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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守株待兔等久了,還是會歪打正著得到收穫。
每天到赫連瑤華房裏為白綺繡梳髻的歐陽妅意,找遍全屋內沒發覺古怪的機關地道,就在她快失望而歸之時,赫連瑤華有了動作。
這一天,他在為白綺繡簪上一支閃閃發亮的純金葉片釵之後,將白綺繡抱回床上躺妥,仔細為她蓋絲被,吻吻她額心,之後,他便離開了房,不像平日總會膩在白綺繡身旁,情話綿綿一番。
歐陽妅意憑藉女人敏銳直覺,認定其中必有值得深探之處,她決定尾隨赫連瑤華,一窺究竟。
赫連瑤華是位文人,完全沒有武學根基,無法警戒地察覺到她躡踮腳尖的悄隨。
赫連府裏找遍遍,沒找到古初歲,她猜測過是否會將人囚於府外,無論答案為何,跟著赫連瑤華准沒錯——咦?赫連瑤華並未走往府邸大門方向走,反倒是轉向書房。
書房她去過三回,認認真真把能推的能碰的東西都摸透透,書格啦花瓶啦畫作啦長桌啦木椅啦,啥也沒發生、啥也沒發現。
難不成赫連瑤華只是一時興起,想來讀讀書罷了?
避開書房外的數名守衛,歐陽妅意從外頭小窗躲著偷覷房內,赫連瑤華身影步往藏書千萬的書槅子間,取下其中一本,他翻覽幾頁,拿出夾在書頁中的薄簽,再走到桌椅後方大牆,牆面上是一大片墨毫拓版,氣勢磅礴,她搬開過那片拓版,後方是實心石牆,她曲指敲過,沒看出端倪。
赫連瑤華以手裏薄簽,滑過拓版邊緣,只見他手臂輕鬆劃下,拓版後頭那堵實牆竟……往下挪開了!
歐陽妅意正吃驚地瞠大水眸,身後傳來巡守護衛的例行環視腳步聲,她嗤了一聲,躍上屋頂躲藏,遺憾沒看見赫連瑤華後續動作,不過,她已經得到太重要的好消息,古怪的書房、古怪的暗門,古初歲在那裏!一定在那裏!
她掄緊雙拳,它們正因興奮而 ,她巴不得馬上沖進書房、沖進暗門去瞧個仔細,但衝動成不了大事,謙哥時常這麼告誡她,看看書房外有多少護衛,加上暗門後頭的情況渾沌不明,萬一不是地牢呢?萬一裏面根本是赫連瑤華的秘密訓練暗殺部隊,她貿然闖入,如同甕中捉鼈,無疑白白送死。
冷靜、冷靜,歐陽妅意,幾天都等了,沒差幾個時辰……
她深吸口氣,吐氣,突地書房深處傳來嘶吼叫聲——
“不甘她的事!不許你碰她!赫連瑤華!你要挖我的心,儘管挖去!別動她!不准動她!赫連瑤華——”
破碎的聲調,總是“妅意妅意”地溫柔叫著,即便現在它因為怒嚷而更加殘缺不安、更加沙啞難辨,但她一聽就知道……
是他!是他沒錯!
他在這裏,老天,他真的在這裏……
教她眷戀的聲音很快又被厚重石牆給吞沒,再也聽不見,但已足以讓歐陽妅意眼眶蓄滿淚水。
他沒死。
他沒有死……
這麼多天來,她一直只能自我說服,以及從旁人口中聽見妖人如何如何,藉以告訴自己,古初歲是平安無事的,然而在心底深處,她好害怕,她真的好怕他死去,好怕自己做的一切到頭來只是一場空,直至現在,她聽見他的聲音,確定他是活著的。
她好高興,全身都在顫著,眼淚撲簌簌淌滿腮,她蜷抱雙膝,小臉埋在裙間。
“你等我……再等我一下,我馬上就會把你救出來……”
輕吟的喃語,擁有最堅定的決心。
接下來的等待,度時如年。
歐陽妅意準備等到夜深再開始行動,在這段時間內,她只能心神不寧地做著管事丟來的工作,心思老早便飄往書房裏去。
她應該要會同尉遲義一塊兒救人,兩人之力才能更確保成功,但她真的無法等到尉遲義來才展開救援,一整個下午的虛耗,她就快抓狂了,再叫她等到三更半夜,哦……她做不到!
終於,府裏盞盞燈火逐漸熄去,奴僕們結束一天的工作,各自沐浴完,便三三兩兩回到大通鋪去睡,人聲漸歇,蟲鳴嘈雜,只有守夜的護衛來回巡邏的步伐聲。
耐心用罄的歐陽妅意換下礙事長裙,以灰暗色的俐落男僕裝扮,混著夜色,她穿梭在偌大庭園,遇見人時便藏至奇岩後方,藉夜風拂動草叢的沙沙聲,掩蓋自己的躡足聲,夢寐以求的書房,近在眼前,前一批的護衛剛巡完書房周遭,正走往下一處庭舍去,她沒遇到阻礙,推開窗扇,躍入書房,再關上窗。
她不敢燃燈,怕引來他人懷疑,她摸黑在書房欞格中尋找赫連瑤華白天拿取的那本書,幸好當時她非常認真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她清楚記得他站的位置、取書的櫃位,所以即便是黑暗,也阻止不了她的前行。
她記得……是在這裏。
歐陽妅意捉下一本藍綢線裝書,翻找裏頭的薄簽,果真被她給找到。
那張薄簽,並非是紙或竹片,而是銅片,上頭鏤著複雜花紋,太暗了,她分辨不出太多,那也不重要,她趕忙再摸到大書桌後方的拓版,模仿赫連瑤華動作,在拓版旁邊劃來劃去,實牆卻沒有打開。
“為什麼沒有動靜?”她急了,捏著薄簽的手握得好緊,繼續刮劃著拓版與牆面,試了足足一盞茶時間,薄簽因為她的手汗而滑掉,她懊惱地彎身撿拾,完全沒有放棄的打算,這一次,她認真細摸牆與拓版之間,想弄懂為何赫連瑤華胡亂一劃就能打開暗門,她卻不行?
食指觸碰著,牆面粗糙厚實,拓版平滑冰冷,她極細膩的指腹,緩緩磨搓,終於,她摸到了在牆與拓版間,有一道非常非常小的細長裂縫,它靠著拓版的掩護,被人輕易忽略掉。
歐陽妅意不靠視覺,只靠觸覺,控制著雙手不抖,握薄簽的右手,緩慢地沿著撫按在小裂縫的左指旁邊插入細微溝渠中,劃下——
拓版後的牆面移動,一整面往地板沒入,藏在拓版之後,是一條地道,末端可見火把光芒照耀。
石門移動的聲音雖不算 ,但在寧靜暗夜中,定會引來守衛注意,她得加快動作才行。
歐陽妅意毫不遲疑地奔下約莫十來階的梯,兩名待在暗廊火把下的守衛立即喝止,祭出大刀:“你是誰?!怎麼闖進來的?!”
她沒回話,雙手腕上纏著的細鞭,平時不使用時,可以偽裝為首飾,白銀秀氣的細煉,煞是好看,末端各自綴上一顆菱形金剛鑽,是秦關特別為她琢磨,沒有人會懷疑看似姑娘家的尋常首飾,一旦抖開它,便成為兩條長鞭,金剛鑽加重了鞭子重量,更具殺傷力。
暗廊的寬度不大,她的雙鞭收斂了七成,只以三成長度應戰。
歐陽妅意纖手交叉揮舞,兩名守衛只來得及看見金剛鑽在火把反照下閃耀出來的光亮,一瞬,細鞭打掉他們手上大刀,兩人反應不夠快,金剛鑽隨著細鞭繞了一圈,重重擊中他們腦門,兩人應聲而倒,陷入昏迷。
暗廊盡頭,是一間地底屋舍,只有兩扇鐵門,以粗大鋼煉及鋼鎖纏繞。
“古初歲!”她使勁拍門,鐵門磅磅作響:“你在裏面吧?回答我!”
古初歲本已睡下,卻被門外聲音喚醒,一時之間,他以為自己在發夢,才會在地牢裏,聽見歐陽扛意甜美的嫩嗓,可是鐵門傳來的拍打聲也不容他無視。
夢,不會響得連暗牢石牆也在震動。
“古初歲——”磅磅磅磅磅磅磅磅磅磅。她拍得掌心發紅。
“妅意?!古初歲驚醒似地彈坐起來,瞠大眼眸,不斷聽見有人拍著鐵門,叫著他的名。
真的是她?!
