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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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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司馬紫煙]悲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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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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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31:1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小桃終於懂得一個女人為什麼會死心塌地的去愛一個男人了。

  預讓本是小桃所傾心的人,可是現在,她更愛他了。

  在愛中,日子是很容易過的,足足有四五天他們沒有出門一步,沒有分離過片刻。

  預讓每天都有兩個時辰練劍,小桃都陪著他,有時還充任他切磋的對手。

  預讓用那枝木劍,小桃用真劍來進攻。她攻得很認真,劍式也很凶辣,她家幾代都在公門中執役,雖然是女兒身,武技並不遜於男子,甚至於比一般江湖上的劍手還要高明得多。

  但她在攻擊預讓時,絲毫都不鬆懈,真殺真砍,毫無顧忌。因為她深信預讓劍技,絕不會受傷的,反之,假如她能傷得了預讓,那麼預讓也不必到趙宮去了。宮中的武士,每一個人都有她的身手,而且襄子本人技擊之精,還比她高出很多。

  預讓的劍技當然高出她很多,可是常被她刺成輕傷,那是因為預讓現在所練的劍法是一種殺人的劍式,他出劍時,目的在取對方的性命,對本身不作防禦,不作躲閃,完全是以速度來搏命。

  他本身的氣功練得很好,肌膚已有抗刃之能,挨上一劍不在乎,最多只劃破一點表皮而已。

  他的木劍,不知點中了小桃的要害多少次,那是他及時止手,否則小桃不知要死多少次了。

  這一天,大桃來了,進門嚇了一跳。因為她看見預讓一臉的傷痕,使得那張英俊的臉整個的變了形。

  「預大哥,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了。」

  「怎麼了?我不覺得有什麼改變呀!」

  「還說沒有呢,要不是我早知道你在這兒,乍然見面,絕對想不到會是你。」

  「那是我臉上受了些劍傷的緣故。」

  說著找到一面銅鏡,移到亮光處一照,他不禁深深地吃驚了,不光是那些劍痕,皮膚的顏色都變了。他久經風霜,把肌膚曬成了古銅色,光亮有澤,使他看起來增加了不少的威嚴,也增添了無限的男性魅力。

  可是現在,他是變黑了,這黑是從肌膚中透出來的,再加上那些細小的劍痕,使他看起來換了個人似的。

  預讓幾乎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他怔了一怔後才叫道:「小桃,你是怎麼弄的?」

  小桃從後面出來,手上棒了一個乳缽,缽中調著一些黑色的油漿,笑著道:「沒有呀!」

  「我的臉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小桃道:「那是蘿汁的關係。」

  大桃搶過她手中的藥罐聞了一下道:「這是我家祖傳的治創藥,但是顏色不對,那應該是一種淺紅色。」

  小桃道:「我加了一種黑色的漿果在裡面,這種漿果有加速治療創口,迅速癒合的功效。」

  大桃道:「該死!你一定是用了那種淄果,那雖然也能治傷,可是顏色入膚之後,很難褪掉,我們只是用來染布,很少用來合藥的。」

  小桃道:「我加進去是為了增加藥效,倒沒想到其他。」

  「你真糊塗,這種顏色好幾年都褪不掉呢。」

  小桃道:「有什麼關係呢?最多只使人黑一點,也不會難看到那裡去。」

  「胡說?一個美男子,叫你弄成醜八怪了。」

  小桃道:「男人不是以色貌來取勝於人的。我知道爺早先是個很吸引人的美男子,但真正使他成名的是他的劍術,而不是他的英俊,只要他那劍技仍在,他依然還是預讓,不會變成另一個人。」

  大桃道:「小桃!我知道你是有心如此,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總有個理由吧。」

  小桃道:「有理由的,因為爺太有名了,而我們要做的工作是不能太有名的。」

  大桃道:「預讓名揚天下,但認識他的人不多。」

  「不錯!但是一個英俊魁梧的男人很引人注意,引人注意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好事,只要有一個人認出了他是預讓,我們的工作就不好進行了。」

  預讓道:「對!小桃,你說得對,我並不在乎自己變成什麼樣子,只要求能達成我的心願,所以我對你所做的一切只有感激,絕不會怪你的。」

  「你怪我也沒關係,只要這件事是應該做的,我就會毫不考慮的去做。」

  大桃歎了口氣道:「妹妹!你還是那種老脾氣,獨斷獨行,完全不問問別人的意見。」

  「不必問,這對他的工作有利,那就行了。」

  「可是以後呢?以後很難回復到從前的樣子了!」

  預讓道:「那倒沒有關係,我相信辦完了這件事情後,不管成與不成,生還的機會很少,沒有以後了。」

  「這倒不見得。」大桃道:「如果你行刺不成,活著的機會是不多,假如一擊得手,宮中必將大亂,倒是有很大的逃生機會。」

  小桃道:「不錯!我想到這一點了,刺殺公侯,罪當滅族,那時天下雖大,卻沒有一個地方能收留你了,所以更要先改變一下容貌,使得沒人能認出他,找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匿居幾年,就又可以重出人世了。」

  大桃終於笑了道:「倒是頗有道理,難為你想得周到,只是預大哥再次出來,就要回到河東去跟文姜團聚了。」

  「那是當然的。」小桃道:「他們是夫婦,應該在一起的,我心裡就是打的這個主意。」

  「你自己呢?難道你沒有想到自己將來又何去何從?」

  「我沒有想,也不必想。」

  這兩句話不算回答問話,可是預讓卻知道她這兩句話背後,蘊藏的是何等高貴而深厚的感情。他以這份形貌去到宮中,刺殺了襄子,固然不會使人想到預讓,過個幾年,他又恢復了預讓的身份,可以到河東去與文姜廝守了。

  但是晉城的人,卻會知道刺殺君侯的兇手,是她的漢子干的,因為前一天有兩公人到家裡來過,她就這樣介紹「於大」跟他們相見了。

  出脫預讓的代價,卻是把她自己賠進去。

  預讓心中充滿了感激,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

  他原本就是個拙於言詞的人,所以他只伸手出來,握住了小桃的手——這一握足勝千言萬語了。

  大桃看看他們,神情顯得有點異樣,羨慕中帶安慰。她高興看到妹妹的終身與感情終於有了寄托,但也有點辛酸,因為她想到了自己。

  默然片刻後,大桃才道:「我今天是來送消息的,你們要找的智伯的頭顱,已有了下落。」

  「啊!在哪裡?」預讓放開了小桃的手,卻握住了大桃的。這個消息對他言,是太重要了,因此他的手也握得很重。

  大桃淡皺眉頭,預讓的手指像是五枚鋼條,使她十分痛楚,但痛楚中已有著一種莫可名狀的滿足。

  預讓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忙放開了手,沒有道歉,他的眼睛緊盯著大桃,迫切的等待結果。

  大桃吁了口氣:「在晉宮中,君侯在頂上弄了個洞,倒空了腦漿,把皮肉都刮掉了,又命一個巧匠用黏土跟彩漆塑成了智伯的形狀,做成了一口酒杯。」

  預讓震悚了,這種報復的手段太狠毒了,死後侵及遺體已經過份,何況是用敵人骷髏來製成酒器。

  「我誓殺襄子,活時不成,死後作厲鬼也不放過他。」

  咚的一聲,他的拳頭捶在一根石柱上,是一根栓馬的柱子,粗逾人臂,深深插進地下。這一拳,把石柱齊腰捶斷,足見他這一拳用力之猛,可是他的手背也破了,鮮血淋漓。

  他心中的憤慨無法發洩,所以一點都不知道痛,手又朝第二根柱子擊去,彷彿那就是可惡的趙襄子。

  大桃不知要如何去阻止他,嚇白了臉。

  小桃卻道:「你若是打傷了這隻手,就得用牙齒去咬死襄子了。」

  這句話很有效,預讓用的是右手,這隻手很有力,可以一擊斷石,但是若握著劍,更可以殺人,殺死很多的人。

  血肉之軀,打石頭是會受傷的。預讓虛空一擊,抽回了拳頭。

  小桃接過他的手去,輕輕地按摩著道:「還好,骨頭沒有碎。爺!你的武功好,但不必如此表示的。」

  預讓長歎一聲道:「小桃,謝謝你提醒了我,但是這個消息實在太令人氣憤了。大桃,消息確實嗎?」

  「這是我的男人說的,應該錯不了!」

  「一個匹夫,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恨!他太恨智伯了。上次,智伯把韓魏的密使綁送了來,拒絕了他們的聯盟之議,襄子很安心,引智伯為心腹股肱,不但默許他擴地增兵,而且還把一些富庶的地區放棄了讓給智伯。他準備跟智伯合作,雄霸天下,沒想到智伯會率先反叛他。」

  預讓道:「智伯不是屈居於人下的人。」

  「這個問題我們不談,我只是在陳述他懷恨智伯的原因。原本他在諸侯中,實力已是最強的了,智伯這一戰,使他的元氣大傷,而且還要受韓魏二處的勒索,他要求二國幫助,回軍反撲,許下了很優厚的條件。韓魏原本是看他的臉色的,現在倒過來他們反而神氣了,叫他如何受得了?」

  預讓默然了,他自己也是一個高傲的人,對於襄子的處境與心情,多少是可以瞭解的。

  默然片刻後,他才道:「人死不記怨。無論如何,他這樣對待預伯是不對的。」

  「他說了,他要以此為警惕,警惕以往所犯的錯誤,就是永遠不要相信有野心的人。現在他對自己境內的附庸、對自己手下的將領、家臣都十分注意,絕不讓任何一個人壯大起來,免得威脅到他的安全。」

  預讓冷笑一聲,卻沒有開口。這些事情已不是他關心的了,他現在只有一個意念——

  「不能讓伯公的遺骸受此凌辱,我要把那具頭骨取到手,送去河東歸葬。」

  大桃道:「預大哥,那恐怕不容易,襄子把那具頭骨隨時都帶在身邊。」

  「那只是酒器,難道他整天都飲酒的嗎?」

  「那自然不是,只不過君候有個貼身的小廝,名叫興兒,他就背著一個小木箱,箱中放著那具頭骨,整天跟在襄子身邊……」

  「他臨朝的時侯呢?」預讓問道。

  大桃道:「君侯臨朝的時候,小廝也追隨著侍立於簾後,君侯歸寢,他就睡於寢室的外側,而那口箱子,就放在寢室的桌上。如此這具頭骨,可以說是跟君侯寢食與共了。」

  預讓深吐了一口長氣。

  小桃為了減輕一點空氣中的壓力,笑笑說:「這不是對待仇人,倒像在侍奉祖宗了!」

  的確,每天每餐都沃以美酒,出行時要找個人提著,對待祖宗,也不會有如此的慇勤。只是襄子是以仇恨的心情而為之的,那就會令活的人感到不安了。

  尤其是預讓,他身受智伯的重恩,智伯的遣骸受著如此的作賤,真比一條鞭子抽在他的身上還要難過。

  「我一定要進宮去,把智伯的頭骨取出來!」預讓痛苦的說著。

  大桃歎了口氣:「沒有法。宮中禁衛森嚴,你根本就進不去!」

  小桃眼珠一轉道:「姐姐,藉著姐夫的關係,也許可以把他介紹進宮裡去做工,這不就有機會了嗎?」

  大桃苦笑道:「這還是行不通的。」

  預讓也道:「不能這麼做,那樣會連累到介紹的人。」

  大桃道:「預大哥,你倒不必考慮到這一點。我跟我那漢子根本就沒有情義可言,他跟陳總管串通一氣的,故意坑害我父親,來打我們姐妹的主意。陳甫迫害我們,他假裝好人,說好聽的話,使我不察,上了他的當。說起來他還是我家的仇人呢!能叫他受點罪,也算是報復行為。」

  預讓道:「話不是這麼說,你們畢竟已成了夫婦。」

  大桃道:「預大哥,如果我真是那樣打算,早就把你密告出去了。我這個人對感情不像妹妹那樣執著,可是我也沒那麼好欺負。對我的漢子,我遲早都會報復的,因此我倒不是怕連累他,而是那樣行不通了。」

  小桃道:「為什麼呢?他在宮中的地位頗為重要,介紹一個人進去做工是輕而易舉的。」

  「是不難。」大桃道:「只是襄子自從兵亂之後,元氣大傷,財力支絀,他也要學智伯那樣的節約用度,所以把宮中操作引役的人工都打發了出去。」

  「那宮中的事情由誰來做呢?」

  「瑣碎的事情由各人自己動手,粗重的工作則由獄中的囚犯去做。每天早上,由典吏把囚犯押到宮門口,再由侍從人員帶進去,分配到各處去做工,下午再押出來。」

  預讓道:「這倒好,可以省下一大筆工資。」

  「是啊!而且那些囚犯關在獄中無所事事,也是人力的浪費,這樣正好是一舉兩得。」

  小桃歎道:「這麼說來,進宮的機會就沒有了?」

  「目前是沒有了,慢慢等機會吧!」

  等待的心情是苦悶的,而且煩躁,尤其是知道了智伯的遺骸在受著折磨,預讓連安靜練劍的心情都沒有。他整天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像是一頭關在籠子裡的野獸,他原是一個落拓不羈的人。

  小桃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慰他,晚上,他們兩個人也曾經到宮牆去刺探一下動靜。

  守衛太嚴,燈光照到每一個角落,每個地方都有人巡守,想偷偷的溜去是不可能的。

  而且因為宮中遣出了大批的雜役工人,只留下了一些專有所司之人,大家互相認識,一個陌生面孔,立刻就會引起注意和盤查。

  預讓只好回去,再等時機。他認為只要有耐性,總會有一個機會,但這等待的日子實在難熬。

  家裡實在坐不住時,只有出去,到酒樓上去買醉消愁。他常常醉倒,唯有在醉中才忘懷自己。

  好在他的形貌已變,已經沒人認得他了,人家只知道他叫於大,是小桃的男人。

  小桃怎麼嫁給他的沒人知道,但大家都為小桃不值,那麼一個好姑娘,怎會嫁給這麼一頭醉貓。

  預讓醉了酒品很壞,常跟人家打架。他的力氣大,武功根底也紮實,別人自然不是他的對手,經常打傷人,幸而小桃是世代在公門中執役的,那些公差都是舊日的手下,看在小桃份上,沒把他抓起來。

  小桃對預讓是異常的溫順。有時他在外面鬧事,別人通知小桃,她趕去解勸,預讓連她也打,她也是默默的承受著。

  有時公人們實在看不順眼,氣呼呼的道:「小桃姑娘,你也有一身本事,為什麼要受他的欺負?」

  小桃立刻斥責道:「別胡說!他是我的丈夫,這怎麼叫欺負呢?我是有一點武功,但不是用來打丈夫的。」

  她把預讓扶到家裡,歎了口氣道:「預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故意喝酒鬧事,想要人把你關起來,然後藉機會進宮去下手。」

  預讓的酒意全消了,他根本就沒醉,那些醉態都是裝出來的。

  小桃道:「你也故意當眾打我,想我跟你鬧翻了,然後你出了事就不會連累到我。」

  預讓歎息一聲:「一切都瞞不過你。別人犯了點小罪就被捉進宮裡去,我連鬧了幾次事,卻都被送了回來。我真不知是為此感到高興還是難過。」

  小桃道:「大哥,你別這麼說,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我是配不上你的。對你的壯舉,我十分支持,假如這個法子能行,我早就設法了。」

  「為什麼不行呢?」預讓道:「這是唯一進宮的方法呀!」

  小桃道:「因為入宮操作是在白天,還要帶上腳鐐,行動不便,時時有人看著,再說,這只是到外宮,襄子住在內宮,你根本就到不了!」

  預讓道:「總要去看過後才能進行下一步的行動,你認為到不了的地方,也許我可以到得了。」

  這話倒也是,預讓的武功比她高出很多,不能以常情來忖度,丈五高牆,對一般人而言是阻礙,預讓一縱身就過去了。兩名守衛執戈看守的廊道,尋常人固難通過,但預讓不以為意。他可以在他們不注意間一掠而過,也可以卒然發難,在眨眼間斬下他們的首級而不驚動別人。

  小桃想想道:「好!大哥要來看看倒是不難。對了,這兩天特別忙,因為君侯即將過生日,今年準備大事慶祝一下,宮中正在佈置,張燈結綵,需要的獄工也多,那些捕役們無以支應,只有加緊的抓,平素犯點小過,最多申斥了事,現在也要抓去關上幾天,實際是做幾天工。」

  「這是個機會,我該先去瞭解一下狀況,然後在慶祝的那一天,趁著忙亂行動。」

  「大哥,你的行動是刺殺君侯,還是盜取人頭?」

  「襄子既然和那具骷髏杯寸步不離,兩件事就可以合併進行,若能有機會盜骨,順手也可取他的首級了。」

  小桃道:「那就要仔細的計劃一下,我去找姐姐,請她把那天的慶祝情形打聽清楚……」

  預讓道:「還有,你最好設法在前一天,讓我犯點小錯,被抓進去做工,然後我就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

  小桃想了一下道:「來去的人數都要清點的,缺一名不能交差,不過我還是可以想辦法的。」

  她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後神情很興奮的道:「大哥,機會來了。大後天就是君侯的誕辰,那天各地的府庸小邦,鄰國,以及大小官員都要來祝賀,宮中執事人員不敷分配,需用的工人也多,姐姐那天也要進宮去幫忙,我去的時候,她的漢子也在,當時也請我去監督獄工……」

  「怎麼會找到你的呢?」

  「我們姐妹都當過捕快頭兒,這種事找到我們也很平常,所以那天我們可以掩護你行動了。」

  預讓道:「可也得先把我送進獄才行。」

  小桃道:「假如是我們姐妹押送監督,你又何必要故意犯罪呢?到時候你弄副腳鐐戴上,聽我招呼跳進宮牆來,我在裡面接應,就可以把你當作犯人帶進去了。然後你就躲起來,這樣收工時也不會發現缺人。那天晚上一定有不少人酒醉,警備較疏,你就可以摸進去行動了。得手之後,快點脫身後到後花園,我備好兩匹快馬給你逃亡。」

  預讓道:「逃走?逃到那裡去呢?」

  小桃道:「大哥可以上河東去,聽說王飛虎在那兒暫攝領主的職務,在名義上,他們仍是尊敬智伯,有位夫人在領導河東的百姓開闢荒地,興治水利,農忙之暇,還一面讀書,一面練武,幹得十分有聲有色!」

  雖然不必說出那位夫人是誰,但是預讓知道為文姜無疑,不禁長歎一聲道:「她在那兒鼓舞人心、教化百姓,幹得有聲有色,我呢?」

  「大哥怎麼又喪氣了呢?我們不是已經準備行動了嗎?」

  「但是卻不見得一定能成功!」

  「大哥!你不像以前那樣意氣風發了,你只是改了形貌,內裡還是預讓。若是你像現在這樣子,就不必進宮從事什麼行動了。你對自己都失去了信心,我們姐妹兩人,拼著性命來支持你就太不值得了。」

  小桃對他一直是十分柔順的,從來也沒講過一句重話,今天卻一改常態,著實地數落了他一頓。

  預讓神色一震,猛然抬頭,目中又出現了那種沉暗已久的逼人異光,緊盯著小桃。

  小桃心中暗喜,她知道這漢子的鬥志已經被她重新振作起來,臉上不動聲色說道:「你已經有幾天不動劍了,雖然造詣深,不會因此而忘記,但是總不免生疏,大哥為何不利用這幾天的功夫練劍呢?」

  預讓笑道:「劍不必練了,這些日子並沒有閒著,就是在睡夢中,我也在溫習著那殺人的招式。」

  「睡中也能練劍嗎?」

  「怎麼不能?我一閉上眼,腦海中就湧起那一招招的劍式,在跟著一個假想的人作著永無止息的搏戰。我每次發出—著殺手,對方居然都能躲,於是我就記下了他躲過的身法,並且改正我的招式。」

  「你的劍藝就是如此而精湛的嗎?」

  「是的,那些身法有些很可笑,只有在夢中的人才能施展,有些還真有些道理,於是我進而修正我的劍式,使它們日趨完善。」

  「難怪你的劍一出手,都是些神來之筆,也難怪你的對手敗在你的劍下,都心悅誠服,自承不如,原來你的劍式都是得自天成……」

  「沒有的事,雖然我的不少招式都是在夢中得之,但是那夢中的對手實際就是我自己,他所用的各種招式身法都是我所能的,或是我用的,只是在平時,我從沒有跟自己決鬥過,所以只有在夢中盡量發揮了!」

  小笑道:「那麼你還是做幾天夢吧,看看自己又想出了什麼新的招式。」

  「那倒不必了。」預讓道:「這次我是做刺客,務求一擊得手,真等到與人交手,已經太晚了。殺人的劍法都是很簡單的,對準要害,一劍刺去即可,用不到再加練習,這幾天倒是該跟你多聚聚,以後恐怕沒機會了。」

  「大哥!」小桃道:「怎麼又沒信心了?」

  「你放心,現在我已經回復正常,我說的正經話。」

  小桃心中一陣惻然。她何嘗不清楚,這一次的行動,得手成功的機會固然渺茫,而生還的可能幾乎是沒有了。但是她為了鼓舞預讓的鬥志,故意做了種種的安排。

  預讓笑笑又道:「那一陣子我縱情於酒,是有點消沉,但不是消失了鬥志,而是不耐漫長無期的等待,現在既然已經決定了日子,我自會振作的。倒是,我實在感到很抱歉,我從沒有給你一天好日子過。」

  「大哥!別說了,這本是我自願的,我已經是十分的滿足了,上天可憐我一片癡情,畢竟把你給送來了,跟你在一起同度一天,我已感此生無虛,何我們已經過了幾個月呢?我不期望有好日子,那不是我的日子,該是屬於你跟文姜大姐的。」

  預讓笑了一笑道:「小桃,三天後的行動時,我們若能順利的共同脫身當然最好,萬一不行,你得答應我,設法取得智伯的頭骨先走。」

  小桃一怔道:「我取了智伯的頭骨先走?辦得到嗎?」

  預讓道:「我相信可以的。我如失手,倒不容易被人立刻制住,那時我會拚命地突圍,把人都吸引到我身邊來,你就有很好的機會了。」

  小桃想想道:「大哥!我不會有機會的,因為我在宮中也是個陌生人,倒是姐姐可以,她丈夫在宮中任侍衛,大家都認得她,這個工作由她做方便得多。

  「她肯嗎?」

  「我相信她肯的,因為她早已對此地的一切生厭了,她準備在那一天結束自己的生命的。」

  「這是為什麼呢?她不必如此的。」

  「大哥,你又來了。雖說已沒有人知道你是預讓,但有不少人知道你是我的丈夫。你在宮中鬧了事,成與不成且不論,我們姐妹脫得了關係嗎?除非我們逃得了,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預讓輕歎無語。

  小桃又道:「大哥,你別過意過去,我們早就選好了這條路。姐姐跟我商量時原已決定,如能得手,我跟你一起逃亡,她則為我們斷後,阻止追兵。」

  「開玩笑,她一個人阻得了嗎?」

  「阻不了多久,但可以阻止一下子。她在我們走後,立即把後門關上,用釘子把門栓釘死。」

  「那有什麼用呢?」預讓道:「宮中門戶不止一處。」

  小桃道:「但是靠西面的只有一扇門,門外只有一條路,可以直達河邊,那兒有兩條渡船,兩邊各泊一條。我們渡河後,把兩條船都留在對岸,就能阻追兵了。所以姐姐把門釘死後,一時不易打開,等他們慢慢地撬出釘子,開門追過來,我們已經渡河到了對岸了。」

  「那把她一個人留下怎麼辦呢?」

  「她是自願的。她的心早已死了,活著只為了要照顧我,申雪父兄的冤屈,現在這些事多半已經了願,她所以要留下來,就是為了要報復她的丈夫,因為他也是陷害我們的仇人之一。」

  「你以前說過,但只是猜測之詞。」

  「不!已經確定了,是她丈夫在最近酒醉之後親口承認的。總管陳甫跟朱羽早就有來往了,但只一些生意來往,而她的丈夫程通則是朱羽推薦而來,再由陳甫引進宮中擔任侍衛,他們本是一丘之貉。」

  「這倒是想不到的事。」

  「所以姐姐才恨他們。程通在娶姐姐時,說過要在君侯面前為我父親申雪,壓住陳甫不准再利用職權迫害我,誰知都是騙人的。姐姐得知受騙的內情後,就發誓要報復他們了。」

  「但是留下她為我斷後總是不好。」

  「你能得手,留下她來報復程通,這是她的心願,我們倒不必勉強她。你如失敗了,把歸送骸骨的事托付給她,也可以借此使程通遭殃。至於我,生死由命,我是陪定了,不必再說了。」

  預讓只有緊緊地擁住了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趙襄子過生日的那一天很熱鬧,他原不想大事慶祝的,可是各國都派了使臣來向他祝壽。而趙國自智伯敗後,也達到了真正的統一,國勢漸漸轉強,更因為他厲精圖治,開始重視百姓的疾苦,使他得到了舉國上下一致的擁護。連河東地方,由於他寬大為懷,將智伯夫婦的遺體送還,也允許那些戰敗的殘軍遣回,減免賦稅,以便重整家園,河東父老雖然還很懷念智伯,卻已不再恨他了。

  在各方面盛情難卻之下,襄子終於順應民情,過了一個很隆重的壽誕。

  那一天慶典很熱鬧,賓客很多,宮中需要的人手也多,需要從外面借調了。

  大桃小桃姐妹一大早就進宮去了,預讓躲在宮外一個僻靜的地方,等了很久,好容易看見小桃的頭在牆上伸了出來,向他招了招手。

  預讓很快地跳進了圍牆。

  小桃看他腳上還戴著了鐐鏈,笑笑道:「可以把這玩意兒除掉了。」

  預讓道:「怎麼,可以不戴了?」

  小桃道:「君侯為了今天有很多外賓前來,恐怕看了不雅,吩咐來操作的人犯可以不必戴刑具,同時為了慶祝他的生辰而與眾同樂,他也赦免了這些人的罪,操作完畢後,就釋放回家,不必再回獄了。」

  「他倒很會施恩的。」

  「憑心而論,君侯自從戰後,改變了很多,所作所為,也的確是當世豪傑。」

  預讓平靜地道:「我是為了智伯而弒他。」

  小桃連忙道:「我只是表示現在對他的看法,並沒有改變我的決心。因為智伯之入晉城,我才有機會手刃惡僚,出了我一口怨氣,因此智伯也算是間接有恩於我,我跟姐姐也是因此而幫助你的。」

  預讓吁了口氣。「你姐姐呢,都說好了?」

  「說好了,她在後宮,缺一個操作的人,她來通知的,要我來帶你去。」

  預讓心中一陣興奮道:「我可以到後宮去了?」

  「是的,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天假其便,也許是上天要你成功,我們快去吧。」

  她帶著預讓,一直來到後宮,一個掛劍的侍衛攔住了他,正待開口查詢,大桃已經過來了道:「這是我妹子,我已經告訴過她,要她帶一個牢靠的人來,相信她沒問題的,別問了,裡面急著要人去幹活。」

  那侍衛笑道:「既然是嫂夫人的妹帶進來的人,哪還有問題。大嫂,你這妹子可真漂亮。」

  大桃笑道:「是嗎?早些日子,你來求親還有點希望,現在可晚了,兩個月前她才嫁人。」

  一面說著一面帶著他們進去。

  後宮倒是很靜。大桃四顧無人才低聲道:「預大哥,你的劍藏在哪裡?」

  「就在後宮荷花池旁的假山石縫裡。」

  「那可巧了,你要工作的地方就在附近,你可以不著痕跡地去取了劍來準備行事。」

  「我要做些什麼工作?」

  「除糞,這是件很骯髒的工作。」

  預讓也愕然了,急聲道:「什麼?要我去除糞?」

  這件工作不但骯髒,而且卑下,是那些賤民的工作,預讓雖然不是貴族,但他是一位高傲的劍客,要他去做這份工作,似乎太屈辱了。

  大桃歎了口氣:「後宮是禁地,囚工是絕對不准前來的,我費了很大的心血,昨夜偷偷地把原先工作的老郭絆了一交,跌斷了腿才能把你弄進來。」

  小桃也埋怨道:「姐姐,你怎麼給他找了這份工作呢?預大哥怎麼幹得了?」

  大桃歎道:「你們聽我說,這份工作雖賤,卻最適合下手。君侯有潔癖,每次入廁一定要坑內乾乾淨淨不得有遺糞,所以他的廁房是專用的,用過一次後要立刻清除。那個老郭被我整得斷了腿,別人又不肯去替代他,才要叫人從外面叫一個進來。」

  預讓道:「只要能便於下手,除糞也沒什麼。」

  小桃道:「現在你不幹也沒法了,人已經進來了,總不能又出去。要知道的你身份是囚工,可沒有選擇的自由的。」

  小桃道:「你先前不說明是什麼工作,大概是怕預大哥拒絕吧?」

  「不!我知道預大哥聽了我的說明後,一定會答應的,我是怕你會拒絕,根本不告訴他。」

  「我會拒絕?」

  「是的,預讓在你的心目中是一尊神,你絕不會讓他受半點屈辱的。」

  小桃低下了頭。

  預讓道:「大桃,你要說明什麼?」

  「君侯如廁時,不會有太多人侍候,那時的防禦最薄弱,你就有下手的機會。」

  「那時我也能在一邊嗎?」

  「這當然不能,不過要立刻清除坑中的糞便,可以停身在後面的附近,一擊出手不難如願。」

  預讓沉思片刻才道:「好!帶我過去吧!」

  大桃道:「你必須要立刻開始工作,因為今天有宴會,飲宴頻頻。君侯平常都是每日如廁一次,但吃了東西,就會多一兩次,不久前他已來過一次,吩咐要急速清除,很可能他等一下就要再來。」

  說著已經走到了荷池旁邊,指著那屋子道:「那就是廁房,旁邊另有一所屋子,放著除糞的工具,你去拿了趕快工作吧!有人過來了,我可不能多跟你說話了。」

  果然有一名侍衛過來,卻迎著大桃道:「大嫂,除糞的工人來了吧?」

  大桃用手—指:「人在那兒,你難道沒看見?」

  侍衛道:「我那邊被屋子擋住了,看不真切。喂!漢子,你叫什麼名字?」

  預讓低下頭道:「小人叫於大。」

  「犯了什麼罪?」

  大桃不耐煩的道:「他喝醉酒鬧事打架,被郡守判坐監三月,才坐了兩天,運氣好碰上了君侯大壽特赦,今天幹完了就可以出去了,你有什麼好問的?」

  那侍衛笑道:「大嫂,我只是想問問,假如他的罪重,不妨多罰他幾天。老郭的腿一兩天內好不了,君侯今天為了高興,把犯人都放了,明天怎麼辦?」

  大桃冷笑道:「沒人幹活兒就該你們來做。」

  「大嫂別開玩笑了,我們是侍衛,怎麼操此賤業呢?」

  「你們怕髒怕臭不肯干,就要多留別人兩天來幹?」

  那侍衛陪笑道:「大嫂,兄弟只是這麼想,還沒有真的打算如此做。」

  「你這種想法就不該。你們食君之祿,就該忠君之事,尤其是你們當侍衛的,享受著比別人高幾倍的待遇,什麼事都不做。」

  「我們怎麼不做事,我們保衛國君的安全。」

  大桃冷笑道:「那麼你們就該把國君身邊的瑣碎事,都分擔著去做,尤其是像除糞這類工作,假如這除糞者是個刺客,乘著國君入廁時行刺,又怎麼辦?」

  預讓聽了心中一跳,以為大桃要揭穿他的行藏了。

  那侍衛哈哈大笑道:「大嫂別開玩笑了,一個刺客不會去做這種工作的。」

  「何以見得呢?他們要行刺國君,這正是一個好機會。」

  侍衛道:「君候本人的擊劍技術極精,尋常的刺客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而且君侯身邊時刻不離的那個小鬼也是劍技高手。除非是極為高明的劍客,或許還能給君侯一點威脅,但是高明的劍客絕不會操除糞的賤役。」

  大桃笑道:「難怪你們放心得很,把帶人的工作交給我來做了。」

  那侍衛道:「實在對不起,大嫂,今天來的客人太多,我們的人手分配不開,整個後宮只有兄弟一個人在照顧著,其餘的人都到前面去了。」

  大桃道:「好了,工人帶來了,我們總不要去看著他幹活兒吧?」

  「這怎麼敢當呢?請上兄弟的屋子裡坐著去!」

  「賈恩,你倒是抖起來了,在宮裡也有屋子了?」

  「唉!大嫂!你這不是罵人嗎?我哪兒有這個命呢?只是君侯撥了間屋子,給大家輪值的空檔上歇歇腿而已,還有就是颳風下雨的日子,不必日曬雨淋。屋子在前面的假山肚子裡,那兒既隱蔽,又能看得見四處……」

  「假山肚子裡?那是什麼屋子?」

  「是石屋,用假山石堆起來的,原來是給宮中的人躲迷藏玩兒的,可是有位妃子因為犯了錯,在那兒上吊自殺了,以後就沒人敢去玩兒了……」

  「妃子還會畏罪自弒?君侯是那麼嚴厲的人嗎?」

  侍衛道:「君侯待人倒是很寬厚,可是那妃子犯的錯是不可原諒的,何況君侯還沒罰她,是她自己畏罪自弒的。」

  大桃道:「她究竟犯了什麼錯?」

  「大嫂,這是宮中的秘密,本來是不說的,你是自己人,告訴你也沒關係,她是跟花園裡的小廝偷偷幽會,被君侯撞上了!君侯倒是不願張揚,只在遠處把那個小廝叫了去,訓斥了幾句,趕出宮去,可是那位妃子想不開,自己上吊死了。」

  「喔?君侯只是把那小廝趕了出去?」

  「是的。沒有再為難他,那小子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君侯給了他一筆錢,他置了田地又娶了親,倒是因禍得福了,只可憐了那位妃子。」

  「這樣說來,君侯對他也是太大方了。」

  「他只不過是個孩子,才十歲,平素十分老實,而且他家裡幾代都在宮中做花匠,他父母是在種花時,恰逢雷雨,被雷殛死了,就剩這一個孩子,君侯不忍心叫他家絕了後。何況,這也怪不了他,是那位妃子故意誘惑他的,君侯雖重禮儀,卻也很明事理。」

  「那位妃子也是的,怎麼如此失德,自甘下流呢?」

  侍衛笑道:「說的是,可是也難怪,宮中有六位妃子,只有君侯一個男人。就算照著輪,也得好久才輪到一天侍駕,可是君侯近年來醉心擊劍搏戰之技,早晚都在潛心練習,對女色上就疏遠了,她耐不住寂寞,才做出那種事來。」

  大桃也笑道:「這倒是難怪了。不過她太笨,怎麼找個小孩子呢?像你們這些大男人多得很。」

  那侍衛忙道:「大嫂!你別開玩笑了,我們入宮輪值的人可規矩得很。」

  「算了,連我家老程算上,沒一個是正經的!」

  「大嫂,那是在外面,我們在宮裡可規矩得很。君侯對我們太好了,幾乎視我們如同手足兄弟,我們怎麼也不能做出對不起他的事!真要有那種不自愛的,別說等君侯來驅逐他了,我們自己就會亂刀分他的屍。」

  「有沒有過呢?」

  「這個……人嘛!總有良莠不齊的,前年我們有個弟兄,還不是跟妃子有染,只是跟一個宮女生了感情,宮中的侍女照規定在十四歲進宮,二十歲就遣出嫁人,以免耽誤了終身。那個宮女已經十九歲了,還有一年他們就等不及了,結果有了身孕,君侯倒是很寬厚,准許她提前出宮,讓他們成婚,結果是我們弟兄伙看不過,在城外把他們劈了,沉屍河中餵了魚。」

  「你們這是幹什麼?」

  「這是我們的紀律,不容任何一個人破壞的。」

  大桃問道:「君侯知不知道呢?」

  「不知道。」持衛道:「有時還問起他們,我們只有回奏說他們在家鄉日子過得很好。」

  「君侯對人倒是很寬厚的。」

  「是的,君侯是一代人傑,對誰都很寬厚,只是有時不免會誤信非人。就拿河東智伯來說,君侯以前對他十分信任,倚為心腹,準備一旦大業有成,要跟他共分天下。哪知道智伯竟會背叛他,所以他恨透了智伯……」

  他們在這兒談著,預讓在不遠處工作,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對於趙襄子也多了一份瞭解。

  無可否認,趙襄子是一代人傑,他的作為,確有王者的風範,是一可敬的人士。

  但是到了後來,話題再到了智伯身上,又使預讓心中絞痛了。因為智伯對預讓夫婦的倚重與信任,已經不是兄弟的親密,而是萬分的恭敬了。

  預讓無法在人間找出一種類似的關係來。從表面上看他們是客卿,是賓主的關係,實際上雙方也還是謹守著這種界限,沒有使感情超越過去。

  只是智伯對他們夫婦的態度太令人感動了,不僅是禮貌無缺以及美食鮮衣的生活供應,最難得的是一種出自內心的尊敬。有一次,預讓正在午睡,智伯適有要事來訪,他來的時侯,剛好侍候的小僮也在打瞌睡,沒有發現智伯來到。智伯在門口看了一看,悄悄地走了,一聲都沒響。

  他若是為了要示好預讓,一定會輕輕地叫醒小僮,叫他不必聲張,不得驚吵預讓,然後再離去。

  這樣,預讓一定會知道他來過,也會很感激他的禮遇與關懷,也會立刻就趕去道歉及表示謝意。

  可是智伯做法更為令人感動,他完全是在內心深處表示他的關懷與敬意,根本不在乎對方知不知。

  預讓是個高明的劍客,耳目聰敏逾越常人,午睡只是閉目養神而已,智伯來到。他早已知道了,正因為智伯放輕了腳步,使他很好奇,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所以他繼續閉目裝睡,直到智伯又悄悄地離去。

  那天晚上智伯再度來訪,才說出那件商量的事,但已經略遲一步。預讓怪他為什麼不早說,智伯卻辯說自己也是不久前才得到的消息,始終沒提午後來過的事。

  這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也見出智伯待他的真感情,也從那時起,預讓決定要把他的一生都獻給智伯,毫無條件,毫無保留。

  趙襄子看來是個可敬的人,但預讓決心要刺殺他。

  為了智伯而刺殺他。攻破晉城後,襄子已遁,智伯很遺憾,預讓要彌補智伯的缺憾。

  再者,為了襄子此刻對智伯所做的一切,預讓也必須刺殺襄子,否則就無法使智伯身上的骸骨歸葬。故主已死,現在殺死襄子,智伯的失敗已無可挽回了,但是故主死而未能全葬,這是生者之罪孽。

  這是襄子一個人專用的坑廁,由於即時消除,倒是不太髒,只不過這是一件骯髒的工作。

  預讓毫無屈辱之感,盡心盡力的工作,既細心,又賣力。他把坑底的遺糞用勺子舀了出來,然後又鋪上了細沙,使那所廁房沒有一點氣味。

  然後他又把小解的陶缸由地下拔起,端到荷花池去洗乾淨了,搬回來後。再把一旁準備淨手的銅皿拿出來,用砂子把裡裡外外擦得雪亮。

  那名侍衛不時轉過來看他一下,顯然對他的工作十分滿意,因此也沒有過來嚕嗦他。

  沒有多久,忽然小桃過來了道:「襄子來了!」

  預讓很冷靜地道:「很好,我一切都準備好了,如何下手也都構思成熟,你來做什麼?」

  「我是過來通知你,叫你迴避在小屋內,不要出去,等君侯用過了廁所,要立作清除。」

  預讓笑了一笑道:「假如我要出去,不會有人看見吧?」

  「是的!君侯在如廁時,最討厭有人驚擾,侍衛們都避得遠遠的,只有一個貼身小廝侍奉著,這邊有房屋擋著,別處根本看不見,所以要我過來,除了通知你迴避,也是監視你不得隨意行動。」

  「幸虧是你來,我可以少殺一個人,因為我的計劃就是在他們進廁時,潛到後屋,襄子蹲在坑上時,我暴起破壁刺人,必可萬無一失。」

  「那牆很厚,你能刺得穿嗎?」

  「我試過了,這只是一面木條塗泥的板牆,厚約半尺,我絕對能一貫而透,就是一面石牆,我用足勁力刺過去,也能刺通。」

  「預大哥,劍刃透牆是不夠的,牆離坑還有兩三尺的空間,你必須要破牆而入,才能得手,而旦只有一擊的機會。你可不能有半點差錯。」

  「我相信不會,但是也很難說,因為我只是劍客,不是刺客,我殺過的人雖多,但都是在正面的交手中為之,從沒有在這種情況下殺過人。」

  小桃歎道:「我擔心的也是這一點,只不過事在必行,惟有盡力而為了。那個小鬼也來了,智伯頭骨所塑的骷髏杯就由他捧著,所以我們不必去找了。」

  「那就更好了。」

  「姐姐在後角門處準備我們突圍,我來幫助你取杯,所以回頭你只要管殺人就行了。」

  「謝謝你,小桃,不管我是否能得手,而你卻一定要成功,我就是拼了一死,也會掩護你突圍的。」

  「角門外有兩匹快馬,你如能順利而出,就是我們兩個人走,否則就是姐姐一個人走,我是守定了,所以心裡一定要有個底子,別把我一個人丟開。」

  預讓只有長歎無語。他實在不想小桃跟著自己的,但他知道這個時侯已經來不及說什麼了,由屋子的窗縫中隱隱已經看到兩個人影進了廁所。

  預讓伸手抱過小桃來,在她唇上親了一親,然後放開了她,像—溜煙似的飄了出去。

  他已經把地形都看好了,何處落腳早經測定,因此一直在掩蔽中,小桃在迷茫中只看見預讓黑色的背影幾閃,已經到了廁牆的後面潛伏好了。

  她咬咬牙,唇間還留著預讓剛才一吻的餘溫,那一吻居然使她的心中起了一陣蕩漾。

  連她自己也奇怪,此時此地,怎麼會有那種感覺的?生死關頭,永訣在即,而且他們要做的又是一樁轟轟烈烈,充滿了血腥的行動,她應該是熱血沸騰才對,怎麼會在心湖間掀起綺情的?

  她搖搖頭,看看預讓已經從草中抽出了長劍,原來他把劍早已放在適當的位置了。預讓的身子做好了一個姿態,劍尖對著牆上一個圓點,那也是預讓測好了方位畫上去的,就差那雷霆萬均的一刺了。

  小桃依然在想預讓的吻,何以有著如許的吸引力。這不是她第一次被吻,最後的三天,他們幾乎是寸步不離,整天成夜地膩在一起。

  他們曾經從茫茫的黑夜裡,一口氣吻到凌晨的首聲雞啼,卻也沒有方纔那一吻更具激盪的力量。

  小桃終於想出了答案了,這一吻中有了愛情。

  不錯,以前她跟預讓相處,她奉獻的是尊敬、傾慕,雖然為預讓,她可以毫無條件的犧牲一切,但這種感情是近乎宗教性的虔誠而已,卻不是愛情,她並不愛預讓。

  同樣的,預讓也不愛她,只是感於她的盛情而不忍心拒絕,

  更因為需要她的幫助而不能離開她,基於這種原因才跟她相處在一起。

  擁抱、接吻、愛撫,以及那些男人女人所做的事都做過了,但那只是本能的需要,也不是愛情。

  只有剛才那一剎那間,他們突然感覺到了彼此的相愛,愛情終於發生了,是由於幾天來毫無隔閡的相處,使他們在無形之中,結合為一個整體。

  小桃身不由主地跪了下來,仰頭向天,目中充滿了淚水,心中充滿了感激與甜蜜。

  她感激上蒼的仁慈,使她終於得到了這個男人,不僅是形式上的,也是意識裡的。

  這個發現對小桃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她本已決心一死,現在她要活下去。

  心中有愛的人就有了希望,她認為活下去能做的事,遠比陪著預讓一起死有意義多了。

  首先,她要看看,預讓是否在她身體內留下了什麼,如果上蒼見憐,使她懷了孕,那是預讓生命的延續。

  其次,她要活著把預讓的故事告訴別的人,並預讓的生命得以不朽。

  這一切都太重要了。

  她應該在這時候,也悄悄地出去接應預讓的,可是她沒有動,因為她的主意已經改變了,她要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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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31:4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預讓卻沒有因為小桃未曾過來而感到沮喪,他甚至於希望小桃不要過來,因為他現在要做的事,沒有人幫得上忙,只有一個人例外。

  那是趙襄子,他若肯把自己的頭割下來,預讓自然就省了很多的麻煩。但趙襄子卻半點意思都沒有,他活的有意思得很,也小心得很,唯恐有人來行刺,即使是如廁,他的腰間也佩劍。

  窗間有一道細縫,可以由外面看進去,預讓就在這條細縫中監視著襄子。

  那是一個很威武的人,方形的臉很堅毅,步履沉穩,他走過自小石塊鋪成的碎徑,沒有一點踉蹌。預讓看見他踏上了一塊較大的圓石,高起在路面上,約有鴨蛋大小,一個普通人,必然會歪一下身子,或是有楞腳底的感覺,但是趙襄子卻什麼都沒有。靴在石子上輕地一點,飄飄然地走了過來。

  這證明他的劍術已經到絕佳的境界,身體四肢已經與大地萬物溶成了一片。

  預讓心中一沉,這樣的一個劍手是絕對無法偷襲得手的,因為任何兵器,遞到他身前尺許處時,他就能感應到了,而且在眨眼之間,就能作應變的措施。

  他們之間,即使空無一物,預讓也沒有把握一擊得手,何況還隔著一座牆呢?

