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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司馬紫煙]悲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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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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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25:1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悲歌 作者:司馬紫煙

第 一 章


  黃昏,日暮,深秋,歸鴉飛掠過白楊枝頭,樹葉大部份已經被秋風掃落了,光禿禿的枝梢間架著一個鴉巢,那三五昏鴉原是要投向巢裡的,但是它們才飛到那棵大樹附近,就似乎有一種預感。

  她們的家已經不安全了。一種無形的不安,促使她們毫無考慮地飛高,掠過,遠離了那個幾經艱辛才築成的舊巢。

  這不安是由一個人所引起的,他就站在樹下,背負雙手,望著晚霞璨麗的西天。他的腰間插著一把劍,他是約了人來決鬥的,他所約的對手還沒有來到,但一股無形的殺氣已經彌漫開來,溶合在空氣中。

  一陣風過,原野上的蘆葦都低下了白頭,隱約可見在東邊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點黑影,是一個騎馬的人,也隱約可聞蹄聲。

  樹下的漢子沒有回頭,他知道跟他約定好決鬥的人來了,他連站立的姿勢都沒有一點改變。

  騎者很快來到,由黑黑的一小點迅速地擴展成為一人一騎的清晰身影,來到樹前時,像一片落葉般的輕盈翻身下馬,而且拔出了長劍。

  這是四十來歲的精壯漢子,臉上佈滿了膘悍之氣,望著樹下的背影,對方的鎮定與冷漠使他略一遲疑,但立刻他就感受到那股洋溢在雲中的殺機。

  他在離對方三丈左右的地方站定了腳,略一停頓才問:「是預讓?」

  「不錯!劍士預讓,就是你約鬥的人。」

  「預讓,你回過頭來,我要出劍了。」

  「不必,你的劍已出鞘,決鬥的時間已過,決鬥已經開始,你隨時都可以出劍。」

  「可是你的劍還沒有出鞘。」

  「我的劍要等殺人的時候才出鞘,現在還沒有到時候!」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我認為必要的時候,等你要殺我的時候。」

  「預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知道!你在約鬥書上落款題名,你叫莫烈。」

  「你也該知道我是趙地最快的劍手,我曾經一劍速斬五頭飛鳥,五隻正在飛的鳥。」

  「我聽人說過,你的名氣很大,所以我才來應約。我不是輕易跟人決鬥的。」

  「你能比飛鳥更快嗎?」

  「不能,飛鳥會飛,我不會。」

  「那你還敢背對著我,叫我先出劍?」

  「我不是飛鳥,我不會飛,但飛鳥不會反擊,我會,我的劍不用於殺飛鳥,用來殺人。我殺了九個找我決鬥的人,卻不是高手。」

  莫烈笑了一笑。「這九個人當中的五個,我也和他們較量過,雖然我未能擊敗他們,但我可以易地殺死他們。」

  「這是什麼話!擊敗他們難道比殺他們更難?」

  「不錯,殺死他們,只不過是舉手之勞,但要擊敗他們,卻必須冒著被殺的危險,放過很多殺死他們的機會,一直將他們累得不能動為止。」

  「那的確不容易,但你為什麼不殺死他們呢?」

  「我不敢,他們都是有財有勢的富家公子。」

  「劍士決鬥,殺人是無須償命的。」

  「他們的家人可不是劍士,不懂得這些規矩,誰要是殺了他們的子弟,他們就會用一切的手段來報復。」

  「我已經殺了他們,為何不見有人來報復?」

  莫烈沉默了片刻,低聲道:「這就是我來找你決鬥的原因。」

  預讓仰天長笑,聲振四野,白楊枝頭那些殘存的枯葉都落了下來,使整株樹身上都光禿禿的了。

  噗!噗!有兩聲低沉的輕響,那是兩頭尚未長成的雛鴉,被笑聲震昏了過去。

  莫烈微感不安地問道:「這件事很可笑嗎?」

  「是的,我再也沒想到你是為了替他們報仇而來找我決鬥的,我也是第一次才遇上這種對手。那些死的人中,有你的親友嗎?」

  「沒有。我要殺你,是因為有兩個人家中,出了黃金五十兩的代價。」

  「你是為了黃金而來找我決鬥的?」

  莫烈無可奈何地道:「是的,我無可選擇,因為我欠了人的錢。還不出這筆錢,人家就要我的女兒去充妾侍。」

  「豈有此理!欠債還錢而已,那有逼人女兒為妾的?你也是有名的劍士,怎會受這種欺凌?你為什麼不拔劍殺了他?」

  莫烈歎了口氣:「我若是殺得了他,早就動手了。沒有用的,這個人的劍技太高,我對他絕無勝算,而且我又署券為憑,即使死了,仍然保全不了我的女兒,除了還錢,沒有別的法子了。

  「你認為可以殺得了我?」

  「我也沒有太大的把握,但尚可一試。」

  預讓不再開口了。靜候片刻,莫烈才道:「預讓,你當真不肯回頭拔劍?」

  「廢話,我早就告訴你,決鬥已經開始。」

  莫烈歎了口氣,「在平時,我一定拒絕決鬥,因為我從不在人家背後出劍,但是今天,為了我的女兒,我可顧不得那麼多了,你準備著,殺!」

  他在出手前,說了那麼多的話,但是真正發劍時,卻只叫了一個殺字,這個字出口時他才開始動的,這個字結束時時,他的人與他的劍都已衝到了預讓的身邊。

  就在這同時,預讓的劍也出鞘了,他仍然沒有回身,劍光由脅下刺出,莫烈的劍尖才能觸及對方的衣服,預讓的劍已刺進了他的胸膛。

  腳步突地停頓,英烈長長地吐了口氣道:「好快的劍!」

  「你也不慢,我們應該同時中劍的,可是你在最緊要關頭,停頓了一下,那是為什麼?」

  「因為你沒回頭,我發劍時是指向你的後背。」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決鬥已經開始。」

  「我知道。」

  「但你這一遲疑,給你帶來了殺身之禍。而你至少是可以和我拚個同歸於盡的。」

  莫烈慘笑了一下:「也許是吧!但是那也沒有用了,我要提你的首級回去,人家才會付給我錢,我如死了,那些人怎麼肯付錢?」

  「什麼?他們賴帳?」

  「預讓!他們不是劍士,你不能要求他們也具有劍士的人格。」

  「是些什麼人,告訴我,我替你去要帳。」

  「人家花錢是買你的命,不是我的命,你去要什麼帳。」

  預讓伸手托住搖搖欲墜的莫烈,莫烈卻凝視著他的眼睛,顫聲道:「預讓!你的眼睛好可怕,像是能殺人的一樣,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你不肯回頭跟我決鬥,如果我看見了你的眼睛,我連出手的勇氣都沒有。」

  「莫烈,告訴我,是那些人出錢要買我的首級?我替你要帳去。」

  「預讓!雖然我淪為殺手,但我是一個真正的劍士。」現在,他的聲音已經很微弱了。

  「莫烈你還有什麼事要我替你做的?」

  「告訴別人,我是一個劍士。」

  這是莫烈的最後一句話,當他吐出最後一口氣後,預讓把他漸漸發硬的身體放下。

  預讓已記不清這是死在他劍下的第幾個人了,但這卻是他感覺最沉重的一次,他感到十分難過,因為莫烈是一個真正的劍士,而不僅是一個劍手。

  這時正是戰國初期,大周姬氏王室的君權早已不振,天子只是一個象徵的領袖,諸俟紛紛自立為國,互相紛逐不已,強者吞併弱者,諸侯養士之風才大為盛行。士又分為文武兩種,文者是辯士,他們學的是縱橫之術,洞悉天下利害得失,以富國強邦之道遊說各國的君主,教他們如何在亂世中求得實利,如何在列強中求得自保。武的就是劍士,他們身懷奇技,或為劍客,替君主刺殺異己,或為豪門政客刺殺政敵,另一項任務則是保護本主不為別人所刺殺。

  但也有一些劍士,他們不為榮利富貴所羈,不向權貴之家低頭,保持著自由之身,以及劍士的榮譽。預讓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劍技精湛,天賦過人,自擊劍以來,從無敵手,這樣的一個人,應該是豪門聘邀的對象,但是預讓一劍天涯四下流蕩,只替人做些短工,打些野味,或殺死幾個盜賊度過日子。

  當然也不是沒人來求過,而預讓也被那些道說的使者花言巧語所動,到過一兩處豪門。但當跑去一看,都是些酒囊飯袋,沒有一點人傑的氣度,預讓沒有第二句話,就掉頭揚長而去。「寧為溝中餓蟲,不作傖夫鬥士。」這是預讓為自己所立的行為準則。

  「士為知己者死。」預讓並不喜歡流浪,他的滿腔熱血與一身武功,並不以成為一個知名的遊俠而滿足。他在期待著被一個明主賞識,重視他的才華,給他機會,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在那個時代,這是士人共同的願望,不管是文的或是武的,每個人都期望有一鳴驚人的一天。

  預讓對自己的將來特別有信心,他有超人的稟賦,而他的過人之處,還不是手中的長劍與精湛的劍技。

  但是,今天,他卻為莫烈之死。感到為人驅役的悲哀,莫烈並不想找他決鬥,為了錢,卻來找他一拼。

  莫烈的衣著鮮明,騎著駿馬,比他這個流浪漢神氣多了,卻為了黃金,把性命送在這個荒原上。

  對莫烈之死,預讓並無歉疚,他們是決鬥,預讓用的是真本事。

  「我能為他做些什麼呢?」預讓問著自己。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預讓也問著地上的屍體。

  他佇立片刻,最後沉重地把莫烈的馬匹拉過來。扶起了莫烈的屍體,橫在馬鞍上,然後自己跨上馬,向著來路徐徐走去。

  他不知道莫烈住在那兒,但是相信這匹馬會把他帶到莫烈的家。

  莫烈並沒有賺到所需要的錢,仍然無法清償他的債務,他的女兒仍將淪為別人的妾侍,莫烈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受迫找預讓決鬥的。

  只有在這件事情上盡點心,或許能夠使自己心安一點,預讓這樣想著,破例地做了一件事,將一個殺死的人送回家去。他卻沒有想到如何去告訴死者的家人,以及如何去解決問題。

  那筆帳是賴不掉的,至少不能不用錢來解決,莫烈說除了還錢,沒有別的方法,大概就必須要還錢了。

  預讓身無分文,沒有代償債務的能力,但是此刻他殛需知道是什麼人把莫烈逼成那個樣子。

  馬走得很慢,似乎在為主人悲哀,預讓在馬上也盤算著很多的問題。

  終於,馬匹在一所田莊外面停下來了,這個田莊很大,散散落落地有二三十戶,田莊前前有一方界碑,刻著「莫氏私田」

  由於諸侯送經更易,舊有的井田制度已經近乎廢馳,公田一再易主,剝奪,瓜分,田地多半屬於私有,只要向領主繳納田賦與帛絹,農民才可以享有全部的收成。這片田地很肥沃,假如英烈擁有這一片田莊,他不應該負債。

  蹄聲驚動了莊中的人,大大小小的出來了一大堆,預讓卻發現了一個異常的現象,出來的人,有老人,婦女,小孩,卻沒有一個壯夫。這時日已西沉,天色昏暗,下田工作的壯夫應該已經回家了,莊子外有了動靜,也應該是男人出來才對,第二個異常現象是他們的反應。他們都看見了馬背上的死屍,婦人與孩子都跪了下來,老人則低下了頭,沉重的悲傷滿布每一個人的臉上,但沒有哭泣或是驚駭。

  一個老人扶杖過來,用淒涼而空洞的聲音朝預讓點點頭道:「謝謝壯士送他回來。」

  沒有問預讓是誰?也沒有問莫烈的死因,似乎已預知莫烈死亡。

  預讓反倒忍不住了問道:「老丈——?」

  老人漠然地道:「老漢叫莫九公,是莫烈的族叔,壯士把他交給老漢就成了。」

  「九公。他的家人呢?」

  「這兒都是,我們一家五代居此務農。從來沒有分過家,莫烈是我們的族長,這兒都是他的家人了。」

  「我是說他較為親近的家人。」

  「沒有了!他的妻子早已過世,他的母親也在前個月去世。」

  「聽說他有個女兒。」

  「是的,」九公說:「有一個女兒,兩天前因為抵債,被朱大官人派人接去,說好今天拿錢去贖回,但現在什麼都不用談了。」

  「朱大官人是誰?」

  「朱羽,范城最大的財主,也是最有名的劍客,最富有的商家,最有勢力的人。」

  「我知道這個人,聽說他頗有俠名。」

  老人鄙夷地吐了口唾沫道:「他有錢!偶而做一件好事,就有人爭著為他宣揚,而他做的壞事,卻沒有人過問。」

  「他做了什麼壞事了?」

  老人頓了一頓:「他好色,稍具姿色的女子,他都要弄回家去做妾待。」

  預讓笑了一笑。「好美色是人之常情,這不算罪過,他又有錢,富人廣置妾侍,不是他一個,只要他不盜不搶,那就不是壞事。」

  老人沒話說了,顯然,他知道這個控訴理由不夠充分。

  預讓想了一下,問道:「莫烈欠了朱羽的錢?」

  老人黯然道:「是的。」

  「你們有這麼好的土地,生活過得去了,怎麼還欠錢?」

  老人苦著臉道:「土地雖然肥沃,但是我們都是老弱婦孺,工作能力薄弱,生產所得,繳納了田賦之後,僅供溫飽而已。」

  「那,壯年人都上那兒去了?」

  「死了!」老人道:「十年前,我們共有少壯男子十九人,可是在十年間都先後死去,莫烈是最後的一個,至少要再等十年,我們的莊上才有少壯男人。」

  「他們是怎麼死的?」

  「被人殺死的,他們都是劍手,有的死於決鬥,有的死於仇家的報復,有的則是為了賺取報酬,為豪門網羅,死於戰鬥。幸好莫烈也死了,他死之後,莫家莊上沒有一個懂劍的人了,我們的新生壯男或許可以活得久一點。」

  「你們的十九名子弟都是劍手?」

  「是的,劍法是祖上傅下來的,起初只有幾個人練,這幾個人練成之後,出去擔任劍手。一年所得,抵得上十年的辛勤耕作,這使得大家都眼紅,大家都拋掉了鋤頭,紛紛拾劍,結果造成了今日的孤兒寡婦。」

  「這實在太愚蠢了,劍手豈可作為職業?放棄這麼肥沃的田地不去耕作……」

  莫九公長哎一聲:「是的!但是一個劍手的待遇實在誘人,不勞而獲巨酬還是看得見的,還有一種生根在內心意不見的力量,促使年輕人不顧血的教訓,步上了這條路。」

  莫九公的話給預讓一種無比的震撼。他也是一個劍手,他深深地瞭解這種看不見的力量。一個學劍的人,只要他第一次握住劍柄的時候,那種無形的衝動,就在心底生了根。那是一種不甘雌伏的慾望。老是想有所表現,把自己所練的劍法去跟人較量,擊倒對方,超越對方。

  決鬥當然會有勝負,但是劍手的決鬥只有勝利者,失敗者倒在地上起不來了。即使勝利者沒有殺死他,他也跟死了沒有差別,原屬於他的一切都離他而去了。

  當然,一個劍手在成長的過程中,勢必要經過多次挫敗,但挫敗沒關係,記住挫敗的教訓,檢討原因,埋頭苦練,再度找到那個擊敗自己的人,湔雪前恥擊敗他,這種例子也很多。

  挫敗不是失敗,一個劍手可以有很多次挫敗,卻只有一次失敗,能被擊倒很多次,卻只有一次被擊敗。所謂擊敗,是在倒下去後,喪失了鬥志,再也站不起來了。

  預讓沒有再問什麼,他知道這一個劍手的家族已經被擊敗了,他們劍手的生命,也宣告結束了。但這家人卻從此拿起鋤頭開始另一種更為美好,安定而幸福的生活,預讓覺得沒有什麼可以對他們說的了。

  他們沒有問莫烈是被誰殺死,也沒有問預讓的姓名,預讓只拱了拱了手,回頭就走。

  心情比來時輕鬆了一點,他瞭解殺死了莫烈,對莫烈來說倒是一件好事。

  如果莫烈不死,繼續當族長下去,又會把劍技教給那些小孩子,又造就了一批劍手。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找朱羽,討回莫烈的女兒。

  找朱羽並不難,他是范城最有名的人,比城主范中行還有名,他的宅邸比城主的府邸還要豪華,他的人手比范中行所養的斗客還要多上幾倍。唯一不同的是身份,范中行是貴族,朱羽是平民,范氏出來,有車馬隨從儀仗。朱羽沒有,但要見到朱羽,比見城主還難,預讓來到朱羽的家邸前面,被兩個衣采鮮明的漢子擋住了。那兩個漢子只看了一下預讓腰間所佩的長劍,連他的面貌長相都沒有看,就有一個人點點頭道:「跟我來。」轉身在前領路。

  預讓倒是有點不解地道:「上那兒去?」

  漢子道:「朋友不是來訪問我家主人的嗎?」

  「不錯!我來找朱羽,有事要跟他商量。」

  「那你就跟他去好了,沒錯。」

  預讓只得走了進去,那個引路的漢子已經走得很遠了,在一個轉彎角上,以現他沒有跟上來,就站著等他,等預讓慢慢地過來。

  預讓倒不是要搭架子,也不是存心慢行,他是被屋中的豪華氣勢所吸引了。

  他們走的只是一條過廊,卻是用很好的木材搭建,漆著朱紅的顏色,亮可鑒人,碧瓦飛簷,地上鋪的,竟是很講究的白石。

  這種石塊質地細緻堅硬,很像玉,只是光澤略差,很多人家琢磨之後,製成器飾,冒充玉器,價值雖然比三差得多,但是用在屋子裡砌地為磚,只有王侯之家才有此等氣派,而在屋外鋪為廊磚,即使公侯將相之家也很難辦到。

  廊外綠草如茵,花木扶疏,修剪得十分整齊,可知一直是有花匠細心照顧。廊內每隔兩丈許,就是一根柱子,柱頂兩旁各伸出一個鉤子,作展翅飛鳳之形,鳳口中銜著一盡白紗宮燈,那燈鉤竟是黃金的。

  來到轉角處,預讓有點歉意地道:「對不起害你久等了。」

  那漢子毫無慍色地道:「沒關係!每個上門的客人都是如此,你還算快的,有的人要逗留半天才能慢慢磨蹭過來,有的還攀高了去摸摸燈架看看是否真金呢。」

  預讓一笑道:「朱羽能以會稽之白石鋪地,這區區的燈架又算得什麼,總不會拿黃銅來充數。」

  漢子微觀敬色道:「朋友倒是好見識,居然能認出是會格的白石,有些人還以為是白玉呢。」

  預讓哈哈一笑道:「玉之珍貴,就在於其質堅而量少,鋪玉為磚,就算朱羽有這份財力,也找不到這麼大的,更找不到這麼多。

  漢子沒說什麼,但神情又恭敬得多了,垂手在前引路,卻是折回頭十幾步,走向另一條路去。

  預讓道:「怎麼又回頭改道了呢?」

  「那是通往利字號賓舍的,這條路是通往亨字號賓舍的,本宅賓館共分元亨利貞四號,用以款待各種身份不同的客人。」

  「哦?這客人的身份,又是如何分法?」

  「一般客人都是招待在貞亭,因為我家主人重武好劍,所以對帶劍的客人較為恭敬,在利字號賓館款待,至於較為有名的劍客,或是博學多才的學者,則又進一層,在亨字精舍中款待。」

  「元亨利貞為易經乾卦四德,你們卻用以分人的等級,倒也很有意思,元為萬本之始,這無字號的餐館,又該是什麼樣的身份才能接受待呢?」

  「那可不是我們能做主了,元字精舍為貴賓所居,多半是主人自己迎迓進來的。」

  「我是問他們的身份。」

  「像是各國的使臣啊,城邑的主官啊!」

  「原來是招待貴族國君的,朱羽的交遊很廣闊啊,居然名動公卿了。」

  「這倒不是我誇張,我家主人雖是一介布衣,但勢不在公卿之下,他既是無雙的劍客,又是天下有數的大富商,家財億兆,富可敵國,那些公侯將相登門,多半是有事相求,差一點的小城之主,小國之君,就算他們親自來了,主人還不一定接見呢。」

  「但是他把貴族列為第一等貴賓,可知也俗氣得很。」

  這漢子大概已經習慣於接待各種客人了,所以聽了預讓當面批評他的主人,也一點都不生氣,笑笑道:「倒也不盡然,元字精舍共有四所,到現在為止,卻只開放了兩所。」

  「那也已經很不錯了,朱羽不過是有幾個錢而已,只有一些沒出居的沒落貴族才會找他求助,那來多少貴族!」

  「這倒不然,遠處的使臣每月總有好幾起,大國小國都有,他們來求告,也不完全是要錢的,有的是來求才,有的是來求我家主人代為運送物貲。」

  「這就怪了,你家主人還管代運物貲?」

  「主人本不管這些事,可是方今天下多亂,戰事頻起,最感缺乏的就是戰馬和武器,有些國家不產銅鐵,他們要弓矛箭鏃,就得向別國出錢去採買,買到之後,卻無法安然地運回來,因為有些跟他們敵對的國家,心中感到畏懼不安,必然要設法加以破壞,搶劫或攔截,這時候,就會要拜託我家主人了。」

  預讓亟感興趣地道:「那麼你家主人就能安然保住麼?」

  漢子傲然地道:「不錯,只要我家公子點了頭,就沒有問題。」

  「一國之眾竟比不上一人之力?」

  「這也不能這麼說,雖有一國之眾,總不能把兵馬開到別人的國境內去,我家公子卻無此顧忌。再者,我家公子朋友多,到處都有熟人招呼幫忙,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家公子家中的能人好手也多,誰也不敢輕惹我們。」

  預讓一笑道:「我終於明白了,朱羽在這兒廣建精舍以養士,原來是招人替他作打手,保鏢賺錢的。」

  這漢子,現在變得出奇的好脾氣,預讓對他的主人一再的不禮貌,他都沒放在心上,仍是和氣地解釋道:「閣下這麼想,是誤會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純為敬重朋友而接納四海英豪,雖然有時也請朋友辦點事,但絕不勉強,完全是朋友們自願的。」說著已經在一所華屋前停了下來,立即有兩名華衣的女郎起前。漢子道:「亭字賓舍中的接待事宜是由這兩位姑娘負責,左邊這個叫大桃,那個是小桃。」

  兩個女郎都盈盈下拜。大桃首先含笑道:「歡迎客人光臨,請客人隨婢子來。」

  預讓微微遲疑了一下,跟著她向前走去。

  小桃卻問道:「客人的行李是否已經叫人搬進來了。」

  預讓道:「沒有,我沒有行李!」

  小桃哦了一聲,大桃立刻道:「妹妹你見識太陋了,像尊客這樣的劍客,一劍隨身,四海遊俠,還帶什麼行李?」

  「這個我知道,可是以前來的劍客們都是一身汗塵,沒有這位客人身上乾淨,所以我想他或許有個衣包,常常換換衣服的。」

  預讓微笑道:「某家衣著雖常更換,卻不耐洗浣,髒的換下就丟,好在男子布衣,購買方便,不必像貴族王侯所著的錦繡衣冠,必須要專為縫製。」

  大桃一笑道:「客人說的是,這正是布衣傲王侯之處。」

  這個女子很會待客,談話很有技巧,既能迎合客人的意思,又十分得體。預讓不禁笑道:「姑娘很會說話。」

  大桃道:「這本是婢子的職司,婢子在此的工作是使每一位客人愉快,客人需要什麼,都告訴婢子,婢子一定能使客人滿意的。」

  「不管我要什麼,你都能使我滿意?」

  大桃道:「在本城,客人說得出的東西婢子都能奉上公子,這兒的東西,比城主府邸還要周全呢。」

  預讓道:「這我早就知道了,范城朱羽,富甲王侯。」

  說著已經走到華廈門口,大桃撩起珠簾,作個肅客的手勢。

  預讓見裡面有十幾個人正大據案飲食,每八人一席,另有很多侍女往來侍奉,他站在門口道:「這是那裡了?」

  大桃道:「餐廳,所有的客人都在這兒用餐,不過客人若是不喜歡熱鬧,要圖個清淨,也可以把所要的菜餚吩咐下來。婢子叫人送到客人的居室去用餐。」

  「不!我不要什麼東西。」

  「已經用過餐了?」

  「還沒有,我不是來用餐的,我是來找朱羽的。」

  「我家公子這時候多半也在進餐,客人有事找他,何妨等用餐之後呢?」

  預讓道:「恐怕你們都弄錯了,以為我是登門求食的客人。」

  大桃道:「客人器宇軒昂,自非求食之流,但不問客人的來意為何,總是要吃飯的對不對?

  預讓道:「不對,人雖是非吃飯不可,但有的飯卻是不能糊里糊塗的吃,我並不是朱羽的朋友,也不是來找他攀交情的。」

  「那也沒什麼差別。裡面有三位客人是來找公子決鬥的,但也住下三天了。」

  「哦!來找朱羽決鬥的人,也接受你們的招待?」

  「縣的,這沒有什麼稀奇,他們老遠地找來,要跟公子比劍,公子答應了,卻因為旅途勞頓,怕有失公平,公子請他們住下來,好好休息一陣,等他們的精神恢復了再行比鬥,才算公平。」

  預讓微笑道:「他們也同意了?」

  「他們先是不肯接受,說一個劍客,隨時都可以決鬥,任何原因都不能影響到他的劍技……」

  預讓道:「憑這句話可見得他們的淺薄了,長途勞頓,絕對會影響體力以及劍拔的發揮,只是一個高明的劍客,不應該受到影響而已。」

  「客人這話是怎麼說呢?」

  「我說他們如果真的高明,在登門之前,就應該養足精神。」

  大桃笑道:「可見客人的確高明,我家公子也是這麼說的,所以他對那三位客人並不放在心上,他們風塵僕僕,趕了幾百里路,到了門口就向公子邀戰,公子私下表示,照他們冒失的情狀,未戰就已落敗了,公子不願佔這個便宜,所以請他們先住下來。」

  「他們也就住下來了?」

  「公子自然不是這麼說的,只說他們三位都是很有名望的劍客,登門賜教是公子的光榮,此戰不致草率,請他們暫候三天,公子要請一位劍術名家南山子老先生來作仲裁,以示隆重,這才把那三位客人給安頓下來。」

  「哦!他去請了沒有呢?」

  「南山子老先生在十天前就來了,一直住在元字精含,隨時都可以出任仲裁,只是公子要讓那三位來客有充分的休息,才那樣說而已。」

  預讓一笑道:「如此說來,朱羽倒是很肯為人設想呢!」

  「公子對於劍技十分穩定,臨陣對敵,也十分隆重,即使是一場切磋比鬥都不肯草率,總要他的對手在十分佳良狀態中,而後才決勝負。」

  小桃在旁岔上一句道:「公子說過一句話:尊敬敵手,就是尊重自己,這是一個劍士必須具有的信念。」

  預讓道:「好!很好!他是個很懂劍的人,因此,我倒是想跟他較量一次。」

  「客人也是要找公子比劍的?」

  「我原本不想的,我只是來找他商量一件事,假如談不好,我也準備一鬥。現在看看,他跟我打起來的可能很大,因此請姑娘去告訴他一聲,說我立刻要見他。」

  「立刻要見他?這是用飯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請客人用過飯再說。」

  「我不要,很可能我們當時就會打起來。」

  「那更該用了飯,才好有精神。」

  預讓道:「這話對人家說有用,某家卻不想在比劍之前領他這份情。」

  「客人言重了,一餐酒食,怎麼說得上是情呢?」

  「我的看法不同,劍為凶器,劍出即凶,劍手對陣,必須心中了無牽掛,我若吃了他一餐,少時動起手來,會想到這個情分,殺招出時,手下可能會猶豫,這一猶豫,就可能會導致我的失敗。」

  大桃道:「客人把一餐酒食看得太重了,我家公子絕無藉此示惠之心。客人也不必放在心上。」

  預讓道:「他如何想法我不管,但我的想法卻是絕不輕易受人點滴之惠,一飯之情雖不算什麼,但是,我著在接受他招待之後,仍能毫無猶豫地拔劍殺他,我就不是一個劍手,而是一名冷血的殺手了。」

  大桃忽然臉現莊容道:「請尊駕示下大名。」

  預讓道:「我正在奇怪你們在什麼時候才問我的姓名來歷,你們似乎沒有這個習慣。」

  大桃恭敬地道:「門上的莊申頗具識人之明,來的客人無須通名,他都能看出對方的氣度與身份而加以適當的款待,唯獨對尊客,似乎走眼了,尊客應該在元字號的。」

  「哦!我只是一個無名之輩。」

  「尊客絕對不是,因為尊客鋒芒逼人,絕非無名之輩,也絕不會是那種能藏真隱晦的高隱之土,請示尊姓大名,以便婢子

  稟告公子,妥為接待。」

  對這個女子的談吐與眼光,預讓不得不欽佩了,他也不再想隱藏自己,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隱藏自己的人,雖然預讓並不喜歡出名,但他同樣也不喜歡故作姿勢,表示自己的清高。

  他知道自己是個頗有名的劍客,對方一定會知道而且聽過,他也希望知道一下自己在對方的心目中是什麼樣的評價,所以他也傲然地道:「燕人預讓」

  兩個女孩子都為之一震,大桃的臉上泛起了異色,「是劍下無敵的預讓先生?」

  「某家略知學劍,從未以無敵自許,而且預讓挾劍遊俠燕趙,遼沒有聽說過有同名同姓的人。」

  大桃更為恭敬地道:「是門上失禮,莊申早該看出先生的不平凡之處,先生為公子最心儀的一位劍客,在元字精舍中,專開一室,說是專為先生而設。」

  「哦!預讓與貴主人素昧生平,不想蒙他如此見重。」

  「這是真的,公子建成元字精會後,就留下了兩棟最好的,每日派人打掃潔淨,清香鮮花,無日或斷,卻從不用以款客,有人問他時,他說,一棟要用來款待天下第一劍客,目前大概只有預讓可當此譽。」

  預讓道:「他太客氣了,我不是天下第一劍客,也當不起他的款待。」

  大桃道:「那是先生的事,我家公子只是表示出他的敬意而已,現在,先生是否肯屈駕前往呢?」

  預讓道:「我不是來跟他交朋友的。」

  大桃笑道:「先生過慮了,公子也不想跟先生交朋友,精舍中有一塊平地,是用紅砂土鋪就的,足有十丈見方,既不種花,也不種草,公子說是專為與先生論劍之用。」

  「他要在那裡跟我較劍?」

  「是的,公子說他願意跟任何人交朋友,但是跟先生,他只能做敵人。」

  預鑲的神色微微一動,心中被激起了豪情,一個人被人如此看重,畢竟是一件高興的事,雖然是被視為敵人,但預讓在心中卻沒有敵意。他笑了一下道:「那我倒是不能辜負他的盛意了,帶路吧,我倒要看看朱羽在那兒為我準備了怎樣一個死所。」

  大桃肅然地道:「是!婢子為先生前導。妹子,你去稟告公子,就說預先生已經到劍廬去了。」

  「那個地方叫劍廬?」

  大桃道:「是的,目前只叫劍廬,上面的橫匾原有三個字的位置,最前的一個字空著,分子說如果地能擊敗先生,就在那空白的地方題上一個藏字,易名為藏劍廬,如果他被先生擊敗了,就補上一個止字。」

  「這又是怎麼個說法呢?」

  大桃道:「公子說,先生之外,當世再無一人可以言劍,如果他能擊敗先生,就把他的劍留在屋中與先生作伴,以後再也不必用劍了。」

  「這是他的見識太陋近了,當世之間,劍術高於預讓者不知其數,若能擊敗了我,未必就當世無匹、」

  大桃一笑道:「公子雖然不像先生這樣謙虛,但也不是一個狂妄無知的人,他已經將天下知名的劍士作了一番很詳細的研究,最後才如此推斷的,他也承認,當世的劍容中,或許有人高于先生,但都是些藏名巡世的高士,他們不會找上門來求較的,而我家公子,也不會主動去找人較量,所以擊敗先生後,公子相信可以藏劍於廬了。」

  「一個劍手想藏劍於廬是很難的。」

  「是的!公子也想到過,好在藏劍不是封劍,若是還有值得一較的對手,依然可以取出來,只有敗在先生劍下,公子就永不執劍了,故而題名『止劍』。」

  預讓點了點頭,隨著來到另一片園子裡,但見設計更為精美雅致,兩棟精含,傍水而立。

  其中的一棟高牆圍了起來,只能望見高聳的樓角,圍牆正面開著兩扇高大的厚木門,包著銅葉擦得雪亮,橫匾上果如所言,在劍廬前還空出一個字的位置。

  大桃伸手在銅葉環上叩了幾下,木門呀然而開,門內站著兩名垂髯童子,都只有十三四歲。

  其中一名笑道:「大桃姐姐,你可是來檢查的,我們絕不敢偷懶,屋子跟院子都打掃過了。」

  「爐中煮茶的水烹了沒有?焚了香沒有?」

  「這……還沒有,每天烹了水沒人來喝,倒掉了豈不是浪費,所以我們只焚了香。」

  大桃沉聲道:「我就知道你們這兩個小鬼又偷懶了,公子是怎麼吩咐的?不管有沒有人來,爐中必須長時備人,屋中必須不斷焚香。」

  「這三年來,我們沒斷過一天,可是那位預先生始終沒來,我們不知要等到那一天。」

  大桃道:「預先生來不來不關你們的事,派你們的工作就必須做好。還不趕快生火去,沏好了茶就送到上屋來!」

  「啊!莫非預先生已經來了?」兩個孩子都驚奇地望了預讓一眼,不自而然地退了兩步,連禮也忘了行,回頭飛快地跑了。

  大桃連聲叱罵他們沒規矩,又轉對預讓道:「這兩個小孩一直就守在劍廬中,所以未習慣禮儀,叫先生見笑了。不過也可以證明此廬確為先生而設。」

  預讓道:「某家一劍隨身,四海飄零,卻沒想到朱羽竟已為我覓妥了埋骨之地。」

  大桃道:「若是此地變為止劍廬,這裡埋的就是我家公子了,所以此處倒也可以說不是專為先生而設。」

  忽然一個沉著的聲音傳來:「大桃,你錯了,此處既非為預讓而設,也不是為我而設,而是為一個死於劍的劍士而設,當我們其中一人躺下時,此廬即關門,永世也不開放。」

  說話的是一個身材頎長的青年,魁梧而英俊,衣著華麗,神情倨傲,有一種脾睨天下的氣勢,不用問,這必然是朱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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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25:49 |只看該作者
第 二 章


  劍手也是人,但他們卻又像是人群的中另一種動物,具有一種辨識的天賦。他們以前未見過面,但是一見面後,無須口頭的自我介紹,就已能互相認出對方來。當然,這時的環境也容易認出來,除了大桃之外,園子裡沒有別的人了。

  預讓與朱羽對看了半天,兩個人都是目光如電,像是兩柄利劍,已經作了千百次的交鋒。

  很明顯的,他們並沒有把對方壓倒,兩個人的神情也沒有任何變化,因此他們不約而同地收回了自己的眼光,像是有默契似的,發出了惺惺相惜的一笑。

  先開口的是朱羽:「閣下終於來了,我從建造此廬的那天開始,已在等候閣下,雖然我可以用很多的方法邀請閣下前來,但是我卻有點畏怯。」

  「哦!畏怯什麼?」

  「我期待著你來,卻又怕你來。因為閣下一來,你我之間,少不得要倒下一個,那個人很可能是我。」

  預讓笑了一下道:「非死不可嗎?」

  朱羽莊容道:「是的!預先生對敝人可能知道不多,但敝人對預先生,卻已由很多人的口中知之甚詳,你我如須一戰,沒有勝負之分,只有生死之別。」

  預讓淡然地道:「閣下對殺人很感興趣嗎?」

  朱羽搖頭道:「我只對劍術感興趣,每有劍術高手來此,我就想切磋較量一下。這是每一個學劍的通病,相信閣下也是一樣。」

  「不一樣,我學劍是為了自衛或健身,從來不想找人切磋或較量。」

  「據我所知,閣下已經殺了好幾個有名的劍客,都是在較技的殺死的。」

  「是。我與人無怨無仇,每次動手,都是逼不得已,是那些人找上門來要殺我,我不得不自衛而已。」

  朱羽笑了起來道:「那不是一樣嗎?你找人,人找你,反正都是為了劍,閣下如果拋棄了腰間的長劍,就不會有人來找你了。」

  預讓哈哈大笑,解下腰間的佩劍,手一拋,丟得遠遠的,然後問道:「我已經拋棄了腰間的長劍,是否能免去我們這一戰呢?」

  朱羽看預讓看了半天,神色有些變了。

  預讓此刻已是徒手,身上也沒有別的武器,但是朱羽沒有一絲輕鬆感覺。他仍然覺得有一凌厲的劍氣籠罩著自己,就像是一個高手握著一柄劍,比在自己的眉心一樣。劍手對敵,可怕的應該是對方手中的劍。

  但是預讓給人的感受不是他的劍,而是他的人。他的人才像是一柄劍,至於他手中沒有劍倒不重要了。

  一個鬥志不堅,膽氣不足的劍手,只要預讓在他的面前一站,就可以使他崩潰了,但朱羽卻是一個高明的劍客,所以預讓的銳氣,反倒挑起了他戰鬥的慾望。

  朱羽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心中那股拔劍而斗的慾望壓制下來,看到預讓還在等他的答案,他才歎了口氣道:「我不能,因為我此刻心中想鬥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手中的劍,即使手中無劍。若非你是在我的家中,若是我們在郊野無人處相逢,我會毫不考慮地拔劍向你。」

  預讓歎了口氣:「這就是我的麻煩,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在十二歲時,手還沒摸過劍,突然有兩個佩劍的武士拔劍向我砍來。」

  「他們是被你的煞氣所激發的。」

  「但我那是個未諳武技的少年。」

  朱羽道:「沒什麼差別的。這股煞氣是與生俱來的,兩個武士能夠向你拔劍,想必還有點名氣。」

  「不錯!事後我才知道,他們是左右百里之內劍術最高明的武師,在一家豪門擔任劍術教師。」

  朱羽哼了一聲:「這種最沒有出息了,學會了劍術,去豪門當走狗,想來也不會高明到哪裡。」

  預讓道:「朱羽,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份萬貫家財,劍手也是人,他們要吃飯,要養活家人,可是除了劍之外,他們什麼都不會,為了生活,他們出售劍,並無可恥之處。」

  「我不是說他們可恥。而是為他們歎息,劍技之初,成之在勤,只要勤演練,得手應心之後,就可以成為一個劍手了。而劍技之精,成之於心,那是更高一層的修為境界,無拘無束,無規無界,這完全要靠心志的培養,而一個聽命於人的奴才是無法達到那種境界的。」

  這不是他們的錯,世上的窮人多,富人少,所以碌碌的劍手多,精湛的劍士少。」朱羽哈哈一笑道:「這也不見得,像閣下就未會為形所役,我聽說閣下這些年來,一劍隨身,經常身無是物。」

  預讓道:「是的。好在我還有一技之長,我會控轡御車,農收時替人趕載谷車,以瞻活自己,農閒時還能獵些野味,將就著過日子。」

  「這就是了。」朱羽道:「一個劍士之品就貴在此。求生太容易了,那怕替人做粗工,都可以養活自己。劍手的力氣比常人大,身手靈活,思路敏捷,除了用劍之外,有很多可做的事,但是售劍技以求生,那就失了一個劍士的品了。」

  預讓一笑道:「你可以說這種話,但是別人卻不能這麼想,替人做斗客的報酬很高,何樂而不為呢?一個劍手辛勤學劍,至少也要十年才能有成,卻仍然要去春米績麻以度日,這十年的辛苦又為何來?」

  「閣下是認為做人的斗客無損於劍士的人格?」

  「是的。」預讓道:「我認為做什麼都不會損及一個劍士的品格,有的話,是那人自己把持不住而已。」

  「哦?請道其詳。」

  「也沒什麼好說的,比如說吧,當劍術教師替人訓練劍手,這本是很上等的工作,但是那些武士們自砭人格,要去奉承東家,仗著一點武功去欺凌良善百姓,或是助紂為虐,甘為惡奴。」

  朱羽道:「端人的碗,服人的管,我所以說那些人難有大成,一正是因為他們沒有自主的意志。有些事情主人交代下來,心中縱然不願也得去做。」

  預讓立刻道:「沒有的事,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這做與不做的權利,應該是永遠操之於我才對。假如別人叫我做應該做的事,我無法拒絕,也該盡心盡力的去做,如要叫我做不願做或是本份以外的工作,我自然有拒絕的權利。」

  朱羽道:「那除非是你不想幹那份工作了。」

  預讓笑道:「若是開始時說好了以一年為期,工作的範圍只是護宅,在這一年中,有人到他家宅來騷擾,我責無旁貸,理應將來人驅逐,若是他叫我去為他殺人,我可以拒絕,因為這不是我們預先約好的工作。如若他因此想辭退我,至少也要等到一年期滿。」

  朱羽道:「那些僱主們不會這麼講信用的。」

  預讓道:「他也立刻就會發現,要在我的面前違信是一件很不智的舉動。」

  「你難道還會拔劍刺殺他?」

  預讓道:「假如他只是一個傖夫,我會用劍去叫他履行前約,假如他是一個豪傑,我就會刺殺了他。」

  朱羽一怔道:「朱門中還有豪傑在。」

  「諸侯之中,不乏傑出之士,我所謂的豪傑,乃人中之傑,卻不一定是劍客。」

  朱羽搖搖頭道:「我實在看不出有這樣的一個人。」

  預讓道:「你當然不會看出來的,因為你心中已沒有別人,永遠把自己高高的抬在上面,豈容他人稱傑!」

  朱羽笑道:「我倒沒有這麼狂妄。比如說,我對預兄你,就視為當代人傑,而且還有幾個人,都是我頗為尊崇推重的,如楚國的齊生,越國的袁公等。」

  預讓道:「這些都是當世有名的劍客。」

  「不錯,侯門中實在找不出一個人傑來。」

  預讓歎道:「你交往的都是侯門富貴中人,但是你心中所重的卻只是劍,你以劍技去衡量他們,認為他們都不如你遠甚,所以才看不起他們。」

  「這本來就是事實,有好幾位男侯,公子聽說都是技擊名家,我找了個機會前去觀摩了一下,結果我連劍都沒拔就回來了,那種名家簡直是不值一笑。」

  「他們的價值不在劍。」

  「他們的價值又何在呢?」

  「這個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我認為你以劍術的高低去評定人傑,那絕對是錯誤的標准。」

  朱羽笑道:「這個我否認,我知道他們那種貴族,不必在劍技上表現自己,他們的事業在天下之霸業,可是我以劍為準,去衡量他們也沒有錯。劍可以表現他們的品格,胸襟,氣度,以及未來的前途。一個人要是在劍法上僅小有所成就沾沾自喜自許,為天下第一人,這種人絕不會有大出息。」

  尚武的時代,為貴族者,擊劍是必修的課程,所以朱羽的分析倒也不無道理。

  預讓肅然改容道:「敬聞高明,我收回我的話,並為先前的謬論致歉。」他立刻認錯道歉,是朱羽意料之外的。

  但朱羽並沒有因為駁倒了預讓而高興,相反的,他更為憂慮了,因為他發現了預讓虛懷若谷。一個肯自己認錯,並承認接受別人優點的劍手,才是個最可怕的劍手,因為他不會故步自封,也不在乎被擊敗,反而在失敗中吸取經驗,充實自己,他一直都在不斷的進步,終至超越一切的人。朱羽的心中已經湧起了殺機。預讓是他最大的敵人,現在,他已經沒有把握能勝過預讓,將來,他知道必然會不如預讓的,因為他沒有預讓那種接受失敗的坦然。

  要除去預讓,現在正是機會,將來就更為困難了,但現在又談何容易呢?想了一下,他決定再試探一番,要在真正瞭解預讓的高低深淺後才付之一搏。

  「預兄之說也並非沒有道理,我以劍論人,有時也難以正確,因劍雖可知人,但是有很多人絕口不提劍事,令人莫測高深,自然也無法知其人了。」

  預讓笑笑,點頭道:「這也說的是。」

  這又表現了預讓另一個人所不及的長處,他在自己不瞭解的事情上,從來不表現自己,但也不盲從,他雖然不反對朱羽的說法,但並不是熱切,只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探討下去。換言之,他不喜歡抬槓,不作口舌之爭,他不在理論上去壓倒對方,他重視的是實際的行動。

  這副深沉與從容,使朱羽的戒心又加強了一層,現在,他更愛謹慎將事,連談話,也要特別小心了。「對預兄所學的例子,兄弟仍然有不解之處,何以一個豪傑對預兄失信,預兄就要殺他,一個傖夫對預兄失信,預兄反倒能寬恕他呢?」

  預讓微笑道:「閣下沒有聽明白我的話,我並沒有表示過要饒恕什麼人,傖夫若欺我,我只說用劍去叫他踐諾,預某的行止是不受別人支使的,當去則去,沒有人能留得住,不當去時,也沒人能叫我去。」

  「好!就算如此,兩者的待遇不同,卻又何故?」

  預讓笑道:「豪傑背信於我,是侮辱我,是必殺之以報,傖夫失信於我,是不知我,所以我讓他明白我是怎麼一個人也就夠了。」

  「原來是這麼一個道理,不過預兄把自己的這種作風公開之後,恐怕就沒有人敢用預兄了。」

  預讓笑道:「以前我沒對人談過,因為我還沒有打算投入那一家門下,今後就不知道了,不過我若是接受聘約,也一定會在事前把我的為人說清楚,以免事後不愉快。」

  「哦!預兄是打算持才求售了?」

  「是的!以前我無此需要,現在我要錢了。」

  「預兄現在要用錢了?做什麼?」

  預讓道:「付給一個債主。」

  「預兄別說笑話了,你是一尾不羈的神能,怎麼會欠人的債呢?」

  「債不是我欠的,是別人欠的。」

  「那人是預兄的朋友?」

  「也說不上,只不過我覺得欠了那人的情,只有替他還這筆債才能使我心安。」

  「哦!原來如此,若是別的事,兄弟或許還無能為力,要錢的話,那太容易解決了!預兄需要多少?」

  「你放回莫烈的女兒要多少?」

  「啊!預兄原來是要替莫烈還債?你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嗎?」

  「知道,他是一個殺手,一個為錢而殺人的職業兇手。」

  「這種人是兄弟最看不起的。」

  預讓淡淡地道:「我也一樣的看不起。」

  「哦!預兄既然看不起這種人,為什麼還要交這種朋友呢?兄弟對於練劍的朋友從不小氣,莫烈的劍術不錯,他若不是以殺人為業,更多的錢,我也不會向他追討,正因為他的職業,我才要他的女兒做抵押。」

  「閣下不必解釋,他確是借了你的錢,而且也暑券以女兒為抵押,到期不還,閣下要走他的女兒並無不當。」

  朱羽一笑道:「預兄也見到了,兄弟家中的姬妾侍兒如雲,個個都很美麗,莫烈的女兒貌僅中姿而已。」

  「這與她的容貌無關。」

  「兄弟只想聲明一句,兄弟並非好色之徒。」

  「閣下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也沒關係,那個女孩是閣下用錢買回來的,閣下可以任意處置她,現在我只想知道閣下要多少錢才肯放她回去。」

  「既然預兄要這個人,兄弟就把她送給預兄好了。」

  「我不要她,只是替她父親贖回女兒。」

  「莫烈跟預兄有這麼深的交情嗎?你們是何時交成朋友的?據我所知,他從沒有去過燕地,而預兄則是初蒞。前些日子,他告訴我說,即將有錢還債了,我雖不知道他這次接下酬勞要殺的人是誰,不過我知道跟他接觸的人,都跟預兄有隙。」

  預讓輕歎一聲,道:「我們碰面之後,結果,我把他的遺體送到他的家中,這時,才知道他欠了閣下的錢,他的女兒已為閣下帶走了。」

  「對別人,我不會如此的,對莫烈是例外。他們那一個家族全是殺手,所以我借錢給他,條件訂得很苛刻,而且一到期,立刻登門索人,毫不通融。我希望他因此而激怒,找上門來,我好有殺他的借口。」

  「莫烈雖是一個殺手,卻不是個賴帳的人。」

  「我朱羽的債他也不敢賴。」

  「沒有人想賴掉這筆債,多少錢才能放她回去?」

  「莫烈一共欠我赤金五十鎰。」

  「那麼我也欠你赤金五十鎰。」

  「預兄!莫烈女兒是赤金五十鎰,我朱羽賣一個侍女可不是那個價錢了。」

  預讓依然很平靜地道:「多少?」

  「沒有價格,我不缺錢用,而且我朱羽只從人家那兒買人進來,從不賣人出去。」

  預讓冷冷地看著他,良久才道:「這就是你的答覆?」

  朱羽道:「是的,這就是我的答覆,你要那個女孩子,我可以把她送給你,卻不能賣給你。」

  「我不是向你買,只是代她父親贖回來。」

  朱羽道:「期限在昨日已滿,因此她已是我的人,別說預兄只是個不相干的局外人,就是莫烈自己拿了金子來,我不同意,他也沒有辦法。」

  預讓默然片刻才道:「看來我是非領你一次情了?」

  朱羽笑笑道:「不錯!當然你也可以不管那個女孩子的事,你跟她非親非故,何況她的父親還要殺你……」

  預讓歎了口氣道:「我欠了他的情!他死在我的劍下。」

  「這種人早該死了,天下至可鄙者,莫如殺手!」

  預讓卻不想跟他抬槓,因為像朱羽那樣的人,是永遠不會瞭解莫烈的心情,當一個人要負擔著幾十個人的生活時。是無法去挑選工作的,他只能揀最能賺錢的工作做,而且也只能揀他最拿手的工作做。

  莫烈要養活一村一族的人,只有去做殺手,替人殺死一些不易殺的人。

  朱羽有錢,所以他看不起殺手,認為他們有辱劍手的品格,預讓不同意這看法。他也沒有錢,但是他沒有負債,所以沒有淪為殺手。他無法保證自己在萬般無奈,會不會出賣了自己。現在他就承受著這種壓力了。這只是在他心中的衝擊,外表上,預讓沒有流露出一絲情緒的激動,只是淡淡地道:「既蒙朱公子厚賜,就請把那女子喚來吧!」

  這表示他已經接受了贈與,朱羽很高興,也很意外,他原以為預讓會拒絕的。在那個時代一武士們的忠貞與品德,是以恩怨分明為基礎的,涓滴之受,湧泉以報。這才是大丈夫所為。

  預讓接受了他的贈與,就欠了他的一份人情,因此,就不會成為他的敵人,不會向他挑戰了。不管他跟預讓之間的劍技孰高執精,預讓都不可能超越他了,當兩人以劍相對時,預讓必然會因為這一份人情上的負擔而猶豫,無法施展殺著,而他沒有這種顧慮。

  朱羽很開心地拍拍手道:「來人!把莫姬叫來。」

  莫姬很快就來到了,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一臉的稚氣。

  她不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也不是那種令人心動的女子,以當時的標準估計,她的確不值五十鎰的黃金。朱羽所以肯接受她,只因為她是莫烈的女兒。他要以這番舉動來表示他對殺手的憎惡而已。

  朱羽手指預讓對莫姬道:「這位預讓先生,是你的新主人,我已經把你送給他了。」

  莫姬的臉色忽地一變。變得那麼絕望。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受托去殺預讓的事,預讓既然來到了此地,父親一定是死了。而她將在朱家淪為奴婢,再也無法回去了。

  一剎間,這個小女郎已經成長了,她盈盈地施了一禮,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主人。」

  預讓點了一下頭。朱羽道:「預先生乃是當世聞名的大劍客。」

  預讓卑夷地看了他一眼道:「朱公子如果準備告訴她我殺了她的父親,似乎大可不必了,我相信她已經知道了。」

  朱羽臉上一紅。果然莫姬道:「是的!奴婢已經知道了,家父受雇出去刺殺主人前,也知道此行的生還機會太少,要不是為了奴婢,家父絕不會答應這次行動的,主人安然在此,家父的命運已不問可知了。」

  預讓輕歎一聲道:「姑娘!我是不得已。令尊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劍士,我們雙方僅以毫發之差,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無法以勝負來決高低的。」

  「是的,奴婢知道,莫家世代所習都是弒人的劍法,劍出必凶,不是弒人,就是為人所弒,殺人者,人恆弒之,幸好,這種生活到家父死後,就可以結束了!」

  「姑娘!你不會恨我吧?」

  「當然不會,而且還會十分感謝主人。」

  「什麼?你還感謝他?」朱羽奇道:「他殺了你父親,使你淪為女奴,你居然還要感謝他?」

  「是的!為我莫氏全族,我的確應該感謝主人,因為他殺了家父,使莫氏一族的殺手生活得告結束,今後他們會務農耕種,安安份份地度日了,其次感謝他的,是他向朱公子將我要了過去,免得我在朱公子處為奴,日子會好過點。」

  朱羽忍不住叫了起來:「你跟著殺父的仇人,會比在我家中好?」

  「是的!主人殺死我的父親乃為自衛,我父親去殺主人,是為了得金而贖女,他們相互之間都沒有仇恨,主人更不會因此而恨於我,不像朱公子,你以重利貸金,又要先父以親女為質押,目的在打擊先父。」

  「不錯,我打擊他,因為我痛你們家的行業。」

  莫姬冷靜地道:「那怕不是主要的原因,你打擊先父,另有目的,最主要是怕他受了你仇家所雇而刺殺你!」

  「什麼?我會怕他殺我?真是大笑話,你們莫家的劍法勝得了我?」

  「朱公子!莫家劍技興人爭勝或許不行,但殺起人卻是無不中,再厲害的對手也難擋一擊。

  「這麼說你們莫氏劍法是天下無敵了?」

  「那倒不是,天下無敵的劍法是不必拚死的,我們最厲害的殺著都是與敵偕亡,怕的就是這一著,因為你太富有了,捨不得跟人拚命,你借錢給家父,要我為質,無非也是防著這一點,我若在朱家為奴,家父就不敢殺你,因為你死了,我將終生為奴,甚至會被選去生葬以殉。」

  「荒唐!荒唐!預兄相信這話嗎?」朱羽問道。

  「別的我不太清楚。」預讓道:「但是我相信莫氏劍法中,確有擊無不中的殺著。」

  「莫烈卻並沒有能弒死預兄。」

  「那時因為他臨時猶豫了一下,使我的劍尖刺中了他,否則我們就是並屍荒郊了。」

  「猶豫了一下?一個殺手在殺人時會猶豫?尤其是在面對一個絕頂高手時,他會有這個錯誤?」

  「他之所以猶豫,因為我是背對著他,他基於一個劍手的尊嚴,不想在背後出劍,以至於我回身出劍時,他慢了一點。」

  朱羽道:「他若不猶豫那一下呢?就一定能弒死你嗎?預兄!我想那剎那間的猶豫絕不可能差那麼多。」

  預讓道:「他如不猶豫,必可刺中我。」

  「只是刺中而已。並不是殺死你,我想預兄必已覺察劍發的方位,回身時已避開要害與正鋒。」他不愧為擊劍的大行家,雖未目睹,對雙方的交手狀況竟能充分的瞭解,所作的推測十分正確。

  預讓冷冷地道:「他那一劍的確威力無匹,但因為未抱俱死之心,速度與威勢已自弱了一半,再加上臨時的猶豫,僅得劍勢的兩三分威力而已。」

  朱羽道:「這就是一個殺手的可恥之處,他們想殺人,卻又怕自己被殺死,再厲害的劍式在他們手中也無法發揮出來。」

  「朱公子在與人比劍時,就不怕被人殺死?」

  朱羽傲然道:「我若與人比劍,全神貫注,身人劍中,意與劍合,根本不去考慮生死的問題。」

  預讓笑道:「好!聞聆高論知道朱公子已深得劍中三昧,他日有幸,希望能與朱公子切磋一下。告辭!」他拱了拱手。

  朱羽道:「預兄要走了?」

  「是的!多承厚贈,敝人十分感激,容再會,現在我要送這女孩子回家。」

  「什麼!預兄要送她回家去,不是留在此地?」

  「留在此地幹嗎?」

  「兄弟將她送給預兄,就是要侍候預兄。」

  「我飄泊成性,四海萍寄,從不要人侍候。帶一個人也不方便。還是她回家去的好。」

  「預兄不必帶著她去遊歷,此地已經在專為預兄所辟的客舍,預兄把她留在這裡好了。」

  預讓道:「朱公子盛情可感,但預讓是一個不識抬舉的人,朱公子的好意心領了。」

  朱羽道:「預兄莫非是不屑賜顧。」

  「朱公子要如此想,預讓十分遺憾,朱公子雖備華屋以待,但是預讓沒有居住進來的意思。」

  這是斷然的拒絕了。朱羽一下子感到很難堪,頓了一頓後才道:「朱某備捨以候大駕只為表示對兄的敬意,預兄自然有不住的權利,只不過這個女子。兄弟是準備安在預兄的賓舍中的。」

