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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梁鳳儀 [灑金箋]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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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代的廣州,富貴顯赫的絲綢大王金家,娶進一位品貌出眾的兒媳方心如。只可歎她貌美命蹇,妹 妹成了情敵,公婆同入黃泉,丈夫突遭車禍……在厄運面前,她將何去何從?而寫在那灑金箋上的秘密,又 如何道出了一段回腸蕩氣的愛情故事?欲知最終結局,請看本書及其續篇《裸情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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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今夜,金家,金碧輝煌。

    是一個滿城傳誦的豪門盛宴之夜。

    因為金家的長子成親了。

    我,跟四十多年前一樣,整裝以待。

    我微微轉過身來,從妝台的鏡子里瞟了自己一眼。

    是老了。

    四十多年,不是個短日子。

    我拿手輕輕托一托綰在腦後的那個發髻,皺一皺眉,有點不滿意。

    那專替我梳頭發的上海師傅阿源,手藝真是一等一的,只是,他怕也老了,這近年,也偶有失手,尤其有什麼家喻戶曉的盛典,他就更慌了手腳。

    越是緊張成敗,越不能從容,于是越發容易落敗。

    這條道理,是日子浸淫出來的,阿源不應該不懂。

    他跟我大概是差不多歲數了吧!

    那年頭,他在跑馬地那間大上海理發店任“洗頭仔”時,我也是初到貴境,彼此是年輕人,多談了幾句,交情就額外地好起來。

    又是近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今夜的新郎官、我那寶貝兒子金詠棋,那年頭只不過在繈褓之中。

    今夜,他新婚了。

    中國最後一個皇朝的祖宗家法規定,守寡的皇太後,含辛茹苦,捱盡悠悠歲月,不知多少夕的孤寂淒苦,以日理萬機的勞苦去填塞莫可明言的空虛痛楚,以貪慕權位、愛戀榮華的惡名密密遮掩著誠惶誠恐,怕被取代、瓜分、殺戮、宰割的危機,才能代皇帝兒守住了江山,保得了帝位。之後,皇帝長大了,為他選了後,挑了妃,舉行了大婚,就得把皇權皇位正式交還。皇太後就得再被送回深宮內苑,跟一班完全不懂世事、不見外頭天日的宮娥太監搓搓麻將、養魚弄鳥、栽花種樹地過掉余下來的日子了。

    現代人名之為退休。

    洋鬼子在退休時,還開一個盛大的派對,各人都喝得酪酊大醉,實情有可能是憐己憐人。

    就在月前,本城的布政司勞啟國宣布退休,參加他那個送別酒會的人並不多。可是,我去了。

    狐假虎威的階段告終,吃馬鈴薯的日子重現,有哪些人有這個空、有這個心去跟他握別?

    我呢,無所謂,單是再一次證實人性的涼薄,已是一場好戲。

    從小愛看戲的我,何必錯過?

    幸好去了,布政司大官人榮休回國後,還未撈到個上議院議席,擺一擺假威風,就已忽然去世。

    我的心態似乎是酸溜溜的、虛偽的、涼薄的。

    對,我不否認。

    這跟我本性毫不相似。

    是仇外?

    從來,仇外與媚外均不可取,然,在于世紀末的今天,外總比仍媚外勝一籌吧,一念到政府內還有些人不遺余力地殘害本城的中國人,布下他們自以為是的天羅地網,企圖把殖民地勢力千秋萬世的延伸下去,就怒不可遏,決不認為仇外是不可原宥之事。

    我的火氣,並不因我的年紀而稍減。

    跟在我身邊多年的女傭牛嫂就經常對我說:

    “你怎麼吃了那麼多下火的湯水,心火還這麼盛?”

    怎麼向她解釋呢?

    慈禧太後當年的偏頭痛,成因當然不只是國事凋零,令人煩憂,也有另外一個不便宣諸于口的隱衷,明者自明。

    我呢,情況也是大同小異。

    本身有苦衷之外,當然也為了在過渡期內的種種港事,的確令人煩心。

    話說回來,退休後不久,就與世長辭者為數不少,尤其是曾在本城威風凜凜過一陣子的洋鬼子,更甚。

    也不是不驚心的。

    是我功成身退的時候了吧?

    抑或還應該繼續垂簾聽政?

    在沙場上馳騁慣了的老兵,一朝發覺無仗可打,會悵然若失。

    我是老兵無疑。

    四十年征戰,幾許縱橫血淚,盡染征袍,要把它卸下,實有千萬重舍不得。

    外頭還未聞有喧天的鼓樂。這年代,不流行了。

    任何人的新婚,再威煌,再架勢、再大體,都難及四十多年前的廣州上下九絲綢大王金勝祥討媳婦。

    我一樣是那場折子戲的女主角。

    風頭並不比如今稍遜。

    現在,我以身分地位取勝。

    過去,我以年輕貌美壓倒全場。

    誰不瞪大眼睛看我這新娘子是何等相貌風采的一個姑娘?

    不是我這做娘的到今時今日還要講酸氣話,事不離實,金詠棋的妻在各方面都萬萬及不上我!

    當然,坊間士女有多少個能跟我並駕齊驅、等量齊觀?

    不說我本身的條件,單說當年金詠棋父親,亦即金勝祥兒子金信暉娶妻的場面,就是廣州城的一宗使人曆久不忘、津津樂道的佳話。

    我和信暉的婚禮足足籌備了大半年,從過文定到成婚,比拍一部長篇肥皂劇還要花功夫。

    單是母親在接受了金家的聘禮之後,要籌劃的功夫,就已經多到了不得。

    其時年方十八歲的我,除了怕事羞澀,還只是怕事和羞澀,一天到晚躲在房內傻想,根本不曉得做任何事。

    一切的擺布都由人。

    母親忙得頭昏腦漲,那到底是她第一次嫁女,因著沒有經驗,益發興奮。

    也是為了我的出嫁,是父親去世後,方家的第一宗大喜事,更要弄得輝煌熱鬧一點,以驅走家里頭的陰森與冷寂。

    也難得母親肯關懷,苦苦經營,不論是為了她的寄托與榮耀,抑或純是為了我,都值得感謝。

    金家的這頭婚事,是母親給我許下的,若知道信暉會英年早逝,她甯願我嫁個窮措大,也下會讓女兒年紀輕輕就守寡終生。

    況且,一入豪門,原就深似海。

    更何況,金家的明爭與暗斗,犀利及恐怖超過二十世紀末的任何先進科技與武器,我挨的苦,也非母親所能預料。

    老以為嫁到大富之家,會長享富貴,是一個絕不成熟的思想。

    當年,我們母女倆就不曾想過,富甲廣州城,一條上下九,有過半的產業捏在手上的金家長媳,曾有過極端困苦的日子。

    嫁前,我謹記了金信暉寫給我的那情深款款的一句話:

    “心如,我這一生一世也得好好照顧你了。”

    我深信他的誠心。

    我迷戀他的誠意。

    我認定他一言九鼎,不會反悔。

    金信暉一向在其父金勝祥的廣發綢緞莊任事,跟先父是很早就認識的。

    這其中的關系有兩層。其一是我們合興行一直在做廣發綢緞莊的生意。廣州城上下九的綢緞莊聞名全國,不但有極品衣料,且有一流手工,國內怕只有上海一地,才能跟它媲美。

    裁縫師傅附設于綢緞莊內,其門如市。他們需要的各式精巧花鈕、絲線、捆邊花樣等,都可由我們合興行供應。

    從前金信暉未學成歸國,一直由金家老伙計馮七跟父親打交道,及後聽說太子爺留學美國回來了,就改由他打點驗貨了,換言之,一切入貨的工作,金老爺還是交回自己親人手上去。

    買辦幾時都是肥缺。

    金信暉是挾著留學生的名銜與威望出現于上下九商場內而成為城內商界的熱門話題。

    金老爺顯然以有一位留過學的兒子而高興,不但栽培他在店內管要事,且把他引薦入商會內成為年輕而賣力的一員。

    他們當時的商會是結集各行商人的一個聯誼會,不但交通商界中人的情誼,且起守望相助、互惠互利的作用,一方面鞏固自己,防范外商的經濟侵略;另一方面又打算以現有條件,吸引外資,加強合作。

    吾父剛好是商會的主席,金勝祥的兒子成為會員之後,就被前輩門委任為義務秘書之職,故此信暉跟父親更熟諳。

    誠然,那個時候,父親並沒有想過金信暉會成為他的女婿。

    我跟信暉的緣分始于父親歿後。

    就是因為跟在母親身邊任事,因而跟這位金家大少爺打過招呼。

    猶已得,我當時穿一件寶藍色的背心連褲,內罩一件白恤衫,長發分兩邊用橡筋束起來,撥在腦後,完完全全是一副苦干實干的打扮。

    事實上,我正緊張地核對著一大疊的賬單,看這幾天到期的數有多少。

    “對不起,騷擾你!”金信暉走近來這樣說。

    我猛地抬起頭來,說:

    “沒關系,沒關系!”

    “方太太病了?”

    “是的!”

    這之後,他看著我,我看著他,話題接不下去了。

    當然是尷尬的。

    于是又一齊張口講話,說話彼此疊著了,糾纏不清,更添狼狽。

    我只知道自己問:

    “你找娘有事嗎?”

    金信暉回一回氣,答我:

    “沒緊要事,我可以改天再來。”

    “好。”我說。

    “或者,你認為我方便代表家父到府上去問病嗎?”

    “不敢當。”

    這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連自己都弄不清楚,心卻怦怦開始亂跳。

    真怪!

    “我明天黃昏來,請轉告方太太。”他這樣說。

    那一天時間怎樣度過,不知道。

    總之,翌日黃昏,方家果真來了客人。

    無法不由我招待。

    我把金信暉帶到母親的房間去,讓他在小偏廳坐。

    我的兩個妹妹方健如與方惜如,正好都圍在母親床前,陪著她說話。

    那是金信暉跟健如和惜如的第一次見面。

    健如比我小兩歲,惜如更小,才十三歲,她們中間還有小弟方康如。

    記得金信暉禮貌地伸出手來跟健如和惜如打招呼,兩個小丫頭還不曉得回應。

    惜如有點怕生,慌忙扯住了我的手,躲到我身後去,可又舍不得那份好奇的感覺,仍探頭偷望這位好看的稀客。

    至于健如,年紀較長,不至于對陌生客人害怕,卻也因為世面見得少,不曉得作得體的反應,她只瞪圓了眼睛,瞪著金信暉。

    在日後,我曾問過信暉,他當時對兩位妹妹的印象,信暉想了想,答我:

    “健如那對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最像你了。惜如呢,樣子很精靈,將來長大了,怕是個絕頂聰明、有城府的人!”

    信暉他,倒真留意她們倆。

    緣與分,都是前生訂的。

    甚至冤與孽,亦複如是。

    完全的無奈。

    從見到健如的第一眼,信暉就已上了心,這也真是命了吧!

    表面上,日子是正常地過,聽母親說,婚期最快也得在六個月之後,金家娶媳,方家嫁女,都不是一頭半個月能弄妥的事。

    各人都在忙于備辦這次想是全城轟動的喜筵。

    我仍到店上去做工,倒是母親說:

    “心如,你別分心到店上來了,讓他們金家人看到也不好,活像我把個女兒用到最後一分一秒再送出門去。好好地休息,候著做新娘就好。”

    母親一點都不明白,干坐著等的滋味其實不好受,但,母命難違,奈何。

    如果金信暉可以來探望我,彼此出去走走,那日子就過得不可同日而語了。

    然而,沒有。竟一直沒見過金信暉出現,聽三婆講:

    “既是訂了親了,按老規矩就不要見面了。從前清朝的大戶人家,女兒一受聘禮,除家眷以外,所有異性親朋都不得見面,專心一致地成為夫家的媳婦,不再屬于任何人。”

    大抵是為了這個風俗,金家又是詩禮傳家,故而金信暉不曾露臉。

    我當然不好意思問。

    這樣牽掛了三個月左右,有一天,吃過中午飯,我正要跑回房去,在回廊上碰到健如和惜如在玩小小沙包的游戲,我剛駐足,健如就忽然抬起頭望我一眼,道:

    “知不知道你的金信暉到香港去了?”

    聽到健如這麼一說,我呆住了。

    我的表情,泄露了秘密。

    對于金信暉的行蹤,真的一無所知。

    他到了香港去嗎?

    幾時?為什麼?

    又何以連健如都知道一清二楚的事,我會懵然不知。

    健如于是又對我說:

    “你知道香港是個什麼地方?”

    她的語氣相當權威,這使我更焦躁為難。

    唯一的反應是搖搖頭。

    “香港是繁華至極的都市,比上海更甚。繁華即是墮落,那個城鎮是魔鬼住的。”

    健如這樣興奮地述說著,竟然還拿兩只手放在嘴角邊,扯動唇旁的肌肉,伸出了舌頭來,裝了個難看的鬼臉,虛張聲勢。

    “還有,”健如把臉俯過來,幽幽地又說,“香港那鬼地方有很多很多漂亮女人,她們樣子像天仙、身材像魔鬼,把男人迷惑個透。你的金信暉也許會難逃劫數。”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然後才曉得站直身子,以不悅而堅強的語調,跟妹子說:

    “你別胡亂搬是弄非,小小年紀一張嘴,好的不說,偏要說人家的不產,這樣要折福的。”

    “我以為你會關心金信暉的行止。大姐,你不怕這個俏郎君偷戀隔牆花去/”“健如,你別用這些太老成、太肉麻的語句好不好?你若不警惕著改過來,將來長大了要吃虧的。”

    我說罷,也不再管她,就回到房間里去。

    像有一口悶氣堵在胸口,不得抒發似,隱隱作痛。

    健如這小鬼頭,真不知從哪兒來的消息與資料,教我心上一下子七上八落,老不著地。

    金信暉真的忽然到香港去了嗎,為什麼都不通報一聲,害人家牽掛。

    回心一想,這是不能責怪的,他憑什麼在現階段就向我報告行蹤呢?況且,就是說了也是白說,他有他的自由。將來成了親,我還有可能對他的行動多一點過問,現在嘛,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自是事不成,不成的事,追問何益?

    男人要賴皮、要撒野、要放肆、要拼死無大害、要誓不返顧,女人是無奈其何!

    這番活無疑是霸道的,但不能硬說它完全無理。

    在往後的日子里,我是不是也要做一個聾掉了半邊耳朵,閉上了一只眼睛的妻子,別去管金信暉太多外頭的事?

    不可以吧!

    這樣輾轉想著,又有好幾晚睡得不安穩。

    都是健如那小鬼害的事。

    金信暉這一陣子真的沒消息,我當然不好厚著臉皮追問。

    只在有一夜,吃過了飯,母親就把我叫進她的睡房去,用手指一指梳妝台上的一盒禮物,說:

    “金信暉從香港給你帶來的禮物。”

    我驚喜地睜大眼睛看牢那禮盒,一時間不曉得反應。

    還是母親提醒我,說:

    “把禮物拆開來看看嘛!”

    她是說了這話,我才曉得笨手笨腳地把禮物紙撕開,從盒子內取出了一個紅色的皮手袋,一時間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母親探頭看了一眼說:

    “怕是來路貨。”

    “那個款式,我們廣州市沒有。”

    “嗯,他們全家什麼也要搶在人前,走先幾步以顯身價。”母親越說越覺得沾沾自喜,“這一次信暉跑了香港一趟,就是為著要辦一些應用的大婚之物。”

    母親這句話,解了多日以來的憂悶。

    信暉到香港去,原來是為了辦喜事。

    我呐呐地問:

    “娘,他有告訴你到香港去嗎?”

    母親點頭:

    “那天他不產上我們家來嗎?說是要到香港去,既為金家奶奶開列了一張清單,要他把一干物品買回來應付大喜需要,也為金老爺在香港有不少的物業,打算作進一步的發展,于是順帶就要信暉打探一些商場消息,跟香港的世叔伯打個招呼,信暉這孩子倒是禮數周全的,專成來問我們有什麼需要,碰巧你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我囑健如走進來通傳,她說滿屋子都不見人影,信暉看不著人,這才走的。”

    我愕然,是幾時的事了?

