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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梁鳳儀 [激情三百日][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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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中環,雞飛狗走,兵荒馬亂。天橋上擠滿一雙雙濺滿汙漬的皮鞋,在忙亂的走動著,很有你踐踏我、我踐踏你的情勢。分明已是有蓋遮頭,依然撐著傘子趕路者大有人在,雨水沿著傘邊滴下,攪得旁的人一頭一臉盡是狼狽至極的濕濡。 沒有人有多余的閑情去作理論和分辯,好像都認了命似,只管急促地加強腳步,盡快離了場才是正經。 那容許計程車停下來上落乘客的交易廣場轉角處,烏壓壓地聚了一群人,守著、候著,偶爾駛來一輛計程車,他們就活像一群餓透了的蒼蠅,飛撲到那一滴紅豔豔的血上去似。 樂秋心是那人群中的一個。但,她決不像一只饑不擇食的蒼蠅,縱使在這橫風橫雨、烏天黑地的劣境之中,樂秋心仍然是一只色澤鮮明、神采飛揚的粉蝶。 身上那件齊膝寬身濕漉漉的嫩黃色雨衣,嬌豔欲滴得近乎反叛與放肆,在灰蒙蒙的天色之下,如此的耀人眼目,完完全全地鶴立雞群,別樹一幟。 黃雨衣使樂秋心的周圍像捆上了一條淡金的邊邊,把她與人群分割,讓她超然獨立,繼續發揮她的魅力與光芒。 等待一般是艱辛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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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4:37: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雨中的中環,雞飛狗走,兵荒馬亂。天橋上擠滿一雙雙濺滿汙漬的皮鞋,在忙亂的走動著,很有你踐踏我、我踐踏你的情勢。分明已是有蓋遮頭,依然撐著傘子趕路者大有人在,雨水沿著傘邊滴下,攪得旁的人一頭一臉盡是狼狽至極的濕濡。

    沒有人有多余的閑情去作理論和分辯,好像都認了命似,只管急促地加強腳步,盡快離了場才是正經。

    那容許計程車停下來上落乘客的交易廣場轉角處,烏壓壓地聚了一群人,守著、候著,偶爾駛來一輛計程車,他們就活像一群餓透了的蒼蠅,飛撲到那一滴紅豔豔的血上去似。

    樂秋心是那人群中的一個。但,她決不像一只饑不擇食的蒼蠅,縱使在這橫風橫雨、烏天黑地的劣境之中,樂秋心仍然是一只色澤鮮明、神采飛揚的粉蝶。

    身上那件齊膝寬身濕漉漉的嫩黃色雨衣,嬌豔欲滴得近乎反叛與放肆,在灰蒙蒙的天色之下,如此的耀人眼目,完完全全地鶴立雞群,別樹一幟。

    黃雨衣使樂秋心的周圍像捆上了一條淡金的邊邊,把她與人群分割,讓她超然獨立,繼續發揮她的魅力與光芒。

    等待一般是艱辛的過程。

    無了期的等待尤然。

    但,樂秋心在這個期盼的過程中卻顯得信心十足,精神奕奕。

    只有一個理由,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會來。

    遲來的梁山伯之所以要飲恨,只不過有馬家郎在而已。

    否則,遲來的相聚,只有更使等待的情緒高漲至沸點,益發烘托出久別重逢的那番喜出望外。

    果然,在10分鍾之後,一輛白色的罩上淡啡色厚帆布頂蓋的摩根跑車,刷地從對面馬路轉過來,正正停在樂秋心跟前。車門清脆玲瓏的一打開、一關上,就把樂秋心載走了。情景浪漫得有如沙塵滾滾的古戰場上,勇士策騎著一匹白色駿馬,尋著了他心愛的小美人,一手就把她攬上了馬背,一揚馬鞭,四蹄並發,揚長而去。

    樂秋心才坐好在車上,頭回過來,觸著了英嘉成的臉,眼前就是一黑。

    因為樂秋心習慣了每次當英嘉成吻她時,一定閉上眼睛。

    直至耳畔響起了很多很多汽車的鳴按之聲,英嘉成才放過了樂秋心,讓車內的熱浪跟車外的不滿,漸漸的雙雙引退。

    樂秋心睜開了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說:

    “英嘉成,你好大的膽子,等下釀成最嚴重的中區交通意外,問你良心怎麼過意得去?”

    英嘉成回望樂秋心一眼,他那雙會笑的深棕色眼睛眯在一起,狀若沉思,細細考慮過才答:

    “若只釀成我和你兩個人的死亡,也算不上慘案,是不是?誰說過的,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正好成全我倆!”

    “你不留戀其余的一切?”

    “其余的一切?那不是等于樂秋心一個人麼?”

    “搪過了油的一張嘴。”

    “總勝過抹了油的一顆心。”

    “嘿!”

    “說不過我了?”英嘉成問。

    “等會有得你瞧!”樂秋心白他一眼。

    英嘉成風馳電掣地把汽車駛回那間座落在西南區域多利道面海的公寓,一把拖著樂秋心走進屋內去,門才關上,英嘉成就一把抱起了樂秋心,直走進睡房里,重重地把懷中的她扔到床上去。秋心還來不及翻過身爬起來,英嘉成已經連人帶臉的壓上來,狠狠的吻住了對方。“如果有一天,我對你說,秋心,我不再愛你了,你信不信?”英嘉成拿手掃撫著樂秋心那雙濃密得似假的眉毛,說著這話。

    “不可能發生的事。”

    太對了——打從他倆結識的那一日開始,就知道英嘉成與樂秋心有著的是不可解的、從前生帶至今世、再到來生的緣份。

    他倆相識的那日,是個豔陽天。

    整幢富恒大廈都由玻璃幕牆所建成,陽光擠過玻璃透進富恒企業的會議室內,應該是溫柔而恰到好處的。然,室內的氣氛卻是火熱。

    樂秋心氣鼓鼓地以雙手撐著台面,跟坐在主席位上的富恒企業總裁孫國棟爭執至面紅耳赤。

    孫國棟在金融業內是老行尊了,從未遇到過像樂秋心如此張牙舞爪、盛氣凌人的下屬。

    姑勿論樂秋心的工作成績多輝煌,她的職位已經在行政架構上屬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仍應該記得這之上的一人正正是他孫國棟。緣何可以如此不留情面地作她的據理力爭?

    因而,孫國棟的面色是相當凝重的。

    樂秋心之所以敢犯顏直諫,明知頂爺者誰,一樣理直氣壯,不退半步,只除了她生性的耿直之外,正因為她此舉是為民請命。

    要求孫國棟為富恒企業全體後勤部門加薪的百分比不低于前鋒部門,這份利益並沒有包括樂秋心自己在內。

    富恒企業轄下的業務包括港股、國際股票、黃金、期貨、外彙等經紀以及商人銀行業務。這20年間,隨著本城在國際財經地位的日益鞏固,業務蒸蒸日上。每年負責沖鋒陷陣,在前線爭取客戶,使傭金利潤節節提升的部門,一定在年底多獲幾個月的花紅。至于那起負責後勤工作的行政、人事、公關、廣告、會計、公司秘書、法律等部門同事,花紅一般相對地少,這也不去說它了。今年,風聞董事局還要將這等部門的薪金升幅調低,就無論如何完全說不過去了。

    樂秋心這高級經理是後勤部門的總舵主,當然的認定非跟孫國棟算這一筆帳不可。

    “老總,做生意的部門功績固然可嘉,但,守在大後方的同事,一樣是胼手胝足的苦干,年底花紅已見了高下,還在薪金的升幅上頭刻意地要二者造成差距,一定影響士氣。”

    孫國棟答:“富恒的大門是周時敲開的,誰都可以自由作出選擇。”

    樂秋心把嘴角向上微微一提,她這個表情嫵媚而又決絕,看得人心上不覺有半點寒意,她以手撐著會議桌子,把身子稍為沖前,對牢孫國棟說:

    “老總,這句話可清清楚楚是你老人家說出口的。我們的同事有權利知道,然後作出他們的選擇!”

    說完了,轉身就走,才一拉開了會議室的門,孫國棟就急急的叫住了她:

    “秋心,秋心,何必要小題大作,多生枝節?”

    “老總,讓我同你打個比方吧!”樂秋心回頭撐著腰說:“你在孫家當然算是一家之主,錢經你手賺回來,由你多花一點,合情合理。但你家的老婆、菲傭、司機,一樣有他們的職責和貢獻吧,若沒有他們,看你怎麼可能一下班就翹起二郎腿,飯來張口,茶來伸手?人心肉造,何必欺人太甚?若真認為他們一無是處,就干脆自己動手,將他們革職查辦。”

    樂秋心再狠狠地加多幾句:

    “跟在一個只曉得自己身光頸靚,而讓家丁仆從蓬頭垢面,仍認為理所當然的男人屁股後頭干活,簡直有辱斯文!”

    說罷掉頭就走,竟跟站在會議室門口的一個男人碰個正著。

    當兩對剪水似的雙瞳接觸時,二人的心頭都煞地抽動。一種敬佩的神采滿溢在這個叫英嘉成的男人臉上,他覺得她豔如桃李,正氣凜然,那麼的不畏強權,主持正義,像一尊願為普渡世人而犧牲自己的玉觀音!

    樂秋心在盛怒激動委屈的情緒之下,一回頭,看到一幅滿是同情支持欣賞庇蔭的表情,她差不多就在那一刻鍾內融化。

    自踏進社會做事開始,就是參與一場連接一場的大小戰役。輪不到你不招架、不還擊、不進攻,否則人們就揮軍直搗你的領土、踐踏你的所有、蹂躪你的自尊,直至你一無所有。

    每每戰至人疲馬倦,連深深歎息也無心無力之際,就會殷切地盼望旁邊出現一個人,會為自己籲出長長的一口氣,替自己拭揩掉額頭上的一把冷汗。

    當樂秋心回頭一看見英嘉成時,立時間心上有種找到了的濃郁感覺。

    那種感覺舒服暢快得令她整個人松軟,只能站在原地上,不再曉得走動。

    樂秋心與英嘉成每次提起那相識的經過,就作會心微笑。

    英嘉成說:

    “富恒的董事局要我跳槽以出任他們的執行董事,彼此為條件而作拉鋸戰凡半年之久,如果老早知道有位叫樂秋心的在那兒工作,根本省掉不知多少工夫,我會得立即走馬上任!”

    這以後,是太太太順勢發展的一回事了。

    英嘉成與樂秋心都明知彼此借了公事為借口,著跡地走在一起,跟著情不自禁地鬧起轟轟烈烈的戀愛來。

    愛情火焰灼熱而猛烈,燃燒著兩個人的身與心,完全無法掩飾,不能自控。

    尤其當英嘉成與樂秋心單獨相處的時刻,彼此都有一種非要將兩個人化成一個整體的沖動。

    那種沖動,令他們熱血沸騰,整個人緊張,整個腦胡思亂想。

    官能上的極度興奮,把他們的靈魂帶上九重天。

    一旦攀上高峰,無人會願意一下子又被摔下來,只會竭盡所能多站在云端一時得一時。

    樂秋心倦慵無力的在英嘉成耳畔輕喊:

    “別動!”

    “嗯!”英嘉成在此時此刻回應的一聲,對樂秋心尤其吸引。

    她深深地感到自己是屬于他的。

    女人能有這種感覺,是至高無上、難以描述的幸福。

    樂秋心拿手撫揉著英嘉成那頭濃密而硬挺的黑發,他則把臉伏在她胸肩之間,像一個乖乖的,依傍在母體上的男嬰,在飽餐一頓之後,于極大的滿足之中,熟睡了。

    是她賜予他安甯與豐足。

    在英嘉成均勻的鼻息里頭,意味著樂秋心無比的快慰。

    與其說,樂秋心陶醉于她與英嘉成的造愛熱潮之中,倒不如說她沉迷于這份二合為一後所產生的濃濃歸屬感內。

    樂秋心靜靜的,心甘情願的等待著英嘉成轉醒過來。

    也不知過了多少個鍾頭,睡房內依然黑漆一片。英嘉成轉了一個身,把懷中的樂秋心放棄了,管自再睡。

    樂秋心輕輕地吻著情人赤裸的背,用雙手環抱著他的腰,試試尋夢去。

    她知道今晚英嘉成不會離去了。

    能把一個相愛的男人留宿在自己的公寓內,竟然是一重難以形容的驕傲與喜悅。

    轉醒來時,天還是烏蒙蒙的,雨仍傾盆而下。

    樂秋心想,幸好今天是假日,可以埋頭再睡。

    她溫柔地問:“嘉成,你醒著吧?”

    “嗯!”還是那從喉嚨間發出的聲音,有效地緊緊扣著她的心弦。

    “還要不要再睡?”樂秋心問。“不睡的話,我們可以干些甚麼呢?”英嘉成問。

    之後,他轉過身來,面對著樂秋心。

    英嘉成扭亮了燈,看一眼床頭鍾,正是早晨6時40分。

    “為甚麼要亮燈?”

    “因為要看清楚你。”

    英嘉成真的捧住樂秋心的臉,在燈前細看。

    “這是眉,這是眼,這是鼻,這是你的小嘴!”

    英嘉成拿手逐一的在樂秋心臉上點指兵兵。害得秋心亂笑,趕快捉住了對方的手,不讓他胡攪。

    “快別這樣,我這就起來給你弄早餐好不好?”

    “好。”

    “先給你調一缸暖水,你洗過澡,早餐就剛剛弄好了。”

    “秋心,我把你娶過來後,會不會仍有這樣的好服侍?”

    “甚麼意思呢?這分明是你看低了自己,把理所當然的責任,視作引誘成交的薄餌,英先生,你是侮辱了人,也委屈了自己。”

    樂秋心嘟長了小嘴,一臉的不悅。

    “對不起,這回是我的錯。”英嘉成慌忙道歉。

    “有哪一回是我的錯呢?”樂秋心還是不放過他。

    “對,對,罪該萬死,由始到終數來數去都是我的錯。”

    “最錯的一著,你心知。”

    “那只是早晚會解決的問題。”

    “是早還是晚呢?就是問題的關鍵。”

    英嘉成沉默了,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樂秋心立即補充:

    “我是真的怕,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英嘉成一時間沉默了。“已經拖了半年了,看樣子還要拖下去。”“要商談的條件實在煩複。”“她又不是要掉了你的整副身家!”“如果那是唯一的條件,倒易辦!”“你舍得?”“舍得,當然舍得。秋心,我說了多少次,現今我最舍不得的只是你。”

    樂秋心垂下了眼皮,她是相信英嘉成的。

    如果對方沒有誠意,根本不會切切實實地安排離婚。

    通中環的大企業內,鬧婚外情的人怕有成千上萬,究竟看幾對能修成正果?數字一定低得令人大吃一驚。

    問良心,樂秋心並沒有在跟英嘉成上床之前,就講好條件,非要他離婚不可。

    只是其後情勢的發展,令他倆覺得有永遠相依相敘的需要,這是大前提,無可取代與置疑的主要原動力。

    其次,也為要光明正大的在人前走動,不要太多無謂的是非,干擾到他們的正常生活,甚至影響及他倆如日中天的事業。

    于是,一切由英嘉成采取主動。

    有一天彼此並坐在床上觀賞電視新聞片時,英嘉成無端端地對樂秋心說:

    “我跟她說了。”

    “甚麼?”樂秋心未能捉摸到對方的意思。

    電視畫面仍然在播放著一件彌敦道的搶劫柔,一名警員被槍傷了。

    這種案件,漸漸的失掉震撼力,實在越來越多。越普通。觀眾的麻木意味著治安的確令人憂慮,只是觀眾未曾敏銳至知道兩種不同的情緒與情況是有密切的關連的。

    樂秋心雖然也不是全神貫注于畫面的罪案之上,但他們有著甚多共通的同事、公事與話題,因此,實在一時間領悟不出個所以然來。

    英嘉成重複地說:

    “我向她提出離婚了。”

    樂秋心把電視機的遙控掣一按,房內一片靜謐。

    她伏在他寬敞的胸膛上,覺著有史以來最大的快意。

    沒有比這個男人在自己提出要他離婚之前,自動自覺地采取了行動,更能令人振奮與安慰!

    多少次,樂秋心打算開心見誠地跟英嘉成商議:

    “我們不能這樣子下去了!”

    只是話到唇邊,就覺得量淺小家,無法啟齒。

    正在不斷躊躇、擔憂、掛慮,以致有點進退為難之際,問題似乎一下子迎刃而解。

    樂秋心怯怯地問:

    “她的反應如何?”

    “出奇地冷靜。”

    “你以為她會一哭。二鬧、三上吊?”

    “那又不致于,姜寶緣畢竟是個念過書的女人,有她的涵養。”

    樂秋心靜靜地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小器。英嘉成如今的態度和語氣是合理的。

    別說是多年夫妻,就是相交一場,一旦分手,也不必口出惡言,這才是真正的風度。

    樂秋心望了英嘉成一眼,更覺得他可親可愛可敬可慕。情不自禁地,樂秋心坐直了身輕吻英嘉成的臉頰,微微肉緊地咬了他的耳朵一下。“怎麼了?我在跟你談正經事呢!”英嘉成說。“你盡管說,我不是在好好地聽嗎?”

    “寶緣說,她要好好考慮。”

    “考慮?那要等待到幾時才給我們答複呢?”

    “秋心,你別心急,我們能有這個結果,已經是極大的意外,最低限度寶緣沒有大吵大嚷,斷然拒絕。把局面和關系弄僵了,只有對我們不利。”

    “可是,任何事都有個期限。”

    “你在得寸進尺。”

    “人之常情而已。”

    “孩子!寶緣在考慮如何安排孩子的教養問題,她要女兒和兒子都跟她。我不肯!”

    英嘉成最後的那句話是相當決絕的。

    “就算由母親帶著孩子,你還是可以定期見他們的。”

    “我有隱憂。”

    “什麼?”

    英嘉成突然抿著嘴,不作聲。

    “嘉成,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樂秋心是實話實說:“你平日已經忙個不亦樂乎,怎麼可以騰些空閑出來照顧孩子。”

    “你不打算幫我共同負起責任嗎?”英嘉成提出這問題時,神情是嚴肅而認真的。

    “嘉成,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但姜寶緣是全職家庭主婦,她有時間與心思帶孩子,我卻有正職工作。”樂秋心說:“你不會認為我應該辭了職,在你家里帶孩子吧?”樂秋心沒有說出口的一句話是:若帶的是自己親生兒女,也叫沒法子的事。

    想著這問題的那一刻,頓時覺得自己猥瑣。

    是不是愛得英嘉成不夠了?怎麼自己會有這麼個自私自利的念頭?

    如果是全心全意愛嘉成的話,那麼他的孩子也應如同己出,何分彼此呢?將來,尤其會有自己的親骨肉,更不應厚此而薄彼,削弱跟嘉成之間的感情與關系。

    樂秋心悄悄瞥了英嘉成一眼,看他還是皺著眉,心上頓生不忍,立即將口氣放緩:

    “當然,如果有一日你堅持要我當全職歸家娘,我也是會肯的。”

    英嘉成一把將樂秋心抱在懷內說:

    “秋心,是不是現在你的每一句說話都能如此有效地打動我的心?我實在感動、感激!”

    “那麼,你還是要堅持把孩子的撫養權爭回來?”

    “對,反正母親願意帶孫兒。”

    “你跟她也交代了?”

    “看,我是認真的。”

    “嘉成,感謝你!”

    他們倆好像有千億句彼此道謝的話,永遠說不完似。

    互相欣賞,愛戀、尊重、感謝,這一種美好而完滿的感情一直填滿了樂秋心與英嘉成的二人生活。

    還有比這種情況更令人羨慕嗎?

    “所以,不論出任何條件,我都要銘剛和銘怡兩個孩子在英家長大。”

    英嘉成咬一咬牙,重複著他的決定。這個決定對他極為重要,因為有一個顧慮,始終揮之不去。他不能排除姜寶緣三字,始終有日冠以他姓。英嘉成自問是個頭腦比較保守的人,他不能接受自己的血緣骨肉要生活在別個男人的門楣之下。何況,這男人是擁有了他曾擁有過的女人。

    好笑不好笑?自己已棄的敝履,竟這麼不情不願地讓人家撿回去使用。

    英嘉成問自己,究竟是對姜寶緣猶有未了的余情,抑或是純粹大男人主義使然。

    別說與樂秋心共處一室之時,心氣相通,恨不得把她緊緊的扭著不放,更莫道在公司里面,一大群人坐在會議室內談論正經公事,氣氛莊嚴肅穆得可以令人窒息,只要眼角稍微看到樂秋心的輪廓,或當她發言時,那軟綿綿的聲音,隨著室內調節著的空氣鑽進身里去,直貫心窩,就起一種即時見效的催化作用,令他全身血液急急竄動,甚而小腹之下有一股極好受又極難受的滋味。

    一個男人在有這種親身經曆之後,除了肯定自己對那個女人的占有欲之外,還能有甚麼其他的解釋?

    于是,英嘉成熱切而確實地認為自己對樂秋心的愛,是無庸置疑的。

    要他放棄她,萬萬做不到,連想一想若有分離的可能,都連連冷顫,背上陣陣發冷,渾身的不舒服。

    就算有同事在人前背後,提一提樂秋心三個字,他都會得懸起半個心,擔憂有人講她的不是,又希望有人會對她不住贊歎。

    外間對樂秋心的毀與譽,英嘉成全部感同身受。如此這般的感情關系,牢不可破,他沒有理由相信自己不是已誓無反顧地愛戀秋心,對發妻已不再有絲毫留戀。

    英嘉成認為是自己頭腦的古板與人性的偏私造成了他不願意姜寶緣終于有日會再婚,尤其不能把他的孩子帶著嫁予他人……

    雖然不涉及他對妻子的感情,但,還是不必要對樂秋心解釋這個關鍵。

    相戀以來,這是第一次,英嘉成沒有把心里頭的話,講出口來,跟樂秋心有商有量。

    樂秋心于是樂得飛飛的,認為只須解決了孩子的撫養問題,她的大喜日子就在望了。

    女人一般很受情緒影響工作,樂秋心這陣子很明顯地是情緒高漲,于是工作得分外起勁。

    這天,碰巧沒有午膳之約,她把自己關在辦公室內埋頭批閱人事部的最新職級調整報告,忽爾,有人輕輕敲門。

    “請進來!”

    探頭進來的是樂秋心的秘書馮逸紅。

    一個年紀20來歲,剛自大專院校秘書科畢業了3年,一直忠心耿耿地跟樂秋心做事的年輕女孩子。

    那張並不漂亮,然而,非常清秀祥和的臉,予人一種極好的印象,樂秋心每逢見到秘書那笑起來,深深陷進臉頰去的梨渦,就覺得整個人輕快。當初,樂秋心也是為了這個原因而雇用她的。

    “你果然沒有出外吃飯,我給你買來了午飯盒呢!”馮逸紅關切地說。

    “謝謝,你一提起,立即腹似雷鳴。”

    樂秋心把文件放開一邊,實行據案大嚼。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外出午膳?”

    “你日記簿上沒有午膳之約,我是知道的,再加上,”馮逸紅微微笑:“我剛才在街上碰上英先生,他跟一些朋友走在一起,沒有你的份兒。”

    樂秋心看了秘書一眼。平日在辦公時候,她有嚴肅的一面,但在下班或在工作稍閑之際,她倒是不介意跟談得來的同事打成一片。

    沒有一個工作上的伙伴,會比自己的秘書更親熱。

    樂秋心的起居生活,差不多都不可能在秘書面前保密。于是,馮逸紅是公司里,第一個知道英嘉成約會樂秋心的人。

    兩個女人的關系,也由此而躍進了一步。

    每逢周末,英嘉成有大束的玫瑰送來給樂秋心,馮逸紅就會擺頭擺腦地說:

    “這年頭,開花店是真會發達的。”

    直笑得樂秋心彎了腰。

    戀愛中的女人,尤其情不自禁地會找著任何合適對象,講起自己的心中所愛來,誠一大樂事。

    于是,余閑之際,主仆二人的話題就額外得意。

    “樂小姐,你別說我多事,真是心急想知道,你大婚之日定下來了沒有?”

    “為甚麼皇帝不急太監急?”

    “因為身邊多的是好奇諸事的人。”馮逸紅直言無諱。

    “而這些人又都不盡是我的朋友。”樂秋心笑著答。

    她當然明白擺在目前的情勢。當她與英嘉成走在一起的消息披露之後,公司里頭的好事之徒已在暗地里打賭,究竟樂秋心從今要淪為情婦,抑或能在不久將來落實英夫人的名號?

    不消說,在公事上頭跟她合不來的一總人,恨不得樂秋心一腳踩在泥沼之內,一無所得,反而弄得髒兮兮。很多時,是為自己敵人生活,多于為朋友生活。

    天下間以愛心為出發點的動力,似乎不及由仇恨為根本的,更加威猛。

    奈何!

    因此,今天的樂秋心,勝券在握,非常的輕松,對詆毀及輕蔑她的人,一點都不在乎。

    “樂小姐,我希望你爭氣。”秘書這樣說。

    對于愛護自己的朋友呢,好應該有個交代,于是樂秋心答:

    “好,小紅,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我們大概快要水到渠成了!”

    當“我們”那兩個字說出口來之際,樂秋心的心,甜到發膩。

    “那就太令人高興了,看來,我們辦公室的風水正盛,主桃花盛放。”

    馮逸紅興奮得差點手舞足蹈。看在樂秋心眼內,忽爾心上一亮,忙問:“你也是受惠人之一嗎?”這問題教馮逸紅愣住了,立即耳赤臉紅。忙把眼神移到辦公室的一個角落去。不敢正視自己的上司。這種表現,比答案還要清楚。樂秋心高興極了,連連嚷:“怪不得!這陣子,你好准時下班。”“我從來都是把功夫做妥才走的。”馮逸紅分辯。“這自然,我只是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故你的工作效率也大大提高了。”“真奇怪,念書時代,老師多數反對學生鬧戀愛,認為會分心,影響學業。而這理論呢,又往往獲得證實。”馮逸紅攤攤手:“可是,成長之後,情況就作了一個180度的轉變。我這些日子來,工作的興趣更濃。”

    看對方越說越興奮,樂秋心被感染著,也忍不住問了個相當私人的問題。

    “誰個如此幸運,可以獲得我們小紅姑娘的青睞?”

    小紅是馮逸紅的小名,在部門里頭,同事都愛這麼稱呼她。

    “他不是我們公司的同事。”答這話時,小紅的臉紅得像個熟透了的蘋果。

    “他是在工業專科畢業,學機械工程的。現今在立昌行的工程部當主任。這不久的將來,他說要自立門戶,正式開設一間冷氣維修工程的公司。”小紅下意識地低聲說:“這陣子,他是暗地里做私幫生意,收入還真不錯。”

    “為成立小家庭作准備了?”

    話匣子一開,小紅臉上那可愛的難為情,漸漸引退,代之而起是一派緊張而興奮的神情。

    “樂小姐,我們公司對職員置業低息貸款,低至五厘,然而,在年期方面,可否跟銀行要個特別人情,由15年延至20年的樣子。”

    果然是在打算成家立室了,樂秋心很為馮逸紅開心,女孩兒家,尤其是在事業上不可能有甚麼突破的人,最大的幸福,便是出嫁了。

    千古不易的道理,女人是要有男人認領了,才益顯矜貴。

    將心比己,對于能登彼岸的至愛親朋,都有一定的安慰。

    于是樂秋心說:

    “你放心,直到你有確切需要時,我去替你想辦法。你開始找理想的房子了嗎?”

    “閑來,就會得跟小麥去看看示范單位。”

    跟著,馮逸紅又補充:

    “我經常跟小麥提起你,將來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

    這將來的機會,很快就出現眼前。

    當日,樂秋心准時下班,就在步向停車場時,看到馮逸紅拖住了一個年輕男孩子在輪小巴的人龍上站。

    樂秋心跟他們打了招呼,隨即毫不客氣地把那男孩子打量一番。

    跟小紅配襯極了,個子不高不矮,樣子普通,舉止平凡,然,予人一種舒服平和的感覺。

    這種少男少女,實則上充塞著整個都會。他們腳踏實地,精打細算,歡天喜地的生活下去,始能維持一個城市的繁榮與安定。

    功不可沒。

    因此樂秋心看著一對小情人,打從心底里笑出來:

    “太好了,我們今天才談起你來。”

    樂秋心這句話雖然說親切,仍然弄得那位叫麥耀華的男孩子有一點點的靦腆。

    “要不要我載你們一程?我這就要到香港南區的鄉村俱樂部。”

    麥耀華呐呐地不知如何作答,小紅立即搶著說:

    “好呀!我們正想到置富去。”

    上了車,小紅繼續解釋:

    “我們去置富看一個出售的小單位,五百英尺多一點點,價錢還算合理。只是樓齡不淺了。樂小姐,你可給我們一點意見。”

    “是自住的話,最緊要還是那一處的交通方便,環境整齊。不一定要新屋子才成。”

    現今市面上的全新屋子,尤其是分期發展的房屋,售價是額外的高。

    對于只能有一間自住樓字的小家庭,樂秋心認為他們真不必湊這種地產業上的熱鬧。

    凡分有一期至多期的屋子,人們的心態是前期的一定比後期的著數。因為地產發展商基本上一定會把樓價提升,如此一來,是無形中制造了一個有效指標,且催谷了該屋字的樓價。

    樂秋心把馮逸紅麥耀華載至置富之後,就讓二人下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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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4:46: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馮逸紅急步拖住了麥耀華的手,快快尋覓那個約定經紀等候的座數。

    他們是的確有點心急的。因為同價錢的房子,已經找了兩三個星期,依然茫無頭緒。

    上禮拜六,跟另外一個買家爭購香港仔中心的一個單位,結果就是因為經紀等錯了地方,以致延遲了半小時才得見賣主,被對方捷足先登。

    小紅曾重重地歎一口氣說:

    “香港樓價這麼貴,利息這麼高,而買樓的人依然這麼多,誰說九一、九二年,香港的地產市道不景氣呢,真是見他的大頭鬼!”

    麥耀華搖搖頭,嚷:

    “也許直至九七,樓價比政制更似直通快車,不住沖前,通行無阻。那些移了民到外地去的人,要回頭也不容易了,單是香港的樓價就已經升了不知多少倍。”

    小紅突然歪了頭,想一想,問:

    “耀華,本城是不是我們安居立命之所?”

    “何以有此一問?你有移民的意思?”

    “你呢?你怎麼想?你也有個妹妹在澳洲,從沒有想過移民一事嗎?”

    麥耀華搖搖頭:

    “沒有,幾難得才在本城站穩陣腳,才不要巴巴的跑去看洋鬼子的面色,我之所以要創業,無非為爭取這種生活的自由。到彼邦,連洗廁所都要有當地經驗方才取錄,我們會有甚麼前途。”

    麥耀華看了小紅一眼,再補充:

    “除非,你堅持要移民,你會嗎?”

    “這樣說,如果我堅持,你就委屈地隨我去了?”小紅得意地問。

    “那也個算委屈,總之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樂土。”

    小紅開心得靈魂飛上青天去。

    “耀華,我們甚麼地方也不去,嫁雞隨雞,我們就在這原居地過幸福日子!”