“妅意?!是你嗎?”
“對啦!”歐陽妅意隔著鐵門回他。太好了!鐵門後,真的是他!她聽見他喊妅意的聲音,雙眸發熱,鼻頭發酸。
古初歲迅速來到鐵門旁,雙手扶貼門上:“你怎麼會在這裏?!你也被赫連瑤華捉來了嗎?!”他擔心一整日的事果真發生了嗎?!赫連瑤華從嚴家當鋪將她擄來——
“我?我沒有呀,我是因為你在這裏,我才來的!”嘖,這鐵門沒有半處可以和古初歲對望的小窗,她不喜歡看不見他的臉!他有沒有被赫連瑤華傷害?被剖開胸口的傷,痊癒了沒?
她想看他!
她要看他!
“妅意。”
她的褲角被人輕輕拉扯,她低頭,看見古初歲的手,從鐵門下方一個小洞探出,她馬上跟著伏貼在地,這處方便守衛為他送來三餐的小小缺口,同時滿足了她與他的思念,四目膠著,他笑,她哭。
她反握住他的手,激動不已,一看見他,眼淚又不聽使喚。
“幸好你沒有事……我以為你死掉了……”嗚嗚嗚嗚嗚。“義哥說他看見你被剖開胸膛,他說你受了那麼重的傷,一定死掉了……”
“妅意,別哭……”他想為她抹淚,卻做不到,他的手,被她緊緊握在掌心,無法動彈。他喑啞的聲音,聽起來比她更像在哭泣。
“對,不能哭,我要趕快把你救出來才是。”歐陽妅意收拾淚水。救人工作還沒做完,婆婆媽媽哭啥呀?!要哭也得等古初歲離開地牢,有辦法將她抱在懷裏時,她再來哇哇大哭才有他能安慰她。“我去找鑰匙……”她放開他的手,準備去搜昏倒的守衛之身。
“鑰匙在赫連瑤華身上。唯一的一把。”古初歲要她別白費力氣。自從他逃過一回之後,多疑的赫連瑤華便不願再假他人之手保管鑰匙。
“我們當鋪時常會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寶箱被送上門來典當,但當客往往都說鑰匙弄丟了。”她突然這麼說,取下簪在髮髻上的細銀釵。
“什麼?”古初歲不明白她冒出這句話的涵義為何。
“所以,我們當鋪每一個人,都養成開鎖的好本領。”這是當鋪人員必備的基本功夫。
歐陽妅意才說完,喀喀兩聲,鐵門外就傳來鋼煉被人扯開,丟在地上的匡鐮聲,烏沉色的鐵門正吃力地緩緩開啟,暗廊牆上,火炬光亮,拉長了歐陽妅意纖細的影子,籠罩在他身上。
暗牢裏,不會有希望。他總是這般絕望想著。
暗牢裏,不會有光明。他從來不抱期待。
暗牢裏,不會有他最期待的身影。
原來,他錯得這般離譜。
希望與光明,隨著他期待的身影,撲進他懷裏。
他被抱著,還能清楚感覺到環繞在他後背的纖臂,使出了多重多大的力量在擁抱他,枕靠在他胸前的濕濡粉腮,以淚水,炙燙他,古初歲忍不住籲口氣,那是心滿意足的喟歎,回摟著她,將她按緊在心窩處。
她的發香,讓幽暗地牢裏揮之不去的腐黴味,不再成為他所能嗅到的唯一空氣,她溫暖得令他忘卻地牢有多濕多冷多孤獨。
“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但不是在這裏,我們走!”歐陽妅意戀戀不捨地離開古初歲的懷抱,地牢實在不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隨時都會有人從背後出現,打斷說話興致,她可沒忘掉這裏是赫連瑤華的地盤。
“妅意,等等。”他拉回她,倏地低頭吻她,她雖吃驚,但吃驚過後,她也開始回吻他,歡迎他探索她的甜蜜芬芳,她太懷念他的氣息和溫暖。然而,他沒有吻太久,被兩人濡唾染得濕潤的唇瓣分開了,她失望低吟,像只未獲 的貓兒,他以指腹輕刷她的下唇,為她拭去唇上的唾,告訴她:“你方才中毒了。”他在火光照耀下,看見她臉色不尋常,是中毒的跡象沒錯,他這一吻,解去毒性。
歐陽妅意瞬間回神,大驚:“咦?我中毒了?!有嗎?”她完全沒有感覺!
“是慢性毒,通常以飲水或薰香,長時間滲入人體。”幸好,她的毒性似乎不深,應該才接觸毒性沒幾日。
飲水……她與赫連府裏眾人喝的是同一口井的井水,她要是中毒了,那些在府裏工作二、三十年的老奴們,豈不是毒入膏盲?
至於薰香,她只記得赫連瑤華房裏總是點燃著的香味,飄滿整間屋子,她去為白綺繡梳髻時,老覺得那味兒香歸香,著實太濃了些,常常她走出房,身上卻仍是得香上好幾個時辰。
那是毒嗎?
一天只在裏頭待不到半個時辰的她,輕易就中毒了,泰半時間都在房裏陪白綺繡的赫連瑤華怎麼辦?
“我在赫連瑤華房裏,嗅到一種很怪的薰香味,是那個嗎?”她不懷疑飲水,倒是對於赫連瑤華房裏的怪香味感到困惑。
“沒錯。”他早已看出赫連瑤華也中了毒,而且時間和傷害都比歐陽妅意更嚴重。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哪個白癡會對自己下毒?
“為他的妻子。這種毒,能使屍身不僵不腐。再輔以浸泡毒水,白綺繡死亡多時仍能維持生前模樣,不需意外,但毒水對尋常人身體損傷更大,赫連瑤華不可能讓他人碰觸自己愛妻,必定事事親為,抱著白綺繡一塊兒浸入毒水池……”
她懂了。赫連瑤華為了白綺繡,不在意自己會吸入多少毒性,他一心就是想保存好白綺繡的肉身,尋找著能使她復活的辦法。
這種男人好可怕、好偏執、好瘋狂,也好……傻。
“說不定毒發死掉了,對赫連瑤華才是好事吧……”她有感而發,低歎,為了一個惡名昭彰卻又在愛情裏純淨無比的男人。
歐陽妅意歎完氣,握緊古初歲的手。她比赫連瑤華幸運太多太多了,古初歲仍活生生地在她身邊,若不是時間地點都不允許,她真的好想雙手合十地跪下來,誠心誠意感謝老天、感謝任何一個保佑他平安無事的仙佛——雖然她也念不齊它們的佛號啦。
“走吧。”她心裏暗暗發誓,她不要放開這只手,說什麼都不願意再放開……
“妅意。”他又拉回她。
“怎麼了?我又中毒了嗎?!”不會吧,這地牢裏不會也處處飄毒吧?!
“不是。”他搖頭,面有難色地凝望她,口氣遲疑:“你……不怕我嗎?”
“嗄?”她一時癡呆,反應不過來。
“我……我的身體裏有……”一隻教她嫌惡的蠱蟲。
他的欲言又止,她明白。
“我若會怕,現在就不會在這裏。”歐陽妅意直挺挺站在他面前。他以為她是抱持著多大的決心和毅力,在赫連府裏冒充婢女?她在嚴家當鋪中只要不犯錯,過得全是富家千金一般的好日子,纖手不沾陽春水,十指說有多嫩就有多嫩,為了找他,她什麼苦差事都能做,擦桌抹地掃花園,樣樣難不倒她。
是誰讓她甘願做這些?