  趙襄子走到廁坑前,伸頭看了一下,似乎很滿意,可是他正要除衣的時候,忽然停止了動作。

  侍候他的僮兒臧興忙問道:「大王!怎麼了?」

  襄子打了個冷噤,搖搖頭道:「我感到有點不對勁,好像忽然冷了起來。」

  「那或許是酒飲多了。」

  「不可能!我現在飲酒已很有節制,荀瑤就是酒醉誤事,才被我們偷襲得手的,我不會再犯這種錯誤。」

  「大王過慮了,現下頑敵俱除,全國歸心,國勢日盛,還有誰敢來冒犯大王?」

  襄子莊容道:「不能因為想不出誰是敵人就鬆懈下來,以為無須防備了。有許多敵人是突然之間暴露面目的,正如上一次的智伯,他以前表現的忠貞,使我把他當作最忠心的臣屬,最可信的朋友,聽信他在河東強大,甚至幫助他擴充軍備,想不到他突然就叛變了。」

  「是的,大王,這個狗頭實在太可惡了!」

  襄子歎了一口氣,忽又莊容道:「興兒,我已經告訴你多少次了,不可以稱我為大王,我只是侯爵……」

  「那有什麼關係。秦齊燕魯只是公爵,他們的國君都自稱為王了,他們的臣子在早朝時也公然地稱大王的。」

  「你是小孩子,不懂得的,公侯稱大王,是要擔任過諸侯盟主的,齊桓、晉文、秦穆,燕昭,都曾大會諸侯而被推為盟主,他們是有資格的。我還不行,韓趙魏都是三晉家臣,分晉而立,與他們畢竟差一截。」

  臧興道:「這都是叫東那個匹夫給害的。否則您此刻也可以大會諸侯,稱霸天下,不就是名正言順的大王了嗎?這匹夫實在是死有餘辜!」

  襄子被他這麼一說,又勾起了對智伯的憤恨,忍不住大聲道:「酒來!我要飲一杯解恨。」

  臧興道:「大王,這兒是廁所,小的未曾攜得酒來。」

  襄子道:「那就到前面取酒去,孤要在此地飲。」

  臧興笑道:「大王,小的覺得您對那匹夫不是太客氣了?每天用美酒去供奉他,這哪像是在洩憤呢?又哪裡能算是懲罰呢?」

  「喔?照你說來,該如何才算是懲罰呢?」

  臧興道:「以小的意見,你不如把它用作尿器,每天對著它便溺,叫他終日嘗臭,才是他應得之懲。」

  襄子大笑道:「好!好!你這小鬼倒是很會想主意的,就照你說的試試看。」

  臧興見自己的建議被採納了,倒是十分起勁,連忙把那具頭骨折裂的骷髏杯放在襄子的腳下。

  襄子看了一下又道:「裡面還有酒滴,酒為禾中之神,是天地司命之漿,不可冒瀆,把它沖乾淨了。」

  「是,小的這就沖。」

  他又捧起來,倒去杯中的殘酒,而後用水沖洗了幾遍,再放在地上道:「大王,請便了!」

  預讓在外面看了,全身幾乎要爆炸。

  「這個罪該萬死的匹夫,居然對智伯如此的侮慢!這個罪該碎屍萬段的奴才,居然想出這麼惡毒的主意,回頭我不將你們斬成肉泥,誓不為人。」他的心中充滿了怒火,還強自按捺著,他要等襄子撩起衣服後,開始射尿時再出手,那是一個人防備最疏的時候,一擊必可得手。

  可是襄子撩起衣服後,又退了下來,空氣中一股無形的壓力,使他的內心起了一陣莫名的震慄。

  「大王,您又是怎麼了?」

  襄子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低聲道:「我有點心怯。」

  「大王,這有什麼可怕的?」

  「我聽人家說過,死人的頭顱,若得活人的尿液澆淋,感受到陽氣,會復活的,會追著撒尿的人咬。」

  「大王,這根本是無稽之談,那是人們因為頑童在野地裡拾到死人的暴骸,加以侮弄,才創出此說,意在嚇阻孩童胡鬧而已。小的未進宮侍奉大王前,跟一些同伴在野地玩時,特別不信邪,試過了幾次,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生,何況大王神威顯赫,鬼神辟易,縱有鬼魂之說,也不敢對大王無禮的。」

  襄子想了一想,仍是搖頭道:「不行!荀瑤生前敢反叛我,死後也未必怕我,孤家今天一直感到心神不寧,想來就是受到他的侵擾。你看,他的眼睛還張著,瞪著我在看,好像很不甘心。」

  臧興笑了起來道:「大王,他的面目是用粘土塑成的,眼睛是用葉核嵌成的,自然是難看。若是大王怕他的陰魂糾纏,更應該用尿去澆它,巫師說,人尿能驅鬼。」

  襄子道:「孤乃一國之君,實在做不出這種事。」

  臧興道:「大王要肯將它賜給小人,小人倒是不怕,也許小的用尿淋過之後,大王就不會感受到他的威脅了。」

  襄子的心始終有種壓迫的感覺,壓得很不舒服,他急於要從這種壓迫中掙扎出來。雖然,他不相信這種方法真能有效,但是也覺得不妨一試。

  「好,那就給你試試看!」

  「可是如此一來,大王就不能用它飲酒了。」

  「浪帳東西!孤家若是再用,豈不要喝你的尿了?其實孤家每天用它喝酒,也是很沒意思,常日帶著它,老是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孤家正想擺脫它呢!」

  「那小人就淋它一泡臭尿。然後把它丟進大糞坑裡,讓它永淪臭獄,不得超生!」

  他興沖沖的走上去,撩起衣服。預讓實在無法忍受了,尤其是那骷髏正好面對著他,面貌如生,沖洗過的水珠猶掛在臉頰上,彷彿是流下的淚水。

  一種悲憤的,屈辱的眼淚,在向著故人訴說著他的無可奈何。

  於是,一聲暴吼,一道寒芒,挾著一條人影,破壁而入,把臧興從頂至尾,劈為兩片!

  預讓終於出手了,這雷霆一擊是他聚勢已久的突發,就像是霹靂乍降,河堤猛決,當者披靡,無人能敵!

  這一擊也是預讓十成勁力的蘊積,來對付一個小廝,是太浪費了。

  但預讓卻不這樣想。他這一劍是為了對付襄子的,但是毫無猶豫的移在臧興身上,殺死了一個既無準備,也不知道的少年,預讓也沒有一點愧疚之意。

  因為,這小畜生的行為該殺!

  智伯是預讓心中的神,是他此生中奉獻的對象,地位何等的崇高!若是這傖夫的尿真淋澆到智伯的頭上,那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

  所以預讓在千鈞一髮之時,作了最重的選擇,放過了襄子而取臧興。

  劈成兩片後,他仍未止手,長劍一陣揮舞,把已成兩片的殘屍斬成粉碎。

  預讓乍入時,襄子吃了一驚,但他也是修為有素的劍客,立刻就鎮定下來,抽出了長劍,刺向預讓。

  但預讓卻如同未覺,他仍然在碎屍。襄子這一劍本可殺死預讓的,至此怔住了。

  這就是一個劍手的守則——不殺一個不抵抗的對手。

  因此,他收回了劍,急步的出了廁所。

  預讓破壁時的暴吼與聲音,早就驚動了那些侍衛了。大家急忙擁了過來,首先他們看到了襄子無恙,先鬆了一口氣。

  於是他們又衝向廁所,剛好預讓也提劍衝了出來,雙方在門口碰上了,雙方連口都沒有開,搭上手就展開了混戰,一剎時但見劍影飛舞,寒光與血光連閃。

  但傷亡的都是趙宮的侍衛,預讓為了行刺,跟小桃在一起時,練的都是搏命的招式,一劍發出,取的都是對方要害,而且敞開門戶,似乎存心與敵偕亡。

  但他並不是盲目的拚命,每一招一式都經過細心的研究,雖然把空門置於不顧,卻並不會致命,那是由於速度與勁力造成的。每次他以無比的勁勢刺出一劍,速度已較別人快出幾倍,他的劍到達對方身上時,別人劍還差個兩三寸。是以他雖不設防,也沒有危險。

  他滿臉的劍痕就是在這情形下所留,現在他已經搏殺了幾人,自己身上卻只有幾處輕微的皮肉之傷。

  但趙宮中的侍衛也不是庸手,而且為數極眾,他殺傷了七八個,圍上來的人也越來越多。

  鑲子也跟出來了,這位君王的膽識器度倒也頗令人激賞。他不但沒有躲開,反而極有興趣的在一邊提劍觀看著,而且十分激賞的樣子。

  預讓的目的是刺殺襄子,眼看目的就在一邊,卻為面前這一幫人阻攔著,心中十分著急。

  他也明白,自己雖然不在乎這些人,但畢竟只有一個人,長時拚鬥下去,總有累倒的時候,他必須要速戰速決,拼將全力穩作一擊。

  因此他猛吸一口氣,發出了像霹靂似的一聲怒吼,劍光一圈,向四周猛掃出去。

  這一掃是他十成勁力所發,聲勢驚人,但並不足以擊退那些圍戰的高手。他們能供職於宮中,受著優厚的供養,其技業自然有過人之處。

  厲害的是那一聲大吼,充滿了激憤,也充滿了威殺之意,使人不自而然的為之所懾,也就是那一疏神之際,預讓的長劍揮開,但聞一陣鏗鏘之聲,兩個人的兵器被擊飛脫手,包圍的網破了個缺口。

  預讓衝了出來,揮劍直撲襄子,當胸一劍猛刺過去。

  襄子本人善技擊,而且還與名家切磋,他的技業已經不遜於當世任何一位名家高手了。

  他在一邊看了半天,對預讓的出手已經有了相當的瞭解,也一直在戒備著,所以預讓這一劍也在意料之中。

  雖然如此,但他也未能避開這一刺,只是閃開了正面而已,劍尖仍然刺中在右脅,將他的身形刺得連退兩步,沒有受傷,因為他貼身還穿著了可御堅兵的軟甲。

  正因他受劍的部位能避鋒刃,所以他才能作適度的反擊,長劍本來是直劈而下的,身形偏過時,擊中在預讓的手臂上,只聽得卡的一聲,預讓向前衝跌下去。

  襄子用的是戰陣衝鋒的大劍,長有四尺多,重量超出平常劍的一倍。他這一劍也不想殺死預讓,平著拍下來的,原意是想把預讓擊昏過去。劍勢偏過,敲在手臂上,力量大得驚人,預讓臂骨立斷,刺痛澈心,手中的長劍也墜落地上。

  一名侍衛追上來,揚劍急砍。

  預讓手中無劍,自知必死,他也不想躲閃,閉目受死。

  忽然嗆啷一聲,居然有人替他擋開了一劍。

  那是小桃,她手中捧著智伯的頭顱,另只手執著一柄短刀,預讓一見大急道:「你為什麼不快走?」

  小桃道:「除非我們一起突圍,否則我走不脫了,這園裡四周都已在甲兵弓箭手的包圍中。」

  被小桃擊退的那個侍衛又衝過來,認清了小桃後,不禁一怔道:「妹子,怎麼是你?」

  小桃笑笑道:「姐夫,我給你引見一下,這是我丈夫,也是你的妹夫。」

  原來那人是大桃的丈夫程通。

  襄子道:「程通,這刺客是你的親戚?」

  程通大急道:「君侯,這女子是卑職的妻妹,她是本城的捕役領班,今天是帶了獄犯進宮操司苦役的,至於她的丈夫,卑職不認識。」

  「你們是連襟,怎麼會不認識?」

  「君侯,卑職的確不知,她是不久前才嫁人的,卑職整日追隨君侯,無暇得見。」

  襄子點點頭,然後問道:「你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卑職聽家裡說,姨妹嫁了姓于的人,別無所知。」

  襄子道:「那些你都可以不知道,可是這漢子進入內宮,你不能不知道,因為內宮的禁衛是你全權負責的。他是怎麼進來的?」

  程通滿臉流下急汗,震慄無語。

  有一名侍衛道:「這漢子是進宮來做苦役的囚工,是程頭領的渾家帶進來為君侯除糞,小人想都是自己人,應無問題,才予以放行。」

  程通忙跪下道:「君侯,因為宮中原有的人員都被遣出去了,卑職的渾家進宮來暫司任事,原是想自己人較為可靠,不想會有這種事,卑職實在該死……」

  襄子的臉色一寒道:「你的確該死,但不是因為你的職務疏忽,你的設計已經很周到了,出了事是誰也想不到的,孤不為這個而降罪於你……」

  「多謝君侯。」

  「慢著!且別高興。那疏忽之罪過去了,另外有一件事你要交代明白,這刺客是你的連襟,同謀者是你的姨妹,而且你的妻子可能也有份……」

  有名侍衛道:「君侯,這晏小桃帶人進來時,小人正待加以盤問,程大嫂就過來承攬過去了,因此小人想她們兩姐妹是早就串通好了的。」

  「程通,你聽見了沒有?行刺君侯,罪當滅族,而你的妻子居然不怕將你牽連進去,參與共謀,這就頗堪玩味了,孤家對這件事要深究下去……」

  程通連連叩頭,「君侯恕罪,卑職妻子做了些什麼,卑職絕不知情,卑職對君侯忠心耿……」

  「這點孤可以相信。你如果參與共謀,自己就有很好的機會,不必另遣刺客了,可是你的妻子要謀刺孤家,這件事一定要查個明白。來人!把程通押下去,再找他的妻子,孤要親自訊問。」

  有人上來把程通押走了,預讓已經用左手拾起了落地的長劍,繼續準備戰鬥。

  襄子道:「漢子,你叫什麼名字?」

  預讓道:「於大。」

  襄子一笑道:「於大?這個名字太俗了,看來不像是個劍客的名字。」

  「我不是劍客,只是一名刺客,姓名越通俗越好。」

  「哦,你是刺客,你是經人收買了來行刺的?」

  「是的。不過我不會說出是誰雇我的。」

  襄子笑道:「刺客與劍客之間的差別,乃在出手的器度。雖然你出手凶狠,卻氣勢磅礡,儼然名家氣度,是一般刺客所無法具有的。以孤家看,你不但是個劍客,而且是極有名望的劍客。」

  預讓不作聲。

  襄子又道:「你的法劍十分凝煉,那是身經百戰,跟很多高手搏鬥後才練出來的,你還能活著不被人殺死,就證明你必然不是沒沒無聞的人。」

  他不愧知劍,說出來的話,令人無法抵賴。預讓只有以沉默作為答覆。

  襄子又是一笑道:「你雖然不開口,孤家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了。是燕國劍土預讓。」一句話說完,引起了很大的震動,因為預認是名聞天下的劍客。

  一名侍衛道:「君侯,小人見過預讓,威武俊朗,不會是這個樣子。」

  襄子笑道:「面貌可以改變,但劍法與氣度無法掩藏,孤家識人不會錯的!」

  四周默然。他們也都是名聞一時的劍中高手,因為襄子本人是大行家,能為他重金致聘的必非庸手。

  這劍客連傷數人,若非預讓,誰又有這等技藝?

  襄子道:「預讓,你承認了吧!除了你,別人也不會冒險來行刺孤家,只有你,因為受了荀瑤的器重,想要刺殺孤家來為荀瑤報仇。」

  預讓終於發出一聲長笑道:「君侯好眼力,既然認出我來了,我就不必再否認了。」

  襄子笑笑道:「孤家重返晉城後,就一直在等你前來,孤家宮中如此戒備森嚴,也是為了你。」

  「君侯知道我來行刺?」

  「是的。河東兵敗後,你一直沒現身,你不是那種畏死逃避的人,孤家信你必是隱身在附近,意圖行刺,所以孤家才把宮中的閒雜人手遣出,暗中加重戒備,時時刻刻都在等待著你,但是仍然被你摸了進來,孤家不得不佩服你。預讓,你為了行刺,不惜自毀面目,甚至於屈身為囚,連除糞便的賤役都肯做,可見立意之堅,但是孤家不明白,你的第一擊,何以不對著孤家?」

  預讓長歎不語。襄子道:「你那一劍勢可裂石,若是對著孤家而發,孤家必無幸理,你何以放過了孤家,去對著一個小孩子呢?」

  預讓頓了一頓才道:「因為他對智伯太不敬了。」

  襄子看看小桃手中的頭骨道:「就為了這個原故?」

  「是的,就為了這原故。智伯對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容人對他的遺骸如此侮辱。」

  襄子默然片刻才道:「不錯,智伯雖是我敵人,畢竟還是一代人傑,我雖然恨他,心中未嘗不佩服他,因此面對他的遺骨,我還是做不出太過份的舉動。興兒那孩子太過於促狹了,死得也不算冤枉。」

  預讓道:「君侯,在廁中你們的談話我都聽見了。你懷恨智伯,那是應該的,可是人死不記怨,你不該對智伯的遺骨如此。」

  襄子笑笑道:「這種事無所謂該不該,我跟他是敵人,而且怨深仇高,別說我只留下他的遺骨,即使我把他暴屍市上,每天打上幾百鞭子,也沒有人能說我不該。你也明白,他對我的傷害有多深,我為那次勝利付出的代價又有多大。」

  預讓不禁默然。無論如何,襄子是被動的應戰,首先發動戰禍的是智伯。襄子在三晉中,本來國勢最強,若是沒有智伯這一亂,天下霸業可期,現在卻要獻地納帛,受制於韓魏,襄子恨智伯,在情理上是無可厚非的。

  他沉思片刻才道:「君候若是一個鄙薄的肉食之夫,預讓就不說這話了,因為君侯自許為當代人傑,所行也能出類拔萃,預讓才多說一句。志在天下的人,不會將一些私怨長記心中。辱及枯骨,只是小人的行逕,而且,尊敬一個死去的敵人,總比報復敵人的屍體更能得人心。」

  襄子靜靜的聽著,等預讓說完了話,方才一拱手道:「高論!高論!預讓,你若是直接來見孤家,就憑你這一番話,孤家也會立刻從命,將智伯的頭骨送到河東,何必又要你如此受辱,冒死一行呢?」

  「君侯!預讓來此行刺,並不是僅為取得智伯遺骸。」

  「什麼?你不是專為取骨而來?那麼是刻意行刺了?」

  「是的,預讓志在行刺,取回骸骨只是附帶的工作。」

  襄子的臉色有點不自然,大聲問道:「為什麼呢?河東已經衰微,荀瑤也沒有後人,你也沒有受過別人的聘請,殺了孤家,對你毫無好處。」

  預讓冷靜的道:「不為什麼人的好處,只是我答應過智伯,他在入城時以未能捕殺君侯為憾,預讓曾當眾答應他取君侯的首級以獻!」

  「哈哈!現在時境俱遷,情況已經不同了。那時殺了我,智伯可以取代我而有趙國,現在就是智伯尚生,他也不會要殺我了。」

  預讓道:「君侯的話或許不錯,可是智伯己死,再也無法對我撤消這個要求了,因此,我也必須貫徹所諾。」

  襄子點點頭道:「這倒也是,一個劍士的信守是最重要的。如果輕易毀諾,就不可能成為一個劍土了。」

  預讓道:「君侯能夠體諒這件事,預讓十分感激。」

  「我也是學劍的人,對劍士的品格理應重視。預讓,你已經盡全力嘗試過了,也知道殺死我不太容易。」

  預讓歎道:「是的,君侯本人的技擊已臻化境,預讓已經失去一個最佳的機會。」

  「不錯,你只有在第一劍時有九成的機會殺死孤家,以後的銳氣已盡,所以孤家存心讓你刺一劍。」

  預讓道:「我不知君侯身披軟甲,否則就在別的地方下手了。」

  「哈哈!」襄子道:「那怎麼可能呢?別的地方孤家豈會叫你刺中?你是個很高明的劍手,也知道孤家的造詣深淺,這句話不是孤家自負吧?」

  預讓無法不承認:「君侯之技高於預讓。」

  襄子微微一笑道:「這倒不敢說,孤家有機會向許多名家劍師求教益,也有許多方法以助劍技的成長。但是孤家卻沒有你那些殺搏的經驗,認真對搏,還不知道鹿死誰手。不過那是從前,今後你是絕不如孤家了。」

  預讓看看自己的右臂,襄子用的勁力很巧,只砸斷了一根小臂骨,而手臂卻是有兩根直骨支撐的,所以在外面看不出什麼,而且骨絡如果能善加調護,也會接起來而重新癒合,不致成為殘廢。但無論如何,總不能像以前那樣的運用自如,那樣用力,那樣的發揮作用了。因此,他的劍技也必將大不如前,即使能勉強維持從前的水

  准,也絕不可能再進一步了。

  預讓落寞的一歎道:「預讓冒犯君侯,還談什麼以後?」

  襄子笑道:「怎麼會沒有以後?你年紀還不大,至少有幾十年好活呢!你劍技雖然比不上孤家了,但是孤家不會跟你在劍法上爭勝的,劍士的圈子內,你仍然是天下第一的無敵劍客。」

  預讓大感意外的道:「君侯不殺預讓了。」

  「孤家如存殺你之心,那一劍就不會平著拍下來了。」

  預讓沉思片刻後才道:「君侯如果不以冒犯之罪見加,預讓十分感激。」

  襄子點點頭道:「嗯!你要如何表示你的感激呢。」

  預讓道:「那是預讓的事,沒必要現在就說!」

  襄子笑道:「那當然。孤家知道你是個恩怨分明的漢子,一定不會忘恩負義的。」

  預讓凝重地道:「君侯能諒解就好。受恩有輕重先後,圖報也有緩急前後,預讓受智伯大恩在先,且恩重如山,未曾報答前,此身非吾所有,故不敢作任何允諾。」

  「好!好漢子!恩怨分明,守信重諾,這才是標準的俠客豪傑,那孤家就等你為智伯盡心後,再來為孤家效力好了。你放心,智伯如何待你,孤家也會同樣待你的。」

  預讓一怔道:「君候要預讓投降?」

  襄子笑道:「你在河東只是客卿而已,又不是隸居河東了,怎麼能說是投降呢?」

  預讓道:「君侯見諒。預讓雖非河東家臣,但已心許智伯,此身永為其用了。」

  「哪有這種許法的。天子之臣,也不能說永保始終,更何況賓主之間。」

  「這是預讓私心之間對自己的規約。」

  襄子一愕道:「智伯已死,河東亦亡,你對誰效忠?」

  預讓道:「我只對自己約束,不計其他!」

  「智伯不是你第一個主人吧?在他之前,你曾經在范中行幕下任事過。」

  「是的,預讓在范邑居留過一年。」

  「他對你如何呢?」

  「還好,不過預讓替他做的事也不少。」

  「可是你拐走了他的老婆。」

  「這件事預讓不承認,只能說預讓的妻子曾經是范邑的城主夫人而已。」

  襄子笑道:「那位文姜夫人不僅是當代絕色,也是一位傑出的才女,范中行一介庸夫,自然是無法跟你競爭的。孤家也不是指責你有什麼不對,只是舉此為例,來說明你以前也曾換過主人而已。」

  預讓道:「那不同。范中行以常人待預讓,預讓也報之以常情,智伯以國士待預讓,預讓亦當以國士報之。」

  襄子道:「孤家說過了,孤家可以像智伯一樣的待你。」

  預讓朗聲道:「國士無雙,無雙國士!」

  襄子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預讓,孤家很遺憾未能在智伯之前結識你,看來你是不會被第二個人所用了。」

  預讓低頭道:「是的,君侯!」

  襄子道:「孤家實在是愛惜你的才情,尤其是你為河東訓練的兵土,個個驍勇善戰,堪稱燕敵之勁旅。」

  預讓道:「智伯有此勁旅,卻只落個屍骨未全,預讓此刻倒是十份後悔為他練軍了。」

  襄子大笑道:「那不是你的錯。你練的兵是不錯,所幸智伯已死,你不會再替別人練兵了,因此對孤家也不再有什麼威脅,否則孤家真是不能放心讓你走。」

  四周不由一怔,一名侍衛道:「君侯!您要放他走了?」

  襄子點頭道:「是的。預讓不僅是有名的劍客,更是無雙的義士,孤家十分欣賞他。只遺憾他心已有所屬,不能為孤家所用,留既留他不住,只有讓他走了。」他向預讓揮揮手。

  預讓一躬身,低頭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頭指著小桃道:「君侯,這個女子……」

  襄子道:「你不是晉城的人,她卻是孤家的子民,你是為智伯而行刺,她卻是幫助外仇而殺君,孤家不能寬恕她。」

  預讓道:「她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是文姜。」

  預讓道:「她也是我的妻子。」

  襄子道:「你要替她求情?」

  預讓道:「這倒不敢,只是君侯有度量釋放預讓,又何必對一個女子斤斤計較呢?」

  「她犯的是弒君之罪。」

  預讓道:「真要說起來,晉公才是三晉之君,晉公之死,也沒有人去追究弒君之罪,君侯何必責及婦人?」

  襄子不禁有點臉紅,他與韓魏二侯,都是晉室家臣,現在分晉而自立,在春秋大義上,已失人臣之分,因此對小桃去追究弒君之罪,實在有點牽強。

  想了一下,他解嘲的哈哈大笑:「你說得對,孤家對你這個刺客都不追究了,還去跟一個女流計較什麼?婦人,放下你手中的東西吧!」

  小桃還有點猶豫。

  預讓道:「小桃,放下來跟我走吧!君侯能赦免你的罪過,已經很不容易了。」

  襄子笑道:「而且孤家要智伯的頭骨,只是想親自送回去安葬而已。孤家雖然恨智伯,但是他能用到預讓這樣的義士,孤家不能不佩服他。」

  預讓訝然道:「你真的要親自送回去?」

  襄子道:「是的,河東民情義烈,他們一定還在懷念智伯,如果知道我留下了智伯人頭,一定還會仇恨我的。我可不想有那麼多人恨我,不如將他送回去,博一份好感。」

  預讓跪下一拜道:「預讓為河東的兒郎一拜君侯。」

  襄子道:「預讓,孤家赦你不死,你只彎彎腰而已,孤家答應送還人頭,卻能賺你一拜?」

  預讓淡然笑道:「預讓僅一介武夫而已,命賤不值得重謝,君侯澤及智伯枯骨,使河東子弟父老得以安渡此生,預讓乃是為河東而拜。」

  「孤家歸還骸骨與河東父老何關?」

  「誠如君侯所說,智伯一日不全葬,河東父老一日不安,若是得知為君侯所留,十之八九會裹糧前來求取。」

  「河東還有再戰之力嗎?」

  「他們不是來求戰,更不會成軍而來。他們只是一個個的來,或則明取,或則暗取。」

  襄子笑道:「他們會做這種傻事嗎?」

  「君侯應該知道,他們中沒有畏死之徒。智伯遇難後,餘眾若非拙荊與王飛虎出來召勸還鄉,他們是不會退走的,君侯雖然戰勝,但也知道,他們中沒有投降之人。」

  襄子神色一變道:「是的,他們都是寧死不降的勇士,孤家欣賞他們的忠勇,所以才毫不留難,悉數准許他們回去。孤家真希望知道他們何以能致此?」

  預讓平靜的道:「欲得其民者,先得其心,欲得其心者,先致其敬。」

  襄子居然一拱手道:「孤家受教,義土請放心好了,孤家一定擇日到河東致祭,歸還骸骨。」

  小桃放下了手中的頭骨,向趙襄子也拜了一拜,跟著預讓一起走了。

  那些侍衛還是感到不平,其中有道:「君侯!他們冒犯侯駕,罪當致死,君侯釋放預讓,還可以說是感於其義,但是連晏小桃也放了,卻太不公平了!」

  襄子淡淡的道:「預讓要殺我,是為其主,晏小桃要殺我是為其夫,謀忠不及婦人,她應該順從她的丈夫,這沒有什麼不對。」

  「那麼君侯也可以赦免程通的罪過了!」

  襄子道:「不!程通當誅,不可赦!」

  「為什麼?君侯對自己人太苛刻了!」

  襄子道:「程通的妻子晏大桃掩護刺客入宮使孤家深自感愧。對這姐妹的事,孤家有所耳聞,她們都不是那不明事理的女子,居然能置君父與丈夫之生死不顧而去幫助外人,必然是孤家有失德對不起她們的地方,這原因你們知道嗎?」

  那些侍衛們都為之一怔,沒有一個人開口。

  襄子又道:「我相信你們都清楚的,連孤家都知道了,你們怎麼會不知道呢?」

  一名侍衛鼓起勇氣道:「微臣等不知道,請君侯明示,微臣僅知程通對君侯忠心耿耿……」

  襄子臉色一沉道:「林忠,你還敢在孤家面前狡辯,當真以為孤家那麼容易蒙蔽嗎?孤家對你們不薄,你們作威作福,仗勢欺凌百性,使孤家失德於民,智伯水浸晉城,淹了不少民屋民田,但老百姓不恨他,智伯死後,晉城百姓竟有設奠致祭,孤家自信愛護百姓不遜智伯,何以百姓卻沒有像河東之民對待智伯那樣?你們說!」

  沒人敢開口。

  襄子道:「你們不敢說了,孤家代你們說出來吧,就是為了你們這些人!」

  那侍衛忙道:「君侯,微臣等對君侯忠心不二。」

  襄子道:「你們無二心,孤家知道,可是你們有些人的行為,卻是在為孤家製造民怨,使民心日失。當然不僅是你們,還有很多的人也是如此。牧民之吏殘民以逞,領軍之將驕奢悍扈,舉國如此,國將焉治?」

  大家都不敢說話了。

  襄子目射精光,道:「孤家以前醉心劍術,不大理瑣政細事,乃致莫知民隱。這次預讓行刺的事件,使孤家覺醒了。劍術是沒有用的,孤家不論劍術多精,終有疏忽之時,若是內政不修,連身邊的人都可以暗算我的!」

  「君侯身披軟甲,劍技通神,誰也傷不了君侯。」

  襄子搖頭道:「不然,預讓今天的第一劍,若非臧興當了替死鬼,孤家早已伏屍地上了。任何甲冑,都防止不了一個死士,唯有以仁義作盾,才能無敵於天下。你們都聽好,過去的我不再追究了,以後若是誰再有倚仗勢力,欺凌百姓的行為,孤家查出了立斬無赦。」

  四週一齊肅然。襄子看了看才又歎道:「預讓的劍法雖高,未必強過你們多少,他今天能所向披靡,衝過你們的重重圍阻,不是他的技藝,而是他的勇氣。」

  又有人不服氣:「君侯,微臣等已盡了全力。」

  「我知道,你們沒有退縮,但是你們也沒有存決死之心。看他出手拚命,你們就猶豫了,結果反為所乘。若是有人也存拚命之心,即使技藝略遜,一個人也能跟他拚個同歸於盡。」

  沒人開口。

  襄子一歎道:「這當然不怪你們。第一,是你們沒有拚命的理由,第二,是孤家還不值得你們誓死以報。智伯以國士待預讓,孤家待你們不到這個程度,所以孤家不能對你們苛求。」

  他落寞地彎腰拾起了智伯的頭骨捧在手中,用衣袖去擦拭上面的泥沙,喃喃地道:「國士無雙,無雙國士。唉!荀瑤,得士如預讓,孤家自承不如你,但孤家只是運氣不如而已,論眼光、論人,孤家相信都不比你差,只可惜國士無雙,舉世難得第二個預讓了。」

  智伯的臉依舊如昔,但是在襄子的眼中,那臉上似乎已有了感情,一種惺惺相惜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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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32:1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預讓與小桃默默地走到後門口,大桃正在殷切地等待,看見他們來了,忙迎上來道:「馬匹在門外,船隻也準備了,你們快上馬渡河,我來封門阻擋追兵。」

  小桃輕輕地搖頭:「姐姐,我們並沒得手,而且不必逃,是君侯放我們走的。」。

  「啊!你們失手被捉住了?」

  預讓也搖搖頭道:「一切都不是你所想像。走吧,大桃,程通已經被扣押起來,你沒有留此的必要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大桃問。

  「一言難盡,回家去再說!」

  「回家?回哪個家?你們若是失手露了行藏,大家都認得你們,家裡可藏不住。」

  「不需要躲藏,趙襄子已經知道我是預讓了。他既然放我走了,就不會再派人抓我。」

  大桃莫名其妙,但是被他們拖著走了。

  回到家裡,預讓才說明經過。因為在首先出手的那段經過,連小桃都不知道。

  一直等他說完了,大桃才道:「預讓,如果你能夠再耐心等一下,等君侯如廁時候,一擊當可得手。」

  「是的,他雖然已有預感,但是絕沒有想到會有人守在附近要謀刺他,攻其不備,定可得手。」

  「你為什麼不忍一下呢?」

  「我忍不下去,眼看著智伯的遺骸將受那僕子之辱,那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

  「我就可以,我要做一件事情時,不會受任何的影響。」

  預讓輕歎道:「這就是你我不同的地方。」

  大桃也一歎道:「你是劍客,你重視榮譽,不能受辱,我是飽經憂辱,我們對事情的看法與做法自然不一樣。君侯也因為你是個磊落的劍客,才沒有殺你,若是換了我,怕早被他劈成兩片了。」

  預讓苦笑道:「若是換了你,他早已被你砍成兩段了。」

  「我不敢這樣想。隔著牆,破壁一擊殺人,我沒這麼大的本事。要是讓他有了準備,我絕對不是對手。我成不了劍手,就是因為我的心胸不開朗,永遠無法在劍術上有大成。」

  預讓無語。他也明白襄子所以放過他,有一半是因為襄子本人也是個極高明的劍手,對於一個跟自己劍術相當的人,有一份相惜之情。

  一個真正的劍手,除非萬不得已,很少去殺死對手。切磋的目的,只是求勝求進,絕不想消滅對方。

  襄子出手不過才三兩招,那已經夠了,一個真正的劍手只要手中握劍,就足以表現他的氣勢與造諧,並不需要真正的出手。

  默然良久,小桃道:「現在我們做什麼呢?」

  預讓道:「你想做什麼呢?」

  「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只有跟著你了。我知道你雖有文姜,卻也承認我是你的妻子,我自然是跟你們。」

  預讓搖頭道:「我們,你要跟著我們?」

  大桃道:「她當然要跟你們了,別忘了她也是你的妻子,即使在名份上她不能算是正室,你也不能扔下她。」

  預讓道:「我不想扔下她,也不會這麼做,但她不能跟我們在一起。她可以去找文姜,也可以另外再嫁人,當然也能再來幫我的忙……」

  小桃笑道:「什麼?你不回到文姜姐那兒去?」

  預讓道:「我去幹嘛?分手時我就說過了,不提著襄子的頭,我絕不再見她。」

  「你還要去行刺君侯?」

  「是的。我既然立下了誓,一息尚存,決不中止!」

  「那怎麼成呢?襄子對你饒恕過一次。」

  「那只是報答我第一劍沒殺他。我放過他一次,他也放過我一次。」

  大桃忍不住道:「預大哥,這麼說就叫人不佩服了。大丈夫當光明磊落,你可以再去謀刺他,但不能說這種沒良心的話。你放過他是逼不得已,他卻是真正地饒恕了你。」

  預讓道:「我知道,但我一定要這麼想。在我再次動手,才不會因內心有所虧欠而猶豫,放過另—次機會。」

  「這樣想就會使內心無虧欠了嗎?」

  預讓道:「我每天這樣子對自己說,久而久之,或許可以使我在心裡生了根,才有對他再次出手的勇氣。」

  大桃冷笑道:「你非要再繼續下去不可?」

  「是的,我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智伯。」

  「為智伯?現在你無論為他做什麼,都對他沒有用處了。以前你要刺殺襄子,還可以說是免得智伯的遺骸受辱,現在君候已經答應將頭骨送回河東安葬,對一個仇敵如此,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是的,我知道。襄子不愧為人傑,氣度胸懷非常人所能及。」

  「他跟智伯之間只是為了爭權勢而戰,而且首先發動的還是智伯,君侯只是維護既有之國土,他殺了智伯,不能算是仇恨。」

  預讓只能點點頭。

  大桃又道:「你也沒有理由去為智伯報仇雪恨。」

  預讓道:「是的,我也沒有認為自己是在報仇雪恨。」

  「你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我不敢說,但我盡量地做到這一點。」

  「君侯今天寬恕你行刺傷人之罪,饒你一命,這能算是恩惠嗎?」

  「對我而言,算是大恩了。」

  「他也答應將智伯頭骨歸葬,而且還親臨致祭,這能算是恩惠嗎?」

  預讓想想道:「這倒不能算是,因為他是故意示恩,以平復河東對他的仇意,他那樣做只是為了自己。」

  「好!就算是如此好了,君侯對你有恩,總算不錯的。」

  「我沒有否認。」

  「但你仍然要恩將仇報去刺殺他?」

  她的詰問一步緊是一步,起初預讓還有點難以招架,回答時略有躊躇,但到了後來,他反而回答得流利了。

  尤其是最後最主要的一個問題,他斬金截鐵地回答道:「是的!我仍然要刺殺他。」

  「為什麼?你要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既已身許智伯,此身亦非我所有,施於我身上的恩惠,我會記在心中,但是不會影響我的決心。」

  「我實在不懂你是怎麼想的。」

  預讓道:「其實很簡單,我欠智伯的太多,多得無法償還了,這是智伯生前要求我的事,我也答應了,因此我必須完成。」

  大桃道:「智伯活著,才需要殺死君侯,智伯既死,這個舉動就沒有任何價值了。」

  預讓歎道:「大桃,這些話不用你說,我已經考慮過千百遍了,最後我的決定仍是如此。智伯跟襄子之間,固然是霸業之爭,但我對智伯,不是為功利計的,我若能助他成功,必然會功成身退,他失敗了,我也不會半途而廢,這一點你明白嗎?」

  大桃想了一下,才鄭重地點頭道:「明白了,你是個劍士,所以以劍土的方法來報智伯。」

  「就是這個意思。既諾必踐,生死以赴,是做一劍士最基本的條件。」

  「好!總算你的道理說服了我,我繼續幫你下去。」

  預讓一怔道:「你還要幫我?」

  大桃道:「是的。你要我幫助嗎?」

  預讓道:「經過今天這一戰之後,宮中警戒必嚴,要想混進宮中是不可能的了,再次行事,只有在外面等機會,我想用不到你幫助了。」

  大桃道:「不,你更需要我。你在這兒人生地不熟,需要我為你掩護,為你打聽君侯的行蹤。」

  預讓道:「程通已然伏罪,宮中侍衛也都知道你們姊妹幫助行刺的事,還會把消息告訴你嗎?」

  大桃笑道:「不必要他們告訴,我自然會知。君侯若有遠行,必然會先遣一批人先行,部署警戒事宜。為了掩人耳目起見,這些人都喬裝而著民服,在市間巡逡,看見了他們,就可以知道君侯將至,別人極少能認出這批人,但我卻每個人都認得。」

  預讓道:「你實在不能再擠進這件事來了。」

  「但我已經介入,也只有幹到底,而且除此以外,我也沒有別的事好做了。你也明白,第一次參與,我已存必死之心,事情發展到如此,並沒有改變什麼!」

  預讓不禁無語。

  小桃說道:「大哥!你任何行動都沒辦法把我們姊妹撇開了。第一次行動,已經把我們三個人連在一起,生則同生,死則同死,你要遠走高飛,我們跟你,你要繼續行動,我們幫著你,這有什麼好辯的?」

  預讓歎了一口氣:「大桃,你既然決心要繼續參與,剛才又為什麼多方盤詰,一定要我說出理由呢?」

  「還是那句老話,我做事一定要問明白,是不是有非做不可的理由,這樣才可以下定決心。」

  「那只是我的理由,你不必非做不可。」

  大桃道:「是的,這件事跟我沒有直接關係,但是一件很大的事。我活著已經感到很沒意思了,就必須找一個轟動天下的死法。」

  預讓道:「大桃,聽你的說話,似乎是在從事一項遊戲。」

  「對我而言,確是如此。很早以前,我已把自己的生命付諸於遊戲。不過你可以放心,我做任何事都很認真,即使是從事遊戲,我也會一絲不苟地去做。」

  預讓長歎無語。他早已從小桃的口中,對大桃有了相當的瞭解,知她是個很執拗的人,因此,他也不再去嘗試勸阻或拒絕了。

  假如他堅持不讓她參與,那必然會有兩個可能:第一是她不顧一切,單獨一個人去搶先謀刺,那成功的機會自然極其渺茫,而且會預讓的工作更難進行:第二是她會去告密,徹底破壞阻撓預讓的讓劃。

  這兩者都是預讓所不願發生的,因此,除了讓她參與之外,可以說沒有第二個法子了。何況,大桃的參與還具有很大的幫助,她的人頭熟,消息靈通,計劃完善,頭腦冷靜。

  第一次安排的謀殺行動,幾乎是十全十美萬無一失的,之所以未能成功,完全是預讓本身的原因,將最具威力的第一擊移開了目標。

  再找那樣的機會自然更困難了,但預讓相信大桃會找到這樣一個機會。

  大桃放棄了自己的家住到預讓這邊來,其實原本就是她的娘家,只不過她們姊妹都是很懂事的女人,她們尊敬預讓,把他當作了一家之主,絕不使預讓在心裡有一絲不愉快或牽強的感覺。

  宮中的那一次行刺被襄子壓了下去,大家都不知道曾經發生過一次謀刺君侯的行動,自然也沒有人認出預讓來。

  只有程通一個人處死了,是被秘密處決的。但襄子並不糊塗,他對宮內的人,主要是這些侍衛,仍然說明了理由,以及程通的致死之由。

  他對經過的情形,完全瞭解,說程通先前為得到大桃,與總管陳甫利用職權陷害捕役以求達到目的,而且大桃早已許字他人,程通又利用勢力,逼令對方退婚,凡此種種,卻為致死之由。

  但他既娶大桃後,居然自己的妻子言行思想都不瞭解,大桃對於他及當政者已是充滿了仇恨之心,他居然還將大桃引進宮中來任事,因而才使防備有了疏漏,使刺客有可乘之機,一個身負警戒重任的人,犯了這種疏忽的過失,尤不可恕。

  這些事情未經揭發前,那些侍衛都很清楚的,現在經襄子當眾宣佈,也沒有一個人表示不公。他們只是奇怪襄子何以也會如此清楚。

  連預讓也感到不解問道:「襄子怎麼會知道內情呢?而且那天他立刻將程通收押起來,可見他是早就得知了。」

  「不錯,關於程通欺壓我家的種種,君侯早已得知了,殺死的那個小鬼臧興,小名叫做林兒,是君侯的耳報,宮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知道,然後密奏君侯,所以對臧興之死,君侯倒是很難過的。」

  預讓歎了口氣道:「我現在也頗為後悔殺死那孩子,他其實不過是個孩子,只是為了討好襄子,才想出那些主意,但是在當時,我實在忍不住。」

  大桃一笑道:「這個你倒是不必懷疚,君侯對臧興之死只是難過而已,也認為他該死。」

  「哦!襄子也認為他該死了?」

  「是的!他提議以尿來淋澆智伯的遺骸,是一種大不敬的行為,襄子懷恨智伯還有個道理,他知沒有懷恨的理由,僅為了取悅主上,做出那種激怒鬼神的行為,也十足是個小人,長大後必為佞臣,小人與佞臣在人主之側而得寵,實在是件很危險的事。」

  「這個……襄子就不該了,他自己有主見,就不該信小人與佞臣的。」

  大桃道:「君侯對此也有個解釋。他說君侯雖居高位,不是萬能的,也不可能事事前知。他不知道身邊的人哪些是君子,哪些是小人,端視各人表現。臧興死後,君侯仔細地思索他的行為,才發現這種行為演變到後來的可怕,小人多佞,最易致君主於不義。你殺了臧興,對趙國而言,他是深為感激的。」

  「這也是襄子當眾宣佈的?」

  「是的。他說經此一變後,他自己也要好好檢討一下,一國之君,竟會讓自己的百姓幫助外來的刺客行刺,這是他深深引以為戒的憾事,也是他的失德之明徵,他以後一定要在撫民、牧民上多下工夫。」

  小桃欽敬地道:「他能作如此想,倒是好國君。」大桃點點頭。

  預讓明白了她們的意思,立刻道:「你們應該退出刺殺他的行動。」

  大桃道:「你一個人是否還繼續呢?」

  預讓道:「我跟你們不同,我不是趙國人。」

  大桃道:「這不是理由。你是燕人,可是你沒為燕盡一份力量,你做的事也與燕國無關。」

  「我已身許智伯,而且答應過智伯了。」

  大桃道:「我們也身許於你,而且也答應過你了,你自己不改變,我們自然也不會改變了。」

  「但是你們對襄子的印象已經改變了。」

  「你呢?難道沒有改變嗎?」

  預讓無以為答。

  大桃道:「你要殺君侯,並不因為他該死,只是為了踐諾,我們幫助你的原因也是一樣,不會為了發現君侯的不該死而中止。」

  預讓歎了口氣:「這個問題我們已不知談了多少,實在沒有必要再談了,我們該談的是如何行動。」

  「等待。」大桃道:「十日之內,我們不可能有任何行動。」

  「為什麼呢?」

  「君侯宣佈了要齋戒十日,閉門思過,這十天之內,他單獨地幽居靜院,不見任何人,不作任何事!」

  「那就沒有下手的機會了嗎?」

  大桃苦笑道:「連宮中的侍衛們也都分批的休假了,每天只有兩個人守值在院門口裝裝樣子。」

  「這不是更利於我們下手行動嗎?」

  大桃道:「君侯若是真的在院中守戒靜思,那些侍衛們怎麼會有空休假呢?一定要加倍地警戒才是。」

  「他不在那所靜院中?」

  「那只是一個借口。宮中的人都知道,君侯不會在裡面的,他早己秘密的離開了。」

  「上哪兒去了呢?」

  「這是個秘密,誰也不知道,大家的揣測是他到一個秘密的地方練劍去了,因為每次君侯齋戒後,劍技必然又精深一層。」

  預讓點點頭道:「這倒是可能的,你不妨想一想,在百里附近有什麼隱名的高人劍士沒有?」

  大桃想想道:「晉城鄰近百里之內,名山深谷很多,哪一處有隱名高士,卻沒人知道,因為隱名的高人,必是不為人知,而君侯所去的地方,更是無人得知。十年來,宮中的侍衛們也試圖找到他的下落,卻無人成功過,所以我們也不必去費這個力氣。」

  預讓一歎道:「除了等候,別無事事?」

  「那也不盡然。君侯是以齋戒為名而去練劍的,他要練劍的原因,必然是見你決鬥時所用的劍法很犀利,因而去構思破解的方法。」

  預讓笑笑道:「那可不值得去構思。他的劍技比我高,一劍就擊敗了我。」

  大桃道:「預大哥!假如你真是連他的一劍都接不下,就不必再作行刺的打算了。君侯說你的劍術與他在伯仲間,那天他能勝你,第一是他在一處已經看你決鬥了好幾個人,略知虛實,第二是他身披軟甲,放開空門,而受你一刺,才可以攻你一劍,這種機會不是常有的,所以他要去演一下劍術,你也同樣的有些需要。」

  預讓沉思了一下道:「好!我的確需要演練一下!」

  「我們幫助你,我跟小桃的劍術雖不高明,但是比一般的庸手強得多,我們兩個人合起來陪你對練,一定能給你不少的幫助。」

  預讓搖頭道:「你們幫不了我的,現在我所練的劍法誰也幫不了我的忙,不過你們可以在其他方面幫助我。」

  小桃現在已經變得溫馴柔順,很少說話,這時她才開口道:「大哥!你要我們做什麼?」

  「幫我做草人。各式各樣的姿勢,但必須與真人差不多大小、高矮。」

  大桃道:「你是要用草人來練劍,那何如真人呢?草人是不會動的……」

  預讓道:「草人沒有生命,可以死很多次,真人只能死一次。」

  「真人會躲,會抵擋招架,草人卻不會。你用草人做目標,能管用嗎?」

  預讓苦笑道:「應該有用的,因為我現在所練的也只有出手一擊,一擊不中,就再也沒有機會。襄子本人精擅技擊不說,他身邊的人也不會給我再度出手的機會了。」

  「這倒是。可是草人是放在那兒不動的,而你刺殺的對象是活動。」

  「這個我有辦法,到時候你看好了。」

  姊妹兩人由柴房抱出了竹竿與乾草,紮了十幾具草人,或坐或站或騎,各種姿勢都有。

  然後她們把每一具草人的腰繫上一根繩子,預讓抱劍端坐,眼上還蒙了一塊布。

  那些草人圍成一個圓圈,排在他四周兩丈的範圍內。再由大桃小桃姊妹兩人輪番拉動繩子,繩動則草人跟著動,只發出微微的聲息,預讓即時發劍進擊,必須一劍斷首,因為襄子內披避刃軟甲,除了咽喉處的要害,別處是殺不死他。