    兩個年輕人相擁著,似要立時三刻就在站著的土地上興建起一個牢不可破的二人王國來。

    要安安樂樂地建立起真正的二人世界,當然需要找一個小居所。

    大概本城之內,有太多情投意合的年輕情侶,心急地要成家立室,故而中小型房子仍是城內肯定的熱門貨。

    試過上次的經驗,小紅不期然地又恐懼會遲到,或等錯地方,而錯失一次良機。

    當他們找到了那一座大廈時,預約的經紀已在等候,二人都舒了一口氣。

    在經紀的引領下,他們走進那個小單位內,業主已經搬出,房子是交吉的,並無留下任何家私,看上去還有點寬敞的感覺。

    房產經紀的無線電話忽然響了起來,他下意識地走到客廳的窗口一角去細聽,只余小紅與耀華隨便遛達。

    他們走進廚房里去,小紅正埋頭埋腦地盤算著要把甚麼廚房用具,諸如爐子、雪櫃、微波爐等放在那兒,冷不提防麥耀華在她背後,突然的環抱著她,連連的吻在她的粉頸之上。

    “你這是干甚麼的?等會經紀看到,以為我們是不三不四的人。”

    “他在聽電話,沒有這個空。”

    “你別發神經好不好?”

    “我情不自禁。”

    “在此刻此時?”小紅有點啼笑皆非。

    “正是。一想到不久將來,你會在這兒為我煮飯燒菜,我就興奮得要有點表示。”

    “見你的大頭鬼!”

    才及時掙開了麥耀華的癡纏,房產經紀就走進來問:“怎麼樣?理想吧?”

    “價錢可否再便宜些?”麥耀華問。“業主已不是個胡亂要價的人,這個市道,有這種尺寸的房子,還愁沒有市場嗎?”經紀在拼命催谷。

    “二千元一英尺舊房子也真太貴了。”

    “現今要買平貨,只有一途。”經紀以權威的口氣解釋:“就是購買巨屋,我們手上有好幾樁五千英尺以上的房子,平均每英尺不到一千六百元,仍然無人問津。”

    小紅無奈地吐吐舌頭。一下子能挪動一千幾百萬在置業上頭的人家,在本城仍占少數,他們也必有足夠能力移民海外。不同于他們這種只有能力撐得出一個小家庭來的普通人,沒有太多的選擇。

    這份領悟為小紅與耀華帶來一陣子的迷惘,他們很快就抹煞心上的些微不安,重新投入自己的理想之內。

    說到底,自己的幸福已在手里,也就不必管別人更大的風光了。

    他們是知足的。

    故而又多一層的安樂。

    辭別了經紀之後,耀華說:

    “我們到哪兒去吃飯?”

    “就在這區吃吧,也好熟習一下周圍環境。”

    “那麼說,我們是決定買那個單位了?”

    “你意下如何?”

    “由你決定,你將是家庭主婦。”

    “可是,你才是一家之王呢!”

    說上了這幾句話,忽然間彼此都笑了起來,甚麼叫相敬如賓,此之謂也,實在令人甜上心頭。

    他們走過一間餐館,正要走進去,小紅就拉住了耀華,說:

    “不!還是去吃碗面算了!”

    “為甚麼?”

    “兩個人吃兩個牛扒,飲一杯咖啡,少說也花掉百多二百元,反正飽肚,兩碗牛脯面,一碟油菜,再加兩杯清茶已很足夠。”小紅煞有介事地說。

    麥耀華站住了,忽然間把雙腿一拍,向小紅致敬:

    “遵命,你說省便省。我唯命是從。”

    “當街當巷,你這樣子嚇死人。”小紅嬌嗔道,拉著耀華快走。

    直走至一間粥面店,正想走進去,耀華說:

    “我倒有一個更省錢的主意。”

    “甚麼?”小紅問。

    “倒不如我們回家去,只喝一杯清水算了,有情飲水飽,省下了錢把你早日迎娶過來才是一勞永逸。”

    兩小口子就是如此你調我笑、你拉我抱,歡天喜地的去吃他們的晚飯。

    任何人的一口飯是否甘香,不在乎實質,而在乎心情。

    好像這一晚,在一間頂高貴的會所餐廳,那鋪著一大片云石的貴賓房內,也有另外一對人在吃晚飯,他們的氣氛就比較緊張了。

    說到底,俗語所謂“丑婦終須要見家翁”是說得頂對的。

    樂秋心雖一方面要英嘉成正正式式的讓她見英母。然,另一方面,她也憂心戚戚,怕自己未能表現良好,給對方一個壞印象。

    實際上,在她與英嘉成的戀愛中,她需要英母的支持。

    今日要徹頭徹尾地把英嘉成搶過來,最低限度需要令英母答應看管兩個孩兒,此其一。

    他日新的一對婆媳相處,若不愉快,只會被舊人見笑,此其二。

    至于其三是樂秋心認為她與英嘉成的相戀有如一塊完美的碧玉,她不欲這塊美玉有一丁點兒的瑕疵而破壞了氣氛。

    如果英母不支持和贊同,縱使無傷大雅,也是一項無可否認的遺憾。

    因此,樂秋心異常緊張。

    英嘉成是個重情重義的人,這一點,從一開始相交,樂秋心就知道,且十分歡喜。

    英父是英年早逝,而英嘉成由母親一手帶大。雖然,英父有相當豐厚的遺產留下來給孤兒寡婦,他們一家從不愁衣食。但,問題不是這樣子的。守寡的英母只是30剛出頭,年紀輕、樣貌美,加上身邊有個自由錢,這樣條件的女人如果肯再嫁,是不會沒有人要的。

    說實在的一句話,只要有巨額家當去平衡孩子的數目,攜子再嫁的女人,一樣有本事馨香過黃花閨女。

    英母可能也切實遇過好些追求者,然,據她說,為了兒子,她屢屢打消再嫁的念頭。

    英母曾在英嘉成懂性之後,一直灌輸著一個概念與一套思想給他:

    “我如果再嫁,那人也是我的至親,手上的一副身家,算他有份抑或無份呢、實在太難了。萬一:還有別的孩子,不也是我的親骨肉嗎?一分了我的心,嘉成就少了保障了!”

    她的意思是英父的血汗錢干貼補不是姓英的人,她不情不願。

    但如若以身相許,卻又分開楚河漢界,那又怎麼對得住陪伴她下半生的人?

    既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必會左右為難,那麼,倒不如不要陷自己于如此苦惱地步算了。

    英嘉成非常敬佩他母親的堅強意志與冷靜頭腦。他自認能夠安樂地過一個唯我獨尊的童年與私下擁有全部英家遺產作為事業的後盾,完全是因為英母的果敢決斷。

    就為著這幾十個寒暑里所作的犧牲,英嘉成認為他要對母親補償。

    他不能不愛樂秋心、不能不愛母親、不能不愛孩子,于是英嘉成無可避免地受著這幾方面的壓力。

    在他心目中,母親的這一關應該先闖。至于孩子,說到底還是小,尚在肉在砧板上的地位,無奈他何。

    英母的輪廓仍然英挺,一副精明的氣派洋溢在眉梢眼角,很有點懾人的威力。

    英嘉成長得不象母親,大概是遺傳父親的體型和面相多一點。尤其是骨格,英母比一般女性小,英嘉成則比普通中國男人要魁梧。

    母子二人坐在一起時,英嘉成很自然地把雙手搭在英母的肩膊上,那種親切,不自覺地惹得樂秋心微微妒忌。

    隨即,她板一板腰肢,坐直身子,將那個意念掃出腦海之外。

    真危險,一見面就有心病的話,以後怎麼相處下去?

    婆媳關系一下子弄糟了,不是容易拯救得來之事。

    于是,席間的樂秋心一直堆滿笑容,完全一派和顏悅色的模樣。可以這麼說,她的態度比平日拘謹客氣得多。

    為英母添菜的功夫,英嘉成與樂秋心輪流的做著,老人家只是一味低頭的吃,並沒有太多言語。直至英嘉成不知是有意抑或無意的離了席,上洗手間或打電話去,只余英母與樂秋心二人在座,雙方的話才多起來。

    “樂小姐比我想像中年輕。”英母說。

    “伯母,請直呼我小名吧,太客氣令我不安。”

    “我們才是初相識呢!甚麼樣的稱呼,也是一句。”

    這句話聽進樂秋心的耳里,很不是味道。分明一開腔,就分清楚河漢界。

    不論樂秋心已在英嘉成的心目中有了不可替代的地位,仍然有人不賣帳。

    樂秋心倒抽一口冷氣,不動聲色,繼續言笑晏晏。又胡亂地聊了兩句,英母的反應並不熱烈,她淡淡然說:

    “年輕本事的姑娘,真有很多惹人喜愛之處,也因此,其實你的選擇十分多,是不是?”

    樂秋心愕然。

    她開始感到自己的背有點發冷,渾身有股寒流湍動似。

    為甚麼會跟她說這兩句話呢?如果對手是老板的話,等于請他另謀高就了。

    樂秋心突然回答:

    “伯母,我的選擇沒有錯誤。”

    “這只是對你而言,是嗎?”

    若是對英嘉成,那就不一樣了。

    換言之,英母間接指樂秋心把個人的正確選擇建基于別人錯誤的決定之上。

    這個罪名委實是太大了。

    樂秋心的臉色驟變,如坐針氈。

    幸好恰于此時,英嘉成回來了,他若無其事的又重新帶領了話題。

    菜吃完之後,他問英母:

    “媽,喜歡吃甜品還是水果呢?”

    “甚麼都不要了,我想趕快回家去。”英母答。

    英嘉成一聽母親嚷著要回家,也沒有再問樂秋心是否要吃甜品,就趕忙叫侍應結帳。

    樂秋心在心內唧咕。

    自與英嘉成走在一起,他一直記得樂秋心最喜歡吃飯後甜品。

    英嘉成每次看著樂秋心吃甜品的那個模樣,就忍不住笑。

    “笑甚麼?有甚麼好笑?”樂秋心嗔道。

    “你那饞嘴的模樣,像個小女孩,可愛得教人肉緊。”

    每次,當樂秋心完全投入在她的甜品時,英嘉成就交疊著手,非常專注地欣賞她的神情。

    英嘉成在心里想,他和樂秋心二人,其實都在歡天喜地的品嘗自己的甜品。

    故此,他不應該忘記她這個飯後的習慣。

    然,現在有更權威的一個女性,取代了樂秋心在英嘉成心目中那一等一的地位。

    樂秋心隨著英嘉成母子走出會所大門時,步伐是緩慢的,毫不起勁。

    會所的當值侍應把英嘉成的汽車駛過來,英嘉成對樂秋心說:

    “我們先送母親回家去,再送你,好不好?”

    樂秋心還未及答複,英母就說:

    “你們若仍有別的節目,我可以叫街車回家去,最不喜歡這樣子兜來兜去。”

    樂秋心立即答:

    “伯母一定是累了,嘉成,你們回家去吧,我叫計程車載我回去也可以。反正明天一早要上班,大家早點兒休息吧!”

    樂秋心聲音平和,態度從容,看在英嘉成眼里,很放心,于是他點了點頭,隨便應了一句:

    “這也好!”

    剛好在這時有輛計程車駛來,樂秋心截停了,跟英母打過招呼,揚手說罷再見,就一躍上了車,比英嘉成更早就絕塵而去。

    在計程車內的樂秋心,微微蜷縮著,她實在難過,下意識地借這麼一個動作,去保護自己。

    有一個很要不得的觀念,突然鑽進她的心。

    世界上最能保護自己的人還是自己。

    不會有別個。

    連英嘉成也不例外。

    她突然的心灰,突然的意冷。

    就為了英嘉成遷就她的母親一點點而已?自己真的如此敏感,小器、量淺嗎?

    不,不,不。

    樂秋心蠕動著身體,在計程車的後座上,發出了似是呻吟的微弱歎息聲。

    她不能忍受自己與英嘉成的關系與感情蒙上些微的汙點與瑕疵。

    尤其不應為一個英嘉成和她都應該共同尊敬的人。

    回到家里,睡在床上,樂秋心開始輾轉反側。

    唯一能做的不是努力數綿羊,而是不住告訴自己,那女人是英嘉成的母親,自己未來的家姑。且,最主要的一點是,英嘉成對母親的愛,決不同于對自己的。

    不要這麼愚蠢,去比較兩種性質根本完全不同的感情。

    必須朝這個方向拼命想、拼命說服自己,才能入睡。

    請記得,自己是明天還要上班的職業女性。

    可惜越緊張入睡,越是眼光光,望著天花板。這令樂秋心心情煩躁,她甚而無端端的,突然的拿起了一個枕頭,就扔出去。

    旨在發泄。

    然,暗黑之中,竟有人輕呼。

    樂秋心嚇一大跳,坐直了身子嚷:

    “誰?”

    “唧唧唧,怎麼小姐要發這麼大的脾氣?”

    英嘉成走進來,扭亮了床頭燈。

    樂秋心看見了眼前人,忽然的想哭又想笑。

    她自知表情滑稽,故而當英嘉成伸手擰她的臉孔時,她干脆埋首在對方的胸膛上。

    “你怎麼要這樣嚇唬我?”樂秋心嗔道。

    “我嚇唬你?這話有欠公平吧,我一推門,一個枕頭飛過來,我沒嚇得怪叫,算我定力足夠。”

    “人家根本不知道你會來,不是已陪你的母親大人回家去了嗎?”

    “回了家,可以再出來嘛!”

    “這麼晚,為甚麼呢?”

    “不晚,我省起來,你還沒吃甜品,看,我給你買來了什麼?”英嘉成揚揚手中的紙袋,說:“這是你喜歡吃的芝麻煎堆,補償你剛才的損失,好不好?”

    太好了,樂秋心在心內狂叫,表面上,她鼓著腮,望住英嘉成發呆。

    “秋心!”英嘉成喊了她一聲。“我愛你。”“我知道。”“不要不開心,你答應嗎?”“我沒有不開心。”“真的沒有?”“現在沒有。”“那就好!答應我,以後都不會不開心。”樂秋心點點頭,從頭到腳像掠過一股暖流,舒服得難以形容。

    這算不算失而複得呢?滿以為這一夜就要孤衾冷枕的過,又認定了英嘉成沒把自己放在心里最緊要的位置上。結果呢,全部都是自己多疑、善妒、過分敏感。

    英嘉成再靜悄悄的摸來,手里提的是那包自己歡喜的甜品,那情懷、那意境、那氣氛……

    樂秋心忍不住笑了起來。

    英嘉成問:

    “你笑甚麼?”“笑你!”“笑我?”“嗯!忽然之間覺得你像個女人。”“好不奇怪?”英嘉成揚揚眉,一派英氣,樂秋心何出此言?

    她解釋說:

    “從前李後主有位小情人,就是日後納為正室的小周後,曾經為想念後主,不顧宮禁森嚴,偷偷到訪,夜涼如水,路濕霜重,更怕驚醒旁人,于是赤了足,手提金縷鞋,會情郎去。剛才你提著甜點心的包包,摸進來的樣子,教人想起這千古傳誦的風流浪漫的愛情故事。”

    英嘉成是念洋書出身的,並不認識這些中國典故。他閑來閱讀的書都是英文偵探間諜小說,或是有關時事財經的雜志,故此對這新鮮故事,感到陌生而有趣。

    他捧起了樂秋心的臉:

    “男女有別。我是李後主,你才是小周後。故事最終的結局是把那小周後明媒正娶過來,是不是?”

    樂秋心應得非常爽快,說:

    “是。”

    “那正是我的意思。”

    英嘉成說罷,一把將樂秋心擁在懷內,狠狠地吻她。差不多吻得樂秋心的嘴唇發痛,整個人幾乎窒息。

    是柔情。也是激情。

    心靈上小小波折後的再度契合與融和,是更完美、更無縫隙紙漏、更上一層樓的。

    樂秋心睜開了眼睛,看著英嘉成那張俊朗英偉的臉,她伸手掃撫著他挺拔的鼻子,直至嘴唇。

    “秋心,讓我先告訴你一件千真萬確的事。”英嘉成吻著對方的纖纖玉指:“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有能力叫我愛你少一點點。”

    樂秋心再度閉上眼睛,夢囈般說:“這是冗長而複雜至極的句子,我回應的比較簡單,只有3個字。”

    他的說話,不論複雜與簡單,都如此美麗、如此教人心醉。

    英嘉成將要娶樂秋心為妻的消息,很快就在富恒企業傳開來。

    當事人雖然沒有證實傳言的真偽,但,單看每日都神采飛揚、顧盼生輝的樂秋心,就差不多可以肯定答案。

    馮逸紅尤其落力以各種形式去落實這件喜事。

    做秘書,最要緊是對直系上司有歸屬感,沒有了榮辱與共的心態,工作不會起勁。

    這天,午膳時間,馮逸紅在富恒大廈附近的購物商場。碰見了另外兩三位富恒董事的秘書,其中一位叫蔣秀娟的,跟馮逸紅最熟絡,說:

    “嘩!抱得滿手都是禮物,小紅,你辦嫁妝了?”

    “見你的大頭鬼,你都不看清楚我買的是甚麼東西?”

    幾個女孩子于是吱吱喳喳、熱熱鬧鬧地檢視著那大包小包的禮物。

    “天!”蔣秀娟失聲地叫:“小紅,你這叫做未學行先學走,買這麼多兒童禮物干甚麼?”

    “不是我買的,是替樂小姐買的。”小紅得意地略昂起頭,清清楚楚的說。

    “樂小姐要扮聖誕老人?連兒童節都不是時候呢,為甚麼上倉似的買這麼多孩子們的玩具?”

    “她送人的。”

    小紅說了這句話,見身旁的幾位同事一時沒有接腔,又立即補充說:“送給英先生的一雙兒女。”“嗯!”蔣秀娟說:“這年頭,要當後娘還真不容易。”“以樂小姐的心腸,她定會成功。”小紅充滿信心,“那個娶到她為妻,是福份。”“我說呀,小紅,那個人請到你做秘書才是福份呢!”樂秋心這個秘書的忠耿與周到真是沒話好說。秋心這天忙個不亦樂乎,因是集團的中期派息日,故而要兼顧的事務特別多。明天一早,約好了英嘉成,第一次跟他的一雙兒女銘剛與銘怡見面,當然非備辦禮物不可。又因著時間緊迫,非到八九點也不能下班,怎麼還能沖去百貨店搜購兒童恩物呢?幸好有小紅這好幫手。事實上,這些日子下班後的時光,樂秋心是甚麼都提不起勁做,只一心一意的去享受愛情之旅。在這個神奇美麗豔情陶醉的途程上,樂秋心怕是天掉下來也當被蓋,只要蓋著的人是英嘉成與自己,那就可以了。這天晚上,樂秋心跟英嘉成在公寓的露台上緊緊拖著手,賞月光。

    秋心忽然把頭歪過英嘉成的肩膊上去,輕輕地喊了一聲:“嘉成!”“嗯。”秋心忽又無話。“你有話要跟我說?”“我有點緊張。”“為甚麼呢?”“我怕明天跟銘剛與銘怡見面,他們不喜歡我。”“不會的。你不是已買了很多逗孩子們喜歡的玩具作見面禮嗎?”

    “世界上不是人人都市儈、都現實。”

    “禮多人不怪,且伸手不打笑臉人。你有甚麼好擔心的?”

    “嘉成!我有個揮之不去的預感,我跟你的母親及你的兒女都不會相處得好。我不是那種很能在家庭瑣事上吞聲忍氣的女人。”

    “各人有各人的長處。你的其中一個絕大優點是知道自己的個性。這已經贏人一大步了。”

    “可是……”秋心低下頭去,不知如何把心內的煩憂與掛慮再作傾訴。

    “秋心,我和你的感情才是牡丹,身旁的事、人,只不過是綠葉而已。你不必擔心,需要你肯定的,有信心的,都已在你全權控制之內。”

    秋心失笑:

    “英嘉成個人有限公司,我占控股權?”

    “絕對。70%握在樂秋心小姐的手上,其余在市面浮動之數,不足以定乾坤,難以影響大局。”

    “嘉成,為甚麼?”秋心忽然問:“為甚麼愛我?”

    “因為你是個很吸引的混合體。一個有女性嫵媚溫柔,又有男性剛烈果敢的混合體。”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賀爾蒙的分泌如此有問題。”

    他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在萬籟俱寂的環境下蕩漾得很遠很遠。

    其實一切解釋部屬于多余的。天下間有成億成億的人,為什麼會偏愛上其中一個,甚至至死不渝,實在很多時都分析不來。

    是緣也分也。英嘉成跟很多很多的男人一樣,日子一拖長了,對妻子的感情就像用得太久的一條橡筋,沒有了張力,于是縛他不住。

    十宗離婚案之中,怕有半數以上,不是發生了甚麼離奇曲折,忘恩負義的大件事才構成的。卻是生活與時光將彼此的感情磨得既淡且白,終至食而無味,棄之可惜。

    要棄呢,當然要候至有迫切的需要,才行此最後斬斷關系的一著。

    這種離婚,在感情上其實是最模糊不清、拖泥帶水的。

    英嘉成跟妻子姜寶緣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

    正如姜寶緣在聆聽了丈夫提出離婚的要求後,問的第一個問題是:

    “嘉成,我是否有甚麼地方做錯了?”

    英嘉成清清楚楚地答:

    “沒有,寶緣。完全不是這個問題。”

    以策安全,姜寶緣再問:

    “這就是說,我沒有甚麼對你不起?”

    “沒有。對不起你的反而是我。”

    姜寶緣聽罷這幾句話,轉身就走回房里去。以後有整整一個星期,拒絕跟英嘉成再在同一問題上鑽研討論。

    接下來,情勢悄悄轉變,姜寶緣肯重提舊事,商議離異的安排。

    姜寶緣的這番舉止,只落實了一點,是英嘉成對她不起,是英嘉成做了錯節。

    這肯定造成英嘉成心上的一項沉重的壓力與負擔。而不便訴諸于口。

    更不能跟樂秋心透露。

    這一夜,樂秋心與英嘉成都睡得不好,心上有事,像塊重鉛,壓得連呼吸都不得均勻,如何成眠?

    樂秋心自小就是個頗孤僻的女孩子,父母只有她一個,並沒有兄弟姐妹,她習慣獨來獨往,閨中無伴,仍很自得其樂。因為閑來,她捧一本書暢閱,或握一枝筆作畫,就已能過日子了。

    她對于孩子的心態、習慣、好惡全都是陌生的。

    樂秋心在見過英母之後,更感觸到要打進英家圈子去的壓力。她下意識地害怕跟英銘剛與英銘怡這兩個孩子相見。

    如果她自己與銘剛、銘怡都是英嘉成心上的一塊肉,無分伯仲的話,萬一相處不來,不就等于撕裂英嘉成的心?這是輪不到樂秋心不誠惶誠恐的。

    她差不多是睜著眼等天亮。

    至于英嘉成,他駭異于姜寶緣的應變態度。

    近日來,她主動跟自己商議離婚的細則之後,整個人都變起來。

    姜寶緣平日雖不算是個多言多語的女人,但她的說話也真枯燥無味,甚至接近多余的。

    比方說,銀行宣布加息了,她就會立即扯著丈夫問:

    “銀行加息,意味著百物騰貴,通貨膨脹了,你們公司有沒有可能調整高級職員的薪金,以平衡需要?”

    英嘉成沒好氣,回應她:

    “你別擔心這個好不好?”

    姜寶緣立即說:

    “話不能如此說呢,你不提出來,那些做老板的,省得一分就一分,才不會來個自動自覺。你說我這話對不對?”

    不能說她不對.但又不能說她對。

    一知半解,似是而非的道理,最壞事、最令人手足無措、啼笑皆非。身為集團內的執行董事,怎麼可以提出這種加薪的要求來?是太不成體統的一回事。

    妻子要從小地方著眼,也只有事後籲一口氣就算。

    籲得多了,日子有功,就覺得煩。

    然,自從姜寶緣原則上同意離婚之後,英嘉成再聽不到她在自己身邊說上半句無無謂謂的話。起初,英嘉成以為是姜寶緣有氣在心頭,根本都不願跟自己交談,故而耳根霎時間清靜。

    其後,他發覺事實並非如此。姜寶緣主動地跟他攀談的次數還是不少,然,說的都是正經事。換言之,都屬于非討論不可,或甚至需要好好商量的事。一星期之前的晚上,英嘉成比較早就完了一個業務應酬,也沒到樂秋心的住處,就直接回家里去。

    姜寶緣坐在客廳等他,有話同他講。

    姜寶緣說:“有幾件事跟你商議,你不累吧?”

    英嘉成解了領帶,坐到梳化上去,擺好了一副聆聽教益的姿態。

    就算現今姜寶緣有嚕嗦,他還是打算接受的。不是已經鐵定了整宗事件,自己是那個罪魁禍首,妻子是完全無辜的。那就是要他得著一些現成騷擾,作為報應,也是沒話可說的。

    然,英嘉成估計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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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4:47: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姜寶緣問的第一個問題是十分理智而合理的:

    “請問你打算把孩子寄養在你母親家呢,抑或把你母親接到你的新居處。一同居住?”

    還未等英嘉成答複,姜寶緣就溫溫文文的解釋:

    “你決定之後,我還得替孩子們辦理轉校手續,這年頭,教育司署定下來的規矩也真多,早一點有預算:好辦事。”

    “我還未物色新居。”英嘉成想,母親住慣了司徒拔道,大概對那一區有固定感情,未必會願意搬往別處。現今樂秋心的居所,是肯定不合老人家心意了。再說,一家大小的搬到樂秋心的公寓,也太不成話了。

    為了這個問題,英嘉成沉思了好一會。

    真好笑,若不是姜寶緣提起,他還不知道要正視這件緊要事。

    姜寶緣說:

    “報讀新校的手續是要及時辦理的,照看,就算你們搬在一起住,也要好一段日子,倒不如我試留意母親那區的學校,萬一再有甚麼變卦.白做功夫總還不要緊,免得臨急抱佛腳。”

    英嘉成慌忙地點點頭,以示贊同。

    他原本很想加一句:“寶緣,真要謝謝你這般細心!”

    然,話到唇邊,又溜回肚子去。好像這句話很婆婆媽媽,不得體似的。

    姜寶緣再板一板腰,說:

    “嘉成,如果我的投資戶口仍放在富恒,會不會不方便、這也是我要預算的一回事。對我,哪一間基金經紀行代我打理金融投資,也不相干。最緊要是他們的表現良好,別把一筆女人的私己錢胡亂包湯便成!如果你認為日後不便囑富恒的同事代我打理戶口,就給我推薦另外一間投資機構好了。”

    這是非常關照英嘉成的一個舉動。尤其是英嘉成的新歡樂秋心也是在同一間機構內辦事的。萬一有甚麼同事,為了公事而要在工作會議上提到了姜寶緣戶口的事,惹起樂秋心或英嘉成的不快,也很不必了。

    姜寶緣先行報案,且把主權雙手奉送給英嘉成,這份細心隆情,令英嘉成再多一層感動。

    他只能說:

    “不相干的。只要你不介意,我仍有可能因業務關系而知道你的投資情況,富恒和我都歡迎你繼續讓我們做你的生意。”

    “謝謝你!”姜寶緣說這句話時,倒是十分自然而流暢的。

    英嘉成心上不無驚駭。想,為甚麼姜寶緣可以如此的落落大方?大概來來去去只為一個原因,她于心無愧,磊落光明。

    “嘉成,請別怪我太仔細,今晚要跟你商量的最後一個問題,在我是非常重要的。”

    “請說。”

    “你堅持要爭取銘剛與銘怡的撫養權,我之所以答應考慮,只為你母親肯肩承撫養他們的責任。為此,我可以放下一半心。至于另一半心,就得看你那位樂小姐跟孩子的緣份了。”

    “我會做個好父親。”英嘉成只能這樣答。

    “這是我並不存疑的。然,也為使你在日後容易做人,其實,你應該現在就安排孩子們跟樂小姐相識,希望他們在要接受她的新身份之前就能跟她混得諳熟,這對彼此都有益處。

    “你當然知道我們的兩個孩子其實並不難服侍,只要有耐性、有心機、有愛心,就可以將他們融化。人際關系,當然要時間去栽培。”

    “很好的建議,我試試安排。”英嘉成答應著。

    忽然之間,英嘉成心頭的壓力加重,好像有個巨大的聲音,在他身畔指責他:

    “英嘉成,你攪甚麼鬼?競為了一時間的情欲,遺忘責任,拋棄一個如此無助無援無失無過的發妻?”

    他不期然伸手抱著自己的頭,不要再想下去。

    姜寶緣站了起來,說:

    “你累了,睡吧?明天又得早起。”

    然後,她就獨自回客房里去。

    姜寶緣搬進客房去也是近期的事。

    英嘉成想,到底有教養的女人必定緊張自尊,姜寶緣已決定不要嗟來之食。

    他們之間的緣分已盡了。

    剩下來的可以是互相尊重,也可以是彼此埋怨。

    如果姜寶緣選擇後者,或會令英嘉成更好過一點。可惜,她沒有。

    常言道:文窮而後工。有慧根的人,會在經曆了磨難之後,忽然開竅,出落得漂亮瀟灑、有風采、有胸襟、有個性。英嘉成無法不在心內喟歎,當年自己跟她情投意合,不無道理。就為了姜寶緣的建議,他安排一雙兒女跟樂秋心盡早相見。當然英嘉成沒有把姜寶緣采取主動一事告訴樂秋心,他的煩悶亦因源于此,一旦說溜了嘴,只怕秋心多心,自己的精神壓力更大,真正所謂腹背受敵,難于應付。

    星期日竟不是個豔陽天,一直刮著微涼的風,太陽又不露臉,氣壓似乎很低,天是灰蒙蒙的,令人惆悵。

    在這個氣氛下跟孩子們初相見,是頗煞風景的。

    英嘉成把樂秋心和兒女們送到淺水灣酒店的餐廳去吃午飯。

    才叫好了菜,樂秋心就把一盒盒的禮物推到孩子跟前去。

    “看看你們是否喜歡這些玩具?”樂秋心興致勃勃的說。

    “是甚麼東西來的?”英銘剛問。

    這一問,樂秋心話窮。她根本不知道小紅為她備辦了甚麼禮物。

    她尷尬地答:

    “你們打開來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銘剛是個聰明的孩子,立即答:

    “那就是說,你並不知道買了甚麼禮物給我們?”