  「在此以前,朱公子有作任何處置,但既蒙相贈,如何安頓她就是預讓的事了。」

  朱羽冷笑道:「預兄要帶她上任何地方去,兄弟都不便干涉,唯不能送她回家,那樣一來,預兄博得俠名,卻陷兄弟為小人了。」

  預讓哈哈大笑道:「朱公子會說這句話。當初就不該把這女孩子給帶來了。」

  朱羽神色為之一變,也意會到自己的失言了。把莫姬從家中帶來,原是她父親畫押立約的,到期還不出錢來就以女兒作抵,也是莫烈自己答應的,立有文契為憑,這是無可抵賴的,朱羽只是照約行事,無可厚非。可是自己無意中一句話,被預讓拿住了話柄,竟像是承認那是一種卑鄙的行逕了。一時之間,他感到很下不了台,呆呆的看著預讓帶著莫姬向前走去,竟一籌莫展,他當然不甘心讓預讓就這樣把人帶走,可是一個劍士的尊嚴又使他拉不下臉來攔住他們,因為他畢竟是有身份的人,不是市井無賴。所以他只是張了張口,卻沒有叫出聲音來。

  可是預讓他們也沒有真正地走出門去,他們才走到角門邊,就被一個人擋住了,那是一個很普通的人。穿著普通,長相也普通,是那種在街上隨時可見,而即使見過了五六次,卻仍然不會記住的那種人。

  這個人實在太平凡了,但此刻卻給預讓一個絕不平凡的印象,因為這個人擋在門口,竟使預讓站住了腳步,好奇地望著這個不起眼的中年人。

  月洞門很寬,最寬處有一丈多闊,那中年人身子卻很窄,寬不到兩尺。即使他擋在正當中,也不見得能阻住去路,但預讓卻為他停住了,在他身前丈許處就停住。

  這人空著雙手,身上也沒有佩戴武器的形跡,但卻能發出一種無形的阻力,擋住了預讓。當然!這種阻力實際並不存在,那只是高手之間一種互生的感應。感應到。再進前一步,就將受到對方的威脅,就跟預讓身上所含的煞氣一樣。

  那中年人倒是自己先開口了,他很客氣地一拱手道:「預大俠,在下複姓公孫,賤名一個梧字,梧桐的梧。」

  預讓一抱拳道:「公孫先生有何指教?」

  公孫梧笑道:「不敢當!敝人蒙少東朱公子不棄,忝為內宅總管,剛才聽見敝東與大俠的爭執,因在職掌之內,故而向預大俠有所指教。」

  「公孫先生太客氣了,有何見教但請吩咐。」

  公孫梧一笑道:「這個姓莫的女子,大俠不能帶走。」

  「此女蒙朱公子見賜,已是預讓的人。」

  「這個敝人知道,敝人身為總管,自然知道這些事,敝東朱公子心慕預大俠為當代奇士,所以預開精舍一間,不管大俠來與不來,屋子都為大俠留著。」

  「朱公子見愛盛情,預讓十分感激,只是預讓生性疏懶,過不慣這種豪華的生活,盛情只有心領了。」

  「開室以待,只表示敝東的敬意,預大俠住不住都沒關係,但這個侍女,預大俠卻不能帶走。」

  「哦!為什麼呢?閣下要知道,她是我的人。」

  「預大俠,你住在那屋子裡,她是你的人,你不住那所屋子,他也是你的人,除非敝主宣佈了那棟屋子另換室主。此事才可作罷,因為這女侍在買來的時候,就是安置在劍廬,專為侍候預大俠的,就像是在室中的被褥臥榻一樣,專為預大俠而設!」

  預讓皺眉道:「閣下能否說得清楚一點?」

  公孫梧微笑道:「敝人說得已經夠清楚了,莫姬雖為敝東所贈,卻只是為侍奉大俠起居,可不是把人送給大俠,大俠可能沒有太多在人家作客的經驗,所以不太清楚。有很多富家豪門,招待客人居住時,都有特遣的姬人,指明相贈,也只是在居客的期間專侍一人而已,客人走了,她們仍然是歸還主人。」

  預讓一掀眉毛道:「那有這種事!」

  「這可不是在下胡調出來,預大俠可以去問問別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規矩。」

  預讓道:「預某就不知道!」

  「那也許是預大俠志行高潔,不踐富貴之門,所以不瞭解這些俗情,但敝東卻是富貴中人,行事當然是依照一般的習慣,不過預大俠雖未在富豪家作客,卻一定在逆旅中棲過身吧。敝人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大俠住進客棧,那間客房以及房中的被具都暫為大俠所有,店家自然不能再談別的客人住進去,但大俠在臨走時,卻也不會將被褥帶走吧?」

  這傢伙能說會道,竟將預讓說得怔住了,大聲道:「現在是一個人,不是物件!」

  公孫梧道:「一樣的,因為她是由她父親親署典身文契賣掉的。她是個家奴,沒有自主的,否則敝東也不能把她任意送人了,大俠以為然否?」

  他仍是在笑著,態度也很客氣,但是預讓卻恨不得朝他臉上搗一拳過去。

  公孫梧朝莫姬道:「莫姬,我的話你都聽清楚了?因此你也別想回家去,老老實實地呆在劍廬,目前公子對預大俠尊敬得很,劍廬中不會易主,也不會要你侍候別的人,但將來就很難說了。」

  預讓厲聲道:「閣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敝人只是以總管的身份對一個侍女作工作的指示,要她在劍廬盡心侍候大俠,至於將來,斂東如果對預大俠失去了尊敬,或是要將劍廬款待另一位嘉賓,那時她就是屬於另一個人的了。」

  預讓看了他一眼,目中充滿了殺機,但是公孫梧居然毫無懼色,沒有一點退意。

  預讓忽地回頭道:「朱公子!貴總管的話作何解釋?」

  在預讓逼人的目光下,朱羽居然一失常態,退了一步道:「預兄!我說的話算數,預兄乃當世奇士,我也不敢以那種世俗的禮法來拘束預兄,我說把她送給預兄,就是放棄了一切主權,不過公孫先生是寒家的總管,莫姬歸他所轄,預兄要帶人走,也須他的同意。」

  預讓道:「在這裡朱公子居然有作不了主的事?」

  朱羽道:「的確如此,公孫先生是我的好友,他替我管宅子是出之我的請求,所以我必須尊重他。今天這件事,我若堅持,自然也可以命令他,但我不願如此,在他的職權範圍內,兄弟不便干涉。」

  預讓笑笑道:「很好,朱公子如此敬重他人,預某十分傾折,有了朱公子這句話,預某自向公孫先生商量便了。」

  他傳過身來,面向公孫梧:「閣下聽見朱公子的話了嗎?」

  「聽見了,那是敝東對大俠的解釋,卻非對在下的令諭,因此在下仍然要堅持規矩。」

  預讓淡然道:「預某不懂規矩。」

  「那麼預大俠現在應該學一學了,敝東的宅第不比江湖,做客人的須有分寸。」

  「預某粗頑得很,一向不知道什麼叫分寸,預某以為只要道理上無厥,做任何事都不會回頭。我對著莫烈的遺體,答應過要把他的女兒送回。」

  公孫梧頑強地道:「我說不可以。」

  預讓冷冷地道:「朱府若是換一位經營就能通融了。」

  「也許,但是在下現在卻幹得好好的,無意讓賢。」

  預讓一拍腰中的長劍道:「但我的劍卻不這樣說,它說公孫先生如果不肯讓路,就必須讓位。」

  公孫梧看也不看一眼,傲然地道:「預大俠,在下雖然默默無聞,卻不會被你的名聲嚇倒,雖然空著一雙手,也不會被你的劍嚇倒,你若要帶著這個侍女離開,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從我的身上跨過去。」

  預讓逼前一步道:「既然只有一個辦法,預某也只有一試這個辦法了。」

  公孫梧張開雙臂,作了個攔阻的姿勢,預讓則手握劍柄,一步一步地逼過去,他的身上,開始也射出了濃濃的殺氣,每當他心中湧起殺機的時候,這種殺氣就特別的強烈,彷彿是一張拉滿的弓,搭上了一支磨亮了的長箭,直接地對著他的敵人,箭雖未脫弦,但已是一種強烈的威脅。

  公孫梧的身子沒有動,張開的雙臂也沒有改變姿勢。預讓走到五尺處,那是能迫近的最短距離,劍長可及。

  再進一步,戰機就觸發了。

  預讓道:「閣下的兵刃呢?」

  公孫梧道:「不必,我是領死的,不是殺人的,預大俠的劍不必容情。」

  預讓道:「好,那我就遵命了。」

  他又跨出一步,嗆然輕響中,長劍離鞘,一道寒芒,指向公孫梧的前胸,公孫梧昂然不動。預讓忽地劍勢一變,離開了他的前胸,摔向對方的右臂。

  公孫梧這時有了動作,一面移動身驅,一面的揮動左手,長袖捲住了預讓的劍刃,摔向一邊,但是他仍然晚了一步,叭地一聲,一條臂膀,連著寬大的衣袖掉落地面。

  公孫梧身形跳過一邊,但右臂已失,斷處血如泉湧。

  每個人都愕然地看著預讓,似乎不相信所發生的一切,連公孫梧本人都不例外。

  只有預讓從容地收劍回鞘道:「公孫先生是位很講理的人,他已經讓開路了,我們走吧!」

  莫姬的臉都嚇白了,她雖是個以殺人為職業的劍客的女兒,而且也學過幾天那種殺人的劍法,但似乎沒經過這種血淋淋的場合,嚇得直發抖,連路都走不穩了。預讓只有扶住她,緩步向外行去,經過公孫梧的面前,他目中又射出了懾人的神光,這次卻不同了,居然把公孫梧嚇得退了幾步,失血的臉色雪白。

  朱羽看他們要走遠了,才大聲叫道:「站住!」

  預讓冷冷地站住道:「朱公子莫非又反悔了。」

  「笑話,朱某言出如山,那女子你只管帶走,只是預兄必須作個交代。」

  「預某有什麼好交代的?」

  「預兄乃預一代技擊名家,公孫先生縱有不是,但他再赤手空拳之下,預兄怎能對他下手?」

  預讓冷笑道:「朱公子,他當真是赤手空拳嗎?預某雖然孤陋冪聞,但鐵袖藏衣的無影劍客,還是聽過的。」

  「什麼?你認識無影劍客?」「不認識。這是江湖上最神秘的一個人,貌不驚人,才不出眾,殺人無數,從不留名,因此極少有人認識,但是誰遇上誰倒霉,他看上去赤手空拳,但是左手鐵袖能卷人兵刃,右手暗藏利刃突出傷人。」

  「預兄認為公孫先生就是無影劍客?」

  「是的!所以預某先下手為強,斬落他的右臂,也幸虧我用了這一著,否則他的左手鐵袖捲住了我的劍,右手藏刃突出,將是要我的命了!朱公子如果還要證據,不妨掀開地上那倏斷臂的衣袖,當可發現其中藏刃。」

  朱羽輕輕一歎道:「不必了。公孫先生受兄弟借重了,兄弟自然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只是兄弟還有一點不解,據兄弟所知,預兄絕未見過他。」

  「不錯,事實上見到他的人也不會認識他,知道他的人則已喪生他的無影劍下了」

  「但預兄卻能早燭先機,搶先出手。」

  「預某可沒有搶先出手,等他的招式發動,預某的劍才正式遞出去。公孫先生想要我的命,預某只取他一臂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朱羽搖搖手道:「這些都不去談它了,兵刃相見沒有不凶的,預兄就是殺了他也沒什麼不對,兄弟要請教的是,預兄何以能確定他是無影劍客而突取他的右臂。」

  預讓道:「這個是他自己告訴我的。」

  「是他自己告訴預兄的?那不可能吧,公孫先生在殺人之後,沒有留過名號,更不會事先透露身份。」

  「有些事是無須訴之言語的,公孫先生既知預某乃一武夫,仍然敢阻我去路。預某劍已出鞘,他仍然空著雙手,這說明了他必有所恃,而且朱公子富甲天下,家中養士百人,斷然不會聘一個凡夫來做總管,而這位公孫先生卻偏偏名不見經傳,貌不足驚人,算來只有一個無影劍客合乎條件,只要花點精神,一想就知道了。」

  「預兄這個推測倒是十分近情近理,只是塵世間有很多人不願聞名而身蘊奇技者,怎見得他就是無影劍客呢?」

  預讓道:「風塵成名或隱名之奇人異士,公孫先生卻不是這類人,他身上殺氣重重,遠隔丈許,預某就感覺到了。一個滿身殺氣的高手,絕非高蹈的隱士,因此他必是知號而不留名的無影劍客,尤其是他一再強調自己赤手空拳,欲蓋彌彰,越發令人容易認定。」

  朱羽動容道:「佩服,佩服,預兄這天下第一劍手確是名不虛傳。」

  「朱公子,預某練過幾天劍。勉強可以算個劍手,天下第一之譽,卻愧不敢當。」

  「預兄太謙虛了,朱某不是輕易許人的,高明當前,朱某豈能失之交臂!」

  「公子,先前預某覺得你還像個英雄,可是經過公孫先生一試之後,預某很失望,實在不敢高攀。

  朱羽臉上一紅道:「預兄別誤會,公孫先生故意留難,僅是一試預兄的劍技而已。如若預兄連他這一關都過不了,兄弟也就沒興趣求歇了。」

  「哦!在朱公子府上做客,都要經過一試嗎?」

  「是的!任何人都難免一試,不過只有像預兄這種名家高手,才由公孫先生親試。」

  預讓冷笑道:「在下就是為這件事情對朱公子不滿,因為這種試法太卑鄙,設若那位被試者閱歷較差,再有高明的劍技,也難以防範他的暗算。」

  朱羽臉上微紅道:「公孫先生的戰法或許不合常規,但絕不是暗算,他總是先向對方挑戰,激起對方的鬥意,兵刃出手後才販戰的,而且在下以為一位劍客,不能光靠劍技高深,必須要與經驗,閱歷,推理,思考,應變,判斷等能力相合,才夠得上被稱為高手,就像預兄剛才所現,兄弟十分心折。」

  「你還是要我留下作客?」

  「固所願也,但兄弟知道預兄對兄弟這個人已經頗多成見,這個可能已經很少,因此兄弟但求與預兄一博。」

  預讓道:「朱公子!你有家有業,犯不著跟我這種江湖流浪漢來爭勝負」

  「預兄說這話就太俗氣了,兄弟雖然薄積貨財,但這些財貨對預兄而言,並不算回事」

  「預某身無分文,所以不把錢財放在心上。」

  朱羽一笑道:「兄弟恰恰相反,兄弟腰纏萬貫,所以也能視錢財如糞土。」

  預讓微微一笑道:「憑朱公子這句話,尚可一戰。」

  朱羽大笑道:「兄弟知道預兄會答應的,否則兄弟則不惜動用萬金,千方百計,也要把預兄激得來登門求教的,預兄答應了,就省了很多事。」

  預讓道:「時間,地點?」

  朱羽微笑道:「雖是一戰難免,倒也不必太心急。預兄把身邊事料理一下,等到個適當時機,心中一無牽掛,那時再來好好地較量一下。」

  「預某子然一身,無牽無掛。」

  「這倒不能如此說,比如說,預兄先把這個女子送回家去,把她作個妥當安頓。否則預兄離開了,兄弟又可以上門去把她捉回來。她的典身文契還在兄弟這兒。」

  預讓臉色一變,朱羽道:「人可以交給預兄帶走,那是心敬預兄,人在你身旁,兄弟絕不干擾。但是那一紙文契是兄弟花錢買來的,兄弟是個生意人,在商言商,不能白受損失。」

  預讓終於一鬆神色大笑:「說得好,朱公子,說得好。」

  朱羽道:「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兄弟對莫家的人沒有好感,不能白便宜他們,否則兄弟就不會要莫烈著下那一卷文書,這人情也輪不到預兄來做了。」

  預讓道:「預某明白了,告辭,不日再來候教。」他拱拱手,回身拉了莫姬逕去,這次沒有人再攔阻他們,只有朱羽的目中洋溢著異樣的神色。

  公孫梧已經停止流血了,虛弱地過來道:「公子,這個人的劍太快了,是個可怕的對手。」

  朱羽道:「公孫先生受苦了。」

  公孫梧看看那條斷臂道:「沒什麼,少了那條手,老朽今後或可安享餘年了,世上也不會再有無影劍客其人,雖然老朽以往從未失手,但老朽卻一直擔心那天被人識穿了袖中藏刃之秘而性命不保,有今天這種結果,老朽已十分滿意了。」

  朱羽一怔道:「先生以前不是這麼消極的人呀。」

  「公子或許不知老朽只是強顏逞能而已,心中卻無時不充滿恐懼。殺人越多,殺死的對手越強,老朽的恐懼也日深,老朽知道,總有一天,會遇上一個強得我殺不了的人,那只有被殺一途了。」

  「這個預讓果真很強嗎?」

  「是的,他出手之快,劍氣之強勁,都為老朽生平未見,老朽的雙手不是同時出動的,左手鐵袖在先,準備捲住他的兵刃,再出袖中藏刃攻擊,可是他卻劍發在後,取了老朽的右臂,才為老朽的左袖捲住……」

  「你出手在先,你卻是被動,他的劍是主動,你自然要慢了一步了。」

  「不!老朽一直在主動,左袖卷中他的劍,也是預料的位置。在老朽的感覺中,似乎右手的攻擊也發出了,只不過那僅僅是老朽的感覺而已,事實上老朽的右臂已非吾所有,離體落地了。」

  從斷臂到有感覺,當然是有一點時間,不過那只是極短的一剎那,在這一剎那間,公孫梧根本沒有看見預讓的劍有過變化,否則他一定會去保護自己而不急著去捕捉對方的兵刃了。

  公孫梧也稱得上是高手了,他的感受,使朱羽對預讓有了較深的認識,因此,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等了很久,朱羽終於問出了一句在心裡憋了很久的話:「先生,我若是向預讓挑戰,可以有幾分勝機?」

  公孫梧沉思有頃,才凝重地道:「公子若是肯聽老朽的勸告,最好不要去找他決鬥。」

  朱羽臉上湧起了一陣失望之色,公孫梧的話不是直接的回答,但是已經告訴了他想知道的事。頓了一頓後,他又皺眉道:「先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我平生最大的志願,就是劍技上稱雄,不使一個人超過我。」

  公孫梧含笑道:「公子,請恕老朽直言無狀,預讓的名氣是最響亮,但他並不是天下劍技最高的人。」

  「那為什麼別人會稱他為天下第一劍?」

  「這個老朽以前一直不知道原因,今天總算明白了。那人先天具有一種異稟,就是在氣勢上能壓倒別人,那怕是劍技高於他的對手,在決鬥時,都為他的氣勢所蓋,以致於無法盡其所長,反而折服在他的劍下。」

  朱羽動容道:「先生高見,剛才,他跟先生對峙之時,我站在五丈之外,卻能感到他那股凌人的銳氣。」

  「公子如果是站在丈許的距離下,會更感到那股凌人的氣勢。老朽平心而論,今日之敗,實為氣勢不如,老朽的鐵袖藏刃,都得力於一個快字,在他面前,鬥志已衰,哪裡能快得起來。」

  「這麼說是永遠也無法擊倒他了?」

  公孫梧想了一下道:「這倒也不盡然,公子若能培養本身的意氣,在勢態上勝過他,即可穩操勝券。」

  「哦,這氣勢又是如何培養的呢?」

  「一般養氣的工夫都可以增強氣勢的,如邀游名山大澤,擴大眼界,心胸開闊,善養所行,無愧無作,廣博見聞而無惑,心無所繫,素行無虧,抱元守一,乃得無憂,無惑,無懼,得聖三界,氣勢自壯。」

  朱羽笑了道:「先生,那就成了聖人了,你知道我是做不到的。」

  公孫梧一歎道:「是的!老朽也知道若要達到那個境界很難,但是預讓卻是在那些條件下培養他的氣勢。他邀游萬里,以廣所聞,老朽聽說他也很用功讀書,以養其志。他身負奇技,卻敝棄富貴而且不近女色,無慾而後剛,乃使他所向而無敵。」

  朱羽忽然一笑道:「先生,我沒有辦法增強自己的氣勢,但卻可以設法削弱他的氣勢。」

  「那恐怕不容易。他那個人很難於授而使之挫折。一個人的氣勢受挫,只有幾種原因,如耽於酒色,沉緬於荒嬉,受屈於匹夫,因頓於病榻!他一樣都沾不上。」

  朱羽笑道:「可以叫他沾上的,他把莫姬帶走了,那就是一根栩子,把他拴住了,使他非往那個圈子裡鑽不可。」

  「莫姬?那只一個小女孩,而且僅只薄具姿色。預讓是為莫烈之故,才堅決要帶她走的,他們之間,絕不會有什麼暖昧的情事。」

  「這個我知道,莫姬若是絕色,我也不會放她走了,預讓要這個女孩子,只是為了道義。」

  「公子既知如此,又怎能利用莫姬去拴住他呢?」

  朱羽道:「莫姬可以把預讓留下來,預讓留下之後,就會慢慢的失去他的銳氣了。」

  「公子!你究竟打算怎樣做呢?」

  朱羽一笑道:「我的方法先生不會贊同的,所以先生還是不必與聞的好。」他說完之後,似乎很得意,拍拍手召來了一個人,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人喏諾地答應而去。

  公孫梧道:「公子,你可是吩咐張才去對付預讓?」

  「是的,這個奴才別無其他長處,卻會巧言令色,狐假虎威,見風使舵,察顏觀色,是個十足的小人。」

  公孫梧鄙夷地道:「這種人能對付預讓?」

  朱羽道:「小人有小人的用處,君子可欺之以方,我都做不出來的事,小人最能勝任,你看好了,張才定能夠把預讓請回來,乖乖地住進劍廬。」

  公孫悟道:「住進來又如何呢?」

  朱羽道:「住進來就好辦了,預讓雖然不近女色,卻豪於飲,我只要供上美酒佳釀,他一定不會拒絕,尊他喝上兩三個月後,已經是一頭醉貓了。」

  公孫梧一歎道:「公子,到那個時候,任何人都能夠擊敗他了,你縱然是勝了他,又有什麼意思呢?」

  朱羽微笑道:「沒有意思,但預讓從我的劍下倒下去卻是一件值得誇耀的事,江湖上高於預讓的劍客不多,我邁向天下第一又近了一步。」

  公孫梧看著朱羽,目光忽然變得很陌生,澀聲道:「公子!老朽一臂已殘,今後在公子門中已無可效力,請容老朽告辭。」

  朱羽道:「先生怎麼忽然想走了?我對先生的恭敬不減,今天迎斗預讓,是先生自己要出來的,可不能怪我。」

  「那當然不怪公子,老朽久聞預讓之名,始終存著一較之念。今天既然有了機會,自是不肯放過的。」

  「先生太過心急了,應該先觀察他一下,知已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先生這一條手臂斷得太可惜了。」

  「老朽倒不以為然,老朽仗著那一式鐵袖藏刃殺過不少人,內心常感怔仲不安,經常預感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死在劍下,這次傷殘一臂,老朽深感僥倖。」

  「不見得,先生斷的是藏刃的右臂,左手鐵袖,只能防禦而已。已無攻擊之力,先生當年結仇不少。若是離開了此地,難保就沒有仇家會找來。」

  公孫梧一震道:「沒有人知道老朽是無影劍客。」

  「以前或許無人得知,今後難說了,至少有兩個人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公子說的是預讓和莫姬?他們應該不會告訴人的。」

  「這可難說,何況,在這兒也有很多人目睹先生與預讓之戰,先生若是走了,也難保他們不說出去。」

  「老朽留在此地,也會有人知道。」

  「可是沒有人敢上此地來找先生報仇。」

  公孫梧臉色變得很難看,沉聲道:「公子,老朽雖失一臂,相信還有自保之力,若是誰以為老朽是個殘廢,就可以欺負了,他可以試試看,告辭。」

  他作了一躬,向門外行去。

  朱羽道:「先生怎麼說走就走呢?至少也要等我略表心意呀!」

  公孫梧回頭道:「不必了,老朽來時也是突然而來,沒有通知誰,所以也希望能悄悄地走。」

  「先生的行李藏書呢,那總該帶走吧?」

  公孫梧道:「那些東西不是老朽的,老朽無權帶走。老朽為公子執役三年?蒙公子厚賜的金帛,都已著人帶回家鄉購買了田地,此去務農足可贍養餘生……」

  朱羽倒是一怔道:「我怎麼不知道?先生的家鄉在何處?」

  「對不起,這是老朽唯一的秘密,一個學劍的人,與人結仇難免,所以老朽安排了一條退路,亦為避仇之意。今後世上已無老朽這個人,公子自然也不必問了。」

  「三年賓主相處融洽,先生何太絕情!」

  「老朽知道公子用人唯才,老朽一臂已殘,對公子已無可效力之處,故而請去。」

  「先生的長才可資借重處仍多,何況我說先生擔任的是內宅總管,無須先生動刀掄劍。」

  「內宅職次分明,根本無須總管,老朽唯一可用的是袖中之藏刃而已,老朽之斷臂尚在地上,公子研究一下,即知藏刃之秘,老朽留此報公子而全賓主之情,想必也夠了,請公子容老朽自去。」

  朱羽微微一震道:「先生如此一說,倒使我不安了。」

  公孫梧繼續向前走,但朱羽忽地朝遠處做了個看不見的手勢,公孫梧才走到一株大樹下,忽然樹後轉出兩個佩劍的漢子,一個人叫道:「好啊,公孫先生,原來你就是袖底藏刀的無影劍客,還我兄長的命來!」

  公孫梧一怔道:「蘇敬,蘇穆,你倆真是活見鬼了。你們是孿生雙胞,那來的兄長,再說我從沒有殺過一個姓蘇的人,幾時與你們結仇的?」

  蘇敬冷笑道:「我們本來不姓蘇,因為父親早死,長兄被殺,母親帶我們再嫁蘇姓,因而才姓蘇的。」

  「那……你們原來姓什麼?」

  「這個你就不必問了,反正我們的兄長是死於鐵袖藏刃之下沒有錯,今天找到了你,可放不過你了。」

  公孫梧回頭看時,朱羽卻已進入屋中不見人影了,乃冷笑了一聲道:「不管你們所說的是真是假,老朽知道朱羽絕不會輕易放我離開,尤其是參與他機密的人,以前我也為他在暗中截殺過幾個想私下離去的心腹,想不到今天卻輪到我自己了!」

  蘇穆道:「你少胡說,我們是為兄復仇而找上你,與朱公子無關。」

  蘇敬也道:「他跟你在一起的,你過來時,他沒有跟著過來,我們就堵住你,根本沒有見過公子……」

  公孫梧一笑道:「二位,別再說了,越描越黑,老朽幹過你們的工作,還會不懂這一套嗎?朱羽要除去誰,只要一個手勢,何必開口呢?你們動手吧。」

  蘇敬見他說開了,倒是有點不好意思,訕然道:「公孫先生,以往多承照料,敝兄弟十分感激,你知道此刻得罪不是我們的本意就好。」

  公孫梧一歎道:「朱羽好客之名聞於天下,但最好是只做一個普通的客人,否則就會很悲哀了,賢昆仲也是知名之士,不想也陷了進來,今後你們是否打算一輩子賣給他了呢?」

  蘇穆喝道:「公孫老兒,我們的事你少管,你袖底藏刃,殺人不少,仇家遲早也會找上你的,倒不如成全我們吧!你死在這兒,至少還能落個厚葬。」

  嗆然長劍出鞘,蘇敬也搶劍攻了上來。公孫梧只剩一條左臂,而且失血很多,體能衰退,但是他在兩支長劍的夾攻下,仍然不受威脅,左袖揮動時,颯颯有聲,把攻勢都化解開了。

  蘇氏兄弟也是有名的劍客,在朱羽的賓館裡,居元字號賓舍,享有一等待遇,造詣確是不凡,他們合力截殺一個新近殘廢的老頭兒,居然久戰無功,不禁大為焦急,尤其他們知道他們的主人還在邊看著,更感臉上無光,因此兩個人猛喝一聲,同時向前撲進。

  這倆人一向聯手作戰,心意相通,一喝之後,招式配合無間,再又劍變幻出一片劍幕,把公孫梧的前後左右都封死了,劍光如電。這是一手必死的殺著。

  公孫梧對他們的戰法卻深為瞭解,雙腿一屈一伸,身子平空拔起,這是唯一能脫開這一式殺著的解法。

  兩劍都落了空,但發動攻擊的是兩位高手,他們的攻勢,也是連續而完整的,劍尖上揚,分撲左右,蓄勢待擊。他們在等待公孫梧落下來,等落到一半時,劍勢發出,那老兒身在空中,行動不便,卡嚓一聲就完了。

  蘇敬與蘇穆都仰著頭,目光盯緊著他們的獵物,眼前已經出現了一片屍橫腰斬,血肉橫飛的景象了。

  他們也都看見了公孫梧在空中揚了一下腿,似乎也聽見了叮叮兩聲輕響,這就是他們在塵世間最後聽到的聲音。

  公孫梧的身子垂直降落,兩個狩獵者卻沒有發動攻擊,當公孫梧的身子如一根竹竿般插立在地上時,兩名守伺的攻擊者差不多前後砰然仰倒就地,喉頭激射出大量的熱血,把地上染得一片殷紅。

  遠處樹後有鏘然輕響傳出,那是一個人拔劍出鞘的聲音。

  公孫梧沒有回頭看,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淡淡地道:「公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如果認為自己出手能殺得了老朽的話,那就太冒險了。」

  他似乎已經知道樹後躲著的是什麼人了,故而斷然地發出了警告。

  樹後沒有回答,片刻後,叮然輕響,那是長劍歸鞘的聲音,朱羽果然是不肯冒險的。

  公孫梧又哈哈一笑道:「困獸之鬥是最危險的,老朽已是風燭殘年,此去不過苟延殘喘而已,公子難道就不能高抬貴手,放過老朽嗎?」

  「哈……先生言重了,我只是耽心先生萬一遇上了仇家無法自保而已,現在看到先生英雄依舊,我就放心了!望先生今後多加珍重,後會有期。」

  「多謝公子關心。老朽只要走出這個大門,公孫梧這個人也將從世上消失,因此老朽敢說後會無期了。」

  說完他又舉步前行,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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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26:32 |只看該作者
第 三 章


  直等他的身形走得看不見了,朱羽才從樹後走出,他的手握在劍柄上,手指因用力而發白,可知他用了極大的努力才使自己壓下了拔劍的衝動。

  慢慢地走到了兩具屍體前,檢視著他們喉頭的那一個手指大小的劍洞,又伸出手指,探入劍洞,挾出了一枚三角形的尖鐵,好像是一截扳斷的劍尖,看了一下,自言自語道:「這老傢伙還真不錯,居然還留著這一手。」

  「不過你以為這就能逃出我的掌心了嗎?那你就想得太天真了,你以為我就不知道洛陽的城郊置買田產了嗎?」朱羽的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首先招手喚來了人,把蘇氏兄弟的屍體抬走,接著就來到那棟原是為預讓備就的精舍。小桃端來了一口金盆,盆中盛著清水,那是給他淨手的,他的手剛沾過蘇敬喉頭的血。

  大桃則送來一方素絹給他擦手,兩個女子都沒開口,倒是他自己不耐煩了,大聲道:「你們怎麼不開口?」

  大桃頓了一頓才道:「婢子不知如何開口的好。」

  「對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你們該有所表示,是不是我什麼地方做錯了?」

  大桃道:「公子一代人傑,思慮周詳,很少會有差錯的,只有一點錯了,就是不該把對付預讓的方法,告訴公孫總管。」

  「我以為他在預讓劍下斷臂,應該會恨預讓,所以才把我的腹案告訴他,叫他斟酌執行,他是宅中的總管,很多事都要透過他,那知道這老兒太不識抬舉,居然藉機會想溜。」

  「公子,他雖斷一臂,卻不恨預讓,言下對預讓還頗為尊敬,所以公子要用手段去對付預讓,他自然會起反感而離去了。」

  「這個老混蛋,他自己一向是靠著手段來求勝的,袖中藏刃,就是一種最陰險的手段,從來也沒有公平光明地跟人對過一仗。現在居然在我面前稱英雄,耍骨氣了!」

  大桃歎了口氣:「公子,儘管你的劍拔超群,但你卻一輩子成不了劍客。」

  「我成不了劍客?這不是笑話嗎?附近三百里數知名的劍客,誰敢把我放到第二去,我會不是劍客?」

  「那只是一些無知俗人的看法,在真正的劍客眼中,公子只是一個生意人。一個會使劍的商人而已。」朱羽臉上的傲態收了起來,大桃雖是個下人,卻是他的智囊之一,也是敢在他面前直言無偽的人,所以他雖然生氣,卻沒有發作,冷笑一聲道:「我在你們目中竟是這麼的不值錢!」

  大桃柔笑道:「劍客在婢子眼中並沒有價值,婢子這麼說,也沒有減低對公子的敬意。」

  朱羽哦了一聲,大桃又道:「婢子以為公子一心一意去做劍客,才是最不智的事,作個劍客,只不過會擊劍而已,亡命天涯,整天在殺伐中過日子,這有什麼樂趣呢?」

  「哼!婦人之見!」

  「婢子的見解雖陋,卻是很實在的,劍客最多是能夠快意恩仇,或者是仗劍行俠而已,公子卻身擁無窮的財富,要做那些事更為容易了!公子要殺一個人時,根本用不到親自動手,只要用錢,就可以買到上百個劍客來代公子完成心願。」

  朱羽叱道:「胡說!錢只能買到莫烈那樣的殺手,絕對買不到真正的劍客,像預讓,我為他預備下了華捨,美女,只要他開口,多少錢我都不吝給與,可是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大桃也沒話說了,朱羽道:「你說我要殺死一個人,不必親自動手,只要用錢就能買到人來代我行動,現在我可以出黃金千鎰為酬,誰能為我去殺預讓?」

  大桃道:「公子要殺掉預讓?」

  「是的!我感到這個人遲早會成為我的敵人。威脅到我的生命,所以我願意拿出這筆錢來。」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婢子想總有一個人會替公子完成這個心願的。」

  朱羽笑了,拍拍大桃的手背道:「大桃,我明天就要出門去一趟,恐怕要一兩個月才回來,等一下你們姐妹兩個人就可以到庫房中來,我把黃金給你們。」

  「把黃金給我們幹嘛?」

  「出去替我找人殺預讓。如果錢不夠,你們可以隨時回來拿取,但是務必要完成任務。」

  「公子,府上的能人很多……」

  「我家裡的那些人有多少能耐,我很清楚,他們沒有一個是預讓的敵手,所以必須出去找。」

  「那也不必要婢子出去找呀,公子只要把賞格懸出,自然會有人登門應微。」

  「不能這麼做。我不想讓人知道這件事,更不想讓人知道是我拿錢僱人殺死預讓,尤其是我不想表示跟預讓公開為敵,叫他上門來找我,所以才要你們出去找人。」

  「婢子怎麼知道上那兒去找人呢?」

  朱羽笑了一下道:「大桃!我知道你找得到的。有很多的辦法,可以找到一些既高明而又少為人知的隱名高手。你們的父親就是一個很有名的劍手,他被人殺死後,你們為了避仇,才故意賣身到我家裡來。」

  「這……公子怎麼知道?」

  「在這家裡的每一個人的底細,我都很清楚,大桃,你們到我家已有五六年了,憑心而言,我沒有拿你們當下人看待吧?也沒有要你們受任何委屈。」

  「公子對我們姐妹恩深義重。」

  「那就幫我這個忙吧!我知道你們的父親有些朋友,他們也來看過你們,相信你們一定知道如何找到他們的。記住!這件事與我沾不上任何關係,一切都是你們出面,出了這個門,我就不認識你們了。」

  「我們以後也不能回來了。」

  「大桃!我相信你們也下會再回來了,在這個家中,不管我怎麼提拔你們,你們永遠是個下人,而且我知道,你們是不甘心屈居下人的,所以我要放你們出去,送來預讓的人頭,我就還給你們的身契。」

  大桃還要說什麼,朱羽卻已站起身子,起身離開了。小桃望著姐姐,一聲不發,大桃歎道:「收拾行李吧,我們在這兒也住不下去了。」

  「姐姐!是你太多嘴了,才引起他的懷疑的。」

  大桃苦笑道:「我的目的是引起他的注意,進一步被他視為心腹,才可以深入一層地了解他的一切。」ˍ

  「可是現在卻完了,幾年的苦都白吃了。」

  大桃略作沉思後才道:「我相信他還沒有知道我們真正的身份,否則,以他的為人,怎肯放過我們?」

  「好端端的,他怎麼會放我們出門呢?」

  大桃道:「那是他深知我們兩個人都是劍士李聶的女兒,絕不可能典身為奴,遲早都會有贖身之請,他不如做個人情,也好示恩於我們,其次,他是真正的畏懼預讓,希望籍我們關係找人除去預讓。」

  小桃苦笑道:「姐姐!我們的目的是來調查朱羽的底細,現在要如何回報伯公呢?」

  大桃略作沉思道:「這個人行事太謹慎了,我們在這兒也不會有什麼進展,而且目前從一個人的身上,最容易查出我們想知道的事,我們不如改從他身上著手。」

  「姐姐說剛離去的公孫梧?」

  「是的,此人曾經為朱羽心腹,一定知道朱羽許多秘密,所以他在求去之時,朱羽才會示意殺他。」

  「他肯把朱羽的秘密說出來嗎?」

  「朱羽是不肯放過他的,只是目前沒有把握殺死他,不敢貿然而已,我想一定還會另派殺手去狙擊他的,我們跟住他,伺機為他解一兩次圍,他一方面很恨朱羽,一方面感激我們,就會幫助我們,揭穿朱羽的秘密了。」

  「姐姐,到底朱羽是不是我們所懷疑的人呢?假如找錯了對象,那就太不值得了。」

  大桃道:「伯公是個很細心的人,不會魯莽從事,他握有了相當證據和線索,才會叫我們前來臥底的,而我們這四年來的觀察,也認為他確可疑。」

  「可是我們並沒有掌握到確實的證據呀!」

  「大盜不操矛觚,這裡是他棲身之地,他不會在這裡做案引人啟疑的,因此我們也不必在此浪費時間了,還是從公孫梧的身上著手好些。」

  「那麼我們要不要對付預讓呢?」

  「管那個幹嘛?我們可不是來為人當殺手的。」

  「朱羽是為了預讓才派遣我們出去的,若是我們無所事事,恐怕會引起他的懷疑,派人來對付我們,我相信他一定也會派人監視我們的。」

  「嗯!這倒是,看來我們還得虛應故事一番才行。」

  「姐姐!雖然伯公允許我們權宜行事,不必事事請示,但是我以為現在應該要向他請示一下了,因為有些事關很大,不是我們能作主的。」

  大桃說道:「我倒看不出有什麼嚴重的。」

  小桃道:「虛應故事對付預讓就不是一件小事,他是個傑出的劍手,派去對付他的人,恐怕很難得手。」

  「這當然,我們又不是真的要除去預讓。」

  「可是那些去挑戰的人,卻有死無生了,我們可沒有權利去犧牲別人的性命呀。」

  「妹妹,你的腦筋太死了。我們不必派自己的人去,朱羽不是給我們黃金千鎰嗎?用這筆錢,買動殺手去,而且這本就是朱羽給我們的工作,我們做一做,也好搪塞他一下,表示我們確實做了。」

  「姐姐!預讓是個很有名的劍客,尋常的殺手對付不了他,也沒有人敢來應徵。」

  「千鎰黃金不是小數額,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這話並不盡然,黃金有價,生命無價,黃金雖好,沒有命去享受也是枉然,很少有人會做這種傻事,所以買殺手的想法並不切實際。若是任意就能買到殺手來殺預讓,朱羽也不會挑上我們了。他要我們去找的是高手,一些隱名的高手,可是我們能找到的人卻只有伯公遺來支援我們,或是擔任連絡的死士,他們可以接受請求去殺預讓,萬一他們成功了……」」

  「那就為伯公賺得千鎰黃金,伯公為圖大舉,亟需要財富的支持,他派遣門客,四出貨販求利,就是為了要賺錢,因此,他才為那些貨隊被劫而震怨,要我們來調查是誰下的手,朱羽的黃金,大可受之無愧。」

  小桃不以為然地道:「預讓呢?不是死得太冤枉了?」

  「不冤枉!這些劍客逞勇鬥狠,他們殺死了不知多少其他的劍手,因此,他們自己被人殺了也不足為惜。」

  「姐姐,你說這話太偏激了!」

  「本來像我們的父親,雖通劍法,卻只是授技教武。與人無爭,卻偏有劍客登門,要求比試,把老人家殺了,這都是劍客所為,所以我痛恨劍客!」

  「可是我們有很多師兄弟,有很多的叔叔伯伯,他們都是劍客。」

  「那不同,他們在伯公的門中,是為一個理想而奮鬥,為絕世的人傑報效所能,比那些徒事逞勇的暴客要高得多。」

  「好!姐姐,預讓被殺了是活該,但如若我們派去的人失手,被預讓殺了呢?」

  「這……唉,這事情的確很麻煩,看來我們是須要請示一下了,而且也要把我們的計劃行動報告一下!」

  「那我去準備鴿子。以後我們不會回來了,很多東西都要整理一下,尤其是跟河東聯繫的各種資料,不能有一絲殘留,引起朱羽的疑惑。」

  小桃姐妹倆出門時,朱羽在另一間屋子裡大發脾氣。他是叫張才拿了莫姬的典身文契,會同了幾個官人到莫家村去討人的。

  他主要的目的是想逼預讓回來。那知道張才卻捧了一堆金子回來。

  「蠢材!一點事情都不會辦,你知道我的目的不是要錢,而是要人。」

  「是,小的知道。可是預讓拿了錢在那兒等著。見了小人,不由分說,把文契奪了過去,把金子交與小的。」

  「你可以不接受。我叫你把官人帶著前去,目的就是防著這一手。」

  張才呆著臉道:「可是,與小的同去的幾個官人到時都變了卦,他們反過來幫著預讓,說已經還了錢,就沒有再要人的道理,反罵小人是無理取鬧。」

  「什麼!那幾個官人居然敢幫著莫家莊的人!他們有幾個腦袋!你不會找范中行去。」

  「公子,小人本來是想找城主理論的,可是來到城主府邸時,卻碰見預讓也在那兒。」

  「預讓在范中行那兒幹什麼?」

  「小的找人一打聽,才知道預讓已經向城主自薦為劍術教練,預支了一年的薪金,拿來替莫家莊還了債。」

  朱羽氣得一拍桌子,虎的站了起來道:「大膽的范中行,他有幾顆腦袋,敢跟我作對!」

  「公子,城主以前對公子言聽計從,十分巴結,無非是長惟公子的朋友多,交遊廣,門下多奇技異能之士,隨時都可以取他的性命,現在他有了預讓為護衛,自然不會再畏懼公子了。」

  「克勒」一聲,桌上一隻白玉的茶盅被朱羽捏碎了,張才的心也跟著一涼,他知道這只杯子是公子最心愛之物,居然毫不顧惜地捏碎,可見其心中憤怒之情,而公子一暴怒,必然會遷怒於人,誰在他身邊誰遭殃。

  張才正在擔心自己不知要受到怎麼樣的處分,那知這一次朱羽的脾氣發得快也收得快,居然立即收起了臉上的怒色,顯得很平靜地道:「你是什麼時候到莫家村的?」

  「小的會同官人前去,當日已晚,小的是第二天上午前去的,不過在當天晚上已經打過招呼約好了。」

  「去時預讓已經準備好了金子在等候著了?」

  「是的。而且伴同小人前去的官人也換了,跟小人較為接近的吳常說是另有要差他派,另外有兩個不太碰面的跟隨小人前去。」

  「混帳東西,隨行的人換了,你都不覺得事有蹊蹺嗎?」

  「那兩個人中,有一個是城主跟前的親信王飛虎,他一直很客氣說能為公子效力是他的榮幸,小人不疑有他,而且也知道城主對公子一向十分恭敬,卻沒有想到一抵莫家莊,他們就翻了臉,公事公辦了。」

  朱羽恨道:「這分明是預謀,預讓已經知道我們的作法,所以乾脆到范中行那兒去自薦,打通了關節來對付我。」

  「是的。」張才道:「吳常換了王飛虎就是預謀,小的還聽說這王飛虎對預讓十分推重,在范中行面前,再三力保推薦,范城的劍術教練本來是他的,他自願讓出來給預讓,才促成范中行錄用了預讓。」

  「嗯?」朱羽奇道:「王飛虎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腳色,他怎麼會在范中行的面前有這麼大的力量?」他雖然問出這個問題,卻不指望有答案,至少他知道張才是無法回答的。

  出乎意料的,張才居然有答案。「公子,」他道:「聽說王飛虎是公孫先生的同鄉,而且也是公孫先生推薦到范中行那兒去的。」

  朱羽目光一亮,一切都有了解答——公孫梧。

  「這個可殺的老匹夫,剛出們就背叛我了!」

  他恨恨的詛咒了一聲,也開始擔上了心事。公孫梧不但知道他很多秘密,而且太瞭解他了,甚至於連他的行事都料準了。

  朱羽派張才去對付預讓,並沒有告訴公孫梧,那時公孫梧一手已殘,對自己沒有什麼用處了,懶得向他重述一遍自己的計劃,這是個無心之失。

  但卻是最大的失著,使得公孫梧及早發現了在朱羽心目中地位降低,不等朱羽佈置好對付他就先行求去。更錯的是,朱羽低估了公孫梧的能力而操之過急,逼反了他上這老兒已經開始反擊了。

  第一著反擊是他攻破自己對付預讓的計劃,朱羽很心煩,他要對付的人又增加了一個。

  預讓在范城城主范中行的府邸裡作了劍術教師的確是公孫梧拉的線,他在預讓的劍下斷了一臂,心中並不恨預讓,反倒有點感激,因為他已近風燭殘年,對江湖上殺戮的生活感到厭倦了,時時都在找一個抽身的機會。

  預讓殘他一手,恰好給了他這個機會。他也知道朱羽不會輕放過他,因為他掌握了朱羽暴富的秘密,所好他留了兩手,才能把朱羽召來的殺手除掉,而且還震住了朱羽,使他不敢對自己立即下手,他對朱羽太瞭解了,朱羽叫張才去對付預讓,他立刻就知道將用什麼方法。

  雖然遊俠們仗劍邀游四海,快意恩仇,不太受國法的拘束,但若非必要,仍然是不太願意跟官方人結怨。尤其是預讓這種行為正直的知名劍客,他不會受官人們無理欺壓,也不會違法去抗拒官方,朱羽若是持了莫姬的賣身契,會同官人去要莫姬,預讓是毫無辦法的。

  為了莫姬的自由,預讓可能會向朱羽低頭,那一來公孫梧就完了,朱羽若是要預讓去殺公孫梧,公孫梧很難在這位名劍手下逃生。

  為了自救,為了削弱朱羽的勢力,他一定要破壞朱羽的計劃,幫助預讓擺脫朱羽的羈束。所以在離開朱家之後,他立即就找到了預讓,說出朱羽的計劃,說服預讓投入范中行的門下。

  王飛虎不但是公孫梧的小同鄉,而且也從公孫梧學過劍,由公孫梧推薦到范中行門下為食客的。

  范城是個小邑。可是很富足,大半是范中行的采邑,他原是晉公的家臣,三家分晉後,托庇在趙侯的翼下。這個人沒有多大的野心,儒弱無能,對目前的生活很滿足,並不想去吞並什麼人。但是這一時候君權衰落,諸侯紛紛擁地稱霸,天下已分為很多的小國,除了一小部份仍然依附著名存實亡的周室天子外,秦齊楚燕韓趙魏七國並稱霸局,是為戰國七雄。霸國間固然時有紛爭,小國間也難免有摩擦,所以像范邑這樣一個小城同樣地也需要自衛的武力。

  只不過他的武力不是軍隊,而是門客,這些斗客都是地方上的遊俠,劍客,他們的工作主要是保護城主的安全,不受別的城主的刺客暗算。

  城主自然還有一些正式的軍卒衙隊,那是受公侯允許的,數量有限,用來執行城邑的警衛事宜。

  他們受城主供養,卻又受著領主(公侯)的提調派遣,形成一種很特殊的制度與狀況。因此,那些軍卒們並不屈於城主,只有門客才是城主的私人衛隊。

  正因為他們不是正式的編制,所以也沒有正式的名稱,而他們的領班則是以劍術教練為職稱。

  劍術教練並不教劍,甚至於什麼事都不幹,但卻領取高酬,因為他們憑的是本事,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真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的價值就大了。

  所以公孫梧找到了王飛虎,輕而易舉地把預讓引進了范氏的門下。

  王飛虎雖是默默無聞的劍士,但領有真才實學,在范氏門下,曾經不止一次擊退外來的暴客,很得到城主的信賴,因此王飛虎要舉人自代,范中行一口就答應了。他對預讓雖有耳聞,卻沒有深刻的印象,倒是一見面後,被預讓逼人的銳氣刺激得全身不安。他是僱主,卻在預讓面前結結巴巴,連說話都不自然起來,恨不得談話盡快結束。

  這種會面的結果自然不會賓主歡洽,預讓很失望,幾乎想離席而去,可是范中行對他非常客氣,再說已預支了一年的報酬,只有委屈地留下了。

  王飛虎讓出了劍術教練,卻就任府中的總管,那是范中行聘用預讓的交換條件,他信任的仍是王飛虎。

  王飛虎對預讓十分恭敬,不僅選了一棟精舍供他居住,而且還撥了兩個侍女來侍候他的起居,招待得十分慇勤周到。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預讓感到十分無聊,他幾乎沒有一點工作,因此他信步走到前面來,王飛虎卻在前面的辦事房中忙得焦頭爛額,他改任總管之後,還要兼理捐征的收入,一筆筆地登記了下來看見預讓進來,王飛虎連忙站起道:「預兄有什麼吩咐,只要人出來招呼一聲就行,何必勞動大駕!」

  預讓道:「沒事,我是太閒了,才出來問問,看看有什麼我能效勞的地方。」

  王飛虎笑道:「預兄在此坐鎮,聲威遠播,宵小絕跡,連值夜的弟兄們都輕鬆多了,以前還有些刺客前來騷擾,現在則是雞犬不驚,連園子裡守夜的狗都肥了兩斤。」

  預讓卻不感到好笑,皺著眉頭道:「我即不能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呀,拿了錢就該辦事。」

  「預兄坐鎮在那兒就是工作了。」

  「這種工作我不習慣,再不活動一下,人都快長銹了,我是閒不住的人。」

  「預兄感到無聊,不妨出去走走,郊外馳馬,長空射雁,是近來最流行的活動,這幾天正是北雁南飛的季節。」

  預讓笑道:「想不到這份錢如此好賺。」

  「那也要看人,像兄弟擔任劍術教練時,幾乎夜不交睫,以防暴客侵擾,就是那樣小心,仍然叫人給摸了進來,幸好沒有驚動城主。」

  「對了,我怎麼沒有見到城主?」

  王飛虎道:「城莊每天都要出來視理城務的,只是,他怕驚動了預兄,都是繞過花園,從角門出人。」

  「這怎麼可以?他是主人,怎麼反而要避我?」

  「城主知道預兄是一代奇俠,十分恭敬,唯恐有瀆,不敢以主人自居,但交知道預兄是拘禮的君子,見了面,當不起預兄多禮,所以才避開了。」

  預讓笑道:「他恐怕是不願意見我吧!」

  王飛虎道:「城主體弱,在預兄嚴威震懾之下,常有不自然的感覺………」

  預讓歎了一口氣。王飛虎知道他心中的感受,歉然地低聲說道:「預兄,公孫先生知道城主非人傑之選,預兄在這裡會很受委屈,好在只有一年,期滿後預兄就可以離開了,不過他認為預兄在此靜養,正好可以把劍術再往深處鑽研,他知道朱羽已經出去訪求名家磨練劍術去了,準備找預兄一決勝負。」

  「啊!他倒還沒忘記我。」

  「怎麼忘得了?公孫先生對他瞭解頗深。他最看不得有人在劍術上超過他,一定要把對方擊倒才稱心。」

  「世上劍法高於我的人很多,他找我太沒道理了。」王飛虎道:「預兄倒不必自謙,公孫先生在江湖上闖蕩一生,雖然在技藝上沒有特殊的成就,見識卻不差,他說預兄的劍術已是登峰造極,再無可匹了。」

  預讓不置可否地一笑,這種話他已聽得太多,所以懶得去辯解了,雖然自己盡可提出三四個曾經擊敗過自己的人,但那些人都是不求聞名的隱士,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

  正在此時,有兩個人匆匆地跑了進來,脫口就叫道:「總管,郡城口經過一列鹽車,不肯納稅,還動手打人,把我們的頭都打破了!」他們的頭上果然都破了兩個洞,還在汩汩地流血。

  王飛虎罵道:「沒用的東西,這種事也要跑來告訴我,城門口有官兵,他們難道不管嗎?」

  「官兵就在旁邊,卻裝著沒看見。」

  「豈有此理,他們難道光知道要糧要餉,遲發一天都會上門來催討,有事情就不管了!」

  「確是如此,總管去問問城門口的人就知道了。」

  王飛虎忽然問道:「慢來,那些鹽隊有多少?」

  「有驢子馱,每馱一百二十公斤,總共有二十馱。」

  「鹽鐵都是官賣品,由官家批給商家發售的,這麼大批的鹽隊,必然是官中的運送隊,要分到店家之後,才由我們徵稅,你們徵收路稅,征到官軍頭上去了,當然會挨揍,誰叫你們不問問清楚?」

  「不!押運的馱夫都是老百姓,這是私鹽。」

  「誰家有這麼多的私鹽?」

  預讓在旁道:「私鹽怎麼可以公然在路上運行,那不是犯法的嗎?」

  王飛虎笑笑道:「預兄,鹽鐵雖是官賣,但定期發送數量有限,不敷供養,所以又有了私鹽的買賣,由商家向產鹽地大批購來以補不足之數,沿途經過的關卡,都要繳納一分稅金,或是百中取一,這是地方上的一種收人,雖未明定法令卻也是行之已久,相傳成例,因此是私鹽,也是官賣了,而且私鹽比官鹽還便宜一點。」

  預讓道:「那一隊既是商傢俬行貨販而來,照例是應該徵稅的了?」

  那挨打的漢於道:」是啊,所以我們才要他們課徵路稅,那知他們竟動手打人,還罵我們不長眼睛,說他們的鹽隊通過本郡,從來沒有繳過稅。他還叫我們問問城主,有沒有膽子敢收!」

  王飛虎搖手道:「好了!我已經知道是那一家的馱隊了,只怪我沒有事先關照過你們,這一家的確是城主惹不起的,別說是鹽隊過境,他們在本郡開設的商號,也從不繳納稅金的。」

  預讓道:「是那一家如此跋扈?」

  「還有那一家呢?在范城,只有一家人不受城主格制,因為他家的勢力比城主還大。」

  「可是朱羽?」

  「范城也沒有第二家了,預兄到過他的家,知道他家的氣派,比城主還要大!」

  「不管他的氣派有多大,但城主卻是天子親封的民政,朱羽卻是采邑上的百姓,理應臣服。」

  王飛虎道:「預兄!那是以前的說法,方今君權不振,公侯各自為政,自然而然形成了這一類豪門,他們雖是布衣百姓,卻因財雄勢大,交通王侯,尋常官府那敢管他,城主家中養士不過數十,他家中卻經常食客百餘之眾,他不來找麻煩已經算客氣了,還敢去惹他嗎?」

  預讓道:「我不問這個,只問他該不該納稅。」

  「自然是該納的了,這是朝令所定的律法,城牧課之於民,留下一部份自用外,還要解交君侯,君侯再提出幾成,解交京師國庫,只是誰有種去向他們徵收呢?」

  「只要他該繳入就沒理由賴掉,我去找他去。」

  「這……預兄!不敢借重,這不是你的職務。」

  「我既然拿了城主的俸酬,就有責任要做事,走!」

  明知道人去多了也幫不上忙,但王飛虎仍然領了幾個家將以壯聲勢,一直走到朱羽的宅子前,那些馱馬還掛在門外的楠上,鹽貨未卸,而且有幾個都是本地城中的商人,正在計數,打開鹽簍,品嚐品質。

  這是私人派來的官鹽,品質較公賣的要好,而且價格比較起來略低一點,所以生意很好,貨品一到,商家已經來盤提去了。

  預讓來到,一看這情形,上前用手一攔道:「這一批鹽尚未完稅,各位等一下再提。」

  那些商家都是朱羽的家人,認識預讓的知道這個漢子是跟他們主人齊名的劍客,倒是不敢忤觸,紛紛退開了。預讓朝王飛虎招招手道:「王兄!請過來一下,看看他們該納多少的貸品抵稅。」

  王飛虎慌忙帶人上前,扣下應繳的鹽數。這時,只聽得門中一聲發喊,擁出一批彪形大漢個個都手執利刃,把他們圍了起來。

  王飛虎跟那些家將們都找出武器,準備抵抗,預讓卻搖搖手道:「不必,他們不敢動手的,王兄若是已經盤查清楚,可以走了。」

  王飛虎看看四周道:「貨品是盤查清楚了,該扣的也都扣下了,只是走得了嗎?」

  「拿著東西跟我來。」預讓逕自走向一名領頭的漢子道:「兄台是他們的領頭嗎?」

  那漢子頓了一頓後才道:「不錯!我叫莊強。」

  預讓笑道:「久仰!久仰,河西莊氏是很有名的武術世家,閣下是莊家的子弟,難怪能領著這一列鹽隊通行無阻,不虞失散了。」

  莊強道:「這裡有一大半都是我莊家子弟。」。

  「哦!難怪我看他們個個氣定神閒,不像普通的力傖,那更萬無一失了。」

  「從上貨的地方裝載多少,一直到運達地點,一粒鹽都不會少。」

  預讓道:「真不容易!閣下也值得自豪了。」

  「當然這不完全是我們的本事,」莊強道:「東家朱公子的聲望,也有一半的關係,沿途所經的關卡,看到朱公子的號旗後,都無條件的放行,但途中若遇暴客需要我們拚命,因此,這利潤我們各居其半。」

  「不算少了,趙地離海較近,鹽價還算公平,若是到中原河洛之地,鹽價跟黃金差不多了。」

  「所以我們才有興趣不遠萬里,跋涉長途拚命去運了來。因為朱公子跟我們有約,若有損失,應由我們負擔。」

  預讓笑笑指著後面道:「這些是朱羽要負擔的。因為我是代表官方來課徵稅金的,官府的部份既是由他負責,閣下可以把帳算在他的頭上。」

  莊強道:「朱公子卻不是這樣跟我們算的,他交給我們多少貨,到了目的地收回一半,因此你所抽取的貨物,是我們的損失。」

  「果真是如此的話,你們最好跟朱羽重新約好條件,否則就只有自認倒霉,我不知道在別處如何處理,反正經過本城,必須照章納稅。」

  「憑范中行手下那幾個可憐的人手?哈哈!閣下該去打聽一下,比范城強大十倍的城邑,也不敢開口抽稅。」

  預讓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現在我們要回去結帳了,讓開!」

  莊強也不示弱,說道:「把東西放下,人走,否則就首級一起留下!」

  預讓冷笑道:「我走到你的面前,如果你的兵器還沒收起來,你就會很後悔了。你要知道我此刻在執行公務,你是在妨礙公務。」

  預讓繼續向前走著,目光如電,使得莊強大是恐慌,他知道這個漢子不簡單,但又不能被對方嚇住。

  預讓只差兩步就可以走到他們面前了,莊強色厲內茬地叫:「兄弟們!砍?砍了這些不長眼的東西!」

  叫著,他率先發動,一刀向預讓砍去,刀勢十分凌厲。

  但是預讓的劍卻未出鞘,他以連鞘的劍柄輕輕一觸,敲在莊強的手上,痛得他哇哇直叫,手中的大刀也脫手飛出。

  另一邊有兩個漢子也揮刀進擊,卻被王飛虎擋住。王飛虎的技藝沒預讓那麼高超,幸好對手也不太強,所以經過兩招對手,刺傷一個,逼退一個。

  莊強出身武術世家,自認也是高手,那知在人家手下,一招都走不過。

  看來,今天的人是丟定了,光丟人還不打緊,今後這一份利潤優厚的買賣幹不成,那才要命。

  想到這兒,他豁出去了,咬著牙拔出一技匕首,埋頭衝向預讓,口中同時喊道:「兒郎們!拼!宰了對方再說,人家要搶我們的生路,咱們也不給他好過。」

  這傢伙很懂得如何煽動人心,他把對方說成來爭奪利潤的人,自然引起己方人的仇念。

  人的勇氣,往往受著良知無形的約束,同樣是一件危險的工作,但如果有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勇氣就有增加很多,莊強他們一直仗勢圖利,自己也明白這是不該的,所以他們缺少搏命的勇氣,莊強第一次招呼,只有兩個人出手,兩個都不是高手。

  其餘的人不是怕死,而是他們知道對方是范城的官人,拿走的那些鹽是份內該納的稅金,所以他們拚命的勇氣不大。但莊強略略一變言詞,使得那些人頓時勇氣大增,因為他們是為保護自己的所得而斗了。

  長刀並舉,毫光如雪,這一來,預讓無法坐視了,他的長劍突地出鞘,凌雲激轉。但聞一陣嗆啷之聲。

  那些持刀的漢子都被格退了一步。他們對預讓的武功大為訝異,剛才那一陣圍攻威力不小,卻為他一枝劍輕易格開。

  預讓也無法不出手了,他並沒有小看這群漢子,當他們圍上來時,他也感受到對方所發出的威脅殺氣。

  他更知道王飛虎帶來的這些人,雖然算是城主邸中的好手,比起這些亡命江湖的漢子,還是差多了,他們絕對擋不過這一陣砍。

  預讓移動,出劍招架。莊強埋頭的一刺落了空,穩定身形,忘情地大喊道:「繼續上,累死這匹夫,看以後還有誰敢來找我們的麻煩!」

  那些漢子執著刀,慢慢地靠近。

  預讓持劍端然而立,沉聲道:「我已經手下留情了,希望各位別不知進退,一定要逼得我流血傷人。」。

  目中殺威暴射,使得那些漢子腳步為之一頓,但也不過僅此一頓而已,莊強的呼喝聲又把他們的戰志鼓舞了起來:「殺!殺!別被他唬住。河西莊氏,刀中之雄,八刀齊揮,誰當其鋒?哥兒們,咱們可不能弱了莊氏刀客的名頭,八刀齊揮,人家一枝劍給打敗了!」

  門戶的聲譽鼓舞起那些漢子們的勇氣,也鼓舞起他們的責任感,莊強以門戶的榮譽來相激,的確是很有用的。一聲呼喊,八刀齊進,刀鋒掠過空氣,發出了尖銳的劈風聲,氣勢極攝人。預讓不為所動,他知道那第一式只是示威的性質,不會真砍下來的。可是同來的幾名漢子卻受不了這種威脅,兩條腿開始發抖,王飛虎也臉色大變,手執長劍,緊張萬分。

  預讓沉聲道:「各位!相信我,不會叫你們受到傷害的,誰的刀送進到兩尺的範圍內,我就連人帶刀一起留下了。」

  包圍的圈子已經縮到了半丈為徑的圓周了,只要再進一兩步,就是兩尺的範圍?刀鋒所及,也直接能威脅到圈中人的安全了。

  到底誰能壓倒誰呢?