  發劍慢一點,草人被擲遠了,夠不上部位,發劍偏一點,不中咽喉,也等於是虛發。

  所以這是一種很困難的劍法,預讓雖有那麼好的基礎,也不能每發皆中,尤其是目不能視,全憑聽力,更難以取準。

  前三天,他發劍十次,只能中一兩劍,大部份都是刺錯了部位,但都能刺中在草人身上,這份造詣也相當驚人了。但預對自己的要求很嚴格,他的毅力也是驚人的,一開始了就不停止,一次復一次,不停地練下去。

  而且每一劍他都集中全力以發,所以每一劍之後,他都要經過調息,運氣凝神聚勁,使自己處於極佳的狀態時再進行下一劍。

  三天中,他不眠不休,不斷地進行下去,慢慢地,已經能減少錯誤的次數,十劍中已有五、六劍中的了。

  大桃與小桃姊妹倆也夠瞧的,她們也陪著不眠不休,好在是兩個人,可以輪流地活動,一個人在拉繩子時,另外一個人就在一邊閉閉眼。

  到了第四天,預讓拉下了眼布道:「好了!我們可以休息一下了。」

  大桃呼了口氣道:「我的天,你現在才想到休息,我還以為你是鐵人,永遠不知道累呢?」

  預讓看了一下院中的草道:「有這麼多?我好像記得只發了百來劍似的。」

  大桃道:「你是怎麼計的?從開始到現在,你一共發了一千零九十四劍,有些草被斬斷了不能再用,我們只有到街上去買,前後已經買了四十擔乾草了,別人還以為我們要蓋屋頂呢?」

  預讓笑道:「我全神貫注,把什麼都忘了,一定把你們累著了吧?我們吃午飯吧!」

  小桃笑道:「大哥,這是什麼時候了,還吃午飯?」

  預讓抬頭看看天色,彩霞滿天,正是黃昏,才歉然地道:「我不知道會耽誤麼麼久,練了整整一天。」

  大桃忍不住道:「預兄,你是真迷糊還是在裝蒜?你從大前天早上開始,足足練了三天兩夜,還說是一天。」

  預讓啊一聲才道:「會有這麼久?難怪我的肚子餓得厲害。小桃,有什麼好吃的沒有?」

  小桃道:「這三天我們姊妹倆陪著你練劍,也沒吃東西,籠裡還有大前天蒸的饅頭,恐怕已經硬了。」

  「硬了也沒關係,拿一個我果果腹。我要再練下去。」

  大桃叫:「什麼?你還要再練?」

  「是的,行百里者半九十,這正是重要關頭。我正抓住了一點竅門,不能停止的,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你不在乎,我們可吃不消,這三天粒米未進,只喝了幾口水,你坐著不動,我們要來回的跑。」

  預讓笑道:「我雖然動得比你們少,但所耗的氣力絕不少於你們,而且還多出十幾倍去。不過也難怪你們,因為你們不習慣。」

  「你以前練劍也是這樣的?」

  「是的。有時為一式劍法,連續不斷地練下去足足有六天之久呢!有次我為了一式「橫掃千軍」,跑到深山去以樹為目標,一劍橫掃,斬斷一株樹,然後又找到樹,就這麼下去,足足入山十幾里,也不知道斬斷了多少樹。那山上的樵夫樂壞了,陸續擔了半年,才把我砍倒的樹全部運下山。」

  「你難道不感到累嗎?」大桃問道。

  預讓道:「有一點,只不過睡了一覺就恢復了。」

  「那一覺睡了多久?」

  「三個時辰多一點。」

  「什麼?只睡三個時辰就夠了。」

  「睡眠本為休息,恢復體力,其實有兩個時辰已經足夠了,再多睡下去,反倒是損耗精力。」

  「我可沒你這麼大的本事。現在讓我躺下去,最少也要一天一夜才醒得過來。」

  「你可以放心地睡,我以後的練劍,只是一個人練劍,不要人幫忙了。」

  說著他自己到了廚下,取了兩個冷饅頭,就井水草草地下了肚,又開始練劍了。

  這次他不要人幫助了,他把十幾個草人都擺好後,自己蒙上了眼,然後縱起發劍,刺倒一個後,跳回原地,靜坐片刻,又向第二個草人攻擊。

  一直等他把所有的草人都刺倒,他才拉下了眼布去檢視那些草人,看它們中劍的部位,再靜思片刻,又把草人排好,進行第二遍的擊刺。

  又不知進行了多久,他才停止下來,卻發現小桃倚在一捆乾草上睡著了。

  大桃早就去睡了,這個小女人卻不肯一個人去休息,還在這兒陪他,預讓倒是一陣歉咎,放下劍,輕輕地將她抱了起來,小桃大概太累了,居然竟無知覺。預讓輕歎了口氣,將她抱到樓間,放在床上。

  又有成群的蚊子不斷地去侵擾她,小桃全無知覺,任蚊子在她的臉上身上吮吸。

  預讓倒覺得不忍,搬一張凳,放在她的面前,自己坐在上面,閉上了雙目,然後開始凝神專注,一隻蚊蟲飛來,他就伸出兩枚手指,臨空一捏,把蚊蟲捏死了。

  開始時,倒還有一兩隻逃走的,到了後來,凡是飛近他雙手可及的範圍,他總是能準確地捏中。

  這樣又不知過了多久,小桃翻了個身,睜目醒來,看見預讓坐在她面前,正開口說話。忽然預又伸手向空中一捏,然後放在面前的地上。又是一隻蚊子捏死了。地下二大堆,差不多有百多隻死蚊子,然而每一隻的屍體是完整的,只有先前的幾隻,身子被捏扁了,可見預讓到了後來,所用的勁道已能控制,到恰好處了。

  小桃伸伸個懶腰笑道:「大哥!謝謝你!」

  預讓道:「你醒了?這一覺真好睡。」

  「可不是嗎?」小桃道:「我本來是想侍候你練劍的,先前跟姐姐兩個人,互相忙著,倒還不覺得。姐姐去休息了,剩下我一個人,也撐不住了,糊里糊塗的就睡著了。大哥,是你把我抱進來的?」

  預讓道:「是的。你靠在草堆上睡著了,我要是不抱你進來,恐怕給螞蟻抬走了你都不知道。」

  小桃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真差勁,實在不夠資格做一個劍客的妻子,連這點苦都挨不了。」

  「世上沒有一個人能挨得了。妹妹,這傢伙簡直不是人,說來你也許不信,他有整整的七天沒有睡覺。」說話的是大桃。

  預讓道:「你也醒了?」

  大桃走了進來道:「我不是也醒了,是又醒了。你抱著小桃進房,我一覺初醒,那是你開始練劍的第五天,然後我就看你坐在這兒不住地抓蚊子,又是一天一夜,連頭帶尾,足足是七天了,你就沒休息過。」

  小桃連忙道:「什麼?大哥,害你替我捉了一天一夜的蚊子,那實在是太不敢當了,我實在是該死……」

  大桃道:「妹妹,別過意不去了,你看他精神奕奕,比我們倆有勁兒多了,我想就是再有七天,他也沒關係。」

  預讓道:「假如是坐在這兒捉蚊子,我的確可以支持個十天半個月的,因為就是在這休息。」

  大桃道:「休息?我才不相信呢!我特別試過,我以為你已經睡著了,特地用口袋到空屋裡去找了十幾隻蚊子來,那些蚊子才接近你,你就伸手捏了下來……」

  預讓道:「原來後來那些蚊子是你捉了來的!我正在奇怪,室內門窗未啟,窗子也沒開,縱有幾頭蚊子,也該捉絕了,何以竟綿綿不斷……」

  「我是要看看你能撐多久。每隔一段時間,就從門縫中放幾隻蚊子進來。預讓,我真服了你了,是不是每一位劍手都你這份耐性的?」

  預讓道:「稍稍登堂入室的劍客,應該都具有我這樣的修為。

  劍術是不會一蹴而就的,造詣必須循序而進。」

  「你能一面捉蚊子一面養神?」

  「是的,而且那也是一種修為的方法。」

  大桃歎道:「我大概一輩子也到不了這境界。我的耐性不夠,我缺少這份天賦。」

  預讓道:「耐性是慢慢養成的,與天賦無關。」

  小桃問道:「大哥,你要不要睡一下?」

  「不要。閉目,心靈歸於空靈的狀態,那就是在休息了。有蚊子來了,我的感應立刻轉移到它身上,雖然它細若毫芥,可是在我心眼的注視之下,它比一頭雞還要大,因此,我一伸手就能捏住它。」

  「不會因此而傷神嗎?」小桃又問。

  預讓道:「初練時很累,半天就能叫人心力交瘁,可是漸入佳境後,就不會累了。體在動時心休息,心在動時體休息,如是循環,心與體俱能作息有時,歷久而不竭!」

  小桃道:「即使你不累,也為此耽誤了你練劍的時間,實在太可惜了!」

  「不可惜。這一天一夜間,我劍技又進了一層,現在已能劍在意先了。我想襄子出去練劍,也不會比我這片刻的收穫多。」

  大桃道:「這麼說那些蚊子倒是幫了你的大忙了?」

  「可以這麼說。先前我以草人為目標,因為它太大了,總是難以瞄準,後來我以蚊為目標,以指代劍,專攻一點,才使我克服了那一道難關,步入了新境。」

  大桃道:「現在你有把握能一擊中的了?」

  預讓笑道:「這個我到不敢說,但至少我是比初練時進步的多。」

  大桃想了一下,才接道:「預大哥,你一直練得很起勁,但我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沒有說出來。」

  「什麼?你說好了!」

  「如果自認為是一個劍手,不管你把劍術練得多精,都無法殺得了君侯?」

  「為什麼?」

  「因為君侯不可能跟你此劍,更不會讓你在戰鬥中殺死他。你只有把自己當作一名刺客,才有得手的可能。」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是的!」

  「刺客多半不需要很高的劍技,因為他們殺人在於周密的策劃,選擇最好的時機,而後冷靜地出手一擊。」

  預讓動容道:「不錯!就像你上次的安排一樣,那種機會幾乎是萬無一失的,所以未能成功,就因為我是劍客,設若我是個刺客,絕不會因外在的因素而改變預定計劃,但是我已經定了型,再也無法從一個劍客變為刺客了。」

  大桃笑笑道:「沒有人要你去改變,我只是說你此刻所能,作一名刺客已足足有餘,不必再費神去練劍了。」

  「那我該做什麼呢?」

  「你該練習生活,過普通人的日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說你該學會隱臧自己,使得沒有一個人能認出你是從前的預讓了,然後才能去找機會,像那些其他的刺客一般。他們都是些默默無聞的人,在他們出手之前,沒人知道他們的企圖,沒有人知道他們會殺人。」

  「哦?」預讓注意在聽。

  大桃繼續道:「據我所知,有兩個最成功的刺客,他們的要價很高,從未失敗。他們在狙殺人時,絲毫不

  動聲色,即使是被殺對像在挨了致命的一刺後,仍然不信是他們行的凶。」

  預讓感光趣地道:「哦!世界上有這樣的人嗎?」

  「有的,我舉一個例子。河西大豪費采你該聽說過吧?他是比你早一輩的劍客。」

  「聽過,我在少年時遇見他,蒙他指點過劍法。」

  「費采的劍技無匹,仇家遍及天下,皆想盡辦法要對付他。但是都沒有成功,最後竟被人殺死在門口。」

  「這個我倒沒有聽說過。」

  「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費采的家人追索了幾年,最後也不了了之,只有我最清楚,他是死在一個賣瓜的婦人之手。那婦人在他家門口賣瓜,足足有兩個月之久,費采幾乎天天都跟她見面,向她買瓜,因為她的瓜不但甜,而且價錢很公道,因為足足有兩個月之久,費采對她早巳沒有了戒心。結果在一個清晨,費采練完劍,聽見她在後院牆外賣瓜,開門向她買了一隻西瓜,當時剖了,引瓜就食之際,頸下挨了一刃,就是那柄剖瓜的刀。」

  預讓道:「事後沒有人知道是她嗎?」

  「沒有,她平時是在大門口外設攤,那天她殺人之後,收拾了一下,仍舊到原位去擺攤子,還繼續賣了有半個月,直到西瓜下了市,才不再前往。」

  「也沒有一人看見她下手?」

  大桃笑道:「沒有。她守伺了兩個多月,就是為了等這麼一個機會。有幾次,她雖然有更好的機會,都放棄了,一直等到萬無一失時才下手。」

  「為什麼呢?既有更好的機會,又為什麼要放棄呢?」

  「有一次,費采赴友人之宴歸來,酒醉踉蹌,倒在她的瓜擔旁邊,那是不是更好的機會呢?」

  「不是,費采是個很謹慎的人,也知自己結仇很多,絕不會飲至爛醉,更不會倒在自己的家門口,多半是他對這個賣瓜的婦人已有所疑,故意去試探她的。」

  大桃笑道:「你倒想得很多。不過她不下手,乃是因為當時還有費采的兒子在旁,雖然他只有十二歲,可是她卻不願冒險,職業刺客是不能讓人看到形跡的。」

  預讓道:「大桃,那個女刺客既是如此小心,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大桃歎了口氣道:「是她兒子告訴我的。這個女刺客活了很久,居然能活到老死,就是因為她不出名。」

  小桃忍不住道:「姐姐,我怎麼沒有聽你說起過這件事呢?」

  「沒什麼好說的,因為那個女刺客就是程通的母親。」

  兩個人都為之一怔。

  大桃道:「她也是到臨死前才把自己的過去告訴她的兒子,那是因為程通要入宮為侍衛。這個女殺手把自己的經驗告訴兒子,是要他注意防範那些最不起眼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程通是向我炫耀時才說出這個秘密……」

  小桃問道:「他炫耀什麼?」

  大桃道:「因為我討厭他,常想法子避開他,有時他回家來住宿,我趕他回宮去守衛,他才吹噓說宮中的防務十分緊密,因為他的家學淵源,受過最權威的指點,因而道出了他母親的秘密。」

  小桃歎道:「君侯處死他的罪名是他有虧職守,疏忽了他的妻子,因而放進了刺客,這對他倒是一個大諷刺。」

  大桃好像不願多談起有關她丈夫的事情,轉向預讓道:「預大哥!我之所以要說出這件事,是提供你一個事實,你要想刺殺君侯,應該在掩蔽行跡上去做功夫。」

  預讓想了一下道:「對!大桃,多謝你的提示,這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想我是應該從這面去下手。」

  大桃道:「那我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離開晉城。在這裡,我們都已經受注意了。」

  預讓道:「有人在注意我們嗎?」

  大桃道:「那是一定的。雖然我不知道是哪些人在注意我們,但是那些侍衛們的行事手法我卻清楚,他們一定會注意我們的行跡。」

  預讓道:「那倒是必須要換個地方了。」

  小桃道:「但是搬到那裡去呢?離開了晉城,我們又將如何著手計劃呢?」

  這的確是個問題,住在這兒,行動受人注意,自然行刺不易,但若離開晉城,則遠離了襄子,豈非更難得手了?

  預讓想了一下道:「我們可以離開一段時間,再悄悄地回來。」

  大桃笑道:「沒有用的,你再回來,若是讓人認出你是預讓,一定會再注意你,若是認不出來,你就是個陌生人,也同樣地受注意。你要知道,這是都城首邑!」

  「難道每一個遷來的陌生人都要受到盤查嗎?」

  「當然了。我家是世代任捕役的,這是地方有司的日常工柞,對每一個遷來的人,都須加以瞭解。除非是他處有了天災人禍,大批的災民擁到,才無法一一盤詰,你要不受注意,就得等那樣一個機會。」

  「不行!我不能等。那是可遇不可求的。」

  「還有就是回來後,老老實實地呆著,安份守己地過上一年半載,別人認為你沒問題,也會放鬆注意。」

  「所謂安份守已是指何而言?」

  「那是不僅要像個普通人一般的生活,而且還得在百工手藝中擇一行,藉以營生餬口,不滋事,不跟人爭鬥,不顯露出你會武功。」。

  預證又想了一下道:「恐怕也不行,我沒有任何技能,而且也很難老老實實地生活。因為我知道自己,若是遇見不平的事,或者有人欺負到我頭上,我絕難忍受。若我以一個外鄉人來到此地,受欺負是難免的。」

  大桃笑道:「是的!我沒有提出來你已經想到了,可見以前也常遇到這種事。」

  預讓歎道:「大桃,你指出了我很多的困難,都是不易解決的,是否想叫我打消那個念頭?」

  「你是那種因難而畏縮的人嗎?」

  預讓沒有回答這問題,他也不必回答,相信她們姐妹都很瞭解他是怎麼一個人了。

  大桃也沒有等他的答覆,又問出了第二個問題:「假如我要你打消這個念頭,你會接受嗎?」

  「我不會,這是我活著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既然如此,你就不用說那句話的。」

  「可是你指出那麼多的不可能。」

  「事必謀定而後動。你已失敗了一次,這次如果不成功,你沒有機會再從事第三次了。」

  「是的,我明白。」聲音很低,低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可見這五個字他心中所形成的沉重。

  大桃道:「我提出那麼多的不可能,目的就是要找出一種可能來。預大哥,要知道,我比你還急。」

  「你比我還急?急什麼?」

  「急著做一件事,急著為自己一輩子留下些什麼。預大哥,說句老實話,如果你要打退堂鼓,我絕不答應,我會逼著你去幹。」

  預讓望著跟前的女郎,見她的臉上泛起了一種無以名狀的興奮的色彩,不禁暗暗地歎息。

  他說不出這是什麼心理狀態,卻對它不陌生。

  在以往,有不少劍手找他決鬥時,臉上就是這種神情,那些人都是找他決死戰的,他們為了成名,拼了命去找一些成名的劍手決鬥。

  戰前,他們似已預知不免,仍無視於死亡。

  說得透徹一點,他們是在求死,他們一生中都是在求刺激,想追求一次轟動的死亡。

  他們活著已飽受各種的壓力,已把死亡視作解脫了。

  預讓不知以前的人是受著什麼壓迫,但是,他瞭解大桃,她活著已沒有任何的樂趣了。

  默然片刻後,預讓才道:「大桃,我相信你已經想出了一條可行路。你說出來吧!」

  大桃微微一怔道:「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你不假思索,很快就推翻了我的每一個構想,而且都有一番很正確的理由,可見你早巳把這些構想都思考過了,而且作了一個最好的選擇了。」

  大桃笑了一笑道:「預大哥,你也是個很會用腦子的人,並不是一個光會使劍的勇夫。」

  預讓道:「說你的計劃吧,我們不講廢話。」

  於是大桃提出了她的計劃。

  那並不是一個很完美的計劃,但至少是一個可行的討劃,最重要的是這計劃可以很快的實行,不要等得太久,而預讓跟她都是不耐久等的。

  小桃是沒有意見的。她近來已經變了,變得十分溫順,柔媚,變成一個十足的女人了。

  她只知道,她愛上了一男人,這個男人就是她的一切。但她更明白:這個男人並不屬於她,如果她想自私地多擁有一點,就會連已有的這些都失去了。

  因為她愛上的是一個極不平凡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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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32:5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河東,那原是智伯荀瑤的領地,但此刻知是屬於趙襄子所有了。這是一場賭博,身家性命作孤注一擲的豪賭。

  智伯是輸家,也自然輸掉了一切。

  但趙襄子也沒有贏到什麼。河東經一次大戰後,壯丁死亡太多,剩下的一小部份回來後,重整家園很辛苦,因為他們要養活很多孤兒寡婦。

  襄子為了收買人心,特地下詔免除河東十年的賦征,他也慷慨地下詔:准許修建智伯的墓園,且決定在墓園完成之日,親臨致祭,還要帶來一樣珍貴的禮物——智伯的人頭,一隻被他用來洩忿的骷髏杯,使智伯得以全骸歸葬。

  這對已死的智伯而言,並沒有多少的意義了,但對河東的父老,卻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智伯仍然是他們心目中愛戴的領袖。死後骸骨不全,也是河東百姓的恨事。

  現在,這樁大憾事總算能解決了,他們對襄子的寬大,也是十分感激。

  智伯原來葬在一個荒郊,現在在一塊指定的地方,興建起莊嚴肅穆的墓園,大家都很盡心。

  人工、民夫都是自願前來的,他們都毫無怨言地工作著,建墓要用石頭,那要從山上挖下石塊,再以車馬運來,襄子特地送了軍馬,來協助成事。

  這些軍卒們白天工作辛苦了,晚間總要輕鬆一下,那家小酒鋪就成了唯一的去處。

  小酒鋪也是應時而開設的。智伯的墓園早先是一片荒地,連鬼都沒一個,自然也沒人來開設店舖了,現在有了那些軍爺,以及那些民夫們,有了生意,就有人來賺殘了。

  小酒鋪的生意好得出奇,終日不斷有顧客上門,入夜時雖點了幾盞油燈,照得半明半暗的,但是仍然有一大批的酒鬼擠在這兒。

  酒鋪的生意雖好,但賣的東西簡單,除了酒之外,下酒菜只有鹽水煮豆和醬狗肉。

  一來是人們閒得沒處去,二來是這家酒鋪賣的酒很地道,最主要的是當爐的兩個娘兒們都是花不溜丟的。

  她們是姊妹倆,美得如同兩枝花,姐姐愛穿紅,妹妹喜綠,紅綠交映,笑語交映,那還有不叫人著迷的嗎?

  不過這姐妹倆最多也只是對主顧們挺和氣而已,倒不是什麼不三不四的人家,她們一臉帶笑,慇勤地招呼客人,如此而已。

  哪個要是藉著喝多了酒,想跟她們胡調,她們的漢子就出來了。

  這漢子一臉的瘡疤,相貌猙獰,卻又是哈腰駝背,站起來比人矮了一個頭去,可是力氣是大得很。

  他對付那些人方法很簡單,夾領一把,抓住了衣服,把人舉了起來,往外一丟了事。

  不管對方是多高大的漢子,到了駝子手裡,就像個稻草人似的,毫無掙扎餘地。

  當然,也不是說這個駝子當真就沒人能對付了,可是人家站在理上,誰叫那些人去調戲他的渾家的?

  趙襄子遣軍來助修墓是為拉攏河東人心,自然特別注重軍紀,調戲婦女尤為禁例,挨了揍只好自認倒霉,吵起來不但沒便宜占,說不定還會掉腦袋。再者,河東地方民風純樸,但很驃悍,他們吃了敗仗,可沒有認輸,更沒有把趙的軍爺們看成勝利者,欺負他們的女人可不行!

  就因為這原故,駝子揍了好幾個人,不但沒事兒,反倒使別的人也乖乖的了。

  雖然有些小伙子看了兩個花娘們兒心裡不免有些癢癢的,但是想到駝子那張可怕的臉,也就死了心。

  也有人在心裡不服氣的,看那駝子一副猥瑣的樣子,深深地為兩個女的伸屈。

  這個丑駝子居然有兩個老婆,他們怎麼能平下這口氣呢?因為有人問過兩姐妹,她們都說是駝子的女人。

  墓園快完工了,這天,從趙國又調來了一批新的軍旅,他們可不是來做工的,而是趙侯的先驅衛隊。

  趙襄子決定在墓園完工遷葬之日,攜帶智伯的頭骨前來致祭合葬,這一批軍隊是擔任衛隊工作的。

  他們倒不敢太跋扈,也不敢太張揚,來到之前,先向河東將軍王飛虎逐了照會,再一同前來,由王飛虎指定了他們駐紮的地方。

  大營扎定後,除了巡邏的營卒外,其餘的人都禁止出營,唯恐他們會與民眾們起衝突。

  因為河東的百姓們也來了不少,他們有舊日征趙的少壯,也有親人死於戰爭的孤兒寡婦。

  大家情緒都很激動,最易鬧事,因此雙方都壓制一點的好。

  恰好有一小隊的巡卒來到小酒鋪中,那個領隊的十夫長是個頗為英俊的小伙子。雖然同僚們已經告訴過他這小酒鋪情形,但是他卻不服氣,尤其是喝了幾盅酒後,跟那個穿綠的小娘子又說了幾句話,以為人家對他青眼獨加,益發賴著不肯起來了。

  漸漸的,他的話更多了,而且口齒也輕薄了起來。

  駝子沉著臉出來了,走到他的座位前,只說了一個字:「滾!」

  那十夫長被這一喝,看見了駝子目中的精光逼人,倒是有點怯意,可是當著十來名部下,不禁又感到臉上無光,連忙一挺腰道:「軍爺是來喝酒,又不是不給錢,你憑什麼叫我滾?」

  駝子冷冷地道:「不憑什麼,但憑這鋪子是我開的,我不做你的生意,就可以叫你滾!」

  「笑話!天下哪有你這種做賣買的?只要你開門,就不能禁止客人上門。」他掏了一把銅錢,往桌上一拍道:「再打兩角酒來,老子喝到天黑都不走,看你能怎麼樣?」

  駝子沒有跟他多言,只走一步道:「滾!」

  那小子見到來勢太凶,色厲內荏地道:「老子不滾,要是敢撒野,老子就砍了你!」

  嗆的一聲,他已經拔出了刀。

  綠衣娘子見事情鬧得大了,忙上來解勸,攔住駝子道:「大哥,算了吧,沒幾天君侯就來了,忍一忍吧!」

  趙襄子來過後,此地又將歸於冷寂,不會再有這麼多人了,自然也沒有生意做了。

  這是一般人的想法,但是聽在駝子耳中,又別有一種意思,他已經準備罷手了。

  綠衣娘子又朝那十夫長道:「軍爺,我家漢子是個粗人,不會說話,您多包涵,今天您的酒也夠了,明天請再來吧!」

  小子這下子佔足了面子,就此下台也就罷了,偏偏他不識相,伸手抓住了綠衣娘子的手笑道:「我還早得很呢。來!再陪我喝兩盅。」

  綠衣娘子目視駝子,滿是哀求之色。

  小子更得意了,大笑道:「別怕你的漢子,小娘子,你是天仙般的人,嫁給他,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你坐下來,他要是敢嚕嗦,老子就一刀劈了他,你就可以另嫁了。」

  駝子怒極上前。綠衣娘子急忙抱住他,那小子卻以為這是機會,因為綠衣娘子在起身前,曾經低聲道:「軍爺,你快走吧,他凶得很,你會吃虧,在這兒,鬧起來也是沒理。」

  那小子卻是色迷心竅,以為綠衣娘子特別關照他,哈哈大笑道:「什麼?君侯雖然嚴禁軍隊鬧事,但我不同,我們是專司巡查捉拿奸人暴徒的,遇有形跡可疑的人,就能抓他起來,若敢反抗拒捕,有權格殺勿論。」說著舉著刀衝上來,厲聲叫道:「唉,你這駝鬼,看這副長相,非好人,看刀!」

  駝子的惡名他已久聞,而且剛才接觸到駝子的眼光,他忍不住有震慄之感,這時見到駝子被抱住了,心想這是機會,一刀砍了下去,只要砍倒了他,營中很多人都能作證,說駝子是個兇惡之徒。

  所以這一刀他倒是毫不容情,認真砍下去的。

  駝子雙手一振,拋開了綠衣娘子,然後一伸手,不知怎的,刀已到了駝子手中,跟著寒光一掠,他的鼻子已經粘在刀上了,是什麼樣功夫?

  不僅他嚇呆了,那些軍卒們也嚇呆了,駝子把刀往地上一丟,怒聲道:「滾!」

  那小子鼻子被劃掉都不知道痛,回頭就跑。那些手下也紛紛搶著跟他跑了。

  但是這批人並沒有跑太遠,忽而紛紛倒地,而且還有幾個人過來,舉刀亂砍,把那些軍卒都砍倒了。

  駝子大奇。那群人到了店裡,首先亂踢亂打,把桌椅砍翻了,而且有一個人持刀過來,砍在駝子的身上。駝子正待反抗,看清那個人時,不動了,而且乖乖地挨了一刀,這一刀並不重,傷的部位也不重要,但是血流得不少。

  跟著有一件更令人吃驚的事,就是那個穿紅的娘子由後面轉了出來,她看了一下道:「王將軍,那傢伙的鼻子是我咬掉的,他酒醉調戲我,被我咬掉鼻子,然後他砍了我一刀,以後的事就由你去說了。來吧!」

  這個姓王的將軍果然一刀砍在她的胸膛上,這是真砍。

  紅衣娘子馬上倒地。

  駝子大驚,上前抱住她,厲聲叫道:「王飛虎,你瘋了,你怎麼?」

  紅衣娘子道:「大哥!別怪王將軍,是我請求他如此的。如果不如此,事情蓋不下來,你行刺的計劃勢必要泡湯了。小桃,你過來。」

  綠衣娘子畏縮地過來。

  大桃歎了口氣道:「妹妹,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有身孕,你想鬧點事,使預讓的行刺計劃告吹而保全他。可是你錯了,預讓若是不能完成這件事,他活著也等於是死了一般,你整個地毀了他。」

  小桃像是一下子崩潰了,跪了下來道:「我不管!我不要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父親,我不要失去了他。」

  大桃歎了口氣,道:「也許你並沒有錯,但是你應該明白,預讓並不是屬於你一個人的,你該明白,你不能太自私。」

  她只能說到這兒,因為文姜已經伴著一位趙國的將軍以及十幾名親兵急急地闖了進來。

  那位將軍看了滿地的死屍,皺著眉頭問:「這些人是誰殺死的?」

  王飛虎道:「是末將。」

  文姜皺了眉頭道:「飛虎,你也是的,怎麼殺了這麼多的人,你看該怎麼辦?」

  王飛虎道:「末將必須殺死他們,否則激起眾怒,恐怕事情還要難以收抬。」

  那位將軍皺眉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王飛虎道:「那女子還沒斷氣,還來得及告訴將軍。」

  大桃掙扎著道:「是那位軍爺喝多了酒,抱著奴家要強行親熱,奴家在掙扎中,不慎咬下了他的鼻子,他就拔刀要殺奴家,奴家的漢子過來救助,也被砍傷了,那些軍爺們紛紛上前要殺人,幸朽王將軍來到……」

  王飛虎道:「方將軍,河東百姓對君侯的印象才轉好一點,若是容此事宣揚出去,立即將會激起民變,所以末將只好殺了他們,以息眾怒。」

  文姜沉下了臉道:「方將軍,河東雖已戰敗,但河東百姓,卻不是任人欺負的,貴軍到達前,我已經再三關照過,結果還是發生了這種事,你可要負全責。」

  那姓方的將軍道:「夫人,事情若是真如所言,自是錯在敝方,可是王將軍把人都殺光了,不留一個活口,全憑一面之詞……」

  王飛虎道:「方將軍莫非認為我在說謊?」

  方將軍道:「我可以相信王將軍的話,但是,敝方卻不留一個活口,我對敝國的人又將如何交待呢?」

  文姜道:「他們私出營區就已犯了死罪。」

  「他們可不是出營區,他們是出來巡邏的。」

  文姜道:「巡邏是為公務,如同臨陣,他們卻擅入民家飲酒,這就更不可恕了。」

  方將軍道:「他們都飲了酒嗎?」

  他是問小桃,小桃但哭不言。

  文姜道:「有沒有飲酒很容易知道,一個個檢查一下就知道了,免得你又是一面之詞。」

  方將軍揮揮手,他的部屬忙分開一一檢查,文姜也叫自己的手下隨同去檢查了一遍,趙軍沒有來回報,倒是一名河東的青年過來道:「夫人,他們飲酒,而且還飲得很多,個個酒氣沖天。」

  文姜冷笑道:「方將軍,這可不是在他們死後再灌下去的,死人的肚子裡灌不下酒的。」

  方將軍看看自己的部屬,見他們沒有反對,知道這項事實已無法推諉,無可奈何地道:「這是他們該死,來人哪,把屍體帶回去!」

  這時大桃已斷了氣。文姜道:「方將軍,慢來,你把屍體留下,我們等君侯來看了再說。」

  方將軍陪笑道:「夫人,末將已自承不是了。」

  「那就行了嗎?這兒還有一個死的,一個傷的。」

  「我們死了十來人,難道還抵不過?」

  「怎麼能抵呢?你的人是該死,可是這酒店夫婦死傷得太冤枉了。」

  方將軍只有道:「死者已矣,除非夫人還要把我也殺了償命,此外別無他策,至於傷者,只有賠錢治傷!」

  文姜道:「賠?把那十名死者的三年錢糧賠給這店主,作為傷死撫生之費。」

  方將軍只有道:「末將遵辦,少時即將銀錢送來。」

  「還有,在君侯未來之前,貴軍一律不得出營。」

  「這怎麼行?我們是來擔任警戒的。」

  「可是你的軍紀太差,反而會出事。」

  方將軍沉吟片刻才道:「這件事實在難以遵命!」

  文姜沉下了臉:「方將軍,我這是為你好。這兒是河東地界,你們的軍卒在此,極易引起反感,一點小的衝突,立可釀成巨波。像這店裡的慘劇,酒醉鬧事,對一個漂亮的女人調笑幾句,本是很尋常的事,只是發生在你們身上就不同了,頃刻之間,就是十幾條人命,若不是我趕來,他們可能會殺上大營去的。」

  「夫人,最好別發生這種事,否則就會很遺憾了。」

  文姜卻不在乎他的威脅,冷笑一聲道:「方將軍,河東只是戰敗了,不是征服,我們還有上萬的丁壯,有幾萬個婦女老兵,這些人都能一戰的,你若是不相信,我只要一聲令下,可以在一個時辰內,殺得你們片甲不留,你不妨先回去準備。」

  方將軍見她生氣了,連忙道:「夫人,這是何苦呢?末將是受命前來擔任警戒的……」

  「根本是多餘,憑你那一兩千人,幹什麼都不行。我只要派出兩百名甲士,足可踏平你的大營!告訴你一句話,我們之所以罷手息戰,是為了心感趙侯的仁厚,若是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來耀武揚威,我們可不吃這一套。」

  方將軍只有連聲陪不是。

  文姜又道:「我的條件不打折扣,接不接受在你,我給你一個時辰,把你們在營外的人全撤回去,否則的話,你就準備著收屍吧。」

  方將軍還要說話,文姜道:「一個時辰是很快的,到了時限,我在營外看見一個趙國的人就殺一個。」

  方將軍總算領教到這位夫人的厲害了,他自然知道河東戰士的驍勇,文姜的那些話倒不是虛偽的。更苦的是在出發之前,襄子對他一再囑咐,要他注意軍紀,萬萬不可跟民間起沖突。

  不久之前發生了什麼事,由於己方的人都死光了,已無從瞭解,但是那個十夫長滿口滿身酒氣,而且殺死了一個女的,這是事實,說來總是理虧。事情鬧開來,君侯一定會降罪自己,那時腦袋就保不住了。

  君侯痛恨智伯,把他的頭顱製成酒杯,現在卻要歸還,可見君侯極力在拉攏河東的人心,這時候是絕不能開罪河東百姓的,因此他一拱手道:「夫人,末將即刻就送錢糧過來。」

  文姜道:「我在這兒等著,你最好快點,否則百性們看到了死者,恐怕又會起鬧,我還要鎮壓一下。」

  方將軍諾諾告退。

  方將軍走後王飛虎道:「夫人真是了不起,敗軍之將,居然還能令對方屈而受命,不敢違抗,也只有夫人才能具有此等魄力!」

  文姜笑道:「那沒什麼,也要有形勢在後面作支持。形勢比人強,不怕他不低頭。飛虎,事情發展是如何的?怎麼把人都殺了呢?」

  王飛虎道:「事情是出自那個女的要求,她說形跡已經敗露,必須要將來人全部殺死,否則前功盡棄。」他低聲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文姜聽了後點頭道:「這位小娘子倒是很難得。小桃姑娘你過來。」

  小桃過來跪下要叩頭,文姜把她扶住了道:「謝謝你替我照顧他那麼久。」

  小桃忙道:「賤妾應該感謝夫人的成全。」

  「那倒不必客氣,這段時間內,我要照應河東的百姓,幫不了他的忙,還是你們方便些。怎麼?在晉城一直沒機會嗎?」

  「不,有機會的。我們行動過一次,沒有得手。」

  「哦?是怎麼一回事?怎麼會失敗的呢?」

  「夫人,您還是問爺吧。」

  「他在哪兒?」

  小桃怔住了。她相信文姜一定早已認出預讓了,而文姜居然會問出這句話。她看著預讓。

  預讓笑道:「小桃,文姜夫人的丈夫是預讓,是位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文姜也道:「我丈夫去做一件大事了,這件事沒完成,他不會跟我見面的,所以剛才經過的情形,還是你來說吧!」

  小桃只有把上次謀刺的經過說了一遍。

  文姜點著頭,聽完了才道:「那倒是難怪,預讓是劍客,他看看智伯的遺骸受到了小人的凌辱,當然會受不了的。這也是他們熱血男兒才有的行為,假如他能對那種事無動於衷,縱然行刺成功,也不可貴了。」

  預讓微微一震,臉上帶著微笑。

  小桃不解地道:「為什麼?夫人,這不是爺此生唯一的奮鬥目標嗎?」

  「是的,他是一個遊俠,一個劍客,遊俠劍客所標榜的是一諾千金,他要刺殺襄子,不是為了私怨,不是為了國恨,只是因為他受智伯知遇太深,無以為報,而這是他在智伯生前答應過還沒有做到的事,所以他要完成它。」

  「那又為什麼完成了並不可貴呢?」

  「因為在那種情形下,還有比踐諾更重要的事,那就是使智伯的遺骸不受辱。他不能在生前保護智伯,已經是萬分內疚了,如果還能眼見智伯受辱而無動於衷,那就不像個人了。」

  小桃點點頭道:「夫人說的是,還是您瞭解爺。」

  文姜苦笑一聲道:「我寧願不瞭解他。如果我不瞭解他,我就會像一般的女人一樣,想法子去阻止他,平平凡凡地活下半輩子,因為刺殺襄子那件事已經不重要了。襄子歸還遺骸,親自致祭,善視河東百姓,這些多少也是因為他而有的改變,他就是不行刺,別人也都能諒解了,他已為智伯贏得了尊敬。」

  小桃目泛異光道:「夫人,是真的嗎?」

  「是的。但是很遺憾,我太瞭解我的丈夫,他如不完成這件事,他的人活著也等於是死了,而他去完成件事後,才能堂堂正正地活著。」

  「可是這一次更為困難了。」

  「是的,不管是否得手,他都是死定了,行刺諸侯當滅族,他雖不死,王法也會弒死他,但那時死的只是一個刺客而不是預讓,劍客預讓從此就永恆不死了。」

  「夫人作何選擇呢?」

  文姜的回答頗堪玩味,她幽幽一歎道:「我是預讓的妻子,我會希望丈夫死嗎?我要他活千年百年。」

  小桃頓了一頓才道:「我希望孩子生下來有父親。」

  文姜道:「小桃,你在做人母之前,應該先學會為人妻。假如你連丈夫都侍奉不好,又如何能教好你的孩子呢?今天幸好是你姐姐發現情形不對,立刻去向王飛虎求告,總算擺平了這件事,以後可不能傻了。」

  小桃低下了頭。

  文姜又道:「你們是做生意的,該守本份,生意講究和氣生財,動輒找人打架,就不像是做生意了。喂!店主,你說是不是?」

  預讓道:「是,多謝夫人,以後我會注意。」

  「尤其你這個老婆欠莊重,該多管管。」

  「是的,夫人。假如她再那樣胡鬧,我會管教她的,如果她太不守婦道,我就休了她。」

  「別胡鬧,她已經有了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

  小桃臉色一變。

  預讓已經沉下臉來道:「小桃,如果你那樣瘋瘋癲癲,生下孩子來也不會好,我倒不如在他沒有出世前宰了他。」

  小桃掩面痛哭失聲。

  文姜也歎了口氣道:「你們慢慢地吵吧!我要走了,還有很多事情呢。」

  小桃忙止住了哭泣道:「夫人不多留一下嗎?」

  「不了,襄子在後天會來到,我得準備一下,因為我跟我丈夫約好了在那天見面的。」

  預讓道:「夫人知道他那天准來嗎?」

  文姜笑道:「我對自己的丈夫有信心,不過他真要是有事耽誤了,我也能諒解的。漢子,你也好好地招呼你的渾家,有身孕的人情感較為脆弱,好好地勸勸她。」

  預讓只是笑笑。文姜走到了門口,預讓也送到門口。

  文姜忽然道:「漢子,你說話的聲音,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但他比你可高多了,若不是看到你本人,光聽你聲音,我真還以為是他呢。」

  預讓道:「那我倒要注意,別讓人當成是他。」

  「你最好想想辦法。要不然襄子一來,可就苦了。我那故人在趙國鬧了很多事得罪了許多人,若是有人聽見你說話,很可能會把你當成了他。」

  預讓笑道:「那不至於,我只是個賣酒的駝子。」

  「但是這兒已經鬧過事了,這兒是行列儀仗必經之地,恐怕會有人來問問的。」

  預讓道:「是,我會特別留意的。」

  文姜又道:「我聽人說,吞生炭可以使人聲音變啞,你倒是可以試試看。」

  預讓道:「多謝夫人,一會兒我就預備去。」

  文姜歎了口氣道:「這兩天我沒空出來了,以後我們再見吧,這兩天你們別再鬧事了。」

  「不會了,我要辦喪事,家有喪事,不做生意了。」

  文姜道:「那也好,少了許多麻煩。這個死的聽說也是你的婆娘?」

  預讓苦笑道:「那只是說說,我一個生意人,那裡養得起這麼多女人,但是她死在我這兒,我倒是不能不認了,因此我打算把她算是我家裡的人,到時還請夫人幫忙。」

  文姜笑道:「我會安排的,王飛虎是個很義氣的朋友,他會把一切做得很好,我自己恐怕抽不出空來,因為後天我要跟我丈夫一起走了。」

  預讓默然片刻才道:「好吧!我就先把這個婆娘打發了,王將軍,你能幫個忙嗎?」

  文姜已經調頭走了,王飛虎仍然留下來,恭敬地垂手侍立一旁,聽見了預讓的招呼,連忙恭身立正道:「大哥請吩咐,兄弟無不從命。」

  預讓道:「飛虎兄,別這樣,你現在已是主領河東的將軍,雖然未經天子授爵,可是諸侯之間,都把你稱為一個領主了,連趙襄子對你都要客氣三分,而我只是一個布衣百姓,你不必對我如此客氣的。」

  王飛虎卻恭敬地道:「大哥這麼說,兄弟就太不敢當了,兄弟雖是碌碌之輩,也不是塵俗富貴所能綁得了的,兄弟之所以在河東,一則是報故主之情,二則是文姜大嫂之命,要我留下來幫她一點忙。」

  預讓歎道:「你們都比我做得多,做得好。」

  王飛虎道:「犬哥!兄弟以為我們目前所從事的一切,不是以成就多寡來討功的,只要我們盡心盡力地做了,那才是最重要的,至於成功與否,已沒有關係,無論事成不成,都改變不了什麼。」

  預讓不由得苦笑道:「是的,我也不明白何以會成這種尷尬的局勢。我們似乎不為什麼,也不為了什麼人,更沒有人在背後推擠著我們,但是卻非做不可。」

  王飛虎道:「是的,大哥,兄弟也有這個感覺。我們就像是撲向火炬的飛蛾那樣,雖是說不出一個所以然,卻會以無比勇氣與毅力以赴,停都停不了。」

  預讓想了一下道:「河東對襄子之來作何反應?」

  王飛虎道:「他們不會反對、仇視他,但也不會去擁戴他,在河東,智伯的地位是無人可以替代的。」

  「這就好,我是怕大家還記住仇恨,有所蠢動,會造成很糟的結果。」

  「這個大哥放心,大嫂一直在向他們多方解說,絕不會讓他們做出貽禍鄉里的事來。」

  預讓道:「她也沒有另作部署吧?」

  「沒有。她說過,這是大哥一個人的事,任何人都幫不上忙,也不讓任何人插手。」

  「那我就是這個問題了。」他的手指向了小桃,沉聲道:「她已經有了身孕,我本來也在遺憾著,怕愧對泉下的祖先,現在這個問題倒是解決了。」

  王飛虎喜道:「恭喜大哥後繼有人。」

  預讓道:「我想請你把她送到我家鄉去。」

  小桃立刻道:「不,我不去。」

  預讓道:「你在這兒,會礙我的事。」

  「我不會了。我從現在起,不說一句話。」

  預讓搖頭道:「你剛才就害死了大桃,所以你一定要離開。你在這兒,我放不開手去行事。」

  「大哥!我求求你,別把我送走!」

  王飛虎道:「嫂子倒是必須要走,否則事後誰都無法保護你了,行刺君侯乃滅族之罪。」

  「我知道,上一次不是也沒事嗎?」

  「那是大哥沒有得手,襄子又不加追究。這次大哥一定不會失手了,即使不能成功,也不會有上次的情形了。大嫂既已有了身孕,還是要早點離開……」

  小桃倔強地道:「不,我們死也要死在一起。」

  預讓怒道:「小桃,你要死也得把孩子生下來再死。」

  「大哥,你若是堅持要我走開,我就先毀了孩子。」

  預讓看看她道:「你打算這麼做?」

  小桃道:「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做給你看,你知道我是否有這個膽子的。」

  預讓頓了一頓才道:「小桃,我現在倒不想要你走了,因為我也不想要那個孩子,在你這種狠毒的母親身上生下的孩子,必將是個惡毒的人,所以我要先毀了他。」

  小桃怔住了。

  預讓道:「你放心吧,才兩個月左右,嬰兒尚未成形,不會很痛的。」說著他的手指戳向她的腹部。

  王飛虎忙將小桃推開,急聲道:「大哥,你這是做什麼?」

  小桃已經昏倒了。

  預讓道:「我要她走!」

  「那也不必如此。」

  預讓道:「小桃知道我對她腹中的孩子很重視,才會以此來要脅我,這是很愚蠢的事。我就讓她明白,我並不是像她所想的那麼珍視這個孩子。」

  王飛虎歎了口氣,叫從人扶起了昏絕的小桃,並且很快地將她送走。

  他很想跟預讓多談談,但是沒多久,方將軍那兒著人送錢來了,由王飛虎代為收下。

  來人走了後,王飛虎道:「大哥,這錢要加何處理?」

  「你看著辦吧,反正我是用不著了。」

  王飛虎想了一下道:「那就交給小桃吧,雖然,以後我們會照顧她的生活,但是這筆錢應該是她的。」

  從人回來覆命,小桃經過文姜夫人勸說了她幾句,總算乖乖的上路了。

  預讓笑道:「是的,我這一生中乏善可陳,但是卻娶了個好老婆,交了這樣的好朋友,再有就是遇上了智伯那樣的好東主,這一生實在已經滿足的了。」

  王飛虎覺得不便再說什麼,而預讓也不想問什麼,這使王飛虎很納悶,他原以為預讓會問一下文姜在什麼地方或是別後的情形,但預讓沒有開口的意思。

  他曾在文姜那兒略作試探,文姜居然也沒有見面小聚的意思,但他深知這夫婦兩人感情之深,是無以言喻的。

  文姜在河東時,每天都在靜處對天祈禱,為預讓祝福,可是現在預讓來到了此地,文姜反而沒有一見之意。

  這夫婦兩人都是不平凡的怪人,所以他們的思想行為,不是我們這種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這是王飛虎在心中暗自所作的結論,但他自言自語時,是充滿了尊敬。