    我會不在家嗎?

    搜索枯腸,仍想不出個究竟來。

    反正已成過去了,就算。

    看到那個摩登的皮包,實在太高興了。

    那是信暉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無法將之保存至今,乃是憾事。

    “娘,還有什麼事要囑咐嗎?”我問,看著時間不早了,這陣子母親是應該額外疲累的,既為我的婚事,也為店上乏人幫忙,總得叫她早點休息,盡量爭取睡眠。

    誰知母親煞有介事地說:

    “心如,你坐下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只好如言坐下。

    母親很認真地看我一眼,就講:

    “日子是定下來了,下個月的初九過文定,再到二十九就是大婚了。都選九字,取其長長久久之意,你意思怎麼樣?”

    我傻瓜兮兮地答:

    “娘,你替我拿主意就成。”

    “怎麼我替你拿主意,你自己的事得自己管。”

    我看母親有點莫名其妙的不耐煩,于是慌忙答說:

    “就這兩天吧!我看是好的。”

    “就是嘛,做娘的總也不知道你哪一個日子是月事之期,怎好給你胡亂把大婚之期訂下了。”

    母親這麼一說,我才恍然,臉立即滾燙地紅起來。

    “怎麼了?”母親看我一眼,會意了,說:“是成長的時候了,從無知、無牽、無掛的少女到為人妻、為人媳、為人母,是很重要的階段。你得有充足的心理准備。”

    “娘,我什麼都不懂。”

    “不懂就細心聽著我給你逐宗逐件的數說好了。從前我嫁進方家的前夕,沒有人指點過我什麼,鬧的笑話,可真太多了。那個年頭,父母長輩對于一些閨閣中事,都不大肯開腔跟後生講,現今呢,時代不同了,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也是教育的一種。”

    時代是的確日益進步的,從我嫁作人婦,到我把別家女兒討進來為媳,一晃眼就是幾十個寒暑。

    從前的我們,懂人事、顧人情都是靠父母的教導。

    如今呢,肯被老一輩耳提面命者,真是太少太少了。

    我的女兒,未嫁出去,男女關系就弄得亂七八糟,哪兒會是我年輕時那副循規蹈矩的樣子!

    或者,在方家之內,一直守足禮教規矩做事的人,都只得我一人,健如和惜如都是傳統道德的叛徒。

    從小就是。

    那一夜,我端坐在母親跟前,細心地聽著她的每一句教誨,全都帶著令人興奮的激素,我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母親教下的十八般武藝使出來,好做金家一位曉得相夫教子,善盡本分的大少奶奶去。

    坊間在我們大婚之前有著各種熱鬧的傳言,都說金家老爺奶奶送給新娘的首飾,是價值難以估計的珍珠翡翠。單是姓金的各房遠近親屬,准備送大少奶奶的金飾,加起來怕有十萬八萬。

    這個傳言使母親也稍稍亂了陣腳,慌忙把三婆拉著,說:

    “我們給心如辦的嫁妝是否足夠?”

    想想,又不放心:

    “我到二馬路的大觀金鋪去跟陳掌櫃商量那對龍鳳鏈時,已經叫他門別在分量上省,就是頸鏈套到脖子上去,有沒有重量質感,明眼人一看就看出來的。”

    三婆一味安慰她:

    “你別緊張了,單是心如祖母留下來的那對翡翠玉鐲,不就已經很醒目、很能壓陣了?”

    以當時的眼光而論,是毫無異議的。

    三婆又說:

    “我擔心的倒是心如嫁過去,身邊沒有個近身的親人照顧,再多的嫁妝都未必對她起到保護作用。”

    這番話,連一直站在一旁,不敢參加什麼意見的我都注意了,很自然地擔心著。

    “三婆,你跟我到金家去。”我乘機撒嬌,她到底是帶大我的人,除了母親,我跟她最是親近。

    “快是人家的老婆了,還說這稚氣話呢,三婆這麼老,不堪重任了,哪像當年之勇。我隨你娘進方家時,誰膽敢欺到我們姑娘頭上去,光要問准我,過我這一關。”

    說這活時,三婆的興奮竟是溢于言表,人人想當年都有點凜凜威風可見。

    “三婆,你看真要找個人陪陪心如是不是?”

    “現在才去物色,也未必有理想的。不相不熟,只不過雇回來盡責,那又跟他們金家府上的婢仆何異?我看,”三婆沉思一會,“倒有一人可能比較適合。”

    “誰?”母親問。

    我也關切地瞪著眼等三婆講答案。

    真是急驚風遇著慢郎中,我越急,三婆越慢。

    她還拿手攏一攏腦後的發髻,把那條銀簪兒拔出來,再重新別在髻上,重複做了兩次這個動作,再清一清喉嚨,才說:

    “我看,健如頂適合。”

    “健如?”我情不自禁地怪叫起來,真是難以認同,那小鬼頭專做些只有破壞,沒有建設的事,把她帶到夫家去,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

    我的語氣顯然有如一窩冰水,直往三婆頭上澆去,淋得她木無表情,一時間自覺沒趣而又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母親挺身而出,打了圓場。

    她按住了我的手,輕拍兩下,表示要我少安無躁,然後就說:

    “你先不要叫嚷,三婆或有她的道理。”

    母親這麼一說,就是為三婆開了路,她立即點頭,拼命地點頭,說:

    “對呀,我當然有我的看法。”

    “你且說來聽聽,大家好商量。”

    于是三婆捶一捶腰骨,就說:

    “我看呀,健如的年紀雖小,她可是個懂事的姑娘,別看輕她啊,她知道的人情世故還真不少。而且,她有個心如沒有的好處。”

    “什麼”我立即問,心里頭難免有點不忿。

    “健如膽子大,勇敢,且肯把心里話說出口來、這個品性呀,頂有用,尤其是在大家庭當中,有這種近身,在人家欺侮到頭上來時,挺身而出,出口甚而出手相助,非常有用。大姑娘,”這是三婆一向對母親的稱呼,“你也是知道大家族內人多嘴雜,姨媽姑爹、翁姑嬸母一大堆,是是非非必然不可勝數,初歸新抱是無論如何要吃一些啞巴虧的,若有個像健如的人在身邊,一則可以視她年幼無知,直言不諱也叫做情有可原,那就好幫忙辦事了。二則既是親骨肉、自己人,就是言行直率一點,婆家總要讓三分薄面,處置方面自不同于一般傭仆丫環。老實講,健如代為投訴或埋怨一句,要是跑回娘家來訴苦,他們金家的面子往哪兒放?三則……”

    三婆又賣關子了,拿起了她的水煙斗,咕嚕咕嚕地吸著,然後才抬起那雙半眯著的眼說:

    “健如這孩子的腦筋靈活,有一點點敢作敢為的男孩子氣概,這就補了心如柔弱的不足了。我告訴你,她很多時輕描淡寫的,或言出無心,就收了一言驚醒夢中人之效。”

    母親聽罷了三婆的意見,沉思一會,抬起眼來說:

    “那怎麼跟金家奶奶說呢?”

    “還不容易麼?”三婆答,“就說健如跟心如的感情極好,姊妹倆一時間分開是很舍不得,就當妹子送嫁,在姐夫家陪姐姐住一個小時期,也是說得通嘛!”

    母親既有此一問,自然就等于對這個建議已經動心。

    跟著她又說:

    “不知心如的意見怎麼樣?”

    “對她有百利而無一害,干什麼反對?健如最差的也不過是有一點點調皮,反而住到姐夫家去了,跟陌生人相處,人就自然要禮貌客氣檢點小心起來。是既給心如做伴,也迅速自行成長,你說,有什麼不好?”

    經三婆這麼一說,似乎真的沒有什麼不好。

    然,心上總覺得不可以一下子軟比而答應下來。

    忽爾人急智生,我竟曉得施緩兵之計,對母親說:

    “娘,讓我認真地想清楚才決定好不好?”

    母親想了想答:

    “當然,要是你嫌健如礙著你的話,也不能勉強,你就好好地想一想吧!這個時代已非從前,不再流行有陪嫁侍婢了。不然,也不需要妹子充撐這個場面。”

    母親才說完了,又多加一句:

    “你考慮清楚,時間實在無多。到你肯了的時候,可能又要花唇舌去給健如講道理,以便游說她。你說,我這做娘的可也真勞累。但望早點的把你們姊妹三人嫁掉了,我好安樂。”

    母親的埋怨,使我頂難受,有一點覺得自己難纏和不孝。

    對健如,我或許只是在近日才有些少誤會,引致不高興,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並不是故意排斥她呢。

    事情就這樣擱著兩天。

    就在兩天後的一個下午,我剛從睡房走出後花園,在回廊上,看到了健如拖著惜如,兩人手里抱滿了在園子內種的各式花朵,興高采烈地朝我的方向走過來,並且口中叫嚷:

    “快,快,把花朵擺到大姐的妝台去,她會歡喜到了不得。”

    我有一點點奇怪,于是叫住了她們:

    “健如、惜如,你們要到哪兒去”兩個小妹妹止住了腳步,回頭看我,健如先堆了一臉笑容,趨前說:

    “惜如和我想,不知送大姐什麼作結婚禮物好,你知道我們沒有錢,不能跑到街上去買點什麼實用的東西。想著想著,發覺大姐人比花嬌,給大姐送一大束新鮮的花,豈不是好?”

    惜如沒有說什麼,她一則年紀小,二則向來是個沉靜的小姑娘,不大愛開腔說話。

    這下,她也慌忙點頭贊同,已算是很明顯甚而是強烈的表示了。

    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一聽了健如的那番話,心腸立即騷軟,還下意識地拿手摸摸臉,很有點自豪的意思。

    現今回想起來,直情認為自己當年幼稚得可以。

    我是打算把兩位妹妹手上的花接過來了,可是,健如說:

    “大姐,你拿不了這許多的花,我們幫你。”

    說罷,大踏步就領先走了。

    惜如和我跟著她後頭走。

    果然,在健如的安排下,閨房之內一下子生氣勃勃,真是滿室芬芳。

    “大姐,你看喜歡不喜歡?”

    我點點頭,欣悅地答:

    “多謝你們。”

    “舉手之勞而已,日後嫁到金家去,姐夫會每天給大姐摘花插花,要是他忘了,我見著他就提點他去。”健如煞有介事,一本正經地說。

    我開心透了,一聯想到健如的話有日實現,真是太難得、太幸福的事了。

    不知是不是我心情額外好的緣故,我覺得這天是健如近日來最乖巧、最得我心的。

    我忽爾笑起來,心想,自己怕是太敏感了:其實妹子是親骨肉,同根而生,哪會有什麼開罪我的意思?以前偶有不對勁的地方,都是無心之失,孩子氣的言行,完全作不得准吧!

    一時間,對健如和惜如很是珍愛。

    健如回頭對惜如說:

    “來,來,我們今天硬要大姐跟我們一道玩樂吧,不久將來嫁出去了,見面就難,怎麼似如今姊妹朝夕相對?”

    說著說著,健如竟低下頭去。

    我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說:

    “傻孩子,大姐嫁了還是你們的大姐,況且我會回娘家來看你們的。”

    “好久才會回來一趟嘛!”說著,健如眼睛通紅了。

    看著妹子這景況,我倒真不忍,沖口而出道:

    “快別這樣,傻孩子,如果你舍不得大姐的話,那就跟著我到金家去,小住一個時期吧!”

    健如瞪圓她那對水汪汪的眼睛,一臉驚喜,道:

    “大姐,真的嗎?”

    “嗯!”我點頭。

    “那太好了。”

    “你舍得惜如嗎?”我問。

    “惜如陪康如、我陪你,或住上一段日子,我回家來,交換惜如到金家去給你做伴,這豈不是好?”

    健如的這番話似乎是有很大的友善意思在。

    我無法不欣悅接納。

    當晚,我給母親說:

    “就讓健如陪我金家去起碼一段時期吧!”

    母親點頭,道:“這也好。你是想過了,我也放心。”

    事情就是這樣決定下來了。

    這以後的大半個月,健如比我更忙于張羅到金家去需要准備的服飾與用物。她顯然情緒高漲。

    嫁娶真是頂忙碌的一回喜事,人來人往,家中是名副其實的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我在出嫁前的幾晚,開始憂起心來。

    喧鬧的日子終歸是要過去的,待我嫁後三朝回了門,親戚也必四散,那陣子方家將會是寂靜一片,由璀璨而歸平靜,母親會怎麼樣?

    父親才去世不久,這個未亡人總是很容易敏感的,不由得我不擔心。

    找著一個母親較空閑的時間,我忽然一把擁抱著她,低聲地喊了一句:

    “娘。”

    “怎麼?心如?”母親問,拍拍我的背。

    “我舍不得你,還有幾天功夫,我們就見不著面了。”

    三婆剛在一旁聽見,立即叫嚷:

    “心如,快別亂說話,什麼還有幾天功夫就見不著娘的面了,你還是要回娘家來的,我們也會到金家看望你。”

    “三婆,你別迷信兼多心。”

    “當然迷信,我們中國人迷信了五千多年,其中有多少事是靈驗的,才會一代傳一代繼續迷信下去。

    “心如、你記著三婆的話,甯可信其有。好像,以後給丈夫削梨子皮是可以的,千萬別跟他分著一個梨子吃,分梨即是分離。還有,他要手絹兒用,叫他拿錢自己買,決不要送他手帕,也是會分離的。至于梳頭用的梳呢,千萬別把它折斷了,萬一折斷了,就得立即拜神許願去。”

    “三婆,我怎麼記得這許多規矩?”我嗔說。

    “大姐,放心,我給你記住,屆時提點你好了。”健如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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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3:56: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人生的大日子終于到了。

    不是坐花轎過的門,夫家是用轎車來接的。

    出門之前,先穿好了褂裙,待金信暉來到了,就走出後堂來,跟他雙雙向面南而坐的母親奉茶。

    我們恭恭謹謹地在她跟前下跪,叩足三個響頭,再遞茶。

    母親一接轉茶杯,眼眶就已含淚。

    三婆在一旁說:

    “三天就能見面了,難過些什麼,且心如嫁得近,又嫁得好,你是從今天起添了個兒子回方家來侍候呢,頂值得高興。”

    母親連連點頭,怕惹得我都哭起來,因而竭力忍淚。

    我呢,心上怪怪的,興奮開心的情緒實在高漲,可又有難舍的親情。一向跟在母親身邊,有依有傍,有商有量,這下到婆家去,人生地不熟,連那個丈夫都不能算是熟絡的,總多少有些慌亂。

    于是,感受上就不單是倒瀉五味瓶了,簡直混淆不清,不知是苦是甜、是酸是辣。

    幸好母親很快就喝過我敬的茶,向她的女婿囑咐了幾句話:“信暉,心如年紀小,你處處護著她一點。我們雖不是什麼金馬玉堂之家,可是也算得上書香世代,是清白人家,女兒都是幼承庭訓,講節操,明禮義、識大體的姑娘,只是處世經驗不足,或偶有閃失,你就得本著做丈夫的責任,在人前庇護她,在人後訓尋她才好。”

    金信暉自然唯唯諾諾,道:

    “請娘放心好了。”

    “還有,”母親牽住了健如的手,“這小姨是個直率性子,陪她姐姐到府上小住一段日子,你也得包涵照顧,拿她當親妹子愛護,有什麼過態的調皮處,你且說她一頓,要不,給我投訴好了。”

    健如一反常態,竟也微微低著頭,跟我一樣,似足新娘子。

    事實上,今天她是挺漂亮的。

    母親給她所裁縫的豔紅色套裙,襯托起她雪白的肌膚,健如整個人變得朝氣勃勃、鮮明欲滴。再加上了她那含羞帶笑的表情,使我幾乎以為看到了自己。

    金信暉也很認真地看了健如一眼,很溫文而愉快地說:

    “健如是很好的一個孩子,我會跟心如一樣,真心愛護她。”

    “那就最好了,快交吉時了,趕快出門去吧!”