  預讓的表現是信心十足,而那些莊家的好漢們也都是一副寧死無退的神情,看來地動天搖一擊立將發生。

  就在這時候,一騎奔飛也似的馳來,馬上的騎者老遠就在叱喝:「住手!住手!」

  這聲音對預讓是沒有用的,但是對那些漢子,卻如同是綸音,唰的一聲,每個人都收刀退後了幾步,然後雙手一抱,恭聲道:「參見公子!」

  是朱羽趕來了。

  預讓微微一笑,收劍歸鞘,看著朱羽,一言不發。

  朱羽跳下了馬,走向惶然失色的莊強,臉上一片怒意,厲聲道:「是你叫大家出手的?」

  莊強道:「是的。公子,范中行太不像話了,在城門口就要抽我們路稅,被我們一頓拳腳打了下去,這傢伙又帶了人,追到家門口來索取,所以我們才要對付他。」

  「你是領隊,你自己為什麼不出手?」

  「回公子,屬下出過手了,這傢伙功夫很不錯,居然把我的兵器擊脫了手,我只好推出了莊氏威震天下的八方刀陣,準備把他們困死陣中。」

  「莊強,我記得曾經告訴過你,在我的家門口,甚至於在范城,不准任何人輕易動刀,你居然敢糾眾圍毆殺人,你是什麼意思?是要告訴別人,我是個惡霸強豪?」

  莊強嚇了一跳,連忙道:「公子!小的不敢,可是,對方居然追到家門口來了,要沒收我們的貨品!」

  朱羽冷笑道:「胡說,對方只取走了一部份,那是該納的份例,你在城門口就應該繳出的,居然敢持強抗稅不納,打傷了公人,更還糾眾想殺死公吏,無法無天到了這種地步,是誰給了你這個膽子?」

  莊強愕然道:「公子,你不是說過……」

  「我說過什麼?我說過叫你們逞強倚勢,橫行不法的嗎?我說過你們有任意殺人的權利嗎?」

  莊強為之語塞。

  朱羽沉聲道:「不錯!我是說過一些話,我說過官方人情,會看我的面子,不致留難你們,那是你們規規矩矩,照量繳納關稅,可沒有叫你們抗稅不交呀!」

  「公子,若是過關都要納稅,我們還有什麼利潤?」

  「怎麼沒有?關卡上的規定是值百抽一,一路上差不多是二十處關卡,充其量也只抽取到二成而已,可是這裡的鹽價,卻是沿海的五倍,依然有巨利可獲。」

  「公子,這抽取的成數,都是由我們負擔的。」

  「當然,這本就是你們應該支出的。一百斤鹽,在產地只要兩成的價格,這兩成本全是我拿出來的,沿途經過二十處關卡,繳納兩成的路稅,運到此地,我們均分各三成的利潤,加上兩成的本錢,我取五成這很公平吧?」

  「可是我們就太吃虧了!」

  「吃虧?我朱羽從不做叫人吃虧的事!我佔了你們的便宜嗎?」

  莊強忙道:「不!我不是說公子佔我們的便宜,而是認為既然要照章納稅過關,又何必抬出公子的大名呢?」

  朱羽冷笑道:「方今天下大亂,帝權不張,諸侯各自為政,乃使官凶似虎,吏惡如狼,若不是有我朱羽的薄面,豈有值百抽一就能過關,好一點的加重你兩三倍,不客氣的乾脆加以沒收,我所說的人情方面,只是做到保障你們照章放行,那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你們卻過份到想避稅不納了。」

  莊強語為之塞。

  朱羽又道:「你們替我承運鹽貨才一兩年,我做這門交易卻有十來年了,而且我所經營的生意並不止鹽鐵兩項,但從沒有像你們這種行為,都是規規矩矩,繳稅通過關卡!」

  莊強道:「可是我們不繳稅也沒人過問。」

  「那是因為我的生意做得又大,又多,每處官府都有了交情,故而一兩筆漏過,他們不好意思追究,如若人人都像你們,地方上的收入又從何而來呢?我最痛恨人橫行不法,我是個生意人,將本求利,天下崇法務實,民生安定,我才有利可圖,卻不想我自己僱用的人,在我的家門口蔑視法曹的尊嚴。」

  莊強急了道:「公子,小的並非有意如此……」

  朱羽沉聲道:「我對犯了過的人,向不多說,今天破例對你說了這麼多,卻不是要使你明白,而是為了向預讓大俠解釋一下我朱羽的為人。」

  「預大俠?誰是預大俠?」

  朱羽用手一指道:「就是這一位,被譽為當世第一劍客的預讓大俠。」

  「什麼!這就是預讓大俠?真叫人難以相信,預讓在江湖上的聲譽何等之隆,怎麼會替范中行去做僚屬呢?」

  朱羽微笑道:「人各有志,這是各人的興趣所在。」

  莊強搖搖頭道:「他若是屬意富貴,也應該找一個大一點的地方去呀。最少也該是個公侯伯爵之類的領主,才配得上他的身份,范城只是一個小邑,范中行連個爵位都挨不上,太委屈了,嘖!太委屈了!」

  朱羽一笑道:「預兄可聽見這番話了?」

  預讓淡淡地道:「聽見了,他說得很好。」

  朱羽道:「預兄既然認為他說得有道理,倒是不妨考慮一下,兄弟認得好幾位君侯,他們都是一代人傑,求才若渴,虛心下士,預兄若是有意,兄弟可以推薦一下。」

  預讓依然冷漠地道:「盛情心領,預某若是想換個地方,自己會設法的,無勞閣下費心。」

  「預兄言重了,兄弟只是一片敬意。」

  「當不起,閣下若是真瞧得起預某,倒是有一個地方可以幫幫預某的忙。」

  「預兄但請示下,兄弟無不盡力。」

  「請閣下轉示貴門下,以後在這兒守本份點,該繳的稅自動繳納,免得預某以後又要上門催討,今天是第一次,預某留了一份交情,只把他們的兵器擊落,下一次若是再有人敢逞強拒納,預某就要他的人頭落地了」說完他轉過身子,招呼了同來的人,揚長而去。

  朱羽臉色煞白地站在自家門口,幾次想要拔劍衝上去,找預讓決鬥一下,但是最後仍是忍住了。他沒有必勝的把握,而他卻是個十分謹慎的劍客,從不作冒險的一擊,只有他在穩操勝券時,他才肯拔劍。

  莊強還沒有瞭解到朱羽的心事,悻悻地道:「公子。這傢伙太狂妄了,完全沒把您看在眼裡,您為什麼要這麼容縱他?為什麼不殺了他?」

  朱羽冷笑道:「他沒走出多遠,你可以拾起刀追上去,若是一個人你怕不敵,也可以帶了你這些手下人一起上去,別說是殺預讓了,只要你們能把隨行的任何一人殺了,我都把這兒的鹽全部賞給你們。」

  莊強怔住了。他原先倒是準備把手下的子弟操作已久的八方刀陣推出去對付來人。在雙方快要接觸的當兒,朱羽突然趕到喝止了。那些人的刀未還鞘,追上去並不難,預讓他們走得並不快,可是因為對方的陣營中有位天下知名的劍客預讓,不僅莊強沒這個膽子,其它的人也顯然的無此勇氣。

  莊強卻還勉強地辨道:「公子,預讓的劍術超眾,我們或許不是敵手,但其他的人未必高到那兒去,我這些兒郎足足勝之有餘。」

  「我知道,」朱羽道:「但是預讓在旁就不同了,你不信就試試看,隨便你帶多少人去,隨便你用什麼戰術,只要能傷得其一人,就可以得重賞。」

  莊強畢竟是個老江湖,而且也是個具有相當造詣的高手,他已經聽懂了朱羽真正的意思。

  能殺掉一個預讓隨行的同伴。這對預讓的打擊並不重,因為預讓帶這些人來,不是為助拳的,可是能在預讓的保護下殺掉其中一個,那就證明了預讓的劍法中尚有缺點與破綻,朱羽就有勝他的把握了。

  這才是最重要的,難怪朱羽肯出巨賞來求證了,莊強頓了一頓才道:「如果公子晚一點來,屬下這些弟兄們尚有一試的可能,現在恐怕難叫他們去拚命了。」

  朱羽冷笑道:「你的這些子弟兵實力如何我很清楚,他們若是出手的話,必死無疑,所以我才急聲喝止,我不是捨不得你們被殺,而是不願意你們被殺在我的門口。」

  莊強神色微變,朱羽這番話太傷他的尊嚴了,他們都是朱羽的門客與下屬,如果被殺死在朱羽的門口,對朱羽的威信將是一個重大的挫折,所以朱羽才會阻止這場衝突,否則若有了死傷,朱羽就很難於處置了。置之不理,傳出去太丟人,大家都會以為朱羽是怕了預讓才忍氣吞聲,若是替手下人出頭報仇,又沒有必勝的把握。莊強想了一下才道:「我們以後怎麼辦?」

  「你沒聽預讓說過嗎?你們老老實實的交過納稅,本本份份賺錢做生意。」

  「那對公子不是太屈辱了嗎?」

  「莊強,你一套挑撥的話別在我面前使弄,我早晚會跟預讓一戰,但不是今天,更不會為了你們。」

  莊強道:「我們自然是不敢要求公子代為出頭的……」

  朱羽冷笑道:「莊強,你別在心裡過不去,我對門客們一向都是如此,誰要是規規矩矩,無端受人欺負,我必然會盡全力討回過節,可是誰在道理上站不住腳,別說是受了點欺負,就是被人宰了,我也不會理的,我朱羽不會出無名之師。」

  莊強只有默然低頭,他總算明白了朱羽的為人,今天所有的損失朱羽是不會認帳的了,他所佔的利潤,一分也不能少,預讓征去的部份,要他們來負擔了。如果他們不甘損失,想去找預讓討回來,朱羽也不會給予任何支持,一切都要靠他們自己。

  朱羽是個巨賈官商,他的每一項生意都是合法而正當的,他也是一個有名的豪傑,跟一切的非法事情都沾不上關係。各種錢他都賺,但他的雙手卻必須保持乾淨。

  莊強默默地帶著他的手下走開了。朱羽忽然叫住了他,低聲說道:「莊強,范中行在鄰邑訪求得一名絕世的美女,以明珠十斗,黃金千鎰為聘,即將前往迎娶。」

  「那跟屬下有什麼關係?」

  「你知道我的園邸中有一間精舍,是為了等待一位絕世的美女而空著的。」

  「公子莫非也看中了那個美女?」

  「我聽說那個女人叫文姜,不但人長得美,而且還極富才華,更兼風情萬千,是個不可多得的尤物。」

  莊強道:「公子的絕艷樓卻是要物色一位處子來居留的,對這位文姜夫人,不會感興趣吧?」

  「當然,我若是感興趣,早就弄到手了,那裡還會輪到范中行那老兒,可是我對文姜的艷名很好奇,很想看看她美到什麼程度。」

  「公子有機會的,范中行迎娶之日,一定會大宴賓客,公子也少不了有一張請柬,到時不就看見了?」

  「笑話,范中行娶婦,還要我去給他賀喜!他配嗎?」

  「這……就難了,那只有等以後了,反正同在一邑,見面的機會總是有的,而且范中行很可能會帶著他的新婦來拜會公子。」

  「這種相見有什麼意思!我聽說這文姜夫人的外貌不是一個美字而已,她的絕艷之處,端在具風情萬千。那是無法眼見的,必須要在裸裎相對,肌膚相親時才能體會領略……」

  「公子有意領略一下?」

  「你以為我是為什麼趕回來的?可不是為了從預讓的劍下把你們救出。那只是適逢其會而已。我根本沒想到預讓會替范中行登門催稅。」

  「公子原來是為了那位美女而回來,我想那也不難,雖然范老兒已下了聘,但是以公子的人品,財力,那一項都比他強,派人去說一聲,加倍聘禮……」

  「恐怕沒這麼容易,那位文姜私生活雖然很隨便,但是對嫁人的事卻很認真,一定要是貴族之家才肯下嫁,范中行就是佔了這點硬宜才先我一步,否則文姜的閨中,有幾個小伙子,論人品財富,都比范中行強,有幾個雖是世家子,卻因為門第之故,無法納為正室,所以才讓范老兒後來居上。」

  莊強哦了一聲,說道:「一個平民,居然想要成為貴族夫人,她的志氣倒是不小。不過公子仍然有機會的,公子雖非士族,卻比那些沒落的士族之家強多了,就是范邑的城主,也比公子差了一截,公子去一說,不怕她不點頭。」

  朱羽笑了一笑:「莊強,我一向認為你很精明,怎麼你也笨得很。我雖然想一親芳澤,但是卻不想娶她。你也知道,我的絕艷樓是為了一個絕世的美人,但她必須是處子,而不是一個人盡可夫的女人。」

  莊強吸了口氣:「公子原來是這個意思,那就該早點著手,只要送上一份禮,登門拜訪,以公子的人品條件,不論嫁娶,也可以成為入幕之賓的。可是她成了城主的夫人之後,再去拉交情也不方便了。」

  朱羽笑道:「倒不是不方便,而是我興趣不高,我朱公子對別人的老婆是絕不沾手的,我的意思是在范中行迎娶的路上把她弄過來,住上一夜便還給范老兒。」

  「這恐怕不太妥當吧。大家都在范邑,范中行雖然懦弱無能,但是也丟不起這個臉。」

  「那當然,而且我也不能這麼公開的做,但是在半路上悄悄的弄了來,再悄悄的送了去,大家不抓破臉,范老兒相信也不致聲張。」

  莊強道:「這倒是。事後范老兒即使明知是公子所為,但只要沒有第三者知道,相信他是不敢聲張的。」

  「我已經構思妥當,迎親時一定要經過西山,我著人蒙面在山道上埋伏,驟出突擊。搶到了人往山上跑,過了斷崖的木橋後,立即把木橋截斷,追兵為斷崖所阻,只有眼睜睜地看著我們離去。山頂右麓有我的一處莊院,我就在那兒跟這位大美人敘敘交情……」

  莊強不禁讚道:「公子好算計,果真是萬無一失!」

  朱羽卻輕輕一歎道:「本來是萬無一失的,現在卻有了一個意外,那就是預讓。范中行去迎親,想必會把預讓帶去的,有預讓在側,我們搶人就沒那麼順利了。」

  莊強默然,假如預讓也同行迎親,想要途中搶人,豈僅不順利,而且還十分的危險,在預讓犀利的劍下,要搶走一個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朱羽道:「不過也幸好只得一個預讓,而范中行那兒,其他的人都不是高手,因此機會就不是很渺茫了。」

  這點倒不必朱羽再詳細說,莊強立能體會:「要保護一個不會功夫的人是較為費力的,必須要時時刻刻守在身邊不離,如果我們用人去攻范中行,預讓必然會去保護范氏,因此他就無法兼顧文姜了。」

  朱羽大笑道:「莊強!你又回復到你精明了,因此你可以把這件事做得很好。」

  莊強一驚道:「公子,你是要我去搶人?」

  「不!搶人的事由我動手,你的工作只是佯攻范中行,牽制住預讓,無法阻撓我搶人而已。」

  莊強為難的道:「公子,屬下恐怕攔不住他。」

  朱羽笑道:「你的武功是不如他,但是還有一批好兄弟,你可以挑選幾個功夫好的一起去。」

  「那也無法與預讓相抗。」

  朱羽道:「是的。不過我並不要你們去跟他力拼。只要纏住他一會兒工夫就行了。再說你們不必跟他太接近,他過來,你就退開,讓其他的人去攻范中行,他一定會回身援救,這樣就行了。」

  莊強道:「這些屬下都知道。屬下是說公子帶了文姜逃過了危機之後,橋也斬斷,我們豈不是無路可逃了?」

  朱羽道:「預讓來追我的時候,你們就得趕緊脫身,在附近備妥快馬,等預讓為危橋所阻,回頭想追你們的時候,你們也已經逃遠了。」

  計劃的確很周詳,莊強無可推托了,只有歎口氣問道:「公子原來就計劃用我們嗎?」

  「不!你們比我的預計早到了幾天。我原先的計劃是用另外一批人的,但是你們更適合。」

  「為什麼我們比別人更適合呢?」

  「這次的行動,主要目的是對付預讓,打擊他的信心與鬥志。但是叫別人去卻有點勉強,因為事情跟他們沒有多大的關係,更無利可圖,怕他們不起勁。」

  「公子,屬下等何以就會起勁了呢?」

  「因為預讓強要你們納稅,侵害了你們的利益,如果你們以後就此甘心乖乖的過關納稅,我當然可以請別人來幫忙,否則你們就必須出點力。」

  「公子搶走了文姜,與預讓何干?」

  「預讓受雇於范中行為護衛,范中行在迎親時被人搶走新娘,他還有顏面留下去嗎?」

  「范中行的斗客不只是預讓一人。」

  「但他卻是支領最高薪酬的一個。再者,預讓心高氣傲,最惜羽毛,絕難再留。」

  「公子?預讓是為了貧債而預支了薪酬才留在范氏邸中的,那筆債不還清,他是不會走的。」

  朱羽臉色一沉道:「莊強!你很精明呀!」

  莊強也強硬的道:「公子,屬下率了子弟為公子效勞,雖為厚利所惑,但也是為了公子器重,有酬報知己之意,若是公子拿我們當工具,不把實話告訴我們,是很難使我們心甘情願地賣命的。」

  朱羽神色一變,但忽而轉容笑道:「莊強,是我的不對,我跟你說老實話吧,我要除去預讓。」

  「哦!公子計將安出!」

  「那道危橋長不過三丈多,對別人或可形成阻礙,但預讓的武功卓絕,不難飛躍而過,我截斷橋樑之後,就隱身暗處,在他躍過之際,突出暴襲,就能除掉他了。」

  「以公子之能,相信不會有問題的。」

  「所以我需要一點幫助,我在奪得文姜時,你們必須急攻范中行,使他無法分身,拖延片刻後,即須盡快的散走。范中行一定會叫預讓救回文姜,他必然會越澗而過。」

  莊強道:「我明白了,公子是要他勢在必追而又看不見公子隱身在暗處。」

  「對了!」朱羽道:「過橋之後,我就把文姜交給別人帶走,同時在遠處故現形跡,誘使他縱身過來,然後我在斷崖邊上發劍迎擊,使他無法立足而墜下深淵。」

  「這個辦法雖妙,卻對公子的盛名有損。」

  「我知道,所以我會蒙面行事,你們也必須不叫人認出面目,設若有人受傷,一定要把他帶走,絕不能讓人看出是我們下的手。」

  莊強想了一下才道:「屬下已經完全明白了。」

  朱羽笑笑道:「我知道你會明白的,多費點精神,辦好了這件事,我不會虧待你們。」

  莊強對此並不感到特別興趣,只是淡淡的謝了一聲就走了,朱羽望著他的背影,不由皺起了眉頭,他有個感覺,他在自己的手下人心目中,所受到的敬畏已大不如前了。這一切似乎是預讓引起的,因此除去預讓之心更為迫切了。

  明天,只要過了明天,一切都將不同。

  他處心積慮的急急趕回,就是為了明天的計劃。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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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26:58 |只看該作者
第 四 章


  范中行迎親的隊伍並不顯赫,但是很慎重,隨行的雖只是十幾個人,都是他府邸中挑選出來的好手,嚴密地保護著那輛用綢幔圍起的輦車。

  隊伍行經到西山時,雖然離范邑不過二十多里路程,眼看著就要到了,但是天色已經黃昏,山尖把落日遮住,西天雖是彩霞滿天,光線卻昏暗下來。

  范中行很急,頻頻催馬,可是領頭那匹馬上,騎者是預讓,而預讓走得很從容,范中行想去催他,但又踟躕不前,他已經碰過一次釘子了。

  預讓的態度很客氣,但說的話卻不怎麼中聽。「城主!你聽過欲速則不達這句話。我們人可以不怕苦,急趕一程,但馬匹卻受不了,它們從早上出發,跋涉長途,已經走了百多里路,累得筋疲力盡了,要是再一陣急跑,勢非累倒不可,那我們就得步行走路,豈非更慢了!」

  范中行在道理上辯不過他,而且也不敢跟他辯,只有唯唯稱是。

  此時,一肚子不耐煩的范中行卻被一群晚鴉噪聒得更為光火了,黃昏歸鴉本是常見的,但是這種全身烏黑的鳥一向被人視為不吉利,迎親時給碰上,總是件晦氣的事,他只想快點走開。

  那知道領路的預讓竟然停了下來,偏著頭,望那群盤旋聒噪的飛鴉,竟是十分有趣的樣子。

  范中行實在忍不住了,趕上前道:「先生怎麼不走了?」

  預讓道:「為了這群烏鴉。」

  「什麼?為了這群烏鴉?先生真是雅興不淺,大家都急著要回去,先生卻留在此地欣賞烏鴉。」他的語氣已轉為尖刻。

  預讓笑笑道:「城主!你若是能耐下心來觀察一下,將會發現這群烏鴉是最可愛的烏鴉。」

  「先生,我沒心情跟你開這種玩笑,請你……」

  他原想請預讓下令速行,但預讓一揮手,居然叫人都下了馬,范中行是真氣了,正想開口責問,但預讓卻先開口說道:「前途有警,請城主緊靠輦車,以俾預某一併保護。大家散開圍成一圈。」

  後一句話對著隨行的劍士所發,他們倒是久經風霜的武士,經驗豐富,每個人立刻排成戰差斗的隊形,兵刃出鞘,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范中行嚇了一大跳,抖著聲音道:「前途有警?我怎麼沒看見一個人呀?」

  預讓道:「人都躲在兩邊的山崖上,等待我們過去時才突出攻襲,斯時居高臨下,我們必將措手不及。」

  這是一條里許長的小路。但兩峰夾峙,一線中通,形勢極險,范中行看了一下道:「我看不出有什麼動靜。」

  預讓道:「我也看不出,正唯如此,才更為凶險,對方必然是一批造詣極佳的好手!」

  「先生既然也看不出來,何以知道上面有人埋伏呢?」

  預讓用手一指道:「群鴉築巢石壁之上,現在是歸巢之時,然而那些烏鴉卻盤空迥翔,聒噪不已,分明是有人潛伏在那裡。」

  范中行這才明白,抖著嘴唇道:「不……不錯,幸虧先生明察秋毫,否則我們就中埋伏了,這是誰呢?」

  預讓一笑道:「這個預某就不知道了,也許是城主的政敵,也許是強盜,也許是覬覦新婦人的美色!」

  范中行忙道:「我沒有政敵,此地雖非我的領邑,但是通行要道,不會有盜匪盤據的。」

  「這倒不一定,愈是重要的通路,愈為盜賊經常出沒之地。因為行路人眾,才有劫掠的對象,荒山野地,無人行走,盜賊等在那兒,豈不是要餓死了?」

  范中行不好意思的道:「先生說得是,但此處離范邑不遠,沒聽說有大股盜賊出沒,倒是為了文姜而來的可能性最大。文薑是有名的美人,有好幾個世家大豪看中她,她卻對我情可獨鍾,那些人不服氣率眾在此埋伏,想要把她奪回去也未可知。」

  他又害怕又興奮的說,語氣中難禁得意之情。

  預讓卻不感興趣的道:「不管是什麼目的,但是為了我們毫無疑問,因為對方有十來個呢,若是只為對付尋常過客,不必出動這麼多人。」

  「先生,那要怎麼辦呢?我們不能一直等在此地呀!」

  「目前只有等待了,這兒地勢平曠,敵人無所遁形,要是走過去,他們利用地勢,從上面拋擲石塊火把下來,我們縱不被打死,也難免被烤死了!」

  「可是等到什麼時侯呢?天黑了,我們也慘了。」

  預讓想了一下道:「這話也是,等到天黑,他們衝過來突襲也很可慮。我們的人手不多。帶的燈籠火把也有限,為今之計,只有向後退。」

  「向後退?退到那去?」

  「我記得十里之處,有一座村落,我們退到村裡去,覓一間屋子安頓下來,既易於防御,也不致露宿,等到明天,我們派人到城中調動兵卒,肅清路面,保護著輦車進城,就不怕突擊了。」

  「那……怎麼行呢?我已經計劃好今夜成親,把王飛虎留在邸中準備宴客,客人都已請到了。」

  「城主,這是沒辦法的事,如果城主堅持要在今天回去,我們也可以拚死一衝,只是預某只得一人一劍,保經了城主,就照顧不了馬車」。

  范中行的膽子小,連忙道:「算了!算了!那就退回到村子裡去吧,文姜的膽子很小,受不得驚嚇。」

  「誰說我的膽子小,幾個毛賊也能把我嚇著了嗎?要退你退,我要闖過去!」車幃掀開了,露出個一身錦繡,滿頭珠翠的盛裝美人,她的美是令人眩目的,連預讓都為之一震。

  他雖然負責領隊迎親,卻只是在路上照顧,范中行去接迎新人時,他在外面部署,所以沒看見新人。

  預讓聽過別人說起文姜的艷名,也聽過了她不少的艷事,心中對這位大美人的看法並不怎麼樣,所以沒跟大家去瞧熱鬧,新人上了馬車,有繡幃遮住,他也沒見著。

  這才是第一面,他卻頗為震動,因為這個女人不但美,而且英氣勃勃,頗有男人的豪情。

  第一眼是很難看出一個人的豪氣的,尤其在一個女人身上,但是文姜不同,她幾乎本身就具有那種氣質,更因為時地之故,使她更有了發揮的機會。

  那幾句話說得堅定有力,卻把范中行嚇呆了,連忙道:「文姜,你怎麼出來了呢?」「我在裡面都快悶死了,早就想出來透透氣,剛好有這個機會。」她眼睛一瞄在旁的預讓,不禁也被他雄偉與豪邁的氣度所折,含笑道:「這位想必是鼎鼎大名的劍客預讓預先生了,果然是一代人傑,氣度非凡。」

  預讓淺淺一躬身道:「多謝夫人謬讚,請夫人回車。」

  「為什麼?那裡面不透氣,我都快憋死了,說什麼也不回去。」

  她向前走了幾步,脫下頭上的鳳冠,交給了隨車步行,趕緊過來侍候的侍女,然後又伸手解開了錦袍。………

  范中行大是緊張的道:「夫……人,你做什麼!」

  「脫了這勞什子,又重又厚,穿在身上難受死了!」

  范中行臉色一變道:「夫人!這是吉服,要過了三朝才能除下的!」

  「活見他的大頭鬼,這是誰規定的。」

  「當朝之初,王叔周公姬旦,制禮作樂……」

  「那個鬼傢伙最會捉弄人,想出這些坑人的麻煩來,我偏不理他這一套,我在出門時已經行過禮了,誰都知道我已經嫁給你了!」

  「那只是迎親之禮,還有大禮未行呢?」

  文姜把外衣脫了。她裡面穿的是白色綢制的衣套裙,裙子尚寬,倒不覺什麼,上衣已經被汗水所濕透貼在身上,使得肌膚隱約可見,浮凸鮮明。

  范中行窘迫地道:「文姜,你怎麼就把衣服脫了呢?這……與禮制不合。」

  他不敢說有失體統,已經用煞苦心了。誰知文姜偏不領情,一瞪眼道:「什麼禮制?我最討厭就是聽見這兩個字了,知道我在這麼多的求者中間,為什麼偏偏選中這個老頭子嗎?」

  范中行乞憐的道:「文姜,現在不談這些好嗎?」

  「不!必須要現在談清楚。現在你沒把我娶到家,如果你對我不滿意,可以把我送回去!」

  「文姜,這是什麼話?」

  「這是老實話,我所以在那麼多的求婚者中間選中你。第一是因為你有點錢,是一城之主,有點地位,不過,在那些落選人之中,地位比你高,財富此你多的大有人在,你比他們的是你的年紀大一點,上無老母管束,獨立自主,我可以不受拘束,這才是主因。」

  「是!是!范邑雖小,卻很富裕,而且自立為政,也不受一個領主的管束,夫人盡可放心。」

  「這才對!反正我把話說明了,你能接受就娶過去,否則還來得及送我回去。我一向自由任性慣了,受不得拘束,你也別想拿什麼禮制來降伏我。」

  「不!不會的。你愛如何便如何,沒人敢管束你。」

  文姜驕傲的笑道:「好!這是你說的,我現在要闖過去,看看那些毛賊敢不敢動我。」

  預讓忍不住道:「夫人,那些人埋伏在山上,就是為了要攻擊我們,等我們過去落入陷阱。」

  文姜笑道:「我知道。可是,那些人是從底下爬上去的,他們並不是一生下就停在上面的,對不對?」

  范中行道:「夫人?你到底想說些什麼?」

  文姜道:「我看這上面的地方有限,藏不了多少人,別人能上去,我們也可以派人上去,把他們趕走,豈不省事得多?」

  預讓道:「這個道理固然不錯,但他們已經先佔了地利,居高而臨下,我們再攻上去,就困難多了。所以我想是退回村中,等明天再過境的好。」

  「明天我們是否仍然要走這條路?」

  「是的!這是去往范邑唯一的通路?」

  「如若對方依然掠守在此,我們豈非依然過不去?」

  「明天我們可以通知王飛虎帶大批的人馬,先行消山,把道路打通了再行前進。」

  「這個去通知的人,難道能長了翅膀飛過去,如果這個人沒有翅膀,他又如何通過埋伏前往送信呢」

  「這個預某準備自己過去,預某自信這一身技藝?大概還不怕他們的埋伏暗殺。」

  「預先生既有這個本事,何不衝上山去,先將些埋伏的人除去。」

  「這個……預某說過,居高臨下,擊退不易。」

  文姜冷笑道:「我想不會比你從底下通過更難,你要從底下通過,不但兩邊埋伏的人,都可以從上面拋下石塊或是用弓射下來。而且你還要從頭到尾,一路闖去,如果你衝上去,只要面對一兩個敵人!他們雖佔地形之利,但也吃了地形的虧,無法把人一下子集中,只要你的武功高出他們,相信可以沖得上去。」

  「預某可以衝上去,但也只能對付一兩個人而已,無法把那些人都趕走?我只得一個人。」

  「你不會多帶幾個人去嗎?」

  預讓役有回答。

  文姜卻似知道了這個原因,笑笑道:「是怕別的人功夫太差,無法攻上去是不是?」

  預讓的確是有此顧忌,但口中不便承認,只得道:「城主的門客多少也要有點真才實學的,但是對方預先埋伏在此,既然是特為對付我們而來,身手都不會太差。」

  「我想也不會高到那裡去,否則,他們就明火執仗,直接進攻了,用不鬼鬼祟祟地埋伏在山壁上。」

  這個女人倒是頗有見地,說出來的話不為無理,預讓語為之塞,頓了一頓道:「就算雙方差不了多少,但是對方佔了地利,就比我們為優了,再說我們還要分出一半人手來保城主與夫人。」

  「我知道,你可以帶一半的人,跟著你搶攻,你們不必分散,你在前面搶攻登山,得手之後,他們再上去,你就向前推進。留下他們在後面據守。佔住重要的地方,這樣不就行了嗎?對方若是要想再佔領那些地方阻撓前進,就變成他們居於劣勢,是我們居高臨下了。」

  這個道理預讓也佩服了,他不禁對這個女人改變了一點看法,覺得她除了美麗之外,還有很高的智慧,冷靜的頭腦,堅毅的魅力,相形之下,在她身邊的范中行反倒顯得猥瑣了。

  范中行這時卻說了句很丟人的話:「夫人!這樣太冒險了,我們還是退一退的好。」

  文姜據傲地一仰頭:「我從來沒有被人逼退過,也從來沒有避過誰,要退你退好了,那怕沒有人護送,我一個人也要闖過去,預先生,你怎麼說?」

  連一個女人都表露了她的勇氣,預讓又怎麼肯認軟,因此他點頭道:「夫人既然堅持要闖道,預某自當盡力!」

  文姜笑笑道:「先生可以把人手分派一下,然後我們一起過去,到達路口時,我們帶一半人繼續前行,把對方吸引現身,先生相機反撲突擊。」

  「這個預某自有計較,夫人不必操心。」

  文姜笑了一下道:「我雖然是個女人,膽子卻很大,而且也學過幾手搏擊之法,當然比不上你們這些大劍客,可是自衛的能力還是有的。」

  「哦!原來夫人練過武,難怪膽識見解過人。」

  文姜道:「我說的這些只是為了使你明白,我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必要時還可以量力分配工作,用不著派很多人來保護我。」

  預讓只冷冷地回答了一聲:「知道了,夫人請回車。」

  文姜還要說什麼,但預讓已經撥馬跑開,而且把隨行的武士也召了去,開始分配任務。

  只有范中行在她旁邊,顫著聲音道:「夫人!你為什麼堅持要今天過去呢?等明天又有什麼關係?」

  文姜冷笑道:「當然有關係。我若是嫁給了一個尋常百姓,那自然沒關係,可是我身為一城之主的夫人,在自家的領地前,居然被盜賊嚇得不敢通行,這不是大笑話嗎?你這個城主,應該是除暴安良,牧民教民的,境內聚結這麼大股的盜賊,你難道不慚愧嗎?」

  范中行紅著臉道:「范城一向平靜,從來沒有鬧過盜賊,這批人想必不是尋常盜賊。」

  文姜道:「不管是什麼人,不能叫他們擋著我,在范邑,你該是最有權勢的人。」

  「這當然,我這個城主還是晉公時所委,三家分晉後,我等於沒了管頭,雖然名義上我是屬趙侯所轄,但老趙亡故後,新侯襄子印位,爵位僅得子爵,在本境內,他就有很多伯爵的長輩們很不服氣。所以他自顧己不暇,根本就輪不到我了。」

  「聽這麼說。你就是萬人之上了?」

  「這倒不假,到了別處不敢說,在范邑,的確就是我一人獨尊,只是當不起萬人之上,因為我所領的軍民人,總計不過才兩千餘眾,尚不足萬數。」

  文委笑道:「這不必急,慢慢來,你可以想辦法把郊近的幾個城邑並過來!」

  范中行嚇得臉色都變了,雙手急搖道:「夫人!這話可不能隨便亂說,若是讓人聽見,傳了出去,別人對我有了戒心,不等我有所行,就先對付我了。」

  文姜冷笑道:「看你還是男人家,膽子小成這個樣子,說說有什麼關係?難道沒有打過這個主意?」

  「沒有!人家不來算計我,就謝天謝地了,我怎麼還敢去動那個念頭,你要知道,併吞別人是要武力的。」

  「你不是有一批兵馬嗎?」

  「是的。可是他們只是受我的供養而已,招募,訓練都不由我經手,我怎麼指揮得動他們?」

  「什麼!軍隊由你出錢供養,不歸你指揮,你這個城主究竟是怎麼當的?他們由誰指揮?」

  「我不知道,我從來不問這些,只是按時撥下錢去,每年去點校一次,做做樣子而已。」

  文姜鄙夷地望了范中行一眼,轉身上了輦車,似乎連話都懶得講了。

  范中行自己也不好意思,策馬跟了過去道:「我有個總管,叫王飛虎,他很能幹,也很忠心,我所有的事情,都叫他去代理,你要知道什麼,去問他好了。」

  文姜道:「我是要好好地問問,原先我以為你這一城之主,多少也該有點人主的氣概,所以才不嫌你年紀大而選中了你,現在看看,你實在叫我失望。」

  范中行笑道:「夫人,剛才聽你跟預讓的一番談話,知道你很能幹,也很精明,那你嫁給我就嫁對了!」

  「嫁對了!我們的性格脾氣完全不同……」

  「夫人,正因為我不太管事情,才能合你的意,你是凡事喜歡拿主意的人,若是我事事自專,不肯聽人的,你會滿意嗎?」

  文姜居然被他說得笑了起來:「你倒是很瞭解我。」

  「當然。我在登門求親之前,已經詳細打聽過了,我雖有一個城邑的采地,但是現在天下紛爭沒有人能真正的保護我,唯有自己。但我自己也不是一塊材料。王飛虎替我謀商過自保之道,一個是找個有力的靠山,不過那也靠不住。因為我鄰近沒有強大的諸侯可依,遠一點的鞭長莫及,無法給我有力的支持。因此只有自力自強,找一個能幹的人來幫助我。」

  「所以你找到了我?」

  「是的。我若是找別人,還不能太放心,能幹的人必不安份,很可會把我擠掉取而代之,只有我自己的老婆才是最靠得住的。」

  「這麼說你是真打算把一切都交給我了?」

  「當然!你在許婚時,提出這個條件,我不是毫無顧慮就答應了嗎?」

  「你知道我值得你的信託嗎?」

  「王飛虎說你足可勝任,他對你已經調查過了,知道你是個極有主見的人,一定會做得很好。」

  文姜雖然很高興,但是也很氣沮,忍不問道:「你怎麼什麼都聽別人的?你自己就沒有一點主見嗎?」

  「有……有!我聽說你的美麗之名才答應的,再見到你的本人後,下定決心,不惜任何條件,也要娶到你了。王飛虎還給我出了個主意,叫我跟大族聯姻以為後援,他提了幾個對象,對方都太醜,被我拒絕了。」

  「你還挑人?不看看你自己是什麼德性!」

  范中行哈哈一笑,得意地道:「我知道自己年紀大了,但是我有著很好的條件,我不但有錢,還有地位,我沒有娶妻,嫁過來是嫡室的名份!」

  「這些條件並不稀奇,夠的人多得很。」

  「但一身得兼三者的人可不多,尤其是第三點,在宗法制度下,生下兒子來,可以居大宗,繼承我的一切:你不也是因為這個條件而選中我的嗎?」

  文姜默然了,對這個丈夫,她是失望到了極點。范中行不但年紀大,還是酒色之徒,懦弱,毫無魄力主見,但他偏偏擁有那些令人心動的條件。

  文姜所以選中了他,的確是為了那些條件。她是個不肯屈居人下的女人,一開始,她就為自己將來的歸宿列好了條件,范中行完全符合她的條件。

  但不知怎地,她心中忽而有一種茫然的感覺。

  這真是我所追求的理想的歸宿嗎?她在輦車上問自己,卻無法替自己肯定地作答。

  文姜的眼睛望向遠方,雄衛的預讓執著劍,騎著駿馬,昂然地率隊前行,威風凜凜,有如天神。

  范中行要是預讓那樣,那該有多好!

  預讓執劍來到山口上,他那全身凌厲的殺機已經揮發無遺,刺激得那些埋伏在上面的人十分難受,雖然兩下相距有十多丈,但那些人像是被一根無形的針在刺著,有兩個人實在忍不住叫了一聲,就執刀從埋伏處冒了出來,凌空朝預讓撲來。

  預讓騎在馬上沒有動,他的手只輕輕的一揮,長劍閃處,已經把對方掃成了兩截。

  不過他不是嗜殺的人,這兩截並沒有把對方腰斬,也沒有使對身首異處,只不過斬了對方執刀的那條手臂而已。

  兩個跳落撲擊的敵人只在他揮劍之間成了殘廢,這種高明,犀利的劍術震懾住了其他的人,一個個躲在山溝裡不敢現身出來。

  預讓駐馬冷靜地道:「朋友!我不管你們是誰,也不知道你們的目的究竟何在,但是今天有我預讓在,你們的行動就必須停止!」

  上面沒有答話。

  預讓看看兩名受了傷的蒙面刺客,再度抬頭道:「預某不為已甚,也不追究你們的來歷,你們立即下來,帶著你們受傷的同伴離開,如果等到我搜索上去,那就很抱歉了,不但殺無赦,而且我還要追查你們的身份淵源,一直追殺到底。」

  上面仍然沒有回答,但那兩名受傷的蒙面漢子眼神已經流露出恐怖之色,他們已經領教到預讓的厲害,知道如果惹翻了這個人,是多麼嚴重的後果。

  預讓冷冷的抬頭道:「朋友們,預某打過招呼了,你們不要以為我只是虛言恫嚇,你們要知道,預某言出必踐,從來沒有說過空話。」

  上面仍然沒有回答,預讓跨下了馬,朗聲道:「預某已經盡到心了,各位仍然執迷不悟,就怪不得我了。」

  他正待執劍從斜坡上衝過去,忽然山崗上冒出一個蒙面的黑衣人,厲聲喝道:「等一下,我下來會你。」仗劍護身,旦然落地,十分輕盈,他用劍尖一指預讓道:「預讓,你怎麼知道我們躲在上面的?」

  預讓冷笑道:「閣下的運氣太壞,選的時間不對,歸鴉盤空不降,說明巢畔必有凶險。」

  那人看看天上噪鴉,不由怨聲道:「好好一個計劃,就是這些畜生們破了,可惡!」

  他突然擲出了手中的長劍,一道青虹貫空迥繞,穿入鴉群中一轉,又回到他的手中,那群飛鴉,竟有十幾隻由空中落下,在一陣血雨中橫屍就地。

  這蒙面漢子一擲之威煞是驚人,那些飛鴉雖無抗拒之力?但它們的行動卻十分靈活,殺死一兩隻都很不容易了?而他在一劍之下,居然殺了十幾隻,可知其心眼手法,運氣,控劍,都已到了化境。

  他這一劍當然不是為了洩憤,主要的目的是在示威。范中行與文姜在十幾名劍手的簇擁下慢慢的走近,被漢子的這一手驚得呆住了。

  只有預讓毫無所動,似乎沒有看見一般。

  那漢子似乎有點失望,忍不住問道:「預讓,你別仗著名頭唬人,我可不在乎你。剛才我這一手脫手飛劍你看見了嗎?你也能照樣來一手嗎?」

  預讓道:「不能!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不會殺鳥。」

  那漢子怒道:「能殺鳥就能殺人,我要是把那一劍對準了那堆人擲去,最少可以殺死一半的人。」

  說著用劍尖一指范中行他們,嚇得那些人身不由主抖了一下,唯恐那漢子果真會把劍擲出來似的。

  預讓卻毫無動靜道:「我也相信閣下有此能力,只是閣下全力控劍,本身的防衛必弱,預某只要輕輕的一劍,就能叫閣下身首異處。」

  漢子的身子微微一顫,顯然預讓己經看出了他的虛實,這番話也擊中了他的弱點,因此他頓了一頓道:「如果我這一劍是對你擲來呢?」

  「預某手中也有劍!」

  「你也會以氣馭劍?也能脫手飛劍?」

  「不。但是預某之劍,從來未遇敵手。」

  「我是問你能否抵擋住我的飛劍?」

  「不知道,但是預某知道一件事,如果我劍劈落你的劍,你就死定了。」

  漢子冷笑道:「如果你一劍劈不落呢?」

  預讓冷靜地道:「還有第二劍第三劍,我們可以一直纏鬥下去,我手中執劍,比你運氣馭劍省力得多,時間一久,你必因力竭而勢衰。」

  漢子冷笑道:「你說得倒輕鬆,以氣馭劍,端在靈活迅速,豈是你能抵擋得了的!」

  預讓笑道:「馭劍是劍道之異端,預某並不是不會,而是不屑於習此,不願意在上面浪費工夫,閣下如若不信,可以試一試?如果我看不準你的劍勢,一招脫空,也會賠上一命,但預某有絕對的自信,也希望你不要輕試。」

  那漢子兩眼盯著看預讓,目中幾乎要冒出火來,幾番躍躍欲試,但終為預讓的靜而懾阻,不敢輕動。

  最後他才哼了一聲道:「好!預讓,我不用馭劍術應付,也憑此劍領略一下你的正統劍法。」

  他大概是想試一下預讓的劍法造諧,然後再作打算。

  預讓卻不齒地道:「預某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從來不做藏頭縮尾的事,你連本來面目都不敢示人,預某沒興趣跟一個鼠輩交手!」

  漢子大怒道:「我要是找上你。不怕你不應戰!」

  預讓道:「閣下,如果你要逼得我對你出手,你會很後悔的,因為我不以劍手稱你,出手也就沒有那些規矩約束了,那是以殺人為目的,可不是爭勝負了。」

  「那還有什麼區別嗎?」

  「當然。區別太大了,如果是雙方磋切比劍,我會遵照劍手的規矩,光明正大的出手過招,如果是殺人,那就無所顧忌,什麼手段都能使了。」

  漢子頗為驚異道:「難道你也會暗算,偷襲?」

  「豈止暗算偷襲,施暗器,放冷箭,凡是能殺死對方的手段與方法,我都不吝使用。」

  「真想不到。你這名天下的第一流劍客,竟說出這種話,存有這種打算,你真是玷污了劍士的榮譽。」

  預讓哈哈一笑道:「劍士只有在面對劍士的時候,才視榮譽重於生命,在面對卑劣無恥的鼠輩之時,預某可不用榮譽來縛住自己的手腳,好了,現在話已說得差不多了,是拚命還是你們退,閣下最好是作個決定。」

  漢子冷笑道:「退走!那有這麼容易,我們在上面守了一個下午,連腳都蹲酸了,一無所得就走,不是太冤枉了?」

  范中行鼓起勇氣道:「……你們要什麼!」

  漢子笑道:「你放心,我們不要錢,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城守,傾你所有,我們也看不上眼。」

  「那……你們到底要什麼呢?」

  漢子道:「聽說你新娶的老婆是個大美人,叫她跟我們去玩個三五天就行了。」

  范中行漲紅了臉:「胡說!你們太放肆了。須知我乃是一邑之長,你們竟敢如此跋扈。」

  漢子哈哈大笑道:「范老兒,我們知道你是范邑的城主,那可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們就是衝著你來的!」

  范中行怒聲道:「預先生,這批狂徒太無禮了,給我殺,殺光他們!」

  預讓沒有動,仍抱劍而立,目光凝視著跟前的這個漢子,一動也不動。

  范中行見預讓沒有動作,倒是不敢再催。

  文姜忍不住道:「預先生,城主的話你聽見沒有?」

  預讓道:「聽見了,但是預某難以從命。」

  文姜道:「為什麼!聽見狂徒的話了,他對我如此的侮辱,難道能夠坐視嗎?」

  預讓平靜的道:「預某既然受聘保護城主,自當克盡厥職,但殺人卻不是我的職責!」

  文姜一怔道:「啊!你不管殺人?剛才還主動地要進攻呢,這兒還有兩個被你傷的人。」

  「那不同,我主動進攻,是為了他們在上面會威脅城主的安全,現在他們的首領已經現身。」

  「那就該殺了他。」

  預讓平靜的道:「他還沒做出侵害城主的事,等他有了行動,我自然會動手。」

  文姜道:「他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不錯,我看見了。剛才我吩咐大家留在後面,只有幾個指定的人跟我過來,等我把道路清理了再行通過。可是不知怎麼,大家居然一起過來了。」

  文姜道:「是我叫他們來的。」

  預讓道:「我想也是夫人的主意,否則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夫人可知道這一來犯了大錯嗎?」

  文姜道:「犯了大錯,我不知道犯了什麼錯,我是見你一個人孤身犯敵,怕你吃虧,才讓大家一起過來接應,這難道也錯了?」

  預讓一歎:「我若無十分把握,怎麼孤身迎戰?」

  文姜道:「我知道你英雄了得,可是你只一個人,我們過來替你幫個手總是不錯的,無論如何,我們總不能看你一個人拚命而袖手旁觀。」她說得理直氣壯。

  預讓忍不住道:「我已經有了計劃,叫大家別過來」

  「我不知道。你並沒有告訴過我你的計劃。」

  預讓忍住性子道:「我無須告訴夫人知道。」

  文姜道:「為什麼!雖然我們受你的保護,但是他們的對象是我與城主,我們就更需要知道任何有關的計劃,看它是否萬無一失。」

  預讓道:「天下沒有萬無一失的計劃。」

  文姜道:「但我們至少應該知道它有幾分可靠性。」

  預讓道:「城主既然用了我,就該信任我,否則就不必叫我來。」

  文姜居然嬌媚的一笑道:「預先生,我們以往沒有見過面,但是今天一番交談,我相信你是個講理的人,因此你不該講那番話,那太意氣用事了。」

  預讓微怔道:「預某那裡不講理了?」

  「預先生,你是劍客而我們不是,因此你就不能以自己的標準來要求我們。我們信任你的能力,把一切都托付給你,但是冒險的是我們,你行動,應該先取得我們的同意,我們才能信任。你說天下沒有萬無一失的計劃,而你卻把我們的生命安全擅作決定,萬一有了錯失,你又將何以補償?」

  「預某若是因所謀不藏而有錯失,定必一死以謝。」

  文姜笑道:「預先生,有些事情不是一死能了結的。假如說,真因為你的計劃不當而有了錯失,殺了又能彌補什麼?這個責任是誰也負不起的。所以有關別人生死安危的行動,你應該取得當事人同意,再有什麼問題則是對方自己的責任,怪不到你頭上了。」