    “銘剛!”英嘉成略提高聲浪,對兒子有點不滿:“不能以這種口吻跟長輩說話。”

    “哥哥沒有說錯甚麼話嘛!”才十歲的銘怡一直是牙尖嘴利的。

    一開始氣氛就弄得不好,英嘉成的確有點緊張,樂秋心更甚。

    也只好勉力打個圓場,秋心再對銘剛與銘怡說:

    “我這陣子忙透了,沒趕得及親自去挑選禮物。只把你爸爸給我的貼士轉告秘書,請她代勞。”

    “做女強人的秘書是不是很辛苦、很受氣?”銘剛突然這樣問。

    攪得樂秋心又一次的目定口呆。

    “誰教你這種見解?”英嘉成問。

    他似乎下意識地希望是姜寶緣攪的鬼,若是,倒令自己心安一點。

    可惜,答案非但叫英嘉成失望,更令他和樂秋心面面相覷。

    銘剛和銘怡兄妹雙雙昂起小臉,很權威地說:

    “是奶奶給我們說的。”

    既是英母的言行,就等于是最高指示,有無上的懾服力,不可抗拒。

    樂秋心無法禁耐得住氣餒之情,稍稍低下頭去。

    英嘉成把手伸過去,在台底下,緊緊捉住了樂秋心的手,以示無限支持和安慰。

    這個動作才有效而快速地安撫樂秋心已滿是傷痕的心。

    她強顏歡笑,仍給孩子們說話。

    “等會兒我們上哪兒去玩好呢?”她這樣試探。

    忽然,樂秋心又心酸起來,真不知有多久沒這樣子忍氣吞聲過?大概只在初出道時,對上司才如此小心翼翼,誠恐有失。

    現今巴結的對象變成了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孩,真令人感慨。

    為甚麼呢?為來為去,都只為自己深愛的人心安,既如是,就不要生怨、不必難受、不用感慨。

    樂秋心握緊英嘉成的手,再看著他。對方那有求饒求恕意味的眼神,令秋心刹那間願意接受考驗與磨難。

    說到底,能為愛情受一點委屈,才更能感受到彼此的愛重恩深,情長義厚,有甚麼不好呢?

    樂秋心對嘉成嫣然一笑,再耐心地候著小主人翁的答複。

    銘剛和銘怡都沒有發表意見,只埋頭吃他們的牛扒。

    樂秋心于是建議:

    “我們去海洋公園好不好?”

    銘怡頭一個摔下刀叉,一臉的不耐煩。

    銘剛立即加入和應:

    “那是去過十萬九千七次的地方。”

    樂秋心立即以眼神阻止住英嘉成說話,這男人在是日午膳時間內,已經做得夠多破壞工作了,樂秋心不要英嘉成為了照顧自己的感受,而傷害孩子的心靈。

    必須要勉力維持一個好的開始,才是成功的一半。

    于是樂秋心又建議:

    “那麼,我們開車去游新界,或者到甚麼會所去游泳打球,好不好?”

    銘剛與銘怡再無表示,聳聳肩,不置可否。

    英嘉成只有打圓場,故意喜孜孜地說:

    “我們把今天的節目弄得熱鬧一點,先去新界兜一圈,再順道到粉嶺哥爾夫球會去游泳,吃晚餐吧!”

    就這樣決定下來。

    孩子們抱著那一手的禮物,坐到車廂後上,才坐定了,兄妹倆交換了一個眼色,還是忍不住把禮物逐一拆開,興奮的神情,表露無遺。到底是孩子,或者說到底是人。

    樂秋心籲了長長的一口氣,如釋重負。

    只要人們不肯放棄利益,總是有辦法的。

    忽然之間因著人性的天生弱點,而使生活上點燃起另一種希望,其實令人啼笑皆非。

    這一天樂秋心的身與心都疲累至死。

    英銘剛與英銘怡兩兄妹比他們的祖母更難服侍。無他,成年人做事總是含蓄,不會像孩子般直接坦率,唯其童心是百無禁忌,想到甚麼說甚麼、做甚麼,于是更能使人難堪,更令人難于應付。

    只消英嘉成一不在身邊,兩個孩子就活像得著個甚麼寶貴機會,立即跟樂秋心過不去。

    英銘剛問:

    “你和爸爸是不是就要搬在一起住了?是他搬去你家,抑或你搬來我們家?”

    樂秋心愕然,只好小心翼翼地應付,微笑著答:

    “若果搬到你們家去住的話,你們兄妹倆歡迎我嗎?”

    英銘怡立即答:

    “你不是要爸爸將我們兩個送到奶奶家里頭去嗎?是你不歡迎我們。”

    樂秋心啞了。叫她怎樣解釋呢?要解釋,都不知從何說起。她原本應該答:“如果你們喜歡的話,沒有不歡迎的理由,就大伙住在一起好了。”

    可是,翻心一想,絕對不可如此作答。萬一真的成事,那她跟英嘉成的二人世界就要被破壞得體無完膚了。

    侍候兩名小孩子一天半日,也弄得心力交瘁,要是整日為伴,都不知會出甚麼亂子?怕要刺激至猝然暴斃。

    于是樂秋心改口說:

    “我們要上班,反正陪伴你們的時間少,到了假日,再在一起歡聚耍樂,豈不是好!”

    英銘怡突然一臉老成說:

    “我最怕應酬!”

    如此一句不配合孩子身份與年齡的說話,其實應該是惹笑的,然怎麼能叫樂秋心笑出聲來?

    況且英銘剛還未待她反應,又多塞一句:

    “以後每周的星期日都是屬于我們媽媽的。”

    樂秋心自出道以來,還未真正在社會上遇過比現今更難堪的場面,未遇過比這刁鑽的兩兄妹更難纏的人物。最令樂秋心心寒的,還是兩個小孩背後有主持人,那才是一股完全不能忽視的勢力。再想深一層,輪不到她不寒而栗,尚有一位高手,叫姜寶緣,始終未在戰局中亮相。

    她是龍是蛇,功力如何?不得而知。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現今對方不出手,不現身,自己在明時她在暗,這場仗怎麼打?

    樂秋心還未知道,武林上最一等一的高手,根本就不會讓敵人認得出真面目來,只會非常隱蔽地在暗中伺候,令人不曉得他的虛實,單是精神上的困擾與擔掛就會弄得對方筋疲力竭,不戰而敗。

    姜寶緣正在有意無意之間采取這種策略。

    她已首先贏了一仗,那就是稍稍喚醒了英嘉成迷惘的心,令他有了一重自咎。有自咎,等于對妻子仍有感情、仍會尊重。

    這條伏線是埋得太好、太深奧、太仔細了。

    把孩子送回家去後,樂秋心如釋重負。

    泡進浴缸里,洗完熱水澡,身體一躺在床上,倦意立即散開來,沒有了知覺,蒙頭大睡。

    跟英嘉成再見面交談,競是在富恒的聯席會議上。富恒的主席杜佑祺宣布要加強富恒商人銀行的生意。他把在英資納豐年集團內的一位商人銀行業務高手徐永祿重金禮聘過來,為富恒爭取大生意。

    徐永祿名銜是富恒集團轄下全資附屬機構富恒投資企業的董事,既是子公司的董事,就得向母公司的董事負責,頂頭上司正是英嘉成。

    樂秋心因是總管所有後勤部門的一把抓,故此,杜佑祺也把她叫來,跟徐永祿相見。

    會議席上,杜佑祺對徐永祿的推許是毫無保留的。這位富恒企業的創辦人兼主席的口才以及善用良將的大刀闊斧手段,早已名聞江湖。

    財經界的才俊被富恒看中了而羅致,肯答應服務,除了富恒出得起錢之外,更為叨杜佑祺的光。無他,那種一登龍門,聲價十倍的威勢,就會不脛而走。這對自己的能力、聲望,是一次極有效的宣傳。

    當年,英嘉成也是懷抱著這個心態,答應杜佑祺的邀請的。

    如今,這位商人銀行業務的精英徐某,怕也是如此。

    老實說那又有甚麼虧可以吃的,一紙合同在手,就深受深障。試過有一次,杜佑祺以高出市價兩倍的薪金把一位外資銀行總經理赫倫偉斯引進富恒來,結果,洋鬼子跟那些在富恒已各據山頭,老樹盤根的華人頭頭合不來,時間精神全部花在斗氣斗法上頭。杜佑祺屈指一算,長此下去,損失慘重,于是實行壯士斷臂,賠足3年薪金,讓洋鬼子立即離去,整個富恒隨而結束種族之爭,重新投入在生意的搏殺之中。拿了3年薪金的所謂失業漢,有甚麼叫損失的?才不過賦閑半載,又在金融界內撈到一官半職了,那3年薪金袋袋平安,根本不用等到兩發皆白才拿退休金。多好!

    此事傳誦江湖,一時間,富恒的高級職員都在談話中說句笑話:

    “現今在晚禱中,最好祈求上天恩賜,杜老爺大發雷霆,天顏震怒,不惜一擲萬金,要自己立時之間消失在他眼前為快。好過中六合彩!”

    話說回來,杜佑祺非常鄭重地對與會中人說:

    “歡迎徐永祿的加盟,希望他的才干能盡快發揮出來,讓英嘉成領導的業務有更輝煌成績。

    “現今國際投資氣候是絕佳的。中東一役,奠定了美國大阿哥的地位,在往後很多年都勢難更改。蘇聯更有內患,無暇他顧,如此說,20年內看不到有甚麼戰爭爆發,這是個意外之喜。

    “本城的小氣候,是外資對我們的信心比我們對自己的大,這個形勢初成,就得趁眾人還舉棋不定之際,先行一步,鼓勵一些新公司上市,我相信有可為。”

    一輪訓話之後,是午膳時間了。

    英嘉成在走出會議室之後,跟在樂秋心後頭,低聲問:

    “有人約你午膳嗎?”

    “你呢,你約了人沒有?”“現正想約一個。”

    樂秋心笑了。

    兩人跟著走到太平洋會所的扒房去吃午飯。

    樂秋心突然說:

    有些人頂不喜歡夫妻二人共事一個機構,就為朝見口晚見面,會易生嫌。你想。這會不會是個問題。”

    “很多同事之所以鬧戀愛,全為彼此在同一環境工作,有共通的眾多話題,且有共同的朋友,你又怎麼看呢?”

    “很好,那我就不用考慮另謀高就了!”

    “你當然不同。就算因此要到那個考慮的地步,都應該是我,而不是你!”

    “為甚麼?”

    “秋心,我希望只是我敏感,我覺得富恒的情勢可能有變。”

    “為甚麼?”

    “一言難盡。”

    樂秋心歎一口氣,再追問。

    “是不是跟徐永祿的加盟有關?”

    “也許是,也許不是。”

    “嘉成,你別說得如此含糊不清好不好?真是急死人!”

    “連我都是在摸索探測的階段,這純粹是一個觸覺性的問題,而非有甚麼真憑實據。”

    “杜老聘用徐永祿時,有沒有跟你提過?”樂秋心是經英嘉成這一提,怕是杜佑祺預先雇用個徐永祿來分散英嘉成的職權。

    英嘉成連忙說:

    “杜老是個甚麼樣閱曆的人呢:他才不會把心內籌算的一套計劃輕易泄露出外。他豈只有把要雇用徐永祿的事跟我提起,根本上,是他跟我商量,要加強陣容,因而考慮挖角,還是由他提起市場內有徐永祿這個人,由我去打探,討價還價,商議合作細則,以致水到渠成的。杜老這人頂仔細周密,未到最後關頭,他不會讓下屬認為不受重視。”

    若然此念一生,就會令忠心耿耿的職員再不把心與力全掏出來為老板效力了。杜佑祺當然不傻。

    不過,這也是說,英嘉成感覺到有暗湧,在很險暗的角落里開始形成,遲一些,可能會逐漸擴散出來。這姓徐的加盟,是一種先兆而已。商場如戰場,天天都要如此你算我,我算你,你防我,我防你!不比男女之間的私情,好像樂秋心與英嘉成的,浩浩蕩蕩,毫無保留,一瀉千里。戀愛時的感覺是激烈而赤裸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愛仍如黑白分明,清清楚楚,絕不含糊。

    樂秋心握住了英嘉成的手,道:

    “嘉成,放心,沒有人可以把你取代!”

    英嘉成拿起秋心的手,放在唇上,笑著說:

    “樂小姐,你只是指在你手上無人可以把我取代而已?”

    天下間那有缺了任何人就成不了事之理,除非是在激情熱戀之中。

    此所謂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嘉成,我是認真的。如果富恒不要你,從今天起,就等于要兩個人走了,我們禍福與共。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秋心,那又未免說得太嚴重,我只不過覺得在不久將來,業務上有些事,存在著一些暗湧而已。你別大驚小怪吧!”

    樂秋心抿著嘴,久久不能平靜情緒過來。

    “看!你要是這樣子的話,將來真有大事出現,我才不敢坦白告訴你。”

    “你敢?”

    “不敢,不敢!”英嘉成故意的打恭作揖,猛賠不是:“唯命是從。”

    “擔當不起呢,還未曾正名。”

    “指日可待了。”

    這倒是真的。再下來,英嘉成快要與樂秋心商量居住的問題。

    卻萬萬想不到,還未輪到他倆作出決定,姜寶緣就有她的一個既定主意。

    她竟然又候著英嘉成下班回家,跟他提出請求,說:

    “嘉成,離婚時,你打算怎樣分配我們的產業?譬如說,我們現住的一間公寓?”

    英嘉成對姜寶緣這樣開門見山的提出來,先就愕了一愕。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倒是姜寶緣滋油淡定的繼續說下去:

    “嘉成,我想平分我們的資產,是非常合理的一個處置方法。這幢公寓反正是我們聯名買下來的,理應各人一半。現今,不外乎三個途徑可行:其一是我把公寓買起、其:是由你將之承擔、其三放盤市場之內,套了現再分。”

    姜寶緣把腿交疊起來,換了一個姿勢,說:

    “我個人認為第一種方式比較切會實際。老實說.我是習慣在這兒居住,在這一區出入,一動不如一靜。你呢,我看要樂小姐搬進來,住到我的房間去,她未必會喜歡,也不是小器與否的問題,女人的心比較敏感,不適宜有太多的觸景傷情。”英嘉成望住妻子出神,他奇怪姜寶緣怎麼會變成了這麼一個大方的女人?她以前也是這個樣子嗎?是自己太過迷醉于與樂秋心之戀以致于沒有留心看這身邊人的動態與品性嗎?

    英嘉成下意識地摔摔頭,不再去想這個具誘惑性的問題了,反正是悔之已晚。

    “若是將房子變賣出去,又再買回別間公寓自住,無疑是平白多給了印花及利得稅,還添雙重不薄的房產經紀傭金、那又何必呢?如果你同意我的這個做法,就請你開一個價,我把你的百分之五十業權買過來吧!”兩人鬧離婚,妻子囑丈夫開一個價,買起自住的物業。這番說話令英嘉成聽在耳內,十分不是味道。

    突然間,英嘉成甯可姜寶緣會放聲啕哭,罵盡自己的忘情棄義,要求賠償,強要他把這間公寓雙手奉送。最低限度,這會自然地平衡他的怯疚心理,令他那男性的自尊得以完整保存。可是,姜寶緣沒有這樣做。

    她選擇了不再抬舉英嘉成,不再將之視作高高在上、獨一無二的人物,須要求他施恩舍惠、矜憐垂憫。

    她很有自信.很有志氣地提出公平交易。

    英嘉成訥訥地答:

    “我也不知甚麼價、最好還是找測量行房產經紀評定樓價,比較公道。”

    英嘉成滿以為這個答複是得體的。然,姜寶緣比他還更勝一籌。

    姜寶緣想了想,說:

    “要測量行來估價,不是不可以,但,未見官先打八十,他們的費用相當高昂。如果用在商業上,凡買賣交易均要講真憑實據的話,這筆錢還是用得有價值,否則,未免冤枉了。至于找其他房產經紀行來評價,除非我們想出售物業,才能得到人家的專業服務,反正不是真有機會讓對方有傭金可收,何必白叨人家的光。

    “嘉成,我看,你且根據你在商場上的知識,隨便說一個價,我照付就是了。”

    英嘉成心如鹿撞,卜卜亂跳,整張臉一時間變紅。

    姜寶緣所史的招數,不論是刻意營造抑或隨意所為,都教英嘉成措手不及。

    像一盤沙蟹游戲,對方如此面無表情,毫無保留地推出面前的所有籌碼,只為要看他的底牌。究竟她是葫蘆里頭賣甚麼藥,一概不知,只可以猜。

    似乎英嘉成一用心去猜姜寶緣的心態,一關心她的想法與部署,就已掉進一個深深的陷阱之內而不自知。

    姜寶緣站起身來,說:

    “真的,嘉成,事不宜遲。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你還是早搬出的好。

    “我們住在一起,已經是名不正言不順的事了。也別讓你在公司內引起不必要的尷尬。現在大太陽底下做事的人,很多額外的人情要關顧,給人多說一句半句閑話呢,我這種全職主婦可以不知不覺,但當事人可不只我一個。何必要做一些各方面都沒有好處的事出來?”

    英嘉成只能點頭,目送著妻子走回書房去。

    一整夜,英嘉成輾轉反側。

    自與樂秋心相戀之後,他從沒有試過像如今的情懷意亂。他在一見了樂秋心之後,馬上傾心,瞬即戀慕,立即義無反顧鬧他的極度激情。

    因為絲毫沒有保留、沒有疑慮,沒有反省,他的愛念、感情、欲望都一瀉千里,去勢甚勁、甚流暢、甚舒適。

    直至今日,他體驗到一份阻力,使他己完全奔馳到樂秋心身上去的心,悄悄地、靜靜地回顧,望一望過去,是否有值得他留戀的人物?或者,說得具體一點,以英嘉成這麼一個有智慧、有身份、有條件的人,他容不下有人可以不當他作第一選擇。這動搖了他的信心,也刺激了他的自尊。姜寶緣對他撒手不管,好比他以為背後必有一張椅子在,自己幾時玩得累了,就能坐到上面去歇一歇,誰知如今一坐,整個人就摔倒地上去似的。情勢狼狽,令他夜不成眠。

    翌晨一早醒來,執拾了一皮箱很簡便的衣服雜物,就開車到樂秋心家去。秋心還是剛剛轉醒過來,見到那一臉愁眉不展的情人,心內暗吃一驚,問:

    “什麼事?你的臉色十分難看。”

    “昨天晚上睡得不好。”

    “為什麼呢?”

    “也許是想念你!”

    樂秋心開心得像一只小鳥,飛撲到英嘉成的身上去,緊緊的讓他抱著。“嘉成,我那麼的愛你,那麼的感謝你!”

    英嘉成拍著對方的背,說:

    “我從今天起先搬到你家來住,以後再找合適的新居。”

    “姜寶緣知道你這決定嗎?”樂秋心問,竟有一點擔心。

    英嘉成隨即答:

    “她稍後會知道,我們昨晚已談過這樣的安排。”

    “嘉成,從今天起,請讓我好好服侍你。”

    英嘉成吻著樂秋心的前額,表示歡慰地笑一笑。

    他其實狡猾,相交以來,他從沒有在樂秋心跟前歪曲過自己的行動,隱瞞過自己的意向。

    這其實不是一個好的開始,惡例一開,可能就會成為習慣,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態一旦形成,真有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這天,樂秋心是滿懷高興的回到公司去,只覺已完全的勝券在握,一整個英嘉成的人,已在自己掌握之中,心呢?老早已俘虜過來,那就更不用說了。

    她的喜悅跟秘書馮逸紅是一式一樣。彼此見了面,竟擱下公事不談,先交換了私人訊息。

    “小紅,如果你打電話到家里找我,接電話的是一把男聲,切勿大驚小怪,那只是英先生,他已先搬到我家去住了。”

    “甚麼時候結婚了?”小紅急不及待地問。

    “快了,他跟妻子已經談妥了條件,彼此同意簽紙離婚的話,很易辦理。”

    “英先生是不是給對方作置了一大筆?”

    樂秋心原本想答,她不知道。實情也是如此。

    然而,回心一想,答案改為:

    “這也是無可避免的事了吧?”

    小紅立即說:“真難為了英先生,不過,千金難買心頭好。”樂秋心要的就是這句話。就讓外間人傳揚這個一擲千金,為載情人歸的故事吧,曆史上也有沖冠一怒為紅顏,不要江山要美人,萬古留芳的中外奇談。那種光榮感是完完全全屬于千里共蟬娟的最後得主的。樂秋心不打算放過。

    一想到這場仗,打得空前順利,她就樂得飛飛的。小紅也不甘後人,說:

    “老板,趁你心情好,明天我想請幾小時的假。”“做甚麼?”“我要跟耀華去搶購廉價家私。”

    “為你們的新居添置用品?”樂秋心才剛剛向人事部寫了推薦書,對她的工作極表滿意,希望人事部批准馮逸紅可以把職員家居貸款的年期增長。

    “就是嘛!房子交吉了,我們搬進去,除了一張床褥攤在地上為榻榻米之外,甚麼家私也沒有,也真是怪可憐的。沒辦法,耀華他自資的小型冷氣工程公司,又急著開張,要資金周轉,另外,首期兩成又是一筆可觀數字,我倆的積蓄根本都用清了。

    “上星期,看到報載,說有間家私廠在新界,舉行清貨大減價,我們明早准備去輪隊搶購。

    “我看他們的廣告,有一套4人用的餐台椅,頂便宜,減百分之七十,差不多半賣半送,我們總不成坐在地上吃飯吧!”樂秋心說:

    “你有需要的話,可以請足一天假期。”

    “不用了,一則耀華也趕著開工,並不能抽空陪我選購其他必需品,只我一個人去買,也沒多大意思。二則,我就快請大假結婚了,有很多文件積壓著,心里不放心,怕連婚也結得不安不樂的,故此還是趕回來。況且,去搶購平價貨的人極多,我們天一亮,就得到達,待廠房一開門,就沖進去成交。回到中環來,怕還未到11點。”

    樂秋心笑著點頭,示意允其所請。心里卻又難免另有一番感慨。

    中下階層的少男少女,要組織起小家庭來,原來也是這般吃力的。

    比起自己,手上有一筆為數7位數字的積蓄,再加一份年薪不俗的工作,若還把未來夫婿的家當算在內,生活上是完全優哉悠哉的。

    樂秋心當然高興英嘉成住進公寓來,但,過些時,也要另外物色一幢公寓搬進去才是。

    說到底,自己嫁入英家,總應該住英嘉成的物業,這是一項榮耀與權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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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4:48: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這一夜,樂秋心與馮逸紅兩個行將為人婦的姑娘,都睡得無比甜美,發者一個又一個美好、浪漫而幸福的美夢。直至天色漸明,鬧鍾一響,小紅才整個人跳起來。

    跟小紅同住的家人不少,雖不至于一家8口一張床,但兄弟姊妹5人,只除了大哥睡在客廳外.全擠在一間房,小弟今年9歲,根本就跟小紅同一鋪床睡覺。

    鬧鍾這麼一鬧,害得一家人都轉醒過來,怨聲載道。

    小紅的大哥,據家中各人的傳說,這些天來跟走在一起的女友鬧翻了,心情尤其不好。每晚開張折床在小客廳內睡覺,實情是輾轉反側,到天要亮時,才剛睡去。今天被小紅的鬧鍾這麼一鬧,心火尤其旺盛,于是罵道:“你這是干什麼的?還不過是5點半,就把全家吵醒了!”

    連9歲的小弟都拿腳踢小紅的屁股兩下,以示抗議,才翻一個身,重新睡去。

    小紅一疊連聲的說:

    “對不起,大哥,我要早起去買家私。”“我管你早起干甚麼,自己的事自己打理,你若然心上掛著有事辦,自然會得准時起床,用得著如此的把自己的方便建在家人的不便之上嗎?”小紅被兄長如此謾罵,心里頭有氣,回敬一句:“沒有你說得嚴重吧?怪人需有理。”小紅的母親一向最偏愛長子,于是插了嘴:

    “小紅,你別頂撞大哥好不好?要嫁要走,是早晚的事,但今日你還在家里頭,就得體諒娘家的人。”

    小紅被母親這樣一說,眼眶就濕潤起來,想跟她駁斥,幸好父親先開腔:

    “好了,好了,越吵越不能睡好。小紅,你趕快出門吧!”

    小紅跑到九龍塘火車站跟麥耀華會合時,眼睛很覺紅腫,是哭過了,也是睡眠不足之故。

    耀華緊緊的拖著她的手,問:

    “為甚麼會這麼愁眉苦臉?”

    小紅嘴一抿,差點要在公眾地方哭起來大出洋相。

    “小紅,別這樣,你有甚麼難過事?是我干了甚麼令你不高興嗎?”小紅搖頭。

    “我害你早起,是不是?我知道為了成全我的事業,要你多受了很多苦。”

    只這幾句安慰的說話,就終于令小紅破涕為笑了。

    再多受苦也是不要緊的,世界上只要有麥耀華一個人知道自己的苦衷,愛惜自己就已足夠補償所有了。

    坐在火車上,小紅把今早跟家里人嘔氣的事,複述了一遍。

    耀華聽罷,緊緊的捉著小紅的手,放在胸前說:

    “不要緊,我們快有自己的小家庭了,再簡陋,也還是可愛的,是不是?”

    小紅喜悅的拼命點頭。

    找到了家私工廠時,有人比小紅他們還要早到,看樣子,他們是排隊中的第5對。前面4組人,肯定有3組是跟耀華及小紅一樣,是年青的愛侶或夫婦,另外一個年紀較大的,怕是打算買便宜貨的商人模樣。

    小紅扯扯耀華的衣角,說:

    “我有點擔心。”

    “擔心甚麼?”

    “擔心買不到那套餐桌,”

    “為甚麼呢?他們不見得都打算買我們心目中的產品,工廠大減價的家私頂多。”

    “萬一他們也看上了那套餐桌呢?”

    “那就是天意了,我們已盡全力,是不是?”

    耀華用手指擰一擰她的鼻尖,說:“大不了,我把媽媽的麻雀台扛到我們新居來作飯桌,用一個短時期,待我們買到之後才歸還。”耀華提起了母親,小紅的面色就略略一沉,忍不住說:“你別怪我小家子氣,你媽媽那天問我,買齊了家私用具沒有?我告訴她,不打算買甚麼了,積蓄都用去供首期,且你的公司又要開支。我以為她老人家會贊美鼓勵我們一兩句……”“她沒有嗎?”小紅嘟一嘟嘴:

    “好說話非但沒講,還塞了我一句。”

    “她說甚麼?”

    “她說:‘我一直給阿華說,沒有這麼大的頭,別戴這麼大的帽。現今男人30過外置家也不遲,急些甚麼呢?又不是一結了婚,就打算要孩子,這年頭,就算不結婚也屬等閑。’“華,你說,好笑不好笑?我從未想過做父母角色的人會說這麼令兒女氣餒的話。”

    “別把她的說話放在心上,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我不同意呐,華,如果將來我嫁給你之後,跟你母親有甚麼沖突,你偏幫誰?”

    “何必要胡亂假設?”

    “才不是呢,這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天下間有幾多互助互愛一如母女的婆媳?”

    “小紅,若果你老早存了這個心,將來跟我母親相處就有了一個非常不健康的開端,對我們沒有好處,你必須謹記,我自小就沒有了父親,母親守了一世寡,把我和妹妹養大成人的,她不可能不愛我,我也不可能不愛她。”

    小紅一聽耀華那麼一說,就有氣在心頭。她原本是希望小情人會又疼又哄的,在她今日情緒低落時,說一兩句好聽的安慰說話,逗她歡喜,誰知適得其反,惹了對方乘機講幾車子孝順的大道理,言下之意,跟指責小紅不體諒他的處境又有何異。

    于是小紅臉一拉長,立即反駁:

    “誰叫你不愛你的母親了。”

    “小紅,我只不過向你解釋明白,愛屋及烏,你如果愛我,便應該也愛我母親,不要胡思亂想,先以為她會跟你過不去。”

    “這麼說,你已經算是給我答案了?”

    “甚麼答案?”

    “我剛才問你,將來萬一我和你母親有甚麼沖突,你會站到哪一邊去,看來,答案是很顯而易見的,是不是?”

    耀華為之氣結。

    兜了一大個圈子,仍是原地跑,又苦苦纏擾在那個荒謬以及完全不必要的問題上。

    怎麼女人可以如此的蠻不講理兼幼稚?

    “你不能答,不敢答我了?”

    沒有適可而止,只有變本加厲,小紅更進一步的無理取鬧。

    “你喜歡想當然,解釋是沒有用的。”耀華答。

    “怎麼沒有用,我只需要你說一句話,說無論如何會站到我的一邊去幫我。”小紅絕對可能是因為睡眠不足,再加早上跟家人的爭執,于是心火特盛。

    “不要強迫我說不願意說的話,我不是個你叫我行便行,指使我止便止的人。我有自己的主意,全部要因人因事而異,不可以一竹篙打一船人。”

    “很好,你已經講得非常清楚了。”

    小紅咬一咬嘴唇,挽起了手袋,就急步離開那家私工廠,一揚手,跟前停了輛新界的士。

    她火速拉開了門,還有一陣子的遲疑,回頭看見耀華跟本沒有追上來,面子更放不下,立即上車,揚長而去。

    那段由新界回到市區上班的路程,像由天堂走向地獄,痛苦得難以形容。小紅有想過回家去,好好的哭一大場,不要上班了。

    然,回到家去,依然有一大堆差不多可以肯定不會以自己之憂為憂的父母兄弟,何必在他們的跟前獻丑!一腳踏入公司,埋頭在的的得得的打字聲中,或者精神還有寄托。

    真沒想到原本應該最可愛的一個場面,會落得如此收場。

    樂秋心看見小紅氣鼓鼓的走進辦公室來,心里有點駭異,本要開口相問,又有一點顧忌。畢竟在公司環境內把主仆身份拉得太近、太著跡,絕非好事。

    最怕小紅年紀不大,閱曆還不深,把自己付予她的支持與關心掌握得不好,有了過態的情況出現,對自己與對小紅都有害而無益。公司內的各個部門頭頭的秘書角色跟封建帝皇時代的後宮與身邊的宮女,有一點點的相像,在這個明爭暗斗異常激烈的環境之下,主子固然極需要貼身心腹提供各種服務,包括傳遞及探聽消息。得寵如侍婢宮娥,多是能干聰敏的多,然,一旦恃寵生驕,狐假虎威,鬧出一個小爭執來,都可以成為亂政的借口,非小心不可。

    故此,樂秋心明知小紅有點不高興的樣子,還是由著她,不打算過分表示關注。且,也實在忙。那新上任的主管商人銀行業務的行政大員徐永祿,工作效率相當高,態度非常積極。為了配合他拓展計劃需要,所有有關部門,都做過不少功夫。

    樂秋心是集團後勤部門的總舵主,很多方面都成了徐永祿的好幫手,就像今早的會議上,徐永祿就提出:

    “我這一張清單,列出心目中可以鼓勵和催谷上市的公司,希望資料研究部能盡快把他們更多的背景與該行業的各項數據找出來,以便參考。”

    樂秋心接過清單,皺一皺眉頭。

    她不是怕功夫多,更不是嫌工作煩,而是下意識對徐永祿的急進有點兒抗拒。

    為了那天英嘉成在午膳時略略提過的顧慮。

    商場如戰場,多了一名勇將,就可以分功。

    誰願意自己的地位發生任何威脅與動搖。

    樂秋心當然完全為英嘉成著想。

    徐永祿再加多一句:

    “不會太麻煩你吧?”

    樂秋心隨即答:“當然不會。”

    “那就煩你安排了,公司里頭傳誦的術語甚多,其中有一句我在上班的第一天就謹記了,他們都說:樂小姐辦事,人人放心。”

    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樂秋心聽了徐永祿的這凡句話,剛才一閃而過的顧慮,就蕩然無存了。

    “給你盡快辦妥。”

    “謝謝!待我籌備的第一間公司上了市,要好好的答謝同事們的支持,請你們吃頓飯。可否賞我這個面子?”