是他。
只要能找回他,無論多辛苦,她都能吃苦當吃補。
“我一開始不知道金絲蠱是啥玩意兒,如果它是蟲類的一種,我會怕它,因為我從小被蟲嚇破膽,但是我現在知道金絲蠱是什麼,我不會怕它。”她朝他微笑。
“你知道金絲蠱是什麼了?”他還沒有機會向她說明金絲蠱蟲為何物。
“它是你的救命恩人嘛。”沒有它,現在的她,應該只能抱著他的屍體哭,她沒有任何理由討厭它,她甚至比謝天謝地更謝謝它。
金絲蠱,是蠱族聖物,蠱族人卻因為它,近乎滅族。
金絲蠱,是蠱族父母送給孩子的禮物,盼望金絲蠱的保佑,能讓孩子健康長大,蠱族孩子卻也為它,飽受貪婪外族人的趕盡殺絕。
金絲蠱,讓他淪為藥人,全身上下皆是毒,雖可救人,也可殺人;金絲蠱,讓他受盡非人折磨之後,仍無法求死解脫;金絲蠱,讓他成為赫連瑤華覬覦的救妻良藥,欲殺他取心——他對金絲蠱的愛與恨,複雜難分,他感激它讓他活著,有機會遇見她;他又恨它讓他痛失家人族親……
她卻……用了一句話,消弭掉他對金絲蠱的恨。
它是他的救命恩人,它盡它最大的力量,保護他,它不求回饋地反芻血肉,吐出成絲,縫合他每一處傷口,它並不懂人間險惡,它只知道它要守護這具餵養它出生的身軀,他對它而言,是個差勁的主人,他的傷,要耗費它吐絲的力氣,他傷得多重,它便多疲累,若有朝一日他死去,也是它已經負荷不了,吐盡蠱絲而亡。
他憑什麼否認掉它的努力?它讓他活下來了呀……
它讓他活下來了,還能繼續見到歐陽妅意呀。
“它救了你,我感謝它,衷心感謝它,我收回我上次汙蠛它的那三個字,我跟它道歉,請它不要生我的氣。”她認真地對著他的胸口雙手合十,外加鞠躬彎腰。
多率真溫暖的女孩,她讓他的心,幾乎要化掉了,睡在心窩的金絲蠱,仿彿因而醒來,聽見她說話,被她感謝,整只樂融融又害羞地扭捏蠕動,帶來搔癢酥麻。
“妅意……”他只能擠出這兩個字,用了最深刻的感情,在嘴裏喃著。
“再不走真的不行了,我剛打開石牆,那聲音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我擔心有人會聽見,引來守衛會很麻煩。”歐陽妅意這一次如願拉他奔出走道,古初歲沒再拉回她,而是乖乖尾隨她身後,讓軟嫩柔荑與他十指 。
書房外,燈火通明。
最糟的情況,被她說中。
本想悄悄救走古初歲,不驚動赫連府裏半個人的天真妄想,完全破滅。
赫連瑤華率領一群執刀守衛,在書房外形成天羅地網,等候擅闖暗牢的小老鼠自己乖乖自投羅網,暗牢沒有第二條路可逃。
等久了,小老鼠總是會出來。
只是赫連瑤華沒料到,那只小老鼠竟會是近幾日為愛妻梳發的小婢女。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赫連瑤華不眼拙,瞄向兩人緊扣的手:“你是臥底?”
“我是來救他的!”歐陽妅意無懼地回瞪他,並護在不懂武藝的古初歲身前,誰敢動他,就得先拚過她。
“歐陽妅意?”赫連瑤華稍稍沉吟,猜出她的身分,同時也肯定了他的猜測。之前她來為綺繡梳髻,他當她是無關緊要的小婢女,沒問過她的名與姓,現在想想,是他疏忽了。
“你怎麼認識我?”她歐陽妅意威名遠播哦?
赫連瑤華指向古初歲,道:“他在將死之前,最掛念的人,正是你,歐陽妅意這個姓名也是那個時候我才聽過。若非發生大夫群體毒發身亡事件,我應該已差人前往嚴家當鋪去向你交代他的遺言。現在,你在這裏正好,我省下一趟功夫,直接向你知會一聲,下回他死,我就不另行通知。”赫連瑤華笑得陰沉,那張臉,即便鑲有一雙笑彎的黑眸,也沒能變和善,只有在面對白綺繡時,那股邪佞,才會消失得乾乾淨淨。“他說,希望你好好保重自己,他無法再陪伴你,要你忘掉他。”
果然很像她認識的古初歲會說的話。
她瞟瞄古初歲,用眼神質問他“這種蠢話你也說得出口?什麼叫保重我自己?什麼要我忘掉你?你記著,這筆帳,晚點跟你算!”,古初歲則是歉然苦笑。
不過,她聽聽就算了,不會當真。
因為,她和古初歲都會離開這個鬼地方,毫髮無傷的,離開。
交代遺言什麼的,全是多餘,要交代,也請等到兩人白髮蒼蒼,都七老八十,活夠了,愛夠了,沒有遺憾了,再來交代。
“說完了?”她挑眉,赫連瑤華笑著頷首,她才又聳肩,“說完我們可以走了嗎?”她好聲好氣問,天真希望雙方人馬能有話好好說,她也能省下功夫。
“當然不行。我不會讓你帶走他……至少,活生生的他,是不可能。”所以,死心吧。
“談判破裂。”歐陽妅意一點都不意外,手裏細鞭全數抖開,書房夠大,鞭子再長也沒問題。“那就開打吧。”她不喜歡拖泥帶水,既然雙方意見不合,各有各的堅持,就用武力分高低,贏的人說了算。
赫連瑤華不改笑顏,彈指,輕喝:“男的不許殺,女的不用活。”
原先佇守在他身後的守衛,沖至赫連瑤華身前,亮晃的幾十把大刀,全對著歐陽妅意。
偷襲不用先報備,歐陽妅意第一鞭甩向最右側的守衛,馬上撂倒一個,其餘守衛衝殺上前,雙鞭對眾刀,開始混戰。
歐陽妅意一身武功是和鋪裏眾兄長們學來,雖然她偶爾愛玩、偶爾偷懶,但基本功練得扎扎實實,雙鞭耍來俐落靈活,左邊細鞭朝屋樑一繞,她借力使力,把細鞭當秋千,輕盈如燕的身軀飛騰在半空中,繡鞋一個接一個分送腳印子給守衛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踢得暢快淋漓,她再一記翻身,收回左手細鞭的同時,直接以細鞭在蹲低身勢的螓首上方畫一圓弧,鞭子所到之處的人與物,都嘗到了細鞭威力。
“抓住左右兩邊細鞭,困住她。”赫連瑤華好整以暇坐在戰局外,下達命令。
細鞭宛若她的羽翼,助她飛翔、助她滿屋子亂跑亂跳,那麼,折斷翅膀,看她如何再飛。
“妅意當心!”古初歲無法坐視不管,他並不害怕在身旁揮舞的刀光劍影,反正受再重的傷,他都能立刻痊癒,他可以成為她的盾,擋在她面前,為她阻擋所有攻擊。
他看見兩名守衛以虛晃的招式掩護另外兩位守衛從身後竄出,歐陽妅意細鞭擊倒前頭兩位替死鬼時,細鞭上的金剛鑽走勢轉弱,足以讓後頭真正發動攻勢的守衛一把捉住細鞭。
細鞭末端是牢系在歐陽扛意腕間,細鞭被擒獲,反倒使她淪為他人縛綁的禁麇,動彈不得。
她身形 ,勝過男人們的笨重,相對的,她敗給男人的蠻力。
“妅意!”在危機之際,尉遲義的聲音如雷響起,破窗而入。
救兵到了!每夜都會跑一趟赫連府,幫她尋人的尉遲義,來得正是時候!
“義哥!”她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一樣開心于見到尉遲義!
“陣仗這麼大?”書房外,還有不斷調派過來的守衛,打也打不完。他尉遲義一入府,就被府裏聚集的人潮吸引過來,果然一進來,便證實了他的臆測——歐陽妅意遇上麻煩了!
“義哥先救我!”歐陽妅意嚷嚷。快替她打趴捉住她細鞭不放的兩隻傢伙啦!
“好好好。哪有什麼問題——”尉遲義正吊兒郎當想嘲笑歐陽妅意被左右拉開雙臂的蠢樣,活脫脫就像是稻田中央插著趕鳥的稻草人,哈哈大笑還沒來得及脫口,倏忽一道人影站在歐陽妅意身後,探向前的手掌,挑高她的下顎,一柄薄利匕首,滑過她的咽喉,銀白色匕身,瞬間染紅。
赫連瑤華不知何時離開了太師椅,緩慢來到歐陽妅意背後,為一切的混戰畫下句點,雜亂的書房,變得鴉雀無聲,突如其來的變化,兩方人馬全看傻了眼。
全場在打鬥中最不具威脅的赫連瑤華,最不需要設防的赫連瑤華,面容冰冷地拿刀劃斷歐陽妅意的喉。
他嫉恨她與古初歲!他們使他憶起自己曾經多麼幸福,曾經有個他深愛且也深愛著他的女人,兩人許下七世夫妻的承諾,他是用盡了生命在愛她,從不敢想像有朝一日失去她,他該如何是好?!