    連母親都站起來了,表示要送走嬌客。

    我忍不住跟她緊緊地擁抱著,良久,她才拍著我的背,示意是要啟程的時候了。

    我又在三婆、惜如,康如臉上親了一下,才跟在金信暉後頭走出方家大門。

    一出門口,懸掛在方家大門門楣的十尺爆竹,就噼噼啪啪地燒起來、響起來了。

    金信暉趕緊攙扶著我,鑽進新娘車子去。

    車廂內的空氣是緊張而熱熾的,我直覺地感到連自己的呼吸都急促起來。

    當然的不敢四周張望,微垂著頭,看著自己那快要冒出汗珠來的鼻尖,有著莫名的一份干著急。

    原來開始單獨跟金信暉在一起是如此的驚惶的。

    他並沒有開口跟我說話,越是這樣,我越覺得難為情。

    只想那一段由娘家到婆家去的車程可以快快結束。

    車子好像走了幾個世紀,才慢駛下來。

    金信暉終于對我說話:

    “快到家了。”

    “嗯。”

    該怎麼回答呢?我原來遲鈍得令自己嚇一大跳。

    時代轉移實在厲害,我出嫁的那年頭到如今男女在各式場合偶遇,立即共諧好夢,真是兩個世界的事情。

    當新娘子的那一夜,我不至于跟母親景況相同,要從各親屬長輩的鞋子去辨別他們的身分,然,人來人往的在我跟前攢動,說過什麼介紹的話,都一如水過鴨背,無法記住,只為緊張之故。

    單是一進門來,跟金信暉給父母跪下來敬茶,跟金家的兩房姨太太行禮之外,再下來還有一大堆比我們方家更多的親友,需要應付。

    數不清自己跪下來多少次,鞠過幾多個躬,只記得可以坐進新房去稍事歇息時。象已打完一場仗。

    健如走到我身邊來說:

    “大姐,你累了?”

    “嗯。”

    “有沒有注意到金家二姨奶奶和三姨奶奶睜著眼看你手上戴的首飾?”

    我搖頭,這鬼靈精竟可以留意起別人的神情來,真是!

    “我還聽到三姨奶奶跟二姨奶奶說的話。”

    “她們說什麼?”

    “三姨奶奶扯一扯二姨奶奶的衣袖說:

    “首飾的分量比我們想象中差呢!我還以為爛船總有三斤釘,方家老爺真是沒有留下多少財產就撒手不管了?”

    我不安地扭動一下身子,問:

    “健如,你真聽到三姨奶奶這麼說話?”

    “對呀!大姐,你說氣不氣?”

    “那三姨奶奶竟是如此多話,多批評的一個人?”我隨便應著。

    照說呢,我娘家給的首飾也不算失禮了。正如三婆所言,單是那雙祖上留下來的翡翠玉鐲,已經相當大體,還有一應的足金龍鳳頸鏈及手鏈,且有母親送的那只足有兩卡的鑽戒,總是中上人家的妝奩了,還有什麼好批評的呢。

    “不過,”健如忽然這樣說,“難怪三姨奶奶說那些話,你有沒有看到金家奶奶那一身裝扮了?”

    我不得不搖頭,實際是沒有注意到。

    “她的那對玉鐲比你手上戴的粗大兩倍,同樣是碧綠通透的。”

    “人比人,比死人,她是金家的主人,如果不穿戴得隆重,如何顯示她的地位與身分。”我說。

    “大姐,那麼,你就不用以首飾顯身分了,是不是?”

    “我年輕嘛,自不可同日而語,不用首飾烘托也可以,且未必人人看重女人身上的首飾,而不重視她的樣貌品性與學識呢!”

    “對呀,”健如一拍大腿,爽朗地說,“就是那句話,腹有詩書氣自華,是不是,大姐?”

    “是的。”我點頭。

    真的,有健如在身邊陪我談著話,人心也穩定下來,且因覺得自在了,時間很快就過。

    不久,就是入席的時間了,金家都引用了當時認為相當摩登的禮節,讓娶過來的新媳婦到大廳上去與嘉賓一起飲宴。

    當然是跟翁姑及丈夫坐上主家席。

    我和金信暉坐在金家大奶奶的身旁,同桌的都是輩分較長的親屬。

    並沒有金老爺的兩個小妾。

    這就明顯的表示了妻妾地位的分別。

    金家大奶奶在我給她敬茶時,已經把這重思想表露得異常露骨,她說:

    “大嫂,你要謹記啊,信暉是長子嫡孫,你是正式地明媒正娶到金家來的,身分異常尊貴,你要自愛自重,別辜負老爺和我對你的一番疼愛才好。”

    以後說的怕是千遍一律的要如何守婦道。孝敬長輩的話,跟母親臨行前的殷勤叮囑,只在表達方式上有分別而已。

    倒是大奶奶那句“你是正式地明媒正娶到金家來的,身分異常尊貴”的說話最能打動我。

    事實上,日後也成了我手上的一張皇牌。不至于百發百中,但無可否認是厲害的武器。

    最低限度,是我的兩個寶貝妹妹日夕爭取、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武器。

    我能險勝她倆,怕也是得力于這張皇牌。

    時代怎麼不同,人心如何不古,道德無可否認凋零,世界不管在持續進步,有一種權威始終長存,那就是肯媒正娶的正宮地位。

    不但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且是東西方社會的輿論、人心、法律所共同偏袒與保障的。

    不是嗎?時至今日,要鬧一次離婚,就不簡單。

    我就跟我的兒子鄭重地說過:

    “娶妻,是一個極大的投資,不只是感情上的投資,而且是巨額的資產投資。眼光錯了、感情不妨轉移,但一定損失金錢。你謹記,你的對象是美藉,拿花旗大國護照的女人,從跟你結婚那日起,就有權分你的一半身家,並保有申請分享丈夫在他日可領受到之遺產的權利,即是說,我無法以家族或基金的名義,給你百分之一百保障。相反,金家的財產不要溜進異姓人的手,這是我堅守的原則,屆時我只有考慮犧牲你,這個人財兩空的險,你想清楚是否要冒,才好走進教堂去。”

    兒子到底還是要娶他心目中的摯愛,那我是再無話可說的了。

    有些女人的命生下來就是正室人選,有些女人不。

    我和我的媳婦,在將來的相處不管好壞,彼此都有這重尊貴的身分,倒是無可置疑的。

    真的,就像這金家大少爺大喜之日,冠蓋云集,不論那最得寵的三姨奶奶,滿身珠光寶氣,豔壓群芳,冠絕全場,但到一入席,她就不得不退居末位,眾目睽睽之下,跟金家大奶奶的地位就是云泥之別了。

    的確,經金大奶奶這麼一提點,氣就平了不少。

    實在,金家三姨奶奶再得寵、再氣焰、再架勢,也不過是妾。

    別的不去說它了,就在我大婚那晚,她和二姨奶奶身上所戴的首飾,比我的是矜貴得多,然而,這有什麼用呢,單在褂裙的顏色上就已經自暴其丑了。

    中國廣東俗例,每逢喜慶宴會,凡是正室都穿大紅褂裙,側室就沒有這番資格,只能穿粉紅。

    就算農村的小戶人家,多娶了小妾回來,長年大月的初一、十五,穿上褂裙給祖先或老人家奉茶,都得守這個不沾大紅的不成文條例。何況是有規有矩的大家大族?

    這麼一想,下午在新房內聽健如複述的是非,就不再煩心了。

    由于宴請的席數不少,故而主人家根本都沒有機會坐下來好好地吃上一兩味,就得到大廳的筵席之間,顛來撲去地敬酒。

    先是家翁率領著金信暉和他的兄弟叔伯去敬酒,跟著才是家姑與嬸母等陪著我去敬茶,當然身邊還少不了那個口齒伶俐的陪嫁娘,俗稱“大妗姐”。

    這“大妗姐”叫銀姐,人已經六十開外,體態仍相當健旺,胖胖的,甚是福相,又整天堆滿笑容,更令人看著了就精神奕奕。

    聽說,銀姐是廣州城內干她這一行的數一數二人物,所謂行行出狀元,銀姐的生意絡繹不絕,也要講排期。我在娘家待嫁時,就有坊間傳聞,說我大婚之日是好日子,城內也有多家大戶辦喜慶,都屬意于銀姐。金家最後能得到她的幫忙,除了加倍重酬之外,也是為金家的聲望地位,實在凌駕于其余大戶之上。

    那銀姐的一張嘴,也真像抹過油似的滑,分別在母親及金家大奶奶跟前說:

    “你們給我添了封大利是,真是慷慨至極了,實際上呢,我能為金家娶媳、方家嫁女效力,不知多高興。既有架勢嘛,而且意頭又好,金家大少爺大喜,我們是有金又有銀,真正金碧輝煌,金玉滿堂。單是有銀呢,單調至極,也不顯高貴,唯其阿銀能陪著黃澄澄、閃亮亮的金,才相得益彰呢!”

    一番話聽得金方兩家上下家眷都笑逐顏開,那額外打賞的利是真是物有所值。

    有錢人家不怕花錢,只要花得開心。

    這銀姐一天到晚出入豪門富戶,自然曉得捕捉心理。

    這大婚之日,她自然在我身旁,關顧一切,把我服侍得不知多妥帖。

    健如對她不怎麼樣,不知怎的,老是拿眼瞪她,怕是嫌她太多話,但銀姐總是笑嘻嘻的,也不管健如給她難看的臉色,只一味若無其事、笑口常開,老是招呼健如說:

    “二姑娘你請借過,讓我替新娘子梳妝!”

    “二姑娘你請回避,讓我為你大姐換衣服!”

    在那些嬸母親屬跟前,她的好話更是說盡了,一句“我們姑娘敬茶”之後,她連每一個親屬的身分與背景都記得滾瓜爛熟,不但應對流暢,且因為她記住了對方跟新郎新娘的關系,說起話來就更見得體,令人受落。譬方說她對著金信暉的姨母,就會得說:

    “姨奶奶請飲新抱茶。我們姑娘一早就知道姨奶奶很疼大少爺,把這姨甥當自己親生兒的看待,姑娘入門後,必定多孝敬,請姨奶奶多關顧、多指導。將來姑娘有什麼奉老持家不妥當,就仗著姨奶奶你訓導她了。”

    逗得那金家大奶奶唯一的姐姐笑得合不攏嘴來說:

    “我二妹若說你不好,你來給我講,我代你出頭評理。”

    “對呀,姨奶奶許了這個承諾,新抱茶就飲得特別甜。”

    老實說,我真羨慕。一個人可以一下子講這麼多的話,我呢,連頭都差不多抬不起來似的。

    一直忙亂了整個晚上,直至把全部外來飲喜酒的嘉賓送走了,銀姐才陪著我走回睡房去。

    金信暉因為還有其余各事的打點,並沒有與我一起走回新娘房,倒是健如急步地跟進來。

    銀姐先跟其余兩位金家的女傭服侍我換過了另外一套大紅繡金的軟緞衫褲,開雙襟的,捆了金色邊邊,另外在胸前對上處,左右兩旁分繡龍鳳雙飛的圖案,完全是一派俗豔,卻喜氣洋溢。

    這是今天大喜之日換上的最後一襲衣服了,我端坐在妝台前,讓銀姐給我重新弄發型。原本盤在腦後的發髻,別上了兩朵大紅花,現今銀姐給我把大紅花先摘下來,再把發髻打開,梳散了一頭柔順的秀發,就松松地綰了一圈,只用一支金釵別著,別有一番韻味,看將上去,稍稍似個微帶風情的少婦,這麼一想,心上又是一下蠢動,臉更紅了。

    銀姐說:

    “大少奶奶,不是我嘴甜舌滑亂逗你開心,不知多少日子來,我未曾奉侍過如此標致雅麗的新娘子了,你呀,真是我見猶憐,等下大少爺進來,都不知道會開心成個什麼樣子了;認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璧人,還有誰有話可說了?”

    的確還有人要說話,那是鬼靈精健如,她把身子靠著妝台,很認真地答了一句嘴:

    “銀姐,你這番話練習得真是純熟,完全無懈可擊。”

    我瞪了健如一眼,這麼小的年紀,說話不但老練,而且竟有骨刺,分明是挑戰銀姐說話的誠意,真令旁的人聽上去也覺難為情。

    可是銀姐呢,依舊笑吟吟地答:

    “多謝二姑娘誇獎我呢!好了,好了,不早了,大少爺快進新房來,你也該回房休息了,鬧了這麼一整天,怕累壞呢。”

    健如扭一扭身,道:

    “為什麼要我走?”

    “二姑娘!”銀姐嘻嘻地笑出聲來,“你怎麼能不走了,今兒個晚上是你大姐與姐夫的洞房花燭夜呢!”

    然後銀姐又多加一句:

    “二姑娘,你年紀小小怕不知道洞房花燭夜是怎麼一回事吧……”

    銀姐還沒有講下去,健如就截了她的活,說:

    “怎麼不知道?”

    此言一出,才覺得自己魯莽孟浪了,健如于是刹地漲紅了臉,抿著嘴不再說下去。

    那神情其實是嬌戇可愛的,窘態羞態也平添了別人的遐思。

    我當時也不禁心上動了一動。

    日後的諸事發生了,唉,也真是命定的,注定了健如命犯桃花,好看的女人永遠是個劫。

    銀姐還是那副一成不變的笑臉,道:

    “二姑娘既然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就應該給你大姐道個晚安,回房休息了。”

    健如忽然刁蠻忸怩起來,說:

    “那你為什麼還不打算走?”

    “我當然是要走的,等下大少爺進新房來,我給他道了喜,就會告退了。”

    “好,我跟你一起走。”

    那就是說,健如還要湊一陣子高興。

    這孩子,無疑是野性的。

    就在我們說著這幾句閑話的時候,睡房門給推開去,各人都本能地回頭一望,只見房門處站立了玉樹臨風的一位俏郎君,我忽爾通體血液滾流,叫我難受得低下頭去。我在垂首前的一刻,眼角兒瞟過房內的其他人,包括健如在內,或應該說尤以健如為甚,都瞪著眼以羨慕的目光凝望著這個新郎官。

    隨即房內就揚起了一片喜悅之聲,由銀姐帶的頭,向金信暉道:

    “恭喜少爺,恭喜少爺。”

    金信暉的步履是輕快而又活躍的,他快步走過來,竟先跟銀姐招呼:

    “辛苦你了。”

    “大少爺太客氣,來來來!”銀姐忙于招呼打點,把我也一並拉起身來,拖著讓我從妝台走到睡房前的那張小圓桌邊,說,“良宵苦短呢,大少爺跟大少奶要休息了,且讓我們再恭祝你們白頭偕老。白發齊眉。”

    兩個跟在銀姐身邊的女傭又都齊聲說了吉利的好話。

    信暉立即從腰間掏出利是來,分給各人。

    這還未到尾聲,銀姐拿起了那個放在圓桌子上的干果盒,恭恭敬敬地對我和信暉說:

    “請大少爺、大少奶吃一片糖蓮藕,以後呢,就……”

    “藕斷也會絲連了。”

    插嘴說這話的竟是健如,不只嚇我一跳,各人也微微一愕,連一向寬容的銀姐到這一下子亦不免呆了呆。

    健如在各人驚疑不定的眼光下,也怔住了。

    她不知是不是也自悔失言。

    怎麼能胡亂說“藕斷絲連”這個比喻呢,真是有點氣人的。

    我倒不是迷信,但在大喜日子,竟來這麼一句話,就未免破壞氣氛。

    當時我想這小妹子是無心之失,童言無忌,不必掛齒。

    于是,我帶頭把悶局打開,道:

    “娘說的,蓮藕蓮藕,年年佳偶才是。”

    銀姐立即附和道:

    “大姑娘講得頂對,二姑娘是小孩子,姑爺你有怪莫怪,孩子們都不識世界。”

    金信暉沒有說什麼,他只是笑著把一塊糖蓮藕放進嘴里去咬了一口,名實相符的藕斷絲連。

    他這才稍稍盯著健如,眼神有種似怒非怒、似怨非怨,很奇怪、很難形容的光彩。

    健如沒有回避她姊夫的目光,更微微歪著頭,回望他,准備接受他的責難或是什麼似的,神情倔強而美麗。

    銀姐當然不會欣賞健如可愛的一面,被這孩子一攪,打斷了她的工作,也真有點泄氣。

    無論如何,銀姐挺一挺胸膛,再度集中精神,提高嗓門,向我和信暉說:

    “請大少爺與我們姑娘再多拿一顆蓮子,蓮子蓮子,年生貴子。”

    銀姐是急急地說完這後面的一句話的,大抵是怕健如那調皮鬼又胡亂加上一句吧!