  這是預讓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如此教訓,而教訓的時間是在如此驚險萬狀的生死關頭,教訓者又是一個女人,使預讓有啼笑皆非之感。

  但他畢竟是個有修養的劍士,居然改容一揖道:「夫人教誨極是,預讓先前做得太冒昧了。」

  預讓肯認錯而且當眾道歉,這是誰也想不到的,尤其是那個對立的蒙面漢子,雖然他臉上的表情為黑紗所掩看不到,但是他的眼中,卻不住有光采閃動。那是極端的驚訝,驚訝於文姜的才華。也驚訝於預讓的謙虛胸襟。

  文姜嫣然一笑道:「預先生,我只是隨便說說罷了,希望你別見怪。我也知道的你計劃必已相當完備,我冒昧的行動,破壞了你的計劃,我更感遺憾。不過我要大家過來,是一片善意。」

  「夫人盛情,預讓心感無限。」

  「這個預先生就太客氣了,你為了我們而冒矢石,我們應該關心你的,只是我想請教一下,我犯了什麼錯?」

  預讓道:「夫人太接近山口了,暴露在對方的箭矢威脅範圍之內。」

  文姜笑道:「這個我倒是考慮到了。好在我們並沒有太接近,對方最多只能集中三四把弓箭射過來,以我們目前的人手,大概還擋得住。」

  「三四柄強弓急弩,若是連環發射,那是很難躲閃的,尤其對方都是精於技擊的好手,威力更是可怕。」

  文姜笑道:「預先生總不會讓這種情形發生的。」

  「預某本來可以阻撓一二,但是對方有這樣一個高手在內,預其恐怕難以分身。」

  他的手指指那蒙面人,文姜也看了那人一眼,笑道:「預先生,你怕那個人嗎?」

  「預某倒不是怕,只是知道他的身手不弱,交手之後,勝負難以逆料;即使能勝過,也要相當長的一番苦拼,那時預某就難以兼顧了。」

  文姜笑道:「這個預先生對自己太沒有信心了,我相信預先生比他高明得多。」

  「夫人何以得知?」

  文姜道:「我不懂得劍法,只是從氣勢看,預先生就比他強多了,這個人練的是脫手飛劍,雖然可以在數丈外殺人,但也揭示了他心中的恐懼,他怕死,沒有跟人當面決戰的勇氣,尚未交手,鬥志已衰,其氣已餒。」

  預讓為之一震,他不能不佩服文姜的觀察入微,他雖是個造詣很高的劍手,但也沒看出這點來。因此,他又肅容道:「夫人高論,預某佩服。」

  那蒙面人也大為震驚,放開了握劍的手,哈哈大笑:「高明,高明!若知夫人有如許才華,敝人早就踵門求姻,不會讓范中行這老匹夫佔便宜了。」

  他說得很放肆,但是預讓沒有作何表示。范中行則是不敢作何表示。每個人都有個感覺,就是范中行娶到了文姜,實在是佔了大的便宜,他實在配不上。

  倒是文姜一笑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相信你是個很自負的人,你也不是真正的盜賊。」

  蒙面人道:「本來就不是,我率眾攔路來劫,也不是為了錢財,只是為了久慕夫人芳名,想一親芳澤而已。」

  文姜笑道:「恐怕不是這樣吧!我待字家中多年,沒見你登門,偏偏要選我出嫁的日子,率眾攔路相劫,大概是想跟城主過不去,給他點難堪吧!」

  蒙面人大笑道:「范中行也值得我如此勞師動眾的對付他,那就太看得起他了!」

  「那你到底是為了什麼?」

  蒙面人道:「為了預讓,我主要就是想刷一刷預讓的臉皮,不過今天衝著夫人,我打消了這個念頭,走!」

  他說了聲走之後,轉身退後,兩名傷了胳臂的漢子忙跟在後面,一聲呼嘯,兩邊的山壁上紛紛跳下十幾二十個黑衣蒙面人,背張弓長箭,尾隨而去。

  凶險總算是退去了,大家都深吐一口氣,范中行擦著額上的汗水,欣慰的道:「預先生,這下子多虧了你,這人是攝於你的神威,才不戰而退的!」

  預讓微一恭身,淡然的道:「這個預讓不敢當,對方在臨走時說得很明白,他是為了尊敬夫人的才智而退走的,倒是他的埋伏突擊,有一大半是為了預讓,我很抱謙為城主帶來這些麻煩。」

  文姜笑道:「預先生不要客氣。此人分明有所為而來,他面對你的凜然神威,忽而心生怯意,不敢跟你放手一搏了,所以才說兩句門面話,作為遁走的借口而已,今天若是沒有你,他仍然會來的,只是不會如此隆重,帶著大批的幫手而已!」

  預讓沒有作辯解,對文姜的聰慧,他無法不佩服,她分析的情形,可以說完全正確,但是在預讓心裡面,不知怎麼,對這個女人,硬是提不起好感來。

  文姜卻不放鬆的問道:「預先生,此人膽大妄為,居然敢在途中攔劫城主,而且蒙著面,分明是怕人認了出來,想必是一個熟人,預先生可知道他是誰嗎?」

  「不知道,此事干係重大,預某不敢揣測。」

  文姜笑笑道:「迎親的隊伍裡,沒有什麼金銀財帛,此人志不在貨,預先生不妨想想,在跟你有過節的人裡面,是否有一個技藝高,膽子大而又是好色之徒?」

  預讓望了她一眼:「預某遊俠四海,到的地方很多,結下的仇人也不少,幾乎每一個人都合乎這條件。」

  文姜冷笑一聲道:「不錯!敢跟你作對的,自然不是平凡之輩,至少也是自命不凡的英雄人物,唯大英雄能好色,這也是你們認為的英雄氣概……」

  預讓的聲音更懶散冷淡道:「預某不是英雄,只是一介平凡武夫而已,更不敢把自己當作英雄,所以聽不懂夫人的話。前途已無阻礙,夫人登車早些上路吧!」

  「哼!你明明知道是誰,不肯告訴我。沒關係,以為我自己就查不出來了?」

  預讓沒有聽完她的話,已經跑開了去招呼隊伍,準備動身撥隊前進。文姜氣沖沖地回到車上。

  范中行畏瑟地道:「夫人,預讓是個江湖豪傑,他必然有他的諱忌,不能說的就不能說,你何必去硬逼他!」

  「我不是逼他,只是氣他太驕傲。」

  「他是江湖上有名的豪傑,傲氣在所難免,不過他還是很有分寸的……」

  「哼!他再有名,也是你用的客卿,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你僱用的下屬,對我就該有禮貌一點。」

  范中行皺皺眉頭道:「夫人!預讓雖是我聘用的斗客,但是他跟一般人不同,他不是為了名利,而是為了替人還一筆債,急需要錢,才答應我的受聘的,他在此地落腳的消息傳出後,有好幾撥人以高酬厚賂來挖人,他都拒絕了,你可別把他氣跑!」

  文姜哦了一聲道:「我說呢,像范城這樣一個小池塘,怎能養下這麼一條大魚的,你把詳細情形說給我聽。」

  她跨上了馬車,沒有放下簾子,范中行傍著馬車騎在馬上道:「夫人!把車簾放下來,好動身了。」

  「不必,那太氣悶了,而且我要看看我的城。」

  在她的語氣中,似乎范城已經屬於她的了,而范中行居然也不再堅持,興高采烈的靠在馬車旁有說有笑,一面吩咐起程,一面比手劃腳述說的預讓來到范邑的事。

  預讓仍是在前面領路,偶而回頭一望,范中行彎著腰,湊在車旁說話,似乎比他的新婦矮了一截似的,不禁輕聲一歎,在他身後緊跟著的一名武士傅英問道:「預大哥,你好好歎什麼氣?」

  預讓的手往後輕擺道:「牝雞司晨,范邑今後恐怕將是女人的天下了。」

  傅英卻道:「這位新夫人的美名我是久聞了,沒想到她竟是那樣的能幹,范邑的大權,遲早是會轉到她手裡去的,不過小弟以為這是一件好事。」

  「你以為這是好事?」

  「是的!她至少會比城主有作為一點,范老頭兒實在太窩囊了,簡直不像一個男人,預大哥,你以為呢?」

  「他的新婚夫人卻也不像一個女人。但我不以為這是一件好事,我不想在一個女人手下任事。」

  「預大哥,你莫非有求去之意?」

  「是的!這本來就不是我安身的地方,經此一來,我的去意更堅決了。」

  傅英默然片刻才道:「預大哥,以你的才具,呆在這種小地方是委屈了,應該去求更遠大的發展的,但是我們卻不同了,我們的能力有限,在此地,多少還受到些重視,換個地方,恐怕連個棲身之門都找不到。」

  預讓也不說話了,傅英說的是事實,這雖是個人才出頭的時代,但是人才並不多得,大部份人都是些庸庸碌碌的中才,他們也要求生,像這種地方,這種環境,正是安頓庸才最好的地方,尤其是換了個較為有作為的女主人來了,那些較為突出的中等之才更為受到重視。

  預讓開始為自己的未來考慮了。文姜初來,還沒有進門,已經可以意味到她的指高氣揚,今後也一定會變本加厲,我接受這樣女人的指使嗎?答案是絕對是否定的,預讓說不出是什麼理由,他勉強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我絕不能接受一個女人的指使,尤其文姜那樣一個女人。

  但文姜又有那裡不好呢?她美麗絕倫,聰慧過人,遇事冷靜,判斷正確,見解超人……

  預讓盡量想找出文姜的缺點。結果失敗了。文姜有著太多的優點,卻沒有一點缺陷,一定勉強挑剔的話,只可以說她鋒芒太露,缺乏女性的溫柔。

  但這卻是預讓最欣賞的氣質。他是個十分男性化的男人,最受不了的一件事就是娘娘腔,所以他獨身至今,既沒有成家的打算,也沒有跟任何一個女人接近。是因為他打心裡就討厭女人。

  在預讓看來,輕聲細語,忸怩作態,撒嬌,鬧小性子,裝腔作勢,大驚小怪,都是令人憎惡的事情,偏偏他見過的女人都是這樣子,偶而也遇到幾個粗線條的武女,可是又高頭大馬,粗眉大眼,連一點女人味都沒有,預讓也不欣賞這種女人!

  思索了半天,預讓終於找出了他不喜歡文姜的癥結,文姜實在是他最欣賞的女人的典型,只因為她是范中行的老婆,他才討厭她。

  預讓並不是吃醋捻酸,他今天才見到文姜,也沒有存什麼不好的念頭,他只是以為一個像文姜那樣的女人,居然選擇范中行那樣一個傖夫為偶,他替她不值,替她惋惜,對她失望。

  什麼都可以忍受。只有失望最難堪,預讓在心中已萌去意,可是他的約期還有至少十個月呢!

  雖然,他現在拔腿就走,范中行也對他無可奈何,更沒人能攔住他,但是預讓卻做不出這種事,他畢竟不是無賴,不是個輕諾寡言的小人。

  「聘期還有十個月,待滿了十個月,還清了預支的薪債,我立刻就走,一天也不多待。」

  其實,一開始。他也沒有打算久留,只不過現在,他的求去之心,特別的急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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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27:29 |只看該作者
第 五 章


  文姜嫁到范城之後,為死氣沉沉的小邑帶來了一片活力,也為城主建立了權威與魄力。

  范中行成了個傀儡,大小主意都是夫人在拿,這個女人也真有點魄力,她首先從事實力的充實,把兵權要了過來,使得范邑那支薄弱的軍隊完全屬於城主。

  本來,軍隊指揮是屬於趙侯的一員部將,放在這兒的都是些老弱殘兵,除了會要糧餉之外,只會欺負老百姓,什麼事都不會。

  文姜從帶兵的將領們開始,要求他們整飭軍紀,訓士卒,提高素質。那些將領們哪吃這一套,因為文薑是個漂亮女人,他們沒有吹鬍子瞪眼的公開反對,表面上算是答應了下來,實質上是陽奉陰違,依然故我。

  文姜不動聲色,抓住了他們一個錯處,帶了王飛虎和幾名能幹的家將,直闖大營,把兩名百夫長抓住了就地正法,然後撤換了所有的十夫長,由自己帶去的家將中暫代,親自點校人馬,遣退了那些老弱殘兵,留下了精壯丁勇,微召范城年輕的丁勇補充缺額,著實整頓,從新訓練。

  同時還通知了原屬將軍,告訴他范城軍卒由范城自領,不再受他們的節制了。

  本來,各處城邑的軍旅原是自行召募的,這些軍兵的責任只是保護領地,維護治安,受領主的供養,由領主統轄,只不過有一個限制,就是照領地的大小而定兵額,不得超越。大領主公侯只負監督之責,在對敵作戰時,因實際的需要,公候也可以抽調一部份去支援作戰。

  戰國的形成,也就是為了這個原故,領主有了私人的武力,就不容易安份了。

  往往為權與利的衝突,兩個城會打起來,大領主也不加干預,只在事結束後,給予勝利的一方新的承認,承認他佔領的合法。——當然,也必須要一個相對的條件,就是領者必須繼續接受君侯的保護,按歲納上絹粟,而君侯之間,也是如此,只不過衝突的範圍更大而已。

  范邑原來沒有武裝,托求一位將軍的保護,撥來一些軍隊,除由范邑供養外,要對那位將軍納粟作酬。

  因為這個地方太微不足道了,那位將軍根本沒放在眼裡,派來的兩百名殘軍十幾二十年沒有更換過。少壯者已老,老弱者病故,再加上逃亡的,因故離開的,實際人數只得一半多一點,而員額卻始終是比照兩百名不變。

  范中行懦弱無能,不敢理論計較,對城中的兵卒們也不加理會,反正按月給錢就是,造成了那些軍卒們坐大。

  現在經文姜一整頓,倒是氣像一新,范城以范中行名義一封簡函,使得那位將軍為之一驚。

  他並不在乎兩百名士兵,而且早已忘記有那一撥人了,也不在乎每年那幾十石的納粟。他在趙侯處年有俸額,那本來就是額外收入。

  只是原來托庇的一個城邑,現在居然要求自立,這對他的面子太難看了。為了維持尊嚴,他不但復了一封措辭極為強硬的信,而且派了一員偏將,率五十騎,名義上說是來視察,實際是來示威,要范中行繼續前例,將軍隊的隸屬權仍交給將軍。

  那位偏將是范中行的族叔,但年紀比范中行輕。

  陳兵城外,架子十足,只帶了五名兵,揮騎直闖帥府。范中行聽見了訊息,嚇得直抖,躲著不敢去見人。

  倒是文姜挺起對胸膛對范中行道:「怕什麼,這本來就是他們的不是,受了我們的錢物,卻沒有盡到監護的責任,弄了一批殘兵過來,光會消耗糧食跟搗亂。民兵轄理之權本是地方領主的,你收回自領有什麼不對?」

  范中行急得臉都焦了道:「夫人,這不是講理的事,他們也不會跟你講理的。」

  文姜冷笑道:「講理最好。不講理就給他點顏色看,人家只來了五十騎,並不是千軍萬馬,我們的士卒已經補充滿額,而且也經過預先生一個多月的訓練……」

  「才一個多月的訓練有什麼用?人家即是久經訓練的正統軍旅,我們這批新募的鄉下人,怎麼會是敵手?」

  「我對預先生有絕對的信心。」轉頭對預讓道:「預先生,你意下如何?」

  預讓想了一下道:「我只會技擊功夫,教授的也只是搏擊之術,那些丁勇雖還肯學,究竟時日太淺,經驗全無,要他們去跟訓練良好的軍隊作戰是不利的。」

  文姜道:「那麼先生以為我們只有屈服了。」

  預讓道:「夫人如果不甘屈服,只要道理站得住腳,也不是不可一戰,來騎只有五十,況且又在城外,無險可言,遠來勞頓,未若我之安逸。他們自恃而驕,沒有警戒心,這都是有利於我的條件。

  「只要利用突擊,一鼓而進,不難把他們擊潰。」文姜道:「城主,你聽見預先生的話了?」

  范中行憂慮的道:「聽見了。單是這五十騎,我自然不怕,只要預先生率領帥府中的武士,也可以把他們擊退。我擔憂的是許大將軍的報復。許遠大將軍手下將騎五萬,他只要撥個一千人來,我們就無法抵擋了。」

  文姜道:「師出無名。那些兵只是由他率領,可不是由他自行調度,高興打誰就打誰。」

  范中行笑道:「這話要說給他聽才行,兵符在他手中,他的決定就是道理。」

  「你的意思是不加抵抗?」

  「是啊,雞蛋碰石頭,根本無法抵抗,好在許大將軍這次派來的特使也姓范,而且是我族叔,一切都好說話,我們隆重禮待,破費幾個錢……」

  文姜怫然道:「我反對,領軍之權本來就是我們的,我們收回又有什麼不對。」

  范中行長歎一聲道:「文姜,我不知道要如何說才能使你明白。有些地方,有些人是不跟你講理的。道理是屬於強者的,有權有兵的人就有理。」

  文美沒有話說了,再強的人也蹩不過時勢。

  范中行道:「我們出城去迎接一下使者吧,他叫范同。跟我同一個曾祖父,我這一支的祖上,因為是好長大宗,被晉公分派到范邑為領主,他們那一支則留在晉公軍中。三家分晉之後,隸屬趙侯麾下,這次幸虧是派他來,畢竟是自己人,好說話一點。」

  文姜道:「你去接好了,我嚥不下這口氣去。」

  范中行有點困窘的道:「夫人,是這樣的,我這位族叔年紀比我還小十來歲,正當壯年,所以,嘿嘿,他見了漂亮的女人,就會變得和氣得多。」

  文姜臉色一沉道:「你是要我去應酬敷衍他?這太不像話了,讓本邑的百姓知道,會把我看成什麼?」

  范中行苦笑道:「這……當然很委屈你,可是只不過一兩天而已,我們的未來全操在他的手中,把他侍候好了,你這個城主夫人才做得下去。」

  文姜剛要開口,范中行又道:「再說這次的禍是你闖下來的,你也該去收拾一下。」

  文姜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范中行卻轉過了臉。不去看她的神色,大概他早知道自己的話引起什麼反應。

  文姜終於冷笑一聲道:「很好!既然你這麼說,就只有我去當了,要殺,要割,都由我一身承擔,你不必管了。」氣沖沖的走了出去。

  范中行趕忙追上。預讓看了只有搖頭的份。

  文姜的專橫,跋扈,本來是他最討厭的一件事,但是文姜的革新手腕卻使他激賞,這個女人所為才是成大事的手法,只可惜范邑太小了,不能讓她盡情的發揮,但是預仍然樂見其成,所以預讓才會答應教授新募的兵練武。

  今天,再看看范中行,預讓的失望之情更深了,他皺起眉頭,喃喃的自語道:「這樣的一個人,唉……」

  有的話他沒說出來,但在他心裡更為迅速的滋長一個意念,離開這裡。我不能在一個懦夫手下任事。

  現在,他可以走了。雖然他一年的期限只過了一半,但是由於他幾次的出色表現,范中行饋賞了他不少金帛,足夠他抵債預支的金酬。

  「走,等這件事情過後就走!」他在告訴自己。

  「預先生,城主請你陪他一起到城外接待使者。」

  王飛虎一身戎裝過來?恭身邀請。他對預讓一直執禮極恭,一般的家將都跟預讓稱兄弟,他是家將的領班,帥府的總管,以地位而言,他比預讓還高,可是他對預讓不但極為恭敬,而且還超過了他對范中行的態度。

  預讓冷笑一聲道:「我不去,這不是我的職責。」

  王飛虎哈著腰懇求道:「預先生,還是去一下吧,你若不去,城主不敢出城去呢!」

  「這是怎麼說?是他自己要去的!」

  「他那是自己要去,是非去不可。范同已不止一次來到范邑了,每次前來,都是城王親迎於城門口,這次是興師問罪而來,架子更大,他率了四名親兵,到了城門口,因為沒見城主在恭候,當時就發了脾氣,拔劍就傷了兩個人!」

  「啊!傷了兩個什麼人?」

  「一個是守城門的兵勇,那是為了示威,他怪人家沒向他叩頭行禮。」

  「豈有此理!守門的邏卒甲冑在身,怎麼跪拜?」

  「這是他為了立威,那裡講什麼規矩!」

  「可也不能隨便就拔劍傷人。還有一個呢?」

  「是個挑菜進城的鄉下人。」

  預讓怒形於色,憤然道:「怎麼可以傷害無辜百姓呢?」

  「因為范同來到的原故,城門暫時禁止人出入,那鄉下人只好候在城門邊。范同的座騎跑來搶人家的菜吃,鄉下人不甘受損,把馬趕開,觸怒了他,當時就拔劍把那個鄉下人砍倒在路邊。」

  「死了沒有?」

  「沒有,但是雙腿都已經砍斷了。」

  「豈有此理,這傢伙太跋扈了,即使貴為天子,也不能如此作踐百娃,他目中還有王法嗎?」

  「預先生,天子的確不敢,因為王權不振,諸侯坐大,割據稱雄,那些驕兵悍將,根本視王法於無物,這種情形,比比皆是。」

  預讓歎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狗,君王不仁,以百姓為草芥,生當亂世,是吾人之不幸,但是我學劍多年,所為何來,我不許讓這種事發生。」

  「預先生,對方不是一個人,也不只是幾個人,他背後有大軍為後盾,你管不了的。」

  「我不見則已,看見了就要他還個公道。」

  「預先生,一個人能和大軍作對嗎?」

  預讓道:「我雖不能與千萬大軍作對,但是我有正氣為後盾,我去找那個傢伙,要他服罪。」

  「他如肯服罪就不會隨便拔劍傷人了。」

  預讓冷笑道:「他若敢不服罪,我就殺了他的頭,去見許遠去,把情形說給他聽,看看他如何回答。」

  「預先生,范同是許大將軍派來的使者,你殺了范同,等於是在大將軍的臉上擱了一掌,你想他會怎樣。」

  「我不管,他肯講理最好,不講理,我就連他也殺了,流血五步。相信我還有這個能力。」

  王飛虎歎道:「預先生,我信你有這個能力,只是,事後將何以脫身呢?許遠是趙侯的大將軍,手握兵符。權力很大,趙侯已經年邁,行將遜位於世子襄子,而趙襄子跟許遠很接近,若殺了許遠,禍就闖得大了。」

  預讓哈哈大笑道:「預某自從藝成出來行道,就置死生於度外,但求義之所在,從不計較安危,了不起賠上我這條性命罷了,但能使橫者膽寒而生警惕之心,從此不再苛虐百姓,預讓一死也有價值了!」

  王飛虎肅然道:「預先生大義懍然,敝人就不再阻攔,可是城主膽子小,一定不會同意先生的作為,先生最好別讓他知道。」

  「為什麼?這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為何要瞞著他?再說,傷害的兩個人都是本邑的人,他身為城主,理應為他們出頭,他自己沒有膽子,還能禁止我出來麼?」

  「先生,你是知道城主的,他敢做什麼呢?不過先生可以先同夫人打招呼,她倒是會支持先生的。」

  預讓冷笑一聲,「預某行事,但問當與不當,義所當為,雖死而不反,何必去謀之於婦人。」說著他昂然舉步而出。

  到了帥府門口。只看見范中行瑟縮地蜷在馬上,畏畏怯怯地道:「預先生,你可來了,那……那個范同好像來勢洶洶,已經殺傷了兩個人了。」

  預讓淡淡地道:「城主放心好了,有預某在此,絕不叫他再傷害任何人。」

  「是!全仗先生!」他可憐兮兮地撥馬前進。

  王飛虎已命人替預讓牽出一匹馬來,文姜以橫坐的姿勢也乘了一騎。她稍稍落後,為了想跟預讓同行。預讓知道她要說什麼,先行說道:「夫人不必招呼了,王飛虎已經說過,預某答應要范同還我個公道。」

  文姜道:「我知道預先生不會坐視。范同這個傢伙太囂張了,他只是一個客人,居然喧賓奪主,任意傷人。」

  「殺人!預某是為他殺傷無辜而責問,不是為了城主的顏面而出頭。」

  「這……還不是一樣的。原來就是一件事!」

  「不是一件事,預某所為乃是一個劍士的本份,而城主並不要顏面,很可能在我責問之際,他還會阻止。」

  「先生儘管放手行事好了,城主會阻止,但我叫城主不開口。」

  「城主開不開口都阻止不了預某的行動。」預讓說完不耐煩地拍馬追上范中行去了。

  文姜望著他的背影笑了一笑:「傲慢無禮的傢伙,你儘管倔強好了,我總有一天會將你這頭野馬馴服的。」

  她招招手,王飛虎很快地過來,文姜問道:「飛虎,預讓是怎麼跟你說的?」

  「他很生氣,說一定要范同承認傷人的過失而認罪。」

  「范同絕不會認罪的,衝突必起,他也一定會被預讓所殺,因此你必須從速準備下一步應變。」

  「屬下已經準備好了,立刻帶人由側城繞出去,以犒師為名,制住那五十名健騎。」

  「不是制住,是除掉,這些傢伙很靠不住,既不能要他們投降,也不能放回去,他們會投到別的城邑那兒去。」

  「夫人,恐怕用不到那樣做。預讓說了,萬一衝突起來,他會殺了范同去見許遠理論,必要時也會殺了許遠,因此不會有後患了。」

  「你懂什麼,趙襄子行將即位,正要假事故以立威,如果殺了許遠,我們還會安寧嗎?聽我的絕不會錯,事後必須拉住預讓,不叫他到許遠那兒去。」

  王飛虎答應一聲,如飛而去。文姜這才慢慢地驅馬而行。范邑並不大,由帥府到城門口,不過才里許路程,街上的店家居民,早已聞警,唯恐遭受兵戰牽連,緊緊地關上了大門,街上十分冷靜。

  文姜來到城門口,范中行已經先到了,范同正在對他大發脾氣,大聲高叫道:「范中行,你的膽子愈來愈大了,居然敢冒犯大將軍,殺了他派駐此地的帶兵官,還敢要求收編大將軍的兵馬,你有幾顆腦袋?」

  范中行氣急敗地道:「叔叔,這實在是誤會,這是誤會!」

  「誤會?你們派人呈上文書,說得清清楚楚,簡冊歷歷,這還能說是誤會?我知道你是膽小鬼,沒有這麼大膽子,說!是誰給撐的腰!」

  「叔叔!這實在是誤會,你聽小侄慢慢解釋。」

  范同冷笑道:「不必解釋了,這裡事情我都清楚,你最近娶了個好老婆,不但聰明能干,而且還是個大美人,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是不是?……」

  「不,不!」范中行忙道:「婦人之見,不明利害,才冒犯了大將軍,萬望叔叔看在同是一家人的份上,多予成全!」

  「哼,」范同道:「到底是承認了,范中行!你是城主,怎麼會把這種大事交給一個女人去胡鬧,這下子闖出禍來了。你要知道,這不但會斷送掉你的祿位食邑,弄不好連你的老命都會玩掉的,你實在糊塗!」

  「是!是!」范中行道:「侄兒糊塗,萬望叔叔多予成全!」

  范同訓了半天,總算過足了癮,意氣洋洋地道:「大將軍十分生氣,本來要派別人前來,把你們就地格殺,我念在同族之誼,特地向大將軍請命而來,是想給你一點照顧,可是太不像話了」

  「這……小侄怎麼敢,小侄怎麼敢!」

  「不敢?我早已派了前哨通知你,我老人家即將來到,你居然不出來迎接,要我等你半天……」

  「叔父大人見諒,小侄怎敢怠慢?原以為叔叔會率軍來到,小侄自然忙著打點款待事宜,而且小侄一直派人在城樓上眺望,發現人馬移近,立刻通知小侄來迎,那知道叔叔只帶了四個人,輕騎而來!「

  「哈哈……我還要領軍來壯膽不成?我一個人來了,你又敢拿我怎麼樣?」

  「叔叔誤會了,因為叔叔輕騎掩至,巡邏者不察,直等叔叔到了城門口,他們才去通知小侄,所以來遲了。」

  「這也罷了。中行,這些年來,你對我一直很孝敬,我總不能看著你毀了,可是這次你實在太糊塗了……」

  「小侄無狀,萬盼叔叔在大將軍面前美言,說小侄對他絕無異心。」

  「那可不光憑口說,必須拿出事實來,證明你的誠意!」

  這是擺明要敲竹扛了。范中行心中暗自叫苦,只有咬牙道:「但憑叔叔示下就是。」

  范同笑道:「老侄兒,我既不知你虛實,又不知道你能拿出多少要如何開口法呢?這是你表示自己誠意,乞取大將軍的諒解,你必須盡心盡力,否則大將軍發了火,就什麼都完了。」

  「啊!叔叔是要我傾所有獻出來?」

  范同臉色一沉:「不是我要怎麼樣,是自己應該表現得怎麼樣,我才能作主替你擔待。要知道大將軍的令諭是要把你們夫婦兩個都捆了去。」

  文姜在後面實在聽不下去了,終於挺身而出道:「笑話,許遠只不過是趙國的家臣,而范氏食邑在此,是周室天子的旨意,他憑什麼捆我們!刑不上大夫,禮不下蔗人,就算我們犯了罪,也沒有捆了去的事,何況我們一切所為都沒有錯。」

  范同只看見一身錦彩,一片光艷,他是個十足的酒色之徒,立刻為文姜的艷光所懾,連文姜的話都沒聽清楚,瞇起了眼,「哈!老侄兒,這就是你新娶的媳婦嗎?果然是國色天香,哈哈!國色天香!」

  文姜冷冷地道:「我在跟你講道理。」

  范中行早已嚇呆了,連一句話都講不出來。他知道范同心狠手辣,藉機會敲詐,剛才已經在獅子大開口了,如果再得罪了他,不知道他又變什麼花樣。

  范同被文姜冷冰冰的語氣一激,才從迷惘中醒覺過來,哇哇大叫道:「你這個女人好沒規矩,我是你的長輩,你也不稱呼一聲,而且禮也不行一個。」

  文姜冷笑道:「親誼是私室之禮,若是到了後堂私室,再論長幼之序,現在則是在談論公務,語不及私,所以也不必提起那些關係!」

  范同冷笑道:「好,好,中行氏,這可是你們自己說的,不能怪我不講情了。」

  范中行急忙道:「叔叔?她是女人,不懂事,您請多原諒,請看在小侄的份上……」

  文姜忽地一沉臉道:「中行!我這個女人或許不懂事,但是總比你這軟骨蟲強得多。從現在起你給我閉上嘴少開口,一切交由我來辦。」

  范中行被她一叱,果然不開口了。

  范同感到很丟臉,厲聲叫道:「范中行,你們誰是一家之主?」

  文姜道:「我。他雖是城主,但最近一切的措施都是我決定的,所以由我來擔當一切。」

  范同道:「好!既然如此,我就把你捆上去交給大將軍發落。來人哪,把這個女子拿下帶走!」

  他手下兩名親兵上來正待動手,預讓慢慢地走了出來,什麼話也沒說,他那股逼人的威儀已經把對方制住了,連連地直退。

  范同也嚇了一跳,叫道:「大膽的東西,你是誰?居然敢抗拒官軍?」

  文姜冷冷地道:「范同,這裡是范邑,是范氏正式受冊於天子所封賜的食邑,因此,只有我們所領的兵勇才是官軍。」

  「笑話!你們是官軍?我們又是什麼?」

  「你們只是過境的客人,未得允准擅自前來,已是失禮了,何況又在這兒大呼小叫,耀武揚戚,大失本份,應該被捆上的是你,我要把你捆上了交給許遠,叫他另外派個懂規矩的人來。」

  范同看了文姜態度,再看看預讓一副從容的樣子,大感意外。他沒有想到范邑居然敢反抗了,倒是自悔孟浪,不該孤身輕騎而來。現在看樣子來硬的是不行了,只有先回去,把部隊帶了來再作區處。

  因此他冷笑一聲,「好!難怪你們的膽子敢這麼大,原來雇了幾個江湖浪人作打手。等我大軍一至,那時你們可別後悔。走!」帶馬回去,他看出苗頭不對,準備撤退了。

  這時預讓才開口道:「他們四個人可以回去,你留下來。」

  范同心中恐懼突生,口中仍然叫道:「什麼!你們把我留下做人質?你們知道那後果有多麼嚴重嗎?」

  文姜笑道:「范同,可是你自己說的,你說,若是讓你去把軍隊帶來,我們就會後悔,你想我們要不後悔,就只有先下手為強了。」

  范同色厲內荏地道:「留下我也沒用,我的部下們還是會來的,那時你們就後悔莫及了。」

  文姜道:「我們又不是三歲小孩,這其中後果會想不到?你所有的不過是五十名騎兵而已,而我們有兩百人。」

  「這五十名駿騎久經訓練,能征慣戰,又豈是你們那兩百名烏合之眾能比?」文姜但笑不話。

  預讓冷冷地道:「范同,我要你留下,是因為你曾砍傷一名士兵和一名百姓。有這回事嗎?」

  「那算什麼,他們對我不敬,該當此罪!我沒有砍下他的袋來就很客氣了。」

  預讓臉泛怒色。「住口!你身為軍人,責任保民,你的一布一飯,雖說得自國君諸侯,但那是百姓們血汗辛苦所聚,他們才是你真正的衣食父母。」

  范同當著部下的面,受到這種訓斥,更是下不了台,厲聲道:「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如此對我說話?」

  「我不是什麼東西,只是一名布衣百姓而已,因此我才來同你要一份公道,要你……」

  「反了!反了!來人哪,給我砍了!」」

  那四名親兵拉出兵器就朝預讓圍攻上來。

  預讓的腰間別著長劍,但是他沒有拔出,他也沒有還手,只不過輕輕地移動身子,那兩支長矛,一柄金斧一桿方天畫戟都脫了空,鋒刃只差一點觸及預讓的身體。他一直來到了范同的身前。

  范同的臉色變了,霍地拔出長劍攔腰橫掃,竟是十分的凌厲。他究竟是百戰沙場的將軍,在無數次生死交戰的搏戰中,練成了有效而迅速的殺人方法,這與一般劍客們所用的技擊劍術不同,講究的是快,穩,狠,不留半點餘地,也不能有半點猶豫,否則就是跟自己的生命過不去。

  預讓似乎沒有想到對方的攻擊會有這麼凌厲,他原不準備拔劍,現在看是不行了。何況除了范同之外。還有四名手執長兵的親兵,他們所運用的合圍方式也是受過訓練的。

  那是多少人血肉性命的經驗累積,絕不同一般市井匹夫的鬥毆,預讓在幾經危險之後,終於嗆然出劍,但那也幫助不了多少,最多只是能把對方的兵刃架開而已,他們都穿了甲胄,那綴滿了鋼片,魚蚌似的護衣雖然笨重,有不少好處,就是有些部份不畏刀槍。

  頭,肩,股,胸,臂,肱都在保護之下,預讓的處境看來並不樂觀,范同的劍已在他身上造成了一處輕傷,而范同還在厲聲大喊:「殺!殺了他!把這匹夫斬成肉醬,拿去餵狗。」

  預讓知道難以善罷干休,對方非殺他不可了,那四名親兵已經收起先前的輕敵之心,越戰越猛,使他瞭解,這些受過正式訓練的兵士,的確不是一般烏合之眾的民兵所能比擬。

  他奮起神威,一聲怒吼,只見血光迸現,包圍的圈子散開了,兩名持矛的親兵手中只剩下了一截木棍,另兩名持斧戟的兵士則已倒在血泊中,他們胸前的甲衣已被劃裂,鮮血念湧而出。

  范同喉處中了一劍,血如泉湧,但他的人還站著,瞪大了眼睛,滿懷不信地道:「好!好!好劍法!漢子,咱家自幼習武,在沙場上不知殺過多少頑敵,博得今天的前程,想不到死於一個平民之手!」

  預讓吐了一口氣:「不管過去做什麼,你不該欺壓老百姓,所以你該死。」

  「說得好,漢子,等著,等我的部下來到時。你就會後悔了。他們會殺光這城裡的每一個人。

  「去!去把人帶來,屠城,殺他個雞犬不留!」

  那兩名斷了矛的親兵早已逃開了去,跳上馬。飛也似的跑了。

  范同這才仰身向後倒下。預讓歎了一口氣道:「城主,對不起?我只是為了自衛。」

  范中行早已嚇呆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倒是文姜說道:「預先生的神勇,到今天算是親眼目睹,這范同在趙國聽說也是一名勇將,所向無敵,他率了四名親信部屬聯手進攻,仍難敵先生一劍之威!」

  預讓歎了一聲道:「今天我才知道這些正規的軍旅不可以輕視,也知道我訓練那批人實在不成氣候,就是這五個人,我們那兩百名兵勇是擋不住的。」

  文姜道:「這是專為作戰用的傭兵,也是諸侯的基本武力,那些大國,號稱擁有十數萬大軍,但那是靠不住的,他們都是從民間臨時挑來的民兵,經不起狠戰。這樣子的精兵,不會超過三五千,國君對他們十分優遇,豐衣美食,除了打仗之外,什麼也不做。」

  預讓道:「所以才養成他們驕橫凌人的氣勢。」

  文姜道:「有什麼辦法呢?國君的地位就是靠他們維持的,就以韓趙魏三家分晉來說,還不是他們三個人手下各擁有這麼一支精壯的武力,才能把晉公推翻?我們那兩百人目前雖不行,相信在先生的精心訓練下,不久也可以成為一支勁旅。」

  預讓正待開口,文姜忽又笑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訓練那兩百人,為自保而已,以我們這點力量,也不去侵略別人,因此請先生多費點心。」

  預讓也是這個意思,聽她先說了出來,倒是不開口了。范中行這才回過神來,氣急敗壞地道:「你們還在這兒講閒話,還不快作準備,等一下軍隊就攻來了!」

  文姜冷笑道:「準備什麼?莫非你打算一戰了?」

  范中行道:「現在禍已闖下,只有作最壞的打算。」

  預讓道:「禍是我闖的,人也是我殺的,我去擋他們。」

  文姜道:「先生一人能拒五十鐵騎嗎?」

  預讓道:「或許不能,但我會盡力而為,即使不敵,我也能全身而退。剛才我放走兩個人,他們知道人是我殺的,必然會指引餘眾來追,我只要逃向相反方向,他們就不會來侵犯范邑了。」

  「那只能解得一時之危,以後呢?先生不會是為德不卒之輩吧,許遠若要再來興師問罪,又將如何?」

  「我已經告訴過王飛虎?我會先去找許遠,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他,他能夠講道理,自知理屈,必會寧息此事,他不講理,我就常廷刺殺他,亂軍無主,就沒人會來找城主的麻煩了。」

  文姜道:「先生,刺殺許遠可沒有那麼簡單吧?」

  預讓答道:「我預讓若是決心要殺一個人,他很難逃過,一擊不中,我會下次再去,鍥而不捨,終有一次會成功的。」

  「大營之中,恐怕很難由得你來去自如。」

  預讓傲然道:「憑我手中三尺青鋒,可以說句狂話,天下還沒有地方困得住我!」

  文姜哦了一聲道:「我知先生神勇無匹,沒有做不到的事,只是先生考慮到一件事沒有,你再強也只是一個人,血肉之軀,畢竟有精力衰竭之時,尤其是你若刺殺了許遠,三軍失帥,必情急而拚命,到那時候,先生恐怕再難全身而退!」

  預讓道:「大丈夫有死而已,夫復何懼!」

  范中行這才回過一口氣,「預先生,你若成功回來,我一定以窖中半數的金帛為謝,你若是不幸死在許遠大營之內,我們范城的人,都會永遠感激你。」

  預讓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城主,這個你不必放心上了,我不是為了酬金而去的。」

  「是!是!我知道先生是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做事有始有終,不會半途而廢,先生殺了范同,自然不會要我們來負責任的。」

  預讓沒想到范中行居然會冒出這麼一句話,他看了范中行一眼,心中失望之極,歎了口氣道:「城主放心,預某行事向來敢作敢當,不會推諉到別人頭上的。」

  文姜也大為洩氣地道:「城主!預先生是為了我們范邑的事情而出頭的,你怎麼能叫他自己負責呢?」

  范中行道:「預先住仗義而出,維護范邑的百姓,我當然感激,可是我並不想造成這種衝突。」

  「你有沒有聽見范同的說話?他要把我們捆起來,送到許遠那兒去呢!」

  范中行道:「他只是說說而已,不會真那麼做的。他的目的,只是想多敲詐幾文。」

  文姜怒道:「他已經叫手下來捆我了,預先生才出頭的,范中行,你身為城主,無以保妻子,別人替你出頭,你不知感激,反而說風涼話!」

  范中行低頭道:「我沒有不感激,可是預先生也為我們惹下了滅城大禍,我才要求預先生把事情徹底解決,這也沒什麼不對吧?」

  預讓哈哈大笑道:「對!對!非常對。城主一直是抱定了息事寧人,委曲求全的主意,是我強行要出頭的,自然由我去解決。」

  范中行的臉有點紅,但是他仍然厚起臉皮道:「預先生,我知道你一直就看不起我,看不起這個地方,而范邑這個小池塘也實在養不下你這條神龍,你在此很委屈……」

  預讓不等他說完就道:「城主!這些話都不必說了,預某既然約定了一年為期,一定會負責到那一天。」

  范中行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先生在此地不得志我也知道,但是沒有辦法,范邑就是這麼大,我也沒什麼雄心大志,沒有先生可發揮的,所以我想告訴先生一聲,你只要辦妥了眼前這件事,我們就算兩清了!」

  預讓微微一笑,看了范中行一眼道:「城主,你可放一百二十個心,對殺死范同之事,預某必有一個交代。」他拉過了馬,飛身而上頭也不回地去了。

  文姜急了道:「老范!你瘋了?你怎麼把預讓給趕走了呢?可知有這樣一個人,你有多少方便!」

  范中行道:「我知道,現在四鄰的城邑對我都很客氣,再也沒有人敢來打我的主意;還有,城中那些原屬於朱羽的店舖生意,以前從不繳納例捐的,現在也都乖乖的付了;還有就是我們新招的這些兵勇,經他訓練之後,已頗為可觀,這都是預讓的功勞。」

  「那你怎麼還要放他走?」

  「我不放他走也留不住他,根本上他就瞧不起這兒,先前之所以留下,是急需要錢替人償債沒有辦法。」

  文姜道:「那至少也得等期滿之後再讓他走。再有一段時間,我召募的兵勇好了,我們有了自保之力,也可以慢慢的求發展。」

  范中行道:「我可沒這麼大的胃口,再加上跟前的這樁事情很難過關,我樂得大方一點,讓他辦起來也能盡心點。」

  「你以為他一個人能擺平這件事?」

  「我想可以,他那個計劃不錯,他自己去見許遠,說通了,自然沒有麻煩,說不通,他能刺殺許遠,就不會有人來找麻煩了。」

  「假若他自己反而被殺死了呢?」

  范中行道:「那時許遠也不再來囉嗦了,因為他至少領略過這些劍客的厲害,怕再惹上一個。」

  說著他竟笑了起來。

  文姜道:「你笑得出?」

  范中行歎了口氣道:「剛才我是嚇壞了,心裡已經在盤算把財產帶著,逃到什麼地方避難去。現在預讓答應拚命去擺平它,我當然就安心了。」

  他看看地上范同屍體,又得意的笑道:「這傢伙每年總要從這兒撈走一大筆錢去,今年他抓到機會,想大敲一筆,那知把命都玩掉了,可見人是貪心不得的。」

  文姜冷笑,「范中行,別藉機會對我教訓!」

  「唉!夫人!你的雄心可嘉,可是我們的力量太小了,不能夠有異心的,安安份份好,如果我們稍稍有點異狀,立刻就會引起別人的注意,然後就有一股勢力來吞掉我們。這一點我絕對比你看得準,我要把預讓遣走,有一半也是為了你。」

  文姜心中一動:「為了我!我怎麼了?」她沒來由的發急了起來,好像是被誰揭穿了內心的秘密似的,臉色也變得很不正常。

  范中行沒注意到這些變化,他只是笑笑道:「你也是個不肯安份的人,雄心勃勃,那會引來很大的危險。我把預讓遣走,少了一個有力的依靠,你也會老實一點。」

  文姜的臉上表情鬆弛了下來,冷笑一聲道:「范中行,看不出你悶聲不響的,肚子還有這種算計。」

  范中行微笑道:「夫人!你別瞧不起我,以為我百無一用,其實這只是我的生存之道,許多比范邑更強更大的地方在眨眼間易了主,我卻安安穩穩的過了十幾年,這就是我的本事。」

  「什麼本事?做軟骨蟲的本事?」

  「你要那樣認為尚無不可,但是認真說起來,這就是我看法的正確,應付得直。我的作法也許很沒出息,但是我卻能生存下來。沒有一個人會提防我,以為我有危險,因此沒有人到來併吞我。你才動了一下,許遠他立刻就派人來了,由此可見我的看法正確。」

  文姜不屑地道:「他派來的人並沒有吃掉我們,反被我們吃掉了。」

  范中行道:「那是范同自己太大意,想不到這兒有人敢捋他的虎鬚,若是他把五十名健騎都帶了來,你就知道厲害了。」

  文姜微微一笑道:「要是五百騎都來了,或許會使我緊張一下子,五十騎,嘿!赫赫!我照樣一口吞。」

  「夫人!你以為這些士卒都像我新召募來的那些飯桶那樣,笨手笨腳的嗎?人家一個可抵我們十個。」

  文姜笑道:「我們新召來的也不是飯桶,只是訓練不夠而已,再過一年下來你看看!」

  「等不到一年的。」范中行道:「那兩個傢伙逃了回去,他們立刻就會殺來,我們那些飯桶擋得住嗎?」

  文姜笑道:「預讓迎上去了,我想他的一枝劍就足以擋得住追兵。」

  「那總是靠不住的。你不能寄望在一個人身上。對了,我們還有不少的斗客,他們雖然不是絕頂高手,卻多少還練過幾年武,搏戰的經驗豐富,有他們幫助預讓,必可無虞。我們快點叫王飛虎帶著去援助預讓。」

  文姜冷嗤道:「等現在才想到,敵方早就已兵臨城下了。城主大人,你還是安心地享你的清福吧!」

  「你是說,你已經安排他們前去了?什麼時候安排的?我沒見你離開呀?」

  文姜遙望遠處天際一道直衝上天的塵煙,微笑道:「狼煙報訊,王飛虎已經大捷了,這個人真不錯,除了武功劍技不如預讓外,精明幹練,可以稱得一個人才。」

  那一道藍色的烽煙升得很高,筆直刺入天空,很遠的地方都可以看見。是用狼糞和人馬糞曬乾製成的,燃時能產生濃煙,又直又凝,風吹不散,用以作為向遠處的地方傳出警訊,故而也稱為狼煙。

  范中行望著那道升起不久的狼煙道:「你真能確定是王飛虎他們傳出的捷報嗎?」

  「當然,我跟他約好了的,如果他那邊得手,盡殲敵人,就立即舉煙通知我。」

  「你們約好了的?你早就派他們出去了?」

  「是的,我聽說范同來到,立即派遣他們由側門繞路過去了。兵貴神速,決定了行動就要趁快。」

  「你叫王飛虎什麼時候動手的?」

  「一到就動手,他帶了雞鴨魚酒,前去犒軍,酒菜中都下了鴆毒,那些人絕不會想到這一點,所以我想成功的可能有九成,果然不出我所料!」

  「啊,你真狠,文姜,那是五十條人命呢?」

  文姜道:「我知道!老范,你現在又來假仁假義了。要是這五十個人不解決,他們殺將過來,可不會對你客氣的。」

  范中行訕然的低頭又說道:「你早作了這個行動的準備,那時你還沒見到范同呢!」

  「是的,我早作了準備,只等預讓點頭,當預讓答應了過去找范同理論之時,王飛虎就帶人出發了。」

  「這不是太魯莽了嗎?萬一范同這邊沒衝突起來呢?」

  「不可能。范同城門口任意拔劍傷人,就知道他存心不善而來,衝突必不可免。」

  「他只是想借此示威,以便獅子大開口,狠狠的敲我一下,如果真的存心不善,他早就把人馬帶來了。」

  文姜冷笑道:「我聽報他只率了四名親兵前來,已經想到他的用意何在了,他除了要為許大將軍狠刮我們一筆外,還打算為自己弄一筆。如果把人都帶來了,怕人多嘴雜說出去,大家都是同姓一個范,對自己人居然這麼狠,這傢伙難道不該殺?」

  范中行歎道:「該殺!可是你這個計劃也太冒險,如果這邊還在談判,那邊已動了手,而偏漏了一些,跑到這兒來,又怎麼辦呢?」

  文姜道:「王飛虎帶了十四個人,四個人隨他前去犒軍,十個人埋伏歸路,假如有人想逃回,務必加以截殺,假如是往這兒逃,則由我們對付。」

  「我們對付?我們憑什麼對付?十幾個武師全被你派出去了,只剩一個預讓……」

  「這就對了。預讓一枝劍可敵萬夫……」

  「但是預讓不一定會幫我們殺人。那個人傲得很,行事都有他自己的主意。」

  「有本事的人都是如此,但是只要摸清楚他的脾氣,略用一點方法,他仍然會照我的意思去做。此如說殺死范同這件事吧,我雖有此意,找不到人下手。王飛虎說他是許遠手下第一名勇士,技藝高超,力大無窮,除了預讓,沒有人能吃得住他。但是我如開口叫預讓去殺人,他一定不肯,所以我請他陪你去見范同,為你壯膽!」

  「為我壯膽?我並不怕見范同,我知道他只是要錢,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知道,預讓可不知道。我說你嚇得六神無主,不敢出去見范同,想請他隨行!」

  「胡說!把我形容得太不堪了。我何至於如此窩囊?」

  文姜道:「一定要這麼說才能請得他。否則他根本就不會前去。他的職司只保護宅院,可不是跟班長隨,絕不會去受那個罪的……說得他肯動身了,再告訴他,范同在城門口跋扈傷人,事情就成了。」

  范中行道:「你算準他一定會殺范同!」

  文姜哈哈大笑:「我算準范同必死無疑,所以叫王飛虎立刻前去配合行動,對付那些兵馬。」

  范中行翻著白眼道:「太冒險!太冒險!只要有一點差錯,我們就完了。」

  文姜看了他一眼道:「老范,要求發展,總得要冒點險的。」

  「我的日子過得很好,還發展什麼?范邑正當交通要道,過往客商不斷,收入已經可觀,而且境內物阜民豐,是鄰近幾個城邑中最富饒的一個……」

  「不錯!這兒最富庶,別的地方都比你窮苦,你不想去併吞人家,但是別人想來併吞你!」

  「那……也沒這麼容易。以前他們試過……」

  「以前只是那些窮鄉僻邑,看到富庶眼紅,而生掠奪之心,最多也只能派出幾個亡命之徒來行刺……」

  「是啊,他們的運氣太壞,剛好碰上預讓,派來的刺客沒有一個能活著回去,他們的主子也寒了膽……」

  「預讓不會永遠留在你這兒的,他走了呢?」

  「那……我可以重金再禮聘成名的劍客來坐鎮。預讓不要錢,別人卻是要錢的,我只要不惜重酬一定會有人來應聘!再者,我們自行招募的兩百名兵勇,加以好好訓練,也將是很強的一股武力。」

  「你現在怎麼又靠他們了?以前你不是不要的嗎?」

  「我不是不要,而是怕因此惹上麻煩,現在既然出了事,只有硬著頭皮頂下來了。」

  文姜冷笑道:「你別想得好,范同被殺,他帶來的人片甲不回,許遠不會善罷甘休的。」

  范中行的高興打了個折扣,但是他卻樂觀地道:「預讓已經答應去見許遠了,他會辦妥那件事的。」

  文姜哼了一聲道:「萬一他辦不到呢?」

  「我相信預讓能使他折服。許遠雖是勇將,但是他身居高位,坐享富貴已久,早已失去當年的豪情了。這種人一定怕死,他不會與預讓那種亡命之徒作對的。」

  「你怎麼知道呢?」

  「因為我自己就是那一類人。三十年前,我有血氣之勇,會為一點不如意的事而生氣,現在安逸日子過久了,我只想保現狀就夠了。」

  文姜看了他一眼,雖然這個人是她的丈夫,而她的一切也是因著丈夫而得到的,但是不知怎麼,她實在無法對范中行生出一點感情來,那不是年齡的差距,因為文姜也不再年輕了,她已二十八歲,文姜所感到的是一種強烈的失望,絕對無法融洽的性格上的差異。

  這樣一個人,我能跟他終老嗎?文姜曾經不止一次的問自己,而且每次都是不假思索就說出了答案,不能,我打內心裡憎惡這個人。

  文姜歎了口氣:「老范,我們不能全部寄望在預讓的身上,必須要作萬全的打算。因此我們還要派人,帶了重禮去拜見一個人,得到他的首肯,才能真正的高枕無憂。」

  「誰?誰還有這麼大的本事?」

  「河東智伯,趙國的第二個強人。」

  「智伯是夠強的,但是他不會為我們撐腰的。」

  「要他為我們去跟許遠交戰,他不會答應,但是許遠要發兵來攻我們,勢必要借道河東,智伯可以不答應他借道。」

  「這恐怕不容易,范同就帶人來了。」

  「那只是五十騎,而且是以前,許遠再次發兵,當不止區區五十之數吧,大軍過境,他就要考慮了。據我所知,智伯對襄子繼趙很不服氣,已經鬧得不太愉快,我們若以厚幣甘詞,進說智伯,一定能使他點頭。」

  范中行略一沉思道:「好辦法,夫人,你真行!我們只要表示一下,願受河東的保護,智伯一定會答應的。你能想到這一著,足見高明。」

  「要是沒有這一重保障,我也不會動范同的人手了。」

  范中行對他的新夫人不僅滿意了,而且還表示了由衷的佩服,嘻笑道:「夫人!快點給我生個兒子,像你一樣的聰明,我們范氏一族必然會大有出息。」

  他忘情的拉著文姜的手,被文姜甩掉了,冷冷的道:「別想得那麼遠。目前的任務是把河東的關係拉攏好,該送些什麼禮?該誰去?如何措辭?……」

  范中行掏出一枚鑰匙道:「一切都由你作主,你自己上庫房裡去看,要如何處理,你斟酌著辦好了。」

  這等於是把他全部所有都交給文姜了。文姜倒是有點愕然的道:「你把庫房鑰匙交給我,不怕我再配一把?」

  范中行笑道:「你不必再講了,今後這把鎖就由你保管,庫中的財也全部由你支配。」

  「你……對我如此放心?」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放心你,能放心誰呢?」

  「你不怕我把財物捲逃嗎?」

  范中行笑道:「我不怕,你也不會那樣做,因為你無論往那兒去,不會比這兒好。在范邑,你不但有錢,也有權勢,這你在別處找不到的。」

  文姜冷笑一聲道:「你倒是把我看透了。」

  范中行聳肩微笑,笑得非常可惡。他沒有開口,但等於是作了肯定答覆。

  文姜此時有著屈辱的感覺。她很想把鑰匙扔到范中行的臉上,然後拔腿就走,遠離這個可憎的傢伙。可是她沒有那樣做?范中行的確把她看透了。

  文姜不甘寂寞,不肯安於平凡的女人,嫁到范城來,她終於有機會可以發揮她的才華,滿足她的雄心了,她是不會捨得放棄的。

  但她也不甘心嚥下那口氣,冷笑一聲道:「老范!你別得意,女人是很難預料的,也許有一天,我遇上了一個值得我愛的男人,我會拋棄一切跟他走。」

  范中行哈哈一笑:「文姜,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我最不耽心的就是這一點,因為,這太不可能了。」

  「不可能?你以為我已經老得沒人要了?」

  「那裡!你美麗得如同一朵盛開的鮮花,每個男人都曾為你著迷。你只要想走,可以帶走城裡一大半的男人,只是那些人會在你眼中嗎?」

  范中行繼續得意的道:「能被你看中的男人,一定是非常了不起的男人,可是問題又來了,那樣一個男人,會跟你一起私奔嗎?你畢竟是我的妻子,是范邑的城主夫人……」

  文姜低頭不語,心中卻更憎厭這老傢伙了。她也無法不承認他的話有理由,被自己所看上的男人,必然是個頂天立地的奇男子,那樣的一個男人會帶著自已私奔嗎?