  預讓弄了幾塊生炭吞了下去,干而粗厲的炭很難下嚥,有時要用手指的力量硬往喉嚨塞下去。

  粗糙的炭劃破他的喉嚨,但他的目的達到了,他聲音變得低啞深沉,再也沒有以前那種嘹亮震人了,再加上他故意以疊骨法做的駝背,使他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一點舊日的形貌。

  襄子的侯駕終於來到,他為了表示他的誠意,輕縱簡騎而來,但他畢竟是一國之君,不能過於草率,所以在他行祭時,儀仗軍列排在兩旁,親人等被隔得遠遠的,不得接近。

  連王飛虎和文姜她們也都被隔開,只有一個人例外,那是酒店中的駝子,因為他死也不肯離開他的店。因為在他的店裡鬧過事,而且還殺了他的一個女人,方將軍多少有點歉意,沒有辦法去趕他。

  趙襄子騎著馬,後面跟一對步行的侍從,其中一人捧著—個金盒,盒中放著智伯的骸骨。

  墓園已經做好,只等這一盒子放進去,就算是完骨全安葬了。

  河東的父老百姓們都含著淚,捧著香,雖然被隔在兩邊,仍然是十分哀切。

  襄子的馬經過時,他們不見行動,但是等裝有智伯骸骨的金盒經過時,每人都擎香跪了下來,低聲祝禱。

  襄子的騎乘跟後面的智伯骨骸櫃距不逾兩三丈,因此這種情形,他看得很清楚。

  他的風度是很好的,一般的情形,這種清況,都會悖然而震怒,但襄子沒有,他只有感慨地想著:荀瑤的確是個人傑,我能勝過他是運氣。他攻進晉城,我的百姓對他歌頌仁德,我以征服者的身份來到此地,仍不如他受到尊敬,看來河東的百倒真夠倔強的,他們不容易歸心於一個人,但如把心交給了誰,就很難再轉移。

  有兩名侍衛看到了這種情形,走近襄子低聲道:「君侯,這些百姓們太無禮了,也太頑強了。」

  襄子連忙道:「別胡說,這才是真正的義民,他們不忘故主,正是忠義的表現。」

  「可是他們對君侯太不敬了。」

  「他們對我並沒有恭敬的理由,我殺了他們所敬愛的領主,傷了他們的子弟,他們是應該恨我才對。」

  「君侯,是他們先啟戰端來攻打我們……」

  「唉!王琮,你不懂,有些事情是不能以道理去評估的。戰爭已經過去了,是非就不存在了。我還活著,他們卻死了,這才是事實,他們心裡不舒坦是必然的。你退下去,態度放恭敬些,不要引起他們的反感。」

  襄子斥退了這名王琮的侍衛,自己也下馬來步行了,反而叫那名捧著金盒的侍臣騎在馬上,他自己在馬前牽鐙而行,態度愈見莊重。

  趙國的大夫子盾過來了。他是天子所委,作為諸侯的禮儀以及事物顧問,上前道:「君侯,這不可。依禮儀所定尊卑之分,君侯不可如此。」

  襄子卻一笑道:「智伯所授的爵秩尊於我,他是河東伯,我只是子爵而已,何況先者為大,我對他尊敬亦未逾越,我覺得應該對他恭敬一點。」

  「可是君侯現已承繼公侯的身份,為一國之君了,名份之所關,不能錯的。」

  襄子微笑道:「大夫,禮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若受死法所拘,那太愚蠢了。若說要遵守成規,我們韓趙魏三姓,都是晉公的眾臣,三家分晉,已失人臣之分,朝廷該對我們大申撻伐才對,可是天子卻派了大夫前來,承認了我們的地位,這不也是反了禮法尊卑正名之義了嗎?大夫食祿於趙已有數年,怎麼未有見及此呢?」

  這番話說得太直率了,使得子盾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此時諸侯割地自雄,君權早巳衰微。五霸時代,霸主還喊出了尊王攘夷的口號,對那個沒多大實權的天子還保持禮貌上的尊敬,但到了三家分晉後,七雄分據,攻戰時起,天子根本就管不了,朝廷也就形同虛設。

  大夫子盾是太子派來的,襄子繼位時,年紀尚輕,對他倒是頗為客氣,他就倚老賣老起來,漸漸的言詞上對襄子頗為干涉,使得襄子很討厭他。

  今天正好是個機會,著著實實地搶白了他一頓。當然,這種話也只有襄子才夠資格講,出於別人之口,就是大不敬罪了。而且襄子並不諱自己先人分晉之事,使得這位禮法權威的大夫汗流浹背,卻又啞口無言。

  襄子微微一笑道:「天氣太熱,大夫上了歲數,不宜多作步行,請上馬去吧!我年紀輕,走兩步沒關係的。」

  「不,不!君侯都在走路,老臣怎敢僭越?」

  「那就慢慢的走吧!王琮,扶住大夫,若是大夫走不動了,就歇一下。今天我是以私人的身份前來致祭,不行國禮,大夫到不到都沒有關係。」

  他穿了私服,這也是為了避免引起反感,若是他大排儀仗,堂堂皇皇地前來,就不會草率了,而河東百姓對他的態度尚未十分轉變,不是自討沒趣就是一場大衝突,那就失去他拉攏人心的本意了。

  襄子是個聰明人,不會做那種笨事的,因此,他的行事也可以有適度的自由去表現他的謙遜。

  而這一著還真用對了,他再向前行時,前面的河東父老不待他走近,即已跪了下來,口中呼著:「多謝君侯!」

  這是百姓們表示謝意,也可以解釋為他們感謝他對智伯的禮遇與恭敬,再者,也可以說他們是為智伯而跪拜,但不管怎麼說,這已經是一個好的開始了。

  而且,百姓們稱他君侯,這已經是承認他了。國無二君,百姓們口中的君侯,沒有第二個的,他們口中稱他為君侯,即已自承他的子民了。

  襄子心中非常得意,他終於成功地獲取到河東的擁戴,這是很足珍貴的,他幾乎想笑出聲來。但此時此地,是不容輕慢的,他只能努力地把笑容淺淺地刻在臉上,和氣地不住點頭道:「不敢當,不敢當!應該的,應該的!」

  這種謙和使他更為取得好感了,河東人是不易流露感情的,他們雖然還沒什麼進一步的表現,但是一個個熱淚盈眶。襄子知道他已真正地征服了這個地方。

  但是在稍前的地方,卻有一個人為這種現象感到十分的焦灼不安,那是預讓。

  他身在左邊的橋下,過了橋就是墓園的入口,橋的兩端站了不少的人,河東的重要人物如王飛虎、文姜等都在橋的那一端。

  照一般的情形,襄子馬到此處,必然略為加速過橋,以接受河東首要的迎接。到了這兒,他的注意力將會為對岸的人所吸引,防範較疏,也是最易下手之際。

  預讓一大早就蜷伏此地,躲在橋洞中,準備等襄子過來,暴起出擊。

  但是現在襄子下馬步行,這使他搏擊較為不利,因為馬上行動不便,得手的可能較大。

  現在,不但襄子的行動較為利便,而且又走在馬的右邊,預讓從左面出來,有馬身相間,直接攻到襄子的機會就更為減少了。

  本來,預讓若全力一擊,劍氣所及,足可將馬腹裂穿而不減威勢,但是智伯的骨骸在馬上,那是不能冒瀆的。

  時機稍縱即逝,如果等襄子走過去,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因為回程時,襄子必然是在扈從車騎的簇擁下行進,更沒有辦法得手了。

  因此,當襄子走近橋頭的時侯,預讓還是作了個最危險的選擇,他衝出了橋洞,弓著的身子忽地彈得筆直,像飛鳥般的彈起兩丈多高,越過馬身,劍光下掃,發出了驚天動地的一擊。

  這是他在萬般無奈下定的步驟,也是唯一可行之途,除了從上面越過外,沒有任何的辦法了。

  因為襄子本人的技擊極精,而且隨行的護衛俱非庸手,只有突然的一擊才有得手可能,若是先給他們發覺,就全無機會了。

  從橋下出來,已經被人發覺,然而可以利用人們在驚愕時所生的片刻遲疑,迅速地行動,在對方措手不及的情況下得手,所以,一出來就要立刻進攻,如果他繞過馬身去找襄子,那就來不及了。這不僅是找到他的問題,還要發動攻擊,也不是隨便的出手,而是全部勁力凝聚的一擊。

  預讓在很早以前就劍氣蓄勢,使自己像一柄拉滿了弦的弓,然後再使自己再像控在弦上的那枝箭,急射而出。

  箭不能拐彎,但是由高而下時,有一個弧度。

  預讓也是一樣,他身與劍合一,越過馬身,筆直地向著襄子刺去。這雷霆萬鈞的一劍,應該毫無疑問的能得手,而襄子在極度的驚駭中,也不知道閃避或拔劍抵抗了。

  然而,預讓那一擊落了空,劍尖以兩寸的偏差,刺在襄子的頸旁滑過。倒是他的衝勢,把襄子撞倒了。

  以預讓那樣的劍手,作全力的一擊時,居然會刺彎偏過,這實在是令人難以相信的。

  預讓自己也無法解釋。他只感覺到在將要得手時,有樣東西在他腳上輕輕地一碰,只是些微的,然而使他的劍勢偏了半尺。

  他自己也無法解釋那半空中的一觸是何由而來,只有委之天意,大概是上天不讓襄子死在他的劍下。

  天意如此,何能違天而行?因此跟襄子一起倒地的預讓,已經放棄了努力,不想再嘗試了。

  其實所謂天意,卻只是一隻馬蹄而已。

  馬匹被掠過的人影所驚,忽地前蹄揚起揮了一下,這是馬的習性,襄子乘坐的這匹馬是久經訓練的戰駒,它發覺掠過的黑影不過是一個人,立刻又安靜下來。

  這些動作都極快,但是它驚立而起揚蹄時,馬蹄在預讓的靴底上輕輕地擦了一下。

  若是有半分的間隙,雙方都不會接觸了,就是這輕輕一觸,使得預讓功敗垂成,也挽救了襄子一命。

  襄子畢竟是經過大風浪的沙場老手,突然的驚詫過後,立刻恢復了神智,發覺這個突出的人將要不利於自己,立即握住了對方握劍的手,不讓他再有攻擊的機會,另一隻手緊緊地勾住了他的腰,使他無法動彈。

  他還沒有看清預讓的臉,他的頭由對方的肋下穿過,緊貼著對方,使自己的喉頭,眼睛等容易受傷的部位都在無法攻擊的地方,這是一個老經驗的鬥士常採取的方法,在貼身的肉搏中,避開要害受傷是第一要務。

  而且他知道不必支持太久,他侍衛們就會來解圍的。可是在他的感受中,這個刺客似乎是個很平凡的人,身上連一絲勁力都沒有,也沒有一點掙扎的意圖。

  不必等侍衛們過來,他自己就能打了。於是他手一用勁,把對方遠遠地拋了開去,更巧妙地,在對方身軀離去時,自己一個鯉躍翻起,嗆然長劍出鞘,直刺出去。

  拋人、出劍、挺身、發招,四個動作一氣呵成,他不但表現了優越的戰技,也藉機會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武功。

  他知道此時有很多河東的人在看著,而河東的百姓尚武、崇拜英雄,這一手必可得到贊賞。

  果然,很多人都為他漂亮的身法與手法響起了歡呼,大家雖然為突然出現的事件而震住了,但因為大家對襄子已經沒有了敵意,因此,對這個行刺的人也沒有特別的支持,當然他們也沒有對刺客懷有仇意。

  他們的立場是超然的,無所偏袒的,襄子表現了一招漂亮的脫身與反擊,贏得了歡呼,他們也希望這個刺客能夠露幾手漂亮的攻擊。

  照他由橋下出來所作的出手一擊,他無疑是個技擊高手,這一戰將是很精采的。

  可是大家很失望,連襄子亦然,因為那個刺客雖然擎劍而立,卻沒有作戰的意思。

  但是他的劍並不是垂下或是無力戰鬥的樣子。

  他所採取的姿勢仍是充滿了戰鬥性的,只不過他聽任襄子的劍長驅直入而沒有抵擋而已。

  這實在太怪了,也太出人意外了,襄子是個很謹慎的劍手,反而不敢深入了,劍尖已經刺中對方的胸膛,入肉分許,忽然急速拔劍退後。

  刺客卻一動都沒有動,依然那樣站著,被刺中的部位已經流出鮮血,但是他像一尊翁仲般的站著。

  襄子怔住了。他不知道對方的目的何在,這時大批的侍衛都擁了過來。

  有兩個執劍上前道:「喂,漢子,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行刺君侯,還不快快放下凶器,束手就擒!」

  刺客只輕蔑地看了他們一眼,說道:「劍客的劍永不離手的,你們可以把我殺了,卻不能叫我棄劍。」

  聲音雖很沙啞,而語氣卻很傲,那些侍衛正準備上前,襄子卻喝止他們道:「退下來,由我來鬥鬥他。」

  那剛上任的侍衛領班王琮道:「君侯,這應該是卑職們的責任,君候何必冒險呢?」

  襄子冷笑道:「你的責任是保護我,可是在危險中,仍然是靠我自己解脫。」

  王琮低下了頭道:「是!是!請恕卑職們失職疏忽,但卑職們沒想到他會由橋下出來,卑職等以前已經檢查過那個地方,那裡是絕無可能藏人的。」

  「喔?絕無可能?那他是如何藏身的呢?」

  「這個卑職實在難以想像,那橋頭根本沒有立足之處,橋下的水深逾丈,連站有水中都不可能,而橋腹處的橋洞只有徑尺大小。」

  「那已經夠把一個人縮在裡面了。尋常只要能把頭鑽過去的孔,身子也能跟著過去,」

  「可是那橋孔卻不通的,只得三尺來深,最多只能藏進半個人,有一半要在外面。」

  襄子冷笑道:「武功練得好的人,能把身上的骨節鬆散,身軀四肢屈折合成最小的體積,有三尺多深,一尺為徑的地方,足夠藏身了,」

  王琮訝然道:「卑職聽人說過,但不信有人能練到這種境界,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襄子冷笑道:「王琮,你自己不行,卻不能把別人也看成如此。別的不說,要講藏身於那個橋洞中,在跟前就有兩個人能辦得到。」

  王琮道:「是,是,君侯。屬下孤陋寡聞,這漢子由橋下出來,藏身橋洞中殆無疑問,屬下一時未注意及此,請君侯原諒,屬下願領失職之罪。」

  襄子歎道:「罷了,你已經很盡心了,像那種情形,是特殊的例子,能達到那種標準的,舉世也沒幾個人,你想不到也不足為怪。」

  「多謝君侯不罪。君侯,這刺客既有那等手段,必然不是庸手,君侯更不可冒險輕斗了,還是讓屬下來吧。」

  襄子沉聲道:「你們應付得了嗎?」

  王琮頓了一頓,才道:「屬下等當盡全力撲殺這個刺客。一人不行,就用十個人,屬下等願效死命。」

  襄子笑道:「人家能運氣疊骨,你連這種功夫都不知道,兩下相去甚遠,上去一定是送死。雖然你們仗著人多,可以用輪戰制服對方,但是太不公平了。」

  王琮忙道:「君候,屬下等乃為護人而盡職守,不是武人爭強鬥勝,不講什麼公平的。」

  「不行!我是學劍的人,我講究的就是公平,在我跟前,不准有倚多為勝的事,你要是行,就一對一上前對戰,不行就讓給別人來。」

  王琮道:「屬下自承不行,但不知道還有誰行。對了,君侯說眼前就有兩人擅長縮體之功,一個是這刺客,還有—個是誰呢?」

  襄子脫去了身上的外衣,整理了一下勁裝道:「我!」

  「啊!是君侯?」

  「是的。練劍到了某一個階段,講究身與劍合,那就必須要使肢體柔軟任意屈伸,然後才能發揮某些招式的精闢之處,使對方無法想像的情況下突出奇招。我已經突破那個階段,所以我才知道有那種可能。」

  「屬下愚昧,不知君侯高明若此。」

  襄子微微一笑道:「我的責任在施政牧民,本不應該把精力放在擊劍上的,可是我由劍道中悟出許多道理,在理政治國用兵交戰時都能適用,而且還別具徵效。」

  「劍道即仁道!」木立的刺客忽然開口了。聲音還是沙啞的,然而語氣中有著無比的莊嚴,使得襄子悚然動容,移目看去,預讓的臉又經過了一番改變,連聲音也變了,但是他的那種內在的劍客的風標卻是無法改變的,尤其是那種面對著死亡而毫無畏懼的態度,使得襄子十分熟悉。

  他頓了一頓之後才道:「預讓,怎麼又是你?」

  這句話問出後,四下都為之震動,尤其是河東的父老們,因為預讓跟他們的關係太密切了,難道這個形貌醜陋的漢子會是預讓嗎?很多人不相信,他們都見過預讓,預讓是個美男子,英俊魁偉,劍技超凡,所向無敵,視如天神。這個漢子怎麼會是預讓呢?

  但有些地方卻又使他們無法不信。第一是這漢子的身形很像,第二是他那一劍在手,睥睨天下的氣概。這個漢子雖然一擊未中,但他抱劍在手,毫無恐懼,只是他也沒有了殺機,沒有繼續動手的意思。

  原野上雖然擁集了近萬人,但是沒有一絲聲息,人人都屏息佇望著。還有不少人看著文姜,想從她的臉上找出答案,但他們也失望了。文姜站得也如同一尊石像,沒一點表情,似乎那個人並不是她的丈夫,也似乎預讓這兩個字與她毫無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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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33:3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預讓站在那兒,雙目凝視著上方,似乎想從碧雲中得到些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才問:「君侯怎知是預讓?」

  襄子笑道:「沒有任何理由,我只是認出了你!」

  「預讓形貌聲音俱已非昔,河東的故老都認不出預讓了,君侯何以能一眼認出我呢?」

  襄子想想道:「因為你手中執著劍。」

  這個答案很少有人懂,但是預讓卻能充分地明白。

  一個高明的劍手執劍時,本身必然具有一種獨特的氣勢與表徵,雖然不一定能以言語表喻,但是另一個劍手看見了,立刻就能知道是誰。

  正如人們去形容一個熟人,若是光憑言語,除非那人有著特別異常的特徵,否則往往會發現,至少有上百個完全不像的人可以符合敘述。

  但是,若將那人放於百個外形輪廓相似的人中間,卻一眼可以找出要找的熟人。

  由此可見,人的外表,並不是識別的重要因素,而劍客與劍客之間,又有著他們獨特的特徵,雙方只要交一次手,就能牢記不忘,也許在路上對面相逢,他們不會認識,但只要一拔劍,那怕已過了數十年,雙方的外形都改變了,他們仍能相互認出來。

  默然片刻後,襄子道:「你這次又失敗了。」

  預讓沒開口。

  襄子再道:「這次你的劍比上次見面時凝穩多了,尤其是能將殺氣完全收斂,一直到快要刺中我時,我都未能察覺,可知你的劍藝進境太多了。」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我的劍是有了些進展,但是並沒有君侯所估計的那麼高。」

  襄子道:「不然。以前,我以為身與劍合已是天下無敵的境界,可是經過上次一度遭逢之後,我發覺你的劍技比我高上一個境界,所以再度去深造了一段時間,結果到了心與劍合,意與劍合的境界。」

  預讓道:「我可以體會到。剛才君侯所發一劍,在刺中我之後,居然能撤收回去,收發由心,人世間應是無敵了。」

  「但是我不如你,你已經到了劍在物外的境界,把人與劍分開了。」

  預讓笑道:「塵世之人,很難到那個境界的。」

  「哦!為什麼呢?」

  預讓想一想道:「因為我們都太重視劍,時刻都要抓在手中,人與劍分不開又怎能劍在物外?」

  「不錯,可見你出手之初,無形無蹤,我反擊你時,鋒刃及體,你都能孰若無睹,分明已到了那種境界。」

  預讓道:「沒有,我還沒有到,這一輩子都無望可及了。因為我放不下劍。」

  襄子道:「那你怎能發劍於無徵?」

  「那是因為我胸中本無殺機。」

  「本無殺機,是說你不想殺死我?」

  「是的,你我既無宿怨,也沒有仇恨,更沒有利害,沒有任何力量促使我非殺不可。」

  襄子道:「是啊!預讓,我實在不明白,你現在刺殺我,實在沒有道理,智伯已故,爭端已經不存在了,他又沒有嗣子,而我與智伯之間,也只是權位之爭,別無宿怨,一死百了,你為什麼要刺殺我呢?」

  預讓道:「只因為我答應過智伯。」

  「那也是從前的事,此一時,彼一時,智伯泉下若能語,他必然不會再要求你如此做的。」

  「我知道,君侯對河東父老及智伯夫婦已仁至義盡,換了個人,不會有此等胸襟。」

  「那你為什麼還要殺我呢?」

  預讓想了一下又重複那句話:「我答應過智伯。」

  同樣的答案,意義不一樣了。第一次是他解釋動機,第二次,卻是表示他的決心。

  襄子也明白了,長歎一聲道:「預讓,今天若是我走在右邊時,必難逃過那一劍。」

  預讓道:「是的。我發現胸中殺機時,出手凌厲,確已能至無堅不摧的境界。」

  襄子臉色凝重地道:「今天我能逃過這一劍卻完全是運氣。」

  預讓苦笑道:「只有這麼說了。」

  「你不會更改你的心意了?」

  「我若活著,只有這一件事可做。」

  襄子道:「而我不能一直靠運氣。」

  預讓點點頭道:「是的,世事或有巧合,但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同一情形。」

  「除非我自己想死,否則我只有殺了你。」

  「看來是必須如此。」

  「我尊敬你是個烈士,不讓你死在那些侍衛們的劍下。」

  預讓道:「君侯準備要我怎麼死?」

  「我要親自殺死你。」

  「多謝君侯。預讓敬候劍下成全。」

  襄子道:「當然你也可以反擊,可以抵抗,可以閃躲逃避,我也要給你一個殺死我的機會。劍手相搏,應該是公平的,我的人決不會上前幫忙。」

  預讓笑道:「在我說來,倒是一樣的。我若刻意求死,誰殺我都行,我若存心拚命一搏,除了君侯那支劍,別人要殺死我還不容易。」

  王琮在旁聽了多少有些刺耳,厲聲道:「預讓,你雖是聞名天下的劍客,但是我們的人多。」

  預讓道:「王琮,這不是在晉城,你別仗著人多,此地我的人更多。」

  「我知道你在河東傳授了不少的弟子。」

  「他們不是我的弟子,只是跟我學過技擊之術而已。」

  王琮道:「他們敢上前幫你的忙嗎?」

  預讓道:「如果需要,我一聲召喚,他們會立刻拔劍相向。」

  「假如他們那麼做,結果就很悲慘了。」

  預讓厲聲道:「王琮,你別以威脅的口氣在此地說話,河東的子弟是不會向威脅低頭的。我之所以不要人幫助,並不是怕你們人多勢眾,而是因為無此必要。」

  王琮還要開口,襄子已經斥止道:「王琮,退下去,不准再開口!」

  王琮似乎不服氣。

  襄子道:「你如果真要出頭,就單獨出去向預讓挑戰。」

  王琮道:「君侯!屬下的劍技不如預讓,單獨挑戰,必死無疑,但是屬下不必如此的。」

  襄子歎道:「王琮,你倒像是富貴人,根本不該做劍客的,你把生死看得太重了。」

  王琮道:「卑職雖然學劍,但不是為做一名劍客。卑職家中人口眾多,食指浩繁,卑職本就是為了利祿而來從事的,卑職重視生命,也是重視職守,卑職的職分是保護君侯,所以卑職不敢逞強冒險,炫能好鬥。」

  他的話說得很老實,襄子倒是無以為斥了,只得向預讓道:「預讓,我心敬你是個劍客,故而以劍客的身份來向你挑戰,這對你夠優待了吧?」

  他為了要在河東百姓面前表現他的仁慈慷慨與英雄氣概,所以才提出了這個條件。他知道這是最容易取得好感的,因為河東民風尚武驃悍,最重英雄。

  這果然為他贏來了很多的尊敬。

  預讓一言不發,微微將劍抬起,作了個備戰的姿勢。雖是隨隨便便的一站,卻已有萬夫莫敵之威。

  襄子十分高興,一個劍道的高手最怕的是寂寞,能有一個技藝相當的對手來一戰,這是最夠刺激的事。

  襄子拋去了劍鞘,把身上不必要的東西都丟開了,然後才道:「我自從學劍以來,始終沒有真正地測試過自己的能力,今天該是個機會了。」

  這是一個劍手共同的願望,他們一直希望知道自己的技藝到了什麼程度,遇上旗鼓相當的對手,總有一較高低的衝動。趙襄子以諸侯之尊,單身與一個平民決鬥,也是基於這種沖動。

  兩個人沒有再說話,對峙著繞了兩圈,那是為了觀察,看看對方是否在哪一處有空隙。

  雙方瞭解到對手的造詣已是無瑕可蹈,無懈可擊,他們就不再浪費精神等待了,他們知道要擊敗對方,只有自己製造機會了,因此,他們又不約而同的發出了招式。

  雙劍以極快的速度一擦而過,沒有交觸,因為他們都知道對方已能充分地化解自己的攻招,不必徒勞無功了。

  兩個人不斷地移動著,交錯進行著換招。

  但是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們的兵刃也沒有接觸過。每個人都是招式用足後,發出的招式很穩,立刻就收劍撤招。兩人都是同時發招的,但是一劍出手,發現對方都已能測知招式,加以防備了。

  上乘的劍手,斗的是技,不以力勝,五十招後,雙方的態度越來越嚴肅,越來越恭敬。

  因為,他們都為對方的劍藝吸引住了。而四周圍觀的人都比他們還緊張,這是一場罕見的高手對劍,每個人都知道好,但是說不出好在那裡。

  又是五十招過去,雙方都有點疲倦,也見了汗,但決鬥仍是沒有結果,這兩人的劍技路子完全不同,但他們的造詣極深,殊途同歸,所以很難分勝負了。

  忽而,預讓大喝一聲,奮力橫出一劍,貼住了襄子的長劍,把他震退了幾步,然後身形上躍,劍光直掃而下,這與他先前躍過馬匹突擊的招式完全一樣。

  襄子卻不像預讓那樣狼狽了,他長劍在手,已經有了準備,只手握住劍柄,斜指向天,準備接下他這天驚地撼的一擊。

  他知道這是預讓全力的一擊,躲、避、退,都不能脫出劍氣的範圍,只有拚命一博了。

  但是預讓卻沒有直落下來,在空中,他的身形巧妙的一翻,居然轉了一個方向,落向一邊去,跟著劍光翻舞,耀眼生輝,那是劍氣發揮到極致的緣故。

  襄子不知道預讓在玩什麼把戲,他已經把全力傾注劍上,等待預讓一拼的,預讓變了方向,但是他凝聚的劍勢卻到了非發不可的程度,再也無法控制了。

  固然,他可以使劍招立發,不過那太危險了,勁力用盡,新力未生,是防備最弱之際,也就是所說的空門。

  預讓在空中轉換方向,大概就是誘發他勁力空發而乘其虛,這份心思實在巧妙。

  但襄子不是輕易上當的人,他的勁力雖然控制不了,但絕不會空發,他雙腿一點,身隨劍勢,攻向了預讓的背後。招式並不巧妙,巧妙的也是心思,攻敵之必救,這樣一來,預讓有再好的精招也必須停止下來,解救背後的危機了。這是襄子臨時的變招,也虧得他多年的造詣,才能在匆促間爭回先手。

  劍尖直刺向前,預讓像是完全沒有發覺,一任對方的劍刺過來。

  襄子莫名其所以,因為預讓的長劍舉起下落又不似毫無知覺,只是預讓劍落前方,襄子卻在他的背後,這個人究竟在搞什麼玩意兒呢?

  劍尖刺進預讓的背後,又從前胸穿出,預讓以乎毫無感覺,彷彿刺中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泥塑木雕的偶像。

  襄子駭然地拔出了劍,而預讓也轉過了身子,他胸前被劍刺穿的地方開始大量的冒血,預讓的身子也發出了輕微的顫抖,證明他受傷很重。

  可是,他剛才明明已經取得了先手,襄子只是無可奈何下力求扳平而已,那一劍輕易可以招架住的。

  預讓不招架,聽任劍刃刺中。

  他是不知道嗎?不可能。以預讓的造詣,劍氣到他身前半丈處,必有知覺,來得及回身格開的。難道是預讓存心求死,故讓襄子刺上一劍嗎?那也不可能,因為預識到現在仍是全身殺氣,而且一個劍手在決鬥時,絕不會束手待斃的。

  那預讓到底是為了什麼?

  襄子終於找到了答案了。在預讓的腳下橫著一件割碎的錦袍,那是襄子的。本是穿在他的身上,為了要鬥劍,他脫了下來,隨手放在一邊,此刻已預讓斬成了幾片。

  襄子忍不住問道:「剛才你是在斬我的袍子?」

  預讓沒有回答。

  襄子道:「這件袍子雖然與我的衣同為黃色,但是我當著你的面脫下來放在地上的,難道你看花了眼,錯當是我了?」

  黃乃帝王之色,本來只有天子才能衣黃,但由於君權日衰,諸侯們也越禮穿著了。

  不過在廣場上的人中,也只有襄子一個人御黃袍,一時不察倒也可能的。

  預讓淡淡地道:「我若是連衣服與人都無法辨明,也不可能活到今天了。」

  這也是。他是劍客,也是遊俠,終日在搏鬥中,敏銳的觀察,正確的判斷,都是必備的條件。

  如若預讓會犯這個錯誤,錯把一件衣服當成人,他決不會享譽至今,被稱為天下第一劍客了。

  劍客是不能犯錯的,一點小小的錯誤判斷,往往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襄子想想道:「那麼你是有心去斬我的衣袍的?」

  「是的,碎袍代首,以酬故主。」

  「什麼?你把衣袍當作是我?」

  「在此地只有君侯一人衣黃,那件黃袍也是君侯身上脫下來的,我想多少也可以向故主作個交代了。」

  襄子怔了半天才道:「我就在你對面,你殺了我豈不是更好?」

  預讓苦笑道:「我殺不了君侯。」

  襄子道:「那倒不盡然,我們的劍藝相當,但是我發覺你的劍式比我兇猛,那是你博擊的經驗比我多,再繼續下去,落敗的必然是我。」

  預讓又搖頭道:「今天不可能,我的耐戰力不夠。」

  「那怎麼會呢?你一直都在湖海中磨練,我卻日居深宮,為政事而忙碌,你的耐戰力,絕對優於我。」

  「我說的是今天,我從昨夜起運氣縮骨,蜷在橋洞中,那是很耗力的,且我又先受了傷,流了不少的血,體力大受影響。」

  襄子想了一下道:「不過我也相當的累,你看我出的汗不比你少,再拖下去,我可能比你先倒下來。」

  預讓道:「我自己知道,平常,我可以力戰千招而不見汗,今天才戰了百招,就已經汗流浹背,因此我明白自己不能再拖下去。」

  「那你可以等以後再來找我決戰。你不必躲著行刺,可以公然地來找我。」

  預讓苦笑道:「你會再接受我的挑戰嗎?」

  「會的,我一定會的,預讓你知道我絕對會接受的。今天這一戰,是我平生最吃力的一次,但也是我最高興的一次。因此,我決不會拒絕你再次來挑戰。」

  「我相信,君侯是一位劍士,會有這份器度,但君侯身邊的人呢?他們不會讓我來的。」

  襄子道:「這個,我可以向你保證,任何人都不准傷害你,只要你是來找我比劍,絕沒有人攔阻你,但是我希望你能公開地來,預先訂好日期,我也能作個準備。」

  「不必想到以後了,今天我就過不了。」

  「今天你雖然受了傷,但並不重,胸前一劍對穿,我出手時很有分寸,並沒有傷及心肝,不會送命的。」

  預讓怔住了道:「聽君侯的意思,似乎仍然不想殺死我,準備放我一次活命?」

  趙襄子笑道:「是的。孤王有此信心,你終有一天會為我所用,成為我的座上客!」

  預讓斬金截鐵地道:「君侯,預讓告訴過你,現在不妨再重複一次,這絕無可能!」

  襄子惆悵地道:「為什麼?還是那個理由?」

  「是的。預讓僅得一命,已經許給智伯了,再無餘力可報君侯,只能心感君侯的感情。」

  襄子道:「你兩次謀刺我未果,等於是你已經死了兩次了,也可以說是加倍地報答過智伯了,現在你的這條命是我的,為我效力是應該的!預讓,你說對嗎?」

  預讓不說話。

  襄子又道:「當著河東的父老,你不妨問問他們,看誰能夠責怨你。」

  預讓卻飛快地道:「不必問人家,預讓的所作所為,只是為盡自己的心,不是做給人看的,因此我的一切也不必求諸他人的諒解。」

  「那更妙,預讓,你是個講理的人,總不能否認你已經欠我兩次命了?」

  預讓搖頭道:「不!只有一次,就是在晉城的那一次,而且我所欠的,也只是君侯不殺之情,可不是命,預讓只有一條命,已經交給智伯了。」

  「那條命早已不存在了。」

  「君侯!預讓的看法卻不是這樣的,人只能活一次,也只能死一次,沒死就是活著,只要有一口氣在,我就是預讓,凡是預讓該做的事,仍然要做下去。」

  襄子正要開口駁斥他的話,預讓又開口道:「一個劍士之所以可貴,就在於他對劍道尊嚴的遵守。劍士把心交給一個人時,就是一個永恆的許諾,一息尚存,永世勿諼。假如我苟延殘喘再事君侯,就失去—個劍士的資格。君侯會要這樣一個人?」

  趙襄子毫不考慮地道:「要!我的看法與你不同。我認為你仍然是一個偉大的劍土。」

  預讓歎了口氣,「很抱歉,君侯,預讓卻不會改變自己去做那樣的人。」

  「預讓。大丈夫當恩怨分明,我兩次不殺你,這份情又將如何報答呢?」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欠債也有先後輕重,在我酬報完智伯之後,若有餘力,也定然有以還君侯。」

  襄子也想了一下道:「你報答智伯的唯一方法就是刺殺我了?」

  「是的,這是智伯活著對我所提的最後一個要求。也許,他如活著,會改變這個要求,但是他沒有機會再作改變,我也只好貫徹始終了。」

  「如果你殺了我,又如何能報答我呢?」

  預讓笑道:「那時我若有命在,君侯還有什麼未了心願,我必為完成,但我只是一名劍客,那些事也只限於劍客能做的範圍之內。」

  襄子不禁有啼笑皆非的感覺,長歎了一聲道:「預讓,你一直在激使著我此刻殺了你。」

  「預讓並無此意,只是告訴君侯,我的決心而已。」

  襄子舉起了劍。他對說服預讓投降已經放棄,他知道這個漢子是永遠無法為己所用了。

  預讓也執劍而立,作決鬥的姿勢,可是他眼中已經沒有了殺機,有的只是一片茫然。

  襄子又歎了一口氣,他知道預讓此刻只是在求死,自己攻擊過去,他不會認真反擊的,最多只是敷衍,然後死在自己的劍下。

  一個劍手是不該死於床榻,最理想的歸宿,就是手中執劍,死於決鬥之中,敵手的劍下。

  預讓正在追求他的歸宿,這一剎那間,襄子真有著成全他的願望,可是走到預讓面前時,襄子又放下了劍。

  他無法對預讓出劍,因為他自己也是個劍士,一個劍士不會殺死一個毫無鬥志的對手。

  因此,他沉思片刻,收劍回身道:「預讓,此時此刻不宜決鬥,你還有一件重要的工作要做。」

  「什麼事情?」

  「把智伯的頭骨歸葬。你最夠資格做這件事。老實說,我今天之所以把智伯的頭骨歸還,主要還是為了你。」

  預讓道:「謝謝君侯!」

  襄子把自己的長劍交給了捧著內貯智伯骨頭盒子的那名內侍,把那口金盒接了過來,交給預讓道:「我本想親手把它放到智伯的墓穴中去的,但我想智伯一定更希望由你來做這件事。」

  預讓接了過來,再度稱謝道:「歸還智伯骸骨,是我的妻子文姜的囑咐,也是她自許要完成的責任,請君侯允准把這份工作讓給她來做。」

  襄子忙道:「當然可以,尊夫人在哪裡?」

  「在對岸佇候。」

  「請過來,請過來,我也很想見一見這位巾幗女傑。」

  文姜一身縞素,從橋上施施然地過來了。雖是脂粉不施,但是天生那股動人情致,依然使人為之目眩。

  不過,她眩目之處,不是她的美麗,而是她那種睥睨當世,目空一切的神態與氣概。

  她雖然曾是范邑城主的夫人,但此刻只是一個平民的妻子,她身著布衣,卻具有王侯般高貴的氣質。橋上站立執戈守衛的軍士,文姜經他們面前時,他們都不期然地肅立致禮。

  連襄子也親至橋頭,拱手相迎。

  文姜倒是很知禮數,連忙襝衽屈膝致禮道:「民婦文姜參見君侯!」

  「不敢當,不敢當,敝人見禮。」

  文姜一笑道:「君侯,這不敢當,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文姜一個布衣民女,當不起的。」

  襄子誠懇地道:「夫人謙虛了,三晉之地,誰人不知夫人的才名,又有誰敢把夫人當作一個民女看待,誰見了你,不是尊稱一聲夫人了。」

  文姜笑笑道:「那只是河東父老們過份的抬愛,實際上,賤妾的確是一名布衣婦人而已!」

  趙襄子笑道:「敝人相信夫人不會在乎這些庸俗富貴的,正如尊夫一樣,我用盡了方法,在人間富貴上,我已開出了最高的條件,仍然未能使他改變心意。」

  文姜道:「拙夫只是一名劍客而已,但君侯擊劍之技並不遜於拙夫,君侯並不需要他這個人。」

  「我不是為他劍術而用他,我是尊敬他忠義無雙,仰慕他的義烈,夫人能為我勸勸他嗎?」

  文姜輕歎道:「君侯!拙夫如果能接受你的條件,他就不值得你如此器重了!」

  襄子怔了一怔才道:「是的!夫人說得不錯。唉!國士無雙,預讓若能易志,就不是預讓了。」

  他頹然地回身,在前面走著。王琮立刻帶了兩名侍衛過來,

  貼在他的背後。襄子回頭道:「你們下去,這會兒不需要你們。」

  王琮道:「君侯,那預讓的劍尚在手中。」

  「我知道。他是一名劍士,劍是他的生命,必須時時在手。劍士之劍,雖死不離。」

  王琮急了道:「君侯的劍卻不在身邊了。」

  「我不是劍土,沒有帶劍的必要。」

  「可是預讓是刺客,曾經兩次謀刺君侯。」

  「我知道,他沒有放棄他的企圖,還會再行刺的。」

  「君侯以背相向,不是太危險了?」

  「原來你們擔心的是這個,預讓兩次行刺,你們也沒有擋住他,他既要動手,你們擋在中間又有什麼用?」

  王琮慚愧地道:「卑職等劍技雖遜,卻有為君侯效死之心,拼卻此命,也可以擋他一下。」

  襄子微微一笑道:「可是你們若想謀刺我,豈不更方便了,本來我只是背對一支劍,現在要背對三支劍了。」

  王琮大急道:「君侯!卑職等一直對你忠心耿耿,怎會萌此大逆不道之心?

  襄子道:「我知道你們不會,但我知道預讓更不會在我的背後下手。他如若能做出這種事,就不會拒絕我的邀請了。他如存心想暗算我,就會假意地答應我,在我的身邊,他可以選擇一個更好的下手機會。」

  王琮還要開口,襄子道:「下去吧,我說過了,這裡用不到你們。」

  襄子平時對下屬們發號施令,都是重複再次為止,因此王琮等人不敢再說,應聲退了下去。

  襄子繼續向前走著,他的神態十分莊嚴,但不是戒備,因為他已行近墓穴,他是為死者的敬意而端肅。

  預讓若是在此刻下手,的確是個大好的機會,每個人都為襄子捏了把汗。

  尤其是河東的父老們,內心更是充滿了矛盾,他們尊敬預讓,視之若神明。

  對預讓為報故主而一再行刺,他們是十分尊敬的。但此刻,他們怕預讓會動手。那倒不是他們已將忠心易到襄子身上,雖然他們已消除了對襄子的仇恨,但他們心目中依然是擁護智伯的。只是,他們也為襄子的豪情所折,希望能看見預讓成功,但不是此時,不是此地。

  預讓是他們的神,神不會做卑鄙的事。預讓也沒有使大家失望。

  襄子一直來到墓前,贊禮生一一唱禮、上香、獻牢、斟酒,行禮完畢。預讓的劍一直抱在手中,劍尖垂地,卻沒有一點行動。

  大家都吁了一口氣,既覺得安慰,也有點惆悵。

  輪到預讓夫婦與河東的父老致祭了。襄子謙遜地退在一邊觀禮。

  文姜打開了金盒,捧出了智伯的頭骨,上面用黏土以及油漆所塑的臉貌仍長栩栩如生,而且因為在金盒中放了很久,水氣蘊積,竟凝在眼珠上,彷彿是兩滴眼淚。

  這兩滴水珠帶給預讓的震動,是無以比擬的,他忍不住捧起了頭骨,跪在墓前,痛呼一聲:「伯公……」

  這一聲有如野狼中箭的哀嗥,悲淒中帶著激忿,絕望中帶著無可奈何。

  頓時,引起了一片哭聲,河東的父老子弟們也忍不住他們心中的悲哀。

  只有文姜十分冷靜地接過了預讓手中的頭骨,拭去了眼上的水珠,平靜地道:「伯公,你的百姓並沒有背棄你,預讓與我也沒有負你的托付,現在一切都已過去,你們夫婦也可以安息了。」

  把頭骨放進了墓穴,吩咐道:「封墓。」

  沉重的石棺蓋封上了,一鍬鍬的土堆上,把智伯夫婦永遠與塵世隔絕了。

  文姜這才朝飲聲暗泣的預讓道:「夫君,把眼淚擦乾,抬起頭來,男兒有淚不輕灑,你有什麼好傷心的。」

  預讓震了一震,抬頭擦乾了眼淚道:「是的,娘子。」

  文姜點了一下頭道:「這才像個樣子,現在我們來說兩句體己話。」

  大家都怔住了,此時此地,眾目睽暌,她居然要跟預讓說體己話,預讓也為之愕然。

  文姜又笑了一下道:「我知道這時候不該說這些的,可是我們已經沒有別的時間了。」

  預讓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是的!我知道,文姜,我沒有別的話說,我只能說一句話:我這一生中,最得意之事,就是娶到一個美麗的妻子。」

  文姜也笑道:「我也一樣,我嫁了一個很值得驕傲的丈夫。」

  「不!文姜,我沒有你說得那麼好,也沒有什麼可使你驕傲的。浪跡終生,一事無成,甚至於最後也沒有完成伯公之所托。」

  文姜道:「別這麼說,你已盡了力,我們受伯公知遇雖隆,但是我們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為報,在這世界上,我們對得起每一個人了。本來我還有一點遺憾,沒有為你生下一兒半女,對你家的祖先……」

  「那倒沒什麼,我在未娶你之前,已經選擇了劍客這一行業,劍客本來就不應有後的,因為劍客結仇怨太多,留給後人的只有仇恨與不幸,倒不如無後的好。」

  「那是你的想法,身為人婦,我卻不能忽視了我的責任,幸好我為你找了個小桃,她有了身孕,而且我已經著人把她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了。」

  預讓拱了拱手:「謝謝你,文姜,我已經忘了這回事了,多虧你記得。」

  「我知道你一心一意都放在今天大舉上,不會留心這些事的,所以我替你安排了。」

  「文姜,自從我們結婚以後,一切都是你安排得十分周全,我沒有再為自己操過半點心,因此,我要再謝謝你。」

  「我也要謝謝你,夫君。你使我這一生十分豐富,多姿多采,若不是你,我還伴著范中行那個傖夫,庸庸碌碌地混日子。」

  「文姜,你是個不平凡的女人,一定不會庸碌一生的,若不是我,你也會另創一番局面,現在的一切並不怎樣,我只感到十分慚愧。」

  「夫君,自家夫妻,你還客氣些什麼?我已十分滿意了。夫君,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個無敵英雄,因此我很自私,我要離開你了。」

  預讓道:「好的,你多保重。」

  文姜嫣然一笑道:「夫君,若還有下輩子,我仍願意嫁給你,你是個好丈夫!」

  預讓笑了一笑道:「我希望下一輩子我能變得好一點,使我能配得上你,這一生,我總覺得你太委屈。」

  文姜笑了一笑,然後她美麗的身子慢慢地倒了下來。預讓站在對面,看看她倒下去,也沒有伸手去扶。

  當他們夫婦在娓娓相談的時候,四周寂然無聲,雖然他們所說的都是一些兒女之私。但聽在別人耳中,竟然是無比的莊嚴,誰都不敢出一口氣,唯恐打擾了他們。

  直等文姜倒地時,大家才震動了。襄子上前一步,本想去扶她的,但又自覺不妥,忙對身旁的侍女道:「快把預夫人扶起來,看看她怎麼了?」

  預讓淡淡地道:「沒有怎麼,她只是去了。」

  「什麼,她去了?這怎麼可能呢?不久之前,她還好好的在說話,怎麼一下子就去得這麼快?」

  「她服下了劇毒。」

  「什麼時候服的?」

  「她吩咐為伯公封墓的時候,我看見她含下了一顆藥丸,那必然是她早就準備好的鶴頂紅。」

  襄子大為震驚地道:「你看見她服毒也不阻止她?」

  「鶴頂紅入口穿腸,我發現時她已放進了口中,阻止已來不及了。她已存了必死之心,阻止又有什麼用呢?」

  「怎麼會沒用?只要你立刻發覺,我自有靈藥,能使她把毒藥吐出來,凝住毒性,保住性命的。公侯之家,為了防備別人下毒,身邊隨時都帶有解毒靈藥。」

  望著即將嚥氣,已失知覺的文姜,預讓的嘴角竟然泛起了一絲苦澀的微笑:「君侯,還是救不活她的。在沒有吞服那些毒藥之前,她已經死了。」

  襄子不禁一怔,惑然地問道:「預讓,這是怎麼說?」

  「這就是說她的心早已死了。」

  「為什麼呢?我實在不瞭解你們,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求死呢?你們都還年輕,還有著很長的歲月。」