她卻死去了——
在他的面前……
他的綺繡死去了,歐陽妅意還想來奪走他唯一能讓綺繡回到他身邊的希望!
死有餘辜!
死不足惜!
“妅意——”古初歲嘶吼地飛奔過去,本已沙啞的破嗓,在這一刻,淒厲欲裂,他的手臂,被守衛執握的刀刃誤傷,他無心在意,一心一意只想救下歐陽妅意,方才活蹦亂跳的女孩,已經軟下身子,螓首垂在胸前, 前的那方布料,被大量鮮血染紅。
尉遲義從震撼中啐聲驚醒,暴怒地打倒捉住歐陽妅意細鞭的兩名守衛。歐陽妅意失去支撐,向前癱軟,古初歲被淩亂桌角絆倒,仍努力伸長手臂去承接她——
砰!兩人在地板疊成一塊兒。
“妅意!妅意!妅意……”古初歲無論如何泣血喊她,她也沒有回應他,咽喉那道傷口,不斷汩出腥紅刺目的血,他 地捂住它,妄想要阻止它離開她的身體,不允許它帶走她的生命和活力。
孰料,鮮血沾滿他的指掌,從指縫間淌出,既滑又膩,捉也捉不回,握也握不牢……
他的淚,落在她頰上,一點一滴,隨著她的鮮血洗去。
藥人悲痛的淚,是世上最劇之毒。
毒,瞬間蔓延開來,佈滿書房,融於空氣中,守衛之間,開始有人從鼻腔滑落血泉,接著是口、眼、耳朵……
“毒——是毒——妖、妖人使毒——嗚哇——”慌嚷的守衛嘔出血,爭先恐後要逃出門外,誰都不想死在這裏。
尉遲義雖然緊急閉息,也無法倖免地吸入些許,他抹掉鼻血,一手抱起歐陽妅意,一手攬住古初歲,不再戀戰,躍離屬於半密閉的斗室,大口呼吸新鮮空氣,再待下去,連他都會有生命危險,再者,妅意受的傷非常嚴重,可無法等到他將赫連府裏的全部傢伙都撂倒再搶救。
人命關天,特別是自己寶貝妹妹的命,比任何事都要緊!
尉遲義在奔跑的同時,迅速為歐陽妅意點了止血 道,卻不見血勢停下。
脆弱的咽喉,被薄刃劃斷,尉遲義幾乎不得不做出最壞的打算……
妅意她或許就要……
尉遲義胸口一窒,跪跌在某戶人家的屋瓦上,強烈毒性發作,他的四肢完全無法動彈。
他明明……只吸入一口,竟然會這般嚴重?!出自于古初歲體內的到底是什麼毒,該死——他不能倒下,他還得快些送扛意去救醫,好痛……
古初歲從尉遲義的攬鉗下脫身,把尉遲義攬在懷裏的歐陽妅意帶出來,她汩汩出血的傷口,變成最駭人的血泉,從她身體帶走她的紅潤健康及氣息。
“這種傷……若是金絲蠱,輕而易舉就能治好……這種小傷……”他發白的唇, 喃著,僵硬的手,不斷試圖按緊她的傷,阻止鮮血濺出來。
沒錯,金絲蠱要縫合她的傷,太容易了,可是,金絲蠱在他體內,它藏在他的心裏——
古初歲眸光一闇,做下決定。
“妅意,你再忍忍……我一定救你,不要放棄生命,求你,活著。”古初歲撩開她的褲管,他記得她把防身匕首藏在小腿肚,果然,當初她丟在櫃檯上,恫嚇他挖出心來的兇器匕首,系在她腿側。
他抽出匕首,匕鋒抵在胸口。
“拜託你救她。”他低聲說,對象自然不是痛得蜷起身軀打滾的尉遲義,而是他心臟內忠心護主的靈蠱:“救她……”
匕鋒毫不遲疑地沒入膚肉內。
他要挖出金絲蠱。
金絲蠱只要離開宿主身體,便會死亡,他在賭,賭金絲蠱很清楚歐陽妅意對他的重要性,若他的金絲蠱堅強地足以陪伴他度過無數個瀕死時日,那麼,他希望它可以在他將它移植到歐陽妅意體內之前,維持別死。
請幫他救她,幫她縫合喉上的傷,別讓她死去。
匕鋒一橫,劃開胸膛,他下足了力道。
血濺出,他忍下皮肉疼痛,它不算什麼,比起將要失去她的絕望,任何的痛楚,都能輕易吞忍。
他感覺到金絲蠱正從心口鑽出,努力要蠕往他的傷處,為他補傷。
古初歲就要探指去拈出它——
絲線,反照著淡淡月色,銀白的線芒,在他眯細忍痛的眸前一閃而過。
……絲線?
這種絲,他見過太多太多回,他很明白那是什麼,但……他的金絲蠱由於上一回縫合他被赫連瑤華切開胸口的大傷而傷了元氣,它動作遲緩,還在血脈間慢慢爬著,那絲……從何而來?
越來越多的絲線,噴吐出來,笨拙的,在夜空中交織來回。
古初歲極其緩慢地低下頭,萬般不敢置信,看向枕靠在他腿上的歐陽妅意。
她沒醒,仍是長睫緊合,臉色泛白。
而她咽喉上的傷處,血流緩緩停止,探出一隻 金澄的蟲兒,稚嫩又生澀地吐絲,時而抬頭向前,時而咬線往後,將被薄匕劃破的膚肉,一層一層又一層密實又仔細地縫合起來。
那蟲兒,他見過。
那蟲兒,他的體內也有一隻,比它大些、比它壯碩些、色澤比它深些……
那蟲兒,叫做金絲蠱。
第十章
“騙人——這是騙人——”
歐陽妅意捂住雙耳,死不肯再聽誰說話,身子埋進柔軟的衾被枕間,充當埋土鴕鳥,紅唇溢出介於哀號和死不相信的任性 。
天大的謊言!她不信!不要相信啦!
她怎麼可能是蠱族的某一隻餘孤?!
她明明只是個棄嬰,在僅懂喝奶及大哭的年紀時,就被缺錢的親人帶進當鋪典當,她更有當單為證,當單上白紙黑字寫的“歐陽正平”,據說是她的爹呀……
她不能接受古初歲的說詞,以及尉遲義的指證歷歷。
一定是兩人聯手起來誆她、尋她開心,尉遲義知道她怕蟲,才會夥同古初歲一塊兒嚇唬她——
她哪可能喉嚨被劃斷之後,從傷處跑出一隻笨拙吐絲的金絲蠱?!
這種荒謬之事,半點說服力也沒有,即便她自己照著鏡子,面對脖子上只剩下淺淺粉紅色的一條淡痕,她也不願接受現實。
她不可能是蠱族人。
她不可能將金絲蠱當成蛔蟲一樣養在身體裏,不可能用自身的鮮血養大養肥它。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為什麼你如此抗拒?”古初歲好聲好氣地坐在她翻滾不止的古董大床旁側,看她稚氣無比的反應,不由得莞爾且好笑:“你不是說,你不再害怕金絲蠱了嗎?”
他的好心情全鑲在儒致容顏上,淡淡的笑容,整日不曾卸下。
當年蠱族全族遭擒,混亂之中,也許有人往後山逃了,也或許,有人藏進了米缸或水井,躲過一劫,他曾經默默如此奢望著,沒料到,的的確確有,而且,近在身邊。
當他看見沉睡在她體內的金絲蠱慢慢縫合她迸裂的膚肉,他雙眸 、鼻腔酸軟,激動得無法言語。
是她!
竟然是她!