  假如真有那樣一個人,我倒是要試試看,試試我的女性魅力,能否籠絡得住他?

  可是上那兒去找那樣一個男人呢?到現在為止,只有一個預讓能叫我動心,可是預讓會要我嗎?

  文姜立刻也為自己找到了答案,不要!他是一頭行空天馬,無拘無束,沒有一個女人能牽住他,他也不會為一個女人而留在一個地方……但我總得試一試。

  想到這兒,她的眼光轉為熱切,眼神汪汪地望向預讓所去的方向,口中哺哺的低語著。

  雖然沒有聲音,但范中行從她口形的蠕動,已可猜出她念的是:「預讓,預讓。」

  陡然一震,范中行終於猜測到自己妻子的心事了,原來是鍾情於那個男人。

  不好!文姜雖然眼高於天,但是對預讓就難說了。難怪她近來對預讓特別關切。不過預讓是個守禮的君子,該不會誘拐主婦吧!

  想到這兒,他又略感安慰,但又不太放心。

  文薑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如果她蓄意勾引,預讓恐怕很難逃得過她的美人關。無論如何還是快點把他弄走,斷了文姜的念頭。

  范中行暗中作了決定,開始在想方法了。

  但是很出乎意外的,一個月之後,預讓回到范城,竟是自動向他提出了辭意。

  那是一個黃昏,范城的人都很放心了,因為王飛虎從河東回來,說智伯已經接受了他們的懇請,不讓許遠的人過界,不但是如此,他還答應親自到許遠那兒去,為范邑請命,警告許遠,不得欺凌對方。

  智伯是個頗有雄心的人,有意跟襄子一爭長短,他的兵力雖不若趙襄子,卻是趙國第二大勢力,為了要跟襄子一爭短長,他也正在力圖擴張,像這種拉攏人心的機會,他當然不會放棄。

  所以他表現得既積極又熱心。智伯既然答應出頭了,范邑穩可平安無事。

  這個消息令大家很興奮,范中行大開慶功宴之際,預讓居然也僕僕風塵的趕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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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28:12 |只看該作者
第 六 章


  他全身都是塵土,一雙眼睛奕奕有神,進入到帥府大堂,正好趕上熱鬧。大家看見了他,都起立歡迎。

  范中行都不例外,起立笑道:「預先生回來了,可正趕巧了,我們正在設宴慶功。」

  預讓問道:「慶功?慶什麼功?」

  范中行道:「河東智伯答應為我們出頭撐腰,去向許遠周旋,不讓他找我們的麻煩。」

  預讓冷冷的道:「這個我知道,智伯到許遠那裡的時候,我也在那兒,許遠的架子大得很,我等了三天都沒見到人,還是智伯邀了我,一起才見到了許遠。」

  范中行得意的道:「許遠身為大將軍,一個平民豈能輕易見得著的?但智伯就不同了,他是河東伯,論爵位,比襄子高呢。不過襄子襲了趙侯的王位,又高過智伯去,但是許遠不敢在智伯面前搭架子。」

  預讓淡淡的道:「智伯是平易近人,沒有一點架子。不但是對一般人,對他自己的部屬也是一樣……」

  范中行道:「是的,智伯待人謙恭是有名的,因此他那兒才延攬到不少人才。」

  預讓看了他一眼,然後道:「智伯的謙恭並不是延攬到人才的主要原因,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也是一個雄才,他的智慧,他的氣魄,他的胸襟,都不是一般人可比擬的。他到許遠那兒去,微服何從,只帶了兩名隨從。」

  「那也沒有什麼。」范中行道:「他的地位崇高,轄地廣大,部屬眾多,即使他一個人不帶,許遠也不敢輕慢他。」

  預讓道:「但他卻是找許遠理論去的,一個談不攏,很可能立刻成仇,性命都保不住。」

  范中行道:「這個,我想許遠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

  「城主,這個你就估計錯了。許遠聽說我們殺了范同以及那五十名驍騎之後,非常憤怒,當時就命他的武士要把我擒下斬首,而且發兵來血洗范邑。」

  「啊!他難道連智伯的面子也不賣嗎?」

  「那智伯還沒開口,我們一起去見到許遠後,他讓我先說,許遠下令要抓我時,他還是沒開口,拔劍站到我身邊來。」

  范中行愕然道:「這是幹嘛呢?他只要表明立場就行了,不必要如此的。」

  「城主,你對許遠那個人瞭解還不夠。襄子新繼趙侯之位,對他十分倚重,養成他狂傲不可一世的態度,誰都不放在他眼中。先前雖然因為智伯的地位特殊而以禮相迎,不會因此而改變這件事的態度。」

  「那不是糟了嗎?衝突起來了沒有?」

  「衝突起來了。許遠叫他讓開,少管閒事,他說他也是為了同一件事來,許遠如果要堅持不放過范邑,就連他一起殺了。」

  「許遠真敢動手嗎?」

  「他有什麼不敢的?何況趙襄子跟智伯失和,他若能殺了智伯,正好可以建大功。平白無故下手,他還怕激起河東反抗,因為智伯在河東極得民心,現在智伯出頭至他的大營中干涉他的事務,給了他一個最好的借口。因此講不了幾句話,雙方就動上了手。」

  「那你們兩個人不是糟了嗎?許遠軍中有那麼多人,你們怎麼會是敵手?」

  「不是兩個人,是四個人,智怕還帶了兩名侍從,那兩個人也是很傑出的劍手。」

  「四個人也不行呀,許遠軍中有千軍萬馬呢!」

  「他的人馬雖多。但是在他的中軍大帳卻容不下多少人。那些甲兵所持的是長矛斧鉞,倒不如我們的三尺利劍來得方便。在一場大戰之下,我們折損了一人,對方死了將近有四五十人。」

  說到那場戰鬥,預讓禁不住眉飛色舞,但范中行已嚇得臉色蒼白,忙問道:「結果怎麼樣?」

  文姜很從容的接道:「還用問嗎?預先生能安然無恙回來,自然是許遠吃了大虧。」

  范中行這才略略放心道:「是的,是的。預先生神勇無匹,在大帳中,人多也擁不進來,想必是穩操勝券。」

  預讓道:「我們雖然最後突圍而出,卻也沒有那麼輕鬆,多虧智伯與他的那位隨侍奮勇替我擋住後面,使我能飛躍而出,直撲許遠……」

  「先生殺了他沒有?」

  預讓道:「要是殺了他,我們也別想生還了。我只是把他制住了,挾持住他作為人質,喝令他的部屬住手,這才衝出了重圍,脫身而出。但是智伯因而受了兩處外傷,他那另一位侍從也英勇的戰死了。」「這……,真是太危險了。」范中行道:「智伯也真是的,幹嘛要孤身深入呢?他應該帶了兵馬去的。」

  預讓冷冷的道:「他如帶了兵馬去,一個談不攏,就要付之一戰了,這一仗卻打得太沒來由,因為許遠並沒有侵犯河東,他是為了我們范邑而出頭的!」

  范中行這才道:「這……也是為了他自己。趙襄子對他在河東日漸壯大的事已感不安,遲早也會向他開刀的。」

  預讓道:「也許有一天,但現在還不到時候。智伯向我分析過,他目前的實力自保有余,攻人則不足,如果他率軍輕入晉城,對方必有所備,另外遣軍截其後路,必無勝算。所以他只有微服簡從,孤身前往,他的計劃中也是準備跟我一樣,如果善言無效,就出其不意,挾制許遠,來到河東,迫他接受放過范邑的條件。」

  范中行感激的道:「智伯為我們倒是費了不少的力,你們最後是怎麼回到河東的?許遠的部屬沒有趕到嗎?」

  「我們挾持了他們的主帥,他們怎麼會不追呢?不過智伯已經有了準備,來到邊界處,那裡已經埋伏了一支勁旅接應,擋住了追兵,我們才算真正的脫困了。」

  大家也都吁了口氣,范中行笑道:「智怕長於謀略,雖然冒險深入,也有妥善的安排。」

  預讓冷冷的道:「城主,我們回到河東,趙襄親自率軍趕到,陳兵邊界,兩相對壘,最後因為雙方都沒有作戰的準備,協議商訂城下之盟。」

  「條約怎麼訂定的?」范中行急急問道:「對我們的事如何決定?」

  預讓道:「智伯既答應了王飛虎,自然不會背諾,他堅持要趙襄今後不得干與范邑的事。」

  「謝天謝地,今後我們就可以安心了。」

  「可是河東因而跟趙侯交惡,雙方抓破了臉,智伯立刻下令全國備戰,而城主放心得很,居然已經大開慶功宴了!」

  范中行道:「智伯的盛情,我當然很感激,不過他跟晉城趙侯之爭。由來已久,絕不是因為我們的緣故,只不過適逢其會,假我們的借口作了一次新的衝突而已。」

  「這就是城主對此事的看法?」

  范中行發覺到預讓的不快,乾笑一聲道:「預先生,我知道你一定會說我太忘恩負義,不過謀國之道,本來就是如此。智伯跟范邑並沒有特別的交情,他為我們出頭,絕不是為了道義,而是另有其目的。」

  預讓點點頭道:「不錯!智伯自己也跟我說過,如果要保護范邑不受侵犯,他只要不讓許遠的兵借道就行了,並不要他跑一趟,更不必冒生命之險去找許遠面談。」

  「可不是嗎?我們要求他的也只是阻住許遠的兵馬過來,他居然跑去找許遠,實在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他不是為城主去的,城主不必為此不安!」

  「這個我知道,我跟他沒這麼深的交情,也不希望他冒這個險。幸虧他成功了,要是他失手,把自己陷進去不說,連我們范邑也跟著玉石俱焚,那才冤枉呢!」

  這種論調連文姜都聽不下去了,皺著眉頭道:「城主,你別忘了是我們惹的禍,也是我們反托他的。」

  「我知道,可是他那種解圍的方法叫人不敢領教,要是不成功的話,許遠揮軍東下。我們連命都保不住,那還不如乖乖的向許遠認罪,每年多貢上一些錢糧……

  文姜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預讓卻冷冷的道:「城主,殺死范同的事總算告一段落,預讓的任務已告成,現在是特來告辭。」

  范中行並不意外。他心中也巴不得能早點送走這個禍患,尤其是知道文姜對預讓特別激賞時,更不想他留下來了。但是口中卻不得不道:「預先生怎麼要走了呢?你答應留此一年的,現在只過了一半的時間。」

  「記得城主說過,預某只要辦妥了范同的糾紛,就可以離開了的。」

  「當然,當然。我是說過,而且我也不是以此強留先生。事實上先生為范邑出的大力太多了,任何一件事都足以抵過先生所支的報酬,沒有范同的事,先生要走,也沒人能攔住先生。」

  「預某卻不是那種不告而行的人。我做事一向有始有終,事事交代得明明白白,預約的期限還有半年,雖然城主口頭答應過可以提前離去,但預某是要退還一半的錢,這一包金片請城主收下。」

  說著他取出一個包包遞了過去。

  范中行忙道:「先生說那裡話!你為范邑解了危機,我還要好好的謝你呢!這金子絕不能收。何況我已經說過了,完成這一次任務後,先生可以走的……」

  預讓道:「反正我已告訴過城主了,也取得了城主的允諾,今天留此一宿,明天走時,我也不來辭行了。」

  他把金子安放在地上,回身欲行。文姜忍不住道:「預先生志在千里,范邑這個小圈子是留不住先生的,但不知先生此去何方?」

  「上河東智怕那兒去。」

  「上河東去?智伯雖然對先生十分禮遇,但不會比在這兒更受恭敬吧!「那兒人才濟濟,也不像在這兒唯先生是。若是先生要繼續從事遊俠,我們是不敢挽留,若是居間作客,河東何如范邑呢!」

  預讓道:「我欠了智伯。」

  「先生又欠他什麼?」

  「欠他兩條人命。智怕這次上晉城去見許遠,喪失了兩名好手,我只有以一命為報。」

  「那是為了保護他自己而帶去的。」

  「但是,智伯上晉城去,就是為了我。他聽說我去見許遠,怕我失陷在那兒,這才趕了去接應我的。」

  「這怎麼可能呢?他跟先生認識嗎?」

  「不認識,但我有幾個朋友在他的幕下作客,他從朋友的口中聽說了我……」

  「這只是他說而已,是他仰慕先生之名,早就該著人相請的。」

  「他希望我去,可是他也知我不受人拘束,不肯在一個地方久留,所以才沒有冒昧從事。他怕我拒絕一次之後,再也不便開口,因此他一直在等機會,在等一個我無法拒絕的時候,然後才提出邀請。」

  「這次就是機會了嗎?」

  「是的。他得知我將孤身前往許遠軍中探消息,也知道我一個人的力量,絕對說服不了許遠,所以才趕了去!」

  「那是出之我們的請求。」

  預讓笑道:「他說了,若是范邑跟許遠之間的摩擦,他絕不會插手,因為這本不關他的事,否則上次范同帶了五十騎過境,他就不會放行。他之所以答應為范邑說項,就是為了我的緣故。」

  「先生相信他的話嗎?」

  「乍聽很難相信,可是除此之外,他實在沒有冒險的理由。夫人能指出來嗎?」

  文姜也說不出來,智伯荀瑤以千金之軀,伯君之尊,居然輕身進入敵方大營,實在沒理由。要不然,他真是為了營救預讓去的,但那可能嗎?

  她想了一下才道:「先生,你以為他是為了結交你嗎?」

  「當然不是。他胸懷大志,也不是豪俠中人,不會只為了道義而結交我。他要拉攏我為他所用,幫他練兵,幫他策劃擴展,甚至於替他作刺客。」

  「這可知他是有所為而去的。」

  「我知道。但是他所付的代價很大,他付出的是自己的生命,而且也幸虧有他幫助,否則我絕無可能從許遠的軍中生還。」

  「最後是先生挾持了許遠而救他出圍。」

  「那是另一回事,他為我而去是毫無疑問。」

  「這是權術,是苦肉計!」

  預讓歎道:「不管他的目的何在,他是以生命來爭取我這個人,就值得為他賣命了。我在別人心目中,只是一名劍客,充其量也只能做做打手刺客而已,但是他卻能看重我其他的能力,這份知己之情。也值得我以死相報了,這是任何人不能給我的。」

  文姜輕歎道:「智伯的確是個人傑,他能見到先生別人見不到的長處,只此一端,也是我們不能比的,所以我也不再說挽留的話了,敬奉一杯,祝先生此去鵬程萬里,創下不朽的功業。」

  她端起自己杯子,滿斟一杯,走出來雙手遞給預讓。

  預讓接了過來,說了一聲:「謝謝!」仰頭一飲而盡,把杯子還給了文姜,頭也不回地去了。

  文姜接了酒杯,忍不住眼淚直流下來。

  這個場面使得宴會變得很尷尬。

  預讓之去遲早的事,誰都知道他不可能久留在范邑。他現在要走,是突然一點,但是文姜為他流淚,卻是說不過去的事。

  范中行乾笑一聲道:「夫人,預讓得到智伯的器重,到河東正好大展抱負,這是好事,你難過什麼呢?」

  文姜居然道:「這麼一個大好的人才,就這麼走了,而且是被人從我們這兒剜去的,你還笑得出來?」

  范中行一怔:「這是他自己要走的,我留不住他,有什麼辦法?我對他並沒有少半分恭敬,在范邑,誰不是將他高高的頂在頭上?連我這個城主都不敢對他大聲說話,還要怎麼樣?」

  「你怎麼不能像智伯一樣,做個人傑呢?」

  「我?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就不是人傑,這可不是我的錯。」

  聽了范中行自嘲的語氣中有著一絲蒼涼,文姜也感到歉意。范中行再窩囊,畢竟是一城之主,當著這麼多的人,給他如此難堪,也太過份了。可是她再看看廳上的人,每個人神色都是跟她一樣的失望,一樣的茫然,茫然的望著預讓所去的方向。

  范中行對她是百依百順,好得不能再好了,對那些門客也都十分的優遇,既不小氣也沒有架子。

  可是沒有擋住任何一個人,只要預讓開一句口,似乎每個人都可以跟預讓走了。

  范中行突然感到很悲哀,他發現沒有一個是站在他這邊的,尤其以他美麗而能幹的妻子為然。大家的意興都很蕭條,預讓的歸來證實了范邑的危機已正式的除了,這應該是歡宴的時候,但是誰也提不起興趣,於是一場慶功之宴,在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解散了。

  預讓在屋子裡整理著行裝,其實已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整理了,他來的時侯,只有一人、一劍、一馬,現在屋子堆滿了金珠、錦繡,這些都是范中行和文姜陸續饋贈的,在他離去的這段時間內,居然又添了很多的新裝,連被褥臥具也都換成了新的。

  預讓歎了口氣,抱著頭在榻上躺了下來,他想找出自己的舊衣,也就是他穿來的一件,他準備走的時候再穿上,可是沒找到,想想只有算了。就穿他一身衣袍走吧,替人工作了半年,帶走這些代價也不能算是過份了。

  門上響起了剝啄聲,預讓問道:「是誰?」

  「是奴婢,來侍奉先生入浴的,湯盆已經準備好了。」

  那是侍候他起居的女侍英子的聲音,跋涉終日一行百餘里,預讓倒是認為有此需要。於是他起來寬了衣,披了一件浴袍,來到偏室的浴室中,這是預讓唯一要人侍候的地方。

  他的生活平易,凡事自理,只有在就浴時,他沒有拒絕派來的侍女侍奉。英子是平凡老實的女孩,相貌平平,年齡不大,但是有一雙細巧的手。

  她侍奉預讓入浴很能使預讓滿意,尤其是浴後按摩,能使預讓的肌肉得到適度的舒張,除疲勞,對一個劍手而言,這是非常重要的。全身的肌肉必要有適當的運作,以保持其靈敏,以備必要時發出雷霆的一擊。

  尤其是一些極少用到的肌肉,又佔很重要的地位,像頸項、背上以及腰腹等處,平時必須作很多特異的動作來運動它們。後來發現浴後的按摩更具效果,預讓就不再拒絕了。

  在熱水中舒舒服服的躺下,預讓閉上了眼睛,聽任英子工作著。她拿著一塊皂石,為預讓磨掉了身上的積垢,然後用清水沖洗過後,預讓照例躺在一塊大石條上,由英子替他作全身的按摩。

  照以往的慣例,預讓都是閉著眼睛的,為了工作時所需,英子也是半裸的,所謂半裸,只是在腰間圍了一塊布。預讓並不是道貌君子。他信得過自己的定力,即使是裸程相對,他也不會有什麼綺思。

  但因為英子是個年輕的女孩,雖然侍浴已經成了她的固定工作,她也不會在乎一個赤裸的男人在她面前,預讓卻顧念到對方的尊嚴,閉目不視怕她難堪。

  他閉上眼睛養神,使心靈進入到空冥的狀態。這是一種高度的修為。在這一段時間內,能屏除任何思想或意念,那也是達到一個高明的劍手必須的條件。

  只有在靜中,才能有新的突破。

  今天,預讓照例也開始作靜冥的功夫,但是不知怎麼,他始終感到不大對勁,始終無法靜下來,心裡面老覺得有一股波濤洶湧著,這是從所未有的現象。

  十年前,他還年輕,血性方剛,心性未定,劍術未登堂奧,定力不足,有時還會受外力的誘發而難以自持,近十年來,他深信自己修為已經能制人欲了,何以居然會有這種靜湖暗潮,發自內在的衝動呢?

  預讓沒有去深究,他認為目前重要的是克制自己,因此他盡了最大的努力,鼓起內氣,想要壓下那股暗潮,但是卻沒有成功,他現這內在的衝動雖來自無力,極為強烈,是無法去壓制的。

  加的壓力愈大它的衝動力也越強烈。好在預讓是個修為有素的劍客,他已經在各種自我衝擊的磨練中熬了過來,也有了對付各種內在困擾的的經驗與方法。他知道不能去強自壓制它時,立刻採取了對策那就是轉移它。

  他立刻在腦中回憶起自己大小所經歷過的搏鬥,把每一次戰鬥的歷程,都重新咀嚼一遍,自己犯過了什麼錯誤,而在對方的招式下,如何的陷入了危境,最後又是用了什麼方法,去解除了危機,反敗為勝……

  這是他經常所作的課程之一,時常都在溫習的,這也是他自我突破,力求上進的過程,每一次思考,他都在其中反覆的思量斟酌,以前所用的解式是否最合適的,是否還有更好的方法。

  就是這種反覆的思索,才使他的劍藝日精。

  預讓是個忠於劍的人,他已經把自己的半生投入劍中,他也準備把未來的歲月依然歸於劍,所以,每到他進入這種思想時,他立刻就能進入到完全忘我境界。

  他的身體完全靜止,他的精神狀態進入了三個不存在的虛構形體中,一個仍然是他本人,握著劍,進入了激鬥中,一個是跟自己斗的對手,另一個則是冷靜的旁觀者,檢討雙方的得失,觀察著每一個細節的變化。

  當他思索時,他對自己跟敵人是同樣的公平,任何一方有了困難時,他都盡力去幫助那一方,化除他的危境,所以有很多時侯,他是在幫助敵方攻擊自身。

  預讓很快的進入了這種冥想的決鬥中,而這一次,他選擇在許遠軍營中的那一戰。ˍ

  他更忙碌了,因為他不但要化身為好幾個敵人,還要化身為智伯以及兩名隨從的劍士,才能重溫那一場戰鬥而檢討得失。而最忙碌的則是那旁觀的第三者,他要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小的變化。

  他化身的這個第三者很盡職,不但捕捉到了戰鬥中敵方的每一個動作,也找到了此刻困擾他的原因。

  那是多方揉合。第一是氣味,一種香香的、甜甜的引人入醉的氣息,毫無疑問,那是一種異性的同類的氣息,一個女人的氣味,而且是一個正在發情的女人。

  這種氣息本是與生俱來,天賦形成,芸芸萬物,也都具有這種本能,作為衍生繁殖的原始動力。

  在平時,一條公狗跟一條母狗可以為了爭一塊骨頭而打得頭破血流,唯獨到了發情期,公狗會忠心耿耿的跟在母狗後面尾巴乞憐,打都打不走,就是受了這種神秘的氣息使然。

  身為萬物之靈的人卻漸漸的擺脫這種自然的引力了,他們有了知識,對兩性的交合產生了更進一步的規律,並不純粹靠生理的刺激衝動了。

  但無可否認的,這種引力仍然是存在的,只是很少對雄性的男人起作用了。他們雙目中見色才行動,心中思色才有慾念。只有極少數的人仍然保持著這種敏銳的感受力,預讓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並不感到驚奇,因為英子就是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女人,而且兩個人都是裸程相對,肌膚相接。

  她也是一個成長的女人,一樣有她的情慾需要,何況預讓的身體是那樣的健壯,對思春的女人而言,健壯就是一種神奇的引力。

  使預讓感到震動不安的是自己的反應,英子這個平凡的女人也能使他心動嗎?

  即使面對著事實,預讓仍然否定了這個可能,英子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個人而已,一個可憐的人,善良而無知,平凡得引不起任何一個男人的注意。

  在范中行的帥府中工作,待遇都很優厚,因而使得每一個男人都有能力去找美麗的女人,而且也很容易得到女人的慇勤,因此有人會對她感到興趣。

  而且長時期接觸到都是赤裸的男人,使她本身的魅力也減少到了最低的程度,女性的魅力是雙面相對的,她本身需要男人時,才會設法去吸引男人。

  這樣子的一個女人,居然能破壞了預讓的修持嗎?

  預讓越想越不對。他也發現了更多的不對勁,最明顯的是那雙手,那只在他身上按摩的手,又柔又滑,不像英子那樣粗糙那樣用力,擠壓在肌肉上令人痛疼的感覺,就按摩而言,這是必要的,必須要這麼大的力量,才能使一些緊張的肌塊鬆弛下來。

  可是現在的一雙手,只是在輕輕的撫弄,掌心熱熱的,那很容易引起人的遐思,激發起男人的情慾。

  還有就是一些肌膚的接觸了,預讓也感受到碰在身上的肌膚不一樣了,英子的肌肉堅實有力,但缺乏彈性,而且她太瘦了,給人一種拙硬的感覺,不像今天這樣柔韌而舒適,這種種的條件湊合起來只有一個結論,那就是今天侍浴的是另外一女人,但是先前招呼的明明是英子,怎麼會換了個人呢?

  他忍不住睜開了眼睛一看,幾乎嚇了一大跳。

  竟是文姜,她的身上穿了一件薄紗的短衣,但已經被濡濕了貼在身上,等於沒穿一樣,把她那美好玲瓏的曲線,整個的襯托了出來。

  那是一幅使任何男人都難禁亢奮的畫面,預讓也覺得一股暖流由小腹升起。他要站起來,但是發現自己的形相實在太不雅,所以他只能彎腰坐著。

  而且口中吃吃的道:「夫……夫人!怎麼是你呢?」

  文姜被他的神態撩得笑了起來,嬌媚的反問道:「難道我就不能來到這兒,做這份工作嗎?」

  「這太不敢當了!」

  「預讓,你太客氣了,你為我們所做的太多,我不知道要如何報答才好,侍浴只是聊表報答於萬一。」

  「這萬萬使不得。」預讓道:「你是城主夫人。」

  「城主夫人也是個女人,英子也是個女人,她能做的事,我當然也能做,相信我能比她做得更好些。」

  「可是這對夫人的名節有虧。」

  文姜一笑道:「預讓,你這是言不由衷了,我是個已婚的婦人,英子卻還是未嫁少女,難道她來做,就不損名節了嗎?」

  預讓不禁話結。

  文姜繼續道:「這件事我的看法就與名節無關。英子已經侍奉你沐浴很久了,難道你准備將來娶她嗎?」

  「這……不同,侍浴本是她的工作。」

  「預讓,這可不是一項很體面的工作,很少女孩子肯樂意而為的,每一個幹這份工作的女子,都是不得已,因為別的男人很少像你這樣規矩……」

  「啊!別人會欺負她嗎?」

  「也不算欺負,因為別人要她額外的侍奉,都是給她額外的賞賜,她不是女奴,沒有人能強迫她做什麼事,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

  「啊!這個我倒是不知道。她幹嘛要選擇這一份工作呢?難道是她家也欠了別人的債嗎?」

  「那倒不至於。她的家中雖不富有,日子倒還過得去。范邑是個很富的地方,一家五口,只要耕作及時,不偷懶,個個都可以衣食豐足,她的父親是城主的佃農,自己有著一片很大的私田,日子過得很好。」

  「那她為什麼要到府裡來侍浴呢?」

  「因為她精於按摩之術,城主才把她特地僱用進府裡。她的待遇很高,工作也很輕鬆,只有七八個人入浴時是要她侍奉的,除了這七八個特定的人外,她有空的時候,別人徵得她的同意,也可以召她侍浴,不過要給她代價。她在府中一年的收入,抵得上她全家三年之入。」

  「她既然不虞饑餒,要這麼多的錢幹嘛?」

  文姜笑道:「存起來作為嫁妝。」

  「作為嫁妝?她還要嫁人?」

  「為什麼不?她雖然姿容平平,不怎麼吸引男人,但她也是血肉之軀,一樣有七情六欲,更希望能有個男人終身陪伴她,這有什麼不對?」

  「不,沒什麼不對。」預讓道:「她的希望很正常,只是她既然希望能規規矩矩嫁人為歸宿,就不該選這個職業。」

  文姜笑道:「她不幹這個行業,也還是沒多少人願意娶她,因為她不美麗,缺少吸引力。」

  「可是現在她豈不是更難找到對象了嗎?」

  「倒也不見得,她在府中侍浴,只有府中的人知道,在她鄉下家裡,只知道她是在府中當侍女而已,等她賺足了一筆錢後,以那豐厚的嫁妝為條件,她就可以嫁一個像樣的人家了。」

  「那有什麼好呢?人家是娶她的錢,不是娶她的人。」

  文姜冷笑道:「要是有人娶她,她早就嫁了,也不會輪到來為人侍浴。人家既然能為她的錢而娶她,只要她嫁後能很好的控制那筆錢,人家也會為錢而愛她。」

  「錢有用完的時候,那又怎麼辦呢?」

  「預讓!女人很少能想那麼遠的,她們追求所愛時,就像是飛蛾投火一般,不顧一切,英子一生中只渴望有個男人能對她溫存體貼,可是卻沒有一個男人肯娶她,所以她就不顧一切來賺錢,買一個丈夫。如果錢用完了,那個丈夫變了心,她也不在乎,至少這一輩子她已經擁有一個丈夫了!」

  預讓默然無話。

  文姜的眼光忽而變得熾熱說道:「侍浴本是夫婦間一種閨房之樂,如果一個女人不是你的妻子而來作這件事,總有一個原因來促使她心甘情願的做,否則就不會做得很好,因為這不是一件能強迫的事。女人之所以肯做這件事,通常只兩個原因,一個是為了愛,一是為了錢,而前者卻比後者更為盡心。」

  她等於是表明了她的心跡了,卻也使預讓更加的著急了,連忙道:「夫人!不可以,你是有夫之婦。」

  「不錯,我是有丈夫的,可是我不會去侍奉范中行入浴,就算拿了刀子架在我頭上,我也不會答應。」

  預讓不懷疑這句話,至於范中行與文姜的夫婦關係上,誰都看得出來主動屬誰。

  文姜又熱情的道:「預讓,我不說自己是個貞女,因為我一直在挑選著男人,嫁給范中行,我是為了他的財富與地位,以前我一直以為那是很重要的,可是我見到了你之後,我突然又覺得那一切都沒有意思了。我一直在找尋一個真正的男人寄托我的終身,我相信我已經找到了。」

  預讓道:「夫人,很抱歉,你挑錯人了。」

  文姜道:「我不會挑錯的,我相信你也很欣賞我。」預讓歎了口氣道:「是的,夫人,你美麗、聰明,行事果斷,有魄力,這些都使我非常欣賞,但也僅止於欣賞……」

  「僅止於欣賞嗎?難道你不想擁有我?」

  「說句良心話,我從來也沒有想過。」

  「預讓,別騙自己了,在花園裡,我們曾經不期而遇,你站在樹蔭中,靜靜的看著我,半天都不動一下,我也為了你一坐很久,也不敢動一下,讓你看個夠。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很明白,我不敢動,我怕一動你就走了。」

  預讓有些急躁,像是做了錯事被人捉住的小孩子,但是很快的他又恢復了從容:「我承認有這回事,我也確實是在看你,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還有一回,我在園中撲一對大彩蝶,追了半天都沒捉到,我很喪氣,可是第二天,那對彩蝶被關在一個柳條的籠子裡,掛在我的窗子外面,我知道那是你捉住的。」

  「夫人,這次你可錯了,籠子是城主編的,也是他掛在你的窗外的,他看你因失蝶而懊喪的情形,為了討你歡喜帶了很多人去追那對彩蝶。」

  文姜笑了道:「但是我知道是你捉到的。」

  「何以見得是我呢?」

  「因為那對彩蝶絲毫無損的放在籠中,我追撲過它們,知道它們很機靈,飛得很快,動作捷敏,別人也許能把它們打下來,但一定是翅破肢殘了,只有你卓絕的身手,才能完整無缺,活生生的捉住它們。」

  「那是城主央求我捉的。」

  「但是你若心裡不喜歡我,怎會答應做這種無聊的事?預讓,不必否認,你是喜歡我的。」

  「好吧!我承認,事實上這兒每一個男人都在心裡喜歡你,難道也要一一回報他們?」

  文姜笑道:「預讓,不要把我看得那麼淫賤。我以前的名聲或許不太好,但是我並不濫交,我初嫁范中行,是因為他知道我以前跟別的男人交往過,他也不在乎這些,你也不應該在乎這些的。」

  預讓道:「誰說我不在乎的?」

  「我說的。因為你是一個劍手,劍手評估一個人時,絕不注意外表而看重在他內涵。你欣賞於我,並不因為我的美麗。」

  預讓剛要開口,文姜又打斷了道:「預讓,我們現在可以說是赤裸相對了,因此不必虛偽,大家說心裡的話。」

  預讓只有嚥了口唾沫道:「我承認,我喜歡你,欣賞你,我也不在乎你跟別的男人接近過,但是我在乎一點,你是城主的夫人!」

  「預讓?一個城主會在你的眼裡嗎?我相信就是貴為君侯,你也不會因此而特別看重的。」

  「我不是看重城主的地位,那怕范中行只是一個普通的農夫,我也不會接受你的感情。我不願冒犯別人的妻子。」

  文姜怔住了。她知道自己有再好的口才也無法駁倒這個理由,不淫人之妻,不取非份之財,不作違義之事,不為背信之人,這是一個遊俠終身奉行不渝的信條。

  她輕歎了一口氣道:「看來要你接受我,必須先擺脫這個城主夫人的身份了?」

  預讓沒有回答。

  文姜看看他,忽而笑道:「預讓,我現在若是要破壞的你的信念很容易,只要我稍加誘惑,你就不克自持了,因為你畢竟是血肉之軀,而且又在藥力的催逼下,人是很難保理智的。」

  「藥力的催逼下,這是怎麼說呢?」

  「我敬了你一杯酒,酒中化了一丸發情的藥。」

  預讓這才明白自己的定力何以會失去了自制,原來是這個原故。他歎了口氣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你要走了,如果我再不設法得到你,就要水遠失去你了。好容易找到了一個真正我欣賞的男人,我不願意讓你輕易的溜走。」

  「夫人!這可不是一個得到男人的方法。」

  文姜搖頭道:「不,這也是一個方法,只不過不是一好方法而已。如果我進一步的施展我的媚術……」

  「也沒有用,一個劍手的修持是經過多年的苦練的,我的身體上的反應是人的本能,但是我的行為受到內心的控制,我心中的戒律約束我不會作出禽獸的舉動。」

  文姜輕輕一歎道:「我相信你或許有這種定力,但是我也對自己的媚力有相當的自信。本來我可以試一試,看是誰的道行高,但是我現在卻不想試了,因為我發現我對你的看法又進了一層……」

  「哦!你對我是什麼看法呢?」

  文姜笑笑指著他的腹下笑道:「一個男人在內受藥力的催發,外加肉慾的誘惑,伸手即可的時際尚能冷靜而從容談吐,沒有像一頭餓狼似的撲過來,這個男人已是了不起的君子了,所以我不能毀了你。」

  「如果我進一步再施媚術,引誘你得到了我,就會摧毀了你內心的操守,使你對自己的人格失去了信心,以後你就會自暴自棄,由一個劍士變為一個沒有尊嚴的殺手了,你就會一無價值……」預讓道:「我不會這麼沒出息,也不會這麼容易毀了的。」

  「預讓。」文姜道:「很難說,一個劍手的戒律是完整無缺的,只要其中有一條破綻,其他的也就難以堅持了,你應該看過很多例子,尤其是色戒這一項,是最容易毀人的。」

  預讓非但不敢再跟她辯白,也不敢再用正眼去看她,因為文姜一面說話,一面動手脫下了身上的濕衣,成為完全的赤裸了。

  預讓真怕她會有進一步的挑逗動作,因為他很明白自己此刻的抑制力,已經到了極限,只要再有一點外力,他就會衝過去了。

  他的意識中已經在為自己找借口了,原來她給我吃了催情的春藥,那不能怪我了。

  是她自己送上來的,也是她有意勾引我的,反正明天就要走了,此後永不再見了,沒有什麼糾葛的……

  她也實在是個美麗而動人的女子,此情此景,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自制的,任何人都會原諒此刻的行為的……

  當人為自己犯罪的意念找辯護的理由時,就是天人一線,非常危險的時候了。

  不過,文姜並沒有進一步地挑逗他,她脫下濕衣,舀了幾瓢冷水把自己的身上衝了一遍,拿過一塊乾布來裹上了她動人的身子,笑笑道:「我自己也吃了那合藥的酒,所以我要冷靜一下,最好也用冷水沖過,再把英子叫進來,否則你這樣子可要害死她了。」

  預讓不禁有啼笑皆非的感覺,忍不住問道:「這話又是怎麼說呢?」

  「她之所以要選上侍浴這個工作,不是為了賺錢,也是為了她能夠接近一些男人,當男人們不能自持而拉住她求歡時,她都十分的高興,這是她唯一的安慰,也體會到自己是個女人,是個成熟的二十六歲的女人……」

  「什麼?她已經二十六歲了?我以為她只有十六七歲呢?」

  「十年前她到府裡來就是十六歲了,十年來她沒什麼改變,平平板板的身材,平平凡凡的臉形,又黑又粗的皮膚,要不是一些特殊的接觸,沒有人會把她當作女人。這不是她自甘下賤,而是一種莫大的悲哀!」

  預讓深受震動,她對文姜的看法深進了一層,這個充滿了魅力的女人,在人性的瞭解上遠比他還深刻,他只是以世俗的準則去看一個人,而文薑是由人的立場上去瞭解人……

  文姜笑了一笑又道:「不能對她要求太苛,而我知道你也不會因為可憐同情她而跟她親近,那樣你就是摧毀了她好不容易建起的一點脆弱的尊嚴,豈不是害死她了?」

  「這也太嚴重了吧!我……」

  「她的知識很簡單,以前她也侍奉你入浴,你無動於衷她也就算了,因為她知道你是位大劍客,不容易動心,但是你在需要時,卻無視於她這個最近的女人,她會怎樣想呢?」

  預讓苦笑搖搖頭,不過他已經較為自然了,自己走過去,舀起了冷水一瓢瓢的淋著。

  慢慢的,他的欲潮終於消退了,而文姜已穿好了衣服,笑笑道:「我要走了,我在這兒太久,范中行那老頭子一定在找我了,下次我再來找你時,一定擺脫了我這個城主夫人的身分,你可別再找理由拒絕我了!」

  這番話使得預讓又煩起來了,剛涼下來的身上又逼出一身熱汗,那是他心中煩躁之故,已不是情慾了。

  憑心而論,他是非常欣賞文姜這個女人的。她不僅是美麗、解風情,更有敏銳的眼光以及無比的智慧。

  預讓認為她是個極佳的伴侶,只可惜她已是人家的妻子,預讓能要她嗎?

  如果她真能擺掉范中行,預讓倒是會考慮帶她走的,但是范中行肯放她走嗎?

  那是不可能的。預讓知道范中行對文姜的看重。他可以為文姜付出一切,甚至於可以無視於她的不忠,就是不能失去她。

  預讓看的窗外隱密處,范中行也是一身熱汗,他回房找不到文姜,就知道一定是上預讓這兒來了,所以他也悄悄的來到。

  他聽見了一切,也看到了一切,但他沒有現身出來。他不敢,他倒不是怕預讓,雖然預讓要殺死他太容易了,但他知道預讓是個講理的人,不會對他拔劍的。

  他是怕文姜,文姜要是知道他跟來了,就會一怒而去,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在這種情形下,兩個人都能把持自己,未及於亂,范中行實在佩服他們,這一男一女都是了不起的人。可是范中行並不高興,他知道文姜的心已經給了預讓,他也知道文姜要走了,而且他無能為力。

  文姜在允婚時候,曾經提出過一個條件。那就是她的去留有絕對的自主,那天她認為無法再在范城呆下去,她就要走了。走了之後,就跟范邑沒有任何關係。

  很少有人在娶妻時會有這條件的,但文姜提了出來,他無法反對,因為這是允婚的唯一條件,否則文姜根本不會嫁給他。

  范中行先前肯答應,也是有憑恃的。第一是地位與權勢,他知道文姜很重視這些,而別人卻無法供應這些,所以很爽快的答應。當然,他也明白自己與文姜的性情相去太遠,以及自己的無能都是文姜求去之因,但沒有了預讓,文姜就不會走了。

  范中行揮手擦了擦汗,盤算著要如何去挽留文姜。忽然,他看見了一個佝僂的身形,慢慢的走過來,不禁如獲至賓,連忙過去恭敬道:「公孫先生,你來得正好,我有件事要請教。」

  「可是為了夫人與預讓的事?」

  「公孫先生果然高明,正是為此!」

  「城主,這件事我看你還是不必深究了,預讓乃一代人傑,而夫人也不是庸俗脂粉,他們互相受吸引乃是很自然的事,不過預讓是個守禮君子,他不會做出越禮之事。」

  「這……這個我倒不在乎,我已經是個垂老的人!」

  「城主這年紀,怎麼就說老?那老朽豈不是早該入土了?」

  「我怎麼敢跟先生比,先生修為有素,我是久年為酒色淘空了身子,未老已衰,文姜若是在別人處尋求安慰,只要不當著我的面,我都可以當作不知。」

  「城主度量之寬宏,倒是很難得。」

  范中行低下了頭道:「我有自知之明,只要能留下文姜,我什麼都可以讓步的。」

  「城生是說夫人要跟預讓走了!」

  「是的!她剛才已經對預讓說了。」

  「那是不可能的,夫人或有此心,預讓也不會答應。他是個正直磊落的劍客,絕不會拐帶別人的妻室私奔。」

  「不,先生不知道,我在娶文姜之時,就談好了條件?而且立妥了書簡,她隨時都能離開我,所以她要放棄這個城主夫人的身份,是很容易的事。」

  「這個麼……倒是有點麻煩了!」

  公孫梧的臉上顯出了一股耐人尋味的微笑做了個決斷的手勢:「只有一個辦法,除去預讓!」

  「先生莫非是開玩笑?」

  「不開玩笑。要讓夫人死心,只有除去預讓這一個辦法,否則城主就促成他們算了。」

  「不!不行!我絕不能割捨文姜。」

  「夫人乃絕代英雌,眼界極高,只有預讓那樣的漢子才被她看中,所以城主縱以城舉而贈,也留不住她,除非這世上沒有了預讓,她才會死心塌地的留下來。」

  「可是預讓劍技無雙,誰能殺得了他?」

  「城主決心去找,還是有的。」

  「誰?誰有這麼大的本事?除非是先生出手。」

  「老朽不行,老朽在預讓劍下斷臂,蒙其不殺之恩,說什麼也不能恩將仇報,再去對付他,何況老朽也勝不了他!再者,絕不能用府上有關的人,否則夫人知道是城主使然,城主就永遠的失去她了。」

  范中行道:「說的是啊!此外有什麼人呢?」

  公孫梧道:「有一個人,公子朱羽。」

  「啊!朱羽!這個人使得動嗎?」

  「朱羽早就有除預讓之心,只是沒有把握,不敢輕動而已。這半年來,他專心潛練劍法,頗有進境,城主若是去說動他,應該沒有問題。」

  「這個……我實在不知道要如何啟齒。」

  「城主,我教你一套言詞,絕對可以說動朱羽去攔截預讓。城主見了他,只須如此如此……」

  後來的話聲音很低,幾乎只有范中行一個人聽得見。他聽完後,臉現難色道:「真的嗎?他會做這種事」

  「老朽以前是他的總管,對他的事太清楚了,這是絕不會假的。」

  「我揭穿了他的秘密,他以後還會放過我嗎?」

  「這個城主放心好了,他殺了預讓,自己也一定累得差不多了,城主可以叫王飛虎帶幾個好手,出去突擊,連朱羽也可以一併除去。」

  范中行一聽更害怕了,說不行。

  公孫梧道:「只要朱羽肯出手,對付朱羽的事,老朽也不會閒著的。」

  「公孫先生答應出馬,我就放心了。」

  「事不宜遲,城主最好現在就去找朱羽,明天一早,在落魂崖截斗預讓,否則預讓一走,什麼都完了!」

  范中行連連點頭,匆匆的走了。

  第二天清早,預讓為了怕麻煩,也怕再遇上了文姜夾纏,所以也不辭行,悄悄的牽了馬就出城而去。

  到了門口,門還沒關,那些守卒是認識他的,忙開門放他出去。行徑一片林子,他隱約瞧見有人影閃爍,心中一驚,忙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的快出來!」

  人倒是出來了,青衣布裙,背帕包頭,只提了一個小包裹,跨著一頭青驢,居然是文姜。

  預讓大感意外的道:「夫人,你一大早出來幹嗎?」

  文姜微笑道:「我已經不是城主夫人了,昨天晚上,我跟范中行說好了,我要跟你走。」

  「這……不是胡鬧嗎?」

  文姜慍然道:「怎麼是胡鬧呢?我已經說過,再次來找你時,我必已擺脫了范氏之婦的身份,你答應的事,莫非又想反悔了?」

  「我答應你什麼!」

  文姜呆了一呆才道:「不錯,你沒答應什麼,可是我昨夜對你那樣說時,你也沒有拒絕。預讓,我是個女人家,如此屈意相求,已經是很不顧廉恥了,你若是再跟我開玩笑,就太不應該了……」

  預讓有點手足無措的道:「范中行肯放你走嗎?」

  「他當然不肯,可是我決定要走,他也攔不住我。」

  「那怎麼行?他沒答應你走,你就是私奔。」

  「他雖然沒有答應,但我是當他的面,說明白要走的,何況我在嫁他之前,就已立下約定,說好如果發現跟他在一起無法生活時,隨時可以走,我這兒有他所立的竹簡為憑,上面有他的親筆畫押,所以我只要通知他一聲,就可以走了。」

  她取出了一支竹簡,果然寫得明明白白,預讓歎了口氣道:「文姜!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我在追求我理想的歸宿。以前我沒找到,只有將就了,但是我並沒有放棄我的理想,所以我要范中行立下典證,為自己留一條退路,現在我找到了,我一輩子都會守著你,不再改變了。」

  「你放棄了錦衣玉食,跟我到河東去吃苦嗎?智伯雖然食鎰千斛,可是他們夫婦仍然自耕自織,生活很節儉的!」

  「我知道,我並不是去享口腹之慾,人活著也不是只為穿衣吃飯。」

  「我是個劍客,為報智伯知己之德,只有一死相酬,很可能我活不過三個月。」

  文姜一笑道:「活著,我們一起活,死了,我們一起死。生命的久暫,並不是以年或歲來計的。有人活到一百多歲,死了卻沒有一個人再記得他了,有人夭於英年,卻仍然活在千百年後人們的口中心中。」

  預讓目中神光一燦:「好!」他說:「娘子,你能有這種認識,我還能有什麼好挑剔的?」

  「娘子,你叫我娘子,你肯要我了?」

  預讓笑道:「這麼好的老婆我怎麼捨得不要呢?我子然一身,別無長物,而且又在行路時,無法備花燭,好在我們是互相的心中瞭解了,以心相許,也不作什麼儀式媒證了。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娘子,我就是你的漢子。」

  文姜嫣然一笑道:「在范城有金屋玉階,我都拋開了,還在乎什麼?雖然兩心相許,但是禮不可廢,天地不可慢,至少要等我們拜過天地後,才能互相稱呼。」

  預讓笑道:「這倒也是,天地神明不可慢,掂土為塊,削樹代香,天地為媒,此心永鑒。」

  預讓拾了三個小土塊,又折了三根小樹枝,插在一個小土坡上,拉了文姜兩人恭恭敬敬的叩拜了天地,然後相向對視。

  預讓笑道:「現在我可以改口叫你娘子了?」

  「是的,夫君。」

  預讓哈哈大笑,一把抱起了文姜,在空中轉了幾下子,才把她放了下來:「有意思,真有意思,不久之前我是光棍一條,現在居然有了家了。」

  文姜笑道:「昨天我還是范邑的城主夫人,今天早上,居然成為預大娘子了。」

  預讓笑道:「走吧,在河東還有幾個朋友,他們還熱心的要為我物色個婆娘,不想我自己帶了一個去了。」

  文姜笑道:「他們為你物色的,絕不會比我更好。」

  「那當然,要是還有比你好的,我也不會這麼急著討你了。智伯那兒的女子不少,據那些朋友們說起來,好像個個都是天仙臨凡,但我看了也不怎麼樣。」

  文姜微笑道:「河東出美女。智伯那兒,美女多是天下聞名的,稍具姿色的女子,都自動要求到智伯府中去,想在那兒物色到一個如意郎君,可有這回事?」

  「這倒是有的,因為智伯禮賢下士,求才若渴,人才在那兒得到重視濟濟多士,以列身河東鬥士為榮,所以那兒也成為淑女求偶的地方了。」

  文姜道:「所以我也得趕快追了來,搶先一步抓住你,否則就會被別的女人抓去了。」

  兩個人哈哈大笑。預讓牽了文姜所乘的青驢,抱文姜上了自己的馬,兩個人就這麼相偎著步向初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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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0-11-26 01:29:23 |只看該作者
第 七 章


  樹林深處,有兩個女郎也悄悄的抹去了頰上的淚珠,牽過在一邊的馬匹悄悄的躡上去。

  那是朱羽家中的侍女大小桃,這是兩個神秘的女郎,她們屈身在朱羽家中,是另有目的的。

  朱羽曾經派她們出去,相機刺探公孫梧的下落,現在她們卻悄悄的躡在預讓身後,目的何在呢?

  悄行片刻,小桃才低聲道:「姐姐,剛才那一場婚禮真令人感動,那個文姜也真有魄力,居然拋棄了錦衣玉食的生活,追隨預讓流浪去。」

  「那是她會挑男人。換了我,也一樣不放過預讓的。

  小桃點點頭,輕輕一歎道:「我一直就在想將來出嫁要轟轟烈烈,好好的熱鬧一下,可是剛才看了他們的婚禮,既簡單又冷清,我居然好羨慕,好羨慕……」

  大桃笑道:「你想要熱熱鬧鬧的婚禮倒是不難,馬老伯已經升了晉城的總捕快,他的兒子也獨當一面了,辦完了這件案子回去,你們可以風風光光的成親。但是你想要剛才那樣的一個婚禮,卻永無可能。」

  「這是什麼話?」小桃道:「我可以叫馬永成照樣也做一次。」

  「照樣做十次也沒那個味兒,你不是文姜,馬永成也不是預讓。」

  這不算是解釋,但小桃卻懂了,她們的跟前有一雙蝴蝶在追逐飛舞,天空中有兩隻鳥在追逐翱翔,這是春天,他們都是在求偶。

  同樣是飛翔的動作,同樣的目的,但飛鳥與蝶蝴給人的感覺絕不會一樣。

  那是氣勢上的不同,蝴蝶永遠不會有飛鳥的氣魄,不管做什麼都是一樣。

  過了片刻,小桃又問道:「他們恐怕還不知道朱羽會在前頭狙擊他們。」

  「嗯,應該是不會知道。朱羽這次行動很秘密,要不是我們昨天恰巧聽見了他跟范中行的密談,我們也不知道。」

  「要不要告訴預讓一聲?」

  「不必了,預讓是有名的劍客,他應該有足夠的警覺性,不會受到偷襲的,而且朱羽也決不會去偷襲。

  「何以見得?他一向都是卑鄙的人。」

  「對別人,朱羽或許會不惜採取卑劣的手,但是對預讓則不會。因為朱羽也是很不錯的劍手,一個劍手在面對真正高手時,希望用自己的真本事去擊敗對方。」

  「朱羽能擊敗預讓嗎?」

  「不可能。雖然朱羽自己以為很高了,但是他仍然比預讓要差一點。」

  「姐姐,你又沒見到預讓的真才實力,更不知朱羽日來的進境,憑什麼就預言勝負了?」

  「因為這是公孫梧去挑起來的。這頭老狐狸,躲在范中行的府邸,目的在對付朱羽。」

  「是啊!他的目的要對付朱羽,為什麼還獻計范中行,要他說動朱羽去殺死預讓呢?」

  「妹妹,你就是不肯用頭腦。公孫梧的計劃上看來是叫朱羽去殺預讓,實際上是叫朱羽去送死啊。你想,他一定深知雙方的虛實,才推出這個計劃的。」

  「我看他們在伯仲之間,預讓也不會高到那裡去。」

  大桃笑道:「你真笨,朱羽對公孫梧逼緊了不放鬆,預讓對公孫梧有留命之德,他怎麼會去幫著朱羽對付預讓呢?這分明是藉著預讓的手除掉朱羽。」

  「那我們怎麼辦呢?如是朱羽一死,我們怎麼回去交差?這些年來不是白忙了嗎?」

  「不會的。」大桃說道:「公孫梧還在。我們亮明瞭身份,找他幫忙,指點我們找出證據來,那樣就行了。」

  小桃道:「他會幫忙嗎?很多事情他也有份的。」

  「只有把他出脫了,好在我們最重要的是拿住元兇主犯,為先人復仇昭雪,其他的人也只有放過了。」

  「我可實在不甘心!我真想把他們一網打盡的。」

  「沒有辦法,只有擇重而避輕,天下事很難盡善盡美,我認為復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昭雪先人的冤屈,別忘了我們的大哥還關在監獄中,我們在晉城仍然是犯官的後人,沉冤不得昭雪,我們終不得出頭。」

  小桃一聲輕歎,顯然是被她姐姐說服了,兩個人悄悄的牽了馬,步躡著向前行去。

  預讓仍然是抱著文姜,在馬上得得的走著。他的心中充滿了歡欣,因為他終於找到了他理想的伴侶。

  當他開始闖蕩江湖,獻身遊俠事業時,他已經為自己立下了一個擇偶的標準。

  他要找到一個美麗、賢慧、聰明而又心胸豁達的女子時,才考慮到終身的問題。

  美麗、聰明、賢慧,只是他個人的標準,也不難找,而豁達的心胸,是做一個遊俠妻子所必須的。

  遊俠的生涯是充滿危險,遊俠的生命是短促的,他們極少有善終,差不多全死於非命。

  他們活著,就是為了等待一個機會,拋卻頭顱,灑盡熱血,從事一項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偉大行動。

  他們的名字留傳史冊上,流傳在後人們的心中,這是一個遊俠的希望。

  這一個行動必然是壯烈的,然而每一個遊俠卻從不肯放過這樣的機會,只不過有些人在機會來臨時,卻因妻子的懇求而放棄了,沒有一個妻子肯失去自己的丈夫。

  他們雖然保全了生命,一直生活在後悔與痛苦中。

  預讓看過不少這種例子,看了他們行屍走肉般的活著,心中就充滿了感慨。

  所以他一直很謹慎,不輕易的付出感情,他要找到一個能夠與他共享那份遊俠尊榮的女子,才肯付出感情。

  那實在不容易,但他居然找到了,所以他十分的高興,把文姜抱得緊緊的,使她幾乎要窒息了。

  文姜掙動了一下:「郎君,你抱得松一點好嗎?」

  「不行!為了找一個知情著意的老婆,我已經虛渡了半生的歲月,好容易找到了,我要把失去的時間都補回來,我恨不得兩個人揉為一體,永遠都不分開。」

  「但是也不要抱得這麼緊呀?」

  「這樣才使我有一份真正的感覺,感覺到我是真正的擁有,不是一個虛幻的影子。」

  「可是你再不松一點,我的氣透不過來,就要死掉了。」

  「不會的,我是一個劍手,我知道輕重,你還能說話,就不會死。」

  文姜歎了口氣,沒有再作爭辨,事實上她同樣的也在享受著這種粗獷的、猛烈的,近於原始的愛情。

  愛情,必須要有一點痛苦,才能體會到甜蜜。

  在范中行那兒,她永遠得不到這些。

  她滿足的吐了口氣,用自己的臉擦預讓壯健的胸膛,聞著那一股充滿了男性的魅力,帶點汗味的氣息。她也在心頭低喊著:「這才是男人,這才是我要的愛情……」

  當她把雙臂拖得更緊來配合預讓時,預讓卻鬆開了?