  「但是,我們已經沒有了活下去的樂趣,沒有了活下去的目的,活得像行屍走肉,還有什麼意義呢?」

  「世上有很多人,活得都不快樂,生活比你們困苦十倍,他們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但他們活得很有勁,拼了老命,努力地活下去。」

  預讓抬起了頭,驕傲地道:「是的,大多數的人都是那樣渾渾噩噩地活著,我們夫婦卻不是那樣的人。」

  襄子終於懂了,這夫婦倆不是平凡的人,他們有著超人的思想,也有超人的行徑。

  歎了口氣,襄子感慨地道:「成為一個超越平常的人,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有些人死得很早,卻是真正的活過,有些人很老還沒有死,卻也不能說是活著。」

  襄子默然片刻後,才對文姜拱拱手,表示了他的敬意,也表示哀悼之意,然後又向前走著。

  他不再說什麼,而且也沒有話說了,在預讓夫婦面前,他忽然發自己很渺小,王侯之尊,人間富貴,在這兒變得很庸俗,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他才走出幾步,預讓忽然又拔出了劍,使得每個人很緊張,以為預讓又將出手了。

  王琮等侍衛們立刻又圍了上去,但是襄子十分的從容,連頭都沒回,斥責道:「退下,沒有規矩,預夫人的遺體在此,你們怎可無禮!」

  王琮道:「君侯,預讓的劍已出鞘。」

  「又如何?難道他會在我的背後下手嗎?」

  「這……看他的情形似乎有這個意思。」

  「胡說!他要是這樣的人,寡人早已死了。預讓若是會在背後行刺、世上也不會有預讓了。」

  這話很玄,很少有人聽得懂。

  但預讓是完全明白的,預讓要是一名卑劣的刺客,早就在第一次刺殺成功了,不可能拖到今天。

  不過預讓若是行止卑劣,襄子也不會容忍他活著一再冒犯了。

  只有兩個互相尊敬的敵人,才能互相容忍。

  襄子在這些地方所表現的氣魄以及對預讓的信任,的確是令人心折的。

  預讓的眼眶潤濕了,文姜在他的眼前服藥自盡,目睹著愛妻死去,他還能笑出來,此刻他卻有著想流淚的衝動,但是那眼淚卻沒有流下。

  他忍住了,而且他已壓下自己激動的心情,高聲叫道:「君侯,預讓要出手了!」

  預讓訝然地止步道:「你又要殺我了!」

  「是的,我說過,這是我此生唯一能做的事,一息尚存,我都會不停地去嘗試。」

  襄子道:「今天你已試過一次了!」

  「除非我倒下或是君候倒下,這件事都不會終止。」

  「這個我知道,我也答應過你了,你隨時都可以公開地找我挑戰、決鬥,我絕不拒絕,但不是在今天。」

  「既然隨時都可以,為何今天不行呢?」

  「因為我希望能在公平的情況下一較劍技的高低,今天的情況對你太不利了,你已累了好幾天,體力不足,剛才又受了傷,流過不少的血,而且夫人適又去世,甫遭喪痛,一切都大受影響……」

  預讓道:「君侯!我是以刺客身份來行刺,不是以劍客的身份來挑戰,今天是最後一個機會,過了今日,我再也沒有機會了,所以我必須在今天來做。」

  襄子道:「我答應過,你隨時都可以來的,為什麼你不休息一下,養足精神來一戰呢?」

  預讓道:「君侯,我說過了,我是刺客,不是劍客。」

  「改天不行嗎?今天你的條件太不利了。」

  預讓不再多作解釋,只是道:「君侯,我過來了。」

  他提著劍,一步步的走近去,他的全身又充滿了那股殺氣,因為他這一次是公開叫陣而後才行動的,絲毫不掩飾他的殺機,因此,他慢慢走近時,那股敏銳的殺氣居然能泛溢在四周,刺激得人很不舒服,

  王琮等人本已退了下去,見狀忙又上來,執劍攔住喝道:「預讓,你太不知進退了,君侯寬厚,一而再地饒你不死,你竟纏上了,三次饒命的恩德,你都不知感激,這還配稱為一個劍客嗎?」

  預讓靜地道:「剛才預某已然說過,我是刺客,不是劍客。預某若是自認為劍客,此刻縱不拔劍自刎,也斷然不至於立刻又向君侯拔劍,但刺客無此拘束。」

  王琮喝道:「不管你是什麼,今天都該死了。你一再冒犯君侯,視我等如無物,實在太欺侮人,你以為我們無可奈何你了是不是?」

  趙襄子看看預讓滿臉的殺機,不禁有點愕然,他不知道預讓何以會突然變得如此猙獰的。

  看看臥地的文姜,他忽地明白了。

  預讓的殺機是因為文姜之死而激起的。

  她早巳看出預讓雖以刺殺襄子為此生唯一未竟之舉,但是卻提不起殺機,所以劍勢不夠凌厲。

  否則在先前橋頭,預讓不必騰越馬身發劍了,像第一次在晉城的宮中,預讓一劍破壁而入,將興兒橫摔,劍勢何等凌厲!剛才,他如果仍然有此威勢,則一劍洞穿馬腹,仍然能將襄子砍殺斬首的。

  因為他的殺機不濃,才會貽誤先機,功敗垂成,自己反而受了傷,也使襄子低估了他的劍術。

  現在,可能是因為文姜之死,使得他心中充滿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激怒之情,因而也助長了他的劍底之威。

  這股威勢在他尚未出手之際,已經予人一種脅迫之感。

  因此,預讓尚未靠近,襄子卻已連退了幾步,急聲呼道:「劍來!劍來!」

  他的劍已交給從人,而且就在他的旁邊,伸手可及,他一招呼,侍人立即半跪雙手獻劍,他手握劍柄,嗆然一聲,長劍出鞘。王琮等人見他已執劍在手,知道他的脾氣,不待吩咐便退至一旁。

  可是襄子此時不知怎的,忽有一種恐懼之感,下意識地又退了兩步,大聲道:「預讓,你若是以劍士的身份向我挑戰,我自然接受,而且待你以劍士之禮,若你自居為行刺的刺客,我也要把你當刺客了。」

  預讓沉聲道:「君侯,預讓早已失去劍士的資格了。」

  襄子竟然不敢接觸他的目光,連忙道:「王琮,這是你們的責任了!」

  退下去的王琮又率了兩名侍衛迎上來,攔住預讓,預讓大喝一聲:「走開!逆我者亡!」

  聲若霹靂,威勢無匹,王琮等三名劍手竟為他這—喝喪魄,劍器都握不緊了,鏗鏘聲中,三枝長劍被他擊得脫手飛出,人也震得向後跌開了去。

  預讓凜若天神,仗劍而前,王琮等人就在他的腳下,若要殺死他們,只有舉手之勞,但預讓似乎沒有看見他們,注意力全放在襄子身上。

  又有兩名侍衛挺身相阻,他們仍然被預讓一劍格得人仰器飛,那一枝劍在預讓手中,竟像是一股狂飆,飛沙走石,當者披靡。

  襄子不住地後退,預讓不住地逼進,那些侍衛們也不住地分批插進來攔截,有時是兩個人,有時是三個人,但他們都沒有能擋住預出手一劍之威。

  追隨襄子前來的侍衛劍客將近二十名左右,這些人也都是襄子的劍道高手,可是他們二三聯手,都只能在預讓劍下作一招之敵。

  一擊之下,莫不劍折人頹,這種威勢不但使劍客們喪膽,也使襄子失色。過去與預讓對手,他都佔了上風,使他對自己的劍技信心大增,以為已是天下無敵的高手了,可是今天看到預讓大發神威,他才知道自己跟預讓有一大截的差距,而且是永遠無法企及的差距。

  因為預讓此刻所表現的不僅是技,還包括了天賦的神勇以及運劍的熟練,每一次有人相阻時,他推出一劍,直逼中宮,使對手必須橫劍自救,即使預讓的劍勢並沒有對準人,對手飽受威脅之餘,不自而然地橫劍自保,而劍器相觸之際,預讓的劍也一定敲在對方劍上最弱之處。

  劍握在手,勁力從手掌傳到劍上,使器與人結為一體,是以兩者之間,必須有一個相連的關節,那也是勁力最弱之處,高明的劍手,已經將這一個關連的部位,縮減到幾乎沒有,因此才能達到身與劍合的境界。

  若能再進一步,達到意與劍合,心到劍至,那就是全無間隙了,但是這種境界很高,極少有人能達到。

  襄子自己估量一下,約莫已到第二層身與劍合的境界,他看預讓可能跟他差不多。

  可是今天他才瞭解到,預讓的劍技實在比自己高明得多,而以往幾次交手,自己只是幸運而已。

  第一次在宮中是倒霉的興兒首觸其鋒,而自己是趁他殺氣已洩,殺機未聚的當兒出手,才僥倖制止了預讓。至於不久之前,預讓藏身橋下,突起發難,一來是馬匹阻路,擋住了預讓的威勢,最重要的則是預讓心中全無殺機,使他提不起勁來攻擊。

  現在,襄子才知道一個人在拚死時的勇氣有多可怕,更知道一個高明的江湖劍客的劍法,也不是他這種出身於貴族宮廷之中的劍法所能比擬的。

  預讓此刻所表現的,完全是一種完美的殺人的技巧,他的出手十分美妙,看來驚險萬分。

  他從不保護自己,他的招式中完全是攻擊性的,而且他的動作百分之九十是屬於被動。

  攻擊應該是掌握百分之百的主動才對,預讓的劍招既是以攻擊為主,何以又大部份為被動呢?

  這話聽來很矛盾,只有目擊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玄奇之處。預讓的出手之所以看來被動,是由於他很少先去攻擊人,都是由對方發出了攻勢後,他再施以反擊。這是非防禦性的反擊,因為他的反擊太快,對方根本無法撤回劍招自保。大家只有硬幹了。

  乍看之下,這似乎是兩敗俱傷,與敵偕亡的打法,但實際卻又不然,到了最後關頭,預讓的劍招比對方快上一剎那,傷了對方而使得對方的殺手自動地化解了。

  襄子的侍衛們一個個地擁上來,又一個個地倒下去,或退下去,而預讓自己卻屹立而無損。

  那些對手們的技藝雖有高低,但是在預讓面前沒有什麼兩樣,每個人都是一經接觸就負傷敗退了。

  預讓採用的是最經濟、省力有效的戰法,沒有虛耗他的體力,輕而易舉地就解決了對方。

  二十幾名侍衛已先後敗退或倒下,只剩王琮及一名劍士,作第四度的衝刺。

  他們跟預讓是第四度交接,以前三次,第一次預讓震脫他們手中的長劍,他們拾起了兵刃再來,在預讓手中二度交接時,受了點輕傷,第三度時受傷較重,不足以致命,所以他們鼓足勇氣,又作第四度的衝刺。

  其實他們心中明白,這一次也純屬多餘,他們的技藝與預讓相去太遠,上去也是必敗無疑,只是職責所在,不能不如此。

  雖然他們受傷不重,但是受傷的部位全是致命的要害,他們之所以不死,完全是預讓劍下留情所致。

  預讓若是存心要他們死,他們早就身首異處了。

  預讓不僅是對他們兩個人如此,對別人也是一樣,地上躺了一大堆人,沒有一個死亡。

  那些人都是因為受傷而失去了行動的能力,都不會馬上死,若是經過適當的調理,還都可以活命。

  當然,那些人可以勉強起來再作一戰的,但是沒有一個人起得來了。

  他們也和王琮差不多,是第二次或第三次受傷倒地了,他們自然也明白預讓劍下留情,面對著這樣一個對手,他們還能有什麼別的方法呢?

  再爬起來,只是多受一次更重的傷而已,打是絕對打不過的,又何必要跟自己過不去呢?

  再說,他們畢竟也是薄有名氣的武師,羞惡之心,比一般人強烈,預讓等於已經三番兩次饒恕他們的性命,說什麼也不好意思上去拚命了。

  何況,他們只是受了襄子的重金相聘去護衛,對預讓本人並沒有深仇大恨,犯不著捨命相拼。

  預讓長劍一翻,又巧妙地擊在王琮與一名侍衛的臉頰上,把兩人都打得飛跌出去,由於用的是劍身,每人臉頰上都添了一條兩指多寬的血痕,而打擊的力量使他們震昏過去,所以沒有再爬起來。

  他們合刺出的劍勢卻因為身形方向的改變而告無功,本來他們是刺向預讓兩邊的胸膛,此刻卻從他的兩臂外緣擦過去,只不過割破了一點衣服。

  差不多全是如此,預讓只以一點無關緊要的輕傷或是些微之差避過了對方的險著,再給予對方一些較重的傷害,這絕不是僥倖,而是一種極其準確的判斷。

  王琮他們受的傷也不重,不是幸運,像剛才那一劍,預讓若是以劍刃削過,每個人的腦袋都要飛掉一半,絕無活命的可能。

  那名侍衛是真的被震昏,但王琮在倒地時仍是十分清醒,只是他不想再爬起來,裝著昏了過去。

  預讓把最後兩名衛士擊倒後,不看他們—眼,執劍向襄子走去。

  襄子微呈怯意,又退了幾步。他身邊還有—些執戈的兵土們要上前來圍殺預讓,在這同時,王飛虎手下那些河東的勇士們也向前逼近,毫無疑問,他們是來幫助預讓的。

  「住手!都退下去!」

  這是預讓叫出來的。

  河東的勇士們聞聲止步,但趙國的兵士們卻只頓了一頓,他們不是預讓的下屬。為了保護他們的君侯,自然不會聽預讓的了。

  預讓朝襄子執劍為禮道:「君侯!不要讓他們上來送死,君侯也明白,他們擋不住我的。」

  襄子的確明白,這些軍士們是無法與一名劍客相抗,尤其預讓是公認為天下第一的劍士。

  當然,罄自己所有的千名健卒,前仆後繼,一波波地擁上來,還是可以阻止預讓的,但到那時,河東的勇士們也不會坐視,一定會擁上來,他們雖不到千人,卻是經過預讓精心教導的,個個能以一當十,自己這千名健卒將片甲無回,自己恐怕仍將為預讓所殺,而後,晉城無主,趙國必將落入韓魏等強鄰之手。

  襄子挺了挺胸,勇敢地站了出來道:「你們都退下。」

  一國之君,畢竟有他的威嚴,他的話就是命令,沒有人敢違背,那些兵士們退了下去。

  襄子又看看滿地橫七豎八倒臥的士卒,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道:「預讓,好劍法,這些人雖然不如你,但也都是一時之選,我想他們聯手起來,應該可以擋住你的,卻想不到這麼快就把他們都擊倒了。」

  預讓道:「僥倖而已,我抱必死之心,敢於送險一拼而已,若非時機異於尋常,我也不敢如此冒險,要對付他們就沒有如此輕鬆了。」

  「不然,我看勝得很輕鬆,每次都快一步。」

  預讓笑道:「但是這種戰鬥卻不足為法,每一次我都在行險,若有一分的差錯,我就要倒下去了,而且不會像他們如此簡單,我若倒下,就起不來了。」

  襄子道:「我看得出,你對他們劍下留情,他們沒這麼客氣,都想要你的命。」

  「所以我說不足為法,若非不得已,我決不會採用這種戰法,那實在太冒險了,若有一次失算,我就要伏屍當場了。」

  「你為什麼要行險呢?」

  「因為我知道君侯是一位極高明的對手,而我的目標又是放在君侯身上,必須保留大部份的體力來與君侯一搏,不能損耗在他們身上,因此只好以最快的方法解決他們。」

  「只是這個原因?」

  「是的!只是這個原因。」

  「假如只是這個原因,就太沒道理了,如果一有失手,豈不是跟我交手的機會都沒有了?」

  「是的。但我必須如此。因為我唯有採取這個方法,才能以相當的精力與君侯一搏。如果我以力戰的方法把他們慢慢地擊退,現在早已精疲力竭,連君侯一劍都接不住,更別說刺君侯了。」

  「現在你認為有足夠的把握殺死我了?」

  「我沒這麼想,刺殺君侯是我答應智伯的,我當盡我之力去做,成敗可以不計,重要的是,我是否盡心。我有十分之力,只用了九分,是我的不忠,但我若有十分的把握,也盡了十分的力量,卻因為其他的原故失敗了,我毫不慚愧。」

  襄子搖搖頭歎道:「我實在不明白你。」

  預讓道:「我並不要別人明白,只要墓中的智伯明白我的心意就夠了。」

  襄子想想又道:「預讓,你既是為了要省力速戰,才採取以險取勝的方法,又何必要手下留情,饒恕他們的性命呢?他們都是第二次或第三次被你擊倒,你若是在第一次就殺了他們,豈不省事得多了麼?」

  預讓笑了。道:「任何人都會以為我是劍下留情,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故意示惠,是不得不耳。我若是想殺死他們,自己也早已身死多時了。」

  「你不是劍下留情?」

  「絕對不是。我所以不殺他們,只是為了爭取時間,我取的都是要害,落劍極輕,一沾即收,若再慢一瞬,我自己就無法逃過他們的殺手了。」

  襄子是個嗜劍若命的人,聽預讓說出的這番道理又是前所未聞,不禁興趣大增,竟忘記兩人立將進行生死的搏戰,抱劍問道:「預讓,你能說詳細一點嗎?」

  預讓微微點點頭道:「他們攻出的都是殺手,幾乎也是極難化解的險招,我必須花很大的力氣才能擋得住。若是一對一,我自然可以從容應付,不必逞險。但是我要面對二十幾個人,而且都是此中好手,若是一一應付,我最多只能勝過三五人,即將筋疲力盡了。時機迫促,不容我久戰,唯有用險一途,因此我的招式都是在對方將招式用足,無法改換的時機才發出,而且要在他最弱的空門中遞進去,才能有效而不致徒耗體力。」

  襄子點頭道:「好心思,好方法,若是早點出手,對方知道了危險而撤回兵器自救,就會拉長戰鬥時間了,只是,—定能找到對方的弱點嗎?」

  「這……很難說,要以客人的修為而定。那些空隙有時只是眨眼間顯現,能否在這剎那間發招,在於各人的修為,所以這並不是對方的缺點,也不是每一個人都可攻擊這些空門的。」

  「是的,我懂了,劍術到了某一個境界,已經不受劍招的限制了,任何一種劍法在他眼中都是破綻百出,信手一揮,都能克敵致勝了。」

  「是的,君侯對劍道浸淫日深,故有此種體會。」

  趙襄子搖搖頭沮喪地道:「我還沒有這種體會。我的劍技還停留在思索精招的程度,比你信手揮出均為妙著,渾樸自然,還要差上一截。」

  預讓道:「君侯能說出渾樸自然這句話,離此境已經不遠了,所謂返樸歸真,就是這個意思。」

  趙襄子想後搖頭道:「很難,我也許永遠都到不了這個境界,除非我放下本身的事務,四處流浪,找那些成名的劍客們,一一去拜訪比鬥。」

  劍技之精在於勤,那只要苦練不懈即可,而劍技之成在於廣,那必須與各種名家高手接觸,在體驗中累積而來。這種交手決鬥,自然要付出極大代價,必須每次都獲勝,一次失敗,經則殘肢傷體,重則喪生,所以一個劍客的成長,不僅過程十分艱苦,而且充滿了血腥。

  像預讓此刻所說的體會,不知是多少血肉艱險之所累積,別人未到此一境界,根本說不出來,到了此一境界,也不肯輕易告訴人,因為這是劍技的一種突破。

  但預讓卻侃侃而談,毫無保留,使得每一個聽到的人都如癡如迷,連那些在預讓劍下受傷的人都是一樣。他們以自己的體受,來瞭解預讓的理論,感受特別深刻,這在他們以後的劍技上,有很大的助益。

  趙襄子出神地道:「先生不愧為劍中之神,短短數語,道盡劍技中的妙機,襄子受益良多。不知還有什麼可以教我的?」

  「有。我說的這個方法,雖能制敵於機先,但也是置本身於懸崖之邊。最重要的就是把握勒韁止步的時機。」

  「這時機將如何取決?」

  「這必須由自己的經驗與判斷來決定。發招太早,則攻敵無功,發招太遲了,則無以自保,僅能達到與敵偕亡的目的。最佳的時機是在把握那一剎那,創敵而全身而退。因為我是後發而先至,先手一直在我手中,主動之勢也掌握在我,但進退之機,則操之於勢。」

  高手對決,所爭的也是那一剎那的先機,道理很簡單,但運用極難,襄子是立刻就懂了,點點頭道:「換言之,先生每次都予敵輕創,都是時機所限,只能達到那個程度,稍遲一步,對本身就有危險了。」

  「對我是如此,那是由於我對時機把握還不準確,或是發劍的速度不夠快。照理,最好是一招克敵,我出手慢了一點,才僅能成輕傷口,若我的劍再深進一點,雖然能致對方於死地,但劍刃將為對方血肉所吸凝,或身形為對方遲凝。那些吸引也許很小,阻礙的時間也短得不易覺察,但往往卻是生死一隙,像我身上受的這些輕傷,便是火候控制不足之故。」

  襄子又沉了片刻才道:「多謝先生賜教,我大致是明白了。但是,先生,你把這些告訴了我,對你可是不利,尤其是你要刺殺我,勢必增加更多的困難。」

  預讓的臉上卻泛起了一片笑意,道:「君侯,我刺你的原因不為私仇,我既不以仇人視君侯,就不必保留什麼了,這是我練劍多年的一點心得,我也希望能留在這世上,使我這一生有點價值。」

  「先生好豁達的心胸。」襄子的語氣十分恭敬,從他向預讓求教問劍之後,他已改口稱先生而執弟子之禮。

  預讓茫然輕歎:「知己、愛侶已一一先我而去,回首前塵,一無所成,也一無所有,我又何必吝於一點點的心得呢?」

  這是一種哲人的感慨,也是預讓心中的感受,別人既無法體會,也無從瞭解,但襄子從預讓的眼中,看到了他的茫然,他的無奈以及他的思索。

  預讓似乎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這一死本非必然,而預讓也做得很勉強,先前那股凜然的殺氣,此刻已然無存,他的眼中只有一片空虛。

  襄子本來是懷著很大的恐懼的。

  他知道預讓刺殺自己的決心尚未中止,必須再一次實行,雖然,他不想跟預讓糾纏下去,但並不畏懼。

  他對自己的劍技十分自信,預讓只是他一個心折的對手,他相信自己仍能應付。

  他答應前來致祭,親自送返智伯的骨頭,一則是為安撫河東的人心,再則也是討好預讓,取悅預讓,贏得預讓的感激,最後能為自己所用。

  若得預讓來歸,利益太大了。

  他在戰陣上所向無敵。

  他所教的士卒能以一當十。

  他能使天下的人才來歸。

  來到河東,襄子預期會見到預讓的,心中早有了準備,所以預讓由橋下出來,他並不奇怪,而且暗自心喜。

  那時他信心十足。輕而易舉地制服了預讓,而且又做了一連串大力慷慨的行動。

  他想預讓遲早會受感動的,而他的存在,並不足以威脅到自己的安全。

  那知祭祀過後,文姜服藥,使得預讓突然地振作了起來,也發揮了他精湛無匹的劍技,使襄子明白自己與預讓的技藝,仍然差了一大截。

  幸好,預讓是個光明磊落的丈夫,恩怨分明的俠義豪傑。他若是一個處心積慮的刺客,自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這時襄子才有了恐懼,才不敢應戰,而叫王琮他們去對付了。

  襄子可以用所有的一切來交換預讓的心許,但是不能交出自己的生命。

  王琮等人在預讓劍下紛紛披靡,不但沒擋住預讓,甚至於連損耗他體力目的也沒有達到,預讓解決他們太輕鬆了。

  襄子卻知道躲不過了,這是在河東,自己並沒有佔人數上的優勢,只有拚力一戰了。

  但襄子意外地發現,預讓的殺氣與鬥志又已消沉下去,而且比以前更頹喪了。

  剛從預讓處學來的一番劍術心得,襄子躍躍欲試,很想把那些理論求證一番。

  用從預讓那兒學來的劍技去對付預讓,而且兩人又是在作生死之決鬥,這不是跟自己生命過不去嗎?

  任何人都難免會這樣想,唯獨襄子不然,他知道只有從預讓那兒,才可以得到最確切的指點。

  預讓不是一個卑鄙的人,既然說出了他的心得,就不會吝於指點,萬一自己有錯誤的地方,他會指出改進的。

  預讓也是一個不忘恩的人,自己又一次寬恕了他的性命,他一定會設法報答的,因此,自己在交手時有疏失,預讓不會用這個機會來殺死自己。

  這是對人性瞭解的打賭,賭注是自己的生命,但襄子卻敢賭。事實上也不容他推拒,因為預讓毫無改變心意的意思,執劍站在對面。

  「預先生,我們必須一戰嗎?」襄子心中已經失去了比鬥的興趣,那是預讓的頹廢引起的,一個沒有鬥志的對手,也是最乏味的對手。襄子知道自己可以很容易殺死對方,卻無法從交手中得到什麼了,而他不想殺死預讓。

  預讓的回答是空洞的,但十分堅定:「是的,君侯。預讓斗膽冒犯請求一死,而且此戰預讓志在刺殺君侯,故而也請君侯別再猶豫。我劍招一發,即將全力以赴,毫不留情。」

  襄子沉著地道:「預先生,我知道你要殺我之心是不會改變了,但是我想提一個請求。」

  預讓倒是很客氣:「君侯言重了,請君侯諭示。」

  襄子道:「將這一戰延後一兩日,使我能將身後之事略作安排,庶幾能以平和之心情,與先生作生死之一搏。」

  這是個很合情合理的要求,趙襄子乃一國之君,他身後之事千頭萬緒,若不預作安排,勢必要呈亂狀。

  襄子的年歲尚壯,正是奮發有為之際,所以未立遺囑,他要求能把一些身後事預作安排,這也是很合理的。

  可是他最後的話中,是要求得—個公平的機會以求—搏而已,這使得預讓猶豫了。

  他不想答應,但也不知如何拒絕,因為他忽然瞭解,襄子之所以要求延後一戰,僅是為了預讓自己。

  他從昨夜開始就蜷縮在橋洞中,幾乎一夜未能休息,體力必然大受折扣。他的妻子在不久前飲鴆自殺,屍體還在一邊,這時侯他的心情的確紊亂,這些都是影響鬥志的。襄子要給他一個從容準備休息的機會。

  襄子道:「你放心,我絕不會逃避的,而且我也不走,我就住在我部屬所駐的軍營中,兩天之後的凌晨日出之際,我在這兒等你,就是我一個人,不帶任何的同伴,能信得過我嗎?」

  預讓沒有回答,他的思緒極亂,依然不知要如何才能回答。

  襄子道:「你如不信,我請河東的父老為我擔保。」

  這是更大膽的一個請求了。

  河東的父老都是他的仇家,而襄子居然要請仇家來替他作保證。不是太荒誕無稽嗎?

  一個人要求取信於人時,提出另一個人作為擔保,那個被提出的人,必然地位崇高,極受尊敬,可以信賴的人,如此,擔保才有力量,而擔保人也必高於被保的人。襄子以一國之主的身份,居然要請河東的父老為之擔保,可見他對河東父老的尊敬了。

  因此,在旁圍觀的河東父老們一個個都感動萬分,商量一陣後,推出了一個代表,出來向預讓一揖道:「預先生,小老兒等願為趙侯作保。」

  預讓只有苦笑了。

  那老人又道:「趙侯如若移師而返,我們是無力阻止他的,但我們相信他不是這種人,所以敢為他作擔保。他若失信走了,我們十五個老頭子就集體自裁。」

  預讓苦笑一聲道:「老丈不必如此,各位都如此信任他,我還有什麼不能的?」

  那個老人長歎了一聲道:「預先生,我們並非忘了智伯恩德,在我們的心目中,智伯永遠是我們河東的領主,因此,你要刺殺趙侯以報智伯,我們是絕對贊同的,只不過趙侯這次是來向智伯致祭的,我們不能對一個致唁的遠客失禮,至少不能在典禮上動手。智伯生前是個英雄,我們相信他也會同意延期的。」

  這些老人們都對預讓有絕對的信心,他們認為動手之下,死的必定是襄子,所以他們像是在為襄子請命,請求預讓寬限一下時間,讓襄子去交代一下後事。

  預讓還能說什麼呢?他不能告訴這些老人,說他已經在襄子手下,兩次被饒恕了性命。

  襄子放過了他兩次,因此,他對襄子實在提不起殺機,而一個劍士在決鬥提不起殺機與鬥志,他就是在送死,尤其是面對另一個高明的劍手,可以說絕無悻理。

  預讓就是存心在求死,他只是不想自殺而企求能死在決鬥之際,劍鋒之下。

  襄子要求延期,是為了他,好讓他能在充分的休息後,培養好決鬥的情緒,再作一戰。他實沒想到,這是延長了預讓的痛苦。

  當預讓與王琮等人決鬥時,襄子曾經為預讓犀利的劍法而感到一陣懍懼。

  但襄子經過一陣觀察研究後,對預讓的劍路多少已有了個瞭解,尤其他本身也是個極其高明的劍手,由瞭解而進到渴求一試的慾望消除了他的恐懼。

  就在他戰志激提,準備一試之際,他卻看到了預讓的倦怠與失望之神色,也看出了預讓鬥志的消沉。

  他感到很失望,其實他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因為這是除掉預讓最好的機會。

  誰都以為預讓的存生是他的威脅,唯獨他自己很清楚,預讓實在不想殺死自己,正如自己不想殺死預讓一樣。

  他請求延期,是為了預讓好。現在預讓是為了一個無可奈何的壓力強迫著來行刺,他希望能多一點時間,讓這種壓力減輕,或許會改變預讓的心意。

  這麼做自然也要冒相當大的險,預讓此刻正是萬念俱灰,心力交瘁之時,所以生趣全無,經過兩天的休息後,或許他又鬥志充沛了呢?

  但襄子不但願意冒這個險,而且還表示希望能在那種情況下轟轟烈烈的一戰。

  這是一個劍士的胸襟,也是一種劍士間的瞭解,襄子雖然沒說出來,他相信預讓必能了解。

  預讓看著襄子,目中泛起了一種極為複雜的情緒。長久後他才收劍一拱手道:「君侯,後天的凌晨?」

  「是的。後天凌晨,我在這裡等候,這兩天我就住在大營之中,你知道我不會逃走的。」

  預讓點了頭:「我還是住在那間酒店中。」

  「好!我們住得很近就更好了,我若有什麼動靜,你立刻就會知道。」

  預讓道:「我住在酒店中,因為我一直都住在那兒,那是我在此地的家,並沒有其他的作用。」

  襄子笑了一笑道:「我這話也不是說給你聽的,這裡有很多你的朋友故舊,他們不像你這麼信任我。」

  預讓道:「此地雖為河東,但是要對君侯不利的只有我一個人。」

  襄子道:「我知道。我在這裡是做客的,我會謹守客人的本分,而且我也會約束我的屬下,不去打擾你。」

  兩個人都很客氣,完全看不出有一點要拚命的意思。

  預讓又是一揖道:「君侯請上馬先行吧!」

  襄子道:「不,還是先生帶了尊夫人先請吧。先者為大,對尊夫人,我不想說一句哀唁的話,只有萬分敬意。」

  「謝謝君侯,既是如此,預讓就告罪了。」

  他彎腰抱起文姜的遺體。這個美麗又可敬女人,雖然生命已經離開了軀殼,但她仍然是那麼美麗、莊嚴,臉上帶著一絲滿足的微笑。

  她在塵世間享受過尊榮富貴,也得到了愛情,她活得有聲有色,死時壯烈淒艷,似乎她所追求的都已經得到,因此她沒有半點遺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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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34:0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經過兩邊佇立的行列,趙國的軍士們執戈致敬,河東的父老子弟們也再度跪下,虔誠的致上他們的哀敬之意。

  預讓進了酒店,襄子仍然是步行由門口經過,走出很遠才上馬,河東的父老們也遠遠的繞開了。

  只有王飛虎一個人悄悄的走過來。他看見預讓把文姜放在炕上,然後站在一邊發呆。

  雖然他盡量放輕腳步,但預讓仍是聽見了,沒有回頭,但聲音相當平靜:「飛虎,很多事都要麻煩你了。」

  王飛虎忙道:「大哥,這是小弟應該盡力的。」

  「襄子回營去了?」

  「是的。他把軍卒也集中到大營中去了,一個都不放出來,而且直到後天凌晨決鬥時,也不讓他們出來。他會當著部下的將領們,頒給我一方軍令,要我負責這兩天的邏守任務,只要現在有趙國的軍卒出營,可以立予格殺。」

  「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呢?」

  「他說是不願意引起衝突或誤會,因為他知道自己的部屬們對他如此縱容大哥十分不滿,也許會藉機會前來騷擾生事,不利於大哥。」

  預讓輕徑一歎:「這個人的魄力實在很夠。」

  「是的,大哥。小弟說句放肆的話,他的一切,實在比智伯強。」

  預讓想了一下道:「差不多,只是他的運氣好一點,成了勝利者而已,成功的人,總是容易表現大方的。」

  王飛虎點點頭,欲言又止,預讓笑笑道:「飛虎,有話儘管說出來,在我這兒,什麼好拘束的。」

  「有件事要大哥替小弟作主。」

  「什麼事?是不是襄子封你什麼官職?」

  王飛虎微微一震:「大哥已經知道了?」

  「我不知道,但是可以想像得到的。現在河東已經是他領地了,而智伯無後,他必須要找個人來管轄這片土地,除了你之外,沒有別的更適合的人了。」

  王飛虎道:「他要委小弟為河東守,領河東地,歲食千鐘。他說這是他所能給予最高的食祿了,萬鐘以上的祿采是爵祿,要由天子來頒賜的,他答應我干幾年後,由他呈請鎬都天子,再進升加我的爵位。」

  「這是好事。兄弟,由劍士而晉封爵位的,你是第一人,也為我們江湖遊俠們爭點光。」

  「大哥,小弟志不在此,這也完全是大哥大嫂的提拔,否則小弟一介武夫——」

  「不。兄弟,你的才具很適合這份工作,干遊俠倒是埋沒你了。再說,這也是你自己的能力掙來的,我們並沒有幫助你什麼。」

  「小弟本來不想幹的。」王飛虎道:「但是趙侯取出了一封簡緘,說是出於大嫂的請求。」

  「啊?」預讓道:「文姜還會幹這種事?」

  「簡緘上的確是大嫂的親筆,而且也有大嫂的鈐記,她是為了河東的未來計,才向趙侯提出這個要求。」

  預讓笑笑道:「文姜總是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的,不,也只有讓你來管理河東,才能平安無事,若是趙侯另外派人來,不會像你這麼體恤老百姓的,而百姓們也不會服從他,那樣,天下又將多事了。」

  「大哥不反對小弟接長此職?」

  「當然。我怎麼會反對呢?你能有正當的出身,我只有高興,而且為河東的父老計,我也替他們高興。」

  王飛虎遲疑良久,才委婉的道:「大哥!既然您不反對小弟接長此職,那小弟就要鬥膽提一個請求。」

  「是有關後天決鬥的事?」

  「是的,大哥。我不是請你取消決鬥,只是請求在劍下饒趙侯一死。因為現在殺了他,實非河東之福。這不是小弟為戀棧富貴才作此請,河東的父老們也有同樣的想法,他們只是很難為此進言而已。」

  預讓笑笑道:「何以見得一定是我殺死他呢?他的劍技很精,我已有兩次失敗的前例了。」

  「那只是意外使然,若是你們面對面決鬥,大哥絕對有把握能殺死他的。」

  預讓苦笑道:「你對我倒是頗有信心的。」

  「是的!大哥,小弟也是學劍的,對劍術的優勢很清楚,宮廷中貴族的劍法重在修身養志,絕對無法與江湖上的劍客相較。他們的劍華而不實,氣勢有餘,辛厲不足,重守而不重攻,自保尚可,攻擊則遜色多了!」

  預讓道:「兄弟。你若是以這種看法去評測趙侯的劍法可就錯得厲害了。他絕不是你想像中那種浮誇的劍手,氣勢磅礡,變化精微,勁強勢銳,是我平生僅見的一位高手,我或許能刺殺他,但絕無可能勝過他!」

  王飛虎不禁默然,片刻後才道:「大哥決心要殺他?」

  預讓想了一下道:「這很難回答。我私人沒有半點要殺他的理由,只是答應了智伯,必須要完成這件工作!」

  王飛虎想了一下才道:「大哥,智伯與趙侯並無私仇。以前是為了要併吞趙國的權勢而殺他,現在那個原因已經不存在了,但為了河東,卻不能要他死。」

  「是的,我明白。只是,我欠了智伯的情,卻沒有欠河東的情,所以我只能報智伯而不必報河東。」

  王飛虎又想了片刻才道:「大哥!如果你—定要殺趙侯,兄弟就另作打算了。」

  預讓道:「哦?還能另作什麼打算?」

  「我幫助大哥來完成這件事。」

  「為什麼呢?你並沒有欠智伯的。」

  「怎麼不欠呢?智伯也是兄弟的故主,我也一樣該為智伯盡心。」

  「兄弟,你錯了。我們雖然都受過智伯的恩惠,但是所受的待遇不同,他把河東的子弟交給你,好好的率領他們,教導他們,保護他們,這才是你的責任,其他的事你都不必管了。」

  「可是大哥……」

  「行刺的事我一肩承擔,不必你插手。受命任河東守,是你自己的能力與條件均夠,倒不必太感激趙侯,因為除了你之外,沒有別人能勝任此職,所以你大可放心,即使後天凌晨我殺趙侯,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大哥,你這麼說就太令小弟傷心了。小弟絕不是為了貪圖富貴才擔任此職的。」

  「這個我知道。但既然有這個機會,能正正當當的發揮所長,謀求前程,也不該放棄。」

  王飛虎苦笑道:「大哥,兄弟不知要如何才能使你明白兄弟的心意。」

  預讓笑道:「我完全明白。但是我告訴你,我的決心不會更改,也不要你的幫助,你管你自己的事,後天決鬥我成功的機會極少,因為我說過了,出其不意一擊而濺血五步,我殺趙侯的機會很大,如果兩個人面對面,規規矩矩的決鬥,我勝不了他。」

  「不,大哥的劍技優於他。」

  「我難道還不比你清楚嗎?」

  王飛虎無言以對。

  預讓又是一聲長歎,道:「你不會明白的,劍勢在於氣勢,氣勢成於決心,猝然一擊,我的決心在,故而成功的希望尚大,面對面的決鬥時,我全無鬥志。」

  「那怎麼會呢?今天在墓前,大哥一劍無敵。」

  「我勝過那些侍衛很輕鬆,是因為他們想殺我,為了不被殺,我只有起而應戰。可是,面對趙侯時,他毫無殺我之意,我的殺手都施展不出了。」

  「大哥一定要被動時才有鬥志?」

  預讓默然片刻後才道:「是的。這是我劍法中一個最大的缺點,也是一個最大的秘密。只要對方不存殺我之心,一個普通的劍手也能擊敗我。」

  王飛虎道:「可是大哥以前對戰時,有不少名家都敗在大哥劍下。」

  「是的。那是因為他們的目的不僅在敗我,還想殺死我,才引起我的反擊。其實,不僅是我,所有學劍有成的劍手,都有這個缺點,只是大家不自覺而已,所以才有人說劍道即仁道,就是這個道理。」

  王飛虎搖頭苦笑道:「兄弟倒是從所未聞。」

  預讓笑道:「那是你把劍視作殺人之器,執劍在手,心存殺機,所以每戰皆凶。若是你每次都是心存仁念,不懷殺機,就會成為天下無敵的劍手,所謂仁者無敵,也是由劍道引申出來的。」

  「要除去心中的殺機很難吧?」

  「是的,很不容易。只是趙侯對我偏偏用上了。我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心,但他已立於不敗之境了。」

  「那大哥後天又何必去接受決鬥之約呢?」

  「有些事是明知毫無意義,又非做不可,有些事是心裡不想做,卻是推不掉的。」

  這是很含混的一個答案,王飛虎難以理解。他看不出預讓有什麼非做不可的理由,但是他知道這次是白來了,可以說是毫無結果。

  他也瞭解不必再說下去了,那也不會有結果的。頓了一頓,他才道:「大哥還有什麼吩咐?」

  「我自己沒什麼了,你大嫂的後事要你費心。」

  「這是兄弟應當盡力的,而且河東的父老子弟為感念大嫂的恩澤,自動的為她打造一副石槨,而且準備在智伯的墓園之側,另辟一所墓園。」

  預讓想了一下道:「我們是平民,於禮不可如此。這是貴族的葬儀,但文薑是個愛排場的人,這也是她自己爭取來的,我不能太辜負人家的好意,只是記著:千萬不可將我與之合葬。」

  「大哥!您……」

  「後天一戰,我不一定會死,但也要作萬一的打算。假如我被殺了,不必費事,隨便刨個坑埋了,不要建墳,不必立碑。」

  「怎麼可以呢?」

  「我是個江湖的遊俠,路死溝埋,這是一般遊俠的必然結局,我們是沒有根,沒有歸宿的。」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是卻描繪出遊俠的悲哀。

  王飛虎感到一陣鼻酸,雖然他不像預讓那樣的深刻體驗那種悲哀的境界,但是他能意識到預讓的絕望。他也知道,塵世間即將失去這位蓋世的名俠了。

  他靜靜的退出了酒店,遠處有不少人清香俎豆,遙遙的祭拜著。這些都是預讓舊日施教過的青年以及一些感懷文姜恩德的河東父老。

  他們受了王飛虎的勸阻,沒有冒昧前來,只好在遠處一表心意。王飛虎看了心中又是一陣暗歎,屋中還有一活人預讓,但是大家的舉措,已是死亡的先兆。

  有人走上來迎著問道:「預先生情形如何了?」

  「很好,很安定,在準備作後日凌晨的一戰。」

  「文姜夫人之死,對他的打擊很大吧?」

  王飛虎想了很久才道:「看不出來,他們早已彼此互相活在對方的心裡,因此,塵世的聚散已經不會影響到他們情緒的悲樂了。」

  「是的,預先生與文姜夫人都不是常人,不能以常情度之,老漢就想不出夫人今天必須仰藥自盡的原因。」

  王飛虎道:「她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又見到預先生再度行刺失手,知道不會有第三次了,所以先走一步,在泉下去等預先生。」

  那老者想了一下才道:「以老漢的愚見,她會不會是以一死來激起預先生第三度的雄心呢?」

  王飛虎笑道:「我敢擔保不是的。以預先生的為人,他要做的事,不會受任何人的影響,而且文姜夫人也不會愚到想以這種方法去影響他。」

  「可是夫人以為不會有第三次行刺,預先生有了。」

  王飛虎輕歎道:「我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對預先生的瞭解,誰也不會比預夫人更深,她不會做沒意義的事的。」

  大家—陣默然,片刻後一個青年道:「我們可以進去叩詣一下預先生嗎?」

  「當然可以。但最好不必了,他們夫婦長年分散,前幾天就是見了面也沒有聚頭。現在好容易有點時間,讓他們好好的聚一下吧!」

  「可是文姜夫人已經仙去了,幽明路隔……」

  「唉!真俗!生離死別,只是你的看法而已,在他們那種超人的心中,生死聚散是另一種境界的。」

  這種解釋太玄,玄得連說出口的王飛虎也不知如何作進—步的解釋,但似乎每個人都懂了。因此沒有一個人再要求去打擾預讓。

  但是預讓並沒有得到寧靜。

  夜初間,涼意沁人,預讓還是以原先的姿勢跪坐在炕前,凝視著文姜。

  他沒有點燃燭火,但是文姜的肌膚毫髮仍是歷歷可見。服鶴頂紅自殺的人有一個特異的現象,它只是奪去了人的知覺行動,沒有奪去人的生命,因此文姜的肢體仍柔軟如昔,她的嘴唇依然紅潤,她的身子仍有微溫。

  預讓對著她,在心中交流著千言萬語。

  寂靜的大地,只有遠處傳來的一兩聲馬嘶衝破了寂寥,那是軍營中戰馬不甘寂寞的嘶鳴。

  但是預讓卻輕輕的抓起了身旁的劍,伸手摸了一下文姜的臉頰,還吻了一下她冰冷但仍柔潤的嘴唇。

  然後,他輕捷的走到門口,突然的打開了房門,兩條黑影像貓兒似的驚跳開去。

  預讓淡淡的道:「不管你們是誰,都給我滾出去,別來煩我!」

  兩條人影都已經做好了攻擊的姿勢,準備預讓衝出去,那知預讓只在屋裡說話,他們微微一怔,隨即有點憤怒而被歧視的低叫道:「預讓,你好大的架子!」

  預讓冷冷的道:「我只說這一次,滾出去!」

  黑影似乎被激怒了道:「預讓,也不問問我們是誰?來意為何?」

  「你們是誰都沒有關係,我更不想知道你的來意,只知此刻我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

  黑影中的一個道:「我們不是來打交道的,我們是來殺人的。」

  「滾!我現在不殺人。」

  「哈……預讓,你的耳朵有問題是不是?我們是來殺人,不是來看殺人的。」

  「哦!此地沒有別的人,二位是來殺我的了?」

  「你總算還不太笨,到底明白了。」

  「我不明白的是二位何以要揀這個時侯來,我已退出江湖多年,而且再也不會到江湖上去闖蕩爭雄,二位若是為了想成名而來找我,大可不必了。」

  「我們才不會為了一點虛名而找人拚命呢!預讓,別以為你是天下第一的大劍客,就自覺神氣了,我們要是有意在江湖上爭雄,就輪不到你排第一了。」

  「那很好,我投身江湖廿多年,現在才覺得那是最無聊一件事,虛名誤人,盛名更誤人。」

  「預讓,這倒也不見得,若不是擁有天下第一劍客的盛名,恐怕也活不到此刻了,君侯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胡鬧。」

  「哦,原來二位是趙侯門下的武士!」

  「我們可沒那麼沒出息。」

  「那麼二位又是何方神聖呢?」

  「我們是晉陽宮中的劍術教師,君侯的劍術就是跟我們學的。」

  「失敬!失敬!」預讓道:「原來二位是君侯的老師,那可真了不起,我曾經跟君侯對手幾次,都是預讓落敗,有弟子如此,二位想必更高明了。」

  「這個倒不敢說。」一人說道:「想必你也明白,劍術高低因人而異,看各人的稟賦智慧而定,我們只是教授他擊劍之術,不一定能強過他,但總不會差太多就是。」

  「即使如此,二位也比預讓強了。」

  「那當然,所以我們才會受命來殺你,若是我們也像王琮等那些飯桶,怎麼殺得了你?」

  「啊!二位是受了趙襄子之命來殺我的?」

  「不錯。別人還沒有這麼大的面子差得動我們。」

  「君侯不是已經約好了後天早上與我一決的嗎?」

  「預讓,你太天真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侯是何等高貴的身份,豈會與你這種江湖亡命之徒決鬥。」

  「決鬥之說,乃出於君侯之口,預讓並未請求。」

  「那個時候,在河東百姓的圍觀之下,他為了要拉攏河東人心,不得不表現一點風度。」

  「其實大可不必,預某已落在他手中,閉目待死,他大可一劍殺了我的。」

  「預讓,那時殺了你,可能會激起民心反感。他這次到河東來,主要就是為了拉攏河東的人心,自然不能做刺激河東人心的傻事。」

  「這叫我實在不懂,此刻二位殺了我,難道河東的百姓就會擁護他了嗎?」

  「我們殺了你,會把你的屍體悄悄埋掉,後天早上,君侯照樣等候決鬥,你卻遲遲不往,大家會以為你畏死逃走,這一來,會對君侯更加敬重了。」

  預讓笑道:「君侯倒真的是好心計。」

  「這不是廢話嗎?他身為一國之君,思考眼光總是要比別人高上一等的。」

  「其實君侯憑他自己的技巧,也可以殺死我的。」

  「不錯,但那總是冒險,你是亡命之徒,他卻不是,他犯不著跟你動手拚命。」

  預讓想了一下才笑道:「我大致上算是明白了,只有一點疑問,就是二位前來,萬一被人發現了……」

  「哈……我們既然資格做宮廷劍術教師,自然得有兩下子,王飛虎限令百丈之內,不得有人前來,因此,我們來時,沒驚動一個人,即使被人發現,我們也可以不承認自己身份,因為我們並沒有在晉陽宮廷中待過,沒有人能認出我們。」

  預讓道:「二位沒有到過宮廷,又如何教君侯的劍法呢?」

  「我們一直在山中隱居,君侯都是移樽就教,這次我們也是奉命在暗中保護君侯,沒有人認得我們。」

  「預某卻得認你們了。」

  「認得沒有用,因為你已經無法去告訴別人了。」

  「預某若是被二位殺死,自然是無法告訴別人,可是萬一預某由二位劍下逃生呢?」

  「那也沒什麼,反正君侯不會承認,也沒有人認得我們,最重要的是,君侯白天有殺你的機會,他放棄了,絕不會人相信我們是被派來殺你的。」

  預讓笑道:「君侯既能把一切都安排好,預某今天大概是死定了。二位請出手吧!」

  「你出來,我們到寬敞一點的地方動手。」

  預讓道:「我不想出去,拙荊的遺體在屋中,我怕你們會去驚擾她。」

  「預讓,我們只要你的命,跟她沒有關係。」

  「我不出去,我要守著她。」

  那兩名劍客似乎沒料到預讓不肯出來,其中一人道:「預讓,你是有名的劍客,不是貪生怕死的儒夫吧?」

  預讓淡淡的道:「我現在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新喪愛侶的傷心丈夫,我只想在這永別之前,多陪她片刻,你們一定容不得我,不妨進來殺我,否則就滾出去。」

  預讓又把門關上,根本不理他們。

  那兩名劍客在外面等了一下,終於忍不住慢慢掩近,卻得不到一絲聲息。其中一個壯著膽,抬腳砰的一聲,把門踢開。但他只感到腿上寒風一拂,然後身子一歪,驟失重心地往一邊倒去。他的同伴忙扶住他道:「小心點……」

  「我……我的腿斷了……」

  他的同伴還不相信,借黯淡的微光一看,地上有條血淋淋的斷腿。

  就在那眨眼的光景,屋中的預讓已經一劍斬斷了那條踢門的腿,這是什麼劍法?