幸好是地……
她不知被誰給帶離了蠱族,興許歐陽正平是蠱族人,更興許抱出她的蠱族人因故死去,不知她又是如何淪落歐陽正平之手,輾轉典入嚴家當鋪,過起尋常人的生活,她是個無憂無慮的年輕小姑娘,人生中唯一需要擔心的是上門的怪客別太多,她鮮少受過傷,輕易地忽視掉體內那條只顧吃睡而不用為宿主辛苦的好命金絲蠱。
古初歲私下探問過公孫謙關於歐陽妅意的過去,在歐陽扛意仍於繈褓中便淪為流當品時,公孫謙已是懂事的大男孩,他說,歐陽正平以十五兩當掉她,印象中的歐陽正平約莫五十來歲,他留下的資料全數都是造假,公孫謙倒覺得他比較像人口販子,而不像一個典當女兒的爹親,至少……親爹要當掉孩子時,神情是隱藏不住愧色及不舍。
無論如何,活生生的鐵證,他親眼見到了,就算她在床上翻滾拒聽,也改變不了事實。
“那又不一樣!”她從枕頭底下探出哀怨小臉:“你身體裏有金絲蠱和我身體裏有一條蟲是不一樣的嘛!”從小的陰影,根深柢固,嗚嗚嗚嗚……
“哪有不一樣,全是金絲蠱呀。”他輕撫她的臉蛋。幸好,已經恢復紅潤,不再慘白,喉中央的傷,粉粉淡淡,再過幾日就會完全消失。
“我討厭蟲嘛……”尤其是自己體內竟然養了一條肥滋滋的蟲兒。光是想,她都忍不住打起哆嗦。
“好在有它,否則你連命都沒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她嘴仍噘高高的。“你說你看見它了?它……多大只?”抱持著害怕,她卻仍想弄清楚藏在自己體內的玩意兒是何模樣……
“大約像你的尾指。”秀秀氣氣、纖纖細細。
她倒抽涼氣,像、像她的尾指這麼粗一隻?!
“小小的,顏色金黃漂亮,看起來很有精神,雖然吐絲模樣憨憨呆呆的,不太熟練,但它非常努力。”古初歲憶起當時所見的金絲蠱,拚命救治歐陽妅意的它,是他見過最可愛的小東西。
她馬上攤掌阻止他往下繼續說:“你越說,我越覺得好可怕……”像她尾指一樣粗,嗚……
“你自小到大都沒察覺到自己的傷口向來癒合得非常快嗎?”
“這……我沒有留意過耶,而且,我很少受傷嘛。”她又不是習武人家的女兒,跟著公孫謙他們耍耍拳、練練腿,他們都會讓她,極少真正出手傷她。第一次見到古初歲時,她徒手去捉匕首,虎口是被割破沒錯啦,她認為那是微不足道的小傷,連上藥都嫌懶,她沒留意它是何時痊癒,現在回想起來,虎口上的傷,在她當天晚上沐浴時就不見了,原來也是金絲蠱幫她的嗎?
“難怪你的金絲蠱一副很生嫩的感覺。”正因宿主被細心呵護著,金絲蠱自然也跟著輕鬆,哪像他的金絲蠱苦命,被操得吐絲動作又快又狠又准,幾回眨眼,它便能補好再大的傷。
然而,他寧願她的金絲蠱繼續維持稚嫩和笨拙,也不要變成他的一樣。
“所以,我以前誤以為自己有心絞痛的宿疾,實際上也是它在搞鬼?”害她被逼著灌下好幾個月的苦湯藥,就為了治療莫須有的心臟宿疾?
“應該是它的蠕動,讓你不太舒服。有時它鬧起脾氣或情緒激動,那時它的鑽鑿可是會相當使勁。”他以過來人的口吻笑道。
“……”她的打擊好大,她現在就感覺到有蟲在身體裏面蠕呀蠕,非常不舒服……
她一覺醒來,身分從尋常姑娘變成一個身體裏養了條蟲的姑娘……好吧,似乎變化不是多大,但人對於不理解的生物都是會怕的嘛……金絲蠱會不會蛹化成蝶?金絲蠱會不會在她體內產卵?萬一會,她滿肚子不全都是蟲蛋?!哦老天……她好想哭……
看出她仍舊相當害怕,古初歲只能輕攬她,拍拍她 的背脊,啞嗓無比溫柔,像在哄著耍脾氣的娃兒。
“我知道你不習慣,一時之間難以接受,也明白你有多怕蟲類,但我打從心裏慶倖它在你體內,否則,我真的會失去你。我感謝它,就像你曾經感謝我體內那條金絲蠱一樣的充滿謝意,謝謝它救你,謝謝你活了下來,妅意……”
他就這樣,用教她疼惜的聲音,粗啞呢喃,令她胸口深處傳來震撼,暖暖的、害羞的、喜悅的情緒,填滿整個心窩,撩撥著、搔弄著她的噗通心跳,她弄不太清楚是她的心情,抑或是屬於被誇獎的金絲蠱所有,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排斥這種感覺。
“既然,我是你的族人,我們……會不會是失散多年的兄妹?”胡思亂想的腦袋瓜子思緒轉呀轉,又轉出一個駭人想法。別過幾天又突然告訴她“你我是親兄妹”,這樣的打擊,勝過金絲蠱萬萬倍,她承受不了。
“不是,我保證,我們不是。”古初歲相當肯定。“我的家人,在我眼前,一個一個斷氣,一個一個死去,我沒有堂姊妹,而三位表妹們,在軍醫反覆再反覆的試藥過程中,全數——”
“好了!別說了!”歐陽妅意展開雙臂,抱住他,阻止他再揭開過往瘡疤。關於他的過去,昨天他為了安撫她成為蠱族遺孤的打擊,已經將它們當成故事轉述給她聽,他平平淡淡說著陳舊往事,仿彿他已釋懷,再也不覺疼痛,她卻哭得亂七八糟。
她不要害他回憶起族親死亡的可怕情景,他太孤單了,獨自一個人太久,她陪他!她願意陪他!就算身體裏有條蟲子又怎樣?他不也一樣,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長得眉清目秀又惹人憐愛?她要成為他的族人,要他知道在世上,仍是有人與他相同……
歐陽妅意偎在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又或者該說,是藏有金絲蠱的穩健心跳,金絲蠱讓他與她都活了下來,不是嗎?
要感恩,打從心底深處感謝蠱族聖物金絲蠱。
“不是兄妹就好,我就安心了,兄妹這個身分我絕對不能接受,是兄妹的話,就沒辦法相愛了……”她已經有太多位哥哥,不稀罕多他古初歲一隻。
她不要他當兄長。兄長只能放在心上偶爾尊重尊重、偶爾頂嘴吵架,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不單單就是那些。
她要愛他,她知道這個男人值得,義哥偷偷告訴她了,在他以為她將死之際,他正要剖開他自己的胸膛,挖取與他同生共死的金絲蠱,就為了要救她……
多笨呐,挖出金絲蠱給她,他自己怎麼辦?胸口的大傷沒有金絲蠱幫他補回,要怎麼辦?!他在那時一定完全沒有考慮過那些,他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寧願活下來的,是她。
這麼笨的男人,不放在身旁好好顧著怎得了?萬一他被別人欺負了,她會捨不得,非常非常捨不得的……
她後頭還想說的話,毋須廢言,她用熱熱暖暖的吻,全數說齊。
我愛你哦。第一個滑過他唇瓣的啄吻,說著。
很愛很愛你哦。接著鑿開他唇心的探吻,說著。
我知道你也愛我啦,嘻。後來唇與唇密密相吮,舌與舌追逐嬉戲的辣吻,說著。
他像潭大池,被她綿密如雨的吻,擾得漣漪激生,一個緊接一個,池面完全無法恢復平靜,卻也寬闊無怨地容納下她,她給多少,他便接納多少。
他又像是溫吞文火,被燃油一般的她,兜頭淋下,火勢狂猛燒得一發不可收拾,要不是他仍存有一絲理智,他幾乎想粗暴地把她按進古董大床中央,深深埋入她甜美纖細的迷人 間,引誘她為他綻放女孩最羞赧的美麗,再汗濕且瘋狂地侵略攻佔她,讓她成為他的,這念頭,強烈到令他渾身疼痛起來。
“你好甜……”她喘吁吁抵唇在他唇心,下評語。
“甜的人是你……”她像蜜,滑致、醇香。
“你好軟……”她輕咬他耳垂說。
到底是誰比較軟呀?