    樂秋心說:

    “但願那是月會,或甚至是個周會,那就好了。我們幾個部門的同事。年底的花紅靠你。”

    這麼你一言,我一語,都不外是得體而輕松地互相吹捧,把同事之間的情誼氣氛攪好,以便日後合作得更愉快。

    無論如何,在社會上做事,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

    這天晚上,當樂秋心與英嘉成在自己家里頭吃那兩菜一湯的家庭便飯時,秋心提起了今日會議的情況,說:

    “那徐永祿好像真有點兒見得人的功夫。”

    “不是猛龍不過江,初加入集團,更是勇于表現。”英嘉成這樣說。

    “你看他的業績會不會樂觀?”

    “你看呢?”

    “我不是他的直屬上司。”

    “從平起平坐的同事眼光看,是另一個值得重視的角度。”英嘉成望著樂秋心再說:“你的語調,似乎跟徐永祿交過手之後,他甚得你心。”

    “言重了,英董事!”

    “對、對、對!”英嘉成輕吻樂秋心的臉頰:“樂小姐的心,怎麼會輕易地就能得到,是不是,是我姓英的,前生修來的絕好福份。”

    “吃你的飯去,別再賣口乖。”

    “賣口乖就要贊贊你的廚藝了得,我不知多久沒有吃過如此美味的家庭小菜。”英嘉成大口的喝著湯,吃著菜,問:“現今的男人真難服侍,既要求身邊的女人是巾幗須眉,有本事、有才干,又要她在賺錢之余,會得把女性天職,包括煮飯洗衫,布置家居等,都一一履行,真是!”

    樂秋心笑了,難得英嘉成如此通情達理,好讓自己沒有白白辛苦一場。

    開始過二人世界的生活,畢竟是甜如糖,膩似蜜的。

    這一夜,樂秋心睡得甚是安穩。

    然,在她枕畔的英嘉成卻久久未能成眠。

    英嘉成的顧慮越來越多,徐永祿的激進與得寵,無可否認是一項不容忽視的威脅。更令他不安的是,這陣子他們安排茂榮食品廠有限公司上市,在政策上英嘉成與徐永祿就意見分歧。

    茂榮經營的罐頭食品暢銷全世界,除了在大埔工業村設廠之外,在中國蛇口與台南均有分廠,且地皮是自己擁有的。茂榮的老板盛茂榮其實是英嘉成的世伯,跟英家是兩代相交;說得具體一點,盛茂榮是英嘉成父親的好朋友,英父壯年早逝,盛茂榮依然跟英母保持親密來往。

    這次茂榮食品上市的安排,盛家根本不勞找其他的商人銀行來商議,一股腦兒就認定英嘉成服務的富恒集團最值得信任。故而這單生意是不費吹灰之力而到手的,比起其他公司上市,事必要跟行家打得落花流水,才能把總包銷的地位搶奪過來容易得多。

    無疑,功勞絕對是歸于英嘉成的。

    不知是不是英嘉成的敏感,他下意識地覺得徐永祿打算刻意求功,在他已穩操勝券的局面中打一場漂亮的游擊戰,突出自己的實力。

    就在今天的會議上,徐永祿大力建議茂榮應該把中、港、台三地的物業及生意都集合在一起,齊齊上市。他所持的理由甚為簡單、茂榮的資產值越大,盈利越高,則向市場集資的能力越勁。

    當然是對茂榮有好處,能集資二億,自是比集資五千萬劃算,反正上市費用不菲,籌備要花幾百萬元作各種准備,如果集資數目太少,未免白費功夫。

    而實際上,最有利的還是承辦上市的富恒集團,集資的數目越大,他們能收受的傭金越高,同一單生意,同一番功夫,當然是收多一點好過收少一點。你永祿的建議似乎是順理成章,甚至無懈可擊。

    然,英嘉成有保留。他在會議席上作了最後裁決:

    “是否向茂榮建議,要把中、港、台三地的生意與資產一齊拿出來押陣,且稍緩,讓我考慮清楚,自作定論。”

    徐永祿問:“成哥的意思是甚麼呢?”“或者分開來辦對茂榮更有利。單是他們在港的廠房物業與營業成績,己足夠支撐大局。把中、台兩地的資產稍緩,再進注入母公司,會使茂榮在上市後不斷有好消息傳出,再行集資也會順利。”會議上各人都沒有多說,畢竟英嘉成是主理商人銀行業務的頭頭,他的決定只有集團主席才可以否決。為了這件事,英嘉成心內好像生了一塊鉛似的,他認為徐永祿的建議跟自己的打算有抵觸,會是一場不能避免、可大可小的戰役。

    當然,最好是跟徐永祿同聲同氣,同一陣線。可是,英嘉成無從向自己的良心交代,因為以他的專業知識眼光看,是的確把資產分成三份,分別或分期上市,對茂榮有利得多。或者,這份對茂榮的著想與袒護,淵源于私人感情,總括來說,他有一點點的以私害公,令英嘉成焦慮。

    另一方面,直至目前為止,他還是徐永祿的上司,憑甚麼要向他屈服,買他甚麼帳?單是有這個念頭,已教人折損了英氣。

    英嘉成是深深不忿的。

    他心里想:今日決非吾日。

    茂榮上市一事的為難還懸疑未決,又來了另一個私人疑惑。

    大清早回到辦公室去,英嘉成就收到姜寶緣代表律師送來的支票及文件,姜寶緣把他們共同擁有的住宅買起來。

    如此的火速、果敢、誓無反顧的行事,代表甚麼?

    英嘉成忽然想,會不會姜寶緣已另有新歡。

    一個女人,手無寸鐵,只靠著那個英太太的身份度日,如何會一下子爽快痛快如斯?不都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糾纏不休,弄得筋疲力盡而後己。

    姜寶緣竟是個例外?

    不會吧?除非她背後支撐有人。

    這個念頭,使英嘉成呆望著桌上的支票及文件很久,不曉得作出處理。

    腦海里只翻來覆去地出現故居睡房的情景,只幻想床上躺著的兩個人,一個是如假包換的姜寶緣,另一個不是他英嘉成,而是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

    英嘉成一拳捶在書桌上,意圖宣泄掉心上的一股戾氣。

    跟著他氣餒地抱著頭,哭笑不得。

    究竟自己在攪甚麼鬼?

    移情別戀的是自己,拋妻棄子的是自己,到如今,悔不當初的又是自己?不會吧,不會吧!

    只不過人的自私心理作祟,自己扔掉的東西,仍不許別人拾起來而已。日間,到底有千百樣公事纏身,也不能再細想了。

    只是一下了班,心頭的翳悶又在作祟。英嘉成按動內線電話,找到樂秋心,問:“我們今晚在家吃飯是不是?”

    “我為你洗手作羹湯,好嗎?”“好,秋心,我要回舊居去拿點慣用的物品,好不好你先驅車返家,我很快就趕回來。”

    “好的。”樂秋心對英嘉成絕對信任,一個男人與妻子分居之後,連回到舊居去取一點日用品都忙不迭向自己坦白報告,這份忠貞是要欣賞的。

    樂秋心並沒有想到英嘉成回家去的目的並非為取甚麼應用之物。

    英嘉成希望突然出現故居,會有機會抓到甚麼蛛絲馬跡,以證明自己的推斷正確抑或錯誤。

    當他回到原本的家,拿出了門鑰來,要開啟大門時,他的心卜卜亂跳,如果先進睡房去,看見睡在床上的是兩個人而非一個人,他會怎樣反應?

    捉奸在床?

    笑話不笑話?一個已經先不仁的人,根本沒有資格指責後不義的對手。他只好啞忍。

    英嘉成飛快地把門鑰一轉,就沖進屋里去,走上睡房,突然推開門,亮了燈。

    睡房根本沒有人,姜寶緣不在。他背後有人說話,是菲傭。

    “先生,你找太太嗎?她在飯廳。”

    英嘉成有點失態,那菲傭看他時的神情是奇奇怪怪的。或許是自己的動靜有欠光明磊落,作賊心虛,反轉來覺得對方有點鬼祟。

    “我回來取點應用的東西。”他主動向菲傭解釋。

    然後,徑自走到浴室去,打開了抽屜,胡亂地拿了盒醫生牙線,就放進口袋里,自以為已經圓了謊。

    英嘉成走出睡房經過飯廳,探頭進去,果見偌大的餐桌只姜寶緣一個人在吃晚飯。

    一種落寞淒酸氣氛充塞空間,令人感慨。

    那才是一張英嘉成夢寐以求的圖畫。

    他叩了一叩飯廳的門,說:

    “吃飯了?”

    姜寶緣抬起眼皮一望,隨即展開笑容,說:

    “對。你吃過飯沒有?”

    “沒有。”英嘉成答:“等一會吧!”

    “對,還早呢!”姜寶緣答:“如果我不是趕著去聽音樂。也不會這麼早就吃晚飯。”

    “聽音樂?我不知道你有此興趣。”

    姜寶緣又笑笑說:

    “朋友盛情邀請,主張我多培養一些生活情趣。我想想說得也是,便答應下來了,是中國管弦樂團演奏。”

    英嘉成略略一愣,把那個“你跟甚麼朋友去聽音樂”的說話硬壓下去,不許吐出口來。

    “我回來拿點東西。”他以這句說了兩次的話替代。

    “拿到了嗎?”寶緣問:“要不要替你找?”“拿到了,謝謝!”

    再沒法子說下去,只好揚揚手,說聲再見。

    一路上開車子回樂秋心的住處,英嘉成的腦袋,沒有停過回想姜寶緣獨自悠閑地吃晚飯的那個形相,沒有停過思考究竟她是不是跟男友去聽音樂?在英嘉成的記憶中,他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未曾跟姜寶緣攜手共尋生活情趣。每天晚上若不是有必要應酬,他就回家,早早躺到床上去看電視。姜寶緣在家有很多零碎的雜務,可以謀殺整晚的光陰,他們夫妻倆表面上是很各得其所的,心里頭原來盛載了幾多不滿,彼此都沒有認真想過,更沒有打算著應如何改善處理。怕就是如此這般讓感情淡泊,讓關系惡化,以致于樂秋心一出現,就成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

    晚上,躺在床上去時,英嘉成面對著已經熟睡的新歡,竟然難忘舊愛,折騰得他輾轉反側。

    窗外微弱的月光投映進房來,正好讓英嘉成看清楚枕畔人的美麗輪廓。

    他拿手掃撫著樂秋心的那高聳的鼻子和那櫻桃小嘴,再撥開了覆在額前臉上的碎發,忽然的覺得要吻下去。

    樂秋心自喉嚨間發出幽怨似的歎息,然後把雙手搭到英嘉成的肩膊上,決定纏著他,不讓彼此分離。

    英嘉成閉上眼,來自肉體的一切快意與歡樂,很容易將一個男性的血肉之軀吞噬。

    他心里確實也迷惘一片,分辨不出自己擁有著的女體是屬于新歡抑或舊愛。

    或許是新舊沖擊,融彙而成的一個混合體。

    英嘉成由于一整日的憂慮,令他疲倦,他決定放棄,只朝一個滿足自己官能的目標沖刺,直至令自己完全滿足為止。

    其他的一切,他且不管了。

    這種特殊的療治失眠法很見功效,英嘉成終于熟睡。

    清晨起來,他坐到早餐桌上,面對著笑臉迎人,似是一身陽光的樂秋心,縱使再不去想昨天曾有過的焦慮,英嘉成還是覺得很慚愧。

    一個分明是深愛著自己的女人,為了能跟他雙宿雙棲而如此的喜形于色,可是呢,昨夜懷抱著對方時,心上的影像卻模糊不清,兩個生命上的女人剪影交疊著,才掀起心底一重又一重的興奮,這就是太對不起樂秋心了。

    英嘉成很怕很怕這種已然背叛了樂秋心的感覺。

    這種感覺其實並不新鮮。

    就在不久之前,當他跟樂秋心走在一起之後,第一夜回到姜寶緣身邊,躺下,面對妻子那一臉平和無躁的表情,自咎就油然而生,一直咀嚼著他的心。

    那種難過,驅使他終于把心一橫,干脆迅速墮入愛河,以樂秋心的濃情蜜意撫慰他那負咎畏怯的心。

    不,千萬不要再來一次。英嘉成在心里輕喊。

    他突然捉住樂秋心的手,送到嘴邊,吻著,說了一聲:

    “秋心,我愛你!”

    樂秋心的笑容美得像含苞待放的玫瑰,惹人要采摘下來,握在手上,肆意擁有和欣賞。

    “真的,秋心,請相信我愛你。”

    英嘉成重複又重複地以這些話肯定內心的感受。

    樂秋心呢,沒法看到感情背後的千瘡百孔,她才會笑得如此毫無保留。樂秋心乘機問英嘉成:“我們甚麼時候結婚了?姜寶緣已答應把離婚手續早早辦妥了吧?”

    英嘉成答:

    “讓我跟方律師聯絡,看他如何說吧!”

    英嘉成的電話接到替他辦理離婚手續的方律師寫字樓,對方說:“英先生,說句老實話,我很久沒有辦過這麼順利的離婚案了,英太太的要求全部在法律保障的權益范圍內。換言之,她沒有多要一分一錢,她所提出的都是她應得的。你們可以隨時簽署離婚書,讓我代你們向法庭申請,快的話,3個月你就可以回複自由身了。”

    英嘉成有點茫然,不辨悲喜,問:

    “既是雙方同意,法庭還要審核些甚麼文件才肯批准離婚呢?”

    “都是循例式手續而已。其實法律不外人情,總希望結了婚有轉圓余地,或者有些人會在這最後關頭有突破。平日打生打死,到了決定分離時,就會是情難舍也未可料。”

    無心的一句話竟說到英嘉成的心上去,他急急掛斷了線。

    樂秋心收到英嘉成的消息,立即蠢蠢欲動,對英嘉成說:“那我們正好利用這個空隙時間准備婚禮,好不好?”英嘉成突然覺得被對方催得緊了一點點,顯了些微不悅,並沒有造聲。樂秋心再問。“怎麼樣?嘉成,好不好?”“沒有甚麼不好?只不過,米已成飯,用得著那麼喉急嗎?”英嘉成想了想,又畫蛇添足地解釋:“有些男人喪偶,總要等過一兩年才再成親。”

    這個比喻是用得太差了。

    樂秋心一聽,立即變了面色。

    “你是認真的?”

    “你指甚麼?”

    “我們等一兩年才結婚?”

    “根本上,我們現今的情況跟結婚有甚分別?”

    “英先生,太有分別了。”

    也許因為樂秋心的神態帶三分輕蔑七分霸道,使英嘉成微微反感,更乘機發脾氣說:

    “你且說來聽聽!”

    樂秋心正打算分辯,忽然覺得胸口的一陣翳悶,直往上沖,堵住了自己微張的嘴。

    為甚麼要她巴巴的解釋呢?事件太明顯了,配偶去世,剩下來的一個傷心哀怨,以致于不能收拾起受創的心情,再覓愛侶,是順理成章的。即使伴侶死前,已經另有他歡,還有道義上的責任,要做一些門面功夫。紅白兩事總不至于在同一個月內雙雙臨門,如此的惹人笑柄。

    可是,英嘉成現今的現況怎麼可以同日而語?姜寶緣尚在人間,死去的只是他倆的夫妻情份。取而代之的是樂秋心這個人、這份愛戀,完全是眾所周知的一回書,還有甚麼好遮掩、好隱瞞、好惺惺作態、好故弄玄虛的?

    全世界的人都已經知道他倆的戀情,明知離婚成了定局,卻突然要她樂秋心守望過兩年才得嫁進英家去,顏面何存?成什麼話了?英嘉成沒有理由忸怩作態,除非他舊情未了,或死灰複燃。二者對樂秋心而言,都是絕頂的刺激。彼此都是聰明敏感的人,何須叨叨嘮嘮的爭辯不休?樂秋心的心一下子灰起來,也就不講話,站起來走回房里去。英嘉成更覺得不是味道。要跟進去嗎?老不是味道。

    從前跟姜寶緣吵架,他英嘉成依然大搖大擺的把自己拋在床上,就睡去。說到底是英家的床、英家的地方。

    現在呢,不受樂秋心歡迎,仍跟進她的房,是太失面子與身份了吧。

    怎麼會淪落到如今這個田地呢?這一次怎麼好呢?就這樣沖動地跑到街上去,又如何?有家已經歸不得,跑回去那已經過了戶的房子,怕不笑彎了姜寶緣的腰?去叩母親的門嗎?只怕丟盡孩子與母親上下兩代之現眼?難道就去開間酒店的房借宿不成?一種無人相伴的淒苦襲上心頭,從未試過像如今般覺得自己飄泊與可憐。

    英嘉成一挺胸,站起來,忽然有種沖出重圍的沖動,直奔進樂秋心的睡房去,叫嚷:

    “好、好,這就立即要你,你無話可說,無冤可訴了吧!”

    說罷,整個人跳上床,牢牢地抱緊了正在啜泣的樂秋心。

    一場悲情折子戲,就如此這般,草率地收場,落得一個啼笑皆非的結果。

    其實,午夜夢回,樂秋心仍有她的擔擾與悵惘。

    今日,她才驀然發覺,自己付出的一份情愛,未必全無暇疵。

    純情之後出現激情,激情的火花迷人炫目,動魄驚心,然,之後呢?火花不同于火炬,未必會一直光亮的燃燒下去。到了一個極限,就會熄滅。

    天!太恐怖了,樂秋心不敢再想下去。

    至于英嘉成,他暗地里深深歎息,覺得做人難,做男人更難。

    這真的不是笑話,人人都以為女人難做人,唯是如此,才顯得男人更難做人。

    成籮的責任,上至精忠報國,下至養妻活兒,都放到男人的肩膊上去。

    開始偶然有那一個女人把這屬于男人的責任與份內事分擔了,不得了,差不多要申請建立牌坊以示功勳。

    有功有勞之後,男人要得回一點情與欲上的自由,又是幾千幾頂大帽子扣下來,甚麼用情不專、朝秦暮楚、忘情棄愛、人欲橫流等等,泰山壓頂地直壓得男人頭昏腦脹。

    人們總是忘記有些事情男人是不能單獨一人去完成的。

    相戀就是一例。

    廉政公署尚且重複又重複地告訴市民,行賄與受賄者同罪。

    那又何解事必要以為男人是禍之源,罪之殃?

    像他,英嘉成,只不過為了擺脫較沉悶婚姻,讓自己剩下來的下半生人好過,他就要付出很多很多,到頭來,夾在兩個女人之間,像是豬八戒照鏡子,總之不是人。外行人還以為他不知多舒服,女人于他,予取予攜,呼之即來,揮之則去。事實上呢,夜闌人靜,他就給自己的兩個女人煩得輾轉難眠。

    怎麼能把心一橫,從此以後,天涯海角去遠,不顧家國之事,做個無知無欲的浪人還好。英嘉成想,難怪有些家資富裕,妻妾滿堂的男人,也會有一日,一聲不響地出家,其來有自。女人能給男人帶來的煩惱比她所能為他帶來的喜悅相差不遠,甚而有過之而無不及。清晨,兩人照樣起床,道早安、親吻、微笑、共進早餐,一齊開車上班。

    外表仍是親親熱熱的,確是沒有瑕疵。實情呢,各自把傷心與感慨收起來罷了。

    激情以後的第一盞紅燈,已然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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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4:48:5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樂秋心說到底是個成熟人,江湖道行相當,一切喜怒哀樂,都不大形于色,等閑之輩不容易看得出來。跟馮逸紅比較,後者的表演是差得多了。

    這幾天,小紅一直是沒精打采的,就只為跟未婚未麥耀華吵了嘴的緣故。

    固然不便胡亂以上司為訴苦對象,就是跟同事,也不多說。平日鬧哄哄的,以公司里頭一些無傷大雅的人事或日常生活軼事做話題,還是可以的,要說到私事呢,個個都諱莫如深,有著起碼的防范。

    至于家里的兄弟姊妹,比自己年長或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都是男孩子,根本從來都不是談心的對象。事實上,那豆腐方塊似的居室,無論如何不鼓勵人把心事攤出來講,誰有任何不得意,就連那最小的小弟都知道。前些時,大哥換了女朋友,小弟是頭一個嘲弄他,說:

    “怎麼,楓妹妹不要你了,她另外找到比你更好的?”

    童言無忌,有甚麼辦法。

    大哥鐵青了臉,足足整個月沒有回家里來吃晚飯,怕家里人那暖昧的,不知是同情抑或是奚落的面色,在重新出現後,父親在廚房里問母親:

    “脾氣發完了,肯見親戚朋友了嗎?”

    母親歎一口氣答:

    “這是個甚麼世界,發脾氣也得要有身家支持。在外頭吃一餐多少錢了,有本事長年大月食在外,就不會鬧失戀了。老是嫌棄爹娘招呼得他那紅粉佳人不夠周到,又不曉得想一想自己的本事?”

    家里有多大呢,這廚房的一席好精彩的私底話,跟在客廳內發表宣言是沒有分別的。

    小紅嚇得一點點心膽俱裂。

    是個千真萬確的感覺,並非故意誇大。

    母親的一席話不知可否視作熟不拘禮?為甚麼親如骨肉,也要把人糟踏得如此不成話?

    大哥的感覺如何可不知道。然,這個教訓,小紅可記緊了,免得過,她絕不會把自己的為難告訴家里人。

    故此,小紅把失意收藏得緊緊密密,反而在辦公時,還會稍為流露疲態,略現心事重重的顏色,一回到家,就只是沒事人一樣。

    活到如今,小紅才知道世界艱難,家庭環境不怎麼樣的人家,種種問題就會出現,家居簡陋,別說沒有私家用地可供自己痛快地哭一場,就連大聲歎息,怕都會被兄弟姊妹聽聞而予恥笑。

    原以為早早脫苦海,可是,一下子發了臭脾氣,跟麥耀華鬧翻了,如今怎樣下台?

    才不過幾天功夫,小紅就憔悴下來。

    這天將近放工,有把陌生的女聲搖電話進來找馮逸紅。

    “是馮小姐嗎?我們是宜新家私公司負責送家具的,你訂的那套餐桌餐椅已經過了陳列期,可以送到府上了,請示時間地址。”

    “甚麼?”小紅驚異地問:“甚麼餐桌?”

    “就在前幾天,我們總廠作酬賓傾銷大減價,你們不是訂了一套餐桌嗎?讓我看看,訂單上寫了馮逸紅的名字,付款者名叫麥耀華,是你的先生吧?”

    小紅臉上登時泛起紅光,精神奕奕的答:

    “對,你們現在就可以送貨了?”

    “是的,打電話來審查一下地址,問是否正確?我們可以在明天上午或下午送去,請選定時間,屆時按址送貨,有人接應了吧?”

    小紅想了想,答:

    “就下午四時半吧!”

    這樣她可以向樂秋心請半小時假,到新房去接應餐桌。

    完全是意外之喜,這表示著自己跟麥耀華的關系還沒到瀕臨告吹邊緣。餐桌一定是在她氣極跑回市區之後,由對方買下來的。

    忽然的有跡象雨過天晴,云開見月,真是太高興了。

    小紅准時跑到新居去,拿鑰匙開了門,走進去。

    客廳連飯廳那二百英尺地方,空空如也。然,小紅興奮得管自在那兒手舞足蹈,甚至情不自禁地哼起小調來。

    就這樣一邊唱,一邊雀躍、飛舞,冷不提防,來個大轉身之後,竟撞在一個人的懷抱里。

    小紅嚇得尖叫。

    “小紅,是我。”麥耀華說。

    “天!”小紅定下神來,隨即破口大罵:“你要嚇死我嗎?無端端在這兒出現?”

    “我為何不可以在這兒出現呢?這是我們的家,你有門匙,我也有門匙。”

    “還給你,讓你獨個兒住好了,我走。”

    小紅一手把門匙塞給耀華,一邊抿著嘴,一副哭笑不分的怪模樣。

    耀華忍不住笑了起來,使勁地把她擁到懷里,說:“好了,好了,我們別再吵架了。剛才你進來時,不是頂高興的?”

    小紅不知是氣是笑,嚷:

    “早知道你來,我就不用走這一趟,那家私店的人真是豈有此理,何必通知我?”

    “你怪錯好人呢,是我請他們通知你,然後又問了他們何時送貨的。我專誠到這兒來,向你賠不是。”

    小紅低下頭去了,過去幾天來的怒火,似被一陣豪雨淋熄之後,只余一縷輕煙,微微往上冒,熏得人雙眼有點紅。

    “你原諒我。”耀華說。

    小紅點了頭,再抬起來,接觸到對方熾熱的眼神,正打算閉上眼,門外就人聲鼎沸,嚷道:

    “有人沒有,送家私來了?”

    那套餐桌餐椅擺好之後,耀華跟小紅到樓下商場去買了家鄉雞和粟米,抱了回來,就在這新房子吃他們小兩口子的第一餐晚飯。

    沒有比吵嘴之後和好如初的感受更甜蜜。

    “小紅,我己請媽媽替我們擇好日子,好不好約你父母出來,彼此吃頓飯。”

    也是到兩親家會面的時候了。

    小紅有點緊張,怕雙方母親都不是好相與的人,結果會難為了自己。然,難關總要闖過去的。

    耀華倒算買了禮物,跑到小紅家里來,恭恭敬敬地邀請小紅父母,說:

    “家母請世伯和伯母賞個面,大家圍攏起來,吃頓晚飯。也把兄弟姊妹請在內,來個相見歡,湊一湊熱鬧。”

    馮家當然答應下來。

    啟程赴宴的那天夜晚,小紅明顯地緊張。她幫忙著替小弟換衣服,把一個抽屜內的衣褲翻了出來,左左右右地察看,總覺得不順眼。

    忽然的,小紅急躁起來,罵了幾句:

    “怎麼你的衣褲竟沒有一件光光鮮鮮的,帶你出去吃飯,失禮死人!”

    小紅的兄長正在縛鞋帶,說:

    “怕我們失禮你呢,那就不要去好了,甯食開眉粥,莫食愁眉飯。隨隨便便吃飽肚,省得安樂!”

    小紅立即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鼓著雙腮,一時間不知如何應付。

    她的沉默,並沒有把家里頭的緊張氣氛緩和下來。

    父親已經立即說:

    “一點都不假,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還未過問,就先嫌棄起自己的家人來。”

    “小紅,你別以為快將是麥家的人,就對娘家親屬不賣帳,我這做母親的真要認真地說你幾句了。將來嫁出去,家姑的脾氣不易受,那時候才曉得跑回娘家來哭訴,就知道誰才是真心站在你的一邊了。”小紅的媽煞有介事地教訓起女兒來。個個似乎都在湊熱鬧,趁她說錯半句話,就打落水狗,事必要她樂極生悲。

    有了上次的教訓,小紅承忍住脾氣,不作聲。否則先弄得家人不高興,堅拒赴宴,怎麼好呢,再下來,又會把一口烏氣轉噴到麥耀華,甚至麥家的身上,那還得了,可一不可再,再闖這次禍,就未必會如上次的幸運了。

    這口氣只好忍了。

    然,人是往往不會因為對方退讓,就放過生事的。通常反會變本加厲,得寸進尺。

    小紅的大哥就是一例。

    一看風頭火勢,發覺父母都幫到自己這一面來,便更乘機撒野,說:

    “君子不食嗟來之食,我不去了,你們去吧!”

    此言一出,父母的臉色更不好看。父親干脆把穿到一半的襪子脫出來,擲到鞋面上去。母親呢?使勁地把手袋拋向梳化,跟著整個人跌坐在上面,把臉望向窗外。其余弟妹,都抱著看好戲的心情,或倚在牆角,或蹲坐在凳子上,托著腮,看小紅如何收拾殘局。

    小紅的眼淚正在眼眶內打滾,很辛苦,很辛苦才把它們生吞到肚子里去。

    她微微昂起頭,環望著這間斗室。

    無法不苦笑了。

    她是第一個可以脫離這個家,跑到外頭去另闖天地,成家立室的。

    這無疑是一項進步,說得坦率一點,她是這家里頭第一個作出突破,脫離狹窄的環境,有本事往外頭世界吸一口新鮮空氣的人。于是,有人妒恨了,有人將不得志的情意結發泄到她身上去。小紅心里狠狠地想,大哥被女朋友拋棄,母親說是該女子嫌他窮。

    是不是人窮志短?就是因為兄長那種小家子氣的性格把人家嚇跑了。

    那女孩子的選擇是對的。也許,小紅跟在大機構的行政大員身邊辦事良久,至少訓練到自己的涵養與胸襟,曉得辨別美丑,兄長這種酸溜溜、不開揚、不大方、沒遠見、沒風度的表現,怎麼可能吸引異性?

    總是現實的問題。男人不得志,象父親、象兄長,就會出現一副落泊的形相、猥瑣的行止,完全沒有辦法。越是形容慘淡,器量狹窄,就越沒法子發達。越沒法子發達呢,唉,不用形容下去了吧!

    小紅忽然想起麥耀華來,別看他是個普通人家出身的人,就是因為有志氣出來闖天下,做小生意,人都出落得比長兄得體。

    一想起未婚夫,就立即覺醒到,今兒個晚上的相親大會,總不能這樣子就拉倒作廢,如何向麥家交代?

    好歹把悶氣強忍,賠個笑臉,美言幾句,但求息事甯人。反正,說句老實話,自己的前途比他們好,再受氣也不過是一個短時期而已。當然,對于父母兄長所付予的壓力,小紅是失望,以致于反感的。

    只不過,自己也算行走江湖幾年,知道好漢不吃眼虧的道理,也就不必去計較了。小紅跑到兄長跟前去,講了幾句好話,又正式向父母道歉,一場風波才算平息,大伙兒赴相親的晚宴去。

    麥家在一家三流的中國酒樓,擺了一席,也沒有要個房間,只在酒樓的大廳一角,霸了一個較靜的位置,點的菜更是普通之極。

    席間,兩親家都客客氣氣的,毫不親熱,更缺誠意。

    麥耀華連連給未來丈母娘添菜,馮母說:

    “我吃得不多,你別客氣。”

    “是菜粗了,親家們不賞面。”麥母如此說。

    “我們根本就是普通人家,給我點了鮑參翅肚也吃不慣吧!”