  幸朽還是用腿踢門,假如是他們衝進去呢?

  這傢伙簡直不敢想了,連忙挾著同伴往外竄去,那條斷了腿的劍客卻是連哼都不敢哼。

  衝到門口的廣場上,被一條人影擋住。

  兩個人大吃一驚,拔劍欲刺。

  那人冷冷的道:「蠢才!是我。」

  兩人聽出了聲音,連忙收回劍。

  那人問道:「如何了?」

  「回稟統領,預讓不肯出來。」

  「我聽見你們的談話了,他不出來,你們該進去。」

  「屬下等試了幾次,他終不肯受激出來。」

  「那就進去逼他出來。」

  「稟統領,屬下是這麼做了,錢通一腳踢開了門,還沒來得及行動,就被他一劍斬斷了腿。」

  暗中的人影這才發現他的兩個部屬只有三條腿了,倒是微微一怔,想了一下道:「他的劍藝有如此深了?」

  「稟統領,他施展的已經超越了劍法,錢通斷腿時,屬下就在旁邊,別說不見人影,連劍光都沒看見,那已經是神術了。」

  「胡說!是你自己的功夫太差,滾過一邊去!」

  這兩個人不敢再說,乖乖的退到一邊後才開始為傷者裹創傷。

  那位統領等了一下才向屋中道:「預讓,躲在裡面沒有用的,放英雄一點,出來領死吧!」

  屋中依舊沒有回音,這個人似乎有點生氣了,厲聲道:「預讓,久聞你英雄了得,神劍無敵,老夫才特來鬥鬥,想不到你竟是個龜縮不出的懦夫,太叫人失望了。預讓,你再不出來,我就放火燒屋了!」

  預讓依然不出聲。

  那人懷疑的道:「錢通,你們果真看見預讓在裡面嗎?」

  斷了腿的錢通忍住痛道:「絕不會錯,統領還聽見我們跟他談話的,再說,屬下的一條腿就是他砍的。」

  那個被稱為統領的人又思索片刻哈哈笑道:「預讓,你有種,就一直待在那裡面,火來!」

  暗中又閃出一人,用火石又拉了火,點燃了一支火炬交給了他。

  火光照出這是一個白髮的老者,隼目鷹鼻,臉色紅潤,毫無老態。

  他穿了一身黑色勁裝,給人一種看來就是武功高手的感覺。

  拿著火把,逕自去點向屋角的草垛。

  忽然寒光一閃,那枝火把的火苗被斬斷了,飄落在地。

  老者的身手很矯捷,立即鏘然拔劍,橫身擋住了門口叫道:「預讓出來了,別叫他跑了!」

  四下都有人探身而起,都穿黑色勁裝,—手執劍,另外一隻手上揚著一枝短棒,晃了幾晃後,居然爆出一朵朵的水花,照得四下通明。

  原來那是一種特製的火把,頭上有艾絨,點上了火,用罩子套著,只維持一星火苗,要使用時,拔去罩子,迎風一晃,立刻就有火花燃起,燒著了油脂,成為一支火炬,這是在戰陣上夜戰用的。

  十幾支火把,把酒店前面的雪地照得通亮,卻看不見人影,一個個都驚問道:「人呢?」

  老者也微現驚色道:「我看見他出來的,怎麼一晃就不見了?準是溜了,這沒種的家伙!」他向四下看了一下。

  一個人道:「別是又溜回去了。」

  「放屁!他出來之後,老夫立刻封住了門口,他若是溜了回去,老夫豈有不知道的?」

  頓了一頓後才冷笑道:「預讓,老夫不怕你的,你再不現身,老夫繼續燒你的屋子,燒你老婆的屍體。」

  他又等了一下,還是沒動靜,怨聲道:「再來一支火把,這次老夫看他如何來阻止?」

  他身邊的一名漢子上前將火把交給他,老人道:「你去點火,老夫要等著攔截那個懦夫。」

  那漢子頓了一頓才道:「統領,預讓雖然是懦夫,但是我們明火執杖,登門殺人,還要放火燒死人,成了暴徒了,這兒是河東的面上,恐怕不大好。」

  老者大怒道:「混帳!你居然敢批評老夫了!」

  忽然他覺得不對勁,忙又喝道:「咦!你是誰?」

  他這才發現此人雖然穿了黑衣,卻不是自己的部下,這一驚非同小可。等他看清楚了對方後,更有啼笑皆非的感覺,因為那人赫然正是預讓。

  腳下一連退了幾步,抖著了門檻,差點跌了下去,連忙伸手扶住了門框。

  預讓冷笑道:「你放心好了,預某不會做偷偷摸摸不要臉的事,否則剛才靠近你時,攔腰一劍……」

  老者慢慢穩定下來,覺得在自己手下面前,剛才那一陣失態太失面子,惱羞成怒,厲聲道:「預讓,老夫是公開登門叫陣的,而且還先派兩個部下向你打過招呼,怎麼算是偷偷摸摸?」

  預讓冷笑道:「他們悄悄進門,直逼內室,不帶一點聲音,若非預某發現了他們,恐怕他們鏟下預某的首級也都不會出聲,這叫打招呼嗎?」

  老者頗覺難堪,但仍強辯道:「那是兩段朽木,你若是被那兩個飯桶暗算得手,死得也不冤枉,因為你是有名的劍客,是公認的天下第一劍客——」

  預讓冷冷的道:「預某不敢當,也從來未自認為是天下第一劍客,倒是兩位貴屬下,吹得可真神氣……」

  老者更覺臉上無光,厲聲喝阻道:「預讓,少講廢話,老夫奉諭來收你性命的。」

  預讓笑道:「兩位貴屬下早巳說過了,預其也聽得很明白,用不著你再提一次,只是預某很懷疑你們的身份,你們當真是趙侯的侍衛嗎?」

  「那還假得了?」

  「預某在晉城也住了一陣子,對宮中的侍衛都照過面,怎麼沒看過各位呢?」

  老者微笑道:「君侯的侍衛太多了,哪能都被你見到?尤其是老夫所領的這一隊,從不在宮中出現,都是在外面擔任特別任務,更見不到了。」

  「趙侯會有什麼特別任務要劍客去辦的?」

  老者道:「這個用不著向你報告。不過有一點可以告訴你的,就是像你這種劍客,君侯殺了你怕引起河東的仇意,縱容你卻太危險,於是就輪到我們來下手了。」

  預讓點點頭道:「我明白了,原來各位擔任的就是這種特別任務,那倒是要有兩下子的。難怪你們比我日間遭遇的那些侍衛們強一點。」

  「豈只是強上一點,根本是強得太多,那些飯桶是君候用來掩人耳目的。」

  「這倒是要請教一下,所謂掩人耳目是怎麼說法了?」

  「那不簡單?比如說,君侯對什麼人不滿意,卻又不公然去對付他,就下道口諭給我們。過不了多久,那個傢伙被刺客狙擊死於庭前,自然會有人懷疑君侯,可是君侯門中的武士們個個都武技平平,沒一個有此本領的,不是最好的一個掩沒明證嗎?」

  預讓笑笑道:「那麼明天我陳屍此地,趙侯自然也可以推個乾淨了?」

  「不錯,你很聰明,理想的是安排失蹤,讓人以為你膽怯畏死逃走了。其次是安排你殉妻自殺,那得放把火,把你們兩人燒在一起。」

  預讓笑了一下道:「好,很好的計劃。我還有最後的一個問題,閣下的尊姓大名,你又是什麼統領?」

  「老夫姚開山,是黑衣衛統領,直接受命於君侯。」

  「這麼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也不見得在一人之下。君侯從老夫習劍,他一直以老師稱老夫,執禮極恭,統領一詞,只是便於下屬們稱呼而已,也算不得官職。」

  「失敬,失敬!預某何幸,居然一夜之問,得蒙三位國師前來賜顧。」

  「什麼?除老夫之外,居然還有人來了?誰?」

  預讓冷冷的道:「兩位貴屬下,他們在不久之前,也是自稱為趙候的劍術老師。」

  姚開山大笑道:「那是他們往自己臉上貼金,君侯的劍技比他們高明多了,不過他們說的也不算虛誇,君侯剛開始練劍時,的確是他們教的,只不過現在只有老夫一人還能為君侯尊之為師了。」

  預讓笑笑道:「好了,請教完了。想不到台端有這麼顯赫又崇高的身份,在下有幸能在閣下劍下授首,實在非常榮幸,那就讓姚老統領出劍取首吧。」

  「你還不自己送上來,難道還要老夫自己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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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34:27 |只看該作者
  這原是一句賣狂的話,但是卻使預讓聽出了對方的色厲內荏,究竟預讓是個聞名天下的名劍客,姚開山前來殺他,也必定要有幾下子,但不管他比預讓高出多少,絕不該狂成這個樣子。

  一個劍中高手,在遇見相當的對手之時,只會流出相當程度的尊敬,像姚開山的表現,徒然顯露其幼稚與膽怯而已。因此,預讓只冷笑一聲問道:「姚老兒,你可以把要如何對付我的埋伏端出來了。」

  姚開山一震道:「你說什麼?」

  「我相信你是來殺我的,但是不相信你憑著這幾個人就敢來找我的晦氣。」

  「預讓,你太狂了,撇開老夫不說,就憑老夫手下這十幾名劍手合組的流星劍陣,也足以困死天下所有的高手,老夫何須另作準備。」

  預讓鄙夷的看了一眼:「土雞瓦狗。」

  這是真正的輕視,跟姚開山的壯膽而賣狂截然不同,受者也立刻可以尖銳的體會出來。

  泥偶尚具土性,何況這些人都還是身手頗為不弱的劍手,他們雖懾於預讓的盛名,但也無法容忍預讓的輕視。

  十幾人差不多齊聲發出了怒吼,然後搖劍攻了上來,而另一手的火炬也在不住的晃著。

  預讓對他們的流星劍陣很感興趣。他故意以蔑視的態度激發其怒氣,目的也在領略一下所謂流星劍陣。

  現在目的果然達到了。預讓有點後悔,因為自己太輕率了,也太低估了對方。這十幾名漢子給人的第一個感覺並不特出,他們就像那些默默無聞的二三流武師,充不了大用,給人呼來喝去的充充場面,打打群架,跑跑腿。

  但是一經接觸,他才發現十幾個人都是可躋身高手之列,雖然不資格稱為絕頂高手,可是比起襄子身邊的那些侍衛強得太多。

  不僅如此,他們的整體作戰,訓練尤精,配合謹嚴,出手凌厲。姚開山說這劍陣足可困死任何好手,倒不是虛誇之言,預讓就被困在裡面了。

  這流星劍陣是在夜間實施的,主要是利用他們手中的火炬揮動,產生出無數銀蛇般的光柱,漫空飛舞,像是秋夜天際曳過長空的流星。

  流星一曳即逝,而這些光芒卻是連綿不斷的,在眼前亂竄,使人目為之眩。

  然後他們的劍就在對方的注意力不及之處悄悄地使出來,無聲無息,使人防不勝防。

  預讓若非經驗老到,身上已不知被刺上多少個窟洞了。往往就在預讓全力去注意火炬時,劍鋒悄悄走進,而且一來就是三四支,分由幾個不同的方位刺來。

  這些招式都是設計好的,恰好把退路完全封死,無論朝哪一個方向閃躲,都有一支劍在等著。

  預讓只有仗著他豐富的經驗,快速的手法,避重取輕,用手中的劍撥開對方的攻擊。

  這樣才狼狽不堪地勉強化解了對方的攻擊,身上卻已經受了幾處輕傷。

  姚開山這才得意地笑道:「預讓,老夫這個劍陣如何?不過你到底還算不錯,居然能支持十幾個回合。在此以前,陣中無三合之生人。」

  這就是說,三合之內,一定能刺死入陣的人了。片刻之前,預讓不會相信這回事。他認為劍藝靠陣法來發揮是旁門左道,不足以成大器的。

  他也曾武斷的說:天下只有不敗的劍客,沒有攻不破的劍陣。

  現在,他仍然堅持自己的這個信念,但也承認了這個流星劍陣的威力,很少有人能在中間支持過三合,因為它幾乎將敵人置於無法防禦的情況下受猛烈暗制。

  但是,他的信念沒有改變——天下無攻不破的劍陣,這個流星劍陣雖然厲害,而仍然是可以破解的。只不過,要如何的破解呢?預讓相信他若是在一邊觀察過一陣子,必然能找到它的缺點,只可惜他此刻身在陣中,沒有冷靜觀察瞭解的閒瑕與機會。

  預讓又支持了一下,慢慢地終於悟出了虛實,這個流星劍陣其實也很平常,只是利用火花造成的,然後再掩飾他們的劍及光影,而殺手就從光影之後進攻。那時,對方的注意力在追視光影,對接著而來的攻擊往往難以應付。這的確是一種很精妙的設計。

  預讓是劍中高手,目力、聽力,都下過多年的功夫,所以能看出一點究竟,也憑著感應的本能,在鋒刃臨體之前作了適當的防禦,危險雖不免,畢竟是支持過去了。

  當他找出了對方的虛實,預讓立刻作了適當的處置,他閉上了眼睛,完全憑聽覺來判斷敵情而作反擊。如果他睜著眼,就無法不受光影的干擾,所以他擯棄視覺。

  這也多虧他前一陣子在晉城謀刺襄子時所作的練習。為了求速求狠,他常常閉著眼睛練習搏擊,放鬆防禦,聽任對方進攻,然後在對力鋒刃未及之前反擊。

  這是以速度取勝,得力於一個「快」字,著重在一個「准」字,

  不僅要刺得準,一招而斃敵,更要拿捏時間准,不快不慢,恰到好處。快了,對方有了警覺,臨時撤招自保,無法達到速決的目的,慢了,自身亦將不保。

  為了拿捏這個時間,他的身上密佈劍痕,臉也變了形狀,所得的代價就是這一點心得。那就是用聽力去測定出手時間,恰到好處。

  當人發現一頭奔牛對著自己衝來時,不假思索,一定是閃躲,而且在距離十多丈時,就有了動作,而奔牛衝勢的方向,仍然能夠衝到人。但如若人直立不動,到牛奔近丈許處再突然閃開,牛必然一衝而過,毫無危險了。

  這道理很簡單,但那些以鬥牛為職業的鬥牛士,卻必須以幾年的時間苦練,經過無數次被撞的經驗,才能把握住閃身的一瞬,有時仍不免出錯。

  所以,視力雖是人判斷情況而作反應的主要依據,卻是最不可靠的一種。

  流星劍陣就是利用人視覺上的誤失。

  預讓很快的就發現了這個關鍵所在,也立刻作了適當的反應。他閉上了眼睛後,憑著聽覺與感覺反擊,立刻收到了效果,嘶嘶的劍風不住的驚空作響,沒有金鐵交觸的叮噹,他的劍不會虛耗勁力碰對方的刀劍。

  也沒有慘叫痛呼聲,預讓極少傷人,他只殺人。

  一個受傷的對手是最危險最可怕的,他們往往會殺紅了眼,不顧一切的拚命。

  所以預讓在決心殺人的時候,絕不用第二招,他的劍所取的方位大部份是咽喉,劍過人倒,無聲無息。

  像是秋風吹過秋雲的原野,那些枯草都紛紛倒下,沒有多久,那些流星殺手已倒了一大半。

  姚開山正得意地看著預讓陷入了劍陣,似乎不要多久,就可以把這個天下第一劍手殺死了。

  但就在眨眼間,情況變了。他驚惶地喊道:「停!停!快退下去!」

  這些命令是對他的部屬發的,預讓雖然不是他的部屬,卻先停止了行動。他並不喜歡殺人。

  流星殺手只剩下三四個了,他們手中還執著火炬和長劍,卻有著惶然不知所措之感。地上倒著橫七豎八的同伴,火把在一邊,有些還在燃燒,有些熄了,冒出一股刺鼻的濃煙。

  片刻前活生生的人,現在已不能動了,這種變化是令人無法立即接受的。

  姚開山怨聲道:「叫你們退下去,難道沒聽見?」

  那些人不是聾子,自然都聽見了,他們也不是不想退下,而是不敢。

  預讓的劍雖停止了動作,殺氣仍然湃溢劍端,而那些人因為距離太近,仍然在殺氣的威脅下。他們唯恐一動就會挨上一劍。

  雙方凝立片刻,預讓將劍尖垂下,放鬆了身子,冷漠地道:「滾吧,預某不殺你們!」

  這是一個絕對靠得住的保證,那些劍手們吸了口氣,連忙退了下去,而且丟開了手上的火把,隱入黑暗中不見,只剩下了姚開山,他的聲音中帶著擅抖:「預讓,你好狠,一揮手間就殺死了近十個人!」

  預讓冷冷地道:「他們要殺死我,我還不想死。」

  劍刀對搏,互拼生死,不殺人就會被人殺,這時候不講客氣,預讓的話不算回答,因為姚開山的話也不是問題,但雙方又似乎在一問一答間,解釋了一切。

  姚開山吸了一口氣:「預讓,老夫不得不對你說一聲佩服。老夫這流星劍陣自從練成以來,所向無敵,多少高手都在其中倒了下去,卻被你輕易地破了。」

  預讓輕歎了一聲:「不算輕易,我破得很辛苦。」

  想起練劍時身受的種種,預讓身不由主地抖了一下,那種滋味不是人所能接受,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挨過來的,如果現在再讓他過一天那種日子,他寧可自己拿劍割下腦袋來算了。

  一道道的傷痕,雖不會致命,還是會痛的,痕未癒,又劃上了新的,尤其是到了晚上,躺在石坑上,每一條傷痕都在痛,澈心透腑。

  那時,是一個決心在支持他,現在這決心沒有那麼激烈了。

  襄子沒死,他的任務沒有完成,他仍然要繼續下去。但是他對襄子的仇意越來越淡了。

  是時間的關係嗎?不,他的決心是不受時間影響的。

  那又是什麼原因呢?預讓自己也說不上來。

  他只有一個感覺,感覺到整個事情很可笑,很愚蠢而無理,但又非做不可。

  沒有人在強迫他、鞭策他,但是卻也無法改變他,不僅預讓本身有這樣的感覺,其他的人也是如此。

  每個人都認為預讓已無殺死襄子的必要,也不希望他成功,但沒有一個人出來阻止這件事,或是說預讓的不對,大家只有聽其自然發展下去。

  只有文薑是聰明的,她懶得活著去傷這個腦筋,所以她死了,而且選了個最適當,最引人注目的時機。

  預讓感到很無聊,襄子派人來殺他,他並沒有認為不對,因為襄子沒有跟他決鬥的必要。

  預讓所以要反抗,只是他不願意在這種方式下受死,襄子不該派人來暗算他。

  如果襄子派個不會武功的人來對他說:「預讓,已經兩次行刺失敗,君侯也兩次不死,你既然不肯改變心意,歸順君侯,君侯卻不能一直受你的威脅,所以派我來要你的命,那原是你欠君侯的。」

  如果有人來這樣說了,預讓會毫不考慮地交出自己的首級。但襄子派出了大批的殺手,使他無法忍受了。

  殺手是要殺他的,不管他接不接受要求,都要帶著他的首級去覆命,預讓可以屈於理,但不會屈於威脅。

  姚開山站在場中,沒有說話,預讓也不想說話,他知道事情沒有完,因此,他等待著下一場風暴的來臨!

  流星劍陣無功,對方應該倉惶而遁的,但姚開山留著不走,顯而易見,他們還有第二步行動或別的主意。

  等了一陣之後,姚開山才道:「預讓,你的劍技高明,但剛才那個流星劍陣,並沒有那麼容易破的。」

  「是的,預某破得並不輕鬆。」

  「不!不!你破得很輕鬆,老夫說的不容易,是指開始時,如果他們一開就全力進攻,施展殺手,你絕對擋不住,也不可能給你找出破陣的缺隙。」

  這倒也是。預讓在開始時應付得很緊,他沒有被殺,卻也受了傷,而且他感覺到對方的攻勢沒有用足,最多只到八分。設若他們全力進攻,此刻生死誰屬,還很難說。

  姚開山見他不說話,忍不住道:「預讓,不管你是否承認。但你心中明白,我們是對你手下留了分寸。」

  「承情?承情。只是豫讓不太明白為何。」

  「那當然是君侯的指示。」

  「君侯不是要你們來殺我的嗎?」

  「不錯,但那只是不得已而為之。君候最大的希望,還是你能為他效力。」

  預讓不禁笑了:「這個問題重提太無味了,預某早就表示過,這是不可能的。」

  姚開山歎了口氣道:「君侯也知可能性不大,但總要試一下,他是個很有耐性的人。」

  「我卻是個固執的人。」

  姚開山道:「君侯行事很仔細,他不願意留下後患,你如不能改變心意,他只有殺了你。」

  「他早該這麼做了。」

  「不過現在做卻更為穩妥。預讓,除了文姜夫人之外,好像還有一個女人。」

  「這跟我們此刻的事無關!」

  「不,有關係。那個女人是趙國的人,好像也會武功,曾經參與謀刺君侯的行動。」

  「她是為了幫助我,趙侯答應過不追究了的。」

  「君侯是答應過,但希望她能感恩圖報,不要再萌謀刺之心,現在看來她並沒有覺悟。」

  「不!她已經沒有這個意思,所以她離開了。」

  姚開山笑道:「你們做事隱秘,但我們也不笨,她是因為有了身孕,由王飛虎派人送她躲起來了的。」

  預讓道:「她是個女子,是絕對無害的。」

  姚開山道:「我們可不這麼想。女人的心事很難捉摸,尤其是她懷了孕,日後生下孩子,記起了你身死之仇,那是很可怕的。」

  「沒有的事,我早已告訴過她,我殺君侯不為私仇,我若被殺,也不是私仇。」

  「女人可沒這麼講理,她們固執起來,誰都阻止不了,而你的那個小桃的女子,又是個很偏激的人。」

  「怎麼?你們難道不想放過她?」

  「我們沒這個意思,但是怕她不放過我們。因此,最好是你不死而歸君侯,這樣她也可以過好日子。」

  預讓道:「不必說下去了,你們找到她了?」

  姚開山冷笑了一聲,拍了兩下手,黑暗中出來了一個人,一手提燈,一手端著個木盤,盤中是一件女子的衣服,一支玉簪,東西並不很值錢,但卻是小桃的。

  衣服是小桃離去時所著,玉簪是她隨身所用的,預讓不必細辨就認得出來,這是他買了送給小桃的,玉簪上還刻了幾個字。

  預讓微微一震道:「你們把她如何了?」

  「沒怎麼樣,只是送到一個很安全的地方,而且很客氣地招待她,至於今後如何,要看閣下自己了,我們必須要殺了你,自然也不能放過她,我們若殺了你時,她也不會太痛快!」

  預讓目射怒光道:「你們這麼做太卑鄙了。」

  「很抱歉,這是上命差遣。」

  「趙侯以為這樣做就能使我屈服了嗎?」

  「君侯也沒把握,他只是試試看,反正掌握住她,多一個影響你的人總是好的。」

  預讓思索片刻才道:「我已經知道了,請你告訴趙侯,就說我很感謝他替我照料家人。」

  「別客氣,這是應該的,君侯是個很慷慨的人,對部屬的家人一向照顧得很好。」

  「我不是他的部屬,今後也不可能是。」

  「那也會用另一種方式去照顧他。」

  預讓冷冷地道:「隨便你們用什麼方式都行,我只希望你們能瞭解一件事,我的決定是很難改變的,而且我雖謀刺君侯,一直守著劍客的規矩,現在他既然用出了手段,可也怨不得我了,從現在起叫他多加小心!」

  說完他的身形一掠,衝向了黑暗之中。

  一直等預讓的身形完全消失不見了,姚開山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臉上現出了得意的笑容。

  一名劍手則諂媚地道:「統領,您真是好算計,預先安排了這一著,否則今夜這一關還真不好過呢。沒想到預讓的造詣會如此之高,連我們的流星劍陣都奈何不了他!」

  姚開山歎道:「流星劍陣的缺點,我早就知道,記不記得我們曾經折敗在盲劍客許顯的手下?流星眩光,對目不能視的對手就沒有了作用。只是我沒想到預讓在這麼快的情況下就能找出劍陣的破綻,而且他聽風辨影的造詣也精深如此……」

  劍手猶有餘悸道:「那還不算什麼,那不過只能使他自保不受傷而已,最可怕的是他的反擊,一出手就使人無以閃避,他出手在後,劍卻比我們快一步,以這須臾之差,使我們無自保之力,予取予求。」

  姚開山輕吸了一聲道:「無怪也有人稱他是天下第一號煞星。有些人的劍術造詣並不遜於他,卻不敢與他對陣,就是因為他的人與他的劍,都含有一種濃烈的肅殺之氣,未戰已寒人之膽奪人之魄,老夫先前不相信,可是剛才領受到了。」

  那劍手遲疑片刻才道:「統領,照您的說法,似乎天下就沒有一個人能強於預讓了?」

  「或許有這個人,但是老夫卻未知聞。據目前所知,應是如此了。」

  「統領自己也不如他?」

  姚開山苦笑道:「在今天之前,老夫是絕不承認這句話的,但是現在,老夫自承不如他。他的劍法太凶太險,一出手就是與敵偕亡,奮不顧身的戰法,除非有與之拚死的決心,否則誰都無法擋得住他。」

  那劍手又問道:「統領,既是如此,何以他一連兩次行刺,都失敗了呢?」

  姚開山歎道:「這只是天意。第一次是他放過了最准的時機,首先攻擊了內侍臧興,殺氣已洩,使得襄子得以從容對抗,制住了預讓,但襄子不但不殺預讓,而且還放了他,使得預讓在第二次行刺時心中存了猶豫之感,自然難以得手了。」

  「這一次他受激而去,大概就不會再心存猶豫了。」

  「應該是如此的,因為他心中對襄子所存的好感,完全被破壞了,這將使他在面對襄子時的殺機變盛。」

  「統領,襄子是您弟子嗎?」

  「這倒一點都不假。他最初啟蒙扎基的劍法,就是老夫傳授的。初時不過平平,可是到了後來,他突飛猛進,頗出老夫意外。」

  「襄子對你如何?」

  「十分恭敬,待遇也十分的優厚,禮貌從無疏忽之處。」

  那位劍手默然片刻才道:「統領,這個屬下就不太明白了,襄子既是如此對您,連咱們國君也比不上的,為什麼您反而肯擔任這次工作呢?」

  姚開山笑笑道:「問得好。每個人曾經問過這個問題,連我自己都在問,我在趙國所享待遇、身份、地位,一切都比在韓高,為什麼我要投韓而倒趙呢?不僅別人難以理解,有時連我自己想想都不明白。我只能這麼說,那是一種不甘寂寞。」

  「不甘寂寞?這又是怎麼說呢?」

  「在趙國,我已經無法再教給襄子什麼了,後來的幾次切磋,都是他勝了我,雖然他對我的恭敬不改,但是心裡的滋味卻不好受;再者,在趙國,我的地位清高,卻無實權,不像我在韓地,獨當一面,這麼說你明白嗎?」

  「明白了。沒有一個學劍的人是甘於寂寞的。」

  姚開山歎了一口氣。

  那劍手忽又道:「預讓會不會發現我們真正的身份,看穿我們不是襄子派去的?」

  「不會。」姚開山道:「沒有人知道我們來到此地。我之所以要用你們來出任狙殺,主要就是沒有人識得你們。何況襄子跟他見面之後,提到了我,襄子不會否認是我的弟子,如此一來,預讓自然不會懷疑你們不是他的人了。」

  「預讓是不是現在就去殺他呢?」

  「這倒很難說,照我想是不會的,因為他是個劍手,不會盲目地魯莽從事。襄子約好了他後天決鬥,總不會先溜的,預讓大可以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一天,養足精神,然後再去找襄子赴約。」

  「那我們得快點離開,免得被人發現,拆穿了身份就糟了。」

  姚開山道:「是的,活人撤走容易,死人就麻煩了。要從這兒搬走十來具屍體,很難不被人發現,尤其王飛虎,是個很精明的人,叫他知道就麻煩大了。」

  「那我們找個地方,挖個坑埋了。」

  「十來具屍體要挖多大的坑?時間上來不及。我們把人搬進店裡,點上一把火,燒它個乾淨。」

  「這雖不錯,但火勢一起,外面的人就過來了,那時屍體還沒有燒完,他們一定會去救火的。」

  姚開山笑笑道:「我有辦法。照我的意思做好了。放火時要多人一起動手,四面八方同時起火,外人想進去也沒法子了。」

  他們又從林中叫了幾個人出來,那是一批身背強弓的箭手,埋伏林中,準備施暗襲的。

  姚開山這次行動,準備原是十分充分,計劃也很周詳,他是銜了韓侯的命令前來作一石二鳥之計的。

  韓侯對襄子一直都懷有戒心,對河東這兒的地與人也很感興趣。他派遣姚開山帶一隊劍客前來,主要是想不利於襄子,且兼併河東之地。

  但姚開山知道襄子的身手絕佳,不敢輕動,剛好發現預讓也在這裡,就設法激動預讓去找襄子拚命了。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他的犧牲也相當大,精心訓練的一批劍手傷亡大半。

  但這個老人的心腸相當硬,他招呼手下把屍體抬進了店房,堆置在廚房中,然後把菜油都淋在上面,最後找了五六個人,同時在屋子四面,一起點上了火,火勢霎時就熊熊燃燒起來。

  火蔓延得很快,迅速地波及四壁,吐出了紅紅的火舌,但王飛虎的人也來得很快,眨眼間已來到了廣場上,正要衝前進入店中,卻被姚開山攔住了道:「王將軍,你要進去幹嘛?」」

  「當然是救人,我預大哥在裡面。」

  「預大俠不在裡,這火是他自己放的。」

  「什麼?是他自己放的?為什麼?」

  「為了使預夫人的遺體能火化得很乾淨,也為了便於攜帶,他一會兒就要來帶走的。」

  「你究竟在說什麼?我實在聽不懂。」

  「我的話很容易明白。預大俠在極短的時間內要離開,他希望能帶著預夫人的遺體一起走,唯一的辦法只有付之一炬,撿拾骨灰攜帶最方便!」

  「他……本人現在到哪兒去了呢?」

  「到趙營找敝君侯決鬥去了。」

  「決鬥不是決定在後天清晨嗎?還有一天多呢!」

  「預大俠決定提前了,不希望這一戰在眾人目睹之下公開舉行,因為他的目的乃是行刺而非較技。」

  王飛虎怔了一怔後才問道:「這!……趙侯同意嗎?」

  「不知道。我們奉預大俠之命守候火場,不讓人前來擾及預夫人安靜升天,沒有跟去看。不過這件事取決之權,仍在預大俠,君侯不同意也沒有用。如果預大俠以劍相逼,他除非是束手就刃,否則只有起而迎戰。」

  王飛虎困惑地道:「奇怪了,這不像是預大哥的為人了。他一向都是堅守信約而不移的,怎麼會突然改變呢?」

  姚開山道:「或許是預大俠不耐久候。這段時間對他說來是很痛苦難挨的,能早點作一結束,也是解脫。」

  這番話倒是入情入理,王飛虎不再懷疑了,可是他略作思索後忽又問道:「閣下是誰?為什麼會在此地?」

  姚開山笑道:「老朽乃晉城劍士姚開山,也是趙國的宮廷劍術指導教師,君侯的劍技就是老朽啟蒙的。」

  王飛虎沉聲道:「你到這兒來幹嘛?」

  「姚某乃奉君侯之命,為預大俠送酒食來的,同時來向預夫人致弔唁。君侯對預夫人之死十分遺憾。本想親自前來致意,但又怕引起誤會,遣別人前來,則又不恭敬,老朽是他的老師,也是一名劍士,代表他前來是最適合的了。」

  王飛虎冷笑道:「不適合。王某對你的話一句也不相信,趙侯與敝人相約好了,他的人決不會出趙宮一步!」

  「那是指他的部屬。姚某的這些弟子不受拘束,因為姚某並未在宮中任職,是布衣百姓。」

  「閣下既是布衣百姓,就該受另一項約束,此地乃河東,本由王某管轄,王某曾經命人在此巡守,五十丈之內,絕對禁止任何人前來打擾。」

  姚開山道:「啊!有這個規定嗎?姚某卻不知道。」

  王飛虎道:「你進來之前,難道沒有人阻止你嗎?」

  「沒有,因為君侯要老朽行動隱秘一點,不要跟河東人引起誤會,所以老朽力求不驚動人。」

  「你是說你們這幾個人都是悄悄地進來的?」

  姚開山笑笑道:「老朽知此舉不太恭敬,可是為了避免糾紛,也只得失禮了,將軍能諒解的。」

  王飛虎冷笑道:「我相信你是偷偷溜進來的,但是不相信這些人都能瞞過那些邏卒的耳目而進入。」

  「老朽這些弟子身手都非常人,他們都練了好幾年武功了,而且頗有成就。」

  王飛虎道:「閣下在晉城很有名氣,我相信貴子弟也不會差到那裡去,不過我還是不相信他們能越過外面防線而潛入進來。」

  姚開山笑笑道:「事實上我們已經進來了,而且也瞞過了守卒耳目,將軍卻全無知曉。」

  王飛虎道:「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你們不是由趙營出來的,那個方向,我的戒備特別嚴謹,而且我自己就在那邊坐鎮,卻沒有一點風吹草動。」

  「將軍說對了。我們不是由北面來的,而是由西面入切的,所以較為容易。」

  「你們從趙營出來,該由北邊才對。」

  「但是北邊的守衛太嚴,燈火通明,所以我們才特意繞到西面進來。」

  「閣下是替預大哥送酒食來的?」

  「是的。君侯對預先生十分器重,茶飯不忘,他在用膳時庖人進了一味鹿脯,是剛獵得的幼鹿,十分鮮美,君侯就命我們送了一份前來。」

  「預大哥接受了沒有?」

  姚開山道:「預先生雖然接受了,卻沒有食用。他說心情不佳,沒有味口,只是放在一邊。」

  「他就去找君侯決鬥了?」

  「當然不是,和我也談了幾句。他忽而煩躁起來不想再等下去了,於是就告訴我們說他要找君侯提前決鬥。」

  「他就放火燒屋子了?」

  「是的。他還要我們幫忙一起點火,等火燒得差不多了,他才離開的。」

  「你們沒跟他一起去?」

  「他跟君侯之間的事,任何人都插不上手,君侯交代得很清楚,所以我們也不必跟去了。」

  王飛虎道:「預大哥也是的,他要帶走文姜夫人的遺體,不必要火焚,我們會替他送去的。」

  姚開山道:「他說他此去不再跟人相見了,而且此地收殮也不方便,他不想麻煩各位,還是火焚了方便。」

  王飛虎冷笑道:「姚開山,你終於露出馬腳來了。預大哥早就知道河東父老已經全力趕工為文姜夫人雕刻石廓,他也交代說:文姜夫人一向喜歡大場面熱鬧,他自己無力營葬,把歿殮的事交給我們了,怎麼會變卦的呢?」

  姚開山微微有點發慌,說道:「這個老朽不知道,預大俠是如此交代了的。」

  「不錯,我是如此交代的,現在你可以滾了。」

  說話的正是預讓,他從屋後出來,手中居然抱著文姜。

  預讓的神情很冷漠,而姚開山臉色大變,結巴的道:「預大俠,你怎麼回來了?」

  預讓冷冷的道:「我到趙營去見到趙侯了。」

  姚開山更為緊張的道:「你們沒有決鬥?」

  預讓道:「沒有。還沒有到時候,那是後天早上的事。他是看見這兒失火,出來探看究竟,我們在路上見了面,談了幾句話。」

  姚開山不安的道:「你們說了些什麼?」

  「不多。我只問了他兩句話:第一,我問他認不認識你?他很坦然承認你是他的劍術老師。」

  姚開山呼了口氣:「這可以證明老朽沒有說假話。」

  「我問了他第二個問題——你是不是他帶來的?」

  「這個……」姚開山忙道:「我想他不會承認的,因為老朽跟他約定好的,我這些弟子幫他做事只是在暗中進行,不管出了什麼問題,都與他無關。」

  預讓笑了一笑道:「他沒有否認,只說你不但是他的老師,也是趙國的人,你做了什麼事,他都該負責。」

  姚開山意外的道:「他是這麼說的?」

  預讓道:「不錯,他是這麼說的。然後他問我你做了些什麼事?」

  「這還不是變相的否認嗎?他怎麼會不知道老夫做了些什麼事呢?」

  「我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

  「你相信他?」

  「是的!我相信他,因為他用不著對我使什麼手段,更不必偷偷摸摸派你來暗算我,即使他真派了你前來,在望見這邊起火時,應該避嫌躲在軍營裡,用不著冒險一人出來探看究竟。」

  「他想必是來看看老朽得手沒有。」

  預讓道:「假如是這樣的話,他至少應該帶著劍,或是穿上軟甲再出來,我見到他的時候,他赤手空拳,身著便裝,不帶一個從人。」

  姚開山道:「那是他自信藝高膽大,除了你預大俠外,別的人很難傷得了他的。」

  「如果他做了那種虧心事,就該避著我一點,但是他主動的先跟我打招呼,而且顯得很高興,他是怕我被燒死在火埸中。」

  「這……完全是做作!」

  「他用不著做作,我們會面時沒有第二個人在旁,他做作給誰看呢?」

  「當然是給你看呀。」

  預讓冷笑道:「姚開山,你實在該慚愧,襄子在說起你的時候,仍然十分恭敬,他說你是趙地有名的劍客,劍技精湛,胸懷脫俗,生性恬淡,不屑於俗世富貴,所以他縱有仰慕之心,不敢冒犯你到宮中去任事。」

  姚開山道:「胡說八道,他從來也沒有問過我。」

  「那是因為他不敢開口。你一直在人前人後表示自己清高淡泊,他怎麼敢侮辱你呢?」

  姚開山還要說什麼,沒有說出話來,因為他發現預讓的確厲害,旁敲側擊,已經把自己的話頭口風都套去了,剛才最後那一陣爭辯,很明顯的已經說明了自己不是襄子所遣。

  他顯得很畏怯,不安的摸腰間的劍柄,眼睛溜向四周,在作應變的準備。

  他考慮著是要出手攻擊,還是逃走。

  出手攻擊,此刻倒是好機會,預讓手中抱著文姜,空不出手來拔劍抵擋,只不還有個王飛虎在旁邊,此人當然比預讓差,姚開山相信自己也必可勝他,如果一劍殺了預讓,再收拾他,應該絕無問題。

  只怕在攻擊預讓的候,他出頭擋一下,等預讓把手中的文姜放下,那就糟了。

  考慮了一下後,姚開山是決定走路。他手中握劍,身形在慢慢的後退。

  他的幾個手下更為緊張了,爭著往林子裡去。

  預讓沉聲喝道:「站住!姚開山,你別緊張,我不會殺你,只要你回答一句話。」

  姚開山色厲內荏:「笑話,預讓,別以為劍術了得,唬不了老夫,老夫成名的時候,你還沒出世呢!」

  「劍人不以年齒為尊。」預讓的口氣十分冷淡,然後又鄙夷道:「我們不必在口舌上辯高低,現在我問你一件事。」

  姚開山連忙道:「預大俠,你若是要問我那個女子的下落,我可是很抱歉,因為我不知道。」

  預讓冷笑道:「整個事情是你策劃的,你會不知道?」

  「預大俠,老朽不過是奉命行事,怎會是策劃的人呢?劫持那個女子不是老朽經手的,老朽自然不會知道了。」

  「你手中有著她的玉釵。」

  「那是別人交給我的。我的任務只是勸大俠遠走高飛。你若答應了,自會有人將她的下落相告,現在看樣子預大俠無意離開,別人自然也不會將她的下落洩給老朽知道,所以在這件事情上,老朽無能為力。」說完他轉身欲行。

  預讓道:「等一下,你話還沒說完。」

  姚開山道:「預大俠,老朽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老朽的確不知下落,你再問也沒有用,有現成知道的人,你該去問他的。」

  預讓道:「你認為我該去問趙侯?」

  姚開山狡猾的道:「老朽可沒有這麼說,這是大俠自己的想像而已。老朽只能回答不知道。」

  預讓道:「你不必故作暗示明推,我要問你不是這件事。預某在江湖上闖蕩多年,也不會笨得在你身上找答案;而且,我根本也不想知道她的下落。」

  「哦?大俠不想知道她的下落?」

  「是的,你們以為挾制了她就可以威脅我,那實在大錯特錯。那女子雖然跟過我一陣,但並不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文姜,現在正在我的懷裡。」

  姚開山道:「那女子已有身孕,她懷的可是大俠的骨肉。」

  「我知道!但是那也不會令我改變什麼,預讓已置死生於度外,連妻子都不保,哪還能管那麼多?」

  「你們挾制了那個女子是沒有用的,放了她我不會感激,殺了她我也不會難過。現在我只想問另外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放火燒店?」

  王飛虎道:「他說是大哥叫他放的火。」

  預讓道:「你會相信嗎?」

  「小弟當然不信。小弟知道大哥對大嫂情深,已經要小弟妥為安殮大嫂遺體了,斷然不會輕加毀壞。」

  「這就是了。我就是被這場火引回來的。我不能讓文姜受到一點損傷。我回來的時候,有兩個傢伙在後面要阻我,被我一劍揮成兩截,搶進去,只差一點就要燒到炕上了。姚開山,你為什麼要放火?」

  「這沒什麼別的目的,只不過大俠殺了我的幾名弟子,我既無法把他們的屍體帶走,也不想留下來,所以只有放火燒了。要放火,自然是就地取材。」

  「為什麼不能留下來?是怕被人識破他們的身份嗎?」

  「不……不……他們沒什麼特殊的身份。」

  預讓冷笑道:「我相信一定是為了這個原故,只是我對瞭解他們的身份毫無興趣。現在你可以滾了,滾得遠遠的,千萬別打什麼鬼主意,我是懶得跟你們這些陰謀無恥之徒計較,但也不想讓你們像蒼蠅似的盯著我,下次我再見你們,我就不客氣了,滾!」

  姚開山的臉色很難看。他也是知名的劍客,被人如此呼來喝去,自然很不是味道,但是他卻默然的走了。

  那是因為他在預讓面前,不敢倔強。他知道預讓對他已十分鄙薄,隨時可能揮劍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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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34:5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王飛虎還想去追。預讓道:「讓他走吧!」

  王飛虎道:「大哥,這傢伙言詞閃爍,他雖然是趙侯的劍術老師,但他絕不會是趙侯派來的。」

  預讓道:「我知道。襄子不會做這種卑鄙事的。」

  「那就應該問問他的身份。」

  「有什麼好問的呢?他不是韓侯的細作,就是魏侯的間諜,派來興風作浪的。」

  「可是他這樣子又能起什麼作用呢?」

  「他是刺激我一下,要我去刺殺襄子。」

  「大哥不是已經跟趙侯相約一戰了嗎?他為何等不及呢?不加挑拔,這一戰也是無可避免。」

  「不行。若是正式決鬥,我不見得能勝過襄子,但我若暗中行刺,殺死襄子的可能性較大。」

  「這更沒道理了。趙侯現在在大營中,許多軍隊護衛著,大哥若是此刻去行刺,被殺的可能才大。」

  「那更好,我若是在決鬥之前死於趙營。河東對襄子定會感到十分的忿恨。暴亂立生,這正是他們希望的事。」

  「小弟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目前我們雖然佔了人數的優勢,但是趙侯若有意外,趙國大軍立至,河東地區將死無孑遺了。」

  「就算不起暴亂,河東對襄子的印象也會十分惡劣,他們再稍加遊說,很可能把河東拉到他們一邊去了。」

  王飛虎肅然動容,臉上浮起一片莊敬之色,他對預讓一直是非常尊敬,不過只是為了另外一些原因。

  像預讓的精湛劍技,俠烈豪情,以及守義不易的精神等等,還有就是預讓對他的提拔。因為預讓離開范邑,投向河東時,他是追隨著預讓一起來的。

  因為預讓的緣故,王飛虎同樣受到了智伯的禮遇,但是幾乎每個人都以為王飛虎的謀略是優於預讓的,只不過彼時智伯帳下的謀士太多,故而不太現出王飛虎的能力,只能擔任預讓的副手而已。