“你好香……”她的耳語越來越含糊,眼神越來越迷蒙,也越來越魅人,水燦燦的眸,染上薄霧般的渺渺,變得嫵媚。她伏在他身上,宛如貓兒一樣,邊蹭邊嗅、邊伸舌舔:“你身體涼涼的,像冰……我在熱呼呼的酷夏裏,最喜歡在嘴裏含塊冰,很舒服……讓我不那麼熱……”
她親吻他的下顎、他的顴頰、他的頸、他的臉龐,她吃吃笑著,似乎用她的唇,在他身上發掘到有趣的樂子。
古初歲察覺她的不對勁。
她是個不造作的真誠女孩沒錯,但絕不至於如此大膽,望著她異常紅潤的面容,他懂了——
她,又中毒了!
這次的毒,來自於他,一個為她青澀的吻給激發出強烈的藥人。
他的七情六欲,掌控了體內藥及毒的轉換、濃淡,他憤怒或極致哀痛時,他便是最具殺傷力的毒人,一滴血、一顆淚,甚至是呼出的一口氣,都足以致人於死;他快樂狂喜或會心微笑之際,便成為世間眾醫者夢寐以求的萬用靈藥。
而不曾被激狂大浪的吞沒的他,為她,竟沸騰至此……他的唾及由毛孔散發出來的氣息,不自覺變成最濃烈的春藥,哺喂到她嘴裏,隨著兩人難捨難分的 啾吻,藥性逐步發作——
“妅意,先等等……”他阻止她再吃下更多春藥。他不知道自己動了情之後,竟然會造成這般後果,太小人了,豈不是趁機占她便宜嗎?!她不該被輕慢對待,他不願意她是受春藥影響而與他……
“我不等……”她好熱,渴望碰觸到更多更冰涼的肌膚,來稍減她渾身如火灼燙的痛苦。
“我幫你解毒……”他避開她主動追逐上來的索吻,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將體內翻騰的欲毒消退,才好為她解去春藥之毒,但這太困難了,她甜美得不可思議,淩亂的啄吻,如溫柔細雨落在他臉上,他越發燥熱,連血液都要沸騰起來……
他的打算,立刻被軟綿綿的櫻唇給破壞掉,她吸吮他的唇瓣,小手已經探進盤扣底下的胸膛上,獲得更大片的舒暢涼意。
她需要的不是解毒,而是解熱。
“好熱……好難受……”掌心磨搓到的解燥涼意已無法滿足她,她開始焦躁起來:“不夠,還不夠……好像要燒起來一樣……”她承受不住體內藥性折騰的疼痛而掉下眼淚。
“別急。”他只能先要她靜下來,別急躁,實際上,最急躁的人是他。他深吸口氣,扶著她的肩,先輕吻她眉心,她的嚶嚀像在抗議搔不到癢處,他再撫慰地輕啄她噘高的唇,她想躁進地含住他的唇,卻被他躲避掉,他按照自己的溫柔步調,不想魯莽傷她。
長指拆下她髮梢珠花玉釵,解開她的圓髻,將她一頭如瀑傾洩的長髮披散放下。
黑雲青絲包裹的俏臉蛋,清麗 ,鑲上兩團紅豔彤雲,迷人好看。
她被他軟軟放倒於古董大床上,清澄又朦朧的眼神,緊瞅著他,突地彎眸甜笑,朝他伸出雙臂,水藍絲裳的袖子滑下纖美手肘,露出白皙肌膚,無聲的邀請。
“快點……”她軟聲道。
當她喘籲的唇瓣就快要發出“求你”的虛軟聲調,“求”字還沒能脫口,他以指抵住她的唇。
“別求我,是我該求你……妅意,你願意把自己交給我嗎?成為我的妻,接納我這具亦毒亦藥的身體,與我相伴?”他捧住她的臉,沙啞問。
她的回答,是一記最嬌媚美麗的笑靨,將他溺斃在一片柔情秋水間。
他知道,這輩子,他都願意為她載浮載沉。
水藍絲裳宛如一泓水泉,自她柔纖嬌軀上滑落,透進窗的月光,灑落些許金黃光芒,迷眩了在他眼眸間仰臥的她,她真的好美,好美……
美的是她勇敢堅強地獨闖赫連府,救他的無懼。
美的是她心疼他時所落下的紛紛淚水,無比珍貴。
美的是她嬌俏慧黠的伶牙俐齒。
美的是她總願意專注聽他用破碎的聲音,說話。
美的是她在越瞭解他之後,仍展開雙臂,擁抱他。
美的是,她愛他。
這一夜,嚴家當鋪籠罩在一股香氣之中。
糟糕的是,那股揮散不去的香氣,是春藥。
公孫謙與李梅秀,綿綿吻著,滿桌子沒鑒定完的當物,誰都無心去管它。
嚴盡歡側偎在長椅上,面若酒酣,朝夏侯武威伸手討抱,讓他打橫抱起她,邁步越過串串珠簾,進入香閨。
尉遲義跑了好幾趟的水井邊,去沖涼水,不懂今兒個怎麼如此燥熱,差點害他犯下錯事。
秦關人在珠寶鋪趕工,躲過一劫。
守寡三十年的洗菜大嬸,與孤家寡人了大半輩子的當鋪護師勇伯,終於坦承對彼此動心,共譜黃昏之戀。
養在屋後的大黃狗,與向來不對盤的小白狗,成就了好事。
這一夜,嚴家當鋪裏,濃情蜜意,處處有情人。
世上有哪些身體不適是金絲蠱無法治好?
有,渾身欲散的酸痛骨頭,以及血液暴衝到腦門的熱辣紅潮。
歐陽妅意很想呻吟,但她不知道應該先呻吟她腰桿子像快要斷掉一樣,還是先 她害羞得不知道要拿什麼臉孔面對古初歲及眾人,最後,她決定先呻吟於自己一整晚沒睡的睏倦。
併攏的三張大床真好,可以從這張滾到那張,最合適睡姿不好的她,昨夜她與古初歲也是從這一張滾到那一張……呀呀呀呀,怎麼又想起昨夜?這樣她哪可能睡得著?!
加上古初歲三不五時就撩開床帳,偷覷她醒了沒,來來回回好幾次。不忍驚擾她,卻又擔心她的情況,昨夜著實太瘋狂,他多害怕他的放縱會弄傷了她……
她還沒想到第一句話該同他說什麼,只能埋首在被衾下裝死。
背後,又傳來古初歲放輕手腳的撩帳探視,她終究仍是心軟,揪著被衾,遮掩赤身,緩緩從榻間坐起。
“妅意!你——”
她馬上攤掌阻止他:“慢著!不要問我感覺怎麼樣!我絕對沒辦法昧著良心說‘好棒’,事實上我現在很痛,但是我也知道,過幾天就沒事了,所以你不要問我這種我很難啟齒的問題!”她一鼓作氣說完,本來只是想搶走他的發言權,不讓他東問西問一堆拉雜的羞人問題,她才流利言畢,又呻吟地癱軟,縮回被衾下——歐陽妅意!你叫人別問,自己卻全部都說光光了啦!
古初歲從她話語裏得到所有疑問的解答,又見她活力旺盛、中氣十足,面頰紅潤,自是安心不少,帶著笑,問道:“你現在需要什麼嗎?熱水盥洗?或是你想先用膳?”
“……”衾被下傳來幾句咕噥,他聽見了,立刻將備好的熱水及乾淨衣裳遞上,接著便去廚房為她張羅她剛含糊在嘴裏說想吃的肉包子和豆漿,並且如她央求地先退出房去。
她趁此機會打理自己,用熱水拭身,換上乾淨衣裳,準備坐在妝台前梳髮時,他回房來,取走她手上木梳,在她掌心放上軟綿綿大肉包,接手為她梳理長髮。
她試圖尋找在魚水之歡後的第一個清晨,該用哪句話兒來打破窘境,絕對不能像剛剛魯莽的胡言亂語。
“……呃,你用過膳了嗎?”她揚揚手上的肉包子。
“嗯。”
他、他就不能多應兩句嗎?
“呃,這肉包子很好吃……”硬擠出來的話題,她只能乾笑。
“我吃的是菜包,滋味也很好。”
“菜包是包菜的嘛……”廢、廢話,菜包不包菜,難不成包石頭嗎?!“我比較喜歡吃肉……”
“我知道。”他笑。她的喜愛,他一清二楚,她是無肉不歡呢。
“你……”她唇兒開啟,又抿上,“你……”又張開,再閉上。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他——
你還滿意我的身材嗎?
尉遲義曾取笑過她平板,害她很沒有信心。
我手臂有點結實,因為我練過一陣子武功嘛,有一兩塊小肌肉很正常嘛……
她絕不承認叫虎背熊腰!