    最後銀姐殷勤地給我們倒了一小杯的米酒,就道晚安說:

    “大少爺跟姑娘早點休息吧,且睡得安穩一點。我會翌日一早來敲你的門,陪姑娘給老爺奶奶敬茶。”

    說罷就引退了,兩個女傭都輕松地跟在她身後,健如是最後一個走的,她竟一步一回頭,看著我和信暉的表情,似有一臉的不舍。

    我跟妹妹揮揮手,輕聲地說:

    “明天見!”

    健如才很決絕地,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去。

    “你很疼愛你的妹妹嗎?”金信暉在洞房之夜給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關于健如的。

    我們三個人一定是前生有過重重的孽債,不得不留待今世償還。

    我答丈夫說:

    “是的,健如之外,還有惜如、康如,我都愛。”

    “以後,你還要多愛很多人!”

    我刹那間紅了臉,訥訥地問:

    “你指的是金家人?”

    “是的,尤其是我。”

    金信暉拿起了我的手,輕輕地把我擁在懷中。

    我的心,差一點點就從口里吐出來了。

    他伸手托起了我的下巴,問:

    “你今天累了嗎?”

    “嗯!”我不曉得怎樣答,只迷糊地應著。

    信暉輕輕地撥著我的頭發,他有意與無意之間拔掉了我發上的珠髻,一把長發就整幅地瀉下來。

    這個動作很簡單,卻很嫵媚,使我全身都像過了一道電流,舒服到骨子里去。

    “你有這麼漂亮的一頭黑發?”信暉問。

    “嗯,我們三姊妹的頭發都是如此濃濃密密的,還要數健如的最是柔美。”

    我以為有一句可以回答的活,會顯得我不那麼笨,其實我這麼說了,才真正顯得我的愚拙。

    不應該在丈夫,甚而在任何男人跟前真誠地贊美別個女人,因為他們會因此而感動,認了真了,就有感情上的催化作用。

    這也是一種變相的引狼入室。

    年幼無知,自然什麼錯誤也逐一犯齊。

    我並無誇大,當年金信暉聽見我這樣贊美健如,很留神傾聽,微微點頭,並說:

    “心如,你是個大方的女人。”

    我並不能太捉摸得到丈夫回應我這句話的深意,或者他的意思是指我肯真心誠意地承認兼贊揚別人的長處吧!

    其實,男人心,才是海底針。

    金信暉的那句說話,並不如我所體會的簡單。

    他繼續對我說:

    “心如,在以後的日子里,我需要一個支持我、愛護我、諒解我的妻子,相信你會做得到,先容我多謝你了。”

    我慌忙搖頭,道:

    “別先謝我,做到了再說吧,娘說我未經世故,什麼都淺陋,要你處處提點我才好。”

    “娘真是頂有家教禮數的,我母親就是看中她這一點,認定方家的女兒一定有修養,才給我拿主意的。”

    我忽然曉得開他玩笑說:

    “原來只是她的主意。”

    金信暉一聽,急起來了,忙道: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

    他看我忍不住笑了,就知道我原來是作弄他。

    “我並不知道你也是頑皮的。”

    我吃吃笑,拼命想抽離他捉住我的手。

    “以後你得答應不許再作弄我。”信暉很權威地說著這話。

    我點了頭。

    信暉瞪著眼看我那套彩紅色的衫褲,胸前正正繡著龍與鳳,便伸手掃撫著圖案,道:

    “是不是龍鳳呈祥,百年偕老?”

    說完了這句話,他解開了我衣襟的第一顆鈕扣。

    龍鳳呈祥。

    百年好合。

    前者當真,後者卻未必盡然。

    當夜,只有甜蜜、只有溫馨、只有旖旎、只有浪漫。

    世間上沒有比一個女人將身與心都如此完整地奉獻給一個她矢誓永恒相愛的男人更幸福的事了。

    那純粹是個人的感覺。

    連對方怎樣想,其實也不必理會吧?

    初歸新抱,落地孩兒,我在金家的初期,受的咸苦與委屈是真不少的。

    也不是說要晨昏定省,關照各房的勞累是怎麼一回事。

    最要命的是各房嬸母叔伯的臉色是非,實在難以侍候。

    且最傷腦筋的還有健如。

    我無法知道這小鬼頭是幫我還是害我。

    就舉新婚之後的一個例子吧!

    每逢早上六時半起來,新娘子照例有三個月要給家姑家翁奉茶,穿戴也要講究,不是著龍鳳壁金禮服,都也是用名貴軟緞縫制的褂裙,繡著捆著各種美麗繽紛的圖案,把新婚燕爾的氣氛依舊烘托得喜氣洋洋。

    每早集中在金家老爺奶奶接連睡房的偏廳內的,自然有兩個小妾。

    信暉有兩位弟弟,金旭暉與金耀暉。旭暉是三姨奶奶所生,已二十出頭了。耀暉則與信暉一樣同是嫡出,年紀較小,是十二、三歲吧。

    金家二姨奶奶沒有生養過,想來是她最吃虧的地方。

    金旭暉與耀暉也有些時跑到父母房來請安。

    信暉除了開始的幾天,陪著我去敬茶之外,就因為忙于關顧店上的生意,一早就上鋪去,由著我單人匹馬赴會。

    本來這種家庭聚會,也沒有什麼好緊張的。平日翁姑循例飲過長媳敬的茶,有家務要做的,就囑咐幾句,譬方說:

    “大嫂,六姑奶奶的六旬大壽將至,你打點一下賀儀。”

    “下月初一、十五,你是初歸新抱,提你一句,我們金家吃素,就是在自己房里吃小食,也得記著這個規矩。”

    “大嫂,後園右角那間雜物房,堆的全是過時的舊物,你有便就支使一兩個下人,把東西揀出來看看,真正沒用的就扔掉,還像點樣兒的,可以送人或自用,都好好地分配一下。”

    這些功夫是很瑣碎,不是我在娘家時就有經驗的,辦妥它們又有何難?難就難在傍在翁姑身旁的人說話之棱角,有時尖銳得叫人忍不住喊痛。

    這天,我敬完茶,還打算逗留在翁姑房間一會,聽候差遣時,就聽到奉侍著金家大奶奶吃水煙的二姨奶奶說道:

    “大少奶,你今日這套明黃色的褂裙真是醒目啊,是我們店里頭的貨嗎?”

    我隨和地答:

    “我也不清楚,是娘替我辦的。”

    “對呀,親家奶奶是個本事人,看,打扮得你多漂亮,難怪健如說,她姐姐勝在年輕貌美,不必著重身上的首飾了。”

    三姨奶奶正奉侍著金家老爺吃早點,吊起了嗓門,懶懶閑閑地答:

    “健如的話不是這樣子說的,你別斷章取義,壞了我們大少奶奶的修養。”

    三姨奶奶伸出纖纖玉手,分別夾了一件點心,放到金老爺及金大奶奶的碗里去,才繼續說:

    “健如說,她姐姐訓導她,女人不必要看重首飾,最緊要重視的是她的樣貌品性與學識。只有前者沒有後者,根本不管用,這也叫腹有詩書氣自華。說得可真對極了,我們不識字的上一代女人,也就只好多添幾件像樣的首飾作陪襯,免得太失禮了。所以嘛……”

    三姨奶奶忽然轉臉向金家老爺說:

    “老爺你別終日怪責我們好置辦首飾,誰叫你不討一門知書識禮的妻妾回來,省下你不知多少錢呢?”

    三姨奶奶嗔怒起來,可有點威儀,又帶著嫵媚,竟有相當的魁力。

    我也很呆了一陣,尷尬兼狼狽得不知如何反應。

    反而是金家老爺說的一句話最令我好過。他對牢小妾說:

    “你真是沒話找話說,把芝麻綠豆的一回事弄得變成老大!沒的嚇死大嫂。”

    三姨奶奶的臉立時漲得通紅。

    她的這種撩是斗非方式,在今日看來,直情是老土兼落伍的了。就看我現在管轄的金家,表面上沒有一個人會開口講新人的半句不是,已不流行這種明目張膽的挑撥離間,隨時代的進步,搬弄是非的手法日新月異,含蓄有效,其實更銳不可當。

    若是今時今日,金家之內有個像三姨奶奶這種人,講那番話,都不會收到預期效果,只會自暴其丑。

    然而,從前並不如此。

    當三姨奶奶在人前第一次用這種態度對付我時,真是令人翳氣至極的。

    金老爺幫忙撥熄的一把火,還有些少火花式的余波,只為金大奶奶接下來說:

    “還是我們廣東人的那句老話:初歸新抱,落地孩兒。

    是非教不可的,教精了一代是一代,代代相傳,就是所謂詩禮傳家了。”

    金大奶奶吸一口水煙,咕嚕咕嚕的,又再繼續說:

    “大嫂你以後就別亂說話,尤其在健如、旭暉等不大不小的孩子跟前講什麼是非好、道理好,傳得不倫不類就遭殃了。你也難怪家里的長輩聽了,心生不忿與難過。要真你是這麼說過的,就連我這老太婆在內,也是要靠首飾來顯示我的修養了嗎?太講不通了吧!這就是禍從口出的道理了。”

    金家大奶奶的這番說話,不無道理,且是一箭三雕,既在丈夫跟前表現自己的器量,不至于偏袒媳婦以對付小妾,也能乘機訓斥我一頓,以示威嚴,還有一重作用,就是間接地指責了三姨奶奶的搬是弄非。這一招是差不多大獲全勝的。

    三姨奶奶的臉色當然並不好,趁一個空隙,她把一個眼色拋給二姨奶奶,示意她有所表現,于是二姨奶奶緊接著問:

    “講真一句,大少奶奶,你究竟有沒有對健如說過那番話呢?”

    我焦急得期期艾艾,不知如何解釋。

    問題不是我有沒有說過,我是的確有說那番話的,但語調、氣氛、環境、因由、意義全都不同。

    世界上的是非往往就是在這種委屈的情況下產生的。

    我無法替自己辯護,只得漲紅了臉,說:

    “我是講過這話的,可是……”

    原本打算解釋下去,可恨那二姨奶奶立即截斷我的話,說:

    “既然大少奶奶你親口承認就好了,到底不是我們姊妹二人冤枉你,胡亂造的謠。”

    胸臆內似有一股悶氣直熏到眼里來,灼熱的、難耐的,令我無法不拼命眨著眼,以防熱淚滾流一臉。

    我很想再開口為自己分辯,但一張嘴笨得不能再笨似,實在不知道應從何說起。開開合合的嘴,怕是看在人家眼內,像只雞泡魚,可憐巴已、傻瓜兮兮的,簡直不知所謂。

    金家奶奶瞪我一眼,搖搖頭就說:

    “分辯呢,可不必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執到天黑,也還得不出個什麼水落石出來,大嫂,你回去管自己的功夫好了,這兒沒有你的事了。”

    一聲特赦,我就垂頭應命而去。

    人才踏出翁姑的房間,眼淚就湧出來,如悶熱翳至極的天氣,忽爾驟降甘霖,雨勢滂沱,難以遏止。

    我伏在睡房的床上,足足哭了一個上午。

    連午飯都錯過了,沒有到廳上去吃。

    午飯時分過後,健如跑進我睡房來看我,歪著頭問:“大姐,你怎麼躲起來不吃飯了?”

    我一回身,看見是健如,心上就有氣。

    真想揪起她來痛打一頓,以發泄心頭之恨。

    完全是只造謠生事的小狐狸。

    可是,少年十五二十時的我,心上既不澄明,嘴也實在是笨,想好了要說的話,沒有一半能說出口來。

    一般的反應,總是漲紅了臉,干著急。

    “大姐,他們說,你在生我的氣了,我說怎麼可能呢?大姐是頂疼愛我的,否則也不會把我帶到姐夫家來小住了。

    我可沒有聽信那些人的話,離間我們姐妹倆的情誼。我看呀,大姐,”健如說起這番話來,神情認真而又老成,跟她的年紀很不相配,“這金家是食好穿好住好的地方,偏就是里面的人有些不好,把是非當人情,害得家無甯日。依我看,我們姊妹倆先要團結,別聽人擺弄,這是第一步。然後,要有商有量,應付他們,這是第二步。總之,大姐,一步一步地來,先別著急,亂了陣腳。”

    被健如一輪說話,講得我悶氣消弭一大半。

    到底是切肉不離皮,我若不信自己的親妹子,還信誰?

    當時,我對于身邊所有的人,都是過分地大意的。

    包括丈夫金信暉在內。

    其後才悔悟,有什麼話可說呢?

    畢竟要承認的是,對手的確比我強。偏就是這是個弱肉強食的殘酷世界。

    我能及後驚覺,一邊自衛,一邊反手回擊,已經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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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3:56: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如果我早點知道人性是如此涼薄的話,當然可以把損失控制到最低層面去。

    其實,在婚後三天,就有人很露骨地提點過我,只不過我還未到開竅的時分,故而不知不覺罷了。

    那指點我迷津的人,正正是陪嫁的大妗姐阿銀。

    三朝回門之後,她的職責也就完了,于是前來向我辭行。

    我把一封豐厚的利是塞到她手里去,很誠懇地說:

    “銀姐,多謝你。”

    阿銀雙手捉住我,有一點點的肉緊,說:

    “姑娘,你真是個老好人,很舍不得你。”

    “那麼常來看望我們嘛!”

    “我會。可是,如今告辭之際,倒是思前想後,有幾句話是不吐不快。”

    “你有話,請隨便講。”

    “我也真不怕開罪人,才肯說心里的話,且我希望你能趨吉避凶。”

    “有這麼嚴重嗎?”

    “姑娘,世界是人食人的世界,你不可不防。”

    “防?防什麼呢?防誰個呢?”

    “任何人都要防,連自己最親的人都要防。”銀姐很認真地說,“姑娘,我是食齋信佛的人,不會說違背良心的假話,更不是搬是弄非。我一見了你,就有種投緣的感覺,所以才打算實話實說,直言無忌了。”

    “銀姐,難得你這麼關照我,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我完全相信你的誠意和善意。娘說我做人日子淺,都是蒙蔽的時候多,非得長輩提點不可。”

    阿銀慌忙擺手,還作了一個揖道:

    “我怎麼敢攀上長輩的名位了,還不是粗下人一名,服侍姑娘少爺們的灶下婢出身罷了。然而,既然蒙你不棄,我也不避嫌了,姑娘,請聽我一句忠言。”

    阿銀嘗試說了很久還是沒有說出口來,好像有東西卡在喉嚨,吐不出來似。

    好一會,她才決斷地說:

    “姑娘,為了你的幸福,其實也為大少爺好,你別把健如姑娘留在身邊了,送她回娘家吧!”

    “銀姐,把健如留在身邊,在金家小住有什麼不好?”

    銀姐一時間愣住了,接不上嘴,竟出現前所未有的期期艾艾。最終她說:

    “算了,算了,姑娘,算我沒有講過什麼好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世界的成成敗敗,悲歡離合,全是定數。

    緣與劫,要來的話,怎生逃脫?”

    就這樣,銀姐就匆匆忙忙告辭了。

    我倒沒有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有一天,我經過後花園時,竟聽到一陣愉悅至極的笑聲,自遠而近的傳至我的耳里。

    定睛細看,竟見到健如拖著了信暉的手,半跑半跳地從涼亭那邊走過來。

    我聽到健如說:

    “來,來,我帶你去看,是我拼出來的美麗圖案,用來做衣料,不知多好看。”

    “健如,你這麼有心思!”

    “對呀,給你一點靈感,豈不很好?”

    健如銀鈴似的笑聲,原本應該很悅耳,但是聽在我耳內,相當的難聽。

    我差不多是叫嚷的,對准他們說:

    “健如,你做什麼?”