    這算不算間接怪責對方點的菜沒有貴價貨呢?真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了。

    何其不幸,耀華的母親是個極端敏感的人。她年輕即守寡,把兒子及女兒養大成人,心里就有一份揮之不去,且毫不自覺的占有欲信念油然而生,以致于根深蒂固。兒子要娶妻了,要搬到新居去自立門戶了,她的心早已灰冷,對于一總令兒子遠離她的有關人等,都痛恨得牙癢癢。

    對于今晚,她老早唧咕,在耀華跟前不知說了多少次:

    “你現今既要創業,又要置家,所有的積蓄都一下子用光,相親只不過是例行公事,倒不如以飲茶方式聚一聚就算了。”

    還是麥耀華堅持:

    “也不差那幾百塊錢了吧,一生人只有一次。”

    “常言有道:山大斬埋有柴。同樣的道理,處處節儉,就是一條大數。我看一請了,就得一家大小請在一起,我們家只兩個人,就要包起一圍台。”

    “媽!”麥耀華負氣地喊了一聲。

    麥母隨即舉起手來,說:

    “好了,好了。再講下去,母子就要反面了,人還未進我們麥家的門,就為媳婦而破壞與兒子的感情,太劃不來。”

    原來相親前,兩家人都各自有難以言喻的爭執與苦衷。見了面,言語之間有一些合不來,真是其來有自,無可避免。

    麥母對馮母他們那幾句刺骨的話,立即還以顏色,說:

    “也不是怕你吃不慣鮑參翅肚的問題,老實說,孝敬岳父岳母是應該的。只不過,我們耀華是個心急人,事必要又創業又娶妻,齊齊辦,手上的資金就缺了。我也不明白他年紀輕輕的,如何會這麼著急成親?先打好事業基礎的男人,何患無妻?說句老實話,兩小口子結了婚,立即一大堆兒女的生下來,只吃兩餐,都會要掉老命,更莫說要把兒子裝扮得出色、供書教學了。如果節育的話,那又何必急急結婚了?親家也是過來人,你說我是否有道理?”

    一頓飯,在座各人,除10歲以下的小弟外,人人都從背脊骨吞下去。

    一回到家里去,小紅的父親大力拍台拍凳,跟妻子二人落力把麥耀華的母親數個臭。

    “都說孤陰不去,獨陽不長。原來真有這回事,年紀輕輕就守寡,幾十年積聚的郁結,如今發泄到搶她兒子的女人及其家人身上,這是沒法子的事。”馮父這麼說。

    馮母氣得臉如土色,問說:

    “甚麼叫沒法子的事,誰叫自己的女兒不爭氣,人家都差不多講白了,是她急于要嫁,才弄到如今這個地步。”

    當然不可能沒有大哥的份兒,他說:“小紅,你好自力之,嫁給姓麥的,是立即抱娃娃,抑或長年大月的節育呢?我看你是兩面不討好。”

    小紅差一點就想叫嚷:

    “對,對,對,你們都說得對,是我一個人錯,吃甚麼苦也是應該的。我生我死,我好我壞,我貧我富,通統與人無尤,請高抬貴手,別管到我的頭上來,功德無量,福有攸歸。”

    若真能說這番話,怕也可以稍平心中怒氣。

    既是始終出不了口,那種翳痛運行全身,叫人難受得半死。

    最最最傷心的還是天下間最親密的人,竟最不留情地把自己推跌在地上,拼命踐踏,這成甚麼世界了?

    若不是婚期即至,小紅就真的無法忍受這種家庭氣氛下去了。

    然,反正就只有短短幾個禮拜就能擺脫一切,過其二人世界,對付有完結希望的困境是比較容易的。

    于是,小紅再不造聲,把全副精神放在工作上頭,拼命把功夫盡量做齊,才放她的結婚大假去。

    臨放假前的一個黃昏,樂秋心把小紅叫進辦公室去,笑著對她說:

    “新娘子,恭喜你。”

    樂秋心站起來,以雙手捉著小紅的手,非常誠懇地向她祝賀。

    小紅興奮地不住笑,連聲答:

    “謝謝!謝謝!”

    “我沒空去搜購禮物,又不知你的小家庭究竟需要甚麼、所以想了一個權宜之計。我跟一位開設電器商店的朋友阮植講好了,已經付了一個數額的錢給他,你與耀華按址到他的店上去,隨便選購電視和錄影機等等,好不好?”小紅感動得甚麼似,連忙答:

    “不好!不好!”“為甚麼呢?”“禮物太貴重,我受不起。”

    “你我還要說這些客氣話,就太見外了。”

    樂秋心真心誠意地說出這話。這些年來,她有與小紅相依為命的感覺,事業發展再順利,在大機構內的政治人事紛爭還是無日無之。全公司,在自己跟英嘉成未鬧戀愛之前,只得秘書是最信得過的人。

    在英樂之戀傳出之後,人前人後,還是有流言中傷這回事,尤其當大局未定之際,很多人心都在起化學作用,那些在公事上頭,看樂秋心、英嘉成不順眼的人,都恨不得他倆的一出戲是悲劇收場,甚而那些根本與他們沒有利害沖突、抵觸來往的人,都會以別人不幸療治自己失意的歪心腸,靜觀其變。

    凡此種種,均形成一股不容忽視的壓力,夠樂秋心受的。

    只不過,她身心都溶瀉在極度激情之中,沒有余情剩力去感受,不會覺察太多的難過。

    小紅這女孩子非但忠心耿耿,且還善解人意。除非遇上極嚴重的事,否則,從來都報喜不報憂,那就是說,小紅好比守門大將軍,把那些不必入耳,入耳亦無用的是是非非都擋絕了,所有消息經她過濾之後才傳到樂秋心的耳朵里去,讓她耳根清靜得多。有些人真不曉得爭取眼不見、耳不聞為淨的效果,一有甚麼大事發生,立即四出奔走,打探消息,死捏著周圍人等問長問短,問不出結果來,憂心戚戚,問出了因由呢,苦自氣結,真是莫名其妙。

    樂秋心在商場內能征慣戰,她絕不笨。曆年來有甚麼公司內的政治危機,她第一件做的事是冷靜自己,定奪方針,坐言起行,外間傳言,一律拒諸門外,以免影響心情,擾亂視線。這個方法,百試百靈。

    然,有些時不是你不要聽就聽不到的,人像老是在想辦法去刺激你,企圖令你氣憤,亂掉陣腳。故而有小紅之流的得力將領擋在前方,誠是她專心應付種種危難的一大助力。

    對小紅的感激,常在心間。

    要回報呢,也還不易。公司有人事部的已定薪金架構在,有好的表現,還是要看年資、學曆、職位。小紅已在樂秋心照顧下得到相當好的優惠。但秋心是個重感情、講義氣的人,她始終認為不足以表達她對小紅的感謝。

    如今小紅結婚了,正正是大好時機。

    既為小紅高興,也有點惺惺相借。于是決定來個大手筆,以示對小秘書的愛護。

    當然,樂秋心絕不是飽人不知餓人饑。她家當相當,但也明白小職員一旦成家,凡事一闊三大的苦。

    一念至此,就知道小紅家居的常用擺設也許會缺了,因而作了這個安排。

    小紅當然不是為了物質上的厚待而深深感動。這年頭,連父兄等都受不了生活壓力,而不自覺地常常將脾氣發泄到自己身上來,這位女上司,難道就缺了形形色色的挑戰與考驗嗎?還能在每天每時兵凶戰危之際,對為她出過力、盡過忠的人關照,真是太要感謝,太要知情了。小紅千多萬謝之後,說:“樂小姐,我放假回來,再請你吃頓便飯。”

    小紅結婚不打算擺酒,一則是這陣子年青人結婚也不重視這個擺場了。二則,不消說了,當然是為著手頭沒有松動余錢做這番喜事。

    樂秋心于是說:

    “好,你回來後,由我請你們兩位吃飯吧!”

    小紅突然想起,嚷:

    “可能我們誰也不能請誰呀!”

    “為什麼?”

    “俗例不是規定兩個都有喜事在身的人,不宜互相邀請,有相沖之嫌嗎?”

    這就等于肯定樂秋心也在這最近要辦喜事了。秋心一時有點點的難受,然,還是歡喜的。因而答:

    “我們百無禁忌,況且,又不是大排筵席,只是吃頓便飯,有甚麼不成?”

    “樂小姐,你也不打算結婚時要宴請親朋戚友?”

    “不!”樂秋心搖搖頭:“簡簡單單算了。”

    小紅回應:

    “對,反正是兩個人的事。”

    小紅認為樂秋心及英嘉成都是在社會階層內有相當名望的人,也不缺那個錢,一定會鋪張,沒想過樂秋心如此的答她,也就不好再講下去了。

    樂秋心是有苦衷的。

    有哪一個女人結婚前沒有想過,要有個相當難忘、相當轟動的婚禮,最好是衛星直播,把自己的豐福,通知全人類,這才算真真正正的威風八面。

    然,在自己的例子中,姑且勿論前些時,還在跟英嘉成相處上生了齟齬,發現感情上的第一道很輕微的裂痕,就算依然郎情妾意,十全十美,仍不能把他倆的一份幸福公然向所有親朋炫耀。

    因為,他們的結合,無可否認代表另一段婚姻的脫離。

    別說姜寶緣有她的擁躉,還有不少局外人是支持她一面的婚姻衛道者,太明目張膽地向這一干人等挑戰,是不智,且心上也有不忍。

    一宗光明正大的人生大事,原本可以在大太陽底下進行,但,對她就只能在陽光可到之處的一個角落內靜悄悄的處理,不能毫無顧忌地接受四方八面灑來的鮮花與彩紙。

    不能不說是一宗憾事。

    如果樂秋心沒有這些客觀環境的故障,她可能還是會攜了英嘉成,到地中海的一個小島上過個如神仙眷屬般的蜜月生活,但如今明知不得不如此,才憤憤然,但望能開個轟動全球的結婚酒會。

    樂秋心在心內苦笑。

    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兩個已經尋著了終生伴侶的快樂人兒,也有不快樂之處。

    馮逸紅與麥耀華的蜜月地點是珠海。

    他倆訂了一個3天的度假村假期,當日在大會堂簽字行禮之後,就簡簡單單兩個人牽著手,挽了兩個大包包,干脆步行至碼頭,乘船到珠海去。

    珠海的這個度假村,發展得相當不錯,尤其是一幢管理得頗整齊的酒店落成後,便可容納很多游人住宿。

    村內的設備還算像樣。不但有網球場、卡拉0K、的士高、保齡球場、水上單車、陸路馬車,還有各式各樣的商店、茶樓、酒館,可供游人兩三日十分豐富的節目。

    年青男女結伴前往游玩的也不少,最主要是收費廉宜,像麥耀華小夫妻,兩個人3天的費用,大概還不過是一千元上下的樣子,若果在香港要三天節目,支出還可能不只此數。

    怎麼樣的環境下的蜜月,都是甜蜜的。一對新人,生活在心境與環境都如詩似畫的情況之下,兩個人,由頭到腳,都沐浴在幸福之中,光芒四射,新鮮明朗。

    這是留在珠海的最後一天,麥耀華攜著小妻子,走出度假村,到珠海市上游覽。

    在一幢文化館跟前,小紅買了很多彩色的人形公仔,打算帶回去給弟妹們。心里想,說是姐夫給他們送的小禮物,一定會加強彼此的關系。

    耀華呢,轉身就不見了人影,原來他走到另一個即席替游客寫字畫的攤檔去。

    當小紅看到他,急嚷:

    “嚇死人,轉頭不見了你。我以為你要撇下我不管了。”

    “不急,待那十年八年後,我總會。”耀華幽小紅一默。

    小紅想了想,才曉得嗔罵:“你敢,我纏定你一生一世。”

    “此生休矣!”耀華才吐舌頭,就把小紅擁在懷里。

    “你買甚麼!”“回到酒店去你便知道。”“不,不,現在看,現在看。”耀華沒辦法,只好把字畫打開,是龍飛鳳舞的幾個字:“吾愛吾妻”。小紅感動得一下子就歪倒在丈夫的懷里,整個人似是喝得酩酊大醉,沒有能力再站得穩了。

    為甚麼還要靠自己呢,都已是人家的人了,就這樣永遠依傍著他,由他照顧好了。

    這個意念,這個感受,實實在在是太好、太甜、太美了。

    可惜好景永遠不常。

    對小紅而言,蜜月才那麼幾天,一返回現實生活,就已苦難重重。

    當她回到娘家去,攤開了那些在珠海搜購回來的禮物給家人,就立即被澆了一頭冷水。

    那唯一的,才14歲大的妹妹逸芳,把弄著那個彩泥娃娃,冷漠地說:

    “我班上的同學王淑湄的姊姊,也剛剛蜜月回來,姐夫給她買了件禮物,逗得她樂透了心。”

    小紅慌忙興致勃勃地接嘴問:

    “是什麼禮物呢?也是泥娃娃?”

    “啊,不。”逸芳慢條斯理地答:“是在英國一間叫哈理斯禦用百貨公司內買的一套旅行真皮皮包,還可作書袋平日上學用。是名廠貨吧,有法國名字,我都記不起來了。”

    還未待小紅作出反應,她的大哥馮逸忠在旁就笑了出來。

    雖沒有加一句半句嘴,但那一聲笑、那個不屑的表情,還厲害過賞小紅兩記耳光。

    她直情憤怒,揚起聲來罵道:

    “小芳,你別學得這麼虛榮好不好?甚麼也得講身份、講資格,那不是我們可以奢求的生活。你姐夫送甚麼給你,也是出于一番誠意,不領這個情,也不必如此刻薄。”

    罵完這番話,心上仍有氣。幸好耀華還在樓下燒臘店買東西,未上樓來,否則要叫他不好受!

    小紅的妹妹小芳聽了她姐姐的怪責,悶聲不響.站起來,把那盒泥彩娃娃向小紅的手里一塞,說:

    “多謝了,請代歸還你的丈夫。”

    小紅氣得發抖,那雙手緊緊握著紙制禮盒,竟有一種把它捏個稀巴爛的沖動。她嚷:

    “你這叫做發脾氣了,是不是?”

    馮逸芳竟挺一挺胸,答:

    “是。我自承認是個虛榮的人,我不講身份,也不講資格,只奢求美好的一切,你與你丈夫的誠意且留為自用吧!”

    這番說話,出自一個才14歲的親人之口,太令小紅嚇呆了。

    她只有眼淚汪汪,無辭以對。

    環視斗室之中,幾張親屬的臉,都像帶個似笑非笑的輕蔑表情,難看得有如青面潦牙的鬼,沖著她而來。

    再忍不住了,小紅只有奪門而出,背後還聽到有人冷笑幾聲,道:

    “看,是誰個使性子了?還不是恃著自己有另外一條路可走,有另外一頭家可棲身,才有這副德性。”

    “蜜月回來,要一家人湊她的興,硬要人錦上添花。”

    “風吹得起的幾份禮物,就要受惠人感激涕零,過分不過分?一當成老板娘,就擺個氣派出來,罵窮親窮戚虛榮。好笑不好笑?”

    這些說話,不知是幻象抑或真實,總之,聽得小紅激心刺肺,掩著雙耳,直奔至樓下去。整個人忽然軟弱無力的跌坐在樓梯間,似剛剛逃出鬼門關來,既有余悸,又複傷感。

    她回望著背後那道幽陰的樓梯,發覺自己與家人竟然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之內。

    小紅在這一刻明白過來了,為甚麼人窮志短?一家幾口瑟縮在那轉身都有困難的居住環境之內,怎麼可能培養得胸襟氣度來?空間把人壓扁了,根本大方不起來。

    為甚麼說站在名山大川之中,高瞻遠眺,人的視野與量度都會豁然開朗,寬松宏大,因為環境是最見效的染缸。

    小紅必須學習接受一個事實,她是家中唯一一個有機會接觸到社會上層人物言行風采的人,也只有她一個在目前得以脫離貧困局促的居處,擁有自己的窩。

    妒忌的背後,其實隱藏著對自己的不甘不忿、淒惶與無奈。不錯,小紅諒解家人的心情與處境。

    然,這並不表征著他們可以通過諒解而再走在一起。

    嫁出去的女兒,是父母兄弟要視之為潑出的水,罪不在己。

    第一次,小紅體會到當自己際遇超越他人時,會遭到家人的聯手杯葛,他們以此表示自己的地位與力量。

    也是第一次,小紅體會到原來從另一個角度看,錦上添花也是氣度縱橫的人才肯做的事。

    遠遠的看見耀華從街角轉彎處走過來,小紅立即拭干了眼淚,拿出粉盒來印去淚痕,站起身等耀華走近。

    “怎麼?你走下樓來了?”耀華奇怪地問。

    “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頭在痛,母親囑我早回家去躺著休息,不必陪他們吃飯了!”

    “你母親是個明白人。”耀華一邊挽扶著妻子,一邊這麼說。

    甚麼叫做好女兩頭瞞?小紅也知道了。

    出嫁的姑娘,會在一夜之間成長,怕是為了在柔情與激情之後,巨浪似的翻過來,打在身上的全是人情世故,輪不到你再不脫去幼稚天真的種種憧憬與期望,而面對現實。

    耀華正要揚手叫計程車,就被小紅叫住了:

    “怎麼了?我們坐巴士回家去吧?”

    “你不舒服還擠甚麼巴士?”

    也不由分說,就截停了部計程車,硬塞了小紅上去。

    現今在本城坐計程車,價錢比起外地仍是相當便宜,但以當地普通人的經濟能力去應付,則是很吃力的。

    小紅呆呆的望住了車頭的那只價錢咪表,每跳一下,心頭就有著重重的扯動,這就叫做肉刺了吧?這車程怕要用過百元,是起碼三餐的菜錢了。

    巧婦難為無米炊,學習做主婦,還真不容易。

    蜜月回來,探過了娘家,贏得一場至大的沒趣之後,還要應付家姑。

    小紅跟耀華說:

    “把奶奶請回來吃頓晚飯好不好?”

    “新婦要為家姑洗手作羹湯,當然好。我明晚下班就順道把媽媽接回來。”

    于是小紅忙足一天,又是煲湯,又是燒菜。連那張小小4人用飯台,都給鋪了張好看的繡花台布,放上一小盆人造絲花,教室內添上不知多少歡樂溫暖的氣氛。

    小紅環視這新居的布置,心頭就暢快。

    真是生活上的一個大躍進。

    雖說五百多英尺的房子不怎麼樣,但有自己的睡房、客廳、飯廳、廚房、廁所,還有個小小的客房,完全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推開那客房,見到一整套價值不菲的電視機、錄影機、甚而是卡拉OK的設備,像足小型娛樂音響室,更令小紅欣慰。因為都是樂秋心送她的結婚禮物,正好表征著自己年來的工作成績獲得贊賞。讓小兩口子能在工余,捧玩努力得來的報酬,尤其多一重意義。每晚她和耀華都可以相偎相倚地坐在散放于地上的軟墊,看電視或看那些向朋友借回來的錄影帶,更兼聽唱片,其樂融融。

    只容納著她與耀華的二人世界,是太完美、太寬敞了。

    小紅開心得吐一吐舌頭,更進一步原諒了娘家人各種小家子氣的反應。

    處在順境的人,始終擁有著各種貼身享受,不會因為外頭的酸風妒雨,而影響有瓦遮頭者的安全感與歡樂情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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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4:49:5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耀華陪著他的母親抵達新居時,小紅已經把一頓晚飯燒得停當了,殷勤地招呼著家姑嘗試她的廚藝。

    說到底,小紅還是年紀很輕的姑娘,老想著如果家姑能說一句半句贊美之辭,在丈夫跟前讓自己臉上貼金,那就好了。

    可是,沒有。

    半頓飯下來,耀華與小紅不住的往麥母碗上添菜,她都不行可否,小紅的心已冷了一半,只好再接再厲下去:

    “奶奶,我給你添碗湯好不好?這雞湯是熬了大半天的。”

    麥母一手按住了碗,板起臉孔說:

    “不用了,小紅,別怪我多言,你這叫做未學行時先學走。不是人人都喜歡飲雞湯,也不是逢是雞湯就必是進補有益的。就像我,早一陣子,還有些少感冒與幾聲咳嗽,雞湯灌下去豈不是害我感冒傳里,更辛苦了。再說,一涼一熱,也得分清楚才能做個賢妻良母,我們耀華是個受涼不受熱的底子,你可沒有摸清楚了是不是?”

    小紅沒有造聲,她拿眼看一看丈夫,只見對方低著頭,若無其事的非常專注的吃飯。

    一頓飯其實已在麥母的這番評論之下,吃得完全不是味道。

    吃完了飯,奉上了香茶與水果之後,耀華對他母親說:

    “媽,你還沒有好好的看過我們的房子,來,我帶你參觀去。”

    麥母懶洋洋地站起來,把雙手交疊在背後,跟著兒子走,讓他當導游。

    廚房很小,麥母沒再走進去,只在門口向內瞄了一眼,見小紅在洗盤碗,就說:

    “這廚房算很不錯了,現今小紅站在里頭燒飯,怕比從前娘家的睡房還要松動,可以隨意轉身活動,游刃有余。”

    小紅在心里輕歎,家姑要一腳踩踏在她娘家的頭上去拿這個彩,就由著她好了。

    麥母又探頭進睡房去,耀華到底買了一張簡簡單單的雙人床,另加一張書桌與化妝桌兩用的小台,一張小圓凳子。入牆櫃根本是房子附設的,不再加工。

    麥母說:

    “有沒有找人來看過風水,擺床擺得不對.就不能丁財兩旺。你們大概不曉得這門學問了?”

    小紅在廚房里聽見,差點大笑。那小小睡房,只能僅容一張雙人床,怎麼還能隨意放左擺右,來來去去只得現今這個位置算是妥貼的了。

    到那客房,門一開,麥母的眼睛就發亮的瞪著那套簇新的電視音響器材。說:

    “難怪我剛才一進門來,小紅就趕緊伸手關掉這房子的門。”

    小紅在廚房內聽到家姑這麼說,慌忙走出來,站在走廊上解釋:

    “奶奶,不過是為了要把客飯廳的冷氣機開了,好讓我們吃飯時涼快一點,那部冷氣機是上手業主留下來的,馬力小,如果還要把其他房門敞開了,更不夠涼快了。”

    “啊,是這樣的。”麥母提高聲浪說:“耀華。是你媽說錯了話,怪錯了人,害你老婆要長篇大論解釋一番,真對不起。”

    小紅登時雙眼濕熱,走回廚房去不是,留在走廊內又不是。怕沒有比現今更難為情的光景了。

    耀華站在一旁,終于開口說話:

    “這房子里的全是小紅上司送她的結婚禮物。”

    麥母揚一揚眉道:

    “是嗎?我還以為是嫁妝?價值不菲呢,小紅的上司是個男的還是女的?”

    小紅這下子忍無可忍了,答:

    “奶奶你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話才出了口,火山就乘機爆發了。

    麥母根本連眼都不看媳婦,回轉頭就對兒子說:

    “初歸新抱、落地孩兒,怎麼容得了這等人在我跟前放肆!耀華,誰一手帶大你和你妹妹的,母兼父職,眠干睡濕,你最清楚沒有了。”

    稍一回氣,麥母繼續說話:

    “我這個做母親的,可有權說自己親生兒子幾句。所謂無功不受祿,要是你老婆娘家有個閑錢,貼補女兒女婿,讓你們生活得好一點、舒適一點、豪華一點,那還說得過去。受不相干的外姓人過重的恩惠,管對方是男是女,也不是甚麼光彩事,享用不起的就別享用了,虛榮些甚麼?

    “再說,教你岳家人來到一看,白白認為你沾了妻子的光,又豈是好事?人情是素來涼薄的,沒有人會記得你把血汗錢拿出來又興家又創業,只會以為你閑坐著的享受全靠裙帶尊榮。別說我做母親的不言之在先?”

    耀華默默半垂著頭,沒有造聲。

    小紅看丈夫這麼一副馴服的樣子,心上更氣,于是答:

    “奶奶,家庭是我和耀華兩個人攜手共創的,請別分彼此。他拿積蓄出來買這單位,我也一樣。房子還是在我公司的員工居者有其屋福利計劃下承受著低息長年期特惠的。”

    “這麼說,你在暗示我這個做娘的離間你們夫妻感情與關系了,是不是?”

    “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別強我承認這個罪名。”

    小紅不顧一切的辯駁。

    “好,都是我的錯、我的不是、我的多心,要不要我向你斟茶道歉了?”

    “你們別這樣吵下去了成不成?”麥耀華一聲咆哮,壓止了兩個女人的火拼場面,“好端端的撩是斗非,叫人怎麼說了?”

    小紅紅著眼,急步走回廚房去,門一關上,整整哭了個多鍾頭。家姑是甚麼時候走的,丈夫又是甚麼時候已經倒在床上睡去?小紅都不知道。她自廚房跑回睡房時,只見耀華閉上眼睛,心上的怨憤之氣,又再湧上心頭。

    她伸手搖撼著丈夫說:

    “起來,你這就睡了?”

    耀華睜開眼睛,望住妻子。

    “我無法忍受你媽的無理取鬧。”

    耀華再閉上眼睛答:

    “你根本與她不同住,偶然見一次半次面,有甚麼叫忍受不忍受的。”

    這個答案真叫人失望,也教人心寒。

    小紅立即嚷:

    “麥耀華,你別睡,我們得好好的講清楚這件事。”

    “這件甚麼事?”

    “我和你母親的關系不能再這樣子下去,我受委屈還不夠多了,連你也不明不白,只一味以為我應份啞忍,太豈有此理。”

    耀華坐起身來,說:

    “那你要我怎麼樣,她是我母親,你是我妻子。關系怎麼改變?你要我拋妻還是棄母,嘿!”

    麥耀華居然冷笑,又再重新睡在床上,干脆把面孔朝里,不再理會小紅。

    忽然之間,小紅醒悟了。

    原來男女的激情之後,就是這麼一回事。

    所有的甜言蜜語,不是灰飛煙滅。

    所有的海誓山盟,都非悔約。

    生活與人情是滔天巨浪,淋熄了激情所引致狂燃的心焰,同時,也沖刷著三生石上堅固的盟約,使之黯然褪色,只留痕跡。

    如果丈夫有一顆已變的情心,還可以乾淨利落的設法扭轉乾坤,或者再回頭也不要他算了。

    可是,現在的情況並非如此。它只不過是要迫令小紅自一個癡迷的美夢轉醒,接受現實,適應人生。

    而這過程,競是痛苦得只能意會,而不便言傳。

    麥耀華依然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賺回的一份收入,安安穩穩的放到妻子的手上。他認為這已經盡了義務。于是安心等候享用他的權利。

    而其中最大的權利就是小紅要勉力做一個百忍成金的好妻子,所有人情事理,如何糾纏、如何化解,如何結怨、如何妥協,做丈夫的不要再管再理。這些芝麻綠豆的事,太魯蘇、太瑣碎、太婆媽,都不應該是男人大丈夫所關注的。更遑論著手處置。

    作為女人,或更具體一點說,作為妻子,就有天生的責任去啞忍,或排解這一切的生活紛擾和人情瓜葛。

    小紅在驀然發覺了這重重的人際關系與義務之時.嚇得哭過鬧過,以致于猝然憔悴。

    婚後的馮逸紅被所有的富恒企業同事認為是沉靜了,少掉活潑。卻增添成熟,都說是由少女晉身而變為少婦的當然表現。

    小紅心內歎息,怕是所有無憂無慮,浸沉在激情一段日子之後的男女,驀然回複普通人的生活,繼續人生的另一個成長階段時的一份無奈而已。對于上司樂秋心,小紅更不便把難題與苦處相告。

    除了身份地位仍有懸殊之外,小紅都不知從何說起,這是最淒涼的地方。

    有甚麼具體的,最重的禍事臨頭,仍可奔走相告,逐門逐戶向親友乞求憐憫。這些婆媳父女夫妻之間的爭執,在天地之間、于風云起伏的大都會內,算甚麼事?

    況且,小紅心里想,自己不會是一個奇特怪異的例外,換言之,樂秋心也必會遭遇到類同的情況,她只靜靜地等待那心照不宣,甚而是無言相對唯有淚千行的一日來臨,更切實際了。

    的確,小紅的估計正確,誰在世界上會成例外?

    不,都一樣。

    激情三百日之後,接踵而至的難題多如恒河沙數。

    樂秋心自從英嘉成提出過好不好等一兩年再結婚之後,她的心冷卻了。再沒有主動的提起婚事。

    對于同居之後的英嘉成,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冷淡。

    使樂秋心更寒心的是,英嘉成對彼此之間的感情低潮,似乎沒有特別的介懷。

    或者是公事煩心。

    這是唯一的能令樂秋心替英嘉成解釋,而讓自己寬慰的理由。

    樂秋心在毫無選擇下只得相信。

    事實擺在目前,徐永祿在富恒企業內已日漸得寵,差不多已是上下皆知之事。

    連母公司的總裁孫國棟都禮讓徐永祿三分,老是在樂秋心跟前說:

    “徐永祿手上的各項業務計劃很重要,你的後勤部門要跟他多一點的緊密合作,公私分明。”

    這最後的一句話令樂秋心很不高興,卻又不便發作。

    甚麼叫公私分明?何謂公?何謂私?

    情勢異常明顯了。公是指徐永祿要做的商人銀行大事,私是說樂秋心與英嘉成的關系。

    如果公私二者沒有抵觸,則不用要求她公私分明。這象征了徐永祿與英嘉成在富恒的勢力已達均衡狀態,樂秋心若不與徐永祿通力合作,無疑是站到英嘉成一邊去,以私會公。

    樂秋心當然明白,在大企業內任事,面對的與交手的全部是功力深厚的一班江湖高手,每一句說話都絕少會是無心之失,信口雌黃。

    因此.她上了心。

    沒有把這件事向英嘉成複述,免加添他的煩惱。

    徐永祿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然而,他對樂秋心,似乎有點另眼相看。

    這日,會議完畢,他一直跟在樂秋心後頭,直走回秋心的辦公室去。

    “你有事要跟我商量?”秋心問。

    ‘對,要你幫忙!”

    “請說!”

    “今晚有個業務晚宴,富恒派了我出席,實在騰不出空來,三單上市書項要關顧。我看你能不能代一代我。主客是國內來的貴賓,習慣晚宴在下午六時半就舉行,我若能趕得及用甜品,已經幸運.萬一富恒的代表缺席,很沒有禮貌。”

    還未等樂秋心答複,徐永祿又補充說:“原來不敢勞駕你,派個公關經理上陣原無不可,可是出席的人客,身份都是相當的,我們總不能失禮。”

    樂秋心看對方態度誠懇,再加上先前孫國棟的說話起了些少作用。她不願意徐永祿以為自己采取不合作態度,那不但壞了名聲,還變相地承認了英嘉成的地位受到徐永祿的威協,那就更非所願,所以,一口便答應下來了。

    下班前,她叩了英嘉成的門,把這個安排相告。樂秋心的原意是要向英嘉成交代,是晚不能陪他吃晚飯了。

    誰知英嘉成的反應大出她意料之外,竟說:

    “好極了,我正愁沒有人給你作伴。”

    “怎麼、你今晚有應酬?”

    “倒不是甚麼應酬。母親今天生日,她囑我早點回家去吃晚飯。”

    “嗯!”

    樂秋心像被人在胸口上捶了一拳。

    英母的生日,她竟是在這最後的一分鍾,才在無可無不可的情況下被照會。

    英母固然沒有把她當作自己人看待,連英嘉成也沒有。

    樂秋心問:

    “有甚麼人出席晚宴呢?”

    “沒有甚麼人,只不過是一家大小在母親家里吃頓便飯而已。她年年都作興如此,並不崇尚鋪張。”

    那句“一家大小”的話,更觸動起樂秋心的敏感,隨即忍不住問:

    “姜寶緣會出席嗎?”

    英嘉成一怔,呐呐地答:

    “我想她會的,母親叫了她,且銘剛與銘怡也要他們的媽來吧!”