  文姜在戰敗後整頓河東的殘局,王飛虎才有了一抒所長的機會。他頭腦冷靜,見事透澈,幾次談話後,使襄子也十分激賞,面許他以將軍職領河東的。

  可是他聽了預讓的分析後,才瞭解到為什麼智伯與襄子何以會如此器重預讓了。論胸中丘壑,預讓也遠在王飛虎之上。

  神勇無匹,謀略過人,武技精湛,學識淵博,這是上上之選的將才,最難得的是忠義無雙,沒有野心,無論哪一個君主,都捨不得放過這樣一個人才。

  三軍易得,一將難求,這是每一個君主共同的感慨,將才不是難得,而是將悍則驕,功高震主,兵權大了之後,君王就難以駕馭了。

  預讓之為世所重,不是他的劍,而是他的人。

  又頓了一頓後,王飛虎才道:「大哥,聽們的談話似乎涉及到一個女人,懷了身孕?」

  預讓道:「不錯,他說的是小桃。」

  「小桃,怎麼會扯到小桃身上去了呢?」

  「他說小桃已經落入他的手中作為人質。」

  「那怎麼可能?小桃是由小弟秘密著人送走,躲到一極為隱秘的地方。」

  「這倒非常可能的。他們既是存心要算計我,自然會注意我身邊的一切事故和人的,你送走小桃的行動雖然秘密,瞞不過有心的人。」

  「小桃是昨天晚上送走的,那時大哥尚未出手行刺,連河東地的人都不如道大哥的真實身份,他們由何得知呢?這一定是他唬人的。」

  預讓道:「他們是有心人,可能早就在注意我了。我相信小桃已陷入他們的手中,因為有兩點有力的證據:第一是他拿了小桃頭上的髮釵,那是我送小桃的,她整天都帶的,東西在姚開山手上,證明人也在他手中了。其實是小桃已有身孕的事,這是昨天鬧事後才聽她自己說的,外表上看不出一點徵象,但姚開山已經知道了。」

  王飛虎沮喪的道:「這該是不會錯了。而且我派去招呼小桃的兩名弟兄也一定遭了毒手了,否則他們一定會趕回來通報求救了。唉!大哥,你明明已經知道小桃落入他們手中,為什麼還要放他走呢?」

  預讓苦笑道:「不放他走又能如何呢?小桃現在在什麼地方,他們不會知道的。」

  「但那個姚開山多少能提供一點線索。」

  預讓道:「我聽人叫他統領,可知他必是主其事的頭領之一,應該是能知道不少的事。」

  「對呀!把他生擒下來也作為人質,到時候跟他們談條件,交換人質,他們也會答應的。」

  預讓笑道:「我考慮過這個問題,但這件事做起來並不容易,姚開山本人的劍技相當高明。」

  「他能強得過大哥嗎?」

  預讓道:「這很難說,他訓練的一批流星劍手就差點要了我的命,如果力拼的話,我不一定能勝過他,何況他還不是一個人,他在林中還埋伏了一批弓弩手以為接應。」

  王飛虎道:「那怕什麼!小弟只要施放一個信號,立刻就有大批的人馬湧進來。」

  「我知道要把他們全部截下是沒問題的,但是我們總不免會有損失,這卻是我不願意的,哪怕是一條人命的損失,都會使我良心增加極大的負擔。對於河東的父老,我已經是萬分愧咎了,絕不能要他們再為我受到更多的折損。」

  王飛虎歎道:「但是已經有兩條性命損失了。」

  「那是已經形成的事實,無以補救,但總不能再有增加了,何況那兩個人還不一定會損失,說不定只是被俘而已,還有機會放回來,若是我們殺死了姚開山,對方可能因報復而殺死他們。」

  王飛虎沮喪的道:「難道就這麼算了?」

  「是的,算了。小桃一定要如何,那是她的命,反正我是不會再為她操心了。」

  王飛虎想了一下道:「不行,大哥,小桃是大嫂交代下來,要兄弟妥為照料的,她出了事,小弟無以對大嫂,我一定要救她回來,任何犧牲都在所不惜。」

  預讓神色一厲道:「不許!這是我的決定,任何人都不准再管這件事了。剛才我對姚開山說得很明白,我的妻子是文姜,此外沒有一個人值得我關心。姚開山做錯了一件事,他不該來挾制小桃的,若是控制文姜在手,我倒是只有低頭了。」

  王飛虎忍不住道:「大哥,小桃已有了身孕,那是你的骨肉。」

  「我知道。但這孩子不是我預期要生的,文姜本來早就可以為我生個孩子的,但是為了怕使我有所牽累,她服用了藥物而使自己不孕,想到她為我所作的犧牲,我也不該跟別的女人有孩子。」

  「大哥,話不是這麼說。大嫂後來始終以未能善盡所責,替你生育一兒半女為憾,知道小桃有孕後,她高興極了,再三囑咐我妥為照料,所以我一定要找他回來。大哥,這件事你可以不管,因為大嫂知道你不可能管,根本就沒打算要你管,但小弟卻責無旁貸。」

  預讓歎道:「飛虎,他們挾制小桃的目的只是為了來要挾我,如果我表示得根本不在乎,他們還會繼續挾制她嗎?過幾天自然會放掉她的,你又何必去費心呢?」

  這倒是很有道理,如果預讓對小桃莫不關心,對方自然不會再在這件事情上做文章了。

  頓了一頓後,王飛虎才又問道:「大哥,如此說來,你對小桃的安危,還是關心的了?」

  預讓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是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那是個可憐的女人,她永遠不知如何去表達她的感情。唉!在世上找一個像文姜這樣的女人太難了。」

  拿小桃來跟文姜比,那自然差多了,但是小桃畢竟是預讓的女人,而且還懷著他的孩子。

  王飛虎問起預讓的關心,得到這麼一句話,實在令他感到納悶。

  假如是別人,王飛虎不會感到奇怪,任何人受到這種刺激後都可能有點失常而語無倫次的。

  但預讓不會,他的神經比鋼鐵還堅強,世上已沒有一件事能擾動他的心靈了。

  而且他更不是一個愛說廢話的人,他一向就沉靜少言,言必有物,有時過於簡捷,要人經過猜測後才能明白,他的談吐中充滿了智慧。

  那麼,這番話也不是毫無意義的絮談了,一定是有所指,但又指的是什麼呢?王飛虎不知道,也不敢問,對小桃與預讓的生活情形,他知道得不多。

  預讓沉默了片刻道:「飛虎,把文姜的墓地辟在智伯的附近,後人在祭掃智伯夫婦時,也可以順便祭祀她一下,她是當得起的。」

  王飛虎道:「是的,河東百姓對大嫂十分尊敬,這一點絕無疑問。他們所營的塋地是在智伯墓東邊,佔地頗廣,內開雙穴,那另一個是為……」他頓住不說。

  預讓卻笑道:「是為我準備的?」

  王飛虎乾笑了一聲道:「大哥,這只是河東百姓們的敬意,他們只是預備著而已,並沒有咒大哥速死之意。」

  預讓笑道:「你別辯解了,這並沒有什麼,從我仗劍行俠江湖之日開始,就早已把生死看得很開,所以我知道這一次決戰之後,也必死無疑。」

  王飛虎道:「不,大家都相信大哥必可獲勝。」

  預讓笑道:「我必敗被殺,那自不在話下,我即使得勝殺死了趙侯,我也想死。」

  「那怎麼會呢?」

  「殺死諸侯,罪當滅族,這是律法規定。我是平民,就必須要受律法拘束,只有死了,才可以免了許多牽扯,我若活著,麻煩可大了。」

  「河東百姓都願以生命來支持大哥。」

  「胡鬧,律法頒自天子朝廷,河東百姓豈能與天子作對!再說,趙國的百姓們也會忿然不平的,只有我一死才能少了許多麻煩。」

  王飛虎道:「這是趙侯自己允許的決鬥,大哥不致獲罪的。」

  預讓道:「趙侯允許我決鬥,只是給我一個公平殺死他的機會,無權赦免我的罪,這個你們都明白,你們替我計劃好了預備墓穴,也是知道我即將不久於人世了。」

  「不!不,他們絕沒有這個意思,只是為了夫婦同穴,他們才多造了—個……」

  預讓笑笑道:「不管他們是什麼意思,反正我也不會用到那個墓穴,因此,你替我謝謝他們的好意。」

  王飛虎怔住了道:「大哥,您不用?」

  「是的,我自知必死,但是卻不能葬在那裡。」

  「為什麼?難道您不願跟大嫂同穴?」

  「這怎麼會呢?縱使是一對怨偶,一死亦當恨消,何況我與文姜十分恩愛,死能同穴,是我最大願望,但是我不能,因為我不配。」

  「大哥怎麼這麼說呢?」

  「我的確不配。我感到對河東父老虧欠太多,無顏接受他們的祭掃,他們今日的困苦,多半是我引起的。」

  「這更怪不到大哥了。」

  「乍看起來是怪不到我,戰爭是智伯發動的,若不是我阻攔,他恐怕早就發動了。他如早發動,結果也將失敗,但不會敗得這麼慘,這麼澈底,最多是折損幾個人而已,不會使河東地方元氣大傷。看到那些老弱婦孺,我的心中充滿了歉意。」

  王飛虎不作聲了,他心中同樣的也有歉意,因為他也幫著練兵的,為了充實戰力,擴充兵員,幾乎動用了河東的每個壯丁,以致於今天的河東,只剩下有限的幾個男丁。

  預讓歎了口氣:「我知道沒人怪我,但是我自己不能原諒自己,若是將我葬在那兒,我會死不瞑目的。」

  「大哥這麼說,小弟自會將大哥的意思轉告,叫他們把另一座空穴取消,只是大嫂在泉下就要寂寞了。」

  預讓想了一下道:「她倒不會寂寞,前天死的那個大桃可陪她共葬,那也是非常可敬的女子,而且她也可以算是為了智伯而死,夠資格享受河東的香火。」

  王飛虎倒是不懂了,道:「大哥要把她與大嫂葬在一起?」

  「是的!她從晉城隨我來此,就是為了助我刺殺趙侯,為了掩護我的身份。她竟以身殉,算來是我負欠她太多,我只有將她厚葬了。」

  對大桃以身殉的事,王飛虎倒是很清楚的,他頓了一頓才道:「大哥,大桃是位義烈的俠女,河東會對她十分禮敬的,但是跟大嫂葬在一起不太適合,尤其是墓碑上要落大哥的姓氏。」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就落我的姓氏了。大桃之所以願意隨我來此,多半是為了我這個人,在她生前,我不便答應她什麼,死後唯有這樣報答她一下了。」

  預讓既如此交代了,王飛虎也不能違抗,只有恭謹的答應,然後又道:「大哥還有什麼吩咐?」

  預讓苦笑道:「只有最後一樁了,就是文姜,本來我還想多陪陪她,哪知上蒼竟連這最後的片刻也不讓我多聚,我就提前交給你了。」他把文姜經輕的放在地上。

  王飛虎忙道:「大哥,此地雖毀,但小弟那兒的營房還很清靜,大哥可以帶了大嫂去靜守一天的。」

  「不必了,還有一天,我要把劍法再溫一下,把劍也磨一下,好接受後天的戰鬥。」

  他向前走了幾步,忽而又轉身道:「兄弟,對你派去送小桃的兩個人,我非常抱歉,希望他們還活著。若是他們有了什麼不幸,對他們的家屬,就必有以報。至於小桃,我實在沒法子說什麼,她只是個女人。」

  王飛虎忠道:「大哥,你別這麼說,兄弟對未能盡到保護之責,已感萬分不安,小弟一定要找到她的。」

  預讓歎了一口氣道:「你不必派人找了,我會利用這一天時間找找看,找不到,日後總希望你能看在我的份上,多原諒她一點。唉!可憐的女人。」

  說完他終於走了,王飛虎著實納悶了一陣,他實在不明白預讓的話是什麼意思。

  小桃是在自己的保護下被人擄劫去的,應該是自己愧對預讓才是,為什麼他反過來向自己道歉?

  這是為了什麼呢?

  王飛虎苦苦的敲著腦袋,最後他無可奈何的朝著地上的文姜一拱手道:「大嫂,兄弟實在太笨,想不出這件事的究竟,你能給我一點指示嗎?」

  文姜已經死了,當然不可能給他指示,他只是養成了請示的習慣而已。自然文姜嫁到范邑,王飛虎是范中行的總管,就一直接受指示,而後文姜改嫁了預讓,投向河東,王飛虎跟過來,關係雖已改變了,但王飛虎仍然是事事請示,因為文姜絕世才慧,每次給他的指示,都是最正確而簡捷的。

  有文姜在,他就不必去傷腦筋。

  這次文薑是無法給他口頭上的回答了,但是在冥冥中,那位才女的英魂似乎並沒有離去,一陣輕風拂過,吹起了文姜的衣袖,露出了雪白的手腕。

  手腕壓著的地方,有一塊黑黑的痕跡,那是血跡,鮮血干後的痕跡。

  這是大桃的血跡,文姜曾經指著這塊血跡而指責小桃,斥責她不該為了一己之私,把預讓的秘密洩漏了,引來趙營侍衛以及兵士詢問,逼得大桃以身相殉才能掩飾那件事……

  看到了血跡,王飛虎突然想起了文姜的話,心頭靈光一閃,莫非這一次小桃被抓,又是她自己洩的密?否則這是在河東的地面上,他派遣的又是兩名河東的勇土,藏身的地方在他們自己的村莊,消息嚴加封鎖,絕不會有人知道的。

  但小桃如若自己洩密,則又另作別論了。

  小桃是不肯離開的,文姜曉以大義,最後拿出大婦的身份來,命她離去,她才無奈上道,派兩個人保護她,一半也是監視她的意思。

  因此,小桃為了脫身,勾結別人也是很可能的。她若是遇上了姚開山那批人,則更為得計了。

  因為,她的被擄是假的,根本是她自願的。那枝金簪很平常,市面上可以買得到,用的女子也很多,並不足代表什麼。只有小桃才會知道它的另一種價值,拔給姚開山作為信物,證實自己被俘。再者,就是小桃有身孕,在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來,姚開山也無由得知,除非小桃自己說出。

  一念通、百念通,預讓的話也就容易明白了。

  他要大家原諒她的自私與無知,所以才說她是個可憐女人。

  她不惜一切,一再的破壞預讓的計劃,只是想保有自己的男人的性命,這也無可厚非,更不能以大義相責,因為她本來就不是個明大義的女子。

  在晉城,她幫助預讓行刺自己的國君,只因為她愛預讓。後來她在酒店中故意賣弄風情,引誘趙營的士兵去調戲她,激發預讓鬧事殺人,也為了她怕失去預讓。

  但是她不知道這麼做會更失去預讓了。尤其是這一次,預讓行刺失敗,襄子卻答應一次公開的決鬥,預讓可以從容的攜劍赴會,在毫無阻攔下去殺死襄子,沒有人能阻攔得了。

  小桃她又要做些什麼呢?

  王飛虎實在不明白,他感到很沮喪,凡是跟預讓有關的人和事,他都無法明白。

  預讓本人不必說了,文姜、大桃、小桃甚至於連趙侯襄子在內,做的事都讓人猜不著摸不透。

  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又令人肅然起敬,連小桃的背叛都不例外。

  因為她至少是勇敢的,為爭取自己的幸福,她敢做敢當,不像其他一般的女人那樣,既不會思想又沒有勇氣,除了倚靠男人外,只有逆來順受,接受命運的安排。而小桃,她敢反抗命運,創造命運。

  只不過,她用錯了手段,不,她只是愛錯了男人,她愛的對象若不是預讓,她會很幸福的。

  王飛虎想到這兒,更欽佩預讓起來,預讓幾乎一開始就知道小桃的劫擄是假的。正如文姜在冥冥中能給他暗示一樣,他們都不是人,他們是神。

  王飛虎虔敬的彎下腰,雙手托起了文姜的遺體,他是用小臂架著文姜,雙手平伸,低著頭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那是一種很

  費力的姿態,才走出十幾步,他的手臂已經疼痛了,但是他咬牙忍著。

  他既不敢把文姜放下來休息一下,也不敢把文姜舉得靠自己的身體近一點以減輕重量,就這麼一步步挨著走去。

  預讓向前走著,沒一定的目的,但又不是毫無目標,因為他走得很認真,很仔細,很謹慎,似乎在找尋什麼。忽然,他有所發現了,驀然欺身搶近一株大樹,騰身上拔,躲入樹葉的深處。

  然後,他從樹葉中急穿出來,像一枝箭般的射向了第一株大樹背後,劍刃挾逼人的寒光!

  兩聲叮噹,兩聲驚呼,預讓執劍挺立,他面前的腳下,坐著兩個黑衣的漢子,手執半截長劍,狼狽不堪。

  他們的頭上本來有黑布紮住了頭髮的,可是此刻禿著頂,包頭的黑布連同濃密的頭髮都被削得飛向一邊。

  預讓一劍之威煞是驚人,不但削斷了他們手中的長劍,也削掉了他們頂上的頭髮。

  其中一個漢子道:「預大俠,我們是趙侯屬下的侍衛。」

  「我知道,要不是我及時認出了你,這一劍就不會削髮以代了。你們為什麼要鬼鬼祟祟的在這裡?」

  那漢子道:「我們是奉了君侯之命,在此等候大俠,那知差點挨了大俠一劍。」

  「在此地等我?那你們看見了我,為什麼要躲?」

  「預大俠,你看出了我們,我們可沒有看出是你呀?老遠上見黑忽忽的一條人影,我們不想被別人看見,所以才躲了起來。」

  預讓冷笑道:「那你們總該看到我上樹了吧?那時你們也該認出是我了,為什麼不出聲打招呼,而且還手執兵刃,做出要攻擊的樣子。」

  「預大俠,我們雖然認出你了,可是你突然竄身上樹,我們以為你另有發現,正準備幫你攔截住對方……」

  預讓冷笑道:「我上樹就是為了要攻你們。」

  「什麼?我們可沒有在那棵樹上。」

  「不錯,但你們見我上了那棵樹,心裡鬆懈下去,還以為我沒發現你們。而後我突然出擊。」

  兩個漢子都不自然的抖了一抖,他們這才意識到自己先前是多麼的驚險。

  若不是預讓及時的認出了他們,這時必已人頭落地了,而且他們是在全力戒備的情形下出手的,卻被預讓一劍削斷了兵刃。

  不但如此,預讓劍上的強勁還把他們震得跌坐在地,這證明他們與預讓的技藝相差太多了。原本他們為了自己的同伴們在預讓手下受挫,死傷頗眾,感到很不服氣,更為了趙侯襄子對預讓的禮遇而嫉妒。他們故意藏身樹後,是想突出伏擊,殺死預讓的,此刻只剩了相覷無語發呆的份了。

  預讓早巳明白他們的心意,輕輕一歎道:「二位!預某給你們提出一個保證:我決不會投到趙侯門下來影響你們的地位,你們也不必視預某為敵人。」

  兩人更慚愧了。其中一人道:「預大俠,我們也知道你是一代人傑,不會對這份嗟來之食有興趣的。」

  「那倒不然,預某也是智伯的門客,與二位一樣。」

  「差太多了。智伯對大俠之恭敬,絕非一般門客的待遇。你就是到了趙侯這兒,也一定比我們受重視得多。我們先前是有點不服氣,可是剛才領教了大俠的劍技之後,才知道大俠是當得起這份尊敬的。」

  預讓只有付之一聲苦笑道:「二位在趙侯那兒得意嗎?」

  「趙侯對待劍客還算不錯。但是他本身的劍技超凡,比我們哪一個都強,根本用不著我們去保護他,所以也不會太重視我們,只是能夠贍養妻子家小溫飽而已。」

  預讓道:「二位也許不相信,我非常羨慕你們。」

  「什麼?你會羨慕我們?」

  「是的,你們可以安安穩穩的生活,妻兒衣食無缺,日子過得雖平凡,很快樂,但是我呢?我的妻子在今日仰藥自盡,剛才差一點連遺體都被人火焚,我享有盛名,卻不足以保妻子,這都是受虛名之累。」

  一人道:「預大俠,你是自己太固執,若是你肯接受君侯的聘請,富貴立至!」

  預讓搖搖頭道:「不行的,趙侯之所以器重我,正因為我是一名劍士,保有了劍格。如果我變節又事趙侯,則劍格蕩然無存,只是一名刺客殺手而已,他也不會再對我客氣了。趙侯自己技擊無敵,他看中我的不是劍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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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26 01:35:13 |只看該作者
  這兩名劍客相顧茫然,莫知所以,他們聽不懂預讓的話,因為他們並不是以劍格的表現而受知用。

  預讓也懶得再說下去了,改換話題道:「趙侯先前說過要遣幾位姚開山的門下前來,二位想必就是了。」

  二人同時點頭,然後一人說道:「是的,我們都跟他學過劍,不能算是他的弟子。這老兒太勢利,我們是用錢向他買技藝的,他授徒以三個月為一季,入門先繳足一季的贄敬,他才開始教授,以後也是按季計算,哪一季不繳,他就不再教我們了。」

  預讓笑道:「他也要養家吃飯過日子的。」

  「可是他太勢利了,我們只學了兩年,到了第九季上恰好因為蝗災,田中禾麥欠收,我們向他懇求,請他暫緩一下,等季末新麥收成了再補交贄敬,他硬是不答應,把我們趕了出來。他的劍法要分十年才能學得小成,我們只學了兩年,僅得一點皮毛而已,所以也不算他的門下。」

  「剛才他是否已經過去了?」

  「是的,我們已有同伴跟下去了,他帶了八九個人,由東方匆匆過去。」

  「那八九個人是否都是二位同門?」

  「不是。我們已經不算是他的門下了。不過那些人我們都不認識,後來幾年,他極少在晉城,所以近年來跟著他的人,都沒有趙國的子弟了。」

  「好吧!我想麻煩二位指點一下他的去向。」

  「他是往東邊去的,不過我們指點也沒有用,他若是在前面一換方向,就找不到了。君侯命令我們在此等候,帶領大俠去追蹤的,前程有我們的同伴跟著,但只有我們才能連續詢問。」

  預讓淡淡地道:「有勞了。」

  兩個人在前引路,他們的長劍已斷,只有拿半截劍,一直向前行去。走的是一條小徑,蜿蜒曲折,而且逐漸通向山中。預讓心中略動,那批人早已藏身山中,難怪突如其來,事前毫無跡象了。

  走了一陣後,又到了一處岔路口,那兩人仔細地找了一下,才找到留在路旁的記號,折向西行,如是再三曲折而行,忽而折向大路,然後又拐入小徑,可見姚開山這一批人頗有心計,他們所行的路程迂迥,不易為人跟蹤,而襄子派遣出去追蹤的人也是高手,居然能一直追蹤到這麼遠而不被發覺。

  天色漸曙,眼看著遠處一片濃林,有三條岔路,記號沒有了,地上有幾滴鮮血,以及一片凌亂打鬥的痕跡。

  預讓略一判斷說:「這兒在不久之前,剛經一陣殺伐,八成是跟蹤者被人發現而被殺了。」

  一名劍士道:「不可能呀!那兩人的劍技尚佳,行動敏捷,小心謹慎,於理不可能被人發現。」

  預讓微微一笑,折入一邊的草叢中,拖出了一具屍體道:「這人是你們的夥伴嗎?」

  那人仔細地看了一下:「不是。」

  「哦?不是的?那是他們把對方的人殺死了,假如是如此的話,他們該留下標誌才對。」

  「這倒也是,他們怎麼會不留記號呢?」

  預讓想了一下道:「還有一個可能,就是被對方發現擄劫而去,這個則是被他們在打鬥中殺死的人。」

  「一定是這樣。不過這樣一來,追蹤就斷了線了。」

  預讓又把屍體仔細地看了一下才道:「斷不了。據我的想法,對方的巢穴就在附近,多半是在前面的林子裡。」

  那劍手誠懇地道:「預大俠,我們相信你的判斷絕不會錯,只是請教一下,你所以如此判斷的根據好嗎?」

  「姚開山所帶的人都穿著黑色勁裝,而此人是穿尋常衣著,可知不是由姚開山帶著,而是在此留守的,可知他們的巢穴必在離此不遠的地方,所以才有邏守之舉。」

  他們對預讓的尊敬又增加了一分,並且開始瞭解到一個成名的劍客,不僅是要劍技高人一等,還需要其他的條件配合,這都是他們望塵莫及的。

  現在變成預讓在前領路了,利用長草掩護,匍匐向前推進。行出約有三十多丈,接近密林邊緣,預讓在草叢中居然又找到了一具屍體,也是新死不久,屍體尚未僵硬,喉間的創口仍在冒著血水。

  那兩名劍土看了一下道:「這個也不是我們的同伴。」

  預讓道:「我看也不大像。這人也是派在外面守衛的,被人突然殺死,下手的人劍法極快,一劍穿喉,死者連呼救都沒有。」

  「這一定是我們的同伴下的手。」一人興奮地道。

  但預讓搖搖頭:「我沒見過貴同伴,但可以肯定不是他們。下手的人是個絕頂高手!」

  「我們那兩個同伴劍法都很精熟!」

  「相信他們再高也不會比二位高出很多,但是這個下手的人劍技沉穩凝辣,高出二位一大截。」

  「頂大俠,你怎麼知道殺人者武藝的高低呢?」

  「由死者的傷口判斷,正面突然發劍,一劍穿喉,而被殺死的也是高手,這必須要絕頂高手才能做到。」

  那劍手又虛心地討教:「死者武功深淺又何由得知?」

  「看手掌。他的掌心及指節都有老繭,那是長時間握劍的關係,另外,從他的肌肉、骨節上也可以瞭解。那就只能體會,不易言喻了。」

  那劍手已經感到獲益匪淺,因此獻慇勤地道:「預大俠,我們的同伴的確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但是若被殺,顯然是有人下手,莫非是你的朋友?」

  預讓落寞地搖搖頭:「不可能,我沒有朋友。」

  「沒有朋友?預大俠,別開玩笑了。你是天下聞名公譽為第一的名劍客,相識滿天下。」

  「相認滿天下卻未必是朋友,一個劍手只有敵人沒有朋友,尤其是不可能有另一劍手朋友。」

  在劍手的圈子其實是非常寂寞的,兩個劍手之間,只有高下之分,而沒有感情。他們也許會互相尊敬,互相推崇,但是不免一戰,所以不可能結成朋友。

  三個人都默然了。

  預讓沉思了片刻又道:「照此人的造詣看,只有一人有可。」

  「那一個?預大俠,你認為是那一個?」

  「貴上,趙侯襄子。」

  「什麼?會是我們的君侯?這不太可能吧?他是一國之君,千金之體,怎麼會來冒險呢?」

  預讓歎了口氣,他心中已認定是襄子了,但是這兩個劍士不會相信的,他們顯然地對襄子不瞭解。

  襄子雖實為國君,也是一個劍士。一個俠者,天性之中,就稟賦著一種俠客的氣質,他會以千金之體來冒這種危險,追求這種刺激。

  而且,襄子也向他保證過,擄劫小桃為人質絕不是他的手下所為,但姚開山曾是他的老師,姚開山的行為他難辭其責,何況姚開山又假借襄子的名義,他更應該負責到底,救回人質。從現在起,就以救人為第一要務,決鬥的事,不妨暫緩一下。

  預讓則表示,小桃失蹤沒有什麼影響。

  襄子說對他有影響。他若敗了倒也罷了,如若得勝,一定會有人以為他是主謀,用這件事來打擊預讓的鬥志。他對這一項決鬥非常重視,不論勝負,都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平的進行,因此,不能有一點影響雙方的原因存在。

  這是一個劍手對劍道的尊敬,要求一次完美無缺的的、公平的比鬥,預讓是個重劍道尊嚴的人,所以他無法拒絕襄子的要求,同時也與襄子約定好,由預讓回來放走姚開山,由襄子派人潛行跟蹤,通知預讓。

  當時並沒有說要襄子參加。在一般人的想法,他是一國之君,也不會參與這種事的。這應該是他門下侍衛們的事。

  現在看起來,他也偷偷地搶前一步跟到了,而且還是一個人單獨前來。

  為了自己的事,襄子竟是如此熱心,這使預讓很感劫。但也只是感動而已,預讓不會改變自己的心意。

  繼續向前潛行過去,進入了密林,有一條羊腸小徑,那是樵子們提柴走出來的路,路不太明顯,可見這條路很少有人行走。河東地廣人稀,野草蘆葦漫野遍地,居民們以此為炊,已經足敷使用了,很少有人入山樵柴,因此,這一片林木才會如此之密。

  又潛進了里許,終於可以看見有幾間木屋,散落在林間,這倒是個極端隱密的地方。

  預讓在接近屋子的地方,看到了第三具屍體。這仍然是個穿著尋常衣服的漢子,也是一劍穿喉,死得很快,只不過這漢子死了沒多久,屍體是溫的。

  這說明了下手的人剛過去不久,但是預讓一聲長歎道:「趙侯究竟經驗太欠缺,入了對方的陷阱。」

  「預大俠,你確定是君侯嗎?」

  「我現在可以確定了。若是其他江湖上的高手,早就可以看出這是個陷阱,不會深入了。」

  「這怎麼會是個陷阱呢?」

  「姚開山帶了大批的人回來,還有幾個受傷的,這會兒也是剛回來不久,—定是亂哄哄的,怎麼會如此安靜呢?這分明是他們有所待,埋伏在附近了。」

  「那怎麼辦呢?」一名劍士焦急地問道。

  「沒關係,」預讓道:「等一下,先瞧瞧好了。屋子裡很靜,證明侵入者雖已入陷阱,但是埋伏的人也還沒行動。」

  「那我們正好趁機前去支援,萬一是君侯……」

  「不能莽撞。趙侯如果只有一人,孤軍深入,對方一定不會太重視,會設法加以生擒,如果我們衝了過去,對方一看事急,不顧一切,就會以傷人為主了。」

  他壓住了兩名劍手,靜靜地埋伏在數丈外等待君侯。

  沒多久,果然看見一個人執著劍,拉小桃由門裡悄悄地出來,不是襄子又是誰來?

  一名劍士興奮地道:「果然是君侯,他沒有中埋伏。」

  預讓輕歎:「別急,這就來了。屋子裡地方小,人多不見得有用,一劍在手,可御萬敵,他們在等他出來。」。

  果然,襄子拉著小桃才走了五六步,旁邊的樹上一陣哈哈大笑,姚開山率著十幾個黑衣武士從枝葉間跳了下來,原來他們是隱身到樹上去了。

  襄子倒是很鎮定,長劍橫胸,保護著自己與身後的小桃,沉著地道:「姚先生,寡人對你一向很尊敬,想不到你對寡人如此。」

  姚開山笑道:「你對老夫只是客氣,卻不夠優遇,老夫要的不是恭敬,而是實權。」

  襄子歎道:「姚先生,你是替韓侯效力的吧?」

  「韓侯是個沒用的活寶,大權俱操以五叔韓傀之手,老夫現為韓相門客。」

  襄子道:「也不過僅是客卿而已。」

  「客卿也分很多等級,老夫這個客卿以權限而言,比公卿還要大呢。率領卿甲武士,掌全國生殺之權。」

  「韓相傀太跋扈了,遲早必將罹禍,這且不去說了,先生在那兒的工作雖然有權,只是一時而已。韓傀什麼時候解除先生的職務,先生還不兩手空空?」

  「老夫又豈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這些金甲武士俱是老夫弟子親信,與老夫同進退!」

  襄子歎了口氣道:「姚先生,你的劍技雖尚有可觀,但是其他方面的才具卻實在不足以借重,否則孤家早就前來敦請出山,何致於要為韓相所用?」

  「住口!君侯,你不重視老夫,韓相卻能見信,今天老夫就叫你見識一下老夫的手段!」

  趙襄子表現出了王者的尊嚴,雖是身入重圍,面對頑敵,但依舊十分從容地道:「姚先生,你已經抓去了我的兩名部屬,他們一路上都留下了記號,我派人去通知預讓,等他來到,你就很不妙了。因此,我勸你在沒鑄成大錯之前快些住手,我相信可以勸說他不追究你的行為。」

  姚開山哈哈大笑道:「君侯,你知道老夫這次率眾前來的目的是什麼?」

  趙襄子道:「韓傀奸詐貪鄙,不講信義,他派遣你們前來,絕不會有什麼好事,一定是在打河東的主意。」

  姚開山道:「這次君侯可猜錯了。老夫此次來的目的,不在河東,而在君侯。」

  「哦?在我的身上?」

  「是的,相爺的指示是生擒最好,死者亦佳,而在河東行事,較為方便。河東百姓對君侯心中仍存恨意,一定會樂意見到我們成事的。」

  趙襄子道:「這次我只帶了一千人馬前來,即便我死了,趙國也根本不受影響。」

  「這個韓相知道,但他認為趙國沒有了君侯,就不會有多大的作為了,慢慢蠶食鯨吞,遲早必在掌握之中。」

  襄子微笑道:「他的算盤打得太如意了。我雖死了,武有悍將,文有謀臣,世子雖然年幼,但有良甫為佐,他們會繼續把趙國治理得很好,我在出來之前,即已考慮到此行可能會有危險,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姚開山笑道:「那些事與老夫無關,老夫的任務只是把你不論死活,帶到韓國去。」

  「那你為什麼不見行動,反而找上了預讓呢?」

  姚開山笑道:「老夫來到之後,知道預讓也要對你下手,樂得由他來替老夫出力了。」

  「既是如此,你更該悄悄地在一邊等著,看我們決鬥,幹嘛要插上一手呢?」

  姚開山道:「老夫看得很明白。預讓雖有行刺之心,卻不夠堅決。可能是你放過他一次,他在下手時,心中總是有點猶豫,往往會放過最好的時機。」

  襄子點頭道:「你看得倒很仔細,預讓是條光明磊落的漢子,他即使要殺死我,也必定會在光天化日下進行,不會使弄陰謀鬼計的。」

  姚開山忍不住道:「這傢伙太固執,他的劍術雖佳,但是畢竟只得一個人,以一人一劍之力,殺死你已是不易,更何況他的殺機不濃,決心不定,成功機會更少,老夫只好在一旁為他加把力,他只要能堅決意志,待機一擊,必有得手之望。」

  襄子道:「是的,預讓在胸中充滿殺機時,天下無人能阻擋他,昨天我手下十幾個侍衛,都在他神劍一發之下,或死或傷,當者立踣。」

  姚開山道:「可是他在面對君侯時完全施展不出那股凌厲的氣勢。這倒不是他不盡心,而是他胸中殺機不盛,此人為劍中之天才,他的成就也是得之天賦,所以老夫只要激起他胸中的殺機……」

  趙襄子一歎道:「姚先生,你既然對預讓的觀察加此透澈,怎麼會做這種傻事?你把預讓的妻子擄來就能使他俯首聽命嗎?」

  姚開山道:「這一點老夫自承察事未明,不過現在倒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君侯居然會孤身深入,實在是老夫的運氣太好了。」

  趙襄子道:「姚先生,我向你學劍是早些年的事,這幾年來,我在劍術上又加以鑽研,已非前時可語!」

  姚開山高興地笑道:「老夫很清楚,老夫從韓相府中率來一批戰士,原也是準備衝入大營狙殺君侯的,他們個個都有萬夫不當之勇,現在君侯孤身入圍,還能走得了嗎?君侯也不想,老夫若非要引你入陷阱,又豈會那麼容易讓你摸了進來?」

  「你並沒有放我進來,我殺了兩名邏者才得潛入!」

  「君侯,要是預讓潛進來還差不多,你根本就沒一點江湖經驗,怎麼能瞞得過我們呢?那兩個人是故意讓你殺死的。」

  「胡說!他們都是很有根底的武士,而且人沒有心甘情願被殺的。」

  「君侯,你是摸到附近才暴起出劍的,他們也都是站著不動受劍的,你的劍術再高,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殺死兩名高手吧!老夫早已制住了他們的穴道……」

  「沒有的事,他們都還能行動。」

  「當然要能行動,否則就不像了,老夫只是制住了他們大肩的經脈,使他們在拔劍時略一遲頓而已。老夫對君侯的技藝頗為清楚,只要有此一頓,君侯已可殺死他們而有餘了,這樣才能造成君侯長驅直入……」

  趙襄子歎道:「姚先生,你的心計不能謂之不工,設想也不為不周,孤家十分佩服。」

  「現在佩服已經遲了。最令老夫不服氣的,就是你對預讓的禮遇,聽說你曾答應他,只要他肯歸順,任何條件都在所不惜。」

  「不錯,預讓不愧為國士,劍技、義烈、豪情俠氣,天下無人能及,只可惜的是國士無雙,孤家雖許以如此優遇的條件,還是不能打動他。」

  姚開山道:「他只是一名殺手而已,老夫這樣的人才,君侯居然坐視埋沒,所以老夫要君侯後悔一下。」

  襄子歎息道:「姚先生,孤家門下像你這樣的人才太多了,隨便都能抓出一大把來,所缺者唯預讓那樣的國士。唉!國士無雙,無雙國士。」

  他連連地歎息,使得姚開山怒不可抑,厲聲道:「圍上去,擒下這匹夫!」

  兩名黑衣武士挺劍向前。

  襄子揮劍迎敵,五六個照面後,已經刺倒一人,擊退一人,不由得笑道:「姚先生,你率來的這些死士也不過如此。」

  姚開山冷笑道:「你才碰上兩個最差勁的,厲害的在後面呢,再上去兩個!」

  這兩名劍手高得多了,襄子全力迎戰,五十多回合後,才勉強傷得一人,立刻又補上了一個。

  姚開山得意地大笑道:「君侯,你認命吧!老夫一共帶了八名死士,那是專為對付你的,現在只用了一半,還有一半在等著你呢,您還是束手就擒吧!」

  趙襄子朗聲道:「笑話,孤家寧死也不會成為俘虜。」

  他的怒氣一發,劍技也凌厲起來,刷刷聲中,居然將兩名死士都腰斬斷首。

  姚開山道:「一起上,別再顧慮生擒了,死的也行,今天不能放過他!」

  三名沒動手的劍士都拔劍上前搏戰。他們似乎比先前幾個都高,而且因為不必生擒,手下可以不留分寸,出手也凌厲多了。

  襄子頓時陷入了危境。

  他只能專心地求自保,再也無力展開反擊了,他急急地回頭向小桃道:「預娘子,我擋住他們,你正好趁這個機會離去,通知我的部屬來幫助我。」

  小桃道:「這兒離大營還很遠,怕來不及。」

  「他們已經出來了,正循著記號追蹤下來,預先生恐怕也快找來了,你若是見到他,也請他速來援手。」

  小桃果然答應著向前奔去,姚開山忽現身前攔住道:「老夫眼看著即將得手,可不能功敗垂成。小娘子,你別跑,乖乖的給我留下,老夫不會傷害你,等老夫殺了趙侯之後,一定放你安然離去。」

  小桃拾起一支劍朝前刺去。

  姚開山揮劍格開,而且還把她震倒在地,怒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夫說好的,你不理,可怪不得老夫了。」

  舉劍朝她的心口刺下。

  襄子見狀大驚,忙格開了三名劍士,趕上一劍格開叫道:「姚開山,你怎麼對女子下手?」

  姚開山冷笑道:「只要對老夫有利,老夫對任何人都能下手。快點,別等到預讓真的來了。」

  後面那句話是對那三名劍手說的,他們又一哄而上,拉開方位,再度展開攻擊,而姚開山的劍則專攻坐在地上的小桃,小桃只有就地滾開。

  襄子很苦,他面對三名高手已經十分吃力,可是他還要不時分心去為小桃解圍,他身上已受了幾劍,尚幸身披軟甲,沒有受傷,可是局勢已經很危險了。

  小桃一路滾過來,忽然伸手抱住了襄子的一條腿,使他無法行動,三名劍士以及姚開山的一支劍都刺向了他的咽喉。

  襄子自分必死,閉目受劍,忽而斜空中一道寒光掠到,叮噹數聲,首先將四支劍彈開,跟著一劍下劈,小桃痛叫一聲,一手齊腕而斷。

  來人是預讓。他仗劍鼓目怒立,有如天神。

  姚開山等人駭然退後兩步。襄子還不知道預讓斬斷了小桃的手,欣然地道:「預先生,幸好你及時來到,我幸不辱命,將尊眷搶救了出來。」

  預讓臉無表情地道:「多謝君侯,不過太不值得了。」

  「哪裡!哪裡!應該的。啊!預娘子,你怎麼了,姚開山,你簡直該死,怎麼能傷了預娘子?」

  「這可是預大俠自己下的手,與老夫無關。」

  聽說是預讓自己下的手,趙襄子倒是怔住了,他只知道自己在危急中為預讓所救,而後又看見了小桃斷手,總以為是姚開山或是他手下所為,是以才說了那句話,否則他就不開口了。

  匆促中他記得小桃抱住了他的腿,使他的行動艱難,那不足為奇,一個女人在危急時,這是必然的反應,但沒有想到預讓竟因此砍她的手了。

  襄子感到很困惑,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倒是預讓自己冷漠地道:「人已找到了,有勞君侯親出救護,預讓至感不安,尊從已來迎駕,請君侯快點回去吧,免得大營中的人又不放心。」

  「沒關係,我出來的時候,營中並不知道,他們都以為我還在休息,不敢來打擾我的。」

  「君侯也應該早點回駕,此地窮山僻野,不可久留!」

  襄子傲然道:「我不怕,手中有劍,我什麼也不怕,再說我還有兩名屬下被困他們手中,我要救回來。」

  預讓道:「只要他們還活著,預某負責救出他們。」

  襄子道:「不必!我自己在此,自然由我來救。姚開山,那兩個人呢?」

  姚開山道:「在後面綁著。」

  預讓道:「去把人放了,然後帶著手下的這批人滾,即刻離開河東!」

  姚開山頗出意外地:「大俠肯放我們離開?」

  預讓淡淡地道:「是的。我想你已受了教訓,我不需要再對你施什麼懲罰了。」

  姚開山看看周圍,這時襄子的兩名侍衛也仗劍趕到,保護在襄子左右。

  襄子道:「不必管我,去到後面找人去,我們有兩個人在那兒。」

  兩名侍衛應著往後行去,姚開山歎了一聲道:「我叫他們送出來吧,你們自己去未必救得了。」高聲向後招呼道:「把人質押出來!」

  有兩名漢子推著兩個劍士在樹中走出來,都是雙臂反縛,漢子手中執著短刃,想是看守人質的。

  姚開山道:「解開束縛,放他們離開。」

  兩名漢子用短刀割斷了皮索,鬆開了俘虜。兩名劍士愕然地走過來,見了襄子,既感動又慚愧,雙雙過來見禮。一人說道:「君侯,小人等太慚愧了,無能被擄,反而要君侯前來營救。」

  襄子笑笑道:「別太自責了,你們能一路留下記號,跟到地頭才被發現,已經很不錯了,對方人數比你們多出幾倍,打不過自然不能怪你們。」

  劍士再度行禮:「多謝君侯不罪,更多謝君侯搭救。」

  襄子道:「你們已經盡了力,何罪之有?至於營救你們,則要謝謝預先生,若非他及時施援,連我也沒命了,姚開山帶來的這批人還真不錯。」

  二人立刻向預讓叩謝。

  預讓倒是很不好意思,連忙道:「不敢當,該是預某向各位道謝才對,因為各位是為了預某的事才涉險的。」

  襄子忙道:「預先生,這不是你的事,姚開山詭稱是我的僚屬前來冒犯……」

  預讓道:「我並沒有相信。」

  「先生縱然不相信,也未能完全無疑,因為姚開山是晉城人士,而且教過我的劍術,我為求清白,也應該向先生作個交代的,尤其是他們擄劫了尊夫人……」

  預讓輕歎道:「君侯,預讓鄭重聲明一聲:小桃不是預讓的妻子,預讓的妻子就是服毒而死的文姜……」

  小桃斷腕之後,一直呆坐在地上,這時跳了起來道:「預讓你怎麼可以不認我?」

  預讓淡淡地道:「我沒有不認你,卻無法認你是我的妻子,你在跟我的時候,已經知道我有一位名正言順的妻子了,我對你說得明明自白,從沒有騙過你,是你自己願意跟著我的。」

  小桃咬著牙道:「那我算是什麼呢?」

  「我的女人,我的家眷,怎麼說都可以。」

  「哼!既然你承認我是你的家眷,那就好說了。我問你,姚開山來通知你,說我已落入他們的手中,你居然表現得毫不在乎,有沒有這回事?」

  「有的。我的確說過,我不會答應他的任何威脅做任何的事。」

  「你也不承認我是你的妻子?」

  「是的!剛才我當著你的面也公開地聲明了。你只是我的女人,不是我的妻子。」

  「你對我的被俘毫不關心。」

  「我當然關心的。假如你是真的被俘了,我自然不計一切的來救你。」

  小桃臉色一變道:「什麼?我難道不是真被俘了?」

  預讓歎道:「小桃。別狡辯了,你已明白,就像剛才,你拖了君侯的腳,使他不能行動以便讓別人殺死他,你這樣做慚不慚愧?你知道他以千金之體,甘冒危險,是來救你的,而你居然恩將仇報!」

  小桃的臉色一陣激變道:「所以你才要砍我的手?」

  預讓道:「我砍你的手不是為了懲戒你,而是為了使君侯脫開束縛,便於行動,當然也是為防止你乘機行刺,你在袖中藏刃的把戲我很清楚。」

  襄子也呆住了,他沒想到小桃居然也會行刺他。小桃淒苦地道:「預讓,我這是在幫助你,你自己不是也

  要刺殺趙侯的嗎?」

  「不錯,那是我對智伯的承諾,所以我一定要貫澈,但你卻沒有這個必要。」

  「怎麼沒有?你是我的丈夫,一個女人為了保全他的丈夫而努力,難道不應該嗎?」

  預讓歎了口氣:「小桃!我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使你明白。你是個很聰明的女人,怎麼會變蠢了呢?」

  「我一點都不蠢。我知道,若是讓你跟趙侯決鬥,無論勝負,你都不會再活下去了。你成功了是死,失敗了也是死,只有讓趙侯死在別人手中,你才能活下去。」

  襄子愕然道:「預先生,若是我在決鬥時死於你的手中,你怎麼也要死呢?」

  預讓沒有回答。還是小桃代他答道:「他欠你的情無以為報,只有一死以謝。」

  襄子搖搖頭,無話可說。

  預讓也歎了口氣,轉臉朝姚開山道:「你可以走了。」

  姚開山仍在遲疑。

  預讓道:「難道你還不死心?你該明白,此刻你已全無機會了。」

  姚開山歎道:「老朽知道,可是老朽從韓相府中帶了那麼多的人出來,只剩下這幾個人,一事無成回去,如何能向韓相交代呢?」

  預讓笑道:「這是閣下自己的事情了。若是你不死心,盡可再作嘗試。但你若要刺殺趙侯,最好是換個地方,換個時間。」

  姚開山問道:「為什麼?」

  「因為趙侯明日與我有約。」

  「你約你的,與老夫何干?」

  「本來是不相干的,但是你侵入了我的地方,放火燒去了我的草堂,而且又冒犯了我,所以我就要管了。」

  姚開山道:「預讓,你究竟算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若你想到趙國去謀求富貴,你這樣巴結趙侯還有話說,但你卻只要殺死趙侯,為何不讓我們也插一手呢?」