  她驚奇低問:「夫君,你做什麼?」

  下意識地,她以為預讓要進一步的愛她,因為這正是春天,太陽已經出來了,原野上百花盛開,春風吹來一陣醉人的暖意,春意也在她心頭蕩漾著。

  預讓找了一處較為隱僻的地方把她放下。文姜的心頭咚咚的跳著,她不是個扭捏的女人,對於在春色醉人的原野上做愛,更是充滿了一種野性的刺激與喜悅。

  可是當她充滿了柔情去擁吻預讓時,預讓的反應是冷淡的。他把馬匹交給了她,取下了掛在鞍旁的長劍:「文姜,你在這兒等一下,我到前面去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前面是山,不會有人。」

  「有,我看見了亮光閃動,那是兵器的光。」

  「啊!兵器的光?有強盜嗎?」

  「不知道,但是我的判斷不會錯,一個劍手對兵器有著特別敏銳的感應,尤其是對劍器,雖只是浮光一掠,我已經能體會到那是一柄利劍,一柄充滿了殺機戾氣的寶劍,執在一個高手的手中,要對我不利。」

  「那有這回事?誰會對你不利?」

  「還不知道,但我相信不會錯,我有預感,我要殺人時,殺氣外溢,老遠就向人提出警告。這使我無法暗算別人,但是,別人要對我不利時,我也能預感到,這也使我免於暗算。」

  「郎君,假如有人能使你都感到威脅,那一定是高手。」

  「可以這麼說,尋常的人,已經不足以引起我的感應了,只有絕頂高手才有此等氣勢。」

  「這個人是來殺你的。」

  「在我的感受上,他是有此意圖。」

  「你卻不知道他是誰。」

  「文姜,我只是有一種感受,卻沒有千里眼,這人距我最少還有十里,我怎能知他是誰呢?」

  「你決定去接受他的挑戰了。」

  「我別無選擇,因為到河東去,一定要通過那條路,何況,我從來都沒有避過誰?」

  文姜道:「這一戰非常必要嗎?」

  「沒有。」預讓道:「我沒有生死的大仇,也不殺死誰,但是這個人等在前頭要殺我。」

  「避開他,既非必要,又何必要去拚命呢?」

  「文姜,不能避,一個劍手最重要的就是氣勢,所謂氣勢,就是鬥志。也就是所謂必勝的信念,我避開了一次,就會想到有下一次,久而久之,我就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一個劍手如果失去了自信就完了,即使不被人殺死,也等於是死了?」

  文姜想了一下點頭道:「我懂了,許多人往往為了一點小事情而鬥,至死方休,也就是為了這個。」

  「是的!武士之鬥,所爭的不是事情的本身,那是不值得一斗的,但他們爭的卻是氣。」

  「好!我明白了,我不會阻止你去。」

  「文姜,我知道你是個好妻子,這雖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明白這重要性的女人可不多。」

  「可是我要跟你一起去看看。」

  「那沒什麼好看的,而且還很危險。」

  「什麼危險,假如你被人殺死了,那人也會殺我嗎?」

  預讓想了一下道:「大概不會,一個高明的劍手是不會濫殺無辜的。」

  「是啊!對方如果是位高手,不會牽連到我,若是一個普通的劍手,絕對殺不了你,所以我沒有危險的。」

  「可是你在一邊能使我分心。」

  「郎君,假如我在一邊能使你分心,你就不必去應戰了,這證明你的修養太差,如果你沒有這種灑脫的心胸,我在什麼地方都是一樣的。」

  「說的是,但你為什麼一定要看呢?凶戰、流血都是醜惡的事,不是一個美女應該看的。」

  「我不是喜歡流血,我只是在盡我做妻子的責任,你若是受了傷,我可以立刻照顧你,你若是死了,我就在你身邊,為你收屍,我更應該知道你是怎麼死的,死在什麼人的手中!」

  「難道你還打算替我報仇?」

  「如果你是死於公平的決鬥,我不會那樣做,如果別人是用陰謀算計了你,我就會記住那個人,即使不報復他,也要讓人知道,你並非死於技藝不如人,維持你的英名。」

  預讓終於笑笑道:「好吧!你心裡有了這準備,我就不在乎有你在旁邊了。你記住,我活著,我們自然可以快樂的生活,我死了,你也該活下去。」

  文姜一笑。「我不會自殺的,我還沒活夠!」

  預讓又把她抱了起來,上馬徐徐前進。

  他們雖然知道前面有危險,也想到很可能不久就將生死異途,但他們居然都若無其事。

  勇士是以歡笑去面對死亡的,不是他們喜歡死亡,而是他們無愧於死亡。

  大桃與小桃在遠處又繼續趕來了,小桃輕輕一歎:「若不是我一直追躡著他們,我簡直難以相信他們是不久之前才結合的,到現在還不到一刻工夫!」

  大桃道:「是的,聽他們的談話以及他們相互瞭解的程度,一定以為他們是多年的夫婦了。」

  「他們認識都有一年了。」

  「那一年都沒什麼,我知道他們很規矩,從未私下說過一句話,更談不到感情。」

  「但是范中行卻已看出了他們在互相傾慕,他們早已互相瞭解,互相心許了,昨夜只不過是一個機會,促成了他們在一起,所以范中行才知道文姜夫人一走,是永遠不會回來了,所以才要唆使朱羽去殺預讓。」

  小桃幽幽地問道:「朱羽即使殺死了預讓,文姜會回到范邑去嗎?」

  大桃道:「依我看是不會的。預讓若是死了,文姜也會追隨於地下,他們的身體雖未結合,他們的心靈早已結為一體。」

  小桃忽又問道:「姐姐,你希望預讓被殺嗎?」

  「怎麼會呢!我衷心地期盼他勝利!」

  「他若不死。朱羽一定要死了!」

  「嗯!高手較技,已經沒有勝負,生死也只是一念之差。朱羽的劍技差一點,他之所以敢去殺他,就因為有了文姜,他以為預讓有了顧慮,鬥志必弱,假如他聽見他們剛才的談話,就會打消戰意。」

  「你希望朱羽死嗎?」

  「當然。這是我們拋家遠出的目的,也是我們報仇的機會。我們已經能確定當初殺父親,劫去官餉,陷害大哥入獄的人是朱羽,但是憑我們的能力,又降不了他,告他又沒有確實的證據,只有寄望於預讓了。」

  「可是我知道朱羽召你侍寢過。」

  「不錯,他是主人,我是奴婢,我無法拒絕。」

  「姐姐,你別強詞奪理了,你若是心中不願意,拚死你也不會答應的。」

  大桃神色微變,未作答覆。

  小桃道:「朱羽人既生得倜儻瀟灑,口才學問又好,劍技超凡,這條件足以使每一個女子動心,倒是怪不得你。」

  大桃冷笑道:「若是你以為我愛上了他,那就大錯特錯了。我的眼界高,看不上一般的男人是不錯,朱羽的條件能使我動心也不錯,但是我絕不會愛他。」

  「為什麼呢?他對你也不錯呀。朱羽雖然好色,但絕不濫用情,他對一個女人好,是真心的好,雖然他是我們的仇家,但他只是主使者,爹並不是他殺死的。」

  「他是元兇,我們已經調查得清楚了,這些年來,許多大的盜劫案子以及官餉被劫的案子,全是他居間策劃的,我們的父親死了,他就是兇手。」

  「姐姐,你能這樣想就好了,我是怕到時你動情。」

  「若以為我對他有情,那就太不必了。他召我侍寢,只是那天他想要個女人,並不是喜歡我。我之所以不反抗,是因為我們已經打了進來,略有所獲,我不想功敗垂成,此外什麼都沒有。」

  「我看他對你好像略為特別。」

  「那是因為他沒摸透我,我對他一直若即若離,不為他的風采所迷。他雖然得到了我,卻沒有征服我,所以他才感到有點屈辱,他以為跟他接近過的女人都會死心塌地愛上他的。」

  「事實也是如此呀!」

  「未必。我就一直沒有看中他過。」

  小桃顯得不以為然。

  大桃道:「我說的是真話。他自以為風流倜儻,對女人的感情只是一種施捨,他已經有了不少女人了,仍然公開揚言,他的翠芳閣要等候一位絕世無匹的美人住進去。」

  「他有這個資格的。」

  「可是他卻沒有為那些他接近過的女子打算一下,既不准嫁出去,又不給她們一個名份地位,甚至於不讓別的男人去沾一下,他根本就是個獨夫。」

  「那些女子都是心甘情願如此的,我問過她們,她們情願一輩子侍候他!」

  「你卻沒有問過我,至少我就不是。我殺他之心從未止息,而且比以前更加深了。」

  小桃道:「那就好,姐姐若不是有這番談話,我就要阻止你過去了。」

  「為什麼?」大桃問道:「難道你還怕我會放過朱羽?」

  「那倒不怕。他跟預讓決鬥,非死即生,我們也作不了主,我怕是在緊要關頭,你出手幫他一點小忙,那對預讓就太不公平了!」

  「我幫得了嗎?」

  「幫得了的。如果在他們酣鬥之際,你只要發出一枝袖箭,就可以置任何一人於死地。」

  大桃道:「我要真那樣做,你也阻止不了。」

  小桃道:「不,我阻止得了的。只要你有這個意思,我會立刻殺了你。」

  大桃望著妹妹,似乎感到很驚奇,小桃毅然地道:「姐姐!我不是說笑話,我是真的作了這準備。」

  「你又為什麼呢?難道你愛上了預讓?」

  小桃道:「是的,我愛他,他是個十足的男子漢。」

  「妹妹!那怎麼可能呢?你們只見過一次面,談過幾句話,甚於他現在見了你都不認得了。」

  「那不重要,只要我愛他就行了。我對他的感情不是那種男女之愛,不須要他認得我,我更不想嫁給他。但是我尊敬他的為人,欽佩他的劍技。在我心中,他是一個神像,是至善至美的化身。所以我不能容許別人去傷害他!」

  大桃輕歎了一聲:「如果他敗在朱羽的劍下,你會不會用袖劍去暗算朱羽呢?」

  「不會!如果那一戰是公平的,如果朱羽不使用狡計,全憑劍技勝過他,我絕不插手。」

  「即使朱羽拔劍要殺他,你也不插手!」

  「是的。真到那個時侯,我出手也沒有用,也救不活他了。一個劍手只有一次真正的失敗,那也是他生命的終結,我即使留住了他的生命,他也將成為一具行屍走肉了,倒不如以一次轟轟烈烈的死亡,使他保持此生的完美。」

  「妹妹!我真不懂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你說明白點。」

  小桃微微一笑。「沒什麼玄妙的,你如具有我這份悟力,我不說你也懂,否則,我就是說破嘴,你也不會明白。快走吧,再遲就趕不上決鬥了,兩個高手的決戰是很快的,或許只有一個接觸就分出高下了。」

  她們趕到落魂崖前,朱羽已經現身攔在路上了。他佔了很有利的位置,背著朝陽,使預讓的臉在陽光的照射下。

  文姜還是在馬上,很從容也很鎮定。

  預讓似乎不想接受戰鬥,他淡淡地道:「朱羽,你我這一戰並無必要,你放不過的是我這名頭,可是我此去投奔河東智伯,不會再在江湖上走動了,也不會再跟人論劍,成為你爭雄的對手了。」

  朱羽一笑道:「那不是我要找你的原因!」

  「有什麼非戰不可的原因?」

  「原因很多,有些是可以說的,也有一些是不能說的,可以說的我說給你聽,比如說,你被譽為當世第一劍客,只要活著,我就永遠到不了第一。」

  「這太可笑了,我並沒有以天下第一自居,即使你勝了我,也不見得就是第一了。」

  朱羽淡笑道:「天下第一是由別人公許的,你不承認也沒用,假如你是劍技平平,即使自認為天下第一,也沒有人會承認。現在大家都認為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你就是天下第一,除非你倒下來,才有第二個人代替你。」

  預讓苦笑搖頭。

  朱羽指指文姜道:「還有,就是她了,你知道我曾經蓋了一座精美的樓閣,要得到一位天下第一的美女而建之,那座樓還空著。」

  文姜笑道:「你不會是想要我住進去吧?」

  朱羽道:「我正是有這個意思。」

  「這份感情我很感激,只是你遲了一步。」

  「遲一步總比遺憾終身好!」

  文姜道:「有些事遲一步就是遲了,遲得無可挽救,若是在我未嫁之前,你來相求,我是會考慮的。」

  朱羽笑道:「以前我忙於練劍,亦聞過夫人美名,在夫人于歸范氏之日,我曾在路上相迎過。」

  文姜笑道:「原來那天攔路搶親的是你!我說誰有那麼大的膽子呢!」

  「朱羽!」預讓插口道:「文姜現在是我的妻子了。」

  朱羽笑道:「沒關係,我不在乎她做過幾個人的妻子,只要她最後歸於我就行了。」

  文姜笑道:「恐怕你還是沒有明白,我是范中行的妻子時,我還可能另事,但我成為預讓的妻子時,已經永遠不會改變了。」

  「當世上沒有預讓時,你也不是預讓的妻子了。」

  文姜莊然道:「當世上沒有預讓時,也不會有我了,他活我追隨他,他死時我也跟著去死!」

  看她那種堅決的神情,朱羽微微一震,接著笑道:「夫人!我是一個很不容易死心的人,因此,我一定要試過了才死心。再說,我的那座樓閣雖然為天下第一美女而備,卻並沒有限定死活,如果得不到活的,死的也一樣。」

  預讓沉聲道:「好了,朱羽,你出劍吧!」

  朱羽道:「你還沒有聽完我要除去你的理由呢。」

  「不必了,只此一點就已足夠,你要我的老婆,我不能讓給你,為這一點,我已經有跟你一戰的必要了。」朱羽笑道:「她昨天還是范中行的老婆!」

  「不錯,但今天已不是了。」

  「預讓,你是聞名天下的俠客,范中行曾是你的僱主,你背主另投,又拐走主婦,這是俠客的行逕嗎?」

  預讓哈哈一笑道:「朱羽,不必拿這種道義的帽子來壓我,那不會使我減低鬥志的。劍士之威在氣勢,心存愧咎,氣勢自弱,你大概就是想揀這便宜吧?」

  「我承認有一點,但是,你全無愧咎之心。則證明已不配作為一個劍士,是一個罔顧道義的匹夫。殺一個無義的匹夫,可以增加我的氣勢,所以,預讓,今天我已佔了九分的勝望,而你卻死定了。」

  預讓淡然一笑道:「朱羽,儘管你手中執著劍,你也會舞弄兩下子,但從沒有成為一個劍士過,你也根本不懂什麼是氣勢,所以,你不必去動那些歪心思了,出劍!」

  朱羽倒是有點猶豫了。他原以為提出了預讓拐帶文姜的事可以使預讓心虛氣餒,或是惱羞成怒,這兩者都可以使預讓的出手受到影響,可是看到預讓的神態,卻完全不像受到干擾的樣子,他站在那兒,朝陽的紅光映在臉上,像是一尊巨人。

  反倒是朱羽自己有點心虛了,他幾次想要抽身而退,放棄這次的戰鬥了。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決不能退,今天一走,不僅他的聲譽會一落千丈,而且永遠再也無法恢復自信了。

  這還在其次,另外還有一個最重大的理由。

  那是他所謂不能說出來的理由,是最重要的,也是公孫梧授策范中行,把他激出來的理由。

  朱羽的財富有一小部份是他經營所得,大部份則是他劫掠而來,只是他很小心,蒙面遠出做案,所以一直沒被人發現。

  當然,也有人懷疑到他,秘密的派人調查,雖有一點蛛絲馬跡,但因缺乏有力的證據,沒人動得了他。

  大桃小桃姐妹就是為了這個原因而來的。

  公孫梧曾經當過他的總管,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才提供了范中行一個秘密的資料。

  河東的富戶曾有十二人被劫,連智伯用以購買軍需的金子也被劫過兩次,智伯為此很震怒,一直找不到線索。

  范中行告訴朱羽說,預讓已經知道了他的底細,他如去到河東告訴智伯,必將對朱羽展開行動。

  以智伯門下的劍客,加上預讓,朱羽的手下雖眾,也難是敵手。

  因此,最好就是截殺預讓。這個理由使朱羽下定了決心,所以,現在朱羽是不能退了。

  朱羽緩緩地抽出了劍,拋棄了劍鞘,預讓沒有動,朱羽慢慢地接近,預讓還是不動。

  朱羽已逼近到伸手可及的距離,預讓的劍雖握在手中,卻沒有離鞘,朱羽忍不住道:「你可以拔劍了。」

  「不必,到我該拔劍的時候,我自然會。」

  「預讓,我知道你很快,你對別人都是在最後才拔劍,但是對我,你不必如此大意,我的劍不比你慢。」

  「那是你自己的說法,在我眼中,你比別人高不到那裡去,一個好的劍手永遠知道在什麼時候拔劍,像你這種老早就拔劍的劍手,尚不足以登大雅之堂。」

  朱羽被激怒了,通常他不會這麼早就拔劍,今天因為對手不同,他要爭取任何一點先手的時間,所以才提早出劍棄鞘,想不到竟為此惹來一頓譏諷。

  但是他畢竟不是個平凡的劍手,也知預讓是在激怒自己,要自己了斷,這也證明了預讓儘管在外表上看不起自己,實際上還是深懷戒心,否則也不會有這種心理上的攻勢為輔助了。朱羽安定下情緒,預讓的輕慢反而增加了他的信心,他緩緩地發出一劍。

  因為他不欲對方看出他的意向,發劍時隨手一揮,看似漫不經心,劍至半途,才突然加注勁力,幻出三朵劍花,擊向預讓,又快又狠。

  三朵劍花攻向三處要害,任何一朵都可虛可實。只要對方有一個地方防守較疏,劍尖就會搶攻進去。

  朱羽更知道這是拚命,不是切磋印證,也不可能激戰上幾千幾百回合,出手就是殺著。

  預讓仍是沒有動,他敞開了胸膛,似乎毫不設防,朱羽攻的三個部位,都是毫無抗拒的,也都可以長軀直入,這使朱羽猶豫了一下,當他決定把攻擊集中在胸前時,已經耽誤了一剎那。

  這是很重要的一剎那,預讓終於在最危急的關頭,抽身躲開了,但是已被挑破了一點衣服,也被挑破了一點肌膚,血水滲出,染紅了衣服,但只是輕傷。

  第一劍得手,使朱羽信心大增,但也暗暗佩服,預讓在最後關頭仍然避開這必殺的一劍,畢竟不凡。

  這是朱羽在最近一年多專心精練的殺著之一,也是專為與預讓一戰而下的苦功。

  預讓微微動容道:「好劍法,地動天搖,劍發無方,應是必殺之著,只可惜你把它分為三處了,若是集中於一點,任何人也難以躲過。」

  朱羽何嘗不知道,他劍分三路再合為一,在時間上略慢一步,但是他沒想到預讓的反應是如此快,照一般的倩況,對方一定要先研判他的三個劍式的虛實,然後再作閃避,那時就會在發劍之後主動總是比被動快的。

  預讓卻是對三劍都不加理會,等到劍風觸肌才作應變的動作,雖也是動,卻是蓄勢而動,快捷多了。

  那一劍倘若只有一式,不分散的話,預讓就躺下了。平白失去了一個好機會,朱羽沒有後悔,他還有機會,各種的殺手,他還有好幾招呢。

  運足勁力,他再度攻出一劍,這次更糟,因為他驟覺眼睛一花,連方向都取偏了。

  眼睛是被陽光照花的,第一招攻勢時,預讓已跟他調了個方向,使他面向陽光了。

  朱羽暗罵自己粗心,怎麼會把有利的位置讓出去呢?他必須要轉回去。

  因此他埋頭揮劍,像一頭奔牛似的急衝回去,手下全無章法,勢子卻銳不可當,而且更看不出是什麼路數。

  預讓顯然為他的招式振住了,摸不透這是什麼劍式,先退了幾步,終於又以一個巧妙的身法滑過了。

  兩下才交錯過去,朱羽立刻就止步回頭,臉上綻出了微笑,他終於又爭回了背日的位置。

  預讓站定了身子後,朗聲問道:「朱羽,你剛才所使是什麼劍法?」

  朱羽得意已極,哈哈大笑道:「那是蠢牛劍法。」

  「這是那一家的高招,怎麼以前沒聽說過?」

  「這是本公子自創的劍法,不載於那一家的典籍中,但是十分有效。」

  「有效?有什麼效?」

  「預讓,你不是明知故問嗎?我一個不小心,被你奪去有利的位子,必須要搶回來,但是我知道你是不肯輕易讓出來的,所以我只有唬你一下子,剛才那一陣急舞完全沒有章法,只是為了亂你耳目而已,但是把這個位置搶了回來,所以叫蠢牛劍法,因為你居然被那一陣子瘋牛似的急衝給唬住了,不是蠢牛是什麼?」

  他高興至極,得意地大笑。

  預讓沉聲道:「剛才我們擦身而過之時,你全身都是弱點,我若是趁機出擊,豈不是冤枉送了命?」

  朱羽一笑道:「是的,那我自己就是蠢牛了,反正我那套劍式一發,總有一方要做蠢牛的。」

  「朱羽,劍道是極為莊嚴的學問,你竟以這輕率的態度視之,還配稱為一個劍手嗎?我因為你是個成了名的劍手,必不至無賴若此,才沒有趁機出手攻你,但你若是如此不自重下去,吃虧的必是你自己。」

  朱羽大笑道:「預讓,那是你把劍道看得太神聖了。劍道也者,用劍之術也,換言之,也是殺人的方法?能殺人的就是好方法,沒什麼可敬的。剛才我那一招,若是用在一個不知劍的人,自然很危險,用在我手中,誰也不敢輕攻,因為沒有人相信我是亂揮無章的,不為敵所料,就是良策。」

  預讓一歎道:「朱羽,你的劍法已落下乘,因為你想靠行險僥倖以取勝,對自己已沒有信心了,收劍回去吧,你勝不了我的。」

  「預讓,我沒有這麼笨,給幾句大話就唬回去了。今天我不是想勝過你,而我是要殺你。」

  「不勝過我,你殺得了我嗎?」

  「殺人並不是難事,有很多的方法!」

  「但要殺死我,只有一個方法,就是擊敗我手中之劍,否則你絕對殺不了我。」

  朱羽笑了一笑道:「預讓,你太有自信了,雖然,一個劍手不可沒自信,但自信太甚,是很容易死掉的。」

  預讓只笑了一笑,連話都不再說了,他的劍仍是留在鞘中,也仍然掛在腰間,只是手已扶在劍柄上,隨時可以出手。

  朱羽也在等待,等待看陽光突轉強烈時,突出精著,一擊而成。照說預讓該知道才是,他知道自己所處地位極為不利,應該立刻搶回背日的方向,但預讓似乎沒作這個打算。

  他睜大了眼睛,對著越來越強的日光,眼皮一眨都不眨,似乎想漸漸的去習慣那種光。

  朱羽更得意了,哈哈大笑道:「預讓,如果你以為能張目對日,那就錯了,沒有人在日光的照射下張目的。現在只是朝日初上,光線還弱一點,要不了多久,你就會知道厲害了。」

  「預某長到這麼大,又不是今天第一次見到日出,用不著你來饒舌。」

  「哈哈……,但今天可是最後一次見日出了,你不妨多看看吧!」

  預讓沒有再開口,靜如山嶽般的峙立著,他的從容與氣度,使朱羽忽地感到恐怖了,他彷彿覺得自己面對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山嶽。

  山嶽不是一個人持劍可以推倒的,在恐懼中,朱羽卻除了殺死預讓外,再也沒有自己生存的餘地了。

  英俊、瀟灑、多金、善劍,這些優越的條件,在預讓面前,忽然都變得淡然無光。

  他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像個逗人發笑的佞人弄臣。

  這種感覺愈形強烈,鬥志就愈形消退。而殺預讓之心也愈烈。鬥志愈餒而殺人之心愈切,這是很矛盾的心理狀況,也是最危險的狀況。

  明知道此刻最不適於戰鬥,但朱羽已沒有選擇了。

  他早就準備與預讓一戰。今天的時間、地點都是自己挑的,沒給預讓一個同意的機會就已決定下來了。今天要是不能成功,此後的一生就要活在預讓的陰影中了。

  朱羽是絕對無法忍受這種生活的,因此,他一咬牙、發劍攻了出去。

  他的時機也恰到好處。一輪紅日,剛好從山崗跳出,把一縷強光挪了過來。

  就在這個時候,預讓的劍出鞘了,這也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時刻。日光對預讓不利,對朱羽還更不利,這是朱羽萬萬沒想到的。

  預讓的劍出鞘之後,那發亮的劍身映著日光,把陽光都反射過來擾亂了朱羽的視線。逼得他閉上了眼睛。

  高手對壘,一方突然失去了視力,那可是很糟糕的事,兩個人再度錯肩而過。

  預讓的長劍歸鞘了。胸前有一抹血痕,那是朱羽劍鋒造成的。朱羽的劍法畢竟不凡。

  朱羽也站著,沒有回過身來,他的背對著預讓,以怪異的聲音問道:「預讓!你還站著嗎?」

  預讓道:「是的,一個劍手是不能倒下的,一生中只有一次。」

  「這麼說我那一劍並沒有殺死你了?」

  預讓道:「預某豈是那麼容易殺死的?」

  「你別嘴硬。我知道那一劍已經把你傷得很重,你是在硬撐著的。」

  「我只要比你多撐一會兒,看著你倒下去就夠了。」

  「哈哈!我雖然沒能勝過,到底沒敗得太厲害,至少,我也要了你的一條命。」

  「我真不懂這一戰有什麼意思?」

  「有意思,至少可以向人證明,預讓是天下第一,我朱羽也沒排在第二去。」

  朱羽的腰開始噴出鮮血,倒下來時,內臟開始由腰擠了出來,預讓的一劍,劃過了他半邊的腰。

  後面衝出了一堆人,大桃與小桃奔向地上的朱羽,檢查了一下,確定他死了,小桃向預讓恭身行禮道:「預公神勇,天下無敵。」

  文姜則過去為預讓裹紮傷口。「郎君,你受的傷並不重嘛,怎麼朱羽會以為你們同歸於盡了?」

  「他那一劍出手凌厲,當者無幸,只因為他的目光被我劍上的反光所眩,偏了一點!」

  「他拚命要搶背日的方向,卻沒有佔到便宜。」

  「是的!一個劍手應該相信自己的劍術,那才是最靠得住的,此外沒有一樁是絕對有利的。」

  文姜歎了口氣:「剛才可真把我嚇了一大跳,還以為真的傷重死了呢,郎君,你明明只受了點輕傷,為什麼不向朱羽說明白呢?」

  「對一個死人,我又何必要他敗得太慘呢?」

  預讓說這句話時,表現得很平淡,但是在別人的耳中,這番話極具震撼力,因為它烘托出一個偉大的靈魂。

  蹄聲得得,王飛虎駕著一乘車過來了,他站在御車的位置上,另外空出的客位上鋪著很厚的豹皮褥子。這是文姜平時出遊的車駕,車上還有一頂朱紅色的遮陽華蓋。

  文姜不禁色變道:「王飛虎,你來幹什麼?」

  「奉城主之諭,請夫人回去。」

  「你好像是從東端過來的?」

  「是的,小人一直就等在那邊。」

  預讓道:「你知道朱羽準定會在這裡攔截我們?」

  王飛虎頓了一頓才道:「知道。因為城主昨天漏夜急訪朱羽,央求他在此地阻截預兄的。」

  文姜怔了一怔道:「范中行去央求朱羽來的?這個老頭子,我倒真有點佩服他了。他怎麼會把朱羽搬出來的?」

  王飛虎想想道:「朱羽雖聚財盈億,但並不全靠營利所得,主要是他暗領一批蒙面的騎士,在邊塞游動出擊,暴良客商貨隊,掠其財富而致富。」

  文姜啊了一聲道:「原來是這個樣子的,我一直都在懷疑,朱羽的生意雖然做得大,但是他花得也凶,縱有盈餘,也不應該暴富如此。原來他有這不花本錢的買賣。」

  王飛虎繼續笑笑道:「河東智伯的軍餉以及境內富戶的貨財也被他下手過,智伯為此很生氣,傾全力追查盜蹤。」

  預讓道:「那與我可沒有關係呀。」

  「有的!」王飛虎道:「如果預兄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走後告知智伯,率眾前來討伐,他的多年辛苦,豈非將毀於一旦?」

  預讓笑笑道:「這倒不錯,如果我知道了這件事,我一定會管的,但是我並不知道呀!」

  「他以為預兄知道了,城主說預兄就是回來掠取證據,到河東召喚人手去了。朱羽緊張了。故而埋伏在路上邀戰,勢必要殺死預兄不可。」

  預讓冷笑道:「難怪他非要找我拚命不可,原來是為了這個!」

  文姜也冷笑道:「他去邀鬥,還說另外有不足以告人的原因,也一定是指此而言。」

  王飛虎道:「是的,他心中早有找預兄一戰之意,但始終沒有把握,這次勢在必行,不得不來了。」

  文姜道:「范中行居然能打聽到這秘密,實在不容易,但他卻不該扣在預讓的頭上。」

  小桃冷冷地道:「這是個絕大的秘密,范中行何由得知,這都是公孫梧透露的。他原是朱羽的助手,參與其事,因為被預大俠砍斷了一隻手,沒有什麼用了,朱羽要殺他滅口,他才出賣了朱羽。」

  「姑娘,這話不公平。」公孫梧忽然現身。「老朽是他的總管,知道他的行動,卻沒有參與他的劫掠。老朽一直都在他的家宅中,沒有離開過一步。再說,也不是老朽沒用了,一臂雖殘,管家仍能勝任,老朽是為了心萌去意,藉著受傷的機會要離開,才引起他的殺機。」

  公孫梧是藏在車子裡的,這時掀簾而出,倒是使別人一驚。

  預計冷冷地道:「先生倒是好算計,為了要避開他的追殺,竟利用預某來替你除去對頭。」

  公孫梧一拱手道:「大俠,實在對不起,老朽日近風燭殘年,而朱羽人多勢眾,劍技高深,老朽實難逃其毒手,只有依仗大俠之神勇以保之。」

  預讓面有不豫之色。

  公孫梧又道:「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為了苟延殘生而作百斗掙扎,用任何手段都是值得同情的,預大俠想必不致因而見怪吧!」

  預讓一歎道:「先生說的是,我也不會讓朱羽傷害老先生,又何必要兜這麼大的圈子?」

  「大俠念公好義,當然會垂危所請,甚至於主動的去找朱羽,但老朽深知朱羽之為人,他一定不敢正面應戰,悄悄地躲了起來。」

  預讓道:「這就怪了,我去找他,他不敢應戰,我不找他,他反而來找我了。」

  「是的!」公孫梧道:「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猜忌多疑,大俠若是找上門去,必然已有了準備,可能還另外作了安排,他知要在猝不及防之下應戰,多少會吃點虧。他卻是半點虧都不肯吃,故而一定要在完全主動的情形下才肯一戰。」

  「主動者雖然佔了一點便宜,但也有限。」

  「朱羽卻是很計較這些小地方的,他在決鬥時,任何一點有利於戰況的條件,他都不肯放過。」

  預讓點點頭。公孫梧的確說得不錯,朱羽是個專好走捷徑的人,剛才決鬥時,他就是要佔便宜,背向日光,才忽略了反光的刺激。

  當然預讓目受陽光直接的照射,他同樣的看不清楚,但他一直是面向日光,瞳孔因而縮小,此法能抗畏強光的刺激,也就是說,他約略還能看到一點影子。

  就是這些微之差,決定了生死勝負。

  默默片刻,預讓才道:「老先生,今天僥倖是預某獲勝,才落個皆大欣喜,若是預某死在他劍下呢?」

  公孫梧道:「預大俠,如果你的劍技不如他而被他殺死,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你遲早都會跟他一打的,即使到了河東也是一樣,你是天下第一劍客,朱羽不肯讓人在他之上。」

  「他會追到河東去找我嗎?」

  「他不會,但是大俠會再來找他。老朽把他劫掠的事透露到河東,智伯必不會甘休。」

  「智伯門下多士,不見得就用到我。」

  「智伯門中多士,但是劍技高於朱羽者找不出一個來,朱羽之所以要急於殺大俠,也就是為此。他並不太在乎秘密洩漏,因為他本身的實力也不弱,誰想捉住他都不容易,只有大俠才是他的勁敵。」

  預讓苦笑道:「我不是他的勁敵,若不是他聚然受到反光的照射迷了眼,現在躺下的是我。」

  「適才一劍老朽也沒有放過,你們雙方都夠快的,只以些微之差,勝者雖然僥倖得存,也不可能完好無損。」

  預讓冷笑道:「老先生就等著揀便宜了?」

  公孫梧淡然道:「預大俠,這也許不太光明,但我若活下去,我早已厭倦了江湖,只求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所以我並不在乎用什麼方法活下去。」

  預讓道:「以老先生之能,現在正是殺死我的機會,一舉而殺死我跟朱羽,老先生就可以名聞天下了!」

  公孫悟笑道:「我殺朱羽,因為他不放過我,可沒理由要殺死大俠。」

  「有的,我曾斷了你一臂,你找我討回斷臂之恨,這可是名正言順的理由。」

  公孫梧的眼中掠過一陣奇異的光采。

  王飛虎駭然道:「公孫先生,您不會對預大俠下手吧?」

  公孫悟道:「一個劍手是很難抗拒這種誘惑的,同時能殺死當世兩大高手,這是多麼難得的機會。」

  王飛虎忙道:「沒人會相信的。」

  「兩具屍體就是事實,這比什麼證據都好。」

  「可是這還有別人呢,別人會說出真相,你只是落井下石,撿個順手便宜而已。」

  公孫梧哈哈大笑:「我公孫悟也是個有名有姓的劍手,不管我是用什麼方法,能把朱羽和預讓的首級提在手上出示於人,已是一件驚動天下的大事。」

  王飛虎抽出了腰中的劍道:「不行!我不能讓你這麼做,你若是想成名,等預大俠身體恢復後,再去找他挑戰。」

  「那時我還能殺死他嗎?」

  「此刻您只是趁人之危,也不算什麼光采。」

  公孫梧笑道:「小虎子,我真要出手,你擋得了嗎?別看我只有一條胳臂了,你那點本事還不放在我眼裡,你的劍法還有一半是我教給你的呢!」

  「公孫先生,我的武功也許是不行,但我也是一個武士,有所為,有所不為的道理,我還知道選擇。」

  大桃、小桃都很緊張,兩個人也都準備著扣好了暗器,只要公孫梧對預讓有出手的意思時,她們立將出手。

  倒是預讓自己很從容,文姜也不緊張,她一笑道:「你們別緊張,公孫先生只是嚇人而已,他不會真做的。」

  公孫梧道:「夫人何以見得呢?」

  文姜笑道:「因為預讓跟朱羽都比你高,他們死在你手上的消息傳出,不會使人對你尊敬多少,倒是會有不少人來找你的麻煩,殺了你替那兩個人報仇。這種成名的機會更動人,你將永無寧日,得不償失!」

  公孫梧笑道:「這個可能很大,但是我倒不怕,我總有方法預防的。」

  文姜道:「還有就是預讓此刻所受的傷勢不是很重,你不見得真能殺得了他。」

  公孫梧道:「老夫的劍技或不如預大俠,但也不是差了很多。他胸前一劍雖不足致命,但傷深見骨,流血不少,精力大減,我如找他挑鬥,他必敗無疑。」

  文姜道:「不錯。但你們不是比劍,是在搏命,他只要能有發一劍之力就了。他殺死朱羽,也只用了一劍,你難道還能強過朱羽嗎?」

  公孫梧道:「老朽自然強不過朱羽去,可是預大俠此刻的體力狀態都不如往時,出手的威力就差多了。老朽要一舉成名,這點險總是要冒的。」

  王飛虎已嗆然出劍,預讓卻一動都不動,甚至於拔劍的意思都沒有。

  公孫梧目注預讓道:「預大俠可是不相信老朽的話?」

  「是的,我不信。你若是有那個意思,從車子裡出來時就會動手了,那時別人既沒注意,我也是處於最疏弱的時際。你放過那個時機,自然是無意動手了。」

  公孫梧終於一歎道:「我若是年輕個十幾二十年,少不得還想冒死一拼,但我已是個老人,一個決心退出江湖,追求寧靜生活的老人,我不會做那種傻事了。」

  王飛虎這才放心了,收劍回鞘笑道:「我說呢。老先生不久前還對預大俠那等推重,不可能突然改變的。」

  文姜面向王飛虎道:「你是來接我回范邑去的?」

  王飛虎道:「是的,是城主叫屬下來的。」

  「范中行呢?他自己為什麼不來?」

  「他說兵戰凶危之地,他不肯冒險前來。」

  「其實他來了才是最安全的呢,誰都不會殺他。」

  「城主也知道,但他認為有一點危險的事,他還是避免的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事也經常發生。」

  文姜咬牙哼了一聲道:「這樣的一個人,還要我回去嗎?」

  「這個……夫人,我只是受命轉達城主之意!」

  「王飛虎,我下嫁范邑,是你陪范中行來求親的,我跟他約法立章時,你也聽見的。」

  「是的。夫人,小人知道夫人有隨時離去的權利。」

  文姜又道:「我也留下了筆據,告訴了范中行,我將何去何從,所以我的離開,完全是公開的,也不是背夫私逃!」

  王飛虎道:「沒有人敢說夫人此舉不當或有何失德之處。」

  「那還要我回去嗎?」

  「是城主請您回去,小人絕無此意。」

  「好了,我說我不回去了,你該怎麼辦呢?」

  王飛虎笑笑道:「那我也只好不回去了。」

  「你?你也不回去了?」

  「是的,城主務必要我把夫人請回去,我既然無法達成任務,自然也不好意思回去了。」

  「范中行會要你務必達成任務,他不是這麼肯定的人,也沒有這麼大的魄力。」

  王飛虎歎道:「這次不同,他還請了公孫先生同行,等預大俠與朱羽一戰後,立即現身……」

  預讓笑道:「無論是誰活著,你們都趁機下手……」

  王飛虎道:「城主倒不一定要殺朱羽。」「那是要殺我了,只是殺了我之後,他就能得回文姜嗎?他未免太把文姜看輕了。」

  王飛虎道:「他這樣認定了,我也沒辦法。他是主人,我犯不著跟他去爭,何況我跟公孫先生說好了,根本就沒作對付大俠的準備,因此,早也作了不回去的準備。」

  預讓笑道:「飛虎兄,你是個很夠意思的人,那麼你今後將何去何從呢?」

  「預兄若能帶著小弟一把,同往河東,小弟感激不盡。」

  「我自己此去也只是居於斗客地位,恐怕能為王兄推薦的力量不大。」

  「小弟只求智伯收容而已,並不希求什麼要職,預兄說一聲,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那當然是可以,可是王兄在此地總管一切,范中行不甚理事,王兄的職權不在城主之下,到那邊去太委屈了。」

  「預兄,鳳凰擇木而棲,俊傑擇人而事,小弟雖不是俊傑,也不想在一個凡夫手下碌碌一生。預兄與夫人是一雙人傑,小弟願意終身追隨,只想在二位來日轟轟烈烈的英雄事業沾上一點光,就於願已足了。」

  預讓倒是頗為感動地說道:「預讓只不過是一介武夫,從沒有想到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業,可是既得文姜青睞於前,又得王兄如此稱許,我倒是不能妄自菲薄,辜負二位的期望了。飛虎兄,我們一起上河東去,預某不敢保證別的,可以保證與王兄同工同酬同進退,凡事有我的就有你的。」

  「這個小弟可不敢當。」王飛虎道:「我怎麼也不敢與預兄相比!」

  「飛虎兄,你這就不痛快了,既蒙相許交,就沒有這些分別,此去河東,我一定要向智伯堅持這一點,否則我們哥兒倆就另外再找出路去。」

  文姜笑道:「智伯若是人傑,一定會欣然接受,否則此人就不值得去追隨共事了。飛虎的機智謀略,強幹精明,無不過人,若以才具而言,尤甚於預讓。」

  「夫人這麼說,我就更不敢當了。」

  「飛虎,我此刻已是預讓的妻子,你再叫我夫人。就是在譏諷我了。」

  「這……是小弟該死,請大嫂見諒!」

  文姜笑道:「算了吧,我也是開開玩笑,自家兄弟還有什麼可計較的。飛虎,我不是捧你,是說真心話,預讓只精於劍術,此外一無所有。你不但精於武事,而且各門都通,智伯若有意大舉,特別要你這種人才。」

  說得王飛虎倒是頗為不好意思,忙把車子駕了過來道:「大哥,這車子正好可以派上用處,請上車吧!」

  預讓皺皺眉道:「這是范中行的車子。」

  王飛虎一笑道:「大哥,小弟知道你操守耿介,一毫不非取,但是車子可放心乘坐,小弟在范邑干了十來年,所積的金珠財物,買十輛車子也有餘了,我一點都沒有帶走,只要他一輛車子,應該對得起他了?」

  預讓這才上了車,他與朱羽一場決鬥,雖是得了勝,但是胸前受創,傷勢不輕,確實也不能再騎馬了。

  小桃屈膝跪在車前道:「難女再次叩謝預公大德。難女之父為晉城捕頭,因護送公貨遇劫而被殺傷身死,家兄被困獄中坐牢,俱是朱羽所為,難女等打聽得是朱羽所為,卻奈何不得他,幸得預公誅殺元兇,得報父仇,以雪兄冤,難女當永銘於心,伺機圖報。」

  預讓道:「你們別放在心上,我也不是為了你們而搏殺他的,對了,你們可曾找到他犯案的證據嗎?」

  「目前還不齊全,但是公若孫先生幫助,相信不會有問題的。」

  公孫梧忙道:「這個我可幫不上忙。」

  小桃冷冷地道:「公孫先生,你必須幫這個忙。你必須出脫自己。才能過下半輩子安穩的生活,否則你也難脫嫌疑。我們是幹什麼的,一旦盯上了你,就如同附骨之疽永遠也別得脫。」

  公孫梧一怔道:「你們好似吃定了我了?」

  小桃道:「這倒不敢,我們也是為先生好、朱羽已經死了,他多擔些責任,我們點了頭,別人就可以少受點牽連。我們若是把誰帶上一筆,即使是冤枉的,朱羽也無法作證了。」她語氣中已經挑明了威脅之意。

  預讓哈哈大笑道:「公孫先生,你專好算計人,這次也該嘗嘗被人算計的滋味了,這兩位姑娘一片孝心,就多成全她們一下吧!」他在車上拱拱手,算是告辭。

  文姜擺擺手,王飛虎揮動鞭子,策馬徐行,為了顧慮預讓的傷勢不能震動,他趕得很慢,但沒多久也失去了蹤跡。

  小挑悵然遠望,良久才自言自語道:「他們走了再也見不到了,但願他們今後生活得很愉快。」

  大桃知道她心中的是預讓,輕輕一歎道:「妹妹,他跟文薑是多麼相稱的一對,你是插不進去的。」

  小桃道:「我知道,我並不想插進他們中間去,只要能時常看到他,知道他很幸福,我就心滿意足了。」

  公孫梧道:「姑娘假如只有這點心願,老朽倒可以稍盡棉薄,達成你的願望。」

  「公孫先生,你又有什麼鬼點子?」

  「老朽不是出鬼點子,只是想為姑娘盡點心,換取姑娘的好感,讓老朽置身事外,安度餘年。」

  「公孫先生,只要你肯幫忙,搜齊朱羽的罪證,我保證不把你牽進去。」

  「這個自然,老朽一定盡心,朱羽歷年劫掠財貨,都有冊典記載,而且有些贓物尚未出手,藏地也只有老朽知道,把這些指出來,證據足了。」

  小桃大喜道:「謝謝老先生!還有,老先生剛才說可以幫助我時常看到預大俠,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公孫悟道:「老朽這麼大的歲數了,怎麼會騙你?」

  「但不知計將安出?」

  「很簡單,由老夫作媒,把你嫁給王飛虎!」

  小桃一怔道:「他肯娶我嗎?」

  「由老夫作媒,他絕不會推托。這小子一生事業。俱得之於老夫,這點小事,他還敢推辭?」

  「老先生,他現在為了追隨預讓,把什麼都放棄了。」

  「那就是老夫建議他的,老夫說:「人生一世,草長一秋,總不能沒沒以終,老夫老矣,時不我予,你還年輕,大可以振作一番,預讓此人不凡,將來必有非凡的表現,想要有出息,不妨跟了他去。」

  「他就聽了您的話了?」』小桃問道。

  「老夫告訴他的都是好話,他自然會聽。」

  「可是剛才表示要殺預讓,他居然不惜要拔劍與您一戰,可見他對您不是十分的恭順呢!」

  「他既非我的兒子,又不是我的弟子,自然不必事事都聽我的,何況他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凡事都有自己的抉擇,他不同意的,我也不能勉強他。」

  「那老先生要把我嫁給他,他會接受嗎?」

  「姑娘,你是個很美麗又很善良的女兒家,武功不錯,聰明能幹,這處佳侶打著燈籠都找不到,挑上他,他會不樂嗎?」

  小桃低下了頭,心中卻是喜悅的。

  大桃卻反對道:「不可以,小桃,你不能這麼做。王飛虎也是條漢子,不能為了預讓而去嫁給他。」

  「我若是嫁了他,必會克盡婦道的。」

  「那也不可以,因為你的內心是為了另一個男人而嫁過去,那就是不貞。」

  小桃想了一下道:「也對,老先生謝謝您的好意,這件事作罷,但我心還是感激您的!」

  公孫梧搖搖頭,歎了口氣,十分惋惜的樣子,但是他很快又笑了,笑得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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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29:45 |只看該作者
第 八 章


  預讓在途中又將養了一個多月,等傷勢復原了才去見智伯荀瑤。

  智怕聽說預讓來到,高興極了,那時他正在進食,不待食罷。嘴上還帶著食物的殘屑,就迎了出來。握住了他手,熱烈地搖撼,高興地道:「預先生,你畢竟是來了,可把我給盼壞了……我想你是個守信的人,說了要來,就一定會來的,可是行期過了一個多月,你連一點消息都沒有,別人都說不會來了,我卻沒有失卻信心,每天都跟內人去檢視一遍給你準備好賓舍,今天剛去,你院子裡種的百合花開放了,我就有個預感,你要來了……」

  這一連串的敘述又瑣碎又嚕囌,但是態度十分的誠懇,使人無法不感動。

  預讓激動地道:「伯公待我太厚,預讓怎敢不來。」

  「預先生,別這麼說,你肯惠然下顧,是荀瑤的光榮,即使你離我他去,那也是荀瑤德薄,留不住先生,絕不會對先生有半點埋怨。」

  預讓心中又是一陣激動,勉力地平服了下來才道:「預讓之所以遲至,只因為途中發生了一點小變故……」

  「先生不必說了,我相信先生,必然是有正當的理由。」

  「伯公對預讓信任,預讓心中感激,但是預讓一定要把理由說出來,因為預讓還帶了兩個人來,請求伯公收容,而這兩個人都與預讓遲來有關!」

  他指指身後介紹道:「拙荊文姜,拜弟王飛虎。」

  兩個人都行禮拜見了。

  智伯很客氣地回了禮。請大家人室坐下,再聽預讓說了經過。

  智伯訝然道:「原來是朱羽呀,他是個很有名的劍客,我聽過他的名字,沒想到他還是個蒙面行劫的盜魁,難怪我的糧餉會被劫了,兩次護金,都有好幾個劍道高手隨行,他們遇到了朱羽,自然沒有幸理了。」語畢又避席一揖,說道:「幸得先生神勇翦除了他,否則我境內的商旅以及我的采糧人員,仍是不得安靜,先生還沒來到河東,即為河東除此大患,我應該代表境內的父老向先生致謝。」

  預讓苦笑道:「這本是預讓該做的,朱羽之急於攔路截殺,也是怕我來到,帶人去找他。」

  智伯道:「知道是他劫貨殺人,我會派人去找他的,但絕不會請先生去。」

  「為什麼?朱羽是個很不錯的劍手,預讓僥倖勝他,才得於決鬥中除之,若派去的人較弱,恐怕還奈何不了他。」

  智伯歎道:「是的,我會派幾個人去試試看,實在奈何不了他,只有小心點。每次遣送重兵護送糧秣,保護商旅,卻絕不會勞動先生。」

  「莫非伯公認為預讓不如他?」

  「不是。先生劍技精湛,神勇無匹,我是親睹的。先生是天下第一劍士,我更聞名久矣。我門下的劍客雖多,絕無一人高出先生,要想對付朱羽,先生應是最佳的人選,但荀瑤絕不會讓先生前去,因為我所望于先生的,不是先生的劍法。」

  「預讓除擅長劍術外,別無所能。」

  「預先生太自謙了,你有不戰而屈人之威,通曉戰技,熟悉謀略,這些都是大將之才!」

  「怕公太謬許了,預讓一介武夫,怎麼會懂韜略呢?」

  「這個我倒是親自領教過的。記得我們在晉城突圍的那一戰嗎?先生以有數之眾,指揮若定,面對數萬大軍而面無懼色,攻敵之虛,取敵之弱,終於突出了重圍。」

  「那是全仗伯公之助,借伯公之威而已。」

  「預先生,連我在內,那天全是聽你的指揮行動的,突圍之後,那幾個部卒對先生推崇備至,念念不忘呢。」

  預讓已經記不起那天是怎麼發令指揮的了。他只是憑多年戰鬥的經驗,一面運用地形,一面審度對方的虛弱,避其堅而蹈其隙,僥倖得脫,現在聽智伯一說,倒像是他真的嫻習兵法似的。因以惶恐地道:「伯公,預讓不是故作謙虛,的確是真不懂韜略。前次突圍,預讓只是以一個劍手的累積經驗,僥倖得逞而已。」

  文姜笑笑道:「夫君,所謂韜略,不過是用兵之策與求勝之道而已,也沒有一定的規准,劍手所講求的,也是以我克人,兩者並無分別。」

  「有分別。」預讓道:「劍為一人敵,兵韜略則為萬人敵。」

  「一個勇猛高明的劍手,可以力敵百人嗎?」

  「這……也許勉強可以,但絕對不能再多了。」

  「他想力敵百夫,總不能全仗勇力,一定還要借重一些其他的條件吧?」

  「這……當然了,」預讓道:「比方說,選擇一個狹窄的地方,或是背牆而戰,減腹背受敵的劣勢,甚至於利用敵人來擋住敵人,這些都是必須注意到的事。」

  「這不正就是謀略的運用嗎?」文姜道:「所謂兵法,也是前人在搏戰中悟出的經驗而已。但並非以之成規,一成不變。最重要的是講究活用,所以讀過兵法的人不見得就用兵,沒讀過韜略人,也不見得不善用兵。」

  智伯欣然色動,雙手一揖,莊然道:「高明!高明!荀瑤久聞夫人才智出眾,頃聞高論,才知道果然是名不虛傳。難怪范中行要以萬金為酬;索取夫人回去了。」

  文姜神色一動道:「范中行出賞金要抓我回去?」

  智伯笑道:「他還沒這麼大的膽子到河東來抓人。他只是派了個使者。帶金萬兩,明珠十斗,要求我把夫人送回去。」

  文姜笑道:「他倒是真捨得,這是范邑城庫中一大半的窖藏了。」

  智伯道:「范邑真這麼富嗎?我河東之地,比他大了百餘倍,人口比他多出幾十倍,可是我的庫中還拿不出這麼多的錢呢!」

  「伯公有志大圖,所得都用來充實武術了。范中行卻只事株守,自然會積財日增,這筆錢對伯公而言,應該是不無小補的。」

  智伯點點頭道:「不錯,我把民兵又微調了一半,因為三姓家臣分晉之後,韓魏兩國若是一起合作謀趙,襄子首當其衝,我就是他們第二個目標,因此我必須充實自己。」

  文姜笑道:「伯公,這筆錢豈不是來得得正好!」

  智伯道:「這是什麼話?我不但沒收下,而且還倒賠了一千兩黃金去。」

  預讓一怔問道:「伯公,這又是為什麼呢?」

  「我得知夫人是跟先生一起離開的。心中十分高興,奇士才女,天作之合,自然要加以成全,所以我附上黃金千兩,連同原金,一起送給那使者,明白地告訴他,這是為先生聘娶夫人的妝金,雖是只得原金的十分之一,但卻是我拿得出的全部庫存了……」

  文姜道:「伯公不受他的金子也罷了,幹嘛還要給他錢呢?這根本是不必要的。」

  智伯道:「賢伉儷雖是天成的佳侶。但究竟是范中行聘娶在先,我是想為二位正名,免落情奔之譏。」

  文姜輕聲一歎道:「伯公,妾身不值什麼,伯公此舉,只是愛惜預讓而已。」

  智伯道:「是的,河東的百姓們,對預先生敬若神明,我也十分地尊重他,不讓他有半點的非議之處!」

  預讓道:「伯公雖是一片愛惜之意,但是對預讓的瞭解卻不夠。預讓平生別無他善?唯生性一毫不非取,這是可以質諸神明的。」

  「先生誤會了,」智伯道:「荀瑤並非懷疑先生的品德。」

  預讓道:「預讓既然一毫不非取,又怎會謀奪主婦,誘拐情奔,陷伯公於不義呢?」

  智伯面紅耳赤,吶吶不知所云。

  文姜笑道:「郎君,這不能怪伯公的,因為我是范邑城主夫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怎會有人知道我是取得范中行的同意的?」

  「什麼?」智伯問道:「范中行自己同意的?那他幹嘛還來這一手?」

  「我在未嫁之先,就跟他商議好的。唯恐口說無憑,特地還立簡為語,說明我隨時都有離開的身由。這是范中行親自立下的同意書,證人是王飛虎,伯公請過目。」說罷她把一卷竹簡呈上。

  智伯看了後。欣然地笑道:「這就更好了,范中行大以為我正在需要錢,才以重金為餌,想要把夫人送回去。我向他表示了我的態度,這下子他就死心了。」

  預讓道:「伯公,那預讓沒有想到,伯公何必急著要給他金子呢?」

  「那是我為先生盡的心,跟先生來不來無關。」

  「假如我根本不來了,伯公這錢不是花得太冤枉!」

  智伯大笑道:「不冤枉,為成就一雙俠侶,這點金子也是值得的。」

  預讓感動地下拜道:「伯公待預讓實在太厚,預讓不知將要如何報答。」

  智伯連忙扶他起來道:「先生,萬不可如此,先生肯惠臨賜顧,是荀瑤借重于先生之處多。」然後又對王飛虎說道:「王壯士,范中行也有話說,他對壯士十分倚重,萬望先生能回去幫助他。」

  王飛虎道:「小人追隨預大哥,心意已決,不回去了。」

  智伯道:「王壯士肯留在河東,我是萬分歡迎的,而且我對壯士的借重,也不會少於預先生。方纔我只是轉達了范中行的話,其實壯士真要回去,我也會用盡方法來留駕的。」

  王飛虎感動地道:「伯公,小人只是一介武夫而已。」

  「壯士太自謙了,壯士在范邑把范中行的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那就是了不起的成就,河東也需要壯士這樣一位幹才來整頓一下,今天我實在太高興了,能得三位人傑來臨,這值得慶祝,來人,吩咐廚下,立擺酒宴……」

  這一項接風的酒宴的確很豐盛,酒是最好的,菜也是精心烹飪的,全牛、全羊、鴨豬鹿魚蔬,百珍俱陳。

  智伯不但邀請所有的門客參加了,而且還叫自己的妻子也出來參加宴會。

  伯夫人雍容端莊,一點架子都沒有,跟大家歡笑談天,親如家人,也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酒後,預讓夫婦被送到專門準備的賓舍中休息,預讓倒是吃了一驚,因為這兒太華麗了,幾乎就像是皇宮,兩名錦裳的宮女前來侍候,她們自報名字,一個叫雪娘,一個叫依奴。

  她們是伯夫人特地遣來侍候文姜的。

  文姜問道:「依奴,伯公府邸中,這樣的賓舍有多少?」

  「有十七幢,不過以此間最為精美。」

  「伯公他們自己住在那裡?」

  「在前進大堂的旁邊。」

  「那裡好像沒有什麼大的宮室呀!」

  「是不大,兩間木捨,一間作為臥室,一間則是伯君夫婦紡織之處。」

  「織布之處?難道他們還自己織布?」

  「是的,伯夫人不但精於紡織,而且擅專養蠶,他們穿的衣服,都是自己織絹。自己縫制的。」

  「這不是太辛苦了嗎?」

  依奴道:「是的,她經常忙得深夜不寐,可是黎明即起,操持家務,比誰都勤快。」

  「她為什麼要如此辛苦呢?不需要她如此的。」

  依奴道:「是的,伯公也要她不必加此,可是她說:我們要老百姓辛勤的工作,自己就應該先做到,這樣才能叫大家都明白,他們所繳納的蠶絹,都是用在正當的用途上,她跟伯公並沒有用來過奢侈的生活。」

  「老百姓對智伯的看法如何?」

  「愛戴極了,雖然河東的地方常有水患,收成也不好,而且歲納又比別處高,但百姓們沒有一個叫屈,也沒有一家抗納不繳。河東沒有催租吏,也無須公差登門收租,老百姓都是自己到時侯就把粟絹挑了來,不用斗量,不用尺度,絕不會短少,只有多出來的……」