    經我這麼一喊,他們才回轉頭來,看到了我。信暉的表情有點駭異。

    健如呢,出奇地淡定,睜大她的眼睛看牢我,一臉的驚奇。

    她的手依然拖著她的姐夫。

    且拖著他一路向我面前走過來,說:

    “大姐,你也願意出來走走嗎?我們以為你有點氣悶,打算早點睡。”

    我極度不悅,說:

    “誰告訴你我要早一點睡的?”

    我知道我語氣帶著粗暴,跟平日的溫婉完全的是兩回事。

    金信暉很有點不高興,一張原本滿露笑容的臉拉下來,就答我:

    “是我告訴健如的。”

    健如還是笑得頂甜,我覺得她故意地把一張臉俯向我,半帶頑皮半帶驕傲地說:

    “大姐,你怎麼這樣心火盛,姐夫說的是實情也好,不是實情也好,都不是什麼嚴重事吧!”

    我登時氣白了臉,也不知哪兒來的怒火,一把就順熱燒到健如身上去,說:

    “健如,你給我滾回睡房去,好好地管你的事,我有話要跟你姐夫說。”

    健如這才放松了拖著信暉的手,依然滋油淡定地對我說:

    “好,好,好,我這就管自己上路去。”

    然後又回頭,笑著對金信暉說:

    “姐夫,明天見,我明天才把拼好畫好的衣料圖案給你看。”

    我就是看不得健如這副無端得意的嘴臉,分明在刻意地把我的浮躁比了下去。

    回頭看金信暉,對他的這個小姨子似有無限的遷就似,視我的焦慮如無睹。

    我瞪丈夫一眼,也就跟健如分道揚鑣,回自己的睡房去。

    一回睡房,我就和衣睡到床上去。

    滿肚子的委屈變成戾氣,反而流不出眼淚來。

    金信暉跟著就走進房里來,我並沒有理會他。

    只聽到悉悉碎碎更換衣服的聲音,然後,金信暉就上了床來。

    背著我而睡:

    “好端端的何必要跟小孩子慪氣!”

    “你妹子是個心竅玲瓏的可愛女孩,她住到我們家里來,就曉得想些辦法逗家里頭的人歡喜。

    “別的不去說它了,單是對我這姐夫,就在相處的功夫上頭下了一點點心思,跟我下過棋之後,她原本打算把我帶去看她拼砌出來的圖案,說是可以給予織造廠作樣本,織出漂亮的衣料來的。連我的生意需要,她都有所關注,真叫人歡喜。

    “心如,你有這樣的一個妹子陪在身邊,在金家是一重保障和榮耀呢,她非但沒有失禮你,且跟各房各戶的人都相處不俗啊,這又是相當難得的。就這一點,你還沒有做到。”

    說了一車子的話,無非都是有條理、有根據、有因由地認為健如已經把我比了下去。

    女人的妒性天生的,很難加以遏止的。

    尤其是有氣在心頭,我更是忍無可忍地回應丈夫一句:

    “老早知道健如這麼好,這麼精巧,這麼的得人心,娶的不應是我。”

    把這幾句話實釜實鑿、毫不忌諱地說出口來,是我畢生最愚蠢的行為。

    當一個人興起了輕微的犯罪意念,產生了似有還無的貪欲時,旁的人千萬不要去碰觸它,因為絕有可能一觸即發。最適當的處理辦法怕是把它“淹”掉了,那就是說根本不當一回事,讓它慢慢地陰干,以致淹沒無聞。

    就是要勸阻,也不可以用直接的方式。舉凡越軌的意識都是躲藏起來、見不得光的,一旦硬把它暴露人前,活像趕狗入窮巷,難免產生一不做二不休的後果。

    我相信,我當時這麼一說,所產生的不良副作用,就是把一個金信暉從沒有過的念頭灌注在他腦海里,或者把一個在他心上已經是若隱若現的概念落實了、清晰化了。

    這以後發生的一連串事故,我不錯是個無辜的被害人,但如果我對人情世故知得通透玲瓏一點,是有可能把局面控制得好一點,或可扭轉乾坤也未可料。

    當然,我的這個妹子方健如是不可以輕瞧的,她手段和心思的尖銳凌厲,是天生的,不好應付。

    我呢,完全是後天補救得來,將勤補拙,以一宗宗、一件件降臨自己身上的悲苦事,作為步上做人登峰造極的台階。

    今日,誰來問我,我都是那句話。人人都未必是天才,但,人人都可以成長為人才,打贏漂漂亮亮的人生一仗,只要你忍著痛、沉著氣、不流眼淚、依舊微笑,然後發奮圖強,誓不言倦,一定能修成正果。

    我與妹子之間的戰役,未嘗不是天才與人才的一場大混戰。

    話說回來,我在丈夫跟前冒失冒撞地說了那番話之後,並不發覺有什麼異樣。

    感情發酵,要經過一段日子,這是必然的。

    于是金信暉聽了我這活,只吃吃笑,說:

    “心如,你怎麼了?竟胡亂說話,吃起你妹子的干醋來。

    健如還小呢,你竟拿她開我的玩笑。”

    經他這麼一說,我真的紅了臉,覺得自己過分,也就不再造聲了。

    “心如!”

    丈夫明顯地轉了個身,把手輕搭在我的細腰之上。這無疑是個纏綿的舉動,我的心不由得抽動了一下。

    隨即,我意圖把他的手撥開,表示我的抗議。

    女性的反抗,或者若即若離,永遠是一份嫵媚的誘惑,很自然的引起對方莫可明言的沖動。

    金信暉回應了我的舉動,稍稍用了一點暴力,把一張臉都俯到我眼前去,說:

    “別發我的脾氣了好不好?”

    還不及回應這句話,眼睛就閉上了。

    風雨過後的黎明,往往是最清新、最明麗、最舒暢的。

    小夫妻的別扭鬧完了,怕只有更多一些情趣,更添一重恩愛。

    肌膚之親縮短了感情的距離。

    肉欲發泄之余,也有牽動靈性的健康作用。

    單是濃郁的、肯定的認定自己完完全全地屬于對方,那種甜蜜的感覺,足夠力量融化了所有怨懟與哀愁。

    有道是:蘭麝細香聞喘息,此時還恨薄情無?

    我的那個時代的女人,之所以能在盲婚啞嫁制度內活得好,怕也是習慣了情欲合一的觀念所致。情與欲之間,誰先誰後都不是一回事,總之到頭來是一個整體。這與今日的男女關系就大異其趣了。

    睜開眼時,心情是額外愉悅的。

    更令我愉悅的是我懷孕了。懷孕令我身價百倍。

    “心如,我多感謝你!”

    信暉這樣說,確切而明顯地意識到一個女人為一個男人生兒育女,不只是一份當然責任,而且是一份功績。

    在我們的那個時代,以至于今,這都是一份刪不掉、刷不去的勞苦功高。

    我以後曾聽健如歇斯底里地掙紮過說:

    “就因為她為金家生了孩子,為金信暉留下了繼承人,就可以坐享其成,目空一切?”

    我坐在一旁,靜觀吾妹的力竭聲嘶,然後冷冷地答:

    “坐享其成,是未必!目空一切呢,理所當然!”

    當我有足夠的條件捏在手里之後,我也有霸道的時刻。

    誰要再在我的頭上動土,笑話了!

    兒子是我在金家最犀利的一個武器。

    當金信暉開心的把我緊緊抱著時,我這才看到睡房內還站立了好幾個人,包括了姨娘婢仆,以及我那親愛的小靈精健如。

    她看著信暉情癡意切的擁抱,聽著他關懷備至的慰問,反應令當時的我微微吃驚。

    我從沒有能看到過一張孩子的臉可以有如此怨毒的神情。

    在于我和信暉狂喜之際,有這麼一張看在眼內,驚在心上的臉譜,其實是個不好的兆頭吧!

    日子就在平淡而又帶一點緊張的情況之下過,我已是腹大便便,怕還有兩個月的樣子就是產期了。

    以金家奶奶為首,上上下下都好像以我為核心,寶貝得什麼似,名副其實的母憑子貴。

    金家二姨奶奶是個頂會討好、面面俱圓的人,老早往觀音廟求了一簽,趁三姨奶奶不在身邊,她悄悄地向大婦邀功,說:

    “奶奶,你的福氣真棒,長媳一入門就要給你添男丁的。

    這觀音廟的簽頂靈,如今求的是上上簽,好極了,解簽的說必定一索得男,且帶旺金家。這陣子老爺打算派大少爺往香港發展,我看以後既有孫子陪伴你,老爺的生意拓展又順遂,直情是相得益彰。”

    金家大奶奶笑得合不攏嘴:

    “我說呀,我們家老爺身體一直不硬朗,可能添了男孫了,會連帶他的精神體魄都會好轉過來。”

    “誰說不是呢!”二姨奶奶慌忙和應著。

    我沒有額外留神信暉或要到香港去發展的那句話,根本上,如果真要成行,丈夫不會不預先跟我商量。

    我倒是留意到健如這陣子有點神不守舍,終日躲在她自己房間內,也不大出來走動。

    過往,她在金家是活躍分子,一天到晚,從屋頭至屋尾,差不多都可見她的影子,聽聞她的聲音。

    這陣子似乎是刹那靜下來了。

    我正打算把她找來問一問究竟,到底在這兒,我是她的監護人,有什麼事都得由我這大姐來負責,萬一健如生活得不勝意,我可是要跟母親交代的。

    還未尋到合適機會,姊妹倆促膝談心,母親就來看望我了。

    母親輕輕拍著我的手,說:

    “知道你在金家安樂,那就好,最難得是信暉沒有待薄你。”

    “娘,他怎麼會?”

    “你可別輕率。有兩餐飽飯吃,有個零用錢,不等于對你愛護。男人呢,很難講,心都是五時花六時變的,你小心防著才是正經。”

    “娘,你是多疑的,然則爹在生時,可又有待薄你了?”

    “唉,心如,你快為人母了,就別凡事太天真。娘的許許多多苦衷,不見得有需要向你們後生一代逐宗逐件講。況且,事情已經過去,也解決掉,甚至乎連人都已逝世,還有舊賬非翻不可的?”

    我望著感慨的母親;心頭忽爾沉重。母親雖然說得並不詳盡,大概情況也能猜到幾分。

    “娘!”我抱了母親一下。

    反倒轉來要由做母親的安慰我。輕輕拍著我的背說:

    “逝者已矣,不必追究,但心如,你和信暉的日子還長。

    過去我沒有跟你提,是不願意你心上太早感染滄桑。現在呢,你快要有兒有女,也是時候提醒你了。下一代對女人是生生世世的束縛,在婚姻關系上加多一重約束,一下子處理不善,丈夫會下意識地別尋瀟灑去。”

    我怔住了。

    “自古皆然。心如,你要好好的戒備預防和警惕。”

    我點了頭,不說什麼。

    “但願信暉是個好男人。”母親這樣說,歎了一口氣。

    “娘,他是的,請放心。”

    “還有一件事得切實跟你商量。”

    “什麼事?”

    “關于健如。”

    “她怎麼了?”

    “健如上星期跑回家來看我,給我提出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為什麼她不來跟我說?”我以為是健如不夠零用錢,或者需要服裝之類,于是自行解釋,“娘,在金家,沒有人虧待她的,她要用什麼,買什麼,都有相當大的自由度。”

    “這我是知道的,健如回家來也不是投訴,她只是請求我讓她到香港去。”

    “到香港去?”

    “對。”

    “去干什麼?人生路不熟,且她還是個孩子。”

    “也不算是孩子了,健如剛過了生日,是十七出頭了。”

    一時間,我才想起來,十七歲也真不算小了。怎麼一直以來,我沒有想過她已經是個大姑娘,而不再是小孩子了。

    怕是天天相對,看著她長大,老覺得她只是我的小妹妹。

    母親稍歇,再說:

    “健如要到香港去求學,念好英文。”

    “嗯。”我呆了一呆,然後道,“好哇,沒想到她倒會為自己的前途籌算。”

    我的這句無心說話,其實是頂對的,只是當時連自己都沒有想過會是寓意如此深遠。

    母親看我的表情,于是問:

    “你也贊成健如到香港求學嗎?”

    “贊成!娘,要不是父親不在了,我放心不下你一個人撐著一頭家,我還要爭取上大學呢,如今,當然無悔,但,求學總是時代女性所應該渴求的。將心比己,健如的理想,我是絕對支持的。且家里也不缺這個錢吧,要是費用太大,我就給信暉商量,由我補助一部分學費,也是可以的。”

    母親聽了我的一番話,長長地歎一聲氣,說:

    “我手上的四個孩子,每一個都不同性格。”

    “健如那脾性也是有目共睹的,硬得不得了,好勝心又強。從小到大,她要做的事,誰又阻止得了,一天不遂心,半日不稱意,她都不肯。總之事無大小,楔而不舍,永不放棄,我就未曾試過有一次半次是可以把她的意思改變,將她勸回頭的。”

    “你三妹子惜如呢,真難講。”母親攤攤手,“我簡直摸不透她的心思性情。有什麼事發生,她都記在心上,不吭半聲,不願人知道她在想什麼。不是自己給孩子說難聽話,健如是失之于狂妄,惜如則失之于陰沉,都不是我的個性,倒是只有你一個,心如,比較似我。”

    母親這麼一說,我倒有撒嬌的沖動了,一把倒在她懷里說:

    “娘,我愛你。”

    母親擁著我,我懷有我的孩子,好一幅歡樂無比的三代同堂圖。

    “至于康如,這孩子就是……”

    “娘,康如還那麼小,怎能定奪什麼呢?你少操這個心吧!”

    母親點了頭,便又說:

    “健如是希望盡快成行,說要趕及學期開始。我這就答應她了。至于說學費行裝方面,也不需要你什麼貼補,我們家雖不及金家富有,那幾個教養兒女的錢,還是不缺的。”

    信暉在聽到健如要到香港去求學時,眉毛往上一揚,那模樣表情真難形容,似是驚駭之中帶一點詭秘的佩服。

    或者,他沒有預料到健如會有這分志氣。平日看她,書念得還可以,旁的事總是要管不管、愛理不理似。如今下定決心,奮力求學,是有一點點的出人意表,卻又不得不贊歎的。

    “母親要你給香港的朋友說一聲,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譬方說,假日把健如帶出來,到處走走,見識香港等等。”

    “完全沒有問題,健如是什麼時候啟程呢?”

    “隨時成行了,她一早自行寫信報讀學校,對方收錄了她,才跑去跟母親商量的。健如跟母親說,她希望趕及學期開始。”

    “那可巧了,我可以提前一個禮拜到香港去,我就送健如上路,順便看著她在香港安頓下來,把我的朋友逐一向她引介,好回來向你及丈母娘報告。”

    這個安排似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有什麼比由姐夫親送小姨上學去更妥當、更安全了?

    應該是求之不得的。

    然,我下意識地心上抽動一下,覺得有一點點的莫可明言的擔憂與不快。

    這個建議誠是始料不及。

    我若反對呢,又持什麼理由呢?

    不是老早開口求了丈夫給健如多點照顧嗎?

    現今又來反口覆舌了?

    真為難。

    于是,我對信暉說:

    “你要管的事情多,專誠的為送健如到香港去,是不必要的。況且提早赴港,可能會引起老爺不快。”

    “絕對不會。爹不知催促了我多少次要我快點到香港去開店做貿易生意,我總是抽不出身子來。這下,外邊的政情風聲也似乎越來越緊了,是非要盡快多一條出路,多一扇後門不可了。爹開始撥款多買香港地皮物業,也得我去照顧。”

    信暉看我沒造聲,便又說:

    “你別擔心家里頭的人會說我偏袒你,把你妹子的事都包攬在身上辦,今時今日,金家上下人等都恨不得你沒有心事、沒有擔掛,哪還會有什麼話講,倒是丈母娘看我辦事不力,或會有微言,就惹你不快了。”

    信暉講這番話時,我真的覺得他是情深款款的。

    以後的許多許多年,回想起來,仍找不出他面上的表情有何漏洞。

    男人要瞞騙人,辦法多的是。

    當時,我的心是一下子就松軟了。

    于是,健如赴香港求學的主意就定了。

    一經給她說了這個安排,健如就很堅決而快樂地對我說:

    “大姐,我想明天就回到家里去,陪母親一個星期的日子,才到香港去。”

    “這也是很應該的,以後就得等你有長假期才能回來看望母親了。”

    “你跟她可以來香港看望我嘛。”健如興奮地說。

    “這兒的生活,你不是不知道的,將來孩子出生了,更走不動。至于母親,若不是信暉派了得力助手到她店上分了她的工,老人家怕連飯也沒時間吃,哪能途長路遠去香港?”