  預讓道:「姚開山,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但是我知道我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這能使你明白了嗎?」

  姚開山道:「老夫仍然不明白。」

  襄子道:「姚先生,你永遠不會明白的,因為你只懂得劍,卻不是一名劍士,你沒有劍士那種淡泊的操守,磊落的胸懷,以及守義不阿的精神。我可以大略的告訴你,預先生的所行所為,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姚開山道:「什麼叫真正的男子漢呢?」

  襄子了一下道:「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艱危不能易,貧賤不能移,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了。」

  姚開山顯然還不明白,但是他也不想多問,而且看看預讓堅決的態度,似乎沒有回頭的可能。今天要想刺殺襄子是沒有機會了,因此他招來了幾個下屬道:「我們走吧!」

  預讓道:「姚開山,你給我聽好,自即刻起,你趕快走,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河東,否則你會後悔的。」

  姚開山站住了腳,似乎想說什麼,但是想想後又啟步而行。

  預讓道:「別不相信,回頭我通知王飛虎,特別注意你的行蹤,你如敢再留在河東,勢必將寸步難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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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待姚開山急步走遠了,預讓才朝襄子道:「君侯,現在可以回駕了。」

  襄子道:「預先生呢?難道不回去嗎?」

  預讓道:「不了。我留在這兒。防止姚開山他們再回來,此地僅有一條通路,他們若是想回來,我會知道的。」

  「讓他來好了,他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了。」

  預讓道:「我是怕他明日在決鬥時又要動什麼手腳。他如果藏身在人群中,或是躲在一個隱蔽的所在,趁我們決鬥正酣之際,施發弓矢,或是在我們雙方都鬥得筋疲力竭之際,暴然切入施襲,那都是很討厭的事。」

  襄子笑道:「那最多也只得傷害我們中的一個人,另外一人必然不會饒恕他的。」

  預讓道:「如果傷及預讓,則一湖海武士而已,如果傷及君侯,則趙國失一賢君,蒙害多矣!」

  襄子搖頭道:「預先生,話不能這麼說,我並沒有把自己看成一個貴族,也沒有把你視作平民,我認為我們地位是平等的,否則我也不會答應跟你決鬥了,若論危險,他的威脅不會小于先生吧?」

  預讓倒是沒話說了,只得道:「君侯,他不會再來刺殺我的,因為他無此必要,此來的目的即在君侯。」

  「那更不敢麻煩先生了。要留下人來防範,也應該留下我的屬下侍衛才對。」

  預讓看了一下他身邊的四個人,欲言又止。

  襄子知道他的意思,笑問道:「先生是怕他們阻擋不了姚開山?」

  預讓只有老實地道:「預某確有此顧慮。姚開山身邊還有四五個人,身手都不弱……」

  襄子道:「我知道,我並不要求他們能擋住姚開山,只要監視住他們的行動即可,這一點我手下則是能做得很好,他們平時即負責追蹤監視之職,擅長潛形匿跡,只要他們自己不現身,別人是很難找到他們的。」

  預讓聽他充滿了信心,倒是不便反駁,還是其中一名侍衛不好意思地道:「君侯,我們都未能瞞住預大俠,老遠就被他發現了。」

  趙襄子毫無訕然的感覺,笑笑道:「當然了,預先生一代神人,又豈是凡夫俗子可與比擬,逃不過預先生的耳目是理所當然,但是你們若說連姚開山等人也看不住,那就太不盡職了。」

  幾名侍衛都不敢作聲。頓了一頓後,還是先前那人道:「君侯,小人等盡力而為,設若姚開山等人去而復回,小人等雖擋不住,但可以抽出一個人來回報君侯。」

  襄子道:「這就夠了。預先生,你現在可以放心離開了,此地有我這些手下看守著,想必是沒有問題。」

  預讓搖頭:「君侯,預讓所以不想離開,是為了茅居已毀,無處棲身,暫時找個地方安身而已。」

  襄子道:「那也不必在此呀,這兒隨時要擔心姚開山的人去而復返,先生就無法安心靜息,明晨決鬥時,先生的精神不足,將會影響到劍技的發揮。」

  「君侯,明晨預讓是與君侯對手。」

  「我知道。但是我希望能作公平的一決,我不願意佔你任何便宜。」

  預讓心中十分感動,但他不想領這份情,略一思索道:「君侯,小桃走的時候很匆忙,沒來得及跟我告別,現在她回來了,我們難得有此一日的聚首,我們想安安靜靜的度過,尚祈君侯成全。」

  襄子聽他如此說了,倒是不能再堅持,只有將手一拱道:「那我就不妨礙先生了,走吧!」

  他招呼了屬下的衛士,在離去前由身畔取出一個小巧的玉雕瓶子道:「預先生,這是我國內太醫所精製的止血生肌散,治療外傷頗具神效,我想你是需要的。」

  預讓也不客氣,拱手說了一聲謝,接藥瓶來。趙襄子才帶著無奈與悵惘走了。

  等他們走得沒有影子,預讓才對小桃道:「到屋子裡去,我替你把手包紮一下。」

  小桃賭氣地道:「不用了,我的死活反正與你無關。」

  「不,小桃,你錯了,我是關心你的,否則我就不會來救你了。」

  「你是來救我還是救趙襄子的?」

  「原來是要救你的,可是我來到此地後,看見你將要做出錯事,不得已才砍掉你的手。」

  「什麼?你是不得已而砍我的手?」

  「是的,小桃,若你在別的時候要刺殺他,我絕不插手,但你是利用他救你的時候暗中下手,我就不能坐視了。我一生光明磊落,恩怨分明,絕不能做出這種恩將仇報、不仁不義的事。」

  「是我下的手,跟你沒關係。」

  「怎麼沒關係,我預氏一家都不能有不義之行,你是我的老婆,更不可以做這種事。」

  小桃一怔:「你又承認我是你的老婆了?」

  「我從來也沒有否認過。」

  「可是你對姚開山說……」

  「只對他說謊不必拿你來威脅改變我,沒有否認你是我的老婆。」

  「對我的生死都不在乎?」

  「是的,我說過,因為我必須這麼說才能使你安全,雖然我知道你是故意落在他手中的。」

  小桃「啊」了一聲。

  預讓道:「小桃,你真傻,你以為這樣可以保全我,那實在大錯了,我下定了決心,就絕不會改變,你為什麼不能跟文姜學學呢?」

  小桃低頭垂淚道:「我不能。我是個平凡的女人,沒有她那樣的超脫。我要一個活生生的丈夫,而不要一個死的英雄。我要平平凡凡的生活,而不要活在光榮的回憶裡。」

  預讓歎道:「你要的也沒錯,只可惜你選錯了男人。我既沒有光榮的回憶給你,也不能給你平實的生活。」

  「不,你能的,只要你放棄明天的決鬥。」

  「明天的決鬥只是無可奈何的行動,我也不想參與,決鬥是襄子提出的,我無法拒絕。」

  「你可以拒絕的,趙侯也不跟你決鬥。」

  「是的!這一斗很勉強,我們雙方都不情願,但又勢不可免,因此明天的決鬥必然很乏味。」

  「你們雙方都沒興趣,為什麼還要鬥呢?」

  「我說過了,勢不可免。襄子不願意跟我鬥,但是又怕我再去行刺,他更不願死在我手上,所以只好向我邀鬥。」

  小桃明白了,道:「他是想在決鬥中敗了你,就能令你打消行刺之意了。」

  「是的,他是有這個想法。」

  「他能擊敗你嗎?」

  「能夠的,若是以劍法來互相切磋,他比我強,因為他學了許多名家的劍法,觸類旁通,勝我良多,只不過論拚命,他恐怕就不如我了,我練的是殺人的劍法。」

  小桃笑了道:「明日之鬥,你必敗,他必死。」

  預讓想想道:「如以劍技而言,這是必然的結果,可是決鬥時是很難說的。」

  「怎麼會呢?你能預見結果,應該不會有差錯。」

  預讓道:「臨時會發生什麼事是難以預料的,我曾經目擊一場劍鬥,兩個人造詣相去總有兩成,因此勝負顯而易見,可是斗至緊要關頭,那個強者的褲腰帶突然斷了,中衣落了下來,手中一疏,被對方一劍刺中而送了性命。」

  小桃道:「那只是千中見一的巧合,不足為法。」

  「我只是舉例說明決鬥時往往有意外出現,並不是說一定是哪一樁,任何一點細小的事故都會改變一切。」

  「明天可能會有什麼意外呢?」

  「不知道。意外就是意料之外,無法預防的。」

  小桃又想了一下道:「預讓,你非刺殺襄子不可嗎?」

  「是的。」預讓道:「所以文姜才先我而死,因為她明白,這是不可改變的事,而且她沒想到襄子會邀我公開決鬥,如果可以不死,她又何苦求死呢?」

  小桃為之一震,她從來沒往這上面去想。

  文薑是位絕色美人,在河東建下極好的聲望,而且她與預讓情深似海,說什麼也沒有輕生的理由。

  然而,她竟然仰藥自戕,先一步死了。

  她為什麼輕生求死呢,絕不是為了藉以加深預讓殺死襄子的決心。那決心已經十分堅定了。

  更不是為了刺激預讓,預讓是個劍客。一個劍客,應該在平靜的心情下才能進入最佳決斗態狀,這種打擊,只有影響到預讓出手。

  文薑是最瞭解預讓的人。

  如若預讓可以不死,她決不會先死的。

  若非有文姜的允許,預讓不會接納小桃。因此,小桃氣餒了,也絕望了。

  她怎麼能夠跟文姜去爭預讓呢?連文姜都無法改變的事,她又怎能去影響呢?

  小桃開始後悔,後悔自己的愚蠢。那些幼稚的行為不能得到預讓,反而把已經得到的也失去了。

  默然良久,小桃才道:「夫君,我錯了。」

  預讓輕輕撫著她的手背道:「也不算錯,因為你是個女人,你的那些行為還是可以原諒的。現在你告訴我,你是怎麼跟姚開山連絡上的?」

  「他是晉城有名的劍師,我爹的弟兄們有不少跟他學劍法,我們原先就認識的。我在路上碰見了他,互相寒暄了幾句,他知道我的一切,說出了他此來的目的。」

  預讓道:「他居然會直接告訴你他的目的?」

  「是的,他直承供職於韓國相府,此來目的是在趙侯,與我們同一目標,要求我合作。」

  「我們的目的決不相同。」

  「他很瞭解。他說襄子若是由他生擒到韓國去,就不必去刺殺他了。」

  「你知道我不會放棄的。」

  「我知道。但是我也明白生擒的可能不大。若是他把襄子殺死了,就可以向智伯交代了。」

  「但是你為什麼要他先去找我呢?」

  「我假裝被擄,而且賴在趙侯身上,你一定會去找趙侯理論,而趙侯必加否認,衝突必起,姚開山帶了人前去幫忙,得手可能大為增加。」

  預讓道:「我不會那麼容易受愚,襄子也不會是那樣。」

  小桃歎了口氣:「是的!我後來也知道這個方法不對勁了,但是已無法改變。我還沒有想到第一個來救我的竟會是襄子,而且還是單身冒險而來。」

  「他那個人原是性情中人,俠義胸懷。」

  小桃道:「不!夫君,他或許是性情中人,但絕不會有俠義心胸,他只是在向你示意,希望你能把智伯的忠心改向著他,貴族中不會有俠客的!他們只懂用權術!」

  「小桃!你對人性的瞭解還不夠。」

  「夫君,我承認,我或許對你們這些湖海遊俠的心胸不夠瞭解,但是對那些貴族們,絕不會看錯的。」

  預讓輕輕一歎道:「好!就算他是為了要向我示意吧,他至少已經對我有過恩惠。」

  小桃道:「他對你寬大已經收到了酬報,河東百姓對他的觀念改變,由仇視他而轉為支持他,這個酬報已遠勝過一切了。夫君,這些主政的貴族們無論做一件什麼事,都有他們的目的,最終的目的決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

  預讓默然不語。

  小桃又道:「目前這個襄子是如此,已故的智伯又何嘗不如此?他們對你器重,是因為他們用得著你這個人,因此,你大可不必感激他們。」

  預讓苦笑道:「小桃,你把人性看得太醜惡,也把世界看得太可怕了!」

  「世事本就如此,我早就看穿了。世上只有一種人可敬,就是像你這樣的劍客,奉獻自己去維護正義和道統。為了替一個被你殺死的劍客還債,竟屈身到范中行那樣的傖夫手下做門客,這種行為才是真正的可敬。因為你的犧牲不限對象,可以為任何一個人而施,但是智伯襄子,他們的所為卻因人而發的!」

  預讓聽後居然笑了道:「小桃,你想得很多,很深入,也很正確。」

  小桃道:「夫君,你承認我的想法正確就行了,這至少可以證明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襄子冒險來救我,只是為了要你感激,我卻不必感激他,我若不是你的妻子,他也必然不會來救我。」

  預讓無法否認,這是無以否認的事實。

  小桃道:「因此我即使為了自己的利益而算計他也不為過吧?」

  預讓終於點點頭道:「不為過。但是你要明白,他既是為我而冒險,我就不能坐視他陷入危險,他若是為你而受了傷害,我就欠他太多,永遠也無法補償了。所以我必須阻止你。我砍掉你一隻手不是為了救他,而是為了我不想欠他太多。因此,是我欠你一隻手……」

  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拿了自己的劍說道:「小桃,你若是還念我們的感情,就寬限一天,等我過了明天的決鬥再還債。如你堅持,我現在還給你也可以。」

  小桃愕然道:「夫君,你這是幹什麼?」

  預讓道:「還你的債。我承認你的解釋有理,欠了你一隻手,就只有給你一雙手。只是我少了一隻手,對於明晨的決鬥很不方便,所以我要求你暫緩一天。」

  小桃道:「我們是夫婦,我只是在你跟講道理。」

  「是的,我知道,道理上是我欠缺。」

  「不,是我不對。我是你的妻子,就應該聽從你的話遠走高飛,但是我違反了,所以我該受到懲罰。」

  預讓無言地收回長劍,凝視了她很久才道:「小桃,你自己願意用斷手作為懲罰了?」

  「是的,我願意,你不必還我的手了。」

  預讓歎道:「小桃,你是這樣的一個聰明人,為什麼老是有一個問題想不透呢?我明天的決鬥是無可避免,即使斷了一隻手也要去赴約的。」

  小桃低頭垂淚不語。

  預讓又笑了道:「不過我實在佩服你的辯才,你居然能找出理由來折服我,使我承認了砍斷你的手是我的錯失。」

  小桃道:「如你承認了我的理由,那的確是你的錯。」

  「而我又是一個一絲不苟的人,只有把自己的手也斷下一隻來賠償你。但那樣一來,我就無法參加明天的決鬥了,這是你的本意是不是?」

  小桃頓了一頓,才勇敢地抬頭道:「是的,這的確是我的本意。可是現在我已經死了心,我知道無論什麼事也無法改變你赴約的決心,所以我也不作無謂的努力了。」

  預讓道:「是啊,我們相廝守的時間不多了,何必還要去浪費在那些沒用的事情上呢?我們愉快地聚聚不好嗎?」

  小桃勉強擠出一絲苦笑道:「是的,愉快的聚聚。假如你明天只是去決鬥,我絕不操心,但是明天卻是去赴死,我怎愉快得起來?」

  預讓長聲一歎:「小桃,你要鑽牛角尖我也沒辦法。」

  小桃道:「我現在也沒有閒散的心情與時間,這裡一片凌亂,我要立即整理一下,遍地的死屍,要拖遠去埋葬,我總不能住在死人的頭上。」

  「什麼?你打算要住在這裡?」

  「不是我打算住在這裡,是文姜大姐給我安排的地方。」

  「這兒不是姚開山的地方?」

  「見他的鬼!這兒是河東,怎麼會有他的產業呢,這是文姜大姐私下經營的地方,她是準備在此隱居的。」

  預讓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小桃道:「因為屋中早已放著很多東西,有些是智伯送給你跟她的,可知這所屋子原本是她打算跟你共同隱居的。」

  預讓想了一下,依稀記得文薑是提過這話。那是智伯未死前,正要發兵去攻趙,文姜說:「但願此去能一戰成功,我們酬了伯公的恩惠後,能功成身退。我已經看好了—個地方,可以結廬而居,遠避人間。」

  當時他沒有在意,以為只是說說而已,想不到文姜居然當回事在做了。

  預讓想想又問道:「姚開山他們想到利用此地?」

  「他們是一路跟蹤過來的,最後則是商量好了,借我這個地方暫時棲身。」

  「王飛虎還派了兩個人來保護你的?」

  「是的。那兩個人還是文姜大姐指定的,不但要保護我,更要照顧我、招呼我,幫助我把此地整理開發出來,這兒從一開始就是他們在著手……」

  「那他們兩個人呢?」

  「睡著了。在西南角上的小屋子,離這兒只有二十多丈,那是他們的住所。」

  「睡了,他們怎麼睡得著?」

  「是我在他們的飲酒中放了一丸沉睡的藥,要三天後才醒得過來呢。這是我們公役世家獨有的秘方,若是捉到了大批的盜賊或是十分強悍的劇盜,要解送時怕有疏失,就餵上一顆,用大車裝著,安安穩穩地上路。」

  預讓鬆了口氣道:「這就好。我真擔心姚開山合謀了他們,王飛虎就難以交代了。」

  小桃道:「夫君,你真以為我是那種不知深淺的女人麼?我是公役世家的女兒,知道殺人是犯法的。我要在這兒生活下去,就不能在這兒犯法。」

  預讓笑了一笑道:「弄了半天,原來這兒是我們自己的屋子,幸虧我先前沒放火,否則可是坑了自己了。」

  「你為什麼要放火?」

  「禮尚往來,姚開山放火燒了我的店房,我也燒掉他的屋子,不過最主要的一個原因則是他方人多,我怕他在屋中有埋伏,打算把他燒出來。」

  小桃也笑了道:「你真放了一把火就好了,那你至少也得替我把屋子再蓋好了才能去做別的事。你是男子漢,安頓家小是你的責任,這可不能請別人代勞的。」

  預讓道:「不錯,我應該為你及未來的孩子盡點力,設置一個安適的家,好在還有一天的時間,我還可以多少做點事,這兒有鋤頭吧?」

  「有,在那間小屋子裡,什麼工具都是全的,你若是有辦法,可以把那兩個人弄醒來幫忙。」

  預讓找到了那間小屋,也找到了兩個沉睡不醒的人,知道他們確實還活著,心中很感安慰。

  他沒有弄醒這兩人,卻拿了粗索出來,帶了斧頭,伐木削枝,做了一具木橇,然後把那些屍體都搬上去,用粗索捆好,拉向林木深處。

  他已觀察過了,而且以前也曾陪智伯巡視過那些地方,對地形瞭解很清楚,知道不遠之處就有一片激流衝出的深谷戚巖,荒僻無人,正是處理屍體的最佳去處。

  假如這個地方將是小桃的久居之家,他的孩子也將在此地成長,他不希望有一點血的痕跡遺留下來。

  把屍體丟下了籐巖,眼看著被激流吞沒,預讓不禁有著頗深的感慨。

  幾條生命就此消失,再也不會出現在人世間了。這道激流直通黃河,屍體到了黃河後,一定會為那些大魚吞食,連骨頭都不剩了。

  這些人的武功都不錯,想來他們生前一定下過苦功鍛煉。他們也都年輕,沒一個超過三十五歲。

  可是現在他們名字都不知道,默默無聞的生,又這麼默默無聞的死,狼狽而去的姚開山已經遠棄了他們,大概也不會來替他們收屍了。

  他們中,有的或已成家,有妻兒子女,有些則是白髮高堂尚在,正在期盼著他們衣錦榮歸,卻不知這希望已經永遠地幻滅了。

  這就是一個武士的悲哀。若他們不學武,不投身豪門去為武士,老老實實的在家裡操作務農,生活也許苦一點,絕不會這樣悲慘。

  由這些人,預讓又想到了自己,他的感慨更多了。

  他是比較幸運的,仗著一口劍,創下了赫赫的盛名,直到今天為止,天下第一劍客的名銜,還沒被人奪去。

  他曾受到當道者極高的崇敬,也娶到一個舉世無匹的妻子,更參與了河東智伯的伐趙之役,成為一個天下聞名的轟動人物,直到現在,他的一舉一動,也都是天下人矚目的焦點。

  以個人的名聲而言,他已達到了頂峰。

  第一次刺襄子,他是受到了內心的驅策,自動捨命全力以赴的,可惜的是,那一次沒有成功。若是那一次他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但是襄子沒有殺他,反而放他走了。

  第二次,他未變初衷,但臨時陰差陽錯,又未能得手,使他又受了襄子一次人情。

  他對刺殺襄子這件事已經失去了信心,失去了興趣,尤其是接連幾次受惠之後,他實在沒有勇氣再度對襄子拔劍了,不止一次,他都想打消這個念頭。

  可是他不能,因為他是一個成了名的劍客遊俠。

  劍客是一諾千金,至死無悔的。

  劍客是受恩不忘,涓滴必報的。

  劍客是貫澈始終,永不反悔的。

  為了他是一個劍客,為了他以往所負的虛名,他必須堅持下去,否則以前的一切都將毀滅,他將成為一個人所不齒的人。

  預讓並不愛慕虛名,也從沒有以盛名為喜,但是他卻一直受人所重,受人尊敬。

  如果人們把他忘了,他可以不在乎。

  但是他受不了人們的鄙薄,受不了人們在提起他的名字時,淬—口唾沫,露出不屑的神情。

  如果他就此罷手,鄙薄必將隨之而至,如果他投向襄子,誹謗將至死不絕。

  所以他不能,只好硬著頭皮撐下去。

  現在,他無論走到哪裡,人們都以尊敬的目光看著他,他已是一尊神明,因此,他就必須做那種神明才能做的事。劍客、俠士、烈士,這些名稱剝奪了他做一個凡人的權力,使他覺得很可笑。

  那些被激流沖走的無名幽靈們是很不幸的,付出了他們全部所有,卻沒有得到他們所想要的。

  預讓卻已經得到一切了,凡是一個劍客所能擁有的尊榮,他都得到了,他又比別人幸運多少呢?

  預讓的心中充清了落寞。他很想也跳下激流,跟那些人一起,把自己徹底的毀滅。

  對生,他已全無依戀,然而他卻不能死,明天他還有一場決鬥,他沒有輕生的自由,沒有死的權利。

  生命、生活,竟是如此的矛盾與滑稽。

  深深地歎了口氣,他才懶洋洋地回到茅屋,小桃居然做好了飯在等他。

  小桃的確是堅強的女人,剛斷了一隻手,流了那麼多的血,但她沒有躺下,仍然做了那麼多的事。

  飯是麥拉蒸的很香,菜餚卻很簡單,幾盤野菜,一片乾肉脯,用一個瓦罐盛,放在一口竹籃中,還有一瓶水,就是一般農場為她們在田間的丈夫送來的午板一樣。

  預讓在林邊的石塊上把飯吃了,然後道:「這地方可以平出來種幾畦菜,自己吃不了還可以擔到市場去賣。」

  小桃點點頭道:「是的,而且這裡的野菜也很多,可以用來餵豬,你有空最好能砍幾棵樹,蓋一所豬圈,那兩個工人力氣沒你大,做得沒你好。」

  「好的!等一下我就動手。」

  「夫君,對不起!本來我該幫助你的,可是我有重身子,據年紀大的人說,不宜太過勞動,怕動了胎氣。」

  「不錯,你別忙了,我一個人來就好。」

  預讓吃完,小桃收了飯具回去了,臨走叮嚀預讓道:「早點回來,別等天黑,也別太辛苦了,累壞身子。」

  那也是一般農婦們叮嚀漢子的話,她說得很自然,聽在預讓耳中卻是無限的溫暖。

  這生活是他一直想追求的,今天居然如願了。

  那些話也是他一直想聽見的,今天也聽到了。相信小桃也是第一次說,但她說得那麼隨便自然,就像是已經說了千百遍,而且還可能說千百遍似的。

  預讓舉起了斧頭,但又丟開了,拔出了劍,他記起了小桃要他伐木造圈的用意了,她是要他練劍。

  第一次行刺時,小桃是陪著他的,用一根柴丟過來,供他揮劍去砍削,就樣,才成了他劍過斷魂的銳厲招式。今天小桃無法幫忙了,但他仍然可以練習的。

  凝神聚氣,他把劍刺向一棵碗口粗細的樹幹,先是平著齊根部位刺入,隨刺隨拔,再沿著上一劍的劍痕邊緣刺去,使劍痕擴大一倍,如是七八劍後,那棵樹已經整個為劍刃所透,輕輕地向一側倒去。

  預讓跳起身子,發出一口劍氣罩向樹梢,但見枝葉飛舞,等到那棵樹倒地,只剩一根光禿禿的主幹了。

  預讓檢視了一下斷樹,但見根上的刺斷處還有些不平,差別雖小,但仍有凹凸起伏,這說明他在刺出時,劍刃的位置仍有一點上下偏差。

  於是他又換了一棵樹,再度凝神運氣,摒除雜念,全神貫注劍上,再度刺出,收回再刺。

  第二棵樹也倒了下來,這次好一點,僅有一劍略高。他又換第三棵,第四棵,直到第八棵樹時,他才能控制住出手的勁道與部位,使樹身斷處一平如削,看不出是七八劍造成的了。

  他又練習了兩棵樹,都能做到絲毫無差,預讓笑了,他知道自己能把握住出手的訣竅。

  意在劍先,劍之所在,意之所為,這是徒手運劍最高的境界,預讓已經達到了。

  他也體會到一件事,就是要達到這一境界,必須要心神空靈,不著一念。

  他覺得應該感謝小桃,要不是他適時地佈置了這一個情境,他是無法領略的。心無雜思,不著一念,說來容易,但是要真正地達到,卻是十分困難的。

  那必須要在心境十分平靜下才能體驗,以他此刻的心情,是萬難得到平靜的,但小桃居然設法使他達到了。

  看來小桃對他是十分瞭解的,知道他心中追求的是怎樣的一種生活,故而在生死決鬥的前夕,安排了如此的一個情境,讓他的劍術又進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他的工作進行得很快,劈樹、擇地、立樁、架欄,用樹皮和籐子搓成繩索,最後用較細的樹枝編成了頂蓋上,在日落之前,他已經完成了一大一小兩所豬圈,總計大小可飼十來頭豬。

  日影偏西的時候,小桃又來看他,眼中發出了異采,興奮地道:「夫君,你一個下午居然做了這麼多的工作?」

  預讓微笑道:「在不知不覺中做的事情最快最好,只可惜我沒有時間了,否則還可以多做點。」

  小桃微笑道:「沒有關係,明天再做好了。」

  預讓啊了一聲道:「明天再做?我明天不能做了。」

  「當然是要你做,難道你還想偷懶不成?明天的事情多著呢,我還想蓋一所牛欄,兩頭牛,還有,前面不遠處有一口小池塘,再挖深一點,我們可以養點魚……」她舉起一隻手,指著各處,發表看她的開墾計劃。

  預讓靜靜聽著,他知道這些計劃或許有實踐之日,但絕不可能由他來完成了,因為他沒有明日。

  說啊說的,小桃的聲音漸漸地哽咽,努力裝出來的平靜再也撐不下去了,兩滴淚水終於擠出了眼眶流了出來,悲叫了一聲「夫君!」投身在預讓懷中。

  預讓把她抱了起來,吻著她的耳朵,低聲道:「小桃!這樣才對,這樣才像個女人。」

  「啊!夫君,難道我有什麼地方不像個女人?」

  「是的,你今天下午的表現,完全不像個女人,而像個怪物了,一個非常可怕的怪物。」

  小桃怔住了,也停止了哭泣道:「夫君,我又錯了,以前你一直在嚮往著樸實無華的耕織生活,不知不覺間常流露出對田園的懷戀。」

  預讓道:「是嗎?我對你說過嗎?」

  「說得不多,但是你表現得很多,在以前那段等待的日子,後來的脾氣變得很暴躁。但只有到了鄉下,才會安靜下來,有時整整一個下午,你都在看那些農夫們在田裡耕作!」

  「那也許是我在想心事,並不見得是喜歡種田呀。」

  「不!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歡,你雖是在一邊看著,你的眼睛卻不呆滯凝視一處,而是隨著他們的身子移動。」

  「這是一個劍手的本能,眼睛不放過任何一件移動的東西,不管我是在做什麼,身外四周的動靜沒有一件能逃過我的眼睛。」

  小桃笑道:「你為什麼要狡辯呢?喜歡田園生活並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你又為什麼要否認呢?」

  「我沒有否認。我的確喜歡這種生活,可以渾然忘機,但我只是放在心裡,從沒有對人吐露過,你是從哪一點看出來的呢?」

  「我看出來就是了,一定要說得很明白嗎?」

  「是的,這很重要。一個劍手應該是喜怒哀樂不形之於色的,若是我無法掩飾心中的思想,就會顯露我的弱點,予人以可乘之機,那是很危險的事,尤其是在決鬥的時候,心事的透露往往就是致死的弱點,所以我要知道。」

  小桃道:「你在神往之際,不但眼睛跟那些農人轉動,連手也不知不覺的跟著他們在動作,所以我才知道你不是在想心事,而是全神貫注在那上面。」

  預讓長了吐一口氣道:「那還好,我只有這些毛病,大概還不致於影響我的劍技。」

  「這些是毛病嗎?」

  「是的。全神貫注時,心神不旁屬而做出一些所謂的舉動,那是很危險的事,幸而我還會動,若見我全神貫注時只會發呆,那就太危險了。」

  「夫君!我不懂你的意思。在決鬥時,總不會分心旁務去想到種田吧?」

  「當然不會,可是若有一個相當對手,我可能會全神貫注劍中,若是我太出神而端立不動,那豈非立而待斃?對方輕而易舉就殺死了我。幸而我在出神時還會動,這就沒關係了。」

  小桃問道:「那些舉動都不是有意識的?」

  預讓道:「不。無意間每有神來之筆,許多精招就是在這種情形下創出來的。再說只要我維持著在動,對方就不敢經易地進攻,我已立於不敗之境。」

  小桃神色一揚道:「這就是說舉世之間,再也沒有人能高過你了?」

  預讓想了一下道:「這個我倒不敢說。藝無止境,誰也不敢說自己是天下無敵,只是以一般的看法而言,人的體能修為,不容易達到高出我的境界了。」

  小桃道:「不錯,你原本已為世人目為天下第—高手,再加上這一番的練歷精進,塵世間應無敵手了。」

  預讓輕歎了一聲:「不過話很難說,劍技的深淺,半得人為,半由天賦,若是有一個資質絕佳的人,再經名家陶冶傳授,自己又肯努力虔修,力求更上一步,必然也會超出我去。」

  他自己是一代名家,說出來的體驗自是高人一等,那是誰也無法駁倒的。

  小桃笑笑道:「不過這種情形卻很難出現。一個人的資質優於你已是十分不易,還要有機會被人發現不致埋沒,更要有好幾位高人名家不惜傾囊相授,再要他自己肯用功,要這些條件湊在一起太難了。」

  「也不難,一個劍道高手如果在劍道上有所心得,他最急切希望的就是把這點心得流傳下去。如果遇見一個根骨器宇極佳的後輩少年時,他會視同珍寶,千方百計也把自己所得傳授給他。人才是不會埋沒的。」

  小桃一怔道:「夫君,世上真有這麼多豁達的高人嗎?據我所知,越是成名的高手,越是秘技自珍,唯恐被人偷了他的技藝去,輕易不肯炫露,哪裡肯教人呢?」

  預讓笑道:「你聽說的只是成名的劍手而已,不足以被稱為高人。真正的高人不一定有名,卻一定是胸懷坦蕩無私。若一名劍手不能養成這種無私的胸懷,他的技藝亦必自囿在一個小圈子裡,不值一觀了。」

  「你見過那些真正的高人嗎?」

  預讓想了一下才道:「見過幾位。從我十七歲仗劍行俠江湖以來,一共遇見過三個人,他們沒有留下姓名,只把他們的技藝精華,絲毫無隱地傳授給我。」

  「哦!難怪會得到天下無敵的盛名,原來是得高人的傳授。」

  預讓道:「我成功當然並不是全靠他們的傳授,我自己的家傳的劍技已經相當有根底了,只是他們的精招能彌補我劍法中的不足之處,使我更為精湛。尤其是最後的一位,他是找我比劍的,傷在我的劍下,他顧不得為自己保命療傷,急著把他的心得告拆我,終至流血過多,不治身死,這種胸襟,令我終身難忘……」

  小桃聽得很出神地道:「這個人既然傷在你的劍下,可見他的技藝尚不如你,那還有什麼可告訴你的?」

  「有的,太多了。他是沒有見過我的劍法,才不慎傷於我劍下,若是他有第二次機會,一定能擊敗我了,因為他已找出了我劍法中的缺點空門。若是他在受傷後立刻運氣止血自療,應該還有救的。等上三五個月,傷好之後再來找我,受傷的應該是我了。但這位前輩心胸十分坦蕩,忍痛跟我探索劍法的優劣,口說不盡之處,還用劍來比劃,以至力竭血盡而死……」

  小桃沉思有頃道:「這種人倒不是心胸過人,而是戀劍成癡了,他把一生都放在學劍練劍上,重劍尤甚於他的生命,他的行為倒是並不奇特。」

  預讓道:「他把自己的心得去告訴他的敵手,這就是一種過人的心胸。」

  小桃笑道:「夫君,我不是要跟你抬摃,他傷於你劍下後才找出你劍中的破綻的,對不對?」

  沒等預讓回答,她又搶著道:「他之所以受傷,就是為了想深入瞭解你的劍招變化。」

  預讓道:「是的。根據他事後對我劍招的評述,他應該是不難避過的,他就是為了要澈底深入瞭解,才不惜以身試劍,這種求取知識的精神是令人佩服的。」

  小桃道:「還有,他之以把他的心得告訴你,因為這些心得對他並沒有什麼用。」

  「怎麼沒有用呢?我就是根據他的指正,才使我在以後的十年中未遇敵手,否則,我早巳不在人世了。」

  小桃笑道:「他能告訴你如何改正觖點,但他自己無法運用。正如你不久前所說,劍術之成,一半在天賦。他能在一戰之後,立知虛實,可知他後天的努力了,所以不如你的就是天賦,因受天賦所限,他只能想到而無法做到。你可以感謝他,不必認為虧欠他什麼。」

  預讓神色一動道:「小桃,你的劍技只是中上而已,可是你對劍理的瞭解,到了上上之境。」

  小桃歎道:「你知道我在朱羽家裡呆過一段時間,他那人也是嗜劍成癖,家中經常供養著不少劍客,形形色色,各種人都有,其中也有幾位是動口從不動手的……」

  「世上也有只動口的劍客嗎?」

  「有。富貴豪門中的門客頗不乏此類。他們的目光准,看法有獨特之處,有關劍技的理論也十分精闢,只是手下稀鬆平常,專出難題給別人做。」

  預讓笑道:「劍技若非身及,是很難深入體會的。我不信這種人有什麼傑作的表現。」

  小桃莊重的道:「夫君,你錯了,這種人自己雖然不行,但他們的意見非常有見地。朱羽的劍技在三四年中突飛猛進,據說就是得到他們的指點,所以朱羽對那幾位先生十分尊敬禮遇……」

  「我不知道劍道中還有這一批朋友。」

  「他們大多半寄身於公侯豪富之家,這裡面可不能濫竽充數,一定要有真本事,才能受到重視。夫君,我忽然想起了趙侯的劍技,多半也是得自此輩之助。」

  預讓想道:「不錯,可能很有關係。我跟趙襄子也交過兩次手。初時他的手法平平,越戰越見高明,想必是他的劍式得自口授,沒有機會深研熟練,要等手舞開了,劍法也施展開了,才能一點一滴地施用出來。」

  「是的,所以他才要約你鬥,正是想把他那些憑著想出來的劍招融會貫通,磨練他的劍法。明天你跟他交手時,不能跟他一招一式地交換,必須要速戰速決。」

  預讓笑道:「知道了,如何動手可不用你教了。」

  小桃滿足地倚在他的胸前,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已有十足的信心去應付明天的一戰了。

  其實她也明白,以劍技而言,預讓是足可勝過趙襄子的,問題只在他的信心與決心而已。

  預讓要刺襄子是為了報答智伯,但只有第一次是勵志力行。為了掩飾行藏,不惜毀容易形,吞炭易聲,更不惜屈身辱志,偽裝囚犯入宮除糞,以求近身一刺。

  但也就是那一次,一擊未能得手,襄子大度地赦免他一死,以後,他就生活在矛盾中了。

  為了堅守他的原則與信諾,他沒有改變初衷,但屢受襄子的恩惠,使他變得很矛盾。他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對一個幾度示以厚惠的人拔劍,是件很痛苦的事。有一段時間,預讓最想殺死的一個人,就是他自己。

  小桃曾經盡了一切的力量想要保全這個男人。她知道,只要能激起預讓的憤怒與鬥志,他一定可以刺殺襄子而安然生還,但是這個努力沒有成功。

  她想借重外力來刺殺襄子,可惜的是也沒有成功。

  小桃慶幸自己終於找對了方法,她已鼓動起預讓求生的慾望,找到了使預讓活下去的依戀。

  只要預讓肯活下去,他就不會死。

  由行刺改為決鬥,這種可就更大了。現在小桃是真正的放心了,她知道預讓在明天的決斗中也許不會有結果,但已能穩立於不敗之地,只要不失敗,她就不會失去自己的丈夫了。

  她嬌媚地摟著預讓的脖子,開始敘述著以後生活的計劃,哪裡種粟、哪裡種菜,屋子前後可以植桑,窗前開一個小小花圃,種幾株菊花……」

  預讓含笑地聽著,快到家門口時才道:「小桃,你別忘了,我們只得兩個人,而你是要開闢一個幾十個人的大農圃,我們來得及工作嗎?」

  「別人來不及,我們卻沒有問題,我們的一隻手,抵得上人家的幾十隻手呢!武功也有好處,那使我們的力氣大,動作快。」

  「哦,練劍數十年,可不是為了種田而下功夫的。」

  「夫君!難道你不能放下劍嗎?」

  「我想是不可能的。一個人只要手中握上了劍,就永遠也放不下來了,這一點你該跟我一樣的清楚。」

  小桃歎了口氣道:「是的,我清楚,不過,我們先計劃好了也沒關係,慢慢再來做好了,總有一天,我相信農事會使你忘記了劍。」

  「我能忘了劍,別人卻忘不了,有不計其數的劍客會找上門來要求切磋,或是殺了我以求成名。」

  「是的,不過他們已經很難擊敗你了,要達到你的造詣是很難的一件事。」

  「但是他們會來騷擾我的生活,佔去我工作的時間。」

  「沒關係,我可以去工作,你可以專心練劍好了。有空的時候就幫幫我,我一個人也應付得了的。」

  「那你不是太辛苦了嗎?」

  「我不怕辛苦,只要能守著你,辛苦也有了代價。再者,我想這裡多少可以避一些無端困擾,王飛虎可以給我們擋掉一些人的。他做了河東特軍後,這點力總是應該盡的,文姜大姐把居處選在此地準備跟你偕老,多少也是為了這層方便。」

  說完了她有點後悔,因為她怕撩起了預讓的心事,又觸動他對文姜的思念。

  但預讓卻很平靜,絲毫沒有為這句話引起任何不安,笑笑道:「是,文薑是個很會安排的人,她總是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看來我們是得好好計劃一下以後的日子。」

  進了門,一陣飯菜的香氣直透鼻際,桌上放了一隻雞,一尾魚以及幾味菜。

  預讓目中發出了光采道:「真好,今天居然有這麼豐盛的菜餚了。」

  小桃道:「這是姚開山他們帶來的,以後就沒有了,除非等我們慢慢地豢養起來。這兒離市集很遠,想買也買不到。明天,可得要吃素了。」

  預讓道:「那可不行。從小我就是無肉不飽,不過也沒關係,這林子裡有的是飛鳥走獸野味,只要有一副弓箭,肉食是不會缺少的。」

  小桃道:「那你可得自己去獵了,我只有一隻手了,可沒辦法拉弓。」

  預讓憐惜地撫著她的臂膀道:「你的手還痛嗎?」

  「有一點,趙襄子留下的藥倒是珍品,已經不流血了。」

  預讓問得很平靜,她回答得也很平靜,好像這已經是很久的事,那隻手不像是今天上午才被砍下來的,而且是預讓自己砍下來的。

  從屋裡提了一罐酒來,暮色漸深,小桃點上了油燈,兩個人對坐著開始晚餐。

  平分著喝了一罐酒,酒很烈,兩人都有點酒意,預讓抱起小桃往屋裡去:「今天早點休息,明天還要起早。」

  小桃微微掙扎道:「不行!夫君,我得把碗收了。」

  「明天再收好了,日子長著呢。」他把小桃放到坑上,迫不及待地解去她的衣服。小桃也沒有太堅持掙拒,雖然她聽人說過,已經懷了孕的身子應該謝絕燕好的,但她無法拒絕預讓的愛撫。

  畢竟,這是難得相聚的一夕了,也就是最後的一天,兩個人從一陣激動中平靜下來的時候,小桃已經十分的疲倦了,因為預讓一直在熱情地需求著,似乎要把這一輩子的歡樂在這一刻完全地享盡。

  小桃雖然感到有點異常,但是預讓的健壯使她有暈眩感覺,而且那一種無以言喻的歡愉也使她融化了,她只想沉浸在那種瘋狂似的感受中,什麼都不願去想了。

  一直到她被一陣輕微的響聲驚醒後,才睜開眼睛看著窗外,天際已有魚肚似的微白。

  身邊的預讓已不在了。小桃連忙坐起來,被一隻粗壯的手按住:「你多睡一下,我走了。」

  「我……起來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小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你還是多睡一會兒吧,天還早得很呢。」

  「天色都已大亮了,怎麼還稱早呢?夫君,我要陪你去,雖然我不能幫忙,但我要看著你。」

  「小桃,這兒只有一匹馬留下,我已經起晚了一點,必須要趕一程,所以不能帶你慢慢的走了。再說,我也不希望你在身邊看我跟人決鬥,我會分心的。」

  小桃放棄了努力,她知道預讓說不行的時侯,就是不行了,他從來沒有改變過既出的言語過。當他以劍客的身份開始遊俠江湖時,即已如此,十年來都沒更易,絕不可能期盼他此刻改了。

  小桃只能以另外一種方式來要求他。「預讓,我不去了,但是你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回到這兒來。」

  預讓怔了一怔,笑道:「當然了,這兒是我的家,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呢,當然要回來的。」

  小桃神色莊然:「夫君,你聽清楚了,剛才我叫你名字預讓,是要你以預讓的身份回答我的。」

  預讓又是一呆。他是有點彆扭的感覺,卻說不出在哪兒,現在才明白,那是稱呼上的不同。

  小桃稱呼過他預大俠、預先生、爺、大哥、夫君……那是因關係的發展而異的,從沒有稱呼過他的名字。

  這次不但直呼其名,而且語氣也不同了,所以聽來會那麼的不舒服與陌生。

  小桃仍是目光炯炯地望著他,等待著他的答覆。

  預讓不安地作了一番思索道:「小桃,這又有什麼差別呢?難道預讓就不是我了嗎?」

  「對我說來,預讓和你的確是兩個分開的人,而且截然不同。前者是天下聞名,冷靜而正直的劍客,後者是我慇勤而體貼、能幹多勞的丈夫。我知道我丈夫是一定會回來的,所以我才問預讓。」

  預讓仍是在沉思中,最後終於道:「我會回來的,即使我死了,我也會回來的。這兒是我的家,我的根,在我有生之年,我會在此地真正地工作。」

  小桃放心了,她知道這是可靠答覆,一個丈夫或許會騙他妻小,但是劍客預讓絕不會騙一個女子的。

  預讓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做了件很奇怪的事,也撫了一下她光滑而袒露的肚子。落手很輕,就像是父親在撫著孩子的頭頂,他臉上的神情也是充滿了慈祥。

  預讓的臉上很難有表情,而且從來也沒有顯露過慈和的表情,這是一種親情,是父母對子女所專有的神情。預讓沒有孩子,他何來此等神情呢?

  難道他是在向那尚未成形出世的孩子打招呼嗎?

  小桃一直想不透他這個舉動與這個神情的意義,他為什麼要撫摸一下她的肚子呢?

  是表示情愛的撫摸嗎?不可能,因為她此刻還是裸露的,她的臉、她的唇、她的胸、她的腰,甚至她的臀,都比肚子上更能表達情意,小桃是背向預讓,伸手來撫摸肚子是很難的一個動作。

  當她真正地想透預讓的心意的時候,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淚,預讓是在訣別,向他向未出世的孩子訣別,意味著他將見不到這孩子的出世了。

  預讓急急披上衣服,衝出了門外,待小桃穿好衣服趕出,蹄聲已遠,朦朧的朝霧中早已失去了他的影子。

  小桃沒有追上去,因為預讓說過不要她去的。

  回到屋裡看看,她意外地發現已經被整理過了。昨夜,吃過的碗皿原本是狼藉地堆放著的,都已收得乾乾淨淨地放在一邊的竹筐中,而且還洗過了。

  連地上的殘屑也都掃過,屋裡沒有第三個人,這一定是預讓做的。

  難道他昨夜一夜沒睡,又起來做了這些家務嗎?

  在決鬥的片刻,他居然還有閒情來幫忙做家務,難道他對那場決鬥果真是如此的有把握而不在乎嗎?

  小桃實在是不懂了。但她知道預讓的內心中絕不會那樣輕鬆,他所表現的一切從容太反常了,也許他是籍此來掩飾或排除內心中極端的緊張。

  他果真是如此緊張嗎?

  這個答案恐怕誰也說不出來,連騎在馬上的預讓也同樣的無法回答。他的身子坐在馬上,心裡卻洶湧著千百頭思緒,無法整理出一條來。

  他說不出這是怎麼樣的一種情緒,滿心的煩躁,卻沒有一點原因,他心裡很焦急,但沒有催馬急趕,由著它高興,以小碎步在清晨的林子裡慢跑著。

  他似乎要去趕做一件事情,但卻是一件不急的事情,他只想快點做完了而已。

  預讓知道這不是好的現象,也不是應有的態度,他從來沒有像這樣的無聊過。

  在生死決鬥前的片刻,會有無聊的感覺,這是件可笑而難以令人相信的事,但這是真實的感覺。

  無聊,無所事事,又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想起一個待決的死囚在綁赴刑場前的一段時間,是不是跟他此刻一樣?他想應該是差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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