我臀兒滿有肉的,因為長期久坐櫃檯嘛……
坐櫃檯的姑娘,最悲哀之事便是吃飽了就上工,一坐沒有幾個時辰也不會爬起來,久而久之,肉全往臀上累積,嗚。
我是不是有些胖?昨夜壓在你身上,你是不是覺得很重……
這問題太羞辱自己了,不能問,要是問了,他點頭說“是”,她該如何自處?挖個洞,坑殺自己嗎?
她並非豐腴型的姑娘,但仍對自個兒身材不滿,總認為腿粗了些、臀大了點,天下女孩的通病。
“妅意,你是不是……不滿意我的身材?或是你後悔了?”面對她的欲言又止,古初歲按捺不住內心忐忑,問她。
“呀?”她一臉癡呆,迷糊看著他。
他苦笑:“我不是壯碩型的男人,沒有讓女人能依偎的厚實胸膛,我很瘦,像片排骨吧?你是不是,比較喜歡健壯一些的男人?”
“噗——”歐陽妅意突然噴笑。
原來,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在怕東怕西呢!他也一樣呀!他惶恐的神情多可愛,她怕他覺得她太胖,他怕她覺得他太瘦;她怕他不愛豐腴,他怕她不愛骨感,她與他,還真是——想太多。
“妅意?”為何會沒頭沒腦地大笑?
困窘,一笑而散。
她沒像之前羞澀得如此笨拙了,歡愛後的早晨,哪需要戰戰兢兢呀?就像以往相處時的輕鬆自在就好了嘛。
“你放心,我很滿意你,從頭到腳,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我都沒有半點地方能挑剔。”她從繡墩上站起,與他面對面,不再藉著鏡面來說話,她 好氣色地朝他嬌笑。
古初歲鬆了口氣。
“那你呢?”她也要聽他的評語,要是他敢嫌棄她,這輩子都別想再上她的床!
“我愛你。”他毫不保留地擁她入懷,以唇吻著她的發梢,一字一字,緩而真誠,發自肺腑,嗄聲低語:“妅意,我愛你……”
“你讓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啦,幹嘛說得這麼討人喜歡呀……”她忍不住嘴角飛揚,環住他的腰,貼緊最靠近他心窩口的位置。
她以為自己的答覆已經夠肉麻了,沒想到他比她更厲害,用最少的字眼,傳達他最深最濃的情意。
就算她的臀兒有肉,他也愛她。
就算她的腰有些小粗,他也愛她。
就算她胸前有醜醜胎記,沒像雜冊書裏每位女主角都是一身雪白無瑕的好肌膚,他還是愛她。
她討著要他再多說幾次“我愛你”給她過過癮,他自是允她,可他也擔心再說下去,他又會壓抑不住想要她的欲望,欲望成毒,再害她又中一次春藥,她生嫩身子哪能承受過度密集的燕好?至少……得緩幾日。
他輕揉她的發,愛憐地吻吻她睡眠不足的淡黑眼窩。“快吃掉包子吧,吃完,再睡一會。”
“你也一起呀,你昨天也沒什麼睡。”純睡覺,別想歪,她現在的身體又酸又軟又痛,啥事都不能做。
“好。”他頷首。
她心滿意足地繼續啃肉包,而她更沒忘記把他挽在自己臂膀間,螓首枕賴在他肩上,依偎在一塊兒。
日子平靜,生意尚可,早上迎接完五、六名客人上門,其餘時間還能打混摸魚。歐陽妅意趁著空閒讀完一本雜冊,準備伸伸懶腰,到廚房去端碗銀耳蓮子湯來潤潤喉,此時,迎客聲,了亮響起——
“歡迎光臨嚴家當鋪!”
她正低頭,收集櫃檯上散亂的書冊和小茶點,聽見不只單一數的腳步聲停在櫃檯前,她牽起職業笑顏,招呼客人。
一抬眸,笑容僵住,出現在眼前的那位仁兄,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碰面——
赫連瑤華。
他在一班護衛團團圍護下,意氣風發,踏進嚴家當鋪。
“你怎麼沒死?!”她驚呼。當夜在赫連府裏混亂的後續,她雖未親眼目睹,事後從尉遲義口中聽見不少,古初歲又怒又悲地迸發出劇毒,在書房裏所有人,誰沾到誰中毒,尉遲義反應算很快,仍無法避免吸入毒氣,回到當鋪後,尉遲義臥床也臥了整整一日,最後還是一臉歉意的古初歲奉上一調羹鮮血,才完全解去毒性。習武的尉遲義尚且如此,手無縛雞之力的赫連瑤華應該下場更慘,說不定早就化為屍水了吧?
此刻她見到他,驚訝難免,白天見鬼,也不過如此了。
“這句話,該是由我來問。你怎麼能活下來?”他明明一刀抹斷她的咽喉,就算古初歲來得及將她送往醫館救治,也不該沒在她頸子留下傷痕。才短短十數日,刀傷連結痂的時間都不夠。
他淡瞥她的白細頸咽,那兒,平整無瑕,別說是刀傷,連顆痣都沒有。
“去把義哥和武威哥叫來趕人!”歐陽妅意揚聲對鋪裏管事交代。嚴家當鋪不歡迎對古初歲充滿敵意的傢伙!竹帚伺候!
赫連瑤華身後護衛拔刀上前,喝聲震天。
“得罪官爺,對於你們當鋪沒有任何好處。”赫連瑤華官架子不小,逕自找椅坐,交疊長腿,面露高傲微笑:“我現在就可以羅織十幾條罪名,要你嚴家當鋪打今日起,開始歇業。”
官呐,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可比批閱公文來得更麻利順手,尤其是欺壓善良老百姓這檔事兒,只要是官,個個都擅長。
“你到底想怎麼樣?!”她咬牙問。
“古初歲把金絲蠱放進你體內了,是嗎?否則你的傷怎會消失不見?”他那日被忠心不貳的護衛拚死送入暗牢,避過劇毒,等至毒氣消散殆盡,早已不見古初歲與歐陽妅意的身影,他很清楚,要找人,上嚴家當鋪就對。“古初歲呢?挖出金絲蠱之後的他,死路一條了吧?”
若是如此,他現在的目標,必須轉移到歐陽妅意身上,那是個好消息,歐陽妅意不像古初歲是藥人,將她開膛取蠱,不會有劇毒瞬殺大夫群,對他而言,省下不少功夫。
“你還在打金絲蠱主意?!”她握拳,好想揍他。
“綺繡沒救回來之前,我不會放棄金絲蠱。”
“你是個瘋子!”她找不到更惡毒的字眼來罵他。
赫連瑤華只是笑,不否認。
她說得對,他是瘋子,在綺繡死去那一天,他便瘋了、狂了。
“如果你想要金絲蠱,就跟我來。”
啞嗓開口,介入歐陽妅意與赫連瑤華的交談,兩人同時抬眸注視說話之人,是古初歲。
他緩步來到赫連瑤華身後。
他方才正被尉遲義及夏侯武威纏著問東問西,問題大多圍繞在對於他散發春藥的好奇和埋怨——
好奇的是尉遲義,生平頭一回聽說有人會從體內冒出春藥,太稀罕,也太便利了點,當然,他也揪住古初歲的衣襟,嚴詞告誡他,以最短的時間娶歐陽妅意進門,不許他玩完就不負責任,否則他尉遲義第一個報名活活打死他。
埋怨的則是夏侯武威,他認為日後三不五時就害鋪裏彌漫春藥,很快就會將當鋪變淫窟,春藥將鋪裏所有人胡亂配對,幾名冤家拜春藥之毒,全滾到床榻上去,一早醒來,才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三人邊飲茶邊閒聊,聽見有人匆匆來報,說是妅意請尉遲義和夏侯武威去大廳驅趕人,應該是遇上麻煩客人,又聽來人說是名官爺,古初歲心生疑慮,於是隨著尉遲義他們出來瞧瞧,果不其然,是赫連瑤華。
“你沒死?”赫連瑤華挑眉。這倒有趣,那麼金絲蠱現在究竟在誰的體內?