    英嘉成這幾句話,旨在向樂秋心解釋,這並不是他的意思。

    然,欲蓋彌彰。

    樂秋心再不多說話,應了一聲“嗯”就掉頭走了。

    英嘉成站了起來,本想跟樂秋心多說兩句話,逗她高興。其後翻心一想,不必了。

    凡事都要得到樂秋心認可的話,這以後日子怎麼過?說到底,這是正常的家庭敘會。就是離婚十年八載之後,母親仍以姜寶緣為媳,有她個人的自由。一雙兒女更不可能改認樂秋心做媽媽。至于自己,有個一夜夫妻百夜恩的念頭,是念舊的好德性。難道要弄到跟前妻成為世仇,才算對得起秋心?

    樂秋心要是不高興,那就隨她去吧!

    老實說,秋心又何嘗不是身不由主呢,徐永祿說一聲請她幫忙,她問都不問自己意見就答應下來了,這又是甚麼意思?如果今兒個晚上,預備好節目跟樂秋心分享的話,那豈不教自己失望?

    人人都有借口去做一些自己的賞心樂事,他英嘉成何獨不然?

    今晚,他將會有一個溫暖的晚上,最低限度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有慈母與愛兒的笑聲可聞,又有舊時枕邊人可見,或可知悉她的近況一二。

    至于樂秋心,走離了英嘉成的辦公室,腳下浮浮蕩蕩的都把持不住重心似。

    宴會還是去了,一顆心卻在翻來覆去的想些老問題,她無法原諒英嘉成的態度。最低限度她有權預聞這個家庭聚會的安排,這是個她備受尊重的問題,甚至乎,她樂秋心有權不讓英嘉成再出席這種合家歡的場面,也是順理成章的。

    如果一個英母、兩個小童,再加一個前妻就可以聯手爭取到與她樂秋心平起平坐的位置,她是不會肯的。

    面子太掛不下,自尊心被踩踏,必然會站起來,挺直胸反抗!

    一邊思潮起伏,另一邊應酬歡笑,真是件苦差。

    直至徐永祿趕來出席,樂秋心才如釋重負。由著他充撐場面,自己靜候散席。

    “真多謝你幫這個忙。”徐永祿陪著樂秋心走出會所的餐廳時這麼說。

    “別客氣,都是為公司做事。”

    “有開車來嗎?”徐永祿問。

    “沒有。”

    “方便由我送你回家去嗎?”

    如果樂秋心說不方便的話,就太不大方了,于是只好點頭微笑。

    徐永祿跟樂秋心走過會所的咖啡室,再准備走下停車場時,徐永祿說:

    “我是個得一想二,永沒厭足的人,可否再請求你陪我到咖啡室去吃個漢堡包?現今腹似雷鳴。”

    的確,徐永祿趕到宴會時,已是上甜品的時候了,為了公事,廢寢忘餐是樂秋心司空見慣的,太易感同身受。

    樂秋心終于叫了一杯咖啡,陪著徐永祿吃他的漢堡包。

    “一連欠了你兩個人情,無以為報,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徐永祿舉起水杯,向樂秋心致敬。

    咖啡沒有加糖添奶,益覺苦澀,樂秋心依然一飲而盡。

    “你大喜的日子快到了,是不是?”徐永祿問。

    樂秋心不知怎樣答,只唯唯諾諾。

    “英嘉成是個很有福氣的人,太令人羨慕了。”徐永祿說這話時,是有誠意的。

    這使樂秋心不期然認真地望徐永祿一眼。竟發現他是個眉目清爽,很惹人好感的男人。

    她隨即垂下眼皮,這個感覺令她難為情。

    徐永祿與英嘉成在公事上的不咬弦,已經日漸表面化,作為英嘉成的未婚妻,她怎麼可以對徐永祿有一絲多過普通同事的好感,

    當一個女人要把自己連名帶姓的依附在另一個男人之下時,原來會有這麼多掣肘。

    結婚是女人的歸宿,可是要付出的代價可真不少。

    她忽然之間不忿起來。

    還未入英家的門呢,為甚麼不可以有獨立的思想,獨立的行徑?再說,姓英的可又有把她看成自己人了,最低限度直至目前為止都沒有。

    樂秋心低頭看看手表,現今這個時刻,怕英家的一家大小正在團圓歡樂呢,她樂秋心為甚麼要為英嘉成管住自己的心?

    “是不是要趕著回家去了?”徐永祿見樂秋心看手表,因而有此一問。

    “不,不!”樂秋心對徐永祿有點不好意思,對英嘉成則有點深深不忿,于是答:“還可以多喝一杯咖啡。”

    徐永祿于是招呼侍役,再為樂秋心添了咖啡。“喝多了咖啡,你能睡?”徐永祿問,語調是關心的。“我能不能睡,跟喝咖啡沒有關系。”樂秋心說的是實情。“同意。”徐永祿竟然感慨地說:“商場與情場均如戰場,我這一陣子喝不喝咖啡,也不能睡得安穩。”樂秋心不知道對方為何這樣子說,他要不解釋的話,也不能苦苦追問,說到底還是同事,且是男女同事而已。

    徐永祿繼續說:“我跟英嘉成在業務處理上頭有甚多不同的意見,往下去,無可避免會有相當多的困擾和紛爭。你是商場內能征慣戰之士,當然明白,為了達到自己的理想,難免會有令人不快之事,如此的無奈與迫不得已。”

    叫樂秋心怎樣答複呢?對方是這般的坦率。

    “各人都是盡心工作,公事公辦而已。明理人是不會如此介懷的。”樂秋心這樣答。

    “你當然是個明理人吧!”

    徐永祿說這話時,眼光懇懇地直射到對方的臉上去。有幾分請求憐惜的味道在。

    這令樂秋心有點心驚肉跳。

    “其實,我永遠贏不到英嘉成。”徐永祿忽然垂著頭,把弄手上的咖啡杯:“沒有人知道我在他面前是個失敗者。”

    樂秋心默然。

    “或者因為我自知是個失敗者,所以我才在工作上更蓄意地采取攻勢,以彌補缺憾。”

    樂秋心抬頭,觸著對方毫不遮瞞的眼神,已經告訴她太多太多了。

    “為甚麼要告訴我?”樂秋心問。

    “因為忍不住,藏不牢。心事擱著多時了,有一種外泄的沖動,且以為只要讓你知道,在婚前知道,會是我的一個安慰。”

    樂秋心蹙著眉,心是七上八下,默默狂跳。

    “更因為如果我日後在公事上頭跟英嘉成火拼了,你會考慮原諒我。”

    徐永祿忽然伸手過來捉住了秋心,說:

    “請相信,你的諒解是我的最大願望。”

    任何一個女人接受異姓的膜拜,都是一份享受。

    一時間,隨著徐永祿的情迷,樂秋心有著她的意亂。

    她不曉得回答。

    既不能表示甚麼正面的期許,也不願給予甚麼負面的反應。

    樂秋心明知自己眷戀這種感情上的虛榮,不能自己。

    她原諒自己。

    她讓徐永祿的表示得到了一個鼓勵性的結果。

    聽過一個這樣的西洋故事沒有?

    人們說,當小姐願意對先生說“不,我不願意、我不接受”之時,等于這位小姐心里說“我願意考慮、或會接受。”

    當小姐嘴里對先生說:“我願意考慮,或會接受”時,就等于小姐心里說“我願意,我接受。”

    但當小姐明目張膽地直接表達“我願意、我接受”時,只證明這位不是正經的淑女而已。

    故而樂秋心的緘默,沒有表示任何不悅與嗔怪,對徐永祿而言,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反應了。

    他不能在開仗的第一個回合,就直搗黃龍,要求全勝。

    徐永祿把樂秋心送回家去時,兩個人沿途都無語。這是徐永祿刻意的安排,不宜急攻的事,切勿造次。

    況且,此時無聲勝有聲。

    讓樂秋心胡思亂想,是最高的一著。

    樂秋心呢,她的確在胡思亂想。

    腦海里一忽兒是徐永祿一往情深地望住自己的表情,一忽兒又是英嘉成被妻兒圍繞著吃喝玩樂的情景。

    她的心情跌蕩得厲害,而又要強自鎮靜,其實是極辛苦的一回事。

    英嘉成這一晚,也並不比樂秋心過得更自在。

    他回到母親的家去時,只見一雙兒女陪坐在姜寶緣身邊,正七嘴八舌地跟她說話,母親又在廚房里打點晚飯,根本都無人有空招呼他。

    忽然的,他覺得備受冷落。

    這份冷落完全是因為自己偏愛了樂秋心所致。

    值得嗎?

    為一個女人而犧牲了這麼多親人的感情?

    更何況這女人可以隨時隨地有外騖的心,有獨立而不須依靠自己的能力、有見異思遷的可能?

    不比姜寶緣,這前妻是個徹頭徹尾繳了械、手無寸鐵的女人,她對自己,只有依傍、只有倚賴、只有順從、只有忠耿。

    或者跟這麼一個附屬品長厮守是相當沉悶的一回事,不比與火熱溫柔,兼而有之的樂秋心刺激。

    可是,激情之後是生活啊?

    一旦搬住到樂秋心的公寓去數月之後,就已經發覺彼此的激情被慣性心態所箝制而減弱。

    不外如是。

    唯其姜寶緣沒有熱烈地跟英嘉成傾談招呼,益發刺激他往這個方向去思索,面對著妻兒,無由而不能自制地有一絲的悔意。

    英母的每年生日,都要拍一張全家福的照片,以留記念。

    今年也不例外。

    當兩個孩子吵吵嚷嚷地跟著祖母去上菲林,弄相機之際,姜寶緣對英嘉成說:

    “對不起,如果今晚的安排為你添上麻煩,那是我有心無力的事。你母親對我實在是沒有話可說了。”

    英嘉成當然明白姜寶緣的意思,英母壽辰,現今出席的應該是新人而不是舊人了。老人家的固執與堅持,是姜寶緣的一份榮耀。

    “你一直待母親很好之故,其實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

    英嘉成這樣說,是出于真心誠意與感慨。

    他忽然的想起了過往的許多年,姜寶緣這個做媳婦的,也真正很受家姑的一點氣。

    是百忍成金,修成正果了,可是得到了家站的全力支持卻失了丈夫的愛寵,姜寶緣不是不可憐的。

    英嘉成這樣想著時.姜寶緣也有相同的思維。

    因而,她的雙眼稍稍溫熱,紅了。

    除了想到這婆媳之間苦盡甘來的一日,自己己成棄婦之外,更為丈夫遲來的贊賞,太令姜寶緣感慨了。

    她倒抽一口氣,似把前塵往事都豁出去了,說:

    “這應該是最後一年了,明年,你應該跟母親說一聲,把樂小姐帶來。老人家終歸最愛的是自己兒子,沒有不聽你的。”

    這番話聽進英嘉成耳里,感動在心。頓時間,他也似覺喉嚨有物堵著,作不得聲。

    就在此刻,揚起了孩子的歡樂聲,叫道:

    “爸爸,媽媽,我們跟奶奶一起拍照了。”

    于是,銘剛拖著母親,銘怡拉著父親,分站在英母身旁,讓家里頭的菲傭替他們拍照片。

    連連地拍了幾張,銘怡還用英語給菲傭說:

    “露西,你再站過另外一個角度多拍兩張,怕你拍得不好。”

    然後又換過位置,由著英嘉成與姜寶緣站在英母左邊,兩個小孩站在英母右面,照了幾幅,那才作罷。

    吃飯時,英母與銘剛、銘怡都情緒高漲,額外的開心。

    銘剛對英嘉成和姜寶緣說:

    “學校就要開懇親會,爸爸媽媽會答應跟我們一起出席嗎?”

    “有空的話,我會去。”英嘉成這樣答,順眼看姜寶緣,期待一個令自己好過的答案。

    然,寶緣低著頭吃飯,沒有答。

    銘怡搖撼她母親的手,說:

    “媽媽,你也要來,好不好?”“看看吧!”“不,不,你現今就答應。”“你爸爸不是說,屆時有空就去,我的答案也一樣。”“去年,你們是有出席的,我們要年年一樣。”銘怡這樣說。“對,奶奶今天才說,我們年年都要一樣,一家子陪著奶奶過生日,爸爸媽媽可要陪著我們去參加懇親節。”銘剛堅持這項建議,以致于不期然站了起來,像演說般有點憤慨激昂。

    “看到這雙兒女的表現,嘉成。我不知你內心的感受如何?”當英嘉成向母親告辭時,英母這樣對他說。

    “媽,大局已定。何必還要我為難?”

    “大局已定嗎?”英母說:“別說你還未正式娶姓樂的,就算娶過來又如何,十年八載的夫妻情,要不念就不念。既可以反臉仳離,也可以重拾舊歡,覆水重收。”

    英嘉成再不說話了,掉頭要走。

    英母又叫住了他,說:

    “你最低限度會送寶緣回家去吧?”

    “這個自然。”

    英嘉成與姜寶緣坐在汽車上去時,氣氛是有點突兀和尷尬的。

    也許是為今兒個晚上,家中的老少都刻意地將兩個人重新拉攏在一起。

    這好似相親時.雙方的媒人都在極力說好話,攪得當事的兩個人,心上七上八落,極之難為情。

    這種難為情有時有催化作用,使男女雙方不期然地對對方增加好感。

    或者,英嘉成與姜寶緣之間就有這種情緒。

    英嘉成為了沖淡車廂內那局促不安的怪異氣氛,于是開口說:

    “你近期生活怎麼樣?”

    “較前忙了。”

    “嗯!”英嘉成奇怪:“孩子跟奶奶住,沒有減省了你的功夫嗎?”

    “啊,就是因為刹那間沒有了照顧家庭成員的責任,所謂無官一身輕,可又閑不著,要找點精神寄托,于是聽了朋友的勸,決定找點小生意來經營。”

    “朋友信得過嗎?”

    “都是真心關懷我的。”

    “做些甚麼生意了?”

    “講出來你要見笑,不是甚麼金融財經的大生意,只不過開一間小小花店,你還記得我是學過插花的,很有點興趣,自己可以動手的話,不用全依賴伙計,也是一項長處。”

    說來是頭頭是道,看樣子是事在必行了。

    “嘉成,你如果覺得不是太為難,且看看能不熊給我一點生意。花店不久就開張了。我很希望能有些商業戶口。你們機構單是年中送出的花籃就已經不少。”說罷了,又回頭向英嘉成笑笑說,“當然如果你要送花給太太,我是一樣樂于做這筆生意的。”

    姜寶緣如此說,刺激著英嘉成,竟然不顧一切地答:

    “如果收禮人是你,會不會算相宜一點?”

    這句話有沒有叫姜寶緣心內連連牽動,英嘉成無從知道。

    他是自己把話說出口來之後,渾身燙熱,有著明顯的不安。

    這份不安究竟是象征對姜寶緣舊情複熾?抑或是發覺對樂秋心不起,連英嘉成自己部攪不清楚。

    姜寶緣沒有答,剛剛汽車已抵步了,她乘機向英嘉成道了晚安,就匆匆走下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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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4:50:4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這一晚,躺在一起的樂秋心與英嘉成,顯然的是同床異夢。

    誰也沒有向對方追問晚飯的情景。

    這跟過往的情況有分別。以前每逢各自應酬飲宴回來,總會互相交換訊息,看遇到甚麼人,發生過甚麼事。

    是晚,是奇特的。

    兩個人都好像對對方的遭遇漠不關心,不想追問,避免提起。或者更恐怕因而要自己投桃報李,將行蹤與心事也一並和盤托出。

    的確,床上的兩個人,各懷心事。

    英嘉成把樂秋心與姜寶緣交互思量。

    樂秋心腦海里也除了英嘉成之外,多了個徐永祿。

    這令二人都有著莫名的恐懼與焦躁。

    然,又情不自禁地覺得心頭的不安,是一份並不太難受的感覺。

    日子表面上像往常一般過去,或許彼此都知道關系潛伏著危機,而不敢胡亂再去碰擾它,以免一發不可收拾。

    樂秋心和英嘉成都有各自的惶恐。

    秋心自從跟徐永祿有過那次的交談之後,她不期然地在公事上額外的關注徐永祿。

    就像這一天,公關部把擬好的百靈達企業上市的新聞稿,循例交給樂秋心看。按平日的規矩,除非出甚麼大事,否則她只是讀過就歸入檔案了。

    對于下屬部門樂秋心一直予以相當的自由,讓他們可以獨立行事。

    可是,對于百靈達企業上市的新聞稿,秋心不但動筆改好了一些語氣,而且還加附一張字條給公關部的經理,說:“盡量關照財經版的編輯,爭取最多的篇幅報道此事。還有,快點安排有關人等接受訪問,把百靈達的招牌擦得閃亮一點。”

    有了這份額外的關注,她的手下一定更落足功夫。尤其這是樂秋心少有的行動。

    公關部的同事都不禁竊竊私語,道:

    “樂小姐這麼緊張其事,怕是為了不要讓人家誤會,她完全站在英先生的一邊,不助徐先生建功。”

    這個說法,通過小紅,更美化一番,傳回樂秋心耳里,反而令她心上多一重震驚。

    完全是作賊心虛之故。

    這天,小紅一早上班,就見台面上有一大束的百合與星花,寫著送“樂秋心小姐”。下邊空著。

    小紅一心以為是英嘉成的傑作,也就不以為然,為上司把花插好在辦公室內。

    連到樂秋心回來,看到辦公桌旁的小幾上放著的那一大束白色百台與星花,都以為是英嘉成送的。

    也許因為這陣子忽然產生的貌合神離,英嘉成要向樂秋心表示一點額外的心思,讓她有著驚喜,也是合情理的。

    樂秋心不覺心甜起來。

    正想著今兒個晚上應該為英嘉成做一些甚麼小菜,辦公室的內線電話就響起來了。

    樂秋心打從心底里笑出來,一抓起電話,對方“喂”了一聲,秋心就喜孜孜地說;

    “花很漂亮,己插起放在我辦公桌旁邊了。”

    “謝謝你賞這個面子。”

    對方這樣說。

    樂秋心聽見,呆了一呆,並不曉得答話。

    對方再說:

    “我是徐永祿,花是我送來的,不方便寫上名字,又禁不住要表示心意,讓你誤會,始料不及,很對不起。”

    “不,不,很多謝。”樂秋心這樣應著。

    忽然間眼眶溫熱,完全不能解釋為甚麼自己會一下子傷感起來。

    她微微恨著英嘉成。

    “秋心,我但願可以靜靜地在一旁每天觀賞你的動靜而不采取任何騷擾你的行動。可是,辦不到。自從那晚之後。我更管不住自己,老要向你表示我的心意,我自知這是相當要不得的。”

    “我明白,你已經盡過力就好。”

    “沒有用,我仍然渴望約會你,秋心,可以嗎?”

    秋心想到剛才自己為今晚的晚飯菜式傷腦筋,臉上就是赤熱。

    會不會是狼心當狗肺?

    “秋心,請考慮,我下班前再給你電話,是今晚,抑或明晚,還是後晚,大後晚、我一直等你的答複。”

    究竟是意外之喜?還是意外之憂?

    樂秋心的頭慢慢鼓脹起來,這一天真不知是如何的過?

    午膳之前,小紅走進來提她有個業務應酬午宴,秋心皺一皺眉毛,說:

    “小紅,替我把飯局推掉,沒有這個心情。”

    小紅點點頭,正要走出辦公室外,又被秋心叫往了:

    “你午膳時有空嗎?”

    “有。”“我跟你到外頭的百貨公司走走,想添裝。”

    “好。”

    主仆二人在中環的名店內穿來插去。

    每走進一間店鋪,售貨員都恭恭敬敬地說:

    “樂小姐,你好!”

    他們的眼光真銳利,一望小紅的打扮與行為,就差不多估量得到身份,根本都不勞向她介紹貨色,只一味的纏在樂秋心背後,給她述說有甚麼新鮮熱辣的出爐貨。

    秋心忙于一件件的試穿。她要自瘋狂購物的行動之中,覺著快感。

    女人心情不好,尤其喜歡逛公司買東西。

    理由是自己可以控制局面,可以把一件自己看上眼的東西,在下一分鍾就永遠據為己有。這種感覺很好、很自豪、很有安全感,是女人需要的。

    尤其是正在失意的女人。

    小紅從沒有走入過名店。

    本城的名店,對一般小市民而言,氣氛有如宮府。等閑人非請勿進。

    那些守在里頭辦事的職員,有一點點似牛頭馬面,對不請自來者很不客氣,礙著他們辦正經事似。

    小紅聽說,外國不是這個樣子的。

    她忽然想起,耀華說過,如果她喜歡到外國去移民,耀華會答應。

    或者遠離本城,才真正有資格實實在在的逛名店。可是,一念到移民只是妄想,是高攀,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現今她坐在這兒,唯一能做的只有兩件事。其一是呆等樂秋心試穿衣服。

    其二是聽樂秋心問她:

    “好看不好看?”

    然後,她就答:

    “好看!”或“不怎麼樣!”

    每逢她提供的答案是後音,樂秋心一轉身走回更衣室去,那些售貨員就會以一副不屑的冷臉孔相向,或甚而以憤怨的眼光瞪著她,似在說:

    “你憑甚麼資格批評,壞掉我們的生意。”

    就在這一家,小紅原本好好的坐在一角等候樂秋心換衣服,那店員就毫不客氣地走過來說:

    “對不起,暫時請讓位,我們要用這椅子折放一些衣服。”

    小紅只好站起來,百無聊賴的在店內站著。

    就在這個時候,走進來兩個豔裝的太太,店員慌忙的迎上去打招呼:

    “霍太、袁太,你們好!來看看有甚麼新裝了。”

    那位霍太太說:

    “上星期才光顧過,你一下子哪來這麼多新貨。走得累了,跑進來歇歇腳而已。”

    袁太太說:

    “對呀,順便借個電話,搖給司機,叫他把車子開過來。”

    售貨員一疊連聲地應。“歡迎,歡迎,請兩位這邊坐。”一手把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撈起來,交給同伴,就請那兩位太太坐在原先小紅坐的那張椅子上去。小紅的臉,無端端熱辣辣的滾燙起來。她忽然的極度難過。一直以來,她都想,娘家的父母兄弟,沒有一個有機會見過甚麼上流社會的場面與富貴中人的舉止,因此,他們現了小家子相。

    自己在富恒企業,跟在樂秋心背後行走多年,見多識廣。本城十大富豪,包括富恒的主席在內,差不多都見得七七八八,年中富恒舉行的大宴會又多,都讓自己的人生體驗豐富至極。

    然,事物往往有正反兩面。

    小紅看到燦爛的一面,也接觸到腐朽的另一面。

    有人為著要走樂秋心的門路,而跑上富恒去找小紅,向她打恭作揖。

    換了一個環境.則又有人認定小紅是個跟在上等人家屁股後頭當跑龍套腳色的,瞧她不起。

    這其中的甘與苦,是否能平衡得來?還真是未知之數。

    正在無端百感交集之際,樂秋心從更衣室出來,買了兩件衣服,另放棄其他試穿的3件,匆匆的在單上簽了名字之後,就對小紅說:

    “我們分頭行事,你呆在這兒等他們把衣服包好,我到剛才那間店去取手袋皮鞋,然後到這商場地庫的日本餐廳去吃午飯。”

    小紅點點頭。

    樂秋心這才踏出名店,坐著歇息的兩位太太就連忙交換意見。

    “要等5分鍾,車子才能來,且坐坐吧!”霍太說。

    “看到剛才走出去的那個女人沒有?”袁太問。

    這麼一說,小紅立即豎起了耳朵聽。“什麼人?”

    “姓樂的,是財經界的女強人。你的老霍沒有向你提起?”

    “沒有。這起所謂女強人,現今個個大機構都有三、五、七名,有甚麼稀奇?”

    “她不同,風頭一直蠻勁的。最近更厲害,弄得富恒企業那姓英的董事鬧離婚,說要娶她。”

    “娶成了嗎?未到走進教堂去的那一分鍾,都不作數。當今之世,大多女強人要把人家的丈夫搶走,結果呢,有多少人成功了?這一廂靠著幾個女朋友虛張聲勢,說與那個男人如漆似膠,快要成親了,那邊廂成營坊眾目睹人家夫婦兩一齊打球游泳逛街,還手牽著手,恩愛如昔。告訴你,這種游戲,只便宜了我們,增加茶余飯後的談話資料而已,不然,這候車的5分鍾,我們談些甚麼好?”

    “那姓樂的年紀看來不少了?難怪她急于上岸。”

    “在正經大機構任事的女人總比較歡場女子能頑抗歲月的,後者未到30,已經人老珠黃。前者呢,起碼還有多十余年光景。”

    “想想還是我們妥當,一只船早早靠了岸,那管外頭風與雨!”

    “所以.老叫你別對老霍看得太緊,貓在外頭拉屎,在外頭偷吃,到時到候曉得回歸,沒有騷擾到府上來,就要只眼開只眼閉了。”

    聽完了這兩個貴婦人的一番話,面對著一大盤新鮮美味的魚生,小紅都食不下咽。

    “怎麼?沒有胃口?”樂秋心問。

    小紅勉強夾起了一塊三文魚,緩緩地放到嘴里去。

    “不是已經夢熊有兆,故此影響食欲吧!”秋心關心地問。

    “不,不。”小紅連忙否認。

    她放下了筷子,望著樂秋心,問:

    “樂小姐,你其實是一表人材,甚多選擇啊。”

    “甚麼?”樂秋心驚問。

    小紅忽然紅起了眼,不再造聲。

    “為甚麼忽然說這兩句話了?”

    樂秋心一問,小紅的眼淚就掛下來:

    “樂小姐,你一向待我好。我很替你不值。”

    樂秋心默然,想了想,說:

    “你聽到閑話?”

    小紅點點頭。

    “公司里頭聽到的?”

    “不,同事不會在我跟前說你的不是。”

    樂秋心點點頭,自嚷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就算街知巷聞,也是意料中事。”

    “樂小姐,你生活圈子內有那麼多的獨身男士,總沒有一個合你意嗎?如果非英先生不可的話,那就快快結婚吧!”

    小紅是心腹,她竟這樣建議了。

    樂秋心怦然心動。

    更多的是左右為難。

    原來自己已走到窮巷的盡頭,要撿回一點體面,要堵塞人言,只有嫁英嘉成。

    嫁英嘉成有甚麼不好?

    不是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事?

    為甚麼到可以把對方迫一迫就能成親之際,卻有這麼多的顧慮?

    顧忌甚麼?

    顧忌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激情三百日之內,樂秋心的確擁有英嘉成的整個人整個心。

    三百日之後的今天呢,她還能肯定嗎?

    要她選擇,秋心甯可英嘉成睡在姜寶緣身邊,腦里心上想的是她。萬萬好過人在身畔,心卻飛馳老遠,仍落在舊時枕上去。

    單是這麼想一想,都驚出一身冷汗來。

    樂秋心怕死了那種不得不維持的人際關系。

    平日要她對牢一些看不順眼的同事與客戶,已經累得一塌糊塗,回到家里去,若還要維持一頭不得不維持下去的婚姻,秋心自覺終會有日暴斃。

    小紅說得對,她不是沒有選擇。

    誰個好眉好貌、有份正經職業、有筆可觀積蓄的女人會嫁不出去?

    只在乎嫁誰?

    在乎你願不願紆尊降貴、委屈求全而已。

    自己就是不肯屈就,才放棄很多很多嫁給獨身漢的機會,候著了這個英嘉成?

    如今,竟面臨著功虧一簣嗎?

    整個下午,樂秋心更無心工作。

    看看表,快五點了。

    再望望辦公台上的內線電話,隨時會響起來了。

    應該如何反應?

    樂秋心簡直心亂如麻。她霍然而起,推門而出,直趨英嘉成的辦公室。

    英嘉成的秘書看到樂秋心,立即笑著說:

    “英先生在外頭開會還未回來。”

    “有沒有說甚麼時候回來呢?抑或他會直接下班了?”

    “英先生沒有說,大概還會回來一轉,有成疊文件他未批出來。樂小姐可以坐坐稍等,或我在英先生回來時立即通知你。”

    “我且進去坐坐。”

    樂秋心走進英嘉成的辦公室去,百無聊賴地踱著方步。

    在這兒,總好過候在自己辦公室內,萬一徐永祿的電話接進來,會不知所措。

    她走近英嘉成的辦公桌去,只見台頭放著的兩張相片是銘剛與銘怡的。

    並沒有樂秋心的份。

    她苦笑,勸勉自己別再多心。

    待兩個人結婚後,再放婚照,比較合情理,樂秋心忽然心情輕松了一點點。

    她肯朝寬處想去。

    結婚以後,一定要趕快生孩子。有了孩子,就更能使自己和英嘉成的關系牢固了。

    不久將來,他的辦公台上不但有銘剛和銘怡兄妹的相片,且還會有她和兒女,起碼2對2,彼此打個平手。

    想著,似乎情緒安穩了。

    順手翻一翻英嘉成的文件,竟看到壓在文件下的一疊照片。

    樂秋心取來一看。照片印有日子,正正是前幾天的事。

    英母的生日會上,英嘉成與姜寶緣仍站在一起,跟一雙兒女陪在英母身旁,一家五口全都咧著嘴,笑得很開朗。

    樂秋心的手松了,好幾張相片散跌到書桌上。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心口相問。還要不要多生幾個小孩子出來,跟這姓英的一家拼過?

    有意義嗎?

    有需要嗎?

    有選擇嗎?

    有後悔嗎?

    一連串的問題湧現腦際。

    樂秋心苦笑。

    為了一個還不是養活自己的男人,荒廢光陰,浪擲感情,且讓情緒忽高忽低,跌蕩不定,何必?

    她步出了英嘉成的辦公室,返回了自己的房間去。

    才坐下,內線電話就響起來。

    對方說:

    “我已搖過來三次,以為你要為回避我而提早下班了!後來一想,才警告自己千萬別如此妄自尊大。”

    樂秋心笑起來。

    “今晚一起吃飯成不成?還是要我再等下去?”

    樂秋心答:

    “今晚吧,今晚我剛好有空。”

    當樂秋心收拾好公事包,穿回了外套,打開手袋,拿出粉盒來補了粉,正要站起來下班時,英嘉成推門進來,說:

    “你剛才找我?”

    樂秋心望望英嘉成,說:

    “對。”

    “甚麼事?”“沒甚麼事。只想告訴你今天晚上我有應酬。”

    “是嗎?”

    “是。”

    這種對白對英嘉成與樂秋心而言是非常新鮮的,然,並不有趣。

    “甚麼應酬?”英嘉成問,仍維持那平靜的語音。

    “百靈達企業的應酬。”

    那就是說同行的人是徐永祿。

    “嗯!”英嘉成應了一聲,並沒有表示甚麼。

    “你呢?”樂秋心問。

    “我?”

    “對,你今晚有節目嗎?”

    英嘉成聳聳肩,說:

    “沒有。”

    隨即再說:

    “沒關系,我可以隨時回母親家去吃飯,陪孩子們玩玩或是甚麼的。”

    對,樂秋心想,英嘉成是的確隨時有這項至高無上的節目的。

    少替此君擔心。

    于是她抓起手袋來,走出辦公室去,並且微笑地對英嘉成說:

    “再見!玩得開心一點。”

    英嘉成呢,非常有風度地為樂秋心拉開了門,也回了她的話,說:

    “再見!你也是。”

    一對極度激情後的男女,會如此禮貌周周,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通天下的人,都不是自己放肆地發脾氣的對象,都應該溫文爾雅,只除了親人。

    英嘉成與樂秋心在社會內泡了這麼多年,怎會不曉得這番道理?