    我又加了一句,“健如,在家千日好,出路半朝難,你得好好地照顧自己,勤寫家書。”

    “放心,大姐,我不是小孩子了。以後你要人做伴,把惜如帶過來吧!”健如說這話時,笑得很特別。

    她的那個特別笑容,還是其後我才因為看慣了,又知道往後會有什麼事情是跟著發生的,始能解釋它的含義。

    比起我的妹子來,我初期的道行是差太遠了。

    簡單一句話,是個完全不懂得見微知著,分析人情世故的愚笨人。

    信暉帶著健如到香港去後的那段日子,我是忽然間寂寞起來了,好像日中的時間特別多,百無聊賴似。

    這天在後園內,打理剪折一些黃菊,放到睡房去擺一擺,添一點生氣。

    金家總是周圍的金光燦爛似,到處都是明黃色、金澄澄的,連偌大的後花園,都種滿差不多清一色的黃色花朵,尤以碗口大一朵的黃菊最醒目。

    看到了黃菊,想起了丈夫。

    記得新婚燕爾的頭幾天,他總是大清早到後花園去,折一朵小菊花回來,說給我別在發髻上。

    花瓣還是帶著一層薄膜似的露水,鮮明欲滴。

    我曾問:

    “為什麼你們家這麼愛用黃色?”

    “因為明黃是帝王之家的專用顏色,現在的平民百姓家用在自己身上,有貴胄的氣派。”

    “你把自己看成是太子了?”我笑道。

    “誰說我不是了?”

    金信暉答這句話時,是躊躇滿志的。

    那自豪自負的表情,有一份不能言喻的魅力,令我心折。

    “我若為王,你就封後。”

    我還是笑:

    “才不要,有後就有妃,六宮粉黛,縱使我掌正印,還不管用。”

    金信暉大笑。

    耳畔還是有一陣的笑聲,回頭望,不是朝思暮想的俏郎君,而是金家的二姨奶奶。

    “我說,大少奶奶你這麼好興致,親自來後花園采花?”

    “也曬太陽,吸一口新鮮空氣,走動走動的。”

    二姨奶奶伸手過來,摸摸我隆起的肚子,說:

    “是呀,這樣子令身體硬朗,對順產有幫助。”

    “但望如此。”

    “我真是不明白,大少爺既是要到香港去,為什麼不把你一起帶在身邊了,香港的醫院醫生也是一等一的,可能比廣州還好。也虧他放得下心。”

    她這麼一說,我的面子像有一點點過不去。

    于是我答:

    “信暉是怕我舟車勞頓,兼水土不服。且在家里,老爺奶奶及你們都可以照顧我,他是比較放心。不然,到香港去辦事,等于一天到晚在外頭跑,也沒空給我照應。”

    二姨奶奶繼續說:

    “可是呀,大少奶奶,別說我這做長輩的不提點你,丈夫丈夫,只是一丈之內,你才可以管得著他呢,一去遠了,什麼奇形怪狀的事都會發生的。

    “有什麼法子呢。大少奶奶,我的是肺腑之言,男人要變心,跟天要不下雨一樣,誰也沒辦法。”

    二姨奶奶又輕歎了一句,繼續說:

    “否則呀,哪兒來這麼多的妻妾?”

    無可否認這是她有感而發的。

    關于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的故事,我不太清楚,風聞到一點點,好像也是“輕別離”所釀成的後果。

    才這麼一想,二姨奶奶就親親熱熱地挽了我的手臂,坐將在石椅上頭,實行促膝談心:

    “我也不瞞你,連自己的遭遇也給你說一遍。我呀,之所以嫁給老爺做妾,是在什麼情況下發生的呢!”

    二姨奶奶歎一口氣,再道:

    “那年頭,我年紀還輕輕的,我家誼母是這兒老管家的親侄女,有便把我帶來金家走動,讓我見識見識。

    “有一段日子,金家大奶奶父親抱病了,她需回娘家去小住服侍,就出事了。

    “我說呀,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只管抓到個什麼機會,造成個借口,那就把女人弄到手了。

    “我很記得那天陪著老奶奶吃過午飯,她要去睡午覺,我才跑出來,在偏廳上碰到金老爺,他問我:

    “‘娘是睡午覺去了?’“我答:‘是呀!你找她嗎?待會醒過來,我通知你好不好?’“然後歪一歪頭,向他微笑,他就一怔,答道:

    “‘娘贊你伶俐,果然。’“就是這樣把我看上了,趁妻子不在旁,就成了事了。

    “老奶奶是個當家的,待媳婦回來,也就做好做丑的,要她把我承認下來了。”

    金家二姨奶奶一口氣講完了她的故事,似乎是益發松弛,決定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一不做、二不休,這更是男人的慣技了。

    “過了兩三年,老爺為生意北上,在上海才呆了一個多月,回來時,身邊就多了三姨奶奶了。

    “沒有人敢問她的出身,總之身段一等一,把老爺迷惑得什麼似。

    “這以後沒有老四、老五出現,只為我們老三看得緊,她明白一條道理,不管老爺到什麼地方去,哪怕是幾天功夫。

    她一定同行,萬一她去不成,也安排我當值。總之堅持有人在老爺身邊侍候,才保不失。”

    二姨奶奶很認真地拍了我的手背兩下,說:

    “所以,你們年輕人別掉以輕心,對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輕松大方,不必斤斤計較,偏就是對丈夫要小氣、要小心。”

    我是聽得有點寒心的,笑容也沒先前的自然,但還竭力表現從容,道:

    “信暉很快就回來了,在我產期之前。”

    “可是以後呢?”

    “以後?”我奇怪地問。

    “不是說,老爺要大少爺長駐香港,開創業務嗎?”

    我一怔,心上像被人搗了一記,很不舒服。

    過了那麼幾秒鍾,才竭力答:

    “那會是在孩子出生後,信暉說到時再商量是否把我們母子也帶著去。”

    這當然是我的謊說了。

    金信暉從沒有跟我提起要到香港發展及可能長居的事。

    如此關系生活前景的大事,他竟只字不提,由著消息來自他人之口,那種感覺對我實在太差太差了。

    我覺得自己被孤立、被出賣、被屈辱似。

    表面上的不動聲色,不錙銖計較,全是修養,不是實情。

    這以後,我好幾天都心緒不甯,且心煩氣躁。

    一直到我生下女兒後,信暉也沒有趕回來。

    當他回到家時,女兒已經一個禮拜大。

    她的父親頭一次看她,表情並不太暢快,是不是為了一回來,就跟我大大地吵一頓架有關,那就不得而知了,想是有影響的。

    牛嫂把女兒抱走了之後,金信暉閑閑地說:

    “女兒有點像你。”

    “也像健如,是不是?”

    真滑稽,我竟如此無聊兼幼稚,不自覺地提起心目中那個假想敵來。

    知易行難,女人在情緒激動時更多這種難以解釋得來的怪行。

    信暉一聽我提健如,立即就發起脾氣來了,說: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信暉強烈的反應令我微微吃了一驚,心叫不妙。

    若不是心內有鬼,怎麼會惡人先告狀。

    我更火了,道:

    “意思很簡單,回到家里來,你一樣可以見到像健如那般模樣的丫頭。”

    “這句話你也出得了口嗎?無端端的辱罵你的親妹子與親生兒,不知安著什麼心,太可怕了。”

    “我這麼可怕,你老早知道應該干脆呆在香港,不要回廣州來就是了。”

    “這樣子鬧下去,離你說的那個日子就不遠了。”

    金信暉說罷,就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去。

    我從未曾想過一個女人辛辛苦苦的為一個男人生兒育女,孩子還未滿月,就已經要鬧成這個不歡而散的僵局。

    太令人難過了。

    我的女兒,一出生就帶給我麻煩。

    一出生,就沒有很多人喜歡她似。

    包括她的父親,以及她的爺爺、奶奶。

    金家大少奶奶生產第三代的熱潮在女兒出生之後就立即引退了。

    根本連給她好好起一個好名字,還不是在滿月之前辦得到。

    因為我的乳名叫妹頭,于是當母親來看望我,知道老爺還未給孫女兒起名之後,就故作輕松地說:

    “那就叫她小妹頭吧。”

    母親倒是對小妹頭表現得最慈愛的一個。

    她那新任外婆的興奮感染得通房舒暢。

    這種感覺差不多一個月來都沒有過了。

    母親開口問:

    “心如,有什麼委屈,不妨給你娘說個明白。”

    母親這麼一提,我的眼淚就滾下來,自制不了。

    “究竟什麼事?”母親急問。

    “娘,我跟信暉吵架。”

    “那是為了什麼呢?”

    “他在香港延期回來,連孩子出生了丈夫也不在身邊,一個人孤伶伶的,很不好受。”

    “信暉是為了生意。”

    “誰知道他是為了什麼?”

    “心如,你這話呢,可輕可重。究竟是見了蛛絲馬跡,還是已有真憑實據顯示出信暉行為有不軌,以致令你憂怨,抑或這純是你的幻想推測。”

    我搖頭,不曉得答。

    是一種無由而來,卻又揮之不去的預感。

    這種預感,一般是靈驗率很高的。

    “產後的憂慮是會多起來的。心如,我們母女倆就講坦率話,怕是因為夫婦之間的房事一直疏遠了,那就心里頭有種隱憂,也產生一份錯覺,誤以為丈夫冷落了自己,這也是有的。”

    母親這樣說了,我的臉霎時間像燒熟了。

    “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故此嘛,長期守寡的苦,也真苦不堪言。這種難受,非局外人所能明白,輪不到我們不去正視。”

    母親歎了一口氣。

    “我是過來人,有什麼不知不曉的,故而也實話實說了。

    “小別呢,也就應該勝新婚,要好好的,沉著氣,對信暉熱情一點,那才是夫婦相處之道。你若倒行逆施,重聚之後立即遏止不了自己的怒火,跟他翻臉,亦無濟于事。”

    我很想把實話講出口來,但總是話到舌邊又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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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3:57:3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那個時候要真坦率地跟母親講了就好。

    她可能對健如有點控制與教訓。

    就是話太不好出口,顧慮多的緣故。

    “信暉不像個喜歡尋花問柳的人,當初我也很留意這點,老實說,娘看走了眼的人和事不是沒有,可也不多,你別無中生有,杯弓蛇影,白白影響夫婦感情。”

    我點頭,但望母親的教導是對的。

    “今兒個晚上,信暉回來,你好好的收斂一下心神,小夫妻是絕對不應有隔夜仇的,不然,怎麼叫床頭打架床尾和呢!”

    “這就是說,我要對他實行遷就,甚至道歉。”我還是覺得委屈。

    “心如,親人之間不講這一套。能得到丈夫的愛寵就是自尊。你講來講去,也不過是一股閑氣,堅持來干什麼呢!”

    母親誠恐我並未能領悟,故而又說:

    “心如,你聽我說,丈夫未有外遇之時,你就是心有憂疑,也不要形之于色,對整個相處一點好處都沒有,怕還會無端惹起對方留意男人是可以有外遇這回事。

    “到他真是金屋藏嬌時,你也得忍住。唯其你忍得住,才有機會令對手落敗。”

    忍耐是長勝將軍。

    母親教誨得是。

    在以後的日子里,我很領悟到這個道理。

    母親又說:

    “心如,不要把信暉開罪了,否則就易釀成四面楚歌。”

    “娘!你這是什麼話?”

    “心如,你也是當的娘了,怎麼還不懂看情勢呢?誰家的姑娘出嫁後,在婆家的地位不需要丈夫撐腰?

    “我來問你,你家大奶奶仍然能對兩個小妾發施號令,為了什麼?就是老爺保存了她那個持家理務的一把抓地位。心如,你在金家,表面上親人眾多,但都源于金信暉一人身上,你明白嗎?”

    一言驚醒夢中人。

    金信暉以我為妻,我那在金家就有滿堂親戚。

    否則,誰也跟我攀不上關系。

    當然不能孤軍作戰。

    “心如,我並不想刺激你,但提點你呢,是娘分內責任,你千萬別掉以輕心,把自己的地位與能力高估了。我看,這以後,你做人處事,尤其得小心點。”

    “娘,為什麼?”

    “唉,不為什麼吧,為了我們傳統的思想作祟,都是喜歡生男的多。”

    這麼一說,揭開了我心內郁抑的另一個疑團。金家人在我生產之後,真的好像對我冷淡多了。

    就是為了我生的是女兒,而不是兒子的緣故。

    我張著嘴巴,一時不曉得回應。

    “剛才在外頭,我也很受了幾句難聽話。”母親這樣說。

    “他們怪責到你頭上去嗎?誰?是奶奶?”

    母親苦笑,道:

    “我在廳上碰上了你的二姨奶奶與三姨奶奶,她們一見我就熱情地拉我到一邊,還是三姨奶奶開的口說:

    “‘親家奶奶,要恭喜你了,添了方家第一個孫兒,你可是男女孫兒都不介意的吧!’“我一時還沒有會過意來,隨口答:

    “‘好,都好哇!’“誰知二姨奶奶就說:

    “‘所以說,還是我們親家奶奶比我們老爺奶奶開明,只要是自己的下一代就好,為什麼重男輕女的。’“我還來不及回應,那三姨奶奶就說:

    “‘也不是開明與否的問題,我們大奶奶是個迷信人,到觀音寺去求了簽害的事。一共三簽,一問金家事業,簽語說大利南方。二問老爺壽數,就說年內有男孫繼嗣,就會長命百歲。三問信暉的運程,說是安中藏險,這就令人費解了。

    總之,若是大少奶奶生個男的,奶奶首先就不用顧念老爺的壽數,現在呢,心中郁悶是在所難免的。’”母親這番話,有如千斤重擔,一下子擱在我肩膊上,令人被屈縮得矮掉一截。

    我有什麼話好說呢?

    女兒已生下來了,總不能要她立時間由女變男。

    快速懷孕,再生一個,最低限度需時十個月。

    這期間怕是叫我難受的。

    怪不得金家老爺奶奶都沒有為添了孫女兒而興奮。

    那觀音寺的簽,硬要把金家老爺的壽緣長短都算在我的頭上,完全是無余兼冤枉的事。

    我不是不恐慌的。

    母親走了之後,我尤其覺得孤獨。

    我看著繈褓中的女兒,五官精靈,雙臉紅通通,睡得頂甜頂甜的樣子,心上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為了這麼好看、這麼可愛的小寶寶,就是要吃苦頭,也是願意的。

    生下女兒來,我實在無悔。

    看著奶媽把她哄著吃飽睡去,我忽然覺得自己也與世無爭起來。

    把女兒送走了之後,心情慢慢平伏了一點。

    雖仍覺得房內冷冷清清,心頭還是有一陣的和暖。

    母親說,我需要金信暉的撐腰,否則就眾叛親離、四面楚歌了。

    我想她錯了。

    我不會沒有親人,女兒就是至親的人了,她是從我肚子里跑出來的人兒啊,當然與我最親近。

    一個母親的心,不應該感到孤獨。

    一個母親的心,是必然有寄托的。

    這以後的許多年,我即使發覺這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我仍然在心上對我的兒女表示感謝。

    人要在精神上有長期的寄托,談何容易?

    話說回來,不必普天同慶,我為女兒的出生倍感慶幸。

    由著人們失望好了,我自得其樂。

    奇怪之處就在于我竟然像開了竅似的,有了平和的安全感。

    以至于信暉回到房間里來時,我竟然再沒有擺起一副冷面孔對他。

    雖仍不至于笑臉相迎,但我相信我的平和,為房間添了一種這幾天下來都沒有的舒服感,信暉是應該感受到的。

    “女兒睡了?”信暉問。

    “早睡了,嬰兒老是吃飽便睡。”

    “牛嫂的表現,你滿意嗎?”