  文姜聽得呆了道:「他們如此擁戴智伯?」

  「夫人也許不信,但可以自己去看,也可以任意找一個老百姓來問,他們的答案不會兩樣的。」

  「智伯賢能,受民愛戴,我是知道的,但想不到會如此之深,老百姓為什麼要對智伯如此的擁護呢?」

  「因為他的確是一個賢明的領袖,他不但與民同甘苦,共患難,而且還深入民間,瞭解民隱,每年春耕,他都親自下田耕作,從早到晚,一刻也不休息,這不是做作,他是實心實意地做。」

  「可是老百姓的生活並不好,捐納又重……」

  文姜道:「老百姓不怕苦,只怕苛政暴斂,伯公和伯夫人跟大家一樣的吃苦,大家也就沒有怨言了。」

  文姜道:「可是生活一直苦下去,究竟不是辦法呀!」

  「那當然。但伯公許諾過大家,這只是一個時期,大家要咬緊牙關過去,等到我們的實力壯大了,生活就能改善了,那時我們可以遷到富庶的地方,沒有災患,也不必再繳巨額的錢糧給那些大戶領主……」

  「喔!河東還要繳納錢糧嗎?」

  「是的,要繳晉城的趙侯,目前是襄子居政,他是嫡出大宗,是趙國的領主,每個地方都受他的保護。」

  「但是河東的實力很強,足夠保護自己了。」

  「可惜還不強,不能夠把襄子併吞過來,所以大家只好忍耐,等到有一天,我們的力量足夠驅走襄子,擁有趙國的天下時,就輪到別人向我們納稅了。」

  「這是智伯給大家的希望嗎?」

  「是的,這是伯公給大家描繪的遠景,我們都相信那一天會來臨的,所以不在乎現在吃點苦。」

  文姜道:「謝謝你,依奴,我總算明白了,你們去休息吧,我這兒不要你們侍候。」

  「那可不行。婢子們是奉命出來侍候夫人的,若是夫人知道了我們偷懶,會責罵我們的。」

  「沒有關係,是我要你們去休息的。我跟先生還有一些話要談。你們不必侍候了。」

  雪娘跟依奴十分乖巧,知道文姜跟預讓有話要談,不想被她們聽見,忙行禮退。

  文姜鋪好了被褥,讓預讓寬衣躺下,她跪在一邊,為他按摩雙手,一面道:「郎君,你看智怕這個人如何?」

  「很好。知人善用,有雄心,也很謙虛。」

  「我倒覺得他心機太重,有點矯揉做作。」

  「這倒不能這麼說,他待人是很誠懇的。」

  「待人是很誠懇,但是他以伯爵的身份,不必要去做那些粗工,那就顯得虛偽做作了。今人盡職,愛民,應在各盡其分,他是百姓的牧者,治好人民就行了,用不到那麼勞苦自己。」

  「他不是故意作為給人看的,他是求心之所安,他並非不能生活過好一點,只是他自己不忍心,他拿粗獷的食物,勤勞工作來策勵自己,這是無可非議的。」

  「我總覺得這太不真實了,像是故意做給人看的。」

  「不是!你記得我們剛到時,他正在進食嗎?他的嘴上還帶著一些碎屑,那是高粱粒子。可見他吃的粗糧不是做給我們看的。」

  「可是慶筵時,他跟伯夫人都吃得很多。」

  「這正足以證明他們平時吃得很苦,所以遇有好菜,忍不住就多吃了。我注意看了,他們吃得最多的是肥肉,這是粗獷食物吃多了,才會如此,若是他們平時都是吃的魚肉,便不會有這麼好的胃口了。」

  文姜道:「還是郎君觀察仔細,妾身畢竟不如。」

  預讓道:「但是你觀察得也不錯,至少他是有點在做作,他究竟是個領袖牧民的貴族,民之疾苦不可不知,但那樣子的做法,給人總有一點不實之感。」

  「是啊!我就有這個感覺,我認為他做得過份了。」

  「倒也不過份,他要爭取的是人心歸向,而且那是一大批樸素無辜的農民,思想單純頭腦簡單,道理說不通,只有用事實使他們心向過來,那是唯一的方法。」

  「郎君,他是懂得用人,也善於收服人心,像他對王飛虎,只幾句話,就把王飛虎的心收了過來。」

  「對你我還不是一樣?我的人還沒有到,他已經把聘娶的金子送給了范中行,雖然少一點,卻的確是他僅有的了,假如他有十萬兩,他也會不吝嗇的拿出來。」

  「偌大的河東,僅只有千兩黃金,倒是難以叫人相信。」

  「不難相信。因為他還要養活一萬多的軍隊。軍士的生活待遇很好,家中尚可免賦,少了一萬多個壯丁耕作,多了萬餘個大漢食用,他的錢的確很緊,因此他拿出一千鎰來娶,比范中行的萬金尤重。」

  文姜笑道:「他既然沒錢了,為什麼還要花那種冤枉錢呢?范中行絕不會為此而滿足的。」

  「當然,范中行捨得以萬金來覓你回去,自然不會把這千金看在眼中。但是這表示了智伯以全力支持我們。要范中行公開承認放棄你,否則就是跟他智伯過不去了。范中行會吃這一套的。」

  文姜道:「不,老范會迫於勢而罷手。智伯可以不花一錢而達到目的,他又幹嘛要花呢?千鎰黃金也不是一個小數字。」

  「那是花在我身上的,范邑的使者已到,我卻沒見蹤影,他以為我真的帶著你私奔了,所以才花下了這筆錢,目的在叫我出頭,因為他知道我是不會欠人債的。」

  「他的心機還是很深」

  「當然了,他雄心勃勃,不甘屈居河東一地,他的一切作為,都在為未來作本,這樣的一個人,怎會無心機呢?」

  文姜默然片刻才道:「他對我們的禮遇之隆,也超過了所有的人,由此觀之,他求之於我們的必奢。」

  「這還用說嗎?智伯不是個隨便花錢的人,河東也不是一個有錢的地方,他花費每一個錢,都有代價的。」

  「他對我們所要求的是什麼代價呢?」

  「不知道,但不管他要什麼,我都已經準備把整個人,整個生命都交給他了。」

  「郎君,」文姜道:「你考慮過了?值得嗎?」

  「值得。」預讓道:「在我的一生中,從來沒有一個人肯花這麼高的代價來僱用我,為此,我也值得以死相報了。」

  文姜不解地道:「郎君,你說智伯只是僱用你?」

  「是的,智伯的食邑得之於趙,位不及侯,無以設朝,不能以公卿為輔佐,也無由請到天子的禪封,他的斗客都是他私人僱用的。」

  「可是郎君並沒有受取他的代價呀!」

  「在這兒衣食供奉不遜王侯,根本就無須用錢,智伯自奉雖儉,對門中的客卿卻十分禮遇,而且絕不小氣,只不過他還付出代價給我的,那代價十分昂貴,不是金錢可以計價的。」

  「那是什麼呢?」

  「是他自己。他冒死闖入許遠的大營助我突圍,他待我如上賓,視我如手足,這些代價超出了金玉珠寶。」

  文姜默然道:「受之厚則報之隆,看來我們只有拿一輩子去報答他了?」

  「是的,他以自己為代價,我也只有以自己來報答他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的契約,也沒談過條件;但我們都知道,這份默契是無須以言語來說明的!」

  文姜又想了一下:「智伯的確是個很精於算計的人,他沒有說要你做什麼,事實上卻是要你做任何的事。」

  「不錯,他提出任何一個請求,我都無法拒絕,不過他也不會輕易地提出要求。」

  「當他提出時,一定是件十分困難的事,尋常人絕對無法完成!」

  「是的……而且那必然也是十分危險的事,我就是拼了一死,恐怕也無法保證必能完成。」

  文姜歎道:「這麼說來,他等於是買下了你的生命。」

  「是的,因為他付出的代價也是他的生命。他到許遠大軍中去時,明知是十分危險的,在此之前他沒有見過我,但他仍然冒險去了,正因為他先付了代價,使得我沒有還價的餘地了。」

  文姜默然。

  預讓又道:「娘子,我知道你跟我說這些的意思,所以我也對你解釋明白,智伯是個貴族,他沒有江湖遊俠間所具有的道義,他們講究的是利害,他之所以如此拉攏我,只是為了要利用我。」

  文姜笑了道:「郎君知道就好,我只耽心你是為道義所拘,那就太勉強了。」

  「平民與貴族之間,不可能有道義的,智伯與范中行其實是一類的人,只不過智伯比范中行高明而已。」

  文姜一聲長歎道:「智伯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會用到你,也不知道如何地去用你。」

  「時間不知道,但性質卻可以想像得到,他要我當刺客,行刺的對象多半是趙襄子,因為智伯的雄心是擁有趙氏的天下,襄子卻是趙侯的正統繼承人,襄子不除,智伯始終只能屈居河東。」

  文姜道:「這一去不管成與不成,你都很難回來了。」

  「嗯!是的,趙襄子不比許遠。他所居的晉城宮中防備森嚴,高手如雲,生還的機會極少。」

  「你得手的機會大不大呢?」

  預讓一笑道:「那倒有一半的可能!」

  「趙襄子是一國之君侯,你居然能有五分的把握刺殺他?」

  「是的!我的劍術究竟是下過一番苦練的,再者我有必死之心去從事,機會就大得多,一個劍手如果能不以自己的生死而去刺殺一個人時,很少會失敗的。」

  文姜想了一下道:「依朝律,殺諸侯者族滅。」

  「是的!我知道有這條律令,不過我的家道已經衰微,族中已經沒有人了,唯一受到牽連的就是你了。」

  「別耽心我,從決定嫁你之日開始,我已經決定了,你生,我也活著;你死,我相伴於泉下。」

  預讓吻了她一下:「我們也不能有孩子。」

  「我知道,你也可以放心,我不會有孩子的,從小我就生了一種病,不能生育。」

  「文姜,是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所以我才選定了一個劍手作為我終身的歸宿,因此我不會使你有所顧慮。」

  預讓一把抱了她起來,大笑道:「文姜,那太好了,我可以放心地,好好地愛你,我們成婚已有兩個月,我一直推說創傷未癒,不敢接近你,就是耽心這個。」

  「郎君,你真傻,你既然娶了我,卻又不接近我,那怎麼可能呢?難道說我今天不告訴你,你也永遠不近我嗎?」

  「那當然不是,但是我會想個法子先安頓好你,然後再去愛你,那當然要等來到此地後,看情形再說,現在卻不必等了。」

  文姜溫婉地偎著他,接受他的愛撫,這兩個人間奇男奇女,終於真正地結合了。

  他們雙方都很貪婪,一度又一度地纏綿,似乎沒有休止的時侯,因為他們也都知道,一個劍手的生命如同一顆天際的流星,是極其短促。那美麗的光芒一閃後,便永遠地消逝了,趁他們還活著,他們要盡情地享受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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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30:09 |只看該作者
第 九 章


  但是他們的估計也有了錯誤,智伯對他們的尊敬絲毫無減,卻並沒有央求他們去做什麼。他每天都會來看看他們,有時也陪他們一起跑跑馬,或是入山射虎打獵。

  在打獵時,各人是分別計獲的,智伯所獲往往比他們夫婦加起來都要多,證明智伯的射技很高。

  遇有慶典,預讓夫婦的座位,一定是最受尊重的,甚至於河東的百姓父老們,也是對預讓夫婦尊敬異常。

  如是過了半年,預讓實在忍不住了,自動去向智伯提出了一詢問:「伯公,這半年來備受盛待,卻未曾出過半點力,這使預讓很不安,預讓可不是來享福的。」

  「先生,你別心急,馬上就有事情來麻煩你了,而且先生會很忙,那時先生就不大有空了,故而在半年中我盡量不來麻煩先生。」

  預讓喔了一聲道:「但不知是什麼事情?」

  智伯笑道:「這事對別人尚是秘密,但是絕對不能瞞先生的。先生知道,我荀瑤不想以此河東為滿足,同時更答應過河東的父老,要改善他們的生活,這可不能騙人的,而河東地瘠,物產不豐,要想改變生活,勢非要向外求拓展不可,因此荀瑤的第一個目標是謀取趙國之地。」

  預讓不置可否,智伯又道:「襄子雖為趙國正統,但他並不是趙侯親出,而是以侄子入繼的,依宗法祖言,大家俱是小宗,我卻比他長一輩,比他更夠資格。」

  預讓道:「伯公必也知道,封建宗法,定於朝廷,而今天子失勢,諸國各自為政,王權不張,那已經不足為法了,而今是以實力為主。」

  智伯笑道:「先生能見於此,我倒是不必再多解說了,但我也是向先生表明了我是師出有名,這一點非常重要,師直為壯,曲為老。」

  「預讓不想與聞太多,只想知道伯公要我做什麼。」

  「我由河東子弟中,挑選了兩千名精壯子弟,身手也特別矯捷,想請先生教練率領他們。」

  這個請求使預讓大感意外地道:「伯公,你是要把他們都訓成劍客?」

  「這個倒不敢奢望。我知道一個劍客的養成,不是旦夕間事,至少也要三五載的苦練,我沒有這麼長的時間去慢慢造就他們。我只要他們能習得一點近身肉搏之術,渡河奪城時,能夠不假雲梯木筏……」

  預讓道:「這倒是可以的,但是訓練他們幹什麼呢?」

  智伯道:「我如果要同晉城用兵,勢非要渡過重重堅關不可,我的兵少,糧草後備不多,利於速戰,對方如閉城堅守,我就拖不下去了,因此必須要出奇致勝。」

  「伯公要用他們來拔堅攻城?」

  智伯搖頭歎道:「不,那樣犧牲太大,我河東子弟不能輕受巨大損失的。我用他們來奇襲拔城,趁著黑夜,潛入敵城,盡量減少傷亡。」

  預讓想了道:「可以,但是我不能保證這兩千人都有那樣的能力,那要看各人的稟賦、內潛、體質、智慧等各種條件而取決,而且也要一段時間。」

  「這當然,那兩千人我是請王飛虎壯士先作初步的挑選工作,最後還是要由先生來決定。」

  「喔!王飛虎處理這方面的事務是專才,經過他選的人,大概總不會錯的,人呢?」

  「已選就月餘,由王壯士帶著他們作初步根基的訓練,他說這些工作他可以勝任,就不必麻煩先生了。」

  「這倒是真情,在范邑,我也是作深入的精戰教授,初步訓練都是由他擔任的。」

  「正因為有那些前例,所以我就請他先辛苦了,兔得來擾亂賢伉儷的燕居。」

  「伯公太體恤我們了,閒居無所事事,那才是最令人厭煩的呢,我早就請求伯公賞點事情做做了。」

  智伯忙道:「預先生這一說,荀瑤就不敢當了。我絕不是一個獨佔的人,苟能得遂吾志,異日富貴,定與先生共有之。」

  預讓哈哈大笑道:「伯公,你若是有這個意思,不是抬舉預讓,而是在磨難我了。預讓不過一介武夫,出身於草莽之間,生無食肉之相,亦無飛黃之命。」

  「先生不必太謙,將相無種,男兒貴在自強,像我趙氏之先祖,也是出身行伍為先晉之家臣。」

  預讓道:「伯公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自愧出身平民,怕登不上貴族之途,而是我不感興趣,我是個劍客,我只想在這一生中,做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能在一夕之間,使我名揚天下!」

  「先生已經是名揚天下的劍術名家了。」

  「我要揚的不是這種名,而是指我的作為要能驚天地,千百年後,猶能活在後人口傳簡冊之中!」

  智伯肅然起敬道:「先生的志向果然不同於常人,荀瑤雖是平庸之身,也不自甘菲薄,我的生活很樸素,也已養成習慣於淡泊,再說,我要圖口腹之慾,也是極其簡單的事,我若是只求平平安安的過這一生,我可以享受逾過帝王,富貴對我,也沒有一點的引誘了。我所追求的,跟先生一樣,也是不朽的功業,所以我才找題目來難自已。」

  預讓暗歎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所求,跟智伯完全不同。即使是同樣求名垂朽,目的、手段、途徑也不一樣,但是他不想去解說,因為智伯正在高興頭上,他因為與預讓志願相同,更為起勁了,滔滔不絕地向預讓陳述他為雄天下而作的計劃與準備。

  一直等他說得告一段落,預讓才道:「伯公,預讓同意奪天下必先圍趙,但不同意趙必須假之征伐,太費時耗事,有個最簡捷的方法,你為什麼不用呢?」

  智伯道:「先生請指教。」

  「是最簡單的一個方法,流血五步,只一人,就可以解決了。」

  「先生是說刺殺襄子?不行,這一個辦法行不通。」

  「為什麼呢?在趙國,伯公是最具人望的,而且也是趙侯的宗裔,襄子一死,再也沒有別人承襲君侯之位了。」

  智伯苦笑道:「趙襄子十歲即從名師擊劍之術,他終日以此為樂,技藝日進,門下座客侍衛,無一不是高手,同時他很謹慎,沒有人能接近他。」

  「預讓不才。願為伯公除此人。」

  「先生?這是有去無回的行動,不成功必死無疑,即使得手,也難以逃生,這跟我們闖許遠的大營不同。」

  「我知道,還有朝律殺君侯者滅族,我跟文姜商量過了,我們沒有別的族人,殺剮止此一身。」

  智伯歎道:「這不是荀瑤所望于先生了!」

  預讓以為他還在謙拒,而乾脆明說了出來:「伯公待預讓夫婦恩惠太深,我們自願為伯公效此一死。」

  智伯莊容道:「預先生,我知道你這份心意,也知道有這個能力,荀瑤心中十分感激……」

  「伯公無須感激,預讓求仁而已,預讓所說的轟轟烈烈的大事,也是指此而言,在千百人之中,取一個君侯之首級,這才是一個劍手最輝煌的時刻……」

  「先生,我再強調一句,我之所以邀請先生來共圖壯業,是從根本上做起,從未存有冒險一逞之意。」

  「但這是最簡捷的法子。」

  「預先生,」智伯道:「這不是我的法子,用這個法子,取來的天下也很難保全,我派刺客去刺殺他,將來就會有人買個刺客來付我。我的居處公開,很少提防,我不怕刺客來暗算我,是因為別人都知道那沒有什麼用,殺了我,只會引起河東民眾的痛苦,絕不可能得到河東的。」他的神態一變為莊:「而且我認為我有資格成為趙國的君侯,我就要堂堂正正地得到它。」

  預讓看出智伯不是矯情推托,他是真心地無此打算,對於智伯的判斷,整個地錯了。

  預讓心中倒是有點歉疚,對智伯的敬意大為增加,長揖致禮道:「預讓愚昧,請伯公原諒。」

  智伯握著他的手道:「先生,別這麼說,不是你一個人向我建議,以前就有很多人向我建議過,甚至我這次禮聘先生來此,還有人以為我是於此途借重先生,無怪先生會有這想法。」

  預讓歎了口氣道:「伯公以仁心治民,受萬民之衷心擁戴,因而可以不設防,但是襄子卻防範森嚴,可見他之得民心不及伯公多矣。殺了伯公,得不到河東,殺了襄子,得到趙國如不無可能,請伯公再加考慮一下。」

  智伯冷靜地考慮了一陣後,終於道:「不行,我還是不能這麼做!」

  「這與伯公行仁的準則沒有衝突,死一、二人,可以避免很多人流血喪生。」

  「先生,我不同意也是為了百姓。目前我們的兵力尚不足一戰,而這任務,只有先生前去,才有望達成。」

  「預讓自願請纓,萬死不辭。」

  「但先生卻不能保證必會成功。」

  「這倒的確不敢保證,但預讓會盡力去做。」

  「襄子死,他手下有幾名將軍,帶兵萬人以上,他們也不會肯臣服於我,此對謀趙之舉,好處並不大,如若先生失敗,牽連就大了。先生在此間為客,誰人不知?襄子也一定知道是我要謀刺他,極想報復,我河東百姓就慘了。因此就是要實行這個計劃,還是要等到我實力充足,再作商議!」

  預讓知道這才是一句推托之詞,智伯並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自己一再力請,他不便堅拒,才把事情拖下去。

  看來智伯是真的要借重他的將才了,倒使預讓有受寵若驚之感。他一直以為自己對那些豪門的用處,只是做刺客而已,所以他輕易不肯投到那一家的門下,一定要擇個人傑以事。

  智伯絕對是個人傑,但他看中預讓的是另一種才能。

  文姜也很高興,她已經與預讓共生死。

  她不反對預讓在一次壯烈的大行動中成仁,但更望預讓能在前途上有一番事業。

  因此,這兩口子開始著手練兵,練得十分起勁。

  王飛虎很會挑人,這兩千名精壯的小伙子,幾乎個個都合乎條件,因為他們是從十幾萬河東少年中挑出來的。

  有一部份更是來自軍中,已有搏殺的經驗與武功的基礎,訓練起來就更容易了。

  預讓當了這兩千名精兵的主帥,王飛虎則任副帥,這是智伯堅持要他們接受的,他是個很重視名份的人,認定了名正則言順。

  預讓作教練固然能使部屬們尊敬,但不會比一個直轄的統帥更具權威。

  不到一年,這支突擊精兵已訓練完成了,不僅動作敏捷迅速,而且戰技精良。登山如猿,涉水似癩,一條繩索,前附一枚鐵鉤爪,輕輕一拋,無聲無息,眨眼間已飛登上了城牆。

  每人除這根繩索可兼作兵器攻擊以外,還精練了一對匕首短刀,刀雖短,可是他們使用極其迅速熟練,兩三個手執長矛及長劍的甲兵,竟然都不是他們的敵手。

  每個士兵都帶著一塊盾牌,以熟山籐浸在桐油中乾透編製而成,籐性極其堅紉,刀劍不傷勁矢難透,狀如龜甲,大可容人,又極為輕巧,這是防禦性的,可以避免突然為敵所傷。

  演技是在大校場公開舉行的,智伯還公開地允許百姓們四周觀看,他說得好,百姓們這些年來吃苦負重,必須要他們知道錢是怎麼花掉的,更想他們看看我河東子弟是何等的英勇不凡,演出是出乎意外的成功,智伯在將台上看得幾乎呆了。這些技能並不出眾,若是由一兩個人演來絲毫也不顯得出奇,一般的劍客們,都可以達到這個標準。

  但是在預讓令旗的指揮下,千百人俱能如此,動作整齊劃一,就壯觀了。

  尤其是登城之搏,預讓築了五丈來高的竹城,徵調了五百名精兵密守城頭,他則遣出了二百名突擊的戰士奪寨,一聲令下,二百人臂負籐牌,手執長索,魚湧而至。

  城上的人先以矢石為拒,但是都打在籐牌上擋住了,一個都傷不了。

  來到城下,他們晃動繩索,拋起了鐵索,但不是為了抓牆,而是抓人。兩處一高一低,相距四五丈,城上的人仍是抵不住城下的遙攻,有的被抓傷了身體顏面,也有被活活抓下城來的。

  等到守城者心存恐懼,不敢再接近邊緣,以防被爪所傷,他們才抓住城梁,迅速猱身而上。

  上面的人自然又得用兵刃來攻擊,但是沒有用,這些戰士個個都是以一當百,手中的籐牌使用又是輕巧方便,擋住了攻擊,不影響他們的猱升。因為他們用單手與雙足配合著動作,照樣升得極快。

  一直到達城頭,他們才猛地一蹬城牆,使身體左右作大幅度的擺動,如是三四個來回,上面的人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他們已能籍迴盪之力,拋起比城牆還高了,一鬆手就巧妙地飛躍上城頭。

  接下來就是貼身的肉搏了。他們的籐牌不但可以封住對方的兵器,可以作攻用,根本無須搏擊,用力往前擠進,就把對方推得連連退後或是跌倒,後面的徒手兵勇也跟著狂升上來。

  他們也帶了繩索,是用來捆人的了。不過才一盅茶的工夫,這兩百人已經攻佔了五百人堅守的城樓,俘擄了四百九十五人,傷五人,而他們自己一個都沒受傷。

  這雖是演習,然而受拘束的只是攻方,守方是沒有拘束,可以放手殺伐抵抗的,這在事先就明白宣佈,但是他們連一個都殺不了。

  這種成果是空前的,雖然不是實地攻擊,但是連不知兵的百姓們都可以看得出,在實地攻擊時,反而會容易些,因為他們不必受拘束,可以殺死敵人了。

  他們像是目睹一場奇跡的發生,雖在跟前,仍然難以相信,直等全都操演完畢,智伯激動起立,竟對預讓跪了下來!他這一跪,所有的百姓,以及在場中的兵勇們也都跪了下來,黑壓壓一大片,跪在地上,寂靜無聲,那情景太感人了!

  預讓倒是吃了一驚,開始有點猶豫。不知怎麼才好,然後才忙上前,與智伯對跪道:「伯公,你這是幹什麼?太折煞預讓了!」

  智伯眼中噙著淚,硬咽幾不成聲:「河東父老,從沒有見過他們的子弟有如此傑出的成就,這難道還不該感激先生嗎,請先生受我們一拜!」

  他拜了下去,百姓們也跟著拜下去,齊聲道:「謝謝預先生!」

  預讓只能架住了智伯,不讓他叩拜,無法攔住那些百姓,只好受禮了。

  兵已練得熟練了,士氣飽滿,民心鼓舞,智伯眼見時機成熟,可以一戰了,遂即與謀士們展開了計議,商討要如何發兵了。

  這些會議,預讓都沒有參加,智伯在開始時,還堅邀過幾次,但預讓一概拒絕了,他自謙說不是謀士,不善謀略,而作戰之大計,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見他堅持不與,智伯就不再勉強他了,但是每次的結果,他總是跟王飛虎一起來見預讓夫婦,提出報告。

  這一天,王飛虎沒有來,是智伯一個人興沖沖跑了來。等不及坐下就興奮地道:「預先生今天可有一個絕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你們二位。」

  預讓也笑問道:「什麼好消息,莫非謀趙之策,已經有了個定局?」

  智伯笑道:「是的,以前我幾次提出個辦法,總是被先生推翻了。」

  預讓道:「我不是要推翻那些計劃,實在是那些計劃不足以恃,征戰不比兒戲,更不能靠運氣,實在是我們的兵員太少,跟趙侯相較,幾乎是以四抵一。」

  「這我知道,我也想到兵員太少,幾乎等於是在作孤注一擲,太過於危險了,所以我都沒作為定局,一定要來請教先生,但是今天,這個問題解決了!我們兵員可以多於襄子的兵了。」

  「哦!莫非是得到鄰國的幫助,答應借兵給伯公了?」

  智伯倒是一怔道:「先生怎麼會知道的?」

  「當然耳!伯公已經盡最大的努力來擴充兵員了,河東再無可召之人了,而我們跟趙侯相較,仍然是他的四分之一,相差這麼多,突然要增加,想得到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辦法是向鄰國借兵了。」

  「先生思慮周詳。一言而中的!」

  「是韓候還是魏侯呢?」

  「何以見得一定是他們呢?」

  「他們兩家與趙地接鄰,同由晉分出來的,也同樣的有謀趙之心,所以,只有他們肯發兵攻趙的。」

  「先生高明,先生不妨再判斷一下,是那一家呢?」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魏韓兩家的兵力,跟趙侯差不多,或許還少一點,他們不可盡傾全力來幫助伯公伐趙的,而伯公說在人數上已超過了趙侯,那必然是兩家同時提出兵員來了。」

  智伯目呈敬佩之色道:「先生真神人也,韓魏的使臣是秘密前來,商討只有兩三個人在場,此刻尚在賓舍,可以說是沒有一個人知道,而先生能未卜先知。」

  「他們怎麼會想到借兵給伯公的?」預讓問道。

  「自然是為了我們已有一戰之力。上次校閱時,看了先生練兵的成果後,他們太佩服了,所以才自動地登門要求跟我合作,出兵伐趙。」

  「他們是自動前來的。」

  「是的,韓侯雖然庸弱,卻有個王叔為相,那可是個精明有為的人,而魏侯也是個不安份的人,他們最耽心的就是襄子的壯大,因此能有一個打擊襄子的機會,他們絕不肯放棄的。」

  「伯公,他們只為了這麼點好處就派兵為助嗎?他們沒有再向伯公提其他的要求了嗎?」

  「沒有了。他們只是希望我能掌握趙國的天下後,跟他們交好,互相團結一致來對付外患,齊魯雖已老大,但燕國近在鄰境,秦則接壤晉界,這兩個國家的君主都是好戰的,如此對我們的威脅太大了。」

  預讓陷入了沉思,文姜在旁道:「這用不著多考慮,現在我只想知道一下,他們發兵多少。」

  「每家發兵三萬,跟我配合,從三方面同時發動,使襄子窮於應付,則不難一舉而殲之。」

  文姜笑道:「三家分晉後,以趙勢最盛,他們兩家感到威脅是真的,發兵聯合取趙,也是真的,分兵三路也是上乘,只是趙候目前有士卒六萬,分兵三處,每處有兩萬,他們以三萬之眾壓境,自然是佔盡優勢,但是伯公只得一萬五千人,仍是面對兩萬的多數呀。」

  智伯道:「這………我想我們的士氣高昂,訓練精良,而且全心以赴,襄子則三面受敵,人心必亂,所以我們人數雖是差一點,不會怕他們。」

  預讓道:「我可以擔保,我們的健兒以一當二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所以,伯公也等於是三萬之眾了。」

  智伯道:「是是!是的!韓魏兩家的使者,也是這麼說的,所以他們各發兵三萬,也是為了跟我平衡實力。」

  文姜笑道:「伯公的計算是不錯,只是伯公把某些條件計算漏了。趙侯雖處於劣勢,卻不是無抗拒之力。征戰之後,負者固難免全軍覆沒,但勝者的損失也不會太小,伯公可曾想過沒有?」

  「想過了,我想損失總在三停與一車之間,但若能使襄子覆滅,取得趙國之後,我很快就可以補充的。」

  文姜道:「就以三停計算好了,伯公在勝利後,只得一萬之眾了,以此一萬之眾,能控制趙國嗎?」

  「那沒問題。」智伯道:「我也是趙國的人,老百姓不會反對我的。」

  文姜道:「就算趙國不反對吧,韓魏二國呢?他們算只剩一萬人好了,加上他們本國的軍旅,也各有四萬人,伯公以此一萬之眾,去抗拒他們的四萬大軍嗎?」

  智伯呆住了。這是他沒有想到的問題。

  文姜又道:「韓魏與襄子並沒有深仇大恨,他們的伐趙之舉,必有所謀,伯公想想,他們如有併吞趙國的機會,肯放棄嗎?」

  「這個我想不會。自從三家分晉之後,一直就是在明爭暗鬥,每一家都在設法把其餘兩家併吞過去,再度造成三晉一統的局面。目前只是因為三家保持了差不多的均勢,才能平安無事。如果一旦有機會,他們會毫不考慮把別家吃掉。」

  「是了!」文姜道:「伯公試想,若是並趙得手之後,他們又對伯公用兵,伯公是否能抵擋得住呢?」

  智伯立即道:「給我三五年時間,再度練兵精熟,他們不來進攻,我也不會放過他們的。但目前卻沒有抵抗他們的能力,他們也不可能給我一個喘氣的機會。預先生,幸得賢伉儷明察,若是聽那些人的我可被他們坑住了,這般傢伙真混帳,居然力促我答應下來,別失良機呢!」

  文姜笑笑道:「如果他們是由韓魏二國派來作細作的,他們並不混帳,因為他們已經說動了伯公。」

  「這個,」智伯道:「他們不至於吧!我對他們禮敬有加,他們好意思吃裡爬外嗎?」

  文姜道:「伯公,利害關係太明瞭,我跟外子這兩個大外行都能看出來,那些謀士先生們豈會想不到,他們也不是吃裡爬外,是伯公自己把裡外弄錯了。」

  智伯長歎一聲道:「夫人說得好,那些人根本就是那兩家派過來的,目的在利用我去內攻趙侯而已。明天我就把他們逐出去。」

  「伯公千萬不可如此。」文姜道:「伯公好客之名來之不易,因此而破了實為不智。」

  「可是他們在此愚弄我,太可惡了。」

  文姜笑道:「沒有關係,知道了他們的目的,我們可以善加利用,對伯公還是有好處的。」

  「這要如何利用他們呢?」

  「伯公若是信得過我們,就交給愚夫婦來處理如何?」

  智伯大笑道:「能由賢伉儷來處理,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我把帥印符節都交給二位,任由二位處理就是。」

  「好!伯公繼續去跟他們商討合作事宜,不動聲色,餘下的事,我們自會料理。」

  智伯對預讓夫婦的信任是十分令人感動的。立刻把一切印信符節都交了過來。他自己則從文姜的指點,繼續跟那些謀士們同韓魏兩家的密使磋商合作的事宜。

  等一切談出個結果,兩家的使臣欣然返國時,智伯的謀士們居然有一部分請求同行,名義上,他們是要代表智伯去作進一步的細節磋商,實際上他們的內心已昭然若揭明擺著要去述職請功,同時也把智伯的底細機密帶去,以備在事後制住智伯。

  大隊才走出智伯的國境,就被一隊趙軍擒住了,解送到晉都。趙襄子十分震怒,韓魏兩國存心不善,把兩國的密使鞭笞數十,逐回本國,同時還附了兩封措辭極不客氣的信函;要韓侯和魏侯少動歪腦筋,如果再有類似的情形,他將採取報復的手段。

  智伯的門客則被囚禁起來,作為他們蠱惑人主的懲誡,最後是智伯求情把他們領了出來,已不能再在智伯處存身。表面上看來,似乎是事機不密,為襄子偵知,因而使合作之議胎死腹中,但實際上都是文姜密遣王飛虎到襄子那兒去告密,提示了一切的證據。

  事情無可抵賴,韓魏兩國只得向趙襄子道歉了事,並具結不再侵犯的保證。

  王飛虎也是以智伯的代表身份前往晉城的,他才是智伯真正的代表,代表智伯表達了對襄子的忠誠。

  這使得襄子盡去對智伯的猜忌之心,而且還默許智伯擴充兵力,併吞鄰近的一些小國,包括范邑在內。

  智伯的理由是韓魏二國謀趙事洩,襄子對智伯未加懲誡,過後他們一定會想到是智伯洩密的,伐趙之舉因襄子有備而告止息,但他們若是對智伯發動攻擊,智伯實難抵禦,務請襄子撥大軍助防,而且智伯與韓魏較接近,一旦有警,求援已是不及,故而懇請襄子移軍長川駐守。

  趙襄子在道義上是無法拒絕的,智伯是他的臣屬,而且拒絕了韓魏聯盟之議,洩密通知,使襄子得以平安,若是智伯答應了聯盟之說,分兵三路攻趙。晉城必將不保,智伯如此忠心擁戴,他豈能之不理?

  可是他的兵力實在不能分散,除了韓魏之外,他還有燕楚齊等假國公食,虎視耽耽,分散了兵力,他就不足以自保。韓魏不是小國,派少了沒有用,派多了,他自己的防務空虛了。

  因此他只有請智伯自行設法擴充軍傭,智伯的忠議已經在這一次事情中得到了證實,說明智伯的強大,他也可以有個強有力的幫手,北御韓魏,對他不無裨助。

  基於這些因素,他自動地要求智伯加強武力。

  這正是智伯真正所要求的,他聽了預讓夫婦的分析之後,知道兵力太少,不足以成大業,即使有人合作,也必須具備充足的本錢,才不致被盟友所乘。

  增多兵力,他的錢不足,還可以講,人員不足,勢必要徵召壯丁,而這種舉動,最易引起趙國的猜忌。

  文姜的策劃成功了,襄子主動地提出要求,他在自然的條件下達到了建軍的目的。

  利用范邑的財富與人力,智伯把兵力增到了九萬,差不多已經是襄子的五分之三了,而且這些兵壯是文姜平時就命王飛虎著手募集,再由預讓加以訓練的,戰技已十分純熟,由他們作基礎,再叫他們訓練新兵,十分得力。

  范中行氏的江山終於潰亡了,預讓與文姜對他多少有點歉意,而智伯更漂亮,准許范中行帶走三分之一的財富,到別國去安居,采地爵位雖然沒有了,但他的晚年生活仍然可以過得很舒服。

  這件事使預讓與文姜更為感激。他們也知道智伯是多麼的需要錢,而范中行氏帶走的財富,對智伯又是多麼的迫切與有用,但是為了他們夫婦一點私情的內咎,智伯竟然慷慨地放棄了。

  預讓知道這一輩子都無法償還智伯的恩情了,他只有出賣自己,把後半輩子完全地賣給智伯。

  文姜也是一樣,智伯沒有把她當作一個女人,當作最親密的朋友,最可靠的智囊,言聽計從,不但不打一點折扣,甚至於連原因都不問。

  文姜提出一個辦法,智伯就照著下令實行,這份信任使得文姜不但獻出了自己全部的智慧,也貢獻出了她的一生,她把愛情給了預讓,把生命給了智伯。士為知己者死,預讓夫婦可以為智伯死一千次、一萬次。

  智伯的庫藏日漸盛,其源已足,應該是行動的時候了,可是在這段日子裡,趙襄子本人也在極力的充實自己,他畢竟是趙國的君侯,一切的條件都比智伯好。

  他的兵力,仍是雄於智伯。而且他也在防備智伯了。他畢竟也是個有為的君主,慢慢地看出了智伯的野心。

  這兩個人若是合起來,不但可以穩吃掉韓魏兩國,天下的霸業也可預期,若是他們肯暫時捐棄心中的芥蒂,歷史將會是另一種記載了,只可惜他們都是不甘屈居人下,所以他們以彼此作為爭奪的第一對象。

  文姜再度出功,密訪韓魏二侯,遊說他們重新聯手合作以取趙。

  她的女性魅力以及她滔滔不絕的辯才,再加以她超人的智慧,這個工作順利地完成了。

  韓魏二侯答應了聯手取趙,而且把條件訂得很低,因為這時的襄子太強了,強得隨時可以威脅到他們的安全,同時他們更害怕智伯與襄子合作,可以毫不費力地除掉他們。要求生存,他們須造成趙地兩大勢力的摩擦與衝突,使他們互相傷害,以削弱他們的實力。

  戰爭終於爆發了,智伯是最先發動攻擊的,韓魏二侯如約遣軍遠征,三處力量合起來,比第一強者的趙襄子力量大多了,尤其是預讓所練的兵,能征善戰驍勇無匹,使得襄子的大軍節節失利敗退,十幾萬的大軍,殺掉了一大半,只剩下了五六萬人,堅守晉城。

  智伯一路殺過去,十分的順利,但是在晉城卻遭到頑抗,襄子在都城中貯夠了糧食、弓箭。此地原是晉文公的都城,城池堅固,城壕寬闊又值秋雨連綿,護城河連通了黃河的水,十分浩瀚洶湧。

  儘管智伯的大軍以秋風掃落葉的姿態,短短的一個月中橫掃了襄子的七十多所城池,但是襄子堅守晉城,卻沒辦法攻得進去。加上預讓本人都無法攻上城,因為襄子把自已的侍衛都派出協助守城了,他們都是頗具造詣的劍客,佔了居高臨下的便宜,預讓三次企圖搶城,結果仍然被趕了下來。

  拖下去對智伯是很不利的,因為他把所有的壯勇都移作軍士了,雖然留下了老弱婦女們去從事耕作,而他們也十分賣力,畢竟是大大地影響收成,何況韓魏二國的軍事給養,也要他供應。

  他原計劃準備攻下晉城後就可以一統趙國,那時就沒有新糧之虞了,現在晉城攻不下,他也拖不下去了。

  每天,他都要到預讓的帳篷中跟他們夫婦兩個人商量一下次日的進攻計劃。

  這一天,智伯又準時前來,面有憂色。

  文姜道:「伯公可是為了久攻晉城不下而發愁嗎?別擔心,妾身計算過了襄子在城中的存糧只再維持一月,我們只要困住他一個月,他就只有投降了。」

  智伯苦笑一下道:「夫人,晉城中還有一個月的存糧,我們卻連十天都耗不過去了。」

  「啊!伯公,會有這麼嚴重嗎?伯公不是準備了半載給養嗎?現在作何打算呢?」

  智伯道:「我原來的存糧是很豐足的,可是又要負擔韓魏兩處的軍需,消耗大了兩倍。」

  文姜道:「伯公,這怎麼可以分給他們呢?糧秣是軍旅的命脈,他們是約定合作的,破了趙晉,他們也有應得的好處,怎麼要伯公供應所需呢?」

  智伯道:「他們說這次是為了協助我伐趙,遠軍深入,糧秣運輸不便,要我就近供應。我照以前勢如破竹的速度看來,倒是供養得起,誰知道久攻晉城不下,費時日久,因而才發生了困難。」

  「這話怎麼能信?三軍運行,絕不會不備糧草的,我怕他們是別有所圖,伯公不可不防。」

  智伯道:「這點我已經想到了,倒是不怕他們玩什麼花樣的,我們的軍卒驍勇善戰,一路征伐過來,損失極少,他們也看得很清楚,就是合他們兩家之力,也不是我們的敵手,因此我諒他們也不敢玩什麼花樣。」

  「不然!伯公,糧草就是個大問題,疲餓之軍,再勇也不耐久戰的,到時候他們就可以吃定我們了。」

  智伯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不過只要攻下了晉城就不虞無粒了,趙襄子在晉城囤糧極豐,再者,領有晉城之後,我已擁有了大半個趙國,可以向日野徵收,因此,我們要想個辦法,盡快地攻下晉城來。」

  預讓歎道:「這些日子,我也為了攻城所苦,始終想不出一個妥善之策。」

  智伯也知道預讓夫婦一直是在盡心盡力從事攻伐,倉猝之間,的確是想不到辦法出來的,只有一歎道:「實在沒辦法,只好退兵了,韓魏兩家的主帥,已經派人來催過好幾次,說是若不繼續供應糧秣,他們就要撤軍了,他們一退,我們一家的力量不足以圍城,也只有退走了。」

  預讓道:「豈有此理!好容易才把襄子圍進了晉城,他們一抽手,襄子立刻就可以突圍,豈不前功盡棄?」

  智伯苦笑了一聲:「這是沒辦法的事,沒有糧草,他們也是撐不下去了,現在正值秋天,苦雨潦集,河水暴漲,水流湍急,他們本國的糧秣被阻於黃河對岸,運送不來,這也是事實,怪不得他們的。」

  文姜神色忽地一振道:「有了!晉城就在黃河之畔,有些地方,河床比城牆還高。」

  「是的!那裡的堤防築得很堅固,日夜都有人看守著,只要河堤一決,晉城立成澤國。」

  文姜道:「我們就決堤,引河水灌入晉城……」

  預讓道:「那不行,此事有傷天和,再把城池淹沒了,裡面的人都淹死了,佔領一座空城有什麼用!」

  智伯也道:「先生說得是,這事做不得,我要的是晉城的糧草,水一沖,糧草全完了,於我全無好處,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絕不能做……」

  文姜一笑道:「你們別緊張,我只是虛張聲勢一下,決開一個小口子,使城襄緊張一下,城中的人看見堤防決口,必將大亂,人心動搖,衝出來逃命,襄子就守不住了,我們在進城之後,立即補好缺口……」

  預讓道:「黃河的水勢是控制不了的,到時候再去補缺口,恐怕沒那麼容易了。」

  文姜道:「只要準備充分還可以控制的,這件事交給我,我親自帶人去決堤,親自監督施工,你們負責攻城好了,破城之後,舉烽火為號。我就著手堵缺堵水。」

  智伯想了一下道:「有預夫人親自出馬,我想是沒有問題的,預先生,這是無可奈何的辦法,姑且一試吧,因為我們沒有第二條路好走了。」

  預讓最後只有勉同意了,他知道智伯這次已是孤注一擲,不能失敗了,他作了多年的准備,屯聚糧草,全境的百姓節衣宿食,河東支持智伯對襄子用兵,若是無功而退,即使人員沒有多少損失,實力不減,生計日拙,也無力再振作舉發一戰了。

  這是一個極端秘密而又要爭取時效的計劃,文姜帶了五百人,持了工具,到了河堤處開始決堤,她很小心,選了一處容易挖制的地方,擊開了一個洞,那兒是石堤,水流出時,不易把堤防沖坍,也不易將缺口扯大,一面又準備了大量的木板、沙包、支柱等,隨時準備堵缺。

  預讓與智伯親率所部,移師高處準備攻城。石堤是很難擊開的,文姜帶著人足足工作了大半天,總算擊開了半丈寬的一個大洞。

  奔騰的水勢有如急箭,一直湧向了晉城。

  智伯與頂讓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好容易看見了一股洪流洶湧捲至,立刻齊聲吶喊:「大水來了,堤破了、快逃命,洪水來了……」

  晉城的人已經屢經水患,談虎色變,看見水流湧至,軍心立亂,守城的士卒們也顧不得去抗拒敵人,丟下了兵器,紛紛逃命去了。

  城中的老百姓也都慌了,衝開了城門,扶老拐幼逃向了城外高的地方,趙襄子見大勢無法控制,只行率部突圍逃了出去。

  智伯終於佔領了晉城。

  水深三尺時,文姜見到烽火而控制了水勢。

  這是一場全憑智慧得來的勝利,遺憾的是沒有能擒住襄子,而且他走時,還帶了幾萬人從容撤退的。

  所以戰爭還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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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30:50 |只看該作者
第 十 章


  襄子是從魏軍包圍的方向突圍的,魏軍沒有阻攔他,因為襄子的軍容沒有潰散,仍然具有很強的戰力,如果力阻的話,很可能兩敗俱傷,同歸於盡。他們不肯做這種傻事。

  韓軍就在鄰近,見魏軍不動,他們自然也不肯拚命。所以智伯雖勝了,不是全面和絕對的。

  他自然很生氣,召見兩國的將帥,嚴厲斥問,怪他們不盡力。放走了襄子,留下後患。

  韓魏兩國的主帥自然不服氣,他們辯說智伯行動時不知會他們一聲,使他們有所準備,而且,攻下晉城是利於智伯的,他們全無好處,自然犯不著拚命。

  智伯更為生氣了,大罵他們背信而無知。事前已經談好了條件,晉城雖歸智伯,但是趙地所有相鄰兩國的屬地是屬於他們的。

  是屬於襄子所領之地,襄子逃走了,那些雙方的主權義易,約定所應兩國的土地,需要他們自行去設法,智伯不再幫忙了。

  這當然是很賴皮的說法,但是智伯有他的理由。他指出韓魏兩國,這次雖然發兵合作攻打襄子,卻別具用心,他們從未跟襄子正面接觸衝突,每處都是智伯攻下一地,他們才跟來虛張聲勢一番,智伯沒有得到他們一點幫助,卻要供應他們大批的軍需。

  智伯更坦率地指出,兩國別具異心,按兵不戰,保存實力,坐視河東與趙軍相持,等待兩方元氣大傷之際,他們好在中間漁人得利。

  兩國的主帥在率軍出發時,的確是受到國君如此指示的,國與國之間交往,本來就是以利害為重,沒有什麼道義可講,智伯未嘗不清楚,可是兩國按兵不動,放走了趙襄子,才使它忍無可忍,當面叫了開來。

  那場面自然很難堪,一言不合,雙方拂袖而退。

  文姜對盛怒的智伯道:「伯公今天不該對他們把臉抓破的。兩國的重兵都在趙境,伯公雖然已經佔有晉城,尚未能真正的控制,襄子的勢力未除,伯公豈非要三面臨敵?」

  智伯歎道:「預夫人,我知道,但是我必須如此,不能再敷衍他們下去了。我已經檢點了一下晉城的倉庫,發現其中存糧並不多,支持不了多久,若是再要供應他們,幾天就光了,所以我必須趕他們回去。」

  「伯公不是說襄子糧食很足嗎?」

  「他是有不少,可是由於兩國未作攔截,襄子得以從容載走了不少,剩下一些是未及撈載的,自然有限了。」

  「那怎麼辦呢?我們還能支持得下去嗎?」

  智伯道:「短時間是沒有問題的,幸好秋收已臨,民間的禾麥已可收成,我可以向民間徵收去。為了節省開支,我們不能再有額外的負擔。而這種的情形還不能給人知道,故而我只有向他們翻臉發作,叫他們滾蛋了。」

  文姜道:「只怕他們未必肯乖乖的走路。」

  「這個我也考慮到了,只有先穩下來,等把糧草充實了之後,他們再賴不走,我就用武力逐他們走路了。這次勝利,幸仗夫人的妙計以及預先生精良的訓練,要是靠他們,那就完蛋了。」

  文姜和預讓無言而歎,他們總算也知道謀國之艱了。事實不能看表面的,若非得智伯器重,參與一切的機密,他們也會像其他人一樣會為智伯的勝利而歡呼的。

  智伯的士兵們是不知道內情的艱辛,他們都被勝利鼓舞著,興高采烈的慶祝著,攻佔了晉城,雖然走脫了襄子,他們並不擔心。晉城是襄子的根據地,失去了根本,襄子已不足為取了。

  他們沒有考慮到襄子仍然擁有著數萬軍隊,襄子也不是一個輕易認輸的人,他發誓要回來的。

  智伯在晉城的發展並不理想,雖然得到了一小部份的藏柢,暫時可以解決軍需的困難,但是無法續追襄子,一鼓作氣,徹底的消滅他。

  韓魏兩國的軍隊集結在晉城附近,遲遲不肯退去,他們所持的理由是未獲既得之利,必需留下繼續截堵趙襄子,且他們也的確是在部署行動,向襄子退走的方向派出了大批的斥侯,刺探軍情。

  有他們隔離了趙襄子,智伯可以喘一口氣,從事充實軍需的工作而暫時不反撲,所以智伯也就沒有積極地催促他們離開。

  但是集糧的工作遭遇到了困難,原也是那一次決堤,雖然把趙襄子逼得狼狽而遁,但積水三尺,多少也造成了一些損失,尤其是近郊鄉下的一些農田,成熟的田禾,未及收割就被洪水淹沒了。

  智伯為了收擾民心,還撥出了自己的軍隊去救濟受災的民眾,不足的糧食只有遣軍遠出去搶收,那些地方的統轄誰屬未明,不會主動來繳交,所以必需要使用一點壓力,才能征到所需的糧食。

  就是這要命的軍需問題深深地困擾了智伯,使他的士卒們疲於奔命,所幸韓魏兩國的軍隊漸漸地離遠了,他不必把大部份的士卒集中在晉城作防範,而且晉城的百姓們對智伯也感恩戴德十分擁護,使他多少有了收穫。

  佔領晉城一個月,徵糧的軍卒回來了一半,徵收的成績不錯,已數月之需,另一半在外的軍車們也有兵書呈回,說他們徵糧的成績很理想,智伯很開心。當夜在城中設宴慶功,也下令犒賞士卒,酬謝他們的辛勞。

  智伯當席宣讀了一連串的軍報,說再過半個月,等各處的部隊集中,由河東調來增援的新軍也可以到了,會合之後,追擊趙襄子的殘餘,一統趙國,指日可待,再挾勝利的餘威,進軍中原,將不難成為天下的霸主。

  這些話,在從前聽來,不過是個夢想,現在逐步地成為事實了,這是一個使人興奮的事實。

  智伯按功論賞,預讓夫婦當居第一,這也是不爭事實,所以預讓夫婦立刻就成了大家敬酒的對象。

  智伯及伯夫人親自敬了一杯酒,接著是他的僚屬、門客,每個人都上來表示敬意。

  預讓也實在高興,他以一個流浪江湖的劍客,一變而為號令三軍的將帥,這際遇太不凡了,雖這是他憑本事掙來的,但若無智伯的賞識與推重,他不會有這個機會。

  文姜也是一樣,她在范邑的地位不低,但只是一個庸俗的貴婦而已。跟了預讓,只不過是找到了中意的男人,可是智伯給了她一個不朽的機會,參與了英雄事業的開創。

  夫婦兩人都受了智伯的祝賀與感激,也沒法子推辭別人的敬意,他們雖然是好酒量,也架不住這麼多人的敬酒,終於雙雙醉倒了。

  不但是他們倆夫婦醉了,智伯夫婦以及與席的人都醉得差不多了,甚至於營中的軍卒們,也都醉了。

  在沉醉中,預讓被人推醒,朦朧中只聽得一片嘈雜聲,劍手的警覺性使他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連忙跳起來握住了身邊的長劍,一看,推他的是王飛虎,忙問道:「賢弟………你也催糧回來了?」

  王飛虎神色倉惶地道:「大哥,不好了,趙襄子去而復返,而且又聯同了韓趙兩國的軍隊反撲,殺進了晉城!」

  預讓道:「這怎麼可能呢!」

  「怎麼不可能,趙國無信義,韓魏之所以與伯公聯合以謀襄子,是因為襄子的力量太大,足以威脅到他們的安全。後來見到伯公所率部眾的勇猛以及用兵的神奇,使他們深懷凜懼,認為伯公若有趙國,對他們更有威脅,他們立刻又轉向了襄子,回頭來打伯公了。」

  「襄子會跟他們合作嗎?那條件一定很苛刻的。」

  「在以前,襄子是絕不會同意,可是現在情勢不同,襄子的天下已經不保,任何苛刻的條件也會接受的。」

  預讓想了一下:「他們已經攻進城了?」

  王飛虎道:「韓魏兩國的軍隊,在外面堵住了我們支援的大軍,把征來的糧食都搶去了,正慢慢移師晉城,襄子則帶了幾百名精銳,潛入晉城圍住了皇宮。」

  「襄子只有幾百人,怎麼能破城而人呢?我們有一兩萬人守城的。」

  「昨晚狂飲,兩萬人醉倒了九成。只有千把人在把守晉城,襄子在城中還留下了一些人,喬裝平民潛伏城中,趁機會內應外合,破城直入。」

  「糟了!糟透了,昨夜不該狂飲的!」

  「大哥,身在亂境,怎可放鬆警覺呢?兄弟外出未歸,否則一定會留下一半人不參加慶功的。小弟的部眾在外受阻,原是回來告警求援的,那知道晉城更糟。」

  預讓大急道:「伯公呢?皇宮那有沒有危險?」

  「不知道,兄弟來時,他們正在圍攻皇宮,小弟立刻跑到賓館來通知大哥的。」

  預讓看看猶在沉睡中的文姜,急忙道:「我到皇宮去看看,兄弟,大嫂交給你了!」

  說完他急急地走了,一逕來到皇宮,一路上但見人慌馬亂,亂的都是晉城的百姓,遍地躺的都是河東子弟的屍體,一個個都是衣甲不整,他們是在沉醉中聞警,迷迷糊糊地出來,迷迷糊糊的被殺,有的人赤手空拳,兵器都沒拿。預讓又是心痛又是急。

  趕到皇宮了,他一看心就涼了,宮中燈火雪亮,照耀如同白晝,儘是趙軍,已經沒有一個活著的河東子弟了。

  宮門口高挑著一根長竹竿,掛著兩具沒頭的屍體,一男一女,看服飾,正是智伯夫婦。

  預讓知道自己來遲了一步,但還存萬一僥倖之心,他脫下了戎裝,收起了長劍,在臉上抹了一些泥,裝出一片狼狽之相,挨頭挨腦地走到宮門口,一個趙軍已厲聲喝道:「站住!你是什麼人?」

  預讓作了一拱,笑道:「我是晉城的百姓,看各位的服色,好像是君侯回來了?」

  那士兵大笑道:「不錯,我們君侯又回來了,不但殺盡了河東兵馬,連智伯夫婦也被砍掉了腦袋,你看,那兩具屍體就是荀瑤和他的老婆!」

  證實了智伯的死訊,預讓心中一痛,幾乎要昏倒下來。

  但預讓是個頗有修為的武士,他已能做到哀樂不形之於色了,所以他只淡然地問道:「他們的首級呢?為什麼不取出掛上示眾,也好讓大家替君侯高興一下呢?」

  「呵!」那個士兵說道:「你怎麼如此痛恨他們呢?聽說他們在晉城很得人心,不久之前,還有幾個百姓裝束的本城父老,在屍體前哭著跪拜呢!」

  「那……一定是河東人,我們真正的晉城百姓,都是忠於君候的,尤其是他引水灌城,使我們的莊稼全淹沒了,差點沒害我們慘死,我真恨不得朝他們夫掃臉上吐兩口唾沫。對了,他們的頭呢?」

  那兵士笑了道:「君侯持了他們夫婦倆的首級,趕出城去招降河東人馬了。智伯有一半的人馬,派出去徵糧未回,被韓魏的聯軍所阻,正在作戰呢,君侯不願意多傷無辜,故而拿了他們的首級為憑,前去招降了。」

  預讓哼聲道:「韓魏兩國的人都不是東西,他們不是幫河東來打我們的嗎?怎麼又會幫著君侯攻打河東呢?」

  兵士道:「他們看到河東的軍隊那麼利害,心中很害怕,唯恐智伯將來會把他們也吃掉,所以自動地派人跟君侯聯擊,反敵為友,合攻河東了。」

  「這兩個反覆無常的東西,最為可惡了,君侯千萬不可輕信他們,上他們的當。」

  那兵士大笑道:「老哥,你放心好了,咱們君候是多麼精明的人,怎麼會上他們的當呢?對他們的用心更是十分明白,故而一開始就跟他們約定,不准他們的兵馬走近晉城五十裡,所以他們只能在外面阻擋河東殘軍。」

  「可是君侯現在孤軍深入,不怕危險嗎?」

  這一問卻引起那兵士哈哈大笑,道:「老兄,你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君侯不會怕他們翻臉暗算的。君侯本身的劍技極精,勇敵萬夫,而且跟他一起去的幾十個人,都是一流的劍客,誰敢對君候有異心,那是自己活得不耐煩了!」

  預讓心中又是一涼,他本來想趕了去,殺了襄子為智伯夫婦報仇的,大局已無望,但是他至少可以為知己盡這一點心。現在看來這個計劃也行不通了。因此他忍不住一聲長歎。

  那兵士卻會錯了意,連忙道:「老哥,你也別洩氣,君侯回宮時,一定會把人頭帶回來,你就有機會在他們的臉上吐口水出氣了!」

  「那時宮禁森嚴,我還能進得來嗎?」

  「沒問題,君侯對智伯恨之入骨,尤其是見到晉城的百姓對智伯夫婦的遺體下跪,更是生氣。但又不忍心殺死自己的百姓,只好把他們趕開算了,若是知道你老哥如此的忠心,一定會讓你如願的。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於老七,」預讓道:「是在城外種莊稼的,智伯決堤引水灌城,首先遭殃的就是我,收成被淹屋子也被衝倒了,我的老娘被壓在水中淹死了,我老婆跟孩子雖然逃了出來,卻也因此生了病,不知是否好得了呢?」

  兵士十分同情地道:「沒問題,一定會好的,現在君侯回來,你又可以重建家園了,我會把你的名字報上君侯,一定會對你有所幫助的。」

  預讓拱拱手道:「多謝!多謝!別的我也不作期望了,只希望能在智伯的頭上撒泡尿,也灌他一灌。」

  「這個心願一定會如你的心意的。君侯一回來你就來,說不定君候還會對你另有嘉獎呢。他對於自己的百姓居然去叩拜敵人,很不高興,有你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子民,他一定高興極了。」

  預讓一看又有人來了,連忙告辭。那是兩個在宮中服侍的人,智伯佔領了趙供的宮室時,這些人仍被留用,為時雖暫,但預讓經常入覲智伯,恐怕會被認了出來。

  推開了宮門,預讓頓有一種茫然之感,不知何去何從,也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做什麼。

  智伯死了,他雄霸天下的雄心壯志也煙消雲散,連早日的河東之地,也將為襄子所並吞。

  預讓對這一點倒還不太介意,他只是客居河東,既不是河東人,也沒有太深厚的感情。

  但河東故日的領主智伯對他的情太深了,使他無法就此抽身退開,無論如何,他要為智伯做點什麼。

  但是做些什麼呢?怎麼做呢?