    心內的歎息是既深且痛的。

    坐到那可以遠眺整個海港景色的酒店頂樓餐廳內時,樂秋心的心其實是灰蒙蒙一片。

    徐永祿舉起酒杯來,說:

    “請別不開心,為你自己。”

    樂秋心揚揚眉,還未回答,對方就說:

    “不要否認,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

    “如果你開心,我就不可能得著這個機會了。你不是個輕浮草率的人。”

    “多謝你的贊美。”

    “這是鼓勵。”

    “對朋友盡心支持,盡力鼓勵,未必會得著甚麼好的回報。你是不是個施恩不望報的人?”

    “笑話了,我像這般偉大嗎?”徐永祿呷了一口酒:“望報是情不自禁的。可是,不會因願望可能落空,投資可能失敗而不作嘗試。”

    徐永祿看牢了樂秋心,說:

    “我已經想清楚了。”

    “何必浪費彈藥,打無把握的仗。英嘉成將會娶我了!”

    “他應該昨天就娶你。”

    至理名言。深感樂秋心的心。“他遲了,我就有機可乘。”“徐永祿!”“樂秋心,我是認真的。”“如何可以停止這場游戲?”“起碼直到你正名為英樂秋心為止。”“何必令我為難,令英嘉成尷尬,傷心。”“你為難表示我有希望,英嘉成尷尬,與我無干。”反正是傷心定了,無可再損失下去,為何不作孤注一擲,背城一戰。”樂秋心失笑了。她並不討厭徐永祿。如果沒有英嘉成,她不會排除跟這男人走在一起的可能。

    他具備了相當多不錯的條件,說話像人樣是首要條件。

    社會上充塞著太多語無倫次的人,男人有此表現,更加恐怖。

    試過有一次,樂秋心上理發店,翻閱畫報,讀到一段男女影星鬧戀愛的新聞,那男明星一開頭接受記者訪問就說:“我不能透露關于我和她的事情,怕惹她不高興。”然後整篇都是由他口述的戀愛經過。真有點小人得志,語無倫次的感覺。比女人講是非不知要低格多少倍。讀完那段報載,樂秋心納悶了起碼3天。有些事情,女人可以做,可以放肆。男人不可以。譬如說女人要做潑婦、罵街,旁人不會看不順眼。換了是個男人,絕對不能接受。

    坊間有風度的男人並不多見。

    物以罕為貴。

    看樣子,這姓徐的相當合格。

    男人一旦有涵養,就自然會吸納學識。二者兼備而沒有機會發跡的,其實在今天是絕無僅有的。

    尤其是本城,給有條件的男男女女太多公平的機會了。

    一般而言,抱怨時不我予者,只為他不知道自己是志大才疏而已。

    故而,具備了這一總上乘資格,又是獨身未娶的徐永祿,未嘗不是未婚女性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乘龍快婿。

    是不是有一點點的相逢恨晚?

    樂秋心嘗試著把持自己,不要被對方的激情洪流所淹沒。

    晚飯還是吃得相當愉快的。

    徐永祿是個健談的人。

    且,凡是野心家,都必有其獨特的吸引之處。

    他惹人抗拒他,或接納他,都是一種具魅力的挑戰。

    樂秋心基本上是個歡迎挑戰的人。

    更重要的是人性對激情,往往趨之若騖。

    當一段情冷卻之後,有另一段情代之而起,一場刺激接著下一場,到底是吸引的。

    樂秋心回到家去之後,赫然發覺英嘉成還未回來。

    不錯,英嘉成此刻正在英母的悉心安排下,陪著一兒一女吃罷了宵夜,才送他們回睡房去休息。

    之後,英母毫不矯情地囑咐英嘉成:

    “夜了,一就在我這兒住宿一宵,一就快快護送寶緣回家里去。”

    還未待英嘉成反應,姜寶緣就說:

    “不用了,我正在等朋友電話,還要到他們家里去商議花店明天開張的事。”

    “好,那麼,嘉成陪你小坐,我困了,要睡。”

    客廳里只剩下這對舊時的夫妻。

    英嘉成似有很多話要跟前妻說。

    “我已經囑咐了公關部及人事部,有應酬的花籃要買,就光顧你的寶緣花屋了。”

    “多謝。”

    “且還替你搖了好幾個電話給相熟的機構,相信他們會賞這個臉。”

    “在本城做生意,非要靠強勁的關系不可。”

    “花屋是你獨資的?”“占大股,其余的朋友也注資,表示切實支持。”英嘉成終于忍不住問:“有多少個股東?”“連我,共三人。”“男的還是女的?”“一男一女,他們是兩兄妹。”“我認識的嗎?”“不,你不認識,女的是我小學的同學,一直保持來往。”姜寶緣竟也有完全屬于自己的生活圈子。英嘉成突然的有一種被孤立了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不應該有的,是絕對自私的。然,英嘉成揮之不去。“寶緣,我有句話要問你。”

    “甚麼話?”

    “你是不是恨我了?”

    姜寶緣一愕,隨而想一想,說:

    “不必再講這些虛無飄渺的話了,對生活一點幫助也沒有。”

    英嘉成捉住了姜寶緣雙臂問:

    “你對我沒有了感覺了,是不是?”

    “嘉成,你要我怎麼樣?”寶緣一臉莫名其妙。

    這表情、這反應更刺激著英嘉成。

    “一就是恨我,一就是仍愛我。”英嘉成竟這麼說。

    “二者其實沒有太大的分別的。”

    英嘉成瞪著眼看姜寶緣,他像看到了一件以前從沒有看過的奇珍異寶,以致于他死捏著,舍不得再松手。

    心里頭有個呼聲在叫喊:

    “讓我們再戀愛一次,讓我們再戀愛一次,讓我們再戀愛一次!”

    突然的,石破天驚,電話響起來,英嘉成緩緩的放松了姜寶緣,他自己伸手去接聽。

    對方是把男聲,問:

    “姜寶緣小姐在嗎?”

    不再是英太太,而是姜小姐了。

    英嘉成遞過電話,姜寶緣接聽,臉上立時間浮出了笑容,說:

    “好,5分鍾之後,我在樓下等你。”

    掛斷了線之後,姜寶緣垂下眼皮,沒有直望英嘉成,說:

    “晚安,改天見。”

    英嘉成睡到床上去時已是夜深,身旁的樂秋心沒有動靜,英嘉成以為她已熟睡。

    其實,不。

    兩個人都在默默的思量,默默的傷感。

    感情如病,來時如山倒,釀成絕世的激情。

    去時如抽絲,太多太多極度的無奈。

    當英嘉成坐在會議室內,主持茂榮食品上市的會議時,他跟徐永祿辯駁得面紅耳赤。

    徐永祿主張把茂榮在中、港、台三地的投資及營業額全部捆集在一起,一次過上市集資。

    “盛茂榮先生根本就會聽我們的建議。”徐永祿這麼說。

    “唯其盛老讓我們替他全權拿主意,我們才應該為他著想。”英嘉成回駁。

    “把集資數目抬高4倍,不是為他著想是甚麼?”

    “若分開中、港、台三地資產,日後以不同名義上市,或再行注入茂榮,到頭來集資數目更可觀。”

    “包銷商會不會一定是富恒,是問題之一。市道是否如現今的暢旺,是問題之二。中、台兩地有沒有因政情變幻而受到影響,是問題之三。集這麼多未知之數在一身,何不在今日就獨斷乾坤?”

    照情理審度,徐永祿未嘗無理。

    但英嘉成如果這就肯了,很深深不忿。

    別說兩虎相爭已成定局,何況相爭的不只是事業上的一口肥肉,現今還加添一重私怨。

    英嘉成更咽不下這一口氣,他斷然作了決定:

    “不必再討論下去了,我們已經為這個結而延誤了上市的日子,必須把條件定下來,預備招股書。茂榮食品的盛先生既是拜托我為他主理上市的,就由我決定,把茂榮食品上市只以本城的資產及營業狀況為基數,且押後中、台兩地的業務,留為後用。各有關部門不必再延誤,進行工作好了。”

    會議的氣氛當然不好,各下屬恨不得在下一分鍾就作鳥獸散,免看兩位頭頭的臉色。

    反而是英、徐二人並不急著離開會議室。

    只剩下他倆時,英嘉成說:

    “對不起,令你失望了。”

    “不要緊,勝敗要看全盤大局。”

    “對,未到最後一分鍾,不知誰是王?誰是寇?”

    “隨時隨地有意外之憂與喜。”

    “老弟,你對這意外的收獲可是認了真了?”

    “可以這麼說。我秘書剛才問我,公關部自明天起改用寶緣花屋做各種公司人情,問我每天訂購的百合,要不要也光顧這家新開張的花店?我看是最好不過了。肥水不必流過別人田。”

    “多謝你的關照,我代她們倆向你致謝。”

    “對,我忘了,直至目前為止你還有代表她倆的身份與資格。”

    日後呢?

    徐永祿會心微笑。

    這席話,落下敗風的似乎是英嘉成。

    他憤怒地走向樂秋心的辦公室,推門走進去,隨即走出來。

    只要不是盲人,一推開秋心辦公室的門,就能見到那一大束的百合花。

    樂秋心居然明目張膽把別個男人送的花,放在跟前。沒有甚麼比這個還要表白得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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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4:51: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英嘉成一怒而去。

    那表情叫坐在樂秋心辦公室門口的小紅,既駭異又惶恐。

    她不知道好不好跟樂秋心報道此事。

    秘書不錯是可以聽聞甚多上司的隱秘,但知是一回事,插手處理又是另外一回事。

    當事人對前者可以容納,對後者未必忍耐。

    人的感情與關系,往往就是這般複雜與微妙。

    一下子處理不好,有甚麼深厚的淵源,都可以毀諸一旦。

    小紅最後還是決定三緘其口。

    況且她實在不能等樂秋心開完會議回來,就得下班了。今兒個晚上,父母約了她去吃晚飯。

    無可否認,小紅是愛父母、緊張父母的。

    自從前些時跟娘家親人鬧翻之後,她心里一直不好過。

    小紅想,打死不離親兄弟,比起家姑來,甯可忍受自己姓馮一家的閑氣。

    正愁著不知如何架起下台的階梯,跟父母重修舊好,就收到她母親約會的電話,喜不自勝。

    父母說,有事要跟她商議,約在外頭見面。

    于是小紅准時下班,還特意跑到果攤去,買備了一籃水果,才到約定的酒樓去。

    父母老早在座。

    小紅興致勃勃地叫好了菜,然後就對母親說:

    “這籃水果是給弟妹們,還有,等下要一碟燒臘,也帶回家去,大哥喜歡吃。”馮母望馮父一眼,分明打了一個眼色,父親示意母親開腔。“小紅,”馮母于是清一清喉嚨說:“如果你真的這麼愛護兄弟姐妹的話,有件事倒是可以幫他們做的。”小紅立即問:

    “甚麼事?”

    她母親並不即時作答,只道:

    “你自己知道,如今呢,家里頭經濟環境最好、前途最光明的怕只有你一個人了。你大哥做了多年的事,仍是個寫字樓的跑腿角色,再說,你的三個弟妹,還未出身,我和你父親年紀也相當了,無論如何不能負擔得起照顧他們的責任,那擔子呢,看來不得不擱在你肩膊之上。”

    馮父忽然的暴躁起來,嚷:

    “長話短說,別這麼多開場白了,肯就肯,不肯就不肯,看是不是拿個良心出來做人做事得了!”

    馮母也板起臉孔來,道:

    “那麼,你說好了,老早知道開口求人難。”

    小紅知道事態嚴重,也不曉得父母是故意的商量,抑或是真的因為不知如何開口而著急,發了點脾氣。于是只好打圓場,說:

    “有甚麼事,只管直說好了,我是有責任要照顧兄弟的。”

    “那就好,我們一家子商量過了,想著在本城是不會有甚麼前途的。你看,單是居住環境就不能改善。要你買間跟你現在住的單位給我們,也是妄想,是不是?何況除住屋以外,還有弟妹們上大學的費用,始終要籌措的。如何是好呢?只有一個辦法。”“甚麼辦法?”小紅問。

    “移民。”馮父答。

    “移民?移到哪兒去了?”

    “澳洲嘛!”馮母說。

    “哪來的移民資格呢?”

    “怎麼沒有資格?耀華不是有個親妹妹到了澳洲去做護士,已經安居樂業了嗎?要是她申請你們,兩年後你再申請我們,還未到九七,就已經可以全家到澳洲去了。”馮父越說越興奮。

    “對呀!小紅,人家都說外國貧富並不太懸殊,普通人家都能住花園洋房,且學校又都是免費的,還有,你大哥若在唐人埠之類找一份工,一旦有了居留權,就可升為鑽石王老五,還愁失戀呢,怕那些要移民的少女,排滿一條街等候我們逸忠的青睞了!”

    小紅望住她的父母發呆,耳朵在嗡嗡的作響。

    這頓飯真不知怎樣吃得下。

    “你怎麼說了?小紅?”母親問。

    “媽,移民不是簡單的一回事。況且耀華根本沒有移民的念頭。”

    “他是你丈夫,你不可以影響他嗎?不是曾在婚前說過,如果你喜歡移民,他也會跟你成行的。”不知為甚麼馮父會記得耀華對小紅說過的這些話。

    小紅急得滿臉通紅:

    “耀華不喜歡到人地生疏的埠頭去創業,現今在本城還未掙紮出個頭緒來,怎麼可以連根拔起?況且,他妹妹連母親都未申請到澳洲去,如何可以跳一步輪到我們了?”

    “有甚麼叫做不可以的?幾多人是贊助兄弟妹妹去作家庭團聚。你大哥去領事館查問過,今年移民的配額,冷氣工程師是很高分的,耀華正正合格,如果錯過了這一年,就可能沒有這麼高成數了。他妹妹去當贊助人,只是助力而已。”

    “媽,移民到外地去,有很多辛苦淒涼處不足為外人道,你別只聽人家講好的一面。”

    小紅惶恐至極,她不欲諸多解釋。

    就最近才接到一位富恒以前的舊同事,當過人事部經理秘書的蔡紫薇,跟丈夫以獨立移民身份到了加拿大多倫多,兩口子半年沒有法子找到工作。銀行不肯借錢給沒有定薪的人買房子,就是肯了,首期要掉他們全部積蓄,也不是辦法。結果,租住人家的地庫,表面看上去,居住面積比香港他們原居的廉租屋是寬敞高尚多了:其實呢,每個月負擔五百加元租金,天天住得心驚膽跳,好淒涼,于是寫信回來給同事們訴苦,信末說:

    “同事一場,不怕見笑,把真實境況寫來,千萬聽勸,沒有三百萬港元身家者,切勿考慮移民,辛苦死。”

    那班富恒的小秘書們爭相借閱此信,個個都抹一把汗,自覺現今的工作與生活都順遂幸福。

    小紅心里想,父母怎麼會天真幼稚至如此地步了?

    “你這是甚麼意思呢?小紅,上了岸的人就不顧娘家的死活了是不是?”馮母開始以一貫尖酸刻薄的態度對付女兒了。

    “別多說話了,是肯與不肯,你只說一句就成。肯呢,回家去跟耀華商量,才跟我們從詳計議。不肯的話,拉倒!我們從此知道要照顧自己,再不騷擾你算了。”父親的氣焰更甚。小紅悲涼地想,自己究竟是不是眼前父母的親生兒了?這叫骨肉情深嗎?

    本城的人為了自己的願望,前途與利益,不擇手段去壓迫旁人,圖奪厚利,已是司空見慣,連親屬都如此。

    只要你比他們活得好一點點,人家就來謀算你,迫害你。

    你讓一步,人們進迫一步。

    永遠是那個駱駝入帳幕的故事。

    小紅沒有選擇的余地,眼前只有兩條路,一就是從此斷了六親算數。一就是想辦法迎合他們的意思,最低限度再試一次。

    終于,小紅還是選擇了後者,說:

    “讓我跟耀華說去,再給你們消息吧。”

    整整一個星期,小紅都不知如何開口跟丈夫談及這件事。

    既覺得過分,且也為耀華實在很忙。每晚都做到11點過後,才回家里來。

    淋浴之後,立即一頭栽在枕上,睡得賊死。

    婚後的這些日子來,麥耀華為了一盤冷氣維修生意,辛苦到不得了。簡單一句話,伙計難靠。身為老板,其實事事要親力親為,落足功夫,才能維持門面開支及自己的一份糧。

    如果人人做生意都可以輕而易舉地發達的話,還會有人去當受薪階級嗎?

    這一晚,耀華稍為早回家來,對妻子說:

    “我腹似雷鳴,你給我下個面,吃了再睡。”

    就在耀華吃下了那碗面之後,小紅覺著不妨抓住這個機會給丈夫提一提,于是她呐呐地說:

    “耀華,你是否有發覺到我們整整一個月沒有到外頭去看過一場電影,吃過一頓飯了!”

    還未待小紅把話說完,耀華就發脾氣,說:

    “干活艱難,何其不幸,你嫁的不是太子爺。”

    這句話其實夾雜很多閑氣,但小紅都不管了,慌忙解釋,說:

    “我就是看你太辛苦了,長此以往下去,不是辦法。”

    “那要怎麼樣才是辦法?”

    “我聽人家說今年澳洲放寬獨立移民,你的專業得最高分數,且你不是有個妹妹在澳洲當護士嗎?好不好試申請到澳洲去。那兒生活比較不緊張。”

    忽然之間,小紅也說不下去了。

    她是誠惶誠恐的,生怕耀華一口答應了,將來要肩負的擔子更重,一家大小的申請到澳洲去,不是鬧著玩的一回事。

    耀華望了小紅兩眼,說:

    “為甚麼忽然有這個念頭?不會單單為見我太勞碌之故吧?”

    小紅不知如何作答。

    情虛心怯之余,整張臉漲得通紅。

    “是不是你娘家里頭的人出的主意?”

    小紅是個老實人,答:

    “你怎麼知道?”

    “你大哥有一天來過我店上,問我的履曆,看我的冷氣維修有文憑沒有?跟我聊了幾句,我就知道他的意思。”

    小紅見已勢成騎虎,就坦白說:“他們是有這個意思。”

    “你呢,你已經附和他們了?”

    “並沒有,我打算跟你商量。”

    “不,你只是打探我的口氣。”耀華顯然不大高興。

    “這有分別嗎?”小紅也有一點點的老羞成怒。

    “當然有。你坦坦白白的跟我商量,是對我尊重。我有權表示對移民沒有興趣。剛才你這麼說,好像要我踩進個陷階里,變成移民對我有絕大好處,完全是為我著想似。”

    耀華這樣直說了,倒一點也不顧及小紅的感受,無他,工作量太重,精神壓力大,身心都有了負荷,不能再容忍家里頭一丁點的不如意,他的語氣態度,令小紅下不了台,僵在那兒干著急。忙亂之間,她抓到了個借口,說:

    “你硬要冤枉我只顧娘家人不顧你,也叫沒法子的事。你知我知,一盤小生意開始了這段日子,有甚麼成績可言呢,還不是苦苦的撐著個假場面,每個月都提心吊膽,怕結算時連自己的一份糧也賺不到,與其如此,倒不如安安樂樂打份牛工算了。”

    小紅越說越覺得自己合情合理,整副精神都朝那個方面發展,情緒于是顯得有點高漲,于是繼續說:

    “反正是粗工一份,我就甯願到外國去了,最低限度,生活環境使人不覺自卑,不易覺得貧富懸殊。就算捱,也心內好過。”

    這番話其實更有效地傷了耀華的自尊心,他說:

    “原來在香港,有自己房子住,有盤足夠糊口,又有前景的小生意,有肯定的收入,也算是捱嗎?”

    小紅被丈夫塞了這幾句話,益發難過。說:

    “耀華,婚前你是不是說過如果我要移民,你會隨我去。”

    麥耀華愣住,心里有氣:

    “我有沒有說移民這回事我極之不願意、極之討厭、極之抗拒。如果你硬要我做這件事,你可又是為我著想了?”

    “我不為你著想、我若不為你著想的話,第一件要做的事就不再受你那母親的窩囊氣。且別向我說她守寡幾十年,應受尊重,一手養大的孤兒可不只你麥耀華一人,她也有個女兒麥耀媚遠在外國優哉悠哉呢,前些時寄回來的照片,不是剛買了部簇新的車子嗎?怕她也有能力照顧你母親,把她接到彼邦居住了吧?何必每個星期跑到這兒來委委屈屈的吃我燒的一頓飯,左右逢迎皆不是,拿我當老媽子看待。”

    “今晚到此為止,我們不便再談下去了。”耀華生氣了。

    “你這叫做老羞成怒?”

    “彼此彼此。”

    “婚前說過的後,全不算數了?”

    “婚前你待我並不如此。”

    完全僵住了。

    小夫妻婚後第一晚分房而睡。

    麥耀華走回睡房去,一頭就倒下去,累極,沒法子再往這些閑氣堆想去。

    小紅呢,不服氣自動睡到丈夫身邊,于是跑進客房,蜷伏在軟墊上,苦苦的在自舐受創的感情傷口。

    這種鬧情緒的狀況,竟然維持了整整一個星期而毫無進展。

    或許一切的悲傷與顧慮都是多余的,甚至是無中生有的.不必再放在心上。

    然,有個無法解答的問題,像一塊重鉛似壓在心頭,令她不舒服透頂。

    為甚麼婚前所有橫亙在生活上的不如意,所有發生于二人之間的齟齬,都是愛情上可喜的考驗,都能過五關斬六將。可是,婚後呢,全變了質了。

    彼此都覺得大勢已定,不容商榷,于是放肆脾氣,不勞容忍。

    還有一個思想,只因在自己的生命中納入另外一條生命之後,能加強力量,爭取更多歡樂與幸福。這個期望對所有新婚夫婦都是高漲的,一旦事實並非如此,或甚至背道而馳,失望所帶來的激動與憂憤一旦表面化,就造成了夫妻之間的疏離。

    非常簡單的一條道理,如果成雙成對在生活與感覺上沒有進步,何必多一個人成為負累,徒添掣肘。

    一旦有了這個想法,感情就會驟降。

    日積月累的不滿,造成冷漠與無奈。

    經年的冷漠與無奈之後,忽有另一度與第三者的激情出現,便促成仳離。

    小紅打了個寒噤。

    她想到樂秋心與英嘉成,也想到英嘉成與姜寶緣,他們之間的關系發展不知道是否這條公式?

    這陣子,富恒里頭關于他們的是非真多,聽得小紅憂煩不已,都不知如何反應。

    只為英嘉成關照了公關部及人事部,把公司的鮮花戶口分一半給寶緣花屋,于是同事們都跟那位前任的英董事太太有了接觸,姜寶緣似乎給所有人的印象都非常好。

    公關部經理宋美云的秘書任俊萍有一天午膳,有意無意之間就對小紅說:“你見過英先生的太太沒有?”“你是說他已離異的前任夫人。”小紅答。“看,樂小姐有你做秘書當真是太大的福氣,連閑閑的一句話,你都維護她。”

    小紅笑:“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那麼,你不會願意聽任何對姜寶緣的贊美吧?她的確是個相當不錯的女人。”

    不說也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了,小紅只好答:

    “姜小姐如今的好與壞,怕已經跟英先生無關,更與樂小姐無尤了吧!”

    “我們就是奇怪,為甚麼英先生會狠得下心拋棄糟糠,姜寶緣人很和善客氣,做事合情合理。英先生怕不怕吃不了要兜著走?”

    “這是甚麼意思?”

    “樂小姐似有新歡。徐永祿的秘書每天都忙于訂不同品種的鮮花。”

    小紅氣了,顧不了同事之間應有的禮貌,說:

    “俊萍,你我其實都是同搭一條船的人,何心要望船沉。”

    這麼一句話說出口來,任俊萍整張臉都變得通紅。

    說得一點不錯,整個公關部都屬于樂秋心管轄,正是同根而生,相煎太急,有何好處了?

    小紅其實心上甚多翳悶,除了與丈夫的冷戰依然持續之外,也為樂秋心之惹是生非,她本人也有責任要負。說得直接一點,是她不爭氣,有把柄放到別人的手上去。

    世上沒有比發現自己偏幫愛護的人,原來真個貪贓枉法更難過、更委屈。小紅甚至不可能去責問樂秋心為甚麼要跟徐永祿來往,這到底是她個人的私隱與自由。

    別說小紅不方便問,就算放膽相問,樂秋心也怕答不出來。

    很多感情上的轉變,是無法解釋的。

    發展到現階段,英嘉成與樂秋心都覺得騎上虎背,不知如何解決尷尬的困境。

    要英嘉成向樂秋心提出結婚的要求,對英嘉成是太深深不忿了。

    既為發現對姜寶緣余情未了,更為不願如此明顯地要把婚姻這最後一招抬出來,孤注一擲,為把樂秋心從徐永祿的圈套之內搶回來,這會嚴重地傷害他的自尊。

    至于樂秋心,她嫁英嘉成不是,不嫁他又不是。看樣子,英嘉成的心仍有一部分不放在自己身上,這是很難吞的一口氣。

    下意識地跟在此時此地出現的徐永祿來往,原本有著刺激英嘉成的作用在內,誰知自己競也稍稍動了心。弄得感情懸空吊著,不上不下,辛苦得要命。

    樂秋心現今跟英嘉成在一起,心頭的壓力很大,反而不及與徐永祿暢談交往,來得輕松。

    這一晚,下班時,徐永祿探頭進樂秋心的辦公室來,說:

    “不能跟我吃晚飯的話,去喝杯咖啡成嗎?且讓我今天領個安慰或入圍獎。”

    中環太平洋會所的“快樂時光”酒吧一般不是太擠擁,他倆坐在一大片玻璃窗前,傲視著本城的美麗黃昏景色,徐永祿說: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句話實在好,秋心,我之所以仍不放過你,是為把我們的這一段時光看成夕陽景色,也還是值得的。”

    樂秋心原本想怪責對方,未免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痛苦之上了。

    其後翻心一想,廣東俗語所講“牛不飲水,不能按得牛頭低”,自己也要肩負那回應的責任。

    “問題總要解決的。”樂秋心只能這樣說。

    “或許很快你就要作出決定。”

    “我的決定其實已經早作出了。”

    “環境有變,會影響你的心意。”

    “不見得吧?”

    “你是說環境不會有變,抑或就算變,你也會此志不渝?”徐永祿這樣問。

    樂秋心似乎被他迫到牆角去。

    她只好把問題帶歪一點,說:

    “不見得環境有變吧?”

    “是你以為我沒有聽到消息?抑或英嘉成守口如瓶,連對你也不會泄透?”

    “甚麼?”樂秋心茫然地應。

    “你真的不知道,關于英嘉成的去向?”

    “不知道,英嘉成的甚麼去向?”樂秋心不是不惶恐的。

    “看樣子,我要變成個搬是弄非的人了?”

    “現今才閉口不言,已經太遲,不如爽脆地告訴我。”

    徐永祿沉思一會,說:

    “英嘉成就快另有高就。”

    “甚麼?”樂秋心這聲驚問,透露著太多她與英嘉成的關系,疏離得令她本人也大吃一驚。“英資英林集團聘他當執行董事,力邀他跳槽,看來已經水到渠成,日內他就會向富恒交代。非常的薪高權重,你知道英林集團的地位與勢力,均在富恒之上,這將會是震驚財經界的盛事,聽說年薪采取包薪制度,不論市旺市弱,一千萬元是肯定放進他的口袋里,真是個大喜訊。”

    樂秋心的心直往下沉,如果這算是個大喜訊,自己竟不是從英嘉成的口中聽到,就未免太令人失望,以致于傷心了。

    是英嘉成的事業轉折點,怎麼也不跟她商量,也不告訴她呢,只有一個解釋,樂秋心在英嘉成心目中的地位已然褪色。

    “你從哪兒聽來的消息?”樂秋心問。

    “英林最高層。”

    “一千萬元包薪?如果市道緩慢,公司豈非很不著數。”

    “少擔心,生意人計算過的一盤數,錯不到哪兒去,英嘉成一定有他的把握。”

    對,所有商業機構都不是不牟利的慈善團體。

    “英嘉成會帶著一班富恒的重臣跳槽,你會不會隨他而去了。”徐永祿問。

    這一問好比一記悶棍重重的打在樂秋心的頭上,令她眼前金星亂冒。

    怎麼說呢?樂秋心忍不住苦笑:

    “我既未預聞政變,根本就沒有資格說自己決定站在哪一方面。”

    “秋心.如果英嘉成緊張你,他必會把你帶在身邊,留你在富恒,是太危險的一件事,他絕不肯讓我近水樓台。”

    徐永祿的態度緊張,語音焦躁,這使樂秋心心里頭好過一點,最低限度,她縱使是瘦田,也有人在爭。

    “況且,秋心,如果英嘉成搖曳蟬聲過別枝的話,你留在此地,也有諸多不便。”

    徐永祿這番是推心置腹的話,兩夫妻是絕對不能分別服務于兩間勢成水火的金融機構,而同時任高級職位的。公司的商業秘密外泄,誰願意負起這個責任,

    換言之,英嘉成轉投英林,將造成了樂秋心在富恒的不能立足。

    英嘉成若不在這上頭已作好了安排的話,樂秋心在富恒的地位會變得異常尷尬。

    樂秋心從沒有想過跟英嘉成鬧戀愛,本錢竟然連自己的事業在內。

    這一鋪是不是押得太大了?

    “是留是去,秋心,我相信你很快就得作出決定。”徐永祿這樣說。

    然後,他伸手過來捉著了秋心的手,直把她送給唇邊,輕吻一下,說:

    “我先鄭重聲明,對你,不論在公在私,我都不會放過,我都竭力爭取。”

    這算不算最後通牒?

    那就是說,她留在富恒,就只得連跟英嘉成的關系都斷了。以後同撈同煲的變為徐永祿,否則,便得與英嘉成另闖天下去。

    在未回到家去見英嘉成,看他的反應之前,樂秋心還有另外一個寄望。或者英嘉成打算把她從今收起來,不讓她再在人前勞動,要她作個修心養性的婦家娘,甚至乎要她學習教育提攜銘剛與銘怡,做全職家庭主婦。對于這個建議與安排,樂秋心仍不大情願接受,可是,這是一個英嘉成依然愛她、需要她、重視她、占有她的重要訊息,仍令秋心快慰安樂。

    可是,當樂秋心回到家里去,對牢英嘉成一整晚,仍不見對方有何特別動靜與交代時,她的心就開始灰了。

    並不是她想像的一回事。

    英嘉成根本沒有打算讓她預聞大事。

    樂秋心越想越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她聽過商場內的一個故事。兩位女強人甲與乙原本是眾所周知的好朋友,共事同一間機構。忽然有一天,全港大字標題,其中一位女強人甲被另一間大機構羅致,帶齊整隊人馬跳槽。跟其他很多同事與朋友一樣,女強人乙在閱報時才得悉這個在行業內驚天動地的新聞,自此之後,乙跟甲成了世仇。不論甲對乙如何解釋道歉,她只是不聽。任何公眾場合碰上面,連招呼都不肯打,擺叫車馬,壁壘分明,勢成陌路。

    坊間的批評,是偏著女強人乙的多。認為她憤怒有理,且剛強的性格有其極感性的一面。

    的確,一心以為肝膽相照,禍福與共的朋友,不是不可以有個人私隱,而是當其他的人都知道人生大計與走向時,親人反而落在人後,懵然不知,實在是太不顧全情面,太漠視交誼之舉了。

    完全沒有任何借口可以推卸責任。

    樂秋心氣得渾身發抖,真要到那個地步時.自己的脾性一樣會一發不可收拾。

    “你睡不著?”英嘉成這樣問。以手枕著頭,扭亮了床頭的燈。

    “嗯!”樂秋心應:“你也一樣嗎?”