    “滿意,她是實心辦事的人。牛嫂的身世其實很可憐,唯一的遺腹子出生了,卻又夭折。大奶奶說這樣一個無後顧之憂的人,才會悉心盡力奶大女兒。”

    “父親還未給女兒起名字嗎?”

    “不要緊,讓他老人家慢慢地想,會得出一個好名字來,不是說慢工出細貨嗎?”

    “丈母娘來探望過你?”

    “是的,她等不著你回來就回家去了,惦著家里頭的惜如與康如,囑我向你問候,且問起健如的消息,你有便得搖個電話給娘說一說有關健如在港的一切。”

    金信暉看我的眼神,漸漸地變得溫柔暢快。

    就為著我有問必答,且答得不造作、不矯情、不牽強、不憂怨,像解除了丈夫周圍的壓力,他就驟然輕松起來了。

    金信暉竟訥訥地對我說:

    “這陣子,好像家里頭的氣氛有點不對勁,惹得人人煩躁,這對產後不久的你是一種負擔吧!”

    “希望盡快適應過來,牽累了你也無端緊張起來了吧!”

    “沒有,沒有。”

    誰也不曾向對方道歉或說什麼甜言蜜語。

    是刹那間的驕陽呈現,把我們之間的冰塊融掉了。

    但金家老爺在替女兒起名字一事上,又生了一陣子小風波。

    當日,金信暉領妻女上父母房間請安時,對金老爺說:

    “爹,小妹頭的名字想停當了沒有,都已經滿月了。”

    金老爺沒有很大的反應,只金家奶奶說上一句:

    “還未到出嫁的時候,著急些什麼,你爹不能日以繼夜的想著這件事。”

    碰了這軟釘子,金信暉無疑是討了個很大的沒趣。

    要發作呢,還沒有這個膽量,于是變個調子說:

    “爹不是想好了幾個男孩子的名字的,也可以參考,或能用上一個半個,又或者我想些名字出來,讓爹你挑。”

    “嗯,就這樣辦吧!”老爹終于開聲了。

    金家三姨奶奶插嘴問:

    “老爺添孫子,雖說是個女的,還是一樣喜事嘛,沒聽到奶奶要籌備什麼請酒飲宴之事。”然後她又喜形于色地再加多一句,“是不是不打算通知親朋戚友了?”

    壞就壞在三姨奶奶那個幸災樂禍的表情,以及那一句恨不得人家沒光沒彩的語調,聽進金家大奶奶的耳里,就稍稍火了。

    切肉不離皮,當然還是自己的兒媳、孫女比這丈夫的小妾親近一點,對方沒有張牙舞爪的諷刺還好,既是開戰了,這一仗就不能輸。

    于是金家大奶奶連忙回應:

    “客是要請的,鋪張與否是另外一個問題。”

    金家三姨奶奶撇起了嘴唇,大刺刺地嚷:

    “哎呀,還有那麼幾天就是滿月了,請什麼客還沒有定下來,要鋪張也不成呀,怕是幾個親戚坐下來吃頓便飯就算了,來不及准備吧!”

    那種大勢己去的口氣,聽得人有點發癢。

    為一個孩子出來,會惹這一房子的人那許多的特異心思,也真是煩。

    大奶奶當然沒把三姨奶奶的話聽進耳去。

    她一下子放下水煙筒,就道:

    “來個雙滿月,就足夠時間大排筵席了吧!”

    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第一個反應就是回望金家老爺,看他沒有回應,等于默許,也等于她們這一邊的勢力削弱了,缺了支撐後盾,唯一的方法就是不可再戀戰,鳴金收兵去。

    一場無端的風波就這樣暫時了結。

    當然,表面平靜,暗湧仍多。

    事實上,每一仗的成敗都有可能變成是另一場仗的醞釀。

    我呢,在此事上,可真正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課。

    有些敵人不宜直接進攻,需要看准了他們的死門與弱點,然後借他本人的其他敵人攻其不備,自己坐享漁人之利。

    我的女兒出生之後,還是第一次撿著便宜,冷手執個熱煎堆。

    在以後的日子里,我把這重人際關系與心理耍得出神入化,無往而不利。

    就是對付自己丈夫,我都采取了另外一種態度。

    明顯在更見成效。

    就譬如在策劃女兒雙滿月之慶典上,丈夫跟我說:

    “你們家的那邊親戚,得開張清單,交給鋪頭的老劉去,叫他准備發帖子。”

    “也不好大張揚了,反正不是給老爺添男孫。”

    唯其我這樣要委委屈屈、謙謙虛虛地說了,丈夫的心更動,便道:

    “你別妄自菲薄。跟你娘去商量一下,好給她老人家面子。”

    “怕奶奶會不高興。”

    “她那兒由我負責說話。”

    利用母子的關系來維護我的利益,這才是勝著。

    我又說:

    “你這樣子尊重娘,她要開心透頂的,別的親戚多請一個少請一個,怕娘是不上心的,我看倒要麻煩你給健如發封電報,看她要不要回來一趟,一來看看她初生的姨甥女兒;

    二來吃滿月酒;三來跟我們一家暢敘,吃完了酒,你再把她送回香港去。”

    無疑,我這麼樣提起健如來,是一個嶄新而大膽的嘗試。

    這跟從前提起這妹子的情形不同。

    過往是無機心的、直覺的、酸溜溜的、不避嫌的、表白的,把我的憂疑妒忌都放在說話與語調里頭。

    現今提起健如,是著意的、設計的、顧忌的、大方的,卻是別有用心的。

    我就看看這個方法會不會得到預期效果。

    表面上,信暉沒有什麼表情,他只是點點頭,示意會去辦。

    過了兩天,我又閑閑地提起:

    “女兒滿月的親戚名單已交給老劉了,健如那兒有消息了沒有,讓娘早點高興,豈不是好?”

    信暉的表情稍覺煩躁,但口氣卻相當好,他說:

    “剛收到健如的回電,她決定不回廣州來了。”

    “沒有說原因嗎?”我問。

    金信暉謠搖頭。

    “怕是功課忙了。”我這樣解釋,像幫助彼此好好把這話題終結了似。

    不期然地,我心里有一陣輕快。

    在我女兒的雙滿月酒筵上,我其實並不想見到健如,以防有任何令我覺得不快的意外發生。

    且,我意識到健如之所以不回廣州來,是帶了一點點的不高興、一點點的醋意。

    人與人之間的心病,就是在不知不覺之間,當很多非常輕微的不協調聚積起來而後所形成的。

    我心知,不管這妹子跟她姐夫的關系與感情是否有不正常的發展傾向,我們姐妹倆的心病是無可避免地油然而生了。

    有心病的人,尤其看不得對方得志。

    健如不會喜歡我抱著女兒,由丈夫陪著,在金家的大客廳上,于滿堂嘉賓之間穿來插去。

    因為我擁有的,她沒有。

    這還不打緊,問題症結在于我擁有的,她沒有而又渴望擁有。

    從哪個時候開始,我生了這個對健如的想法,真的不得而知。

    只一個情況我可以講出來,就是女人對丈夫的行為心思種種,很有直覺。我開始曉得冷靜地控制自己,從而控制局面了。

    信暉看我沒有再在健如是否回廣州來一事上糾纏下去,象籲了一口氣,改變了一個話題,道:

    “我跟父親商量了兩件事,剛要告訴你。”

    “什麼事?”

    “一件是女兒的名字,父親從我建議的名字當中挑了一組名字出來。”

    “一組?”我奇怪地問。

    “對呀!”金信暉答,“我們當然的不只生一個女兒了,是不是?”

    這麼一說了,丈夫還順勢地把我一攬,來了個親昵的動作,叫我更意識到,自己打了一場小小的勝仗。

    “老爺究竟挑了哪一組?”

    “琴、棋、書、畫。”信暉說,“女兒叫詠琴,將來的孩子可以叫詠棋、詠書、詠畫。”

    我笑著擺手,道:

    “四個?太多了,吃不消。”

    “這怎麼會是個問題?這組名字最令我憂慮的是生到第五個時怎樣接下去,你看用詩、詞、歌、賦好不好?”

    我們都忍不住笑得回不過氣來。

    好一會,我才問:

    “那第二件事呢”“我想改變個主意,詠琴的雙滿月酒不擺在家里,改為在愛群飯店,你說好不好?”

    愛群飯店是廣州的老飯店,當然是一流的。級數與名望類似香港的半島。

    我一聽,興奮得不自覺地拍起手來,道:

    “好哇,頂摩登的。”

    信暉看著我,眼神忽爾有很多憐愛,柔聲道:“你怎麼象個母親,還那麼似小孩。”

    我啐他一口,再道:

    “老爺和奶奶的意見怎麼樣?他們會不會反對?”

    “怕不會吧,在哪兒請客,只個過是形式問題,反正錢還是依舊要花出去的。”

    “我還沒有到愛群飯店里頭走過呢,頂新鮮吧!”

    “是嗎?你從前沒去過?”信暉問。

    我搖頭。

    “那好哇,我就今天帶你上愛群去吃下午茶,先讓你看看地方,喜歡了,我再跟爹娘說去。”

    好像很久未試過有這天的開心了。

    我隨了信暉,讓金家的司機載到坐落在珠江畔的愛群飯店來。

    吃茶的大廳很寬敞,椅子都清一色地罩了紅椅套,裝修帶點洋味,更烘托起一室的清新高雅,不比尋常。我未坐下來,就已經喜歡這地方了。

    信暉給我叫了紅茶,為我添糖加奶,然後又要了一客公司三文治,我們分吃。

    “信暉,”我忽然心上牽動,抬眼望住咖啡廳內走過的紅男綠女,有一陣的沖動,鼻子竟酸了起來。

    “怎麼了?”信暉奇怪地望住我。

    “我覺得自己好幸福啊!”

    這樣子說了之後,眼角就滲出淚水來。

    金信暉趕緊拿手絹兒出來,塞到我手里去,道:

    “傻心如,是怎麼了?別在眾人跟前出洋相了,給人們看在眼內,以為我們是對癡男怨女,約在這兒開談判,男的把女的欺負了似。”

    被他這麼一說,我竟又噗嗤一聲笑出來。

    文夫或者會不明白為什麼我無端地哭、無端地笑,其實,我是真的感動了。

    小兩口子能趁著一個明媚的下午,離了那深深庭院,到外頭世界來吸一口新鮮空氣,然後,手攜手,找一個好地方坐下來吃茶嚼餅,那份淡淡然滲進心頭的恩愛,有它莫可明言的震撼力。

    一個女人的基本幸福就在于生活上的這種情趣的栽培。

    不愛你的人,原就沒有這個空,跟你白應酬。這個道理,在以後的人生當中,更加明確。

    至于破涕為笑,原就只為信暉的幽默。

    信暉又問我說:

    “金太太,你若認為喜歡這飯店了,那麼金詠琴小姐的雙滿月就席設于此,如何?”

    “好哇,都聽你的。”

    “什麼話?是你女兒的事,就該你拿主意。”

    “詠琴也是你的骨肉。”

    “可是女孩兒家的事,應該從小就由做娘的來管,對不對?下回生個男的,才由我來替他拿大主意。”

    金信暉說這番話時,是眉飛色舞的。

    我很凝重地跟他說:

    “信暉,很對不起你。”

    “什麼事?”

    “沒能第一胎就給你添個男孩。”

    “還說這話呢?我們又不是七老八十,機會多著,將來咱們可以生下一隊足球隊。”

    我笑:

    “你不怪我?”

    “誰也不會怪你,你別多心。”

    “多謝你。”

    “心如,”丈夫望住我,有一臉解釋不來的感動和感慨:

    “你是個善良的女子,沒有一點兒機心,應該配一頭美滿的婚姻。我答應過,這一輩子好好地照顧你,我會盡力去辦,萬一……萬一力不從心,你可原諒?”

    丈夫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很堅定地答:

    “只要盡了心、盡了力,也算是對得起我了,有什麼原諒不原諒呢?”

    “有你這番話就好。心如,請相信,我永遠不會扔下你和你的孩子不管,我會竭心盡力做一個好丈夫。”

    “當然的,我相信,從嫁前直至現在!”

    “可以直至以後,直至永遠?”

    “是的。”我重複,“從以前直至現在,直至以後,直至永遠。”

    這一頓下午茶應是天下間最可口美味的,最賞心的樂事亦莫過于此,要是金家的司機不跑進來給我們傳遞一個吃驚的消息的話。

    那司機阿強,箭也似地沖過來,道:

    “少爺、少奶奶快回家去!快!”

    “什麼事?”我和信暉差不多是齊齊發問。

    “家里頭出事了!”

    “出什麼事?”信暉的語調煩躁起來。

    “老爺在房里摔了一跤,現今不省人事。”

    嚇我們那麼一大跳。

    我們差不多是跌跌撞撞地奔回金家來,一進門,氣氛就不對了。仆婢都驚惶滿臉,表情不只是憂愁,且是恐慌。

    也來不及扯著誰來細問,信暉連我也不管,直沖到他父親的房里去。

    老爺睡房的偏廳黑壓壓的聚集了一群人,一時間都看不清楚是誰,怕是在老爺身邊的近親都齊集了。

    單獨沒有發覺金家奶奶在偏廳上。

    才在驚疑,就聽到有聲音說:

    “大少爺,趕快進去看老爺去。”

    信暉其實未待這一聲的提點,就己沖到臥室里頭的床前去。

    一時間,我倒不知是跟進去好抑或與其他一總人留在偏廳好,正躊躇未決,就有一只手在我肩膊上拍了兩下,好像表示安慰,回頭一看,竟看到金家大奶奶的姐姐,我輕喊一聲:

    “大姨奶奶!”

    她向我點點頭,臉上雖有憂疑,卻仍見慈愛,道:

    “先讓信暉進去。”

    聽了她的囑咐,人是留在偏廳上跟其他家屬聚在一起,心卻忐忑不安,預感到有什麼重大情況會發生似。

    金家老爺是仙逝了。

    一屋子的愁云慘霧,彌漫著每一個角落。

    沒有人敢扯動嘴角,有半絲的松弛,都是一張張哀愁至木無表情的臉。

    至于老爺身邊的妻妾,當然的比任何人都能放肆地大哭起來。

    就是金家三位少爺,信暉、旭暉與耀暉也流下男兒苦淚,尤其是信暉,怕是最年長、最懂事,也跟金家老爺最接近的緣故,顯得最為傷心。

    老爺速然去世的原因,據醫生說是老年人摔了一跤,平日心髒已很不好,這麼嚇了一跳,就惹起心肌收縮衰退,一下子就魂歸天國了。

    信暉是在極端疲倦的情況下在半夜里才回睡房休息的,實在太多事要打點。

    我服侍著他換過睡衣,就說:

    “要跟你捶捶背脊嗎?你這日也夠忙了。”

    信暉搖搖頭,整個人拋到床上去,道:

    “累得眼皮掉下來都再扯不上去了。”

    這麼一說,就轉個身朝床里睡去。

    我當然的不敢造聲,也輕輕上了床,拉上了被。

    卻瞪著眼看天花板,在瞎七搭八地胡思亂想。

    從今之後,是金家奶奶當的家,還是由長子繼位呢?

    如果是後者,那麼,我的身分與地位會有轉移嗎?

    我拿眼看著熟睡的丈夫的後背,情不自禁地伸手環抱他的腰,把臉緊貼在他的背上。

    這一陣的溫柔怕是混雜了期望與憐惜。

    前者是對他新任角色的倚重,後者是怕他為了家庭擔子而累壞了自己,還有更多更煩的大事小事開始要他處理了。

    這樣子的話,信暉跟我們母女倆暢聚天倫的時光就會自然地被削弱了。

    一想起女兒來,整個心抽動。

    糟糕了。

    如今大孝在身,詠琴的雙滿月酒一定要泡湯了。

    金家二姨奶奶與三姨奶奶曾說過:

    “大嫂給金家添個男孫,老爺的壽緣就長。”

    如今呢,她們會怪到我頭上來嗎?