  預讓在路上走,想著,仍然不得解答。

  他覺得要跟文姜商量一下,以她的智慧,必然能有個解答的。從他到達宮門之前,他已經把文姜整個地忘了,他把文姜托給了王飛虎之後,就似乎忘掉這個人了。

  那時,他是抱定必死之心無暇他顧,也相信王飛虎會好好地替他照料文姜的。

  預讓當時匆匆地離開,不等王飛虎把文姜叫醒,並不是真為了緊急,不管事機多麼急迫,那片刻的時間總是能抽出來的,他是為了怕跟文姜告別。

  當然,文薑是個奇女子,不會像一般的女子那樣,阻止他為智伯身殉以報,而且還會極力地幫助他,成全他,使他那一死轟轟烈烈,驚天動地,而後她會追他於地下,這是他們夫婦早就說好了的。

  但預讓希望文姜能活下去,所以他一個人悄悄地,急促地走了。

  現在他想到了文姜,沒有去找她的意思,他知文姜一定還留在晉城的某個地方,那是細心的文姜早就找妥的一所隱密的空屋,離開鬧市不遠,又不跟別人接鄰。

  雖然他們的戰事節節勝利,但文姜仍然作了萬全的準備,她帶他去看這地方時,曾經很認真地告訴他:「夫君!我知道你神勇無匹。但我們這一次仍然是以寡敵眾的戰爭,韓魏反復無常,不可信賴,以伯公河東之眾,比襄子仍是差了一半,因此,我們隨時都可能遭逢到失敗,那時我希望你不必作無謂的拚命,留下有用之身,可以做更多的事……萬一我不幸而言中,你一定要突圍出來,在此地等著跟我會合,我也是一樣,只要我們無法順利地見面時,千萬記住,一定要到此地來碰頭,然後兩個人商量著再該做些什麼。」

  現在,這不幸果然被言中了,預讓知道文姜一定到那兒去了,但是他不去會合。他要單獨去做一件很危險的事,他不把文姜也拖在一起。

  文姜所開的空屋在城北的郊外,預讓卻步向了城南,他要做的事是刺殺襄子,現在襄子不在,他要把自己先藏起來,這倒並不困難。

  戰爭,必然會有破壞,也必會造成一些人的家園被毀,在晉城中有著不少流浪的災民,智伯佔領晉城後,對這些人很照顧,因為他們的不幸等於是他直接造成的,他心中充滿了歉疚,只有盡力加以補報。

  這些人就被安置在城南的幾所大莊院中。那些莊院是襄子家臣所有,屋主人跟著襄子一起逃走,屋子空了出來,智伯就用來安插那些難民。

  預讓想,要藏身,那是最好的地方。

  要把一個人藏起來,最好的地方就是藏在一堆人中間。但是預讓這個願望並未能實現,他才找了一間空屋子,隨便往地上一躺,閉目養神時就被人推醒了。「起來,來!你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方,就隨便躺下了!」

  預讓睜開了眼睛,卻見是一個公人打扮的男子,手中執了一把大竹掃帚,像是要打掃的樣子。

  預讓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但還裝出一臉呆相道:「老哥,你要掃地,那可不敢當,回頭我自己來掃好了!」

  那個人盯著他看了半天才冷笑道:「自己來掃?敢情你還以為這是你的地方?」

  預讓陪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但智伯分配我們暫住在這兒,我自然應該把地方打掃清潔的。」

  「智伯?那老小子已經回老家了!」

  「什麼?他回河東去了?仗打完了?」

  「不錯,是打完了,是咱們君侯打了回來,砍下了那老小子的腦袋,把他的鬼魂送回河東的老家去了!」

  預讓顯得很平淡地道:「哦,原來是君侯回來了,那麼這屋子的主人也跟著回來了!」

  「不錯,」那個人道:「這是侍衛將軍卜大明的家宅,卜將軍追隨君侯出生入死,建了大功,智伯的腦袋就是他砍下來的,他已升為君候的虎衛大將軍,隨侍左右,住進宮裡去了,這所屋子他已用不著,準備撥給他手下的弟兄們住,所以要讓我先來打掃一下。」

  預讓道:「那我住那兒去呢?」

  「你自然也回你的家去,君侯凱旋回宮,大家又可以過從前的日子,怎麼你還不打算回去?」

  預讓苦著臉道:「我是打算回去,可是我的莊稼被水淹壞了,屋子也被水沖倒了,現在回去,沒有吃的,住宿露天,怎麼過日子?」

  「怎麼過日子?你問我我去問誰,莊稼壞了可再種,屋子坍了再蓋,田地可是沖不走的,瞧你年輕力壯的,總不成要我來養你?」

  公門中人,嘴皮子總是有點刻薄的,預讓裝出一副鄉下人的樣子,這就更增加他調侃的樂趣了。

  預讓也是有計劃的,繼續地裝下去。

  因此他高興地道:「你老哥肯暫時養我一陣就太好了,我也不白吃你的,等我田裡明年的收成齊了,我加倍還給你,而且我還有個老婆,眼前走散了,過些日子,一定會回來的,她能替你漿洗縫補,也會織帛替你縫製新衣服。」

  那公人差點沒被氣得吐血,冷笑道:「可想得真好,我不但要養你,還得替你養老姿,我成了你的兒子!」

  「這又不是白吃你的,我明年就可以還給你。」

  「別攪和了,你請回吧,我可沒那份閒錢來養你,公門一份錢糧,我還得養個女人呢!」

  「只不過一年,明年我就有收成了。」

  「我養不起,老哥,你另外想辦法吧!」

  「我上那兒去想辦法?水雖然退了,但是我種的莊稼全完了,連房子都坍了,再起屋子至少要半年,重新種下莊稼,收成也在明年。」

  公人冷笑道:「老兄,你的問題還大著呢,蓋屋子要磚瓦木料,種莊稼要農具種子,你一樣也沒著落。」

  「說得是啊,那一場大水,把什麼都沖走了,什麼都沒留下,我還忘了那些,幸虧你老兄提出來了。」

  「我只是提醒你。」那公人道:「就算養你一年,明年你還是還不了,除非我借錢給你蓋房子,買農具、買種子,還得幫著你把屋子蓋起來,這麼一算,你十年都沒法子還清……」

  預讓道:「要是年成好,倒不要那麼久,三五年就行了!」

  「五年啊!三五天我都供養不起,你也別做夢了,正經點,去找份工作,養活自己。」

  預讓要等的就是這句話,連忙道:「是的,這個主意不錯,你看看什麼地方有活兒,幫幫忙,給我找一個。」

  「我給你找活兒?我不給你一頓拳腳就是客氣了。你趁早給我滾遠點,別耽誤我的公務。」

  預讓嘟著嘴道:「你不肯幫忙就罷了,這麼凶幹嘛?我到宮裡找君侯去,叫他給我想辦法。」

  「君侯給你想辦法?你倒是很看得起自己。」

  「這是他應該做的,我一個好好的人家,讓打仗給毀了,他就得給我設法恢復,至少也得給我解決生活上的困難,連智伯都對我們盡心照顧著,他總不能連智伯都不如。」

  那公人瞪著眼道:「好傢伙,居然拿君侯跟智伯相比,還對君侯出言不敬……」

  預讓也大聲道:「我也沒有對君侯不敬,我說的是道理,我的家毀了,智伯來了,我能有地方住,有口飯吃,君侯回來了,我就得挨餓,住在露天,那還不如不要回來呢!」

  「好!這可是你說的!你跟我上衙門去,一個字都別漏,見了官你照樣說一遍。」

  說完上前抓人,預讓掙扎著叫道:「你別拖拖拉拉的,上那兒去我都不怕,見了君侯,我也是這番話……」

  掙掙扭扭地出來,預讓並沒現出功夫,他是希望把事情鬧大,能吵到襄子的面前,就有機會出手了。

  所以一面掙,一面大聲叫吼,讓每個人都能聽見,也借此引出地位較高的人,使事件擴大。

  他在叫嚷中自然語侵襄子,說君侯未盡責任保護百姓,使百姓的家園被毀,倒是敵人還能照到災民,君侯回來了,反倒要抓他去坐牢。

  這話極具煽動性,然而多少也有點道理。此刻四周聚集了不少被驅出的農民,被預讓的話引起了共鳴,圍起來鼓噪著,幾乎就要衝突開了。

  忽然幾個穿公服的漢子排眾而入,領頭的居然是個女子。沉聲道:「小崔,是怎麼回事,叫你來打掃宅子。你怎麼跟人鬧起來了。」

  這個叫小崔的公役已經嚇白了臉,而且身上的衣服也被拉破了,正不知如何是好。聞言大喜,如同救星天降,連忙道:「桃姑娘,你來得正好,事情是這樣子的……」把原委說了一遍。

  那女子聽完了才道:「人家說的也是道理,自己不懂卻隨便抓人,還不把人家放開好好地向人家賠罪!」

  小崔一聽怔了。自己為了維護君侯的尊嚴,居然落了不是!正想辯兩句,那女子又道:「小崔!叫你賠罪聽見沒有。君侯已經有了指示,對受災的民眾感到十分抱歉,要我妥為安頓,你居然作威作福,胡亂加罪於人,若不是我來了,鬧到宮中去,君侯不砍你的頭才怪!」

  小崔這下子不敢倔了,委屈地向預讓賠了不是。

  那女子又向四周道:「各位鄉親,君候對於各位的家園被毀十分愧疚,他為民之牧,自然要盡到照顧的責任,幫助各位重建家園。這些屋子原有屋主,不能讓各位居住,但君侯已經另覓地方安頓各位了,我這就送各位前去。」

  經她這麼一說,四周的人也不再鼓噪了。預讓心中一沉,他已經認出這女子正是朱羽家中見過的小桃。

  後來預讓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她的父親是晉城的捕頭,因官餉被劫而獲罪下獄,她跟姊姊大桃繼續喬裝追查盜蹤而入朱羽家中為婢。

  朱羽被殺,他暗中為劫盜的秘密也揭開了,想不到小桃仍在晉城擔任公職。

  彼此是熟人,預讓改了裝束,相信對方還沒認出來,但是預讓卻不想跟她多說話,怕一個不小心露出了馬腳。

  小桃帶著一批災民走的時侯,預讓找個空,偷偷地溜進了一條巷子,轉了幾個彎,他才出來。不想一女子笑哈哈地等在巷口。

  「預大俠,別來無恙!」那又是小桃。

  預讓大感窘迫道:「你……找誰?俺可不認識你。」

  小桃失笑道:「預大俠,何必呢?彼此俱為故人,就算你改了形貌,而你的聲音我還是聽得出來的。」

  預讓知道賴不掉了,目中已現殺機。他不能讓一個知道自己底細的人活著。

  小桃已知道了他的心事,笑道:「預大俠,妾身對你絕無惡意,先前妾身已經認出了你,卻沒有告訴任何人,而且看見預大俠離開也沒有聲張,特地單身在此等候,大俠千萬別對我存有敵意。」

  預讓只有歎了口氣道:「小桃姑娘,你既然找到了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你準備怎麼樣?」

  小桃淡然道:「請大俠到下處去小坐片刻。」預讓道:「我這算是被捕了?」

  小桃笑道:「大俠言重了,妾身只是心慕大俠,請到下處去小坐而已,怎能說是被捕呢?」

  預讓道:「那也只是說得好點而已,實際上是一樣的,小桃姑娘,假如我抗拒不去呢?」

  小桃笑道:「大俠!我對你沒有惡意。否則也不會一個人回來專候大駕了。此刻晉城兵荒馬亂,認識俠駕的人不少,像小妹這樣尊敬俠駕的人卻不多,念在故誼,大俠也不當拒人於千里之外。」

  預讓只有一歎道:「你說得不錯,你我究竟還是故人,也罷!與其成就別人,倒不如把這一功送給你了,走吧!」

  「多謝大俠,小妹敬為前導。」

  她轉身在前面引路,預讓跟在後面,兩人默默地走著。

  來到一座平房前面,預讓感覺很奇怪,這兒並不像是官衙,但小桃卻推開了門肅容道:「大俠請進!」

  預讓踏進了門,在他的意料中,裡面一定埋伏了刀斧手,準備要擒下他的,但進門之後,屋中竟悄無一人,陳設雖簡單,卻很整潔。

  他除去了靴子,從容地跨上了木榻就坐。小桃到後面去,端了一個盤子,盤中是一瓦壺的酒,一方熟肉,以及兩個酒碗。她把酒肉放好,斟滿了兩個碗,自端了一碗笑道:「因為不知俠駕將蒞,未及準備,粗餚淡酒,委屈大俠了。」

  預讓倒是有點莫名其妙,舉碗道:「姑娘!預某說過跟你來了,便不會再作抗拒,你要是怕預某不肯就範,想用酒把預某灌醉了再下手,那倒是不必了。」說完一口喝完了碗中的酒。

  小桃含笑再為他斟上,再度舉碗勸客。

  預讓也不多說,舉碗又盡。小桃再斟,他再喝,一壺盡了,小桃又去灌滿一壺。

  趙國的酒以烈著稱,預讓也不知道自己一共喝了多少,終

  那是他存心求醉,見到了智伯夫婦的屍體後,已經沒有主意,心中只感到無限的抱歉。

  智伯受到突襲,雖是出乎意外,預讓無法原諒自己的疏忽。他歸咎於自己的防範不周,更歸咎於自己的警覺性不夠。晉城原是襄子的地方,雖為智伯所佔,但襄子未滅,隨時都可以回來的。

  他們身在敵陣之中,怎麼可以慶功而狂歡飲至醉呢?這是一個不可原諒的錯失,也是一個無可挽回的錯失。

  雖然,狂歡慶功的命令是智伯下的,而預讓只是客卿的身份,並不是領軍的主帥,但那些慶功的,他卻是受祝賀的主賓,對這場失敗,他自覺該負完全的責任。

  智伯夫婦已死,河東兒郎也大部分被殺,失敗的命運也注定是無可挽回了。預讓萬念俱灰,本來他只想出其不意地刺殺襄子以報智伯的。

  但是,他的身份已被發現,這個機會也沒有了,他唯有一死以報知己了。

  小桃是晉城的捕快世家,現在,她也仍然在擔任這個職務,既然被她發現了,自己是無法再隱身了。

  當然,預讓要想逃走還是有能力的,但是,逃出去又幹嘛呢?一個劍手的生命與榮譽都失去了,僅剩一具行屍走肉般的軀殼在活著,他倒是生不如死了。

  他曾經轟轟烈烈的生過——以一個江湖遊俠的身份,被公侯奉為上賓,委以重任,賦以重兵,率領數萬之眾,敗了一個大國之君——這些事跡足以為傲了。

  他不能像一頭喪家之犬一樣地逃亡求生,更不能默默無聞的死,所以他情甘被捕,被解到趙襄子的面前,他也將慷慨地陳詞,表示他不屈的尊嚴,然後在眾目注視下,赴法場,引刀一快。

  預讓已經為自己的將來作了決定,所以小桃給他斟酒時,他毫不猶豫,他是在甘心求醉。

  醉了,好給小桃方便,把他綁了送到襄子那兒去。雖然他已表明了不作抵抗,但他知道小桃是很難相信的,正如小桃僅為傾慕而邀他一敘,同樣的難以令他置信。

  預讓終於醒了,小桃家藏的汾酒真烈,預讓從未醉得這麼厲害過,因為他在酒醉中完全失去了知覺,是一個劍手從不應有的現象。

  現在,他雖已醒,但是頭還很痛,身體還很軟,使不出氣力來。他默默地運了一下氣。使殘存的酒意慢慢地逼出體外,達到完全清醒的狀態。

  然後,他動一下手腳。很奇怪,居然沒有桎梏鐐銬,甚至於沒有捆綁,他竟是完全自由的。

  預讓對此倒是沒有太多的驚異,他知道自己在趙國,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罪犯,自然也有不同的待遇。

  坐起身子,他看看四周,卻也不像是在獄中,沒有粗大的柵欄,沒有巨厚的石塊,甚至於,他也不見睡在亂草上,布的被褥,雖不華麗,但很乾淨舒適。

  而且,也沒有人看守他,從窗子裡望出去,一片蔚藍的天空,有白雲飄浮,他可以隱約地聽到遠處的叫喚聲,嬰兒啼哭聲,以及各種屬於人的聲音。

  他確定了一件事——他沒有在牢房中。

  監獄中是沒有這些聲音的。小桃並沒有將他送進宮中去,這是怎麼回事呢?

  他赤著足,下了床榻,撩開門簾,外面是一間客堂,也是他酒醉的地方,他一直沒離開這屋子。

  這使他更為不解了。大聲叫道:「小桃姑娘!小桃姑娘!你在那裡?」

  「來了,來了!你可醒了?」

  一個女郎從另一道門裡過來了,手端了一口碗,碗中是一碗熱騰騰的湯。

  不過,這女郎卻不是小桃。她比小桃高一點,比小桃豐滿一點,樣子卻是很像小桃。

  預讓也認得她,她是小桃的姊姊大桃。姊妹二人都曾潛身在朱羽家中為婢。

  預讓怔了一怔:「大桃姑娘,你也在這兒?」

  大桃笑笑道:「是的,預大俠,我是被妹妹叫回來侍候你的,她去釣魚去了。」

  「啊,釣魚!釣魚乾嗎?」

  「做湯給你喝!你喝醉了,醉得很厲害,要用鮮魚湯來醒酒,可是這幾天晉城還很亂,沒人賣魚,她只有每天自己出去釣魚,出去時,就由我來照顧你。」

  「每天都去?莫非已有幾天了?」

  「是啊,已經三天了。」大桃說:「這三天來,你一直沉醉不醒,可把人急壞了,又不能去找大夫來瞧。只有每天餵你鮮魚湯,幸好你今天醒了!」她把手中的湯送過來道:「快喝了吧,這是昨天的,當然不夠新鮮,但一直用炭火溫著,也沒變味。」

  預讓倒不客氣,接過來幾口喝了下去。他感到又渴又餓,這碗魚湯使他十分舒服。

  放下碗,預讓才問道:「這是你們姊妹的家?」

  「以前是的,半年前我嫁人了,只有妹妹一個人住著。」

  「令兄呢?朱羽就誅,他的冤屈得申……」

  大桃道:「也只還他個死後清白,就在我們還家前五天,他因病而死於獄中。」

  「呵!這對他太不公平了!」

  「有什麼辦法呢?誰叫他幹了這一行呢?重金一再被劫,捕盜不力,他該受懲的。」

  「小桃姑娘好像還在擔任那份工作?」

  「是的。」大桃道:「案子查探清楚了,先父理應復職,可是他已身故,職務只好由我們姊妹來擔任,因為這是世傳的。」

  「家有男子才是子襲父職。」

  「我家沒有男子,」大桃道:「我們姊妹只好挑起這份擔子了,一直等我們嫁人為止。其實本來也沒有這麼嚴格規定的,我們破了朱羽的盜案回來,君侯宮中的總管看中了我們姊妹,要我們下嫁,我們不答應,他就用這個方法來羈住我們,不讓我們脫身。」

  預讓道:「這太豈有此理了!你們可以不理的。」

  「我們在他的管轄下,不理不行。」

  「那就棄家出走好了。」

  「我們有過這個打算,可是先父手下的弟兄們都有家小在此,我們若是逃走,總管會令他們追拿,豈不是連累了他們?沒奈何只有撐下去。」

  「那你們就嫁人好了。」

  「我早已訂字於人,可是總管把那個男的找去,一面賄以重金,一面施以威脅,逼令他退了婚。其他人家也不敢再娶我們,我氣不過,嫁了宮中的一個侍衛,總管沒辦法,只有死了心。但妹妹堅持不嫁,硬是對撐下去。」

  「趙襄子聽她說頗有賢聲,怎麼會容許臣屬如此跋扈的?」

  「君侯忙於軍務,有了空就去演擊劍之術,根本不理這種事情。我嫁了君侯的侍衛,原想托他向君侯陳情,但那個混帳東西不知受了人家什麼好處,竟然也一直拖拖延延,始終沒有消息。」

  預讓輕歎一聲:「像你們姊妹這樣一代英雄,居然也會受到別人的欺凌,這倒是使人難以相信的事!」

  大桃居然微微一笑道:「也沒什麼,想欺凌我們姊妹的人,本身所付的代價也相當大的。」

  「你們施以反擊了?」

  大桃道:「是的。平時他的勢力太大,我們奈何不了他,但是智伯大軍攻來時,引水決堤,君侯倉皇撤退,那個總管可神氣不起來了,是受命守住宮室的……」

  「這對他太為難了,怎麼守得住呢?」

  「不是他抵抗,而是要他負責看守及管理,智伯來了,一定會住進宮室,想必也還用得到他。他的職責是保持宮室的完整,以待君侯歸來。」

  「這倒是,據我所知,智伯住進了宮室,一切都保持了原狀,宮中舊日的執事人員,也都留在原職,對了,率先領人進宮的是我,可沒見到那位總管呵!」

  「他不敢出來見智伯,而且他當了多年的總管,落下了不少的金銀財富,唯恐在亂中被人所搶,把那些值錢東西包成了幾包,放在馬車上,喬裝易容想逃亡出去。」

  預讓笑道:「他不跑倒沒事,智伯的軍紀極佳,進城時一再告誡,不得擾民,妄取民間一草一木者,殺無赦,所以智伯進城後,百姓沒一點干擾。」

  大桃也點點頭道:「是的,晉城的老百姓都很感激智伯的仁德,智伯也是趙國的人,對他入主趙國,百姓們並不反對。」

  「哦?那麼百姓對襄子呢?」

  「也沒什麼不好的批評。這些年來,戰禍連結,攻來攻去,百姓們都已經習慣了,三家分晉後,百姓們只希望能再有一個雄偉有力的,如晉文公那樣的雄主,重掌天下的霸權,大家就可以不受侵擾了。」

  「那有什麼好處呢?身為霸主的人極少安份的,不受侵擾,卻要去侵犯別人,戰事仍將不免。」

  「那總比受人的侵略好一點。」

  「對百姓而言,該沒什麼好壞的分別,戰事發生,丁夫被征入軍中,賦稅加重,仍是要百姓負擔的。」

  「但至少可以安定的過日子,家中有男丁被徵召,就可以免苛捐,出去打仗的人,多少還可以發點小財回來,最苦的是被侵略的國家,人員一樣要被徵召,田地莊稼要被毀壞,更要負擔兩方的軍需糧秣,城堡坍壞,要出動額外的民夫去修築。」

  這倒是預讓所沒想到的,也就明白了智伯何以會受到百姓們如此熱烈的擁護了。領主好戰,百姓們的鼓勵才是最有力的支持。

  百姓們也不是好戰,他們只是在無可奈何中作了較優的選擇,不去打別人,就會被人攻打,與其等別人來進攻,倒不如採取先機,把戰場移到別人的土地上去。

  百姓們難道錯了嗎?

  預讓長長地歎息,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他不準備在這上面去多花精神,所以他拾回話題道:「那個總管一跑又如何呢?」

  大桃笑道:「正如大俠所說,他不跑倒沒事,這一跑是自投死路。他被智伯的巡邏軍所執,當時就被殺了。」

  「不可能,智伯入城後,就一再地宣諭所屬,不擾民、不得任意傷人,更不可能會殺人了。」

  大桃微笑道:「但是對襄子總管就不同了。」

  「也沒什麼兩樣,而且不可能殺死他,因為要問他襄子的下落去向呢。」

  大桃道:「反正就是死了,除了智伯的兵,別人不敢殺他的。」

  預讓想了一下道:「我知道了,是你們殺的!」

  大桃道:「可沒有我,我守在家裡什麼都不知道。是妹妹下的手,妹妹在城外捉住了他,給了他一刀。」

  預讓道:「他擅離職守,殺之亦不為過,但又何必要栽在智伯的頭上呢?」

  「儘管他擅離職守該死,但是我們沒有殺他的權利,他是襄子的家臣,是個官,刑不上大夫,禮不下百姓,周公制定禮儀時,就作了這個規定。」

  預讓道:「諸侯逐鹿,帝權形同虛設,這些公侯都不講禮了,憑什麼叫我們百姓遵守?」

  「預大俠,這種話不必問我,也不必對我說,我既不是公侯,也不知如何回答你。」

  預讓苦笑了一聲道:「恐怕舉天之下,也沒有一個人能回答,這不是我們百姓們所能解決的問題。」

  大桃笑道:「可是智伯殺了那個總管,沒人會追究,我妹妹若是殺了他,就不免有罪了,何不替我們擔待一下呢?」

  預讓道:「擔就擔吧,反正智伯夫婦都已經死了,何況智伯為人,極具俠心,他雖貴為伯爵,卻極為謹行守儀,若是他知道此人如此挾勢欺人,也不會放過他的。」

  大桃道:「是的,我們也知道,要不是智伯前來,我們仍將受那個小人的欺凌,我妹子也不敢殺死他了,因此,我們姐妹對智伯是十分感激的。」

  預讓知道她們對智伯是談不上感激的,大桃之所以如此說,只是表示她們的心意,不會出賣他而已。

  兩人陷入了沉默,卻聽見外面的門響,大桃探頭一看,說道:「妹妹回來了,我要回去了,免得我那漢子回家,看不到我,找到這兒來就糟了!」

  她轉身出去,恰好小桃進來,看見預讓已醒,十分高興地道:「預大哥,你可醒了。」

  她忽地改口叫他預大哥,竟是十分自然,預讓倒是為之愕然,一時不知怎麼答覆。

  大桃笑道:「醒了半天了,你們談談吧,我回去了。」說著走了出去。

  小桃提著手中的竹簍道:「今天運氣不錯,釣到了好幾條大魚呢,大哥,要怎麼吃法?」

  預讓道:「謝謝姑娘,不用麻煩了,我要走了。」

  「走!預大哥,你要上那兒去?」

  預讓長歎一聲道:「我能上那兒去,智伯夫婦已死,他們屍體還暴露城上,我總得去收殮一下。」

  小桃道:「好叫大哥放心,智伯夫婦的遺體已經有人收殮,帶回河東去安葬了。」

  預讓大感意外地道:「啊!是誰?」

  小桃道:「是尊夫人文姜夫人。」

  「是她?她怎麼出來的?我們約好在一個地方會面的。」

  小桃看了他一眼:「河東的勇士實在是令人敬佩的,君侯帶了智伯首級前往招降,誰知反而激起了他們的仇恨之心,個個拚死力抗,誓不屈服,結果他們自己死傷纍纍,但是也把君侯及韓魏兩國的軍隊殺了不少。」

  預讓忍不住道:「好!好男兒,有志氣!」

  小桃道:「但這只是暴虎馮河,徒逞匹夫之勇而已。他們聚集殘餘,不足千人,死守在一個小山頭上,在好幾萬大軍的圍困下,遲早必死無疑!」

  預讓的眼睛紅了道:「但叫死得其所,雖死何憾!」

  「但是這並不是死得其所,他們只是徒然的犧牲,於事無補,而且他們輕言求死,留下了河東的老弱幼寡無人保護,任人欺凌蹂躪,豈不更為罪孽深重?」

  預讓唯有仰天長歎,目中強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這是一個英雄真正到了末路之時。

  小桃道:「這時文姜夫人在王飛虎的陪同下挺身而出,首先勸阻了八百餘名河東子弟的拚命,然後去見君侯,要求率同他們歸返故里,而且要求把智伯夫婦的遺體歸還。」

  「襄子肯答應嗎?」

  「君侯先前並不肯答應,可是文姜夫人提出了警告,說他們八百人雖是敗兵殘卒,卻人人有一顆必死之心,若是拚命再戰,人人都有以一抵十之能,他們若是專對趙國的士卒進撲,至少可以拼掉五六千人。」

  預讓道:「不錯,那些人都是經過我精心訓練的,存心拚命的話,我相信萬把人才能跟他們同歸於盡。」

  小桃道:「文姜夫人是作最少的估計,就這樣也把君侯給嚇住了。這一戰大家都傷亡慘重,君侯的人只剩一萬兩千多,韓魏二國,也差不多各剩下萬人,誰也經不起一次犧牲了,尤其是君侯,假如再去掉一半的實力,縱使能殺光殘敵也無力再抵制韓國的軍隊了!」

  預讓道:「他們也絕不會放棄這個分食趙國機會,這一來襄子是非答應不可了!」

  小桃道:『堤的,君侯很不服氣,可是在文姜夫人的精闢分析之下,他實在不敢冒險,河東戰士的厲害,大家是目及身受的,若不是利用這次慶功酒醉之際進行突擊,智伯是不會失敗的,到最後,君侯只有答應了。」

  預讓道:「他們已經回去了。」

  「是的,今天早上拔營動身的?晉城的百姓對他們並不懷恨。很多人家還設了筵,路祭智伯的靈樞。」

  預讓紅著眼道:「我應該追上去,跟他們一起走!」

  小桃道:「大哥,我已經去見過文姜夫人,告訴她你在我的地方。」

  預讓十分緊張地道:「她怎麼說,一定罵我沒出息。」

  小桃搖搖頭:「沒有。她說智伯之失不能怪你?因為你是個劍客,不解行軍戒備,那是將帥之疏忽,而你後來的一場大醉,也是劍客很正常的表現。她不怪你。且說此去河東,只是幫助河東的百姓重建家園,王飛虎是個幹才,已足勝任,用不到你了。」

  「那她要我幹什麼呢?」

  小桃欲言又止,預讓道:「你說好了。」

  小桃道:「夫人說君侯曾經問起你,夫人回答君侯說你已在亂軍中被殺死了。」

  「那怎麼可能!我預讓豈是那麼容易被殺死的?」

  小桃道:「河東的勇士都是在酣醉中不及抵抗,就被殺死的。雖勇何為?夫人說,河東認為你已死了,趙國也認為你死了,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幹什麼了。」

  「這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明白,照說夫人不是這麼絕情的人,而且她又頻頻問你的身體狀況,十分關切,可是最後卻吩咐我那兩句話,我實在不懂。」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我懂了,我也知道她要我做什麼了。小桃,現在只有你們姐妹兩個人知道我尚在人世。」

  「這個你可以放心,我們姐妹絕不會說出去的,我們近來的遭遇,你知不知道?」

  「知道。令姐對我說過了。」

  小桃道:「我本來還不想殺死總管的,可是我從車子裡居然發現了幾方玉壁,是從前的失物,原來總管跟朱羽是串通了的,他提供消息,朱羽帶人下手。」

  「這傢伙果真是該死了!」

  「所以我忍不住宰了他,因為我想到我父親死於拒盜,兄長病死獄中,都太冤枉了,趙國對於我家,無恩可言。」

  預讓道:「這只是一個人混帳,與趙國無關。」

  小桃道:「我也知道這與君侯無關,但是他信任小人,使我家蒙冤不白,智伯使我的冤屈得以申報,雖然智伯與君候都不知道內情,但是在我來說,是蒙了智伯之恩而受了君侯之害,因此,你為智伯做什麼,我一定會盡全力幫助你。」

  預讓沉思片刻才道:「小桃,你要考慮清楚……」

  小桃道:「不考慮了,預大哥,我說句不知羞恥的話,在朱羽家中見到你之後,我就心慕英颯,暗自立誓,以身相許,不再接受第二個男人了?」

  預讓大感意外道:「小桃姑娘,這太不可能了,預讓只是一個亡命天涯的劍客而已……」

  小桃道:「預大哥,你不必自謙,你的一切我很清楚,只是私心相淑,並不打算讓你知道,所以後來我也沒來找你,可是現在我們有機會又見面了,而且能夠有機會為你做些什麼,你總不忍相拒吧。」

  預讓沉吟不語。小桃又道:「夫人還托我一件事,你即使不接受我,也該幫助我完成這件事。」

  「文姜托了你什麼事?」

  「君侯在歸還智伯遺體時,只有智伯夫人的首級,智伯的首級卻說是遺失了,所以智伯目前是以一顆木刻的首級暫作歸殮的,夫人相信智伯的首級仍在趙宮,要我找一找。」

  預讓忙道:「這是我的事,該我來辦。」

  「夫人也托了我,我也答應了,所以這也是我的責任,再說,這件事我辦起來比你方便,你不能出入趙室宮寢中去找尋,也不便去找啊,我卻可以的。」

  預讓道:「文姜不是托你,是借你的口告訴我,要我去盡心而已。」

  「預大哥!這話太牽強了,夫人跟你是夫婦,要你去做事情,何必還要借我之口……」

  「那是她……」

  小桃搶著道:「那是她知道你有更重大、更危險的事情要做,而且做了那件事情後,生還的可能性很小,無法再去尋覓智伯的首級了,所以才托了我。」

  預讓無可奈何地道:「就算是吧,所以我才要快快地離開你,因為我要做的事會牽連到你的。」

  小桃笑道:「我已經是個殺人的兇犯,還怕牽連嗎。」

  「話不是那麼說的。」

  「那還要怎麼說?當我揮刀殺死總管的時候開始,我已存了一死之心,我家中只剩我一個人,我的感情也早已托付給一個不可得的人,此生本無遺憾眷戀,天幸讓我見到了你,我覺得上天對我已太厚……」

  預讓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頓了一頓才道:「小桃!你知道我要做什麼嗎?」

  小桃一笑道:「文姜夫人跟您都沒有明說,但是我猜到了,你要刺殺君侯以報智伯。」

  預讓心中一陣大震,這是她心中的一個秘密決定,既未洩之於口,也沒有形之於色,小桃又如何得知呢?

  小桃卻盯著他問道:「預大哥,我有沒有說錯?」

  預讓故作輕鬆的道:「平民殺公侯,律當族滅,你知道我有這打算,幹嘛還要跟我在一起呢?」

  小桃道:「為我只是一個人了,無族可滅,沒有什麼人會受我的牽累。」

  「你自己會受連累的!」

  小桃道:「我自己也想殺他。」

  預讓道:「別胡說了,你為什麼要殺他呢?」

  「我父親因公殉職,我哥哥因公受傷,只落得病死獄中,我們姐妹辱志屈身,在朱羽家中為婢,好容易打聽得案情大白,卻未得一字之褒獎,是牧民者失其聰,女流弱息,受酷吏迫害,是牧者失其政……」

  「這些可不是他的錯,至少不值得你去殺他。」

  「當然,這只是說他對我已無恩德。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為了你,你要殺他,我就幫助你這次壯舉。」

  預讓道:「我是為了智伯知己之德,而且我不是晉城的人,你卻是趙侯的百姓。」

  小桃道:「我是女人,忠不及婦人,但從一而終是婦人之守誠,我既已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你了,自然是一切唯你是重,唯你是從。」

  預讓剛要開口,小桃又道:「預大哥,你別說你已有妻子的話來推辭,我見過文姜夫人,取得過她的同意……」

  「啊!文姜同意你什麼?」

  「同意由我代她來照料你,同時也請我幫助你。」

  「幫助我?她要你如何幫助我?」

  「她沒說,我也沒問,我們之間,心中都有個默契,大家都能明白的,那是不論你做什麼,我都盡力幫助你。我是一個孤身未嫁的女孩子,若非她同意接納我,不會提出這種要求的,再說,你要做什麼,她總該明白的,她要我幫助你,自然也想到了我可能受到的連累,她連謝字都不說一個。自然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預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因為小桃太乾脆,已經沒有他反對的餘地,而且他也不知道她跟文薑是怎麼說的,不過他相信文薑是會接納小桃的。

  那是一個偉大而堅毅的女性,不會為這種事嫉妒的。她與預讓的愛情深而且堅,已經超越了時空的限制,超越了世俗,因此,他們之間可以有第三者,第四者,第五者……但不管有多少個介入,卻不能分佔掉他們的一份感情。

  文姜知道預讓的確需要幫助,小桃也的確能給他很大的幫助,只此一端,文姜就不會反對她了。

  重整河東,有王飛虎就夠了,文姜本不必去的,或許,原來她也沒上河東的意思,但她居然走了,不問而知,她是把預讓暫交給了小桃。

  一個女孩子只有在愛情的鼓舞下,才會拋棄身家、性命以及所有的一切,但這種愛情的力量,不能光靠私心的傾慕與單戀,一切還要有更多的獲得才能促使她慷慨的付出。

  預讓想到這兒,不禁苦笑一聲道:「小桃,我相信你已經把一切後果都想過了,所以我也不再說什麼了。你是個很美麗的女孩子,又有一身本事卻找上我這麼一個不幸的人,我不知道你是聰明還是笨……」

  「笨!」大桃去而復轉,接道:「不過這世上聰明的人已太多,找到一兩個笨人就難能可貴了,我妹子笨,預大俠又何嘗不笨!智伯兵敗被殺並不冤枉,他是死於自己的野心,如果他安居河東,誰也不會去侵犯他。他死於君侯之手,也是自取的,因為是他要來併吞晉城,君候只是自衛而已。預大俠,你是個遊俠,應該講理,我的道理對不對?」

  小桃神色一變連忙道:「姐姐,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根本沒有走,只是出去把門關上,然後到廚房弄點吃的,我來一天了,粒米沒有下肚。」

  「那……我們的談話,姐姐都聽見了?」小桃的神色展動,目中流露出一絲殺機。

  大桃如同未覺,笑吟吟的道:「預大俠,我在等你的答案。」

  預讓頓了一頓才道:「諸侯逐鹿中原,強者先鞭,攻來攻去,這已經沒有是非可言了。稍有為的人,不甘拘於一隅,老成固守者,也未必能求保江山。襄子這些年來也吞併了不少小國,假以時日,安如他不會對河東發動攻擊,這個道理沒什麼抬槓的。」

  大桃道:「對,他們貴族攻來攻去,沒有是非,反正是強者生存弱者滅亡,都與我們百姓無關。智伯已亡,預大俠的責任已了,你卻還要作孤軍之鬥,為的是什麼?」

  「為報知己。」預讓道:「智伯知我、敬我,待我以國土,我也發誓以死相報。」

  「那你可以身殉!」

  「是的!我與拙荊原都打算如此的,所以我們不敢有孩子,就是怕遺下後累而影響死志。可是智伯死後暴屍城樓,未能安葬,預某不敢死。」

  「現在智伯夫婦已經歸葬了。」

  「但屍骨不全,預某責任未已,而且故主心願未了。」

  大桃一笑:「智伯生前最大的志願是兼併趙國,你要了結他的心願是不可能的。中原雖無主,健者紛紛逐鹿。那可是貴族們的事,平民是沒有希望的。」

  「預某也沒這個雄心,謀國雖然無望,但是,智伯第二心願是殺死襄子,這個預某倒還可以一拼。」

  大桃點點頭道:「這就說得通了。為酬知己,不辭一死以竟遺志,這才是烈士之所為,也值得我們姐妹用性命來巴結你了,如果你只是為智伯報仇,那實在太牽強,相信你自己也明白,這實在不能算是仇的。」

  小桃道:「你也要參加?」

  「是的。我也要參加,而且有我參加,你們也會更方便些。我的丈夫在宮中當侍衛,對於君侯的行動,打聽起來比較方便,更可以掩護你們入宮。」

  預讓道:「大桃,你不必的,因為你……」

  「我有丈夫是嗎?妹妹知我們夫婦之間,根本無情義可言,我嫁給他。只是避免嫁給陳甫那個傢伙。原來我還指望他能為我們在君侯面前進言,後來我看他跟陳甫是串通一氣的,我自己也想宰了他呢!」

  小桃道:「姐姐,我知道你跟姐夫沒有感情,可是……」

  大桃道:「你別再勸我,我知道,你是說你心許預大俠,甘願為他效死,而我沒有這個必要,是不是?」

  「是的,姐姐,你的確無此必要,這件事非同小可,不管事成與否,都是要死的。」

  大桃正容道:「我曉得,但是我活著又幹什麼呢?而且我的遭遇你是清楚的,我的心早已死了,我活著本來是為了照顧你,若是你也死了,我還有什麼活下去的樂趣呢?」

  小桃的眼睛一紅,哽咽的道:「姐姐……」

  大桃一笑道:「別這麼婆婆媽媽的了,人生一世。草長一秋,你們倒好,找了個轟轟烈烈的死法,想把我撇開,那可辦不到!幹什麼都得帶我一份。」

  預讓略作思索,才一拱手:「大桃,我知道令姐妹都不是尋常女子,因此,我也不說什麼了,只有一句話:『預讓很高興能結識你們。』」

  大桃笑笑道:「這才像句大俠說的話!預讓,今天我這個做姐姐的作主,把我妹妹嫁給你,兵亂初定,也不必舉行什麼儀式了,今天你們就涓吉成禮……」

  預讓一怔道:「這……」

  「你猶豫什麼?誰知道我們還有多少日子?你總不能讓我妹妹守著一個空名相隨於泉下吧?」

  預讓道:「這當然是萬萬不敢的,預讓身在難中,得有玉人為侶,那是天大的幸福。」

  小桃忽然道:「預讓大哥,你我都不是俗人,也不必講些俗套了,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真願意要我。」

  預讓道:「我當然願意,但是我以為不必拘於形式,我與文姜成婚的時候,是在一個樹林裡。」

  小桃道:「我知道,你們指天為憑,拈土為香,沒有一個賀客,然而你們彼此卻信守不渝,我跟姐姐在遠處看著你們交拜的,我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預讓道:「你知道就最好,我是個不喜歡拘泥於形式的人,我以為兩個人在一起,能互相敬愛,信守不渝,也就夠了。」

  大桃道:「預讓!你跟文姜可以說是夠了,但是對小桃而言卻不夠,因為你還要住在這裡等候機會。那說不上這是多少天,讓人看到平白多了個男人出來……」

  小桃忽然道:「姐姐,我想不必了,有人問起來,我會告訴他們說是我的漢子。」

  「你是個姑娘家,那來的漢子?」

  「我出外的時候就嫁了人,現在漢子找來了。」

  大桃歎道:「妹妹,我是為你們好,你們將來要做的工作很重大,必須不引人起疑,而照你的說法,很容易引起別人的議論!」

  預讓道:「我可以深居簡出,不邁大門一步,這樣就不會有人議論了。」

  「那不是三天兩天,也許要好幾個月呢?」

  預讓道:「再久一點我也呆得住的,由於近日裡我忙著教人擊劍爭鬥,自己的劍術反而生疏了,我本來也要找個清靜的地方研練一下。」

  大桃還要開口,小桃已推著她道:「姐姐,你如要參加我們,就在打聽消息上多費點心,別的都不要管了。」她一直把大桃推到門口。

  大桃道:「我真不明白,你們是什麼意思,我的確是為大家好。」

  小桃道:「我知道,可是姐姐,你還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什麼意思?難道因為有了文姜,他連一絲的感情都吝於付出?」

  「他倒不是這樣的人。如果他不願接受我,根本就不會住在我這裡了。他不會做那種口是心非的事。」

  「那麼他為什麼一個普通的儀式都不肯舉行呢?」

  「我知道,他是不肯連累我們。」

  「什麼?他既然要我們參與工作,那有不受連累的?」

  「我們所謂的參與,只是幫他打聽一下消息以及平日掩護他的身份而已,真到要動手時,你我是打不上手的,我們那點本事該有自知之明。」

  「就算是如此,也免不了要受連累。」

  「是的。所以我們必須先作好心理的準備,作萬一的打算,只不過別人不知道我們的關系,未必會想到我們。」

  大桃默然片刻才道:「我已抱必死之心,難道他還不相信?」

  「他相不相信都無關緊要,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原不必要人相信的,他已經承認了他的企圖與行動目的,就是已經信任我們了,他為我們打算,希望我們能不受連累,這也是他的一番好意,我們又何必拒絕呢?」

  大桃默然片刻才道:「妹妹,你到底比我瞭解他!」

  小桃道:「這是當然,你視他為一個熱血可敬的朋友,我把他當作終身的依歸,我一定要更深入的瞭解他。」

  大桃輕輕一歎:「妹妹,看來我在此地實在是多餘的了,我這就回家去了,一有消息,我就來通知你們。」

  小桃點點頭,眼看著大桃轉身落寞的走了,她才關上門,回到屋裡,但見預讓用菜刀在削一根木棍,要削成一支劍的樣子。忙問道:「大哥,你要削一支木劍?」

  「是的。我要把劍技重溫一下。」

  「那也不必用木劍呀?家中有幾支劍呢?」

  「我知道,那些劍不夠銳利,不如用我自己的那支。」

  「總比木劍好得多了。」

  「不見得,如果我用木劍,我會小心記住,不用它跟對方的兵刃接觸,專找對方的空隙出手。」

  「那樣子機會不多,而且危險太大。」

  「是的,但必須如此,我才能速戰速決,不跟對方纏鬥,我沒有那麼多時間!」

  「你用普通的長劍也一樣可使用那些精招的。」

  「不錯,但是我本身也有危險時,我就會撤招自救了,那是很自然的反應。我用木劍,可以堅定我的決心,是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

  「你自己的劍呢?」

  「在!我藏起來了,暫時不想用它。」

  「為什麼?那是一柄寶劍,可斬金斷鐵……」

  「是的。那是智伯花了兩萬金價,特聘一位名匠為我鑄成的,劍名燕支,鋒利無匹。」

  「為什麼不用那支劍呢?那也可以幫助你成功呀!」

  「我把劍藏在宮中的一個地方。那時襄子不在宮中,警衛鬆弛,我可以進去,現在可沒這麼方便了。」

  「我可以設法為你取出來。」

  「不必了。我藏劍的地方在深宮內寢,進去勢必要驚動人,要是因此而打草驚蛇,反而得不償失了,劍在那兒很安全,非到必要的時候,我不想去動它。」

  小桃不說話了,半晌後才問道:「你想吃點什麼?」

  「隨便?我在吃食上一向很馬虎。」

  「要不要酒?」

  「小酌無妨,可別再像那天一樣,把我給灌醉了,我要一直保持著清醒。」

  「大哥。我可沒灌你,是你自己要醉的。」

  「我這人就是對酒不知節制,一喝就不知道停,一醉就不容易醒。」

  「我用什麼方法才能制止你呢!那天,到了後來,攔都攔不住,自己把罐子搶來猛灌的。」

  「我知道。」預讓道:「我並不是完人,而是一個流浪江湖的劍客,有些時候,我是很野蠻不講理的。」

  小桃道:「要那樣才好。人若是十全十美,處處都能做到克己復禮,反而變得虛偽了。」

  「要不叫我醉,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少準備一點,我的量不大,每飲可盡一壺,到時候沒有了,我也沒辦法。」

  小桃點點頭,含笑到廚房去了。她把菜餚烹好,端出來放在堂屋裡,才去請預讓,只見他已經削好了劍,握在手中,凝視著牆上,良久,才徐徐刺出一劍。

  劍是對準一根嵌在壁中的木柱上刺去的,柱上原有一個蟲蛀的小孔,只不過一粒米那樣大,預讓連刺了三劍,每一劍都恰好把劍尖刺進小孔中。

  這雖是很簡單的一招,但是小桃卻明白,若非有數十年的造詣浸淫,是絕對做不到的。

  她的臉上流露出驚異之色,也有著更多的傾折,忍不住輕輕的喊了一聲好!

  預讓看了她一眼,笑道:「不算好,我先前已經刺空了好幾次,現在才算是練准了,可見劍技是荒疏不得的。從今天起我每天都要練兩個時辰。」

  「隨你高興,你練上一整天都行,不過現在可得去吃飯了。」

  預讓含笑跟著她出去,果然看見桌上放了一把酒壺,高約三尺,約可容酒一斤,微笑道:「這麼大的酒壺。」

  「這是我家中的祭器,只有在祭奠祖先時才用的,壺中的酒在祭完時輪流傳遞,每人都要一爵。」

  「你家裡有多少人?」

  「我家本是大族,我父擔任族長,全族總有一百多人,後來因為發生瘟疫,死得只剩我們一支了。」

  「這酒中就有一百多盅了?」

  「是的。注滿了有兩百盅呢!我的手勁不足,只能注到一半,一百盅總是有的」

  「我怎麼喝得下那麼多呢?我說的一壺,差不多只有三四盅。」

  「酒在壺中,你可以不喝。」

  「我就是無法自制,所以才要你幫忙的。」

  「預大哥。」』小桃道:「這種事沒人能幫助你,你必須練習自制,假如你連這點本事都沒有,你也不必去想你的工作了。」

  預讓道:「為什麼?這是兩回事。」

  「以前是的,現在卻不同了,以前你心中沒有殺機。所以能與人和平相處,現在你心中充滿了殺機,以至於殺氣四溢,到你的身邊,就能感覺到……」

  「這是我一向就有的。」

  「不然。我守候在你身邊有三天,體會得比較深切。你只在心中想到要殺人時,才有殺氣溢出,在平時,你和常人一樣,如果你無法克制住這陣殺氣,沒有走近敵人,已經給了對方警告,就不會成功了。」

  「可是這與喝酒無關。」

  「也許有關,也許無關,但你可以從這兒開始,這也是一種內心的慾望,你能用意志去克制它,慢慢的,你也能去克服其他的慾望了,最後終將能克制殺人的慾望。」

  「殺人也是一種慾望嗎?」

  「慾望就是內心急切想做的事。」

  預讓仔細玩味她的話,倒是頗有見地,於是笑著拱手道:「小桃!難得你費了這麼大的心思,我就從酒上開始。」走到榻前坐下。

  小桃雙手去舉壺欲斟,預讓卻一手接過笑道:「我自己來好了,不敢勞駕。」

  他輕盈地舉壺,在面前的那尊銅爵中淺淺的斟了一爵,毫無吃力之狀。

  小桃吃驚道:「大哥,這本身已重十鈞,再加上半壺酒,重量也差不多,你一手提起來,好像絲毫不吃力。」

  預讓道:「是的,一個劍手最重要的就是練腕勁。要能舉百鈞如草芥,才配資格用劍,所以一劍在手,能出入於千軍萬馬之中。」

  「一個劍手一定要有這麼大的腕勁嗎?」

  預讓道:「當然不是一定需要,劍的份量並不重,一個普通人也能舞動的,但是有了那麼大的腕力,才能使劍執在手中輕若無物,有許多精妙的劍式才能得心應手。能舞幾手劍的人都被稱為劍手,但要成為一個劍士,卻必須還要具備更多的條件。」

  「那些條件呢?」

  「所謂劍士,是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於劍道,精研劍藝,重視劍格,歷行規誡,尊敬劍譽……」

  「想不到還有這麼多的規格,我以為能舞劍的人,都是劍士了。」

  預讓一歎道:「劍道之所以日衰,就是因為劍手與劍士不分。學劍的人日眾,而敬劍者日稀,以至於殺手、打手,也成為劍士了。」

  他話中有著很多的感慨,但是他的酒卻很能自制,喝到第四爵時,居然自動停止了。

  小桃笑問道:「不喝了?」

  「不喝了,我真正的量只有三爵,過此即有酒意,今天我故意多飲一爵,使自己有了酒意,而後再控制自己。」

  「是不是很困難呢?」

  「是的,很困難。我心裡很想倒第五爵,那是一種很難抵制的衝動,你有沒有注意到我的眼睛一直在避開酒而不去看它?」

  小桃沒有注意,因為預讓的眼睛一直在看著她,使她感到很不安,但是她心中也在竊竊的暗喜。

  為了下廚方便,她把衣袖捲得高高的,露出了兩截手臂,而且因為燒火時很熱,她把衣襟也拉鬆了,露出了半邊的胸脯。

  她並不是故意如此的,所以並沒有自覺,也沒有故意去掩飾,殊不知這種自然的風韻,在另一人眼中,是最具魅力的誘感。

  預讓看她的眼神,對她而言並不陌生,以前在別的男人那兒,她也接觸過這類似眼光,只不過這一次,她沒有去躲避,也沒有厭惡的感覺而已。

  空氣一時變得很沉寂,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雖然雙方都已明白對方的心意,也都沒有拒絕的意思,但是誰也不便開口爭取先手主動。

  過了很久,終於還是小桃鼓起勇氣道:「爺的酒既然夠了,就請回房休息吧!」她把稱呼改為爺來作為暗示。預讓點點頭道:「好,我幾天沒洗澡了!」

  「爺就稍候,奴家這就燒熱湯去。」

  「浴後連替換的衣褲都沒有。」

  「沒關係,我爹跟我兄長的衣服還在,有些是新縫的,沒來得及穿,他們的身材跟爺差不多。」

  「小桃,還有一點文姜可能沒告訴過你,我雖是活了這麼大,自己不會沐浴,都是文姜替我洗的。」

  小桃忍不住道:「在未與文姜夫人結婚前,爺難道都不沐浴的?」

  「那怎麼會呢?不過那不能稱為沐浴,提桶水,從頭上淋下來,就是沐浴了。」

  小桃道:「我們也都是這麼沐浴的。」

  預讓歎道:「可是我到了范城後,才知道以往的那種淋浴,只能算是沐身。而所謂沐浴,較之舒服千百倍。自此之後,我已不習慣那種冷水澆頭的沐身了。」

  「那究竟是怎麼一種沐浴法?爺可以告訴我,奴家雖然不會,但可以學著做的。」

  於是預讓拉她,到了浴室中,告訴了她,他跟文薑是如何共浴的。

  小桃紅著臉聽著,也紅著臉學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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