“這裏不適合談話。”畢竟是當鋪大廳,人來人往。
“也是。”赫連瑤華阻止護衛跟上,古初歲同樣請求尉遲義和夏侯武威讓他們私下談,只朝歐陽妅意伸手,等她牽住他,三人轉移陣地,往當鋪偏廳去密談。
氣氛,稱不上融洽。
不過懂武的歐陽妅意及一身是毒的古初歲,對上毫無功夫的赫連瑤華,他們不吃虧。歐陽妅意已經將兩條細鞭捉在手裏,赫連瑤華膽敢囉哩叭唆,直接甩兩鞭給他死!
“白綺繡已經死亡多時,我不認為金絲蠱能救她。”古初歲率先開口,嗓音吃力而緩慢。
“你認不認為不重要,金絲蠱有沒有用,試過才知道。”他遍尋過許多許多方式,無論多荒謬的偏方,只有要一絲希望,他都不願放棄。
偏方,他全都試過,仙丹仙水,他買過滿屋子,換來一次又一次失望。
失望,卻不絕望,花錢是小事,為了白綺繡,要他傾家蕩產他都不會吭一聲。
好不容易他聽到關於金絲蠱的傳言,耗費金錢時間找到蠱族唯一殘存的古初歲,他怎可能連試都不去試!
“我見過太多被挖出宿主體內的金絲蠱,存活率微乎其微,因為它們在孵化之前,便已在宿主體內,由宿主的體溫和血液滋養它們,助它們破卵而出,對它們而言,宿主這一個生存環境,是它們最適合成長的溫床。”古初歲知道這番說詞勸退不了赫連瑤華。他並不恨赫連瑤華,他是個可憐之人,痛失所愛,於是心碎瘋狂,顧不得別人死活,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金絲蠱是他認定的最後希望,自然會緊捉著不放,若他知道妅意亦為蠱族遺孤,體內同樣有著金絲蠱,他會如何做,古初歲已能猜到。
一個帶毒的藥人,與一個平凡姑娘,朝哪一方下手會更容易得逞?
當然是她。
“蠱族人,世代只知道把蠱卵傳承給子孫,不曾試圖將其用在死人身上,死人能否孵化金絲蠱,我不清楚,但我能肯定的告訴你,你若想挖走金絲蠱,失敗機會有十成,金絲蠱一死,要再找到另一條蠱蟲,很難。”
赫連瑤華當然知道。唯一的一隻金絲蠱若死,他就真的沒有其他辦法再活回白綺繡,他已經找不到任何的辦法了……
挖走金絲蠱,說來容易,他藏住心裏的惶恐不安,一直不敢去想,若最終的金絲蠱也失敗,該如何是好。
“與其殺雞取卵,不如留著金絲蠱,改以金絲蠱卵讓你拿去試,若金絲蠱卵失效,至少,還有退路,你若願意以蠱卵試,我可以幫你。”古初歲接著提出建議。
“蠱卵?哪里有金絲蠱的蠱卵?”赫連瑤華急著追問。
“蠱族人分別將雄蠱置於男孩體內,雌蠱則在女孩身上,我們藉由通婚來繁衍子嗣,而金絲蠱,在宿主結合之際,雄蠱雌蠱亦同樣能交配產卵。”
“慢著。”赫連瑤華打斷他。“蠱族人只剩你一個,你體內那只是雄蠱,它如何產卵?”想諶騙他,拖延時間嗎?!
他自己才正問完,隨即瞠眸望向歐陽妅意,以及她頸上應該要存在卻消失無蹤的傷口——
“她也是蠱族人?!”赫連瑤華反應過來。
古初歲輕頷。“拜你之賜,我與她才會發覺這件事。”他並非寬容之人,提及赫連瑤華曾欲致歐陽妅意於死,他言辭間,醞釀怒火。若當時妅意死去,他真的會折回赫連府去殺赫連瑤華,用他自己也無法控制的劇毒,將赫連瑤華挫骨揚灰!
歐陽妅意突然尖叫,打斷兩個男人對話,跳到古初歲面前,像只焦躁失措的母雞蹦蹦直跳腳。
“你剛說交配產卵?!金絲蠱和一般正常生物不一樣吧?它們是雄蠱生蛋,對不對?!”她揪住他的衣領,不住地搖晃,問著連她自己都知道不可能的蠢問題!
“當然是雌蠱生蛋。”這是常識。
歐陽妅意如遭雷殛,轟得她昏頭轉向,差點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雌蠱生蛋雌蠱生蛋雌蠱生蛋雌蠱生蛋……她體內的雌蠱會生蛋……一整窩的蟲蛋……
她驀地感覺到肚子好疼,一定是蟲蛋在作怪,一定是滿滿的蟲蛋在作怪啦——
“蠱卵隨著懷胎十月的嬰娃一併產下,父母會保留蠱卵,等待嬰娃滿月,再以蠱卵餵食孩子,蠱卵會在五六個月後孵化。”金絲蠱一次產卵一顆,也有不產卵的金絲蠱。孩子出世後,蠱卵便握在孩子掌心。
你還說!沒看到我快暈過去了嗎?!歐陽妅意臉色慘白地在心裏吠他。
這種事件竟然沒早些跟我講清楚?!你要是說了,別想我會讓你碰我!還有!別想你家金絲蠱弄大我家金絲蠱的肚子啦!嗚,後悔莫及,她和他已經做過不該做的事,兩人體內的金絲蠱一定也做了,而且,不只一次……
“你的意思是,你要給我金絲蠱卵?”赫連瑤華聽明白了。
“對。蠱卵能否孵化,便得看天意。並不是每一顆蠱卵都會孵化成蟲,蠱族人,也有少數幾位體內並沒有金絲蠱。”古初歲將成功與失敗的後果都說明白,他無法保證蠱卵真的能救白綺繡,金絲蠱卵置入死者體內,沒有任何成功案例。“但你必須要答應我,無論蠱卵孵化與否,你日後不能再打擾我們兩人,不能再覬覦我與妅意體內的金絲蠱,讓我們能平平靜靜過日子。”古初歲與他談起條件。他願意將蠱族父母送給自己孩子最珍貴的聖物轉贈予赫連瑤華,以示誠意,只希望他別再破壞他和歐陽妅意的安寧,或是想傷害他們其中任何一位。
以前,他不在意生死,赫連瑤華想挖他的心或金絲蠱,他都可以消極接受命運,但現在不同了,他開始怕起死來,怕自己死,更怕妅意死,他無法想像失去她,自己的未來將會如何荒蕪淒涼……就像赫連瑤華一般,絕望。
“……”赫連瑤華評估著這筆交易的可行性。末了,他討價還價:“行,我要兩顆金絲蠱卵,只要我拿到手,我可以保證,我不會動你或她一根寒毛。”
兩顆蠱卵,一顆置於白綺繡體內,一顆,他要自己吞食,在他身體中孵育金絲蠱,若白綺繡體內的蠱卵無法如願孵出,他仍有一線希望,能取出自己體內的金絲蠱救她。
“妅意,你的意思呢?”古初歲不能不尊重另一位元“蠱卵”製造者。
歐陽妅意小臉扭曲,眼眸眯得好細,柳眉皺得好緊,臉色雪白,映襯著額際的翠綠色青筋跳動得特別明顯。
很好,終於注意到她了嘛,哼哼哼哼。
“你們兩個男人憑什麼以為我會答應讓蟲蛋從我肚子裏生出來?!”她字字咬牙,像小獸野性發作的低狺,森冷危險:“你們一個一個討論得多愉快,什麼孵不孵化、生不生蛋,有沒有問過我要不要、願不願——想都別想!我絕對不會生!打死我都不會生!”說完,她氣呼呼甩門跑掉。
“她似乎不同意這種交易。”赫連瑤華看著兩片晃動的門板說道。
“她只是打擊太大。”古初歲向赫連瑤華解釋她的反應。可憐的女孩,明明最怕蟲,偏偏體內就有一隻,好不容易勉強接納了它,卻又聽見自己懷孕生子的話,順便會產下蟲卵,難怪她會嚇得那樣。
事實上金絲蠱卵沒那般駭人,它像是一顆指甲大小的金色珍珠,閃閃發亮著,讓孩子緊握于掌心,若不特別說,誰都不會當它是蠱卵,還以為是孩子天生帶財,一出世就拿金子來孝敬爹娘。
“那我就當作你與她都答應要給我兩顆金絲蠱卵。”赫連瑤華扯唇笑了,“我不想等太久,你得加把勁。”他體內的毒,不知多久便會爆發,他希望在毒發之前,能再見到愛妻最美的笑顏。
一眼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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