    “剛才不應該喝濃咖啡。”

    樂秋心想起徐永祿給她說過,咖啡對他失眠與否並沒有關系,全在于是否心事重重,難以安墮夢鄉。在這一點上,樂秋心與徐永祿是同道中人。

    忽然之間,樂秋心有點羞愧。

    怎麼可以睡在一個男人身邊,卻想起另一個男人的言行舉止來?

    故而,她翻了個身,也坐起來,打算跟英嘉成好好的談。

    “嘉成,這陣子我們都沒有機會好好的談一些生活上的事。”

    “你比較忙之故吧?”英嘉成這樣答,有點酸溜溜。

    原本樂秋心可以答:“彼此彼此!”

    然,此話一出,便變成針鋒相對了。

    樂秋心決定沉著氣,再忍讓一步。

    于是她答:

    “應酬是無可避免的。”

    這就是說,跟徐永祿走在一起,也不過是應酬而已,並不是認真的。

    英嘉成顯然語氣好轉了,說:

    “這陣子,富恒的事實在多,人人都忙,就算人閑心也不閑。”

    仍沒有乘機踏入正題,這使樂秋心納罕。

    只好又硬著頭皮,先行引路,說:

    “公事上有沒有令你為難與不滿的地方?”“還不是那老樣子,難題到處都是,不一樣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你嫌倦嗎?”

    “何來此言?”英嘉成說:“就算不愁衣、不愁食,我們仍是要有工作的。”

    還是沒有透露他那大計劃的聲氣。

    “有沒有想過要自己當老板了。”

    “你說甚麼笑話?英家雖富有,但都不致于有足夠財力發展像富恒的金融業務。”

    “不是有‘甯為雞口,莫為牛後’這句話嗎?”

    “若不是牛後,而是牛頭,就不必苦苦去當雞口了吧!富恒有甚麼不好?”

    始終不露聲色,這令樂秋心越發心寒。終于忍不住酸味沖天地說了以下的一段話;

    “要說牛頭呢,那不是富恒了,就拿英林集團跟之相比,就給比下去了。更何況,英林集團的後台厚,九七之前,英資在金融界必然大有油水可撈,雖說洋鬼子可能只剩這幾年好光景,但光嘗九二至九五年的甜頭,就已經夠享夠長了,到時變了時勢,再謀別算,好漢不吃眼前虧,我看還是有極多人在這段大英帝國殺入直路的日子,快馬加鞭撈最後一筆的,想想也未可厚非吧!”

    英嘉成看牢樂秋心,愣住了。

    那麼的不能置信,樂秋心是個唯利是圖的人嗎?一直以來的相處,他都不覺得樂秋心是個全無國家民族觀念的人。對于香港政府聯同證監處不住壓迫中小型華人股票經紀,要以各種手段將他們趕盡殺絕,秋心也曾義憤填胸地不知謾罵過多少次。如今的這番話,口風完全轉了,為甚麼?

    是為了這陣子以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緣故嗎?

    徐永祿跟英嘉成在思想上是有很大分別的。

    英嘉成知道徐永祿跟英資的金融機構關系極為良好。別的不去說它了,單是早半年交易所理事會改選,徐永祿落力的為英林集團的執行董事佐治麥丹尼拉票,還在市場上造另一名參選的華資經紀的謠言,就已經顯露了那副急功近利的嘴臉。

    當然,這些體會,不必在人前散播,英嘉成不是個婆媽狠毒的男人,他在事業上有大丈夫光明磊落的氣概。認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明眼人必然看得出個所以然來,不勞旁人穿針引線,耳提面命。為此,連在樂秋心跟前,英嘉成也沒有把這些情況提起過。

    尤其是英嘉成有他的心理故障,他不屑在樂秋心及富恒其他同事面前,說徐永祿半句不是。在他與徐永祿有嫌隙之後尤然。

    何必要以搬弄是非為手段,去鞏固自己的地位,去贏取別人對自己的信心。這跟無知婦孺拿坊眾的謠言做人情,增加受歡迎程度有甚麼兩樣?

    英嘉成與徐永祿之嫌隙,除了兩個人多少有權位之爭外,主要是英嘉成看不起徐永祿那副在英國人跟前的討好巴結嘴臉。

    業務上頭,徐永祿勇于進取,若是生意在華資行家之手,此君不擇手段,不惜工本,也要搶過來。若是競爭對象是外資呢,必定借故退縮,實則引讓。

    這個情況,英嘉成還是要相處了一段日子,看過幾宗業務處理,才敢斷定徐永祿這種媚外的,打算依傍在英國人身上,趁這幾年盡量撿刮的行事態度。

    無法不對徐永祿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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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4:52:1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英嘉成其實並不少英國朋友,單是英林集團就有好幾位談得來的老相熟。他們有甚麼維護港英政府的言行,看在英嘉成眼內,也覺得順理成章。

    只一個理由,他們是紅須綠眼的英國人。

    到了這個香港主權即將歸還的時代,產生國族之間的利益沖突是在所難免的。要英國人犧牲英國的利益而維顧香港的中國人,未免是迫人舍情棄理,妄求偉大。

    沒有人活在世上偏袒自己的國家民族、家庭與親人是不值得諒解的。

    英國人何獨不然。

    只有中國人為討好英國人,雙手把屬于中國人的利益奉獻給英國人,那才可悲!那才可恥!

    故而,英嘉成對徐永祿有著揮之不去的成見,因而造成業務上的心理故障而跟他不合拍。

    人們,包括樂秋心在內,只看到他們不咬弦的一面,卻忽視了結怨的根源。

    英嘉成不勞向樂秋心諸多解釋,除了他本身的性格使然,也為他對秋心有信心,認為她必有慧根所致。沒想到她居然會認為現今轉投英林集團才算是附驥尾的行動。

    一定是這陣子跟徐永祿走近了,受他影響之故。

    女人總是把持不定的,容易聽人唆擺,真是沒法子的事。心上有氣,更不欲多言,反身便縮進被窩去,實行一宿無話。樂秋心可也是氣得兩眼發光,瞪著天花板到天明,無法入睡。翌日,回到辦公室去,看到徐永祿送來的三打雪白玫瑰,氣才稍稍消掉了。小紅把花插好之後,忍都忍不住,對上司拋下一句話:“這樣子下去,真不是辦法。”“說得對,就快要解決了。”樂秋心應著,隨即埋頭工作。小紅輕輕地歎一口氣。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都不知道誰的葫蘆內賣甚麼藥?小紅退出樂秋心的辦公室之後,徐永祿的電話就搭進來了,問:“三打白玫瑰,可否打動你的芳心,讓我今天跟你吃頓午飯?”樂秋心答:

    “可以。”

    他們約在太平洋會所的西餐廳吃午飯。

    同是26樓,西餐廳也分東西兩翼,西翼名為圖書館廳。東翼則叫扒房,徐永祿因知秋心午膳時並不喜歡多吃,故此訂位在圖書館廳吃自助餐。

    剛走到26樓的接待處時,坐在那候客梳化上的一個洋鬼就站起來跟徐永祿打招呼。

    “我來給你們介紹,”徐水祿說:”這位是英林集團的執行董事佐治麥丹尼,這位是樂秋心小姐!”

    “聞名已久,在報上也看過樂小姐的照片,真人好看得多了,真羨慕英嘉成先生。”佐治麥丹尼這樣說。“我的另外一位同事若翰韋遜正好約了英先生在扒房吃飯。等會兒我再過來跟你們喝杯咖啡吧!”

    當徐永祿和樂秋心坐下來時,他說:

    “怕已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了,若翰韋遜是英林集團內專責人事的董事,英嘉成對你表態了沒有?”

    “徐先生,午飯時別說這麼令人神經緊張的挖角事好不好?”

    徐永祿一疊連聲的說好。

    實則樂秋心十二萬分的不自在。

    一種已被人出賣的感覺,彌漫全身。

    沒辦法,在徐永祿跟前,只能當作若無其事。

    那位佐治麥丹尼真的在他們喝咖啡時走過來打招呼。徐永祿問:

    “要不要我充當臨時侍役,為你們拿點甜品來?”

    還未及樂秋心回答,佐治就說:

    “難得你紆尊降貴,請把各種甜品都拿一件來好不好?”

    徐永祿應命而去。

    佐治優閑地舉起咖啡杯,對樂秋心說:

    “歡迎你,將要成為我們的同事了。你的英名,如雷貫耳。相信有你協助英嘉成,英林會更受益。”

    樂秋心無辭以對,她笑得很尷尬。

    全世界的人都以為英嘉成非帶著她在身邊不可,獨獨她自知不是那回事。

    午膳後,她著小紅去調查,果然證實英嘉成剛才的確與英林集團的若翰韋遜有的會。

    容忍有個限度,樂秋心決定今晚就要跟英嘉成坦白的說清楚這件事。

    就算要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也隨它去吧!

    這預期會發生的火拼場面,竟提早在富恒的主席杜佑祺辦公室內發生。

    是他單獨召見英嘉成的。

    “嘉成,我們賓主一場,一切開心見誠的討論。”

    杜佑祺這樣說,就表示英嘉成有甚麼事是隱瞞著他的了。

    英嘉成覺得很奇怪,先是一愕,隨即冷靜下來。淡淡然以平日的語音說:

    “當然,我們一向如此。”

    “這最近有點轉變了,是不是?”

    “主席,我不明所指。”

    “孫國棟給我報道說,好幾個部門的頭頭都向他提出請辭,包括富恒投資的幾個打理商人銀行業務的經理,以及公關部的宋小姐在內。你可以解釋原因嗎?”

    英嘉成更愕然:

    “他們沒有跟我透露過半點風聲。尤其公關部的宋小姐,更非我的直轄屬員。”

    “她是向樂秋心述職的,是不是?也許樂秋心要把自己手下的猛將帶在身邊一起走。”

    “走?走到哪里去?”英嘉成莫名其妙。

    “嘉成,如果你繼續以這種態度跟我商議,我們談不出個結果來。你不妨坦白告訴我,要甚麼條件才能把你,以及你的一班手下安撫下來。

    “市場上已有傳聞,說你拉大隊到英林去,何況現今又有好幾位同事辭職,理由不謀而合。”

    “太笑話了,”英嘉成把聲浪提高:“我會跳槽英林?”

    “是他們的官高薪厚太吸引了,是不是?嘉成,如果條件真如市而上相傳的一千萬元包底,那我就無話可說了,的確是非常可觀的數目。”

    英嘉成差點失笑,道:

    “一千萬元這個數目如果是包薪的話,即是說市旺,做多些生意時,可以超越此數,市淡呢,又起碼以這個為基數押陣。主席,你是熟悉市價的人,知道有沒有可能?”

    英嘉成差點想舉那些女明星在影視周刊的宣傳為例,動軋就說那一個財閥以金屋藏嬌,一出手就是千萬元,完全是誇大10倍的言論。如果有那個女人真的價值千萬,財閥必定已娶她為妻,只為跟她有段霧水情緣,不值這個數目。本城樓價高達三千元一英尺,女明星名下物業有幾幢,每間房子又有多大?明眼人一看,心上一算,就知得一清二楚。一千萬元?開玩笑。

    杜佑祺的臉色一直沒有好過,說:

    “這當然要物有所值,嘉成,既是賓主一場,你別怪我直言,單是茂榮食品中、台兩地再上市,就已經是一筆很可觀的傭金,只要年中有一兩單這種十拿九穩的生意,市道再差,也不愁達不到一千萬元的花紅,是不是?”

    英嘉成一聽這番話,額上立即冒出豆大的汗珠來,整張臉漲得紫紅,因盛怒而口唇不住顫抖。

    杜佑祺誤聽市面上的謠言,以為自己跳槽並不打緊,要自行聯想以及思疑到他英嘉成收藏著客戶的生意,留為己用,作結納新貴以及抬高身價的本錢,無疑是大大損害了他的人格與專業操守。

    是可忍,孰不可忍。

    英嘉成終于在牙縫里擠出話來:

    “我們合作一場,對我竟如此的不信任?”

    “話不是這麼說。我只是想不明白你在茂榮食品上市上的政策。要為茂榮留力,原因何在?老實說,有幾多人真會如此忠厚,為客戶著想?直至我收到訊報,知道原來英林以超乎常價去挖角時,我才覺得你此舉合情合理。當然,茂榮只是徐永祿注意到且力爭的一宗個案,還有其他的很多宗,我們無法在現階段洞悉。總之一句話,要拉大隊去英林,未免大傷富恒的元氣,我們若不能滿足你的要求,也請你給我三分薄面,以你個人的力量另起爐灶好了。”

    也算不得晴天霹靂,商場中司空見慣的是廣東人所謂“反轉豬肚就是屎”,一旦有利益沖突,立即反面無情,毫不稀奇,毫無例外。

    在這種氣氛之下,英嘉成似乎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他氣鼓鼓地說:

    “要離開富恒,只我自己一人,其余所有人等的去留均與我無關。”

    “好,一言九鼎,嘉成,多謝你成全。”

    杜佑祺伸出手來,跟英嘉成一握。

    這一握,等于接受了英嘉成的請辭。

    英嘉成回到辦公室去,立即閉門苦思。

    情緒慢慢平穩下來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是送羊入虎口,一腳踩進杜佑祺與徐永祿聯手布下的陷阱之內。

    將剛才那一幕回想,就會發覺到其中有詐。

    杜佑祺行走江湖多少年了,對于一個他的愛將去留會如此輕率處理,意氣用事?

    絕對不可能。

    杜佑祺在商場上是出了名的老狐狸,他要羅致誰,誰都不可以逃出他的天羅地網。史有前例,他要把財務好手聶正延聘到富恒來為他看守那盤賬目,何只禮賢下士,還不惜出動兒媳,向聶正的夫人著手,通過什麼慈善婦女會結識她,且出錢出力讓她在社團活動中大出鋒頭,于是枕邊細語,當然勸丈夫效力富恒去。

    就算當年要打英嘉成的主意,何嘗不是出盡八寶,把一班英父生前的商場好友拉攏,讓他們在英嘉成母子眼前說盡杜佑祺量材而用,選賢與能的種種好話,才水到渠成。

    換言之,除非某人在他杜老的心目中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他才會輕視。

    英嘉成打了個寒噤。

    無須要妄自菲薄,自己在富恒仍有可利用的價值。只可惜,杜佑祺一定是發現了有人可以取替英嘉成,而此人的可資利用價值比英嘉成更高更強,于是二者擇一,條件相比之下,英嘉成不戰而敗。

    這個取代英嘉成的人太呼之欲出了。

    究竟徐永祿手上有什麼把握,如此的感動杜佑祺的心,現階段依然未揭曉。

    其實原因已不重要,後果已到了不得不正視、不得不承擔的時候。

    那就是英嘉成必須離開富恒,權位讓予徐永祿。

    英嘉成苦笑,真不是杜佑祺的對手,布一個局,再加幾句說話,就把自己的火氣撩起來,墮入他的陷阱之內。

    現代人一講骨氣義氣,就要付出代價。

    英嘉成不再受杜佑祺的閑氣,他就得放棄公司要辭退高級職員所作的賠償。

    誰叫他主動請辭?誰叫他不努力沉住氣?直至杜佑祺覺得非要他讓出位置來不可的一日,自然只得主動貢獻一個“黃金握別”,把一張填寫了很多個零的支票放到他的面前,才斯斯然離開富恒不遲。

    當然,這要經曆一個刻苦而可能沒有什麼自尊可言的過程,不是很多人捱得住。

    英嘉成冷靜下來,才洞悉乾坤,已經太遲。

    唯一令自己稍為安慰的是,他為個人尊嚴能付出的,是物有所值。

    何必要在自己年青有為之時,要食嗟來之食?東家不打打西家,天地之大總有藏身之所。

    他很爽快地打好了辭職信,交給人事部,然後又囑咐公關部取消寶緣花屋的戶口。

    不必要人家出聲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連帶這些附屬的利益,都必須自行割舍,才是正經。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要向姜寶緣交代一聲。

    英嘉成提早下班,直趨寶緣花屋。

    花屋設在一個高尚的百貨商場內,布置得相當雅麗明亮,讓人透過一大片的玻璃窗望進去,已見繁花似錦的畫面,已有芬芳濃郁的感覺。

    英嘉成呆望著在櫃位後收銀,跟客人笑語娓娓的姜寶緣,百感交集。

    從前,他未曾看得起過這女子。

    認為姜寶緣的一切,均由他英嘉成一手賜予,包括舒適的家庭、可愛的兒女、以及見得光的地位;穿得光鮮。吃得豐富、住得華麗;一切的一切,姜寶緣都是受惠人、承恩者。

    因而,他看她,不過是平庸的、隨處可見的一個女人而已。

    多年來順境生活,感情上平靜無波,更生枯燥。

    于是一旦與樂秋心翻起滔天巨浪似的激情,益發覺得姜寶緣的不可取。

    然,如今看她呢,纖瘦的身材,精靈的五官,我見尤憐。

    再加上那遭逢逆境、接受考驗而顯露的一身傲骨,灼灼然彙聚為一股獨特的氣質,薰人欲醉。

    他深感難堪、歉疚。

    他是太看扁她了。

    英嘉成推門走進花店,隨即響起了柔和的鈴聲,姜寶緣抬起頭來,看著走進來的客人。微笑道:

    “是你!”

    不知道二人心上是不是都浮泛起一些愛情故事的情節,男主角走進女主角的花店來,買花做人情,卻忽然的愛上了女主角,花全部都買下,只送她一人。

    “這麼早下班?還是路過?”姜寶緣說。

    “不,專誠拜訪。”

    “多謝。”

    “寶緣,”英嘉成訕訕地說:“剛才我通知了富恒的公關部,結束了你花屋的戶口了,過一陣子,我定了去向,再幫你的忙。”

    姜寶緣先是一呆。隨即自櫃位走了出來,依然平靜地說:“不要緊。我這兒地方不多,要不要到隔壁餐廳去喝杯咖啡?”坐在咖啡室里頭,英嘉成一股腦兒,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遭遇與辭職事件告訴了姜寶緣。

    姜寶緣拍著英嘉成的手,說:

    “大丈夫能屈能伸。嘉成,這些年來,你太順境,也不是絕好的事。或會為今次的風浪,得出個事業上的突破來亦未可料,凡事都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英嘉成望住了姜寶緣,感觸良多,說:

    “寶緣,是不是我們的離異,對你都可能是福不是禍了?”

    “嘉成,我們現今是老朋友了,你這樣子說,真叫我無從作答,要欺騙你,固非我所願。要坦白,或許你會誤會我在故意刺激你。”

    “我知道你不會。”

    “那就好。嘉成,我總要設法好好的、開開心心的生活下去,是吧、生命還這麼漫長,自閉與自苦都不是辦法。”姜寶緣說:“就活像如今你離開了富恒,不管是被迫的抑或自願的,老實說,也只有希望經此一役,得到一個處事上的寶貴教訓,有益于將來。若不努力的化險為夷,設法于因禍得福。是對自己不起的。”

    說得太對沒有了。

    從前,非但沒有發現姜寶緣的智慧,他們夫婦倆也從未曾如此開懷的談論過人生,交換過意見。

    寶緣說得對,他們現今是一對很要好的老朋友。

    離開寶緣花屋時,英嘉成挑了一大盒用白色康乃馨堆砌成的鮮花,笑問寶緣:

    “這康乃馨又名毋忘我嗎?”

    寶緣點頭。

    “能給我一個8折?”“7折也可以。”寶緣笑。“多謝,老板娘。”隨即付足了錢,再問:“是有張禮品卡附送嗎?”“對。請把收花人的姓名地址填妥,我們自會送去。”

    “服務一流!”

    說著,英嘉成就在那張小小的禮品卡上寫:

    “請你,毋忘我!男人總是自私的,你會諒解?嘉成。”

    之後寫好了姓名和地址,交給姜寶緣,才離開花店。寶緣看看地址,眼中就是濕濡。

    櫃台前的電話,正好于此時響起來。

    寶緣接聽,說。

    “寶緣花屋。”

    “今天生意好嗎?下班後來接你吃晚飯好不好?”

    姜寶緣流著兩行熱淚,望著那一大蓬的毋忘我。久久說不出話來。

    電話里頭的一把男聲在嚷:

    “寶緣,寶緣,你還在嗎?”“在,在。”“我說的話,你聽見嗎?”“你說什麼了?”“我說,下班後來接你去吃晚飯好不好?”“好,好。當然好。”寶緣掛斷了線。跟前的一朵康乃馨,含苞欲滴,只為她的眼淚水稍稍濺于其上。英嘉成很晚很晚才回到樂秋心的家里去。

    他心情實在差,百無聊賴地在中區踱著。又跑進會所里,管自獨個兒喝悶酒,一直熬到近午夜時分。英嘉成不是沒有想過樂秋心會擔掛,甚至不是不知道今天在富恒發生的大事,他還沒有向樂秋心交代。

    然,他有點使性子,無法禁耐得住對徐永祿的憎惡與怨恨。

    無可否認。在公事上的一仗,他敗下陣來。

    或者樂秋心早已在徐水祿的中聽到有關消息,就由著他搶著居功炫耀去吧!

    何必爭?

    故而,一直拖慢了回家的步伐。

    無疑,至今英嘉成才明白姜寶緣與樂秋心兩個女人有自己心目中的差別,前者予他的感覺是安全,他深知自己再潦倒,在姜寶緣跟前仍有肯定的分量與地位。至于後者,對他始終是挑戰,萬一落難,就有可能在樂秋心跟前矮掉一截。

    在太平日子,人們需要安全感.只追求挑戰所帶來的刺激。

    在艱苦時期呢,情勢或許有異。

    當英嘉成回到家里去時,情景令他嚇一大跳。

    大門口堂屋處放著一個皮箱子,正正是多月以前他自寶緣家遷到秋心住處時提用的那一個。英嘉成蹲下身來,把皮箱子打開,全部他的衣物已經執拾妥當,放在其內。

    這是什麼意思呢?

    下逐客令?

    怕再沒有別個解釋了吧?樂秋心竟于他辭職富恒的同時,不予他支持,還結束彼此的親密關系,是不是太忘情負義,太豈有此理了?

    英嘉成沖進客廳,走過走廊,直趨樂秋心的睡房。

    房門是緊閉的。

    英嘉成正想沖進去,立時間一個念頭清晰的浮現。

    那是姓樂的私人重地,這所是姓樂的名下物業。自己姓英。

    法律上是兩個完全不相干的個體。

    感情上若有關連,還可以聚在一起生活,否則楚河漢界,河水不犯井水。自己憑什麼身份沖進人家的睡房去?

    英嘉成氣餒了。

    他稍稍退後兩步,終于決定回身就走。

    挽起了那只簡單的行李箱,他如何的來,就是如何的去。英嘉成這一夜宿于酒店。睡不好的不只他一個人,還有姜寶緣,還有樂秋心。秋心更是狠狠的,傷心的哭了一整夜。下午她已經聽到了英嘉成請辭的消息。當然是徐永祿報的訊。

    人事部又是直屬部門,她一下子就求證了真偽,果然已經接到白紙黑字的通知。

    只她樂秋心一個人被蒙在鼓里。

    她嚇得整個人呆住了。

    從而傷心欲絕。

    徐永祿以商議公事的借口,向樂秋心已然淌血的心再加戳幾刀。

    他跑進樂秋心的辦公室,說:

    “有要事務必火速辦理。好幾位富恒要員都向人事部遞了辭職信。主席囑咐,能挽留的盡力挽留,否則動搖根本,對富恒有壞影響,這一場與英嘉成的爭奪業內好手之戰,非要展開不可。我恐怕有令你左右為難的地方,故此,先來跟你商量,看你意下如何?”

    這才叫尊重。樂秋心是這樣想,口里便說:

    “公事公辦,那幾位經理如果肯留在富恒的話,最好不過。我們出來做事的人,也無非是看雇主出的條件如何,然後就跟誰辦事。公平競爭,何為難之有?”

    “對。到目前為止,你還是富恒的屬員,是吧?”

    那就是說英嘉成到如今這個白熱化的時刻,還沒有提出要樂秋心共同進退。

    這一下悶棍,照頭照腦的打在樂秋心頭上,她只好忍著痛,作不了聲。“秋心,那就要麻煩你囑咐人事部一聲,盡量以優惠條件挽留經理級的同事,力挽狂瀾,穩住大局,至于主席能否以甘辭厚幣令英嘉成回心轉意,則非我們的職權范圍了。”這其實是孤立與杯葛英嘉成的一著,樂秋心不至于傻到看不出來。可是,你不仁時我不義,英嘉成既是挖角在先,就怪不得富恒出手在後。

    樂秋心是無話可說的。自己的激憤還未平伏過來,更沒有多余的心力去理會其他。她火速的給了一張公函式便條于人事部,著人事部經理全權跟那幾個請辭的部門頭頭討價還價。樂秋心也提早下了班,一心回到家里來,苦候英嘉成的出現。

    樂秋心在這心神俱碎的最後關頭,仍對英嘉成寄予一份希望,他會得回來好好與她暢談一夜,一切都有個圓滿的解釋,令她接受。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毫無音訊,甚至沒有電話搖回來告訴她是否會回來吃晚飯。

    樂秋心于是打電話回富恒,問小紅:

    “英先生有沒有給我留口訊?”

    “沒有。”

    “英先生還在辦公室嗎?”

    “不知道,要我問問他的秘書嗎?”

    樂秋心想想,說:

    “不,你把我的電話接過去,由我跟她說吧!”

    英嘉成的秘書叫李太,是個比較年長的有經驗的秘書,聽到樂秋心的問話,意識到在英嘉成辭職的今天,可能有要事要把他尋著。且對方也非閑雜人等,于是說:

    “英先生已下班,剛有電話接回來問口訊,他目前正在太古廣場咖啡屋,他囑咐有要事可以接電話給他。”

    “謝謝!”樂秋心掛斷了線。

    當她正搖著太古咖啡屋的電話號碼時,忽然的心血來潮,掛斷了電話,再重新接到電話公司去。

    “我想查寶緣花屋的電話。”

    對方一會兒答:

    “是不是在太古廣場的一家?”

    樂秋心握著電話的手冰冷,說:

    “是。”

    然後她默默地寫下了寶緣花屋的電話號碼,再鼓起勇氣搖過去。

    對方是把好聽的聲音,說:

    “寶緣花屋。”

    “你們,有新鮮的白玫瑰嗎?我是富恒企業的同事,英先生介紹來光顧的。”

    “對,對,對,小姐,多謝你賞光,英先生剛來過,跟姜小姐到隔壁去喝咖啡了。”對方非常興高采烈地報道這個消息,無非想落實和加強彼此的關系,始踏入正題:“是這樣的,我們今天買入的白玫瑰已經賣光了,明天給你預訂好不好?”

    “我明天派人來親自挑選好了。”

    “歡迎,歡迎。”

    電話掛斷之後,樂秋心覺得一切都完了。

    要她再為英嘉成的所作所為尋找借口,實在是委屈。

    這最近的一連串事件與隱憂加起來,樂秋心憤怨得幾乎認為她還未曾與徐永祿有超友誼的關系,是件很不必要的、太賞英嘉成面子的事。

    愛的反面,從來是恨。

    樂秋心一個箭步走回睡房去,把衣櫥內屬于英嘉成的衣物,都放進那個他帶來的皮箱之內。然後挽到門口堂屋處,擱在那兒。

    事情就是如此這般的僵著了。

    富恒這幾天真是滿城風雨。

    人事部接到主席的訓令,把英嘉成應得的薪金一次過支付,等于說即日他就可以離職,他在母公司的執行董書職位,正交由公司秘書部循正式手續辦理,委徐永祿繼任,將由董事局提名,再轉交會員大會認可。

    手續只不過是門面功夫,實則上徐永祿已經接管全部原來隸屬英嘉成名下的部門與業務。

    英嘉成這一頭離開了富恒,成班遞了辭職信的經理都在富恒成功挽留下,得著了加薪的回報,而轉投徐永祿門下。沒有一個人離去。

    反而是樂秋心,稍萌去意。

    這麼個公認的富恒叛臣的情婦,依然大模斯樣,若無其事的坐在高位,是不是有太多的狼狽、尷尬、難以為情?

    不知道是否自己敏感,手下的部門已有點我行我素,對她的尊重大不如前。

    譬如說,人事部遲遲都沒有把挽留那班經理的加薪幅度向她報告,要她囑小紅追問,才把個給主席的報告副本送過來。

    公司秘書部為徐永祿的履新而作的一切安排,根本不勞征詢她的意見。是駕輕就熟,抑或架空職權,真是匪夷所思。

    再下來,最令她光火的是公關部發放了英嘉成離職、與徐永祿繼任的消息,字里行間,對前者貶,對後者褒,完全在她不知就里下發放。

    當樂秋心責問公關部經理宋美云時,對方說:

    “徐先生看過新聞稿,認為可以,我們才發的。況且副本已呈送給你。”

    樂秋心非常的不滿,加多一句:

    “請以後在未有我簽批之前,不可發放任何文字給傳媒。”

    “以前並非如此安排的。”

    “對,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離開了富恒的同事,都有一份尊嚴,不必在字里行間如此的踩人一腳,有失大機構的風范。”

    宋美云沒有再造聲,臉上的表情帶一點無可無不可,這是更令樂秋心不滿的。

    秋心把小紅叫了進來,以從未有過的苛刻語調說:

    “公關部的新聞稿是哪個時間送來的,為什麼不立即交給我?”

    小紅有點茫然,答:

    “我不是已經立即送進來了嗎?”

    “你是幾時接到他們的新聞稿的?”

    “今日。”

    “當然今日,我問是幾點鍾?”

    “這可記不起來了。”

    “你以後把文件的收發時間記清楚一點成不成,我不能每一次都向你解釋事情的輕重。”

    小紅沒有立即反應,因為樂秋心的語氣空前的惡劣。她鼓著腮,沒有回話。

    樂秋心望望小紅那個不忿的表情。覺得刺眼至極,就說:這兒沒有你的事了。”小紅退出來以後,雙眼立即泛紅。日來,誰沒有成籮的委屈?只有位高權重的人才有資格發泄,才有機會把自己的一口烏氣噴到別人身上去嗎?不管平日你對上司有多忠心,有多熱誠。到頭來,還是地位懸殊,格格不入。或許是家事太煩心,所以小紅才這般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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