    不能說是不擔心的。

    金家各人的心腸與嘴臉,進門這些日子來,多多少少也領教過了。

    怎麼好算了?我當然是百辭莫辯的。

    誰叫我肚皮不爭氣!

    我的這個顧慮很快就被證明並不多余。

    守靈之夜,我是對大奶奶額外地緊張侍候,為了掛念她的情緒,也為了照顧自己。

    晚飯後兩個鍾頭,在平日大奶奶已回房里休息,這一夜,要例外了。

    我想著,應否給她提個建議,還是早點休息吧,一切的事,都由著後生一輩及下人來打點就好。

    于是我說:

    “奶奶,已經晚了,要不要回房去?”

    她抬眼看我,慢吞吞地說:

    “你別管我。”

    語氣並不重,但因為冷冰冰,就令人聽得心有點寒。

    我不得不繼續垂手而立。

    她又問:

    “你里頭有事就去打點吧,我不用這麼多人陪。”

    我答:

    “不,也沒有什麼要打點的,只不過想看看詠琴睡穩了沒有,她這兩天身子也有點不穩當。”

    “這孩子生下來就沒帶給我們金家什麼好運。”

    奶奶竟這樣說了,抬眼看著靈堂金家老爺的照片,那臉上的肌肉竟還緩緩地顫抖起來。

    我覺得很委屈。

    我的眼淚立時三刻像斷線明珠般掉下來。

    忽爾覺得有話要講,便道:

    “孩子是無辜的。”

    原是因為心理准備充足,故此一下子被碰觸了傷口,反而很不著意地驚叫起來,才出此言。

    這就成了一場戰爭的導火線了。

    金家奶奶立即翻了臉了,罵道:

    “你的孩子是無辜的,那麼你的老爺呢!”

    話才講完,立即有一把淒厲的哭聲,答應著:

    “是死有余辜了是不是?”

    此言一出,像衙門內的驚堂木一拍,滿堂震驚。

    我更嚇得魂不附體。

    原來哭著講出這麼一句離譜話的竟是三姨奶奶。

    這就連金家大奶奶都覺得她過分了。

    于是道:

    “輪到你講這麼一句放肆話了?”

    平日若是大奶奶拉下臉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三姨奶奶怕要立即道歉請罪。

    可是今日竟不同往昔了。

    三姨奶奶那雙充血的眼睛一瞪,回望她大婦的凌厲眼神,像兩條毒蛇對峙似,分分鍾准備把對方吞噬。

    金家大奶奶看小妾如此無禮,就道:

    “反了,是不是?”

    “什麼反了?”三姨奶奶立即回駁。

    “老爺一過身,你就語無倫次,竟還駁我的嘴。”

    “大嫂只是你的兒媳婦,你可以罵她,我就不可以了,是嗎?”三姨奶奶抬出來的借口似是而非,“要是大嫂只是你的媳婦,跟我無尊卑之別,我也就不是你的小妾了。”

    大奶奶顫巍巍地站起來,直沖到三姨奶奶面前去,伸手就賞了她兩記耳光。

    “好哇!”

    怕是打得三姨奶奶金星亂冒,反而收了淚,道:

    “你動了手了,既是不仁在先,那就別怪我不義在後。

    是你那一房的人不爭氣,還要動粗呢,別以為老爺死了,我就沒有了靠山,剛相反,我告訴你,我的靠山比以前還要大。”

    “你說什麼?你敢怎麼樣?”

    “敢要你現在就分身家,你沒看過老爺的遺囑嗎?我的旭暉占金家產業三分之一,表面上比你們一房小對不對?

    可是啊,沒有他簽名,你們所有不動產都賣不掉,其余的流動產業,我們一房名下的你敢動?”

    三姨奶奶這番話一說出來,石破天驚,叫靈堂前的所有親友婢仆都嚇呆了。

    在一下子怔住之後再轉醒過來,立即意識到一個事實,金家由家長當一言堂的時代已告終,由現在開始,就是分庭抗禮的局面。

    然而,兩虎相爭,必有死傷,誰勝誰敗,言之過早。但,看情況是攜手合作的機會少,對峙爭霸的情勢高了。

    多少年來屈居人後,再得寵也是小妾一名,這對金家三姨奶奶來說,一定自覺有千重委屈,需要一朝雪恥。

    如她所說屬實,就真的是今時不同往日,大權在握了。

    還來不及查問真憑實據,金家奶奶已怒不可遏。

    她的權威從來沒有受過如此嚴重的挑戰。

    老爺這才魂歸地府,小妾立即就目中無人,這無疑是太撕她的臉皮了。

    金家奶奶一雙眼布滿了紅絲,活脫脫要噴出火來似,伸手指著三姨奶奶,罵道:

    “你立即給我滾出金家,這兒沒有你站立的地方。”

    此言一出,回應是三姨奶奶的縱聲尖笑,笑得人仰馬翻,不能遏止似。

    這番舉止比跟金家奶奶斗嘴下去更不尊重她,更令在場人等覺得尷尬。

    三姨奶奶稍稍回一回氣,冷冷地說:

    “你是想清楚了,才說這句話的,你可別後悔才好。

    “怕我一腳踏出了金家大門,就不只是人亡,且會家散。

    看你怎麼樣對得起你口口聲聲說敬重的老爺。

    “沒有商場知識的婦孺之見,無異于狗口長不出象牙。

    “我告訴你,不用尋個律師來問明問白,只要問一問你的寶貝兒子金信暉,就知道我在旭暉未成年之前,絕對可以代表他對金家起牽制作用。”

    金家大奶奶氣得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完全青白,嘴唇的顏色灰暗得比直挺挺地躺在靈堂之後的金家老爺,還像個死人。

    她像一只受到重嚇的動物,兩只眼睛不住往周圍探索,意圖尋找一些人一些事,好讓她有憑借,得以重新站穩。

    無疑,事情發展到這個階段,是三姨奶奶占了上風。

    金家奶奶倉皇地尋到了表情極度難堪的金信暉,忙上前去,一把抓著他,道:

    “信暉,你怎麼說?你怎麼說?”

    “媽!”信暉迎抱著他母親的雙手,似有萬般的不舍與為難。

    “你是金家長子,是家族的繼承人兼掌舵人了,你來主持這件事。汝父的尸還停在家里未下葬,就出了這麼個無上無下的女人,你替我做主,立即把她轟出去。”

    “媽,別動氣,我們在這個時分,傷心還來不及,何苦爭這種閑氣。”

    “閑氣?”金家奶奶盛怒,“我才不跟老三這種女人爭閉氣,這些年是怎麼過的呢,你們個個有目共睹,我不是個容不了人的人,但,如今是太過分了,忍無可忍,我講的是禮教、是規矩、是道理。”

    “笑死人!”三姨奶奶撇起她薄薄的雙唇,“誰說不講規矩、不談禮教了?若說到道理呢,你就更理虧,老爺規定的,要大伙兒都同住在這間祖屋之內,誰要是想攆走誰,立即損失了繼承他遺產的資格。

    “你敢趕我走?

    “嘿!我重複,只怕我們母子一踏出金家,給你一房人發封律師信,你當場就一無所有了。”

    太嚇人,靈堂之內,鴉雀無聲,人人都已心里明白,暴風雨隨時會來臨,把個金家不知吹打成什麼模樣了!

    “信暉!”金家奶奶叫喊兒子的聲音是震抖的。

    “不用叫喊你的兒子了,誰也救不了你。”

    三姨奶奶非常得意而鎮靜地說著這句話。

    然後她瀟灑地在靈堂前,在金家奶奶以至眾人面前轉了一個圈,再施施然道:

    “你們誰都沒有看到過金家老爺的遺囑,是不是?

    “仍放在委托的律師樓內是不是?

    “對極了,律師還未向各人宣布遺囑里的細節。然而,我早已了如指掌。

    “不要驚奇,讓我告訴你,整個遺囑的擬定,還是我獻計給老爺的。

    “我只不過趁了一個機會,給老爺說:

    “‘我當然盼望你長生不老,但有些人生的大事,不在人事,而在天命,也真無話可說。但望你百年歸老之後,仍有能力維系著金家,讓我們一起過日子,讓金家三兄弟把家業繼續發展下去。’“老爺凝重地點了頭。

    “他一把年紀,竟難得的也幼稚如斯,以為妻妾滿堂,依然可以安然無事地永遠相處下去。

    “于是他對我言聽計從,把遺產分給三個兒子,訂明必須共同管治,任何一個兒子反對分家,也分不成。

    “他叫這作世代相傳,團結任事。

    “我呢,叫這一招作可進可退,全權掣肘。

    “我還對老爺說:

    “‘有你在,金家各房各戶都必然循規蹈矩,誰都要賞誰面子。萬一有人立了歪心腸,要在老爺背後欺侮任何老爺你愛寵信任過的人,那無疑是最傷老爺心、最撕老爺你的面子了。照我說,老爺你就誰也別信,白紙黑字寫下來,誰要壓逼誰,意圖把對方逐出家門的,先就失去繼承的權利。’“金家人除非自動放棄金家,否則,金家老爺願意盡他所能,把我們一起捆于此,陪他過一世。

    “奶奶,你年事己高,心甘情願跟老爺作比翼雙飛,可別以為我們也跟你一般見識、一般心意。

    “但,請聽清楚,我老三大搖大擺離開金家,可以。由你來發號施令,揮之即去,休想。

    “我忍你的臭脾氣、臭架子、臭權威,是忍得大久了,然而,總有云開見月明的一天。

    “我有這個信心,因而我好好部署。

    “這一天呢,現今來臨了。

    “奶奶,你不知外頭世界,不識字,不懂法律,不明生意,你處處走在人後而不自知,可別怪要吃些小虧了。

    “金信暉只要跟律師一談,就知道我所言非虛了。

    “別以為女人做了妾,就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全在乎才智與膽識而已。”

    一口氣講完這一大番說話,滿堂人的臉都如死灰,錯愕、驚惶、震栗、悲哀的情緒肯定充塞在每個人的心中,以致頓時間適應不來而致呆住了。

    只有一個人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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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3:58: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金家奶奶一臉紫紅,由青白驟然變色的那個過程,並沒有太多人注意到。只是當三姨奶奶靜止下來,各人下意識地回望金家奶奶,要探悉她的反應時,就微微吃驚了。

    她那漲紅的一張臉是充血的,抖動的,有種在下一分鍾就會沖破那臉皮膚,把血噴出來,狂灑在刺激她的人身上去似。

    金信暉立即搶前,打算扶他母親一把,然而,被金家奶奶掙脫開了。

    她顫巍巍地直沖至靈堂前;凝視著金老爺的遺照,道:

    “你聽到了老三的那番話了沒有?

    “很好,說得太好了。

    “這麼多年的委屈,何只她發泄淨盡,就連我,也吐了一口鳥氣。

    “男人要三妻四妾、要惟我獨尊、要為所欲為,視我們女人的委屈如無睹,認定了我們應該爭你的寵,搶你的愛,把你奉承,捧到半天去,由著你高高在上地指揮我們,擲下你的恩賜。

    “嘿!你以為這是命定的權益、天定的架勢!

    “不,錯了,女人並不甘于如此。

    “老三她是個本事人,我不是。

    “一個家庭里面,出一個本事女人,就可以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你仍然懵然不知。

    “還自以為聰明,為保有你金家的萬世基業而做下安排,哈哈哈,太可笑的一回事。

    “老三親口說的,我老了,我無能為力了,我走不出金家,逃不掉這個牢籠,生生世世得帶著你金家枷鎖過日子。

    “可是,老三,甚至老二,還年青呢!

    “哈哈!你甚至愚昧到連把她們逐出家門的威儀莊嚴都自動放棄,成全了她們,可以在你歿後漠視金家權威,自把自為,自來自往。

    “很好,這是你應得的報應,將來黃泉相見,你可別怪我!

    “要我們母子幾人顧全你的體面,而不惜挑戰法律,冒失去家產的惡險,請恕我辦不到了。

    “英明一世,愚笨一時,哈哈哈,除了是一場報應之外,還只是報應而已。”

    說罷了這番話,金家奶奶整個人像松弛下來,身子開始放軟,緩緩地連雙腳都跪將下去。只一雙手抓住靈位前的台,緊緊地,不肯放。

    金家奶奶所說的那番話,震撼力並不比三姨奶奶的弱,連她,原來張牙舞爪、耀武揚威的,都一下子被懾住,不知如何反應。

    太太奇峰突出、異軍突起。

    連我都覺得頭部忽然劇痛。

    她們兩個女人的心思意念,表征著那一代女性的種種無奈、委屈、苦惱,以及反抗、掙紮、複仇。

    妻妾之所以不和,之所以斗生斗死,之所以各顯陰謀,無非是男人在他們不計後果的肆虐逞強之下所逼成的。

    我想到這關鍵問題,立時間抬頭望住丈夫。

    信暉也正給我傳來求助的目光,他以眼神示意我與他聯手把跪在靈位前不動的金家奶奶扶起。

    對吧!先把悲惱不已的老人家攙扶起來,送回房里去再說。

    息一息吧,最壞的事總會成為過去。

    當我和丈夫沖前去扶金家奶奶時,只這麼一伸手把她抓著靈位台的手放松,她整個人的重心就失了,倒在信暉的懷里。

    “媽!”信暉淒厲地驚叫。

    這一叫把全靈堂的人都驚動了,全都圍上來。

    天,怎麼可能?

    我以雙手掩著臉,開始嚇得狂哭不止。

    金家奶奶已經斷了氣了。

    是不堪刺激,腦部一下子充了血,就完了一生了。

    喪事退後幾天舉行,不知情的人一直搖頭半感慨半贊歎地說:

    “鴛鴦同命,離不了彼此了。”

    只有知道經過的我們,惆悵痛苦得不能自己。

    信暉尤然。

    我都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詠琴的雙滿月擺不成喜酒,反而是他父母雙亡的白事一起辦,這份際遇也真令人難受了。

    信暉的情緒沉落了好一陣子,直至喪事完全辦畢,他才勉強抖擻精神,跟我們商量著以後要處理的業務與家務。

    是他以一家之主的身分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客廳上商議一切。

    大廳內,各人都端坐著鴉雀無聲。

    家庭巨變之後,猶有余悸,誰敢稍稍放肆?就連那三姨奶奶都沉寂下去。

    或許,她多少有點歉疚。

    因此,三姨奶奶靜靜的坐著,緊緊拖著兒子,讓旭暉站在她身邊,好像以兒子作護身符似。

    金信暉清一清喉嚨,說:

    “今天大家都到齊了,我好把金家日後的計劃講一講。

    “不幸的事已然發生,我們再傷心,也必須讓它成為過去,所有悲哀與怪罪都是無補于事的。我相信泉下的父母有知,也不願意我們只追究過往,而不向前瞻望。”

    信暉一這麼說了,三姨奶奶緊張的面部表情是一下子地寬松了。

    環顧整個大廳,有兩位長輩在,其一是金老爺的堂弟,我們都稱他作九叔,一直跟在老爺身邊任事,管金家的租務,平日絕少話,是個不惹是生非、自管自過活、性格忠厚而近乎孤僻的一個人。

    另外一位長輩是金家奶奶的親姐姐,我稱她作姨奶奶的,打從第一天當新抱,她就對我很有好感。

    這位金家姨奶奶嫁過人,丈夫早死了,便在觀音寺內掛了單,管自過清靜的半出家人生活,閑來也上金家住一頭半個月,跟金家奶奶這妹妹做個伴。

    現今畢竟是要籌策宣布大事,當然也得把兩位輩分高一點的人請來,算是盡禮數,壓壓陣。

    這也叫作在家庭會議的大前提上,得到了長輩的支持了。

    于是信暉便繼續把話講下去,說:

    “爹生前已經作了一些生意上的部署,他積極地要金家到香港發展。上個月我到香港的時間頗長,就是為了落實一些物業與地皮,並且籌劃在中區開設一間貿易行。”

    金信暉稍停,拿眼望望我。

    他的意思好像在說:你是怪錯我了,根本在香港都忙不過來,怎麼還有空去做些不三不四的勾當?作為妻子的不體諒丈夫奔波勞碌,白呷干醋,真要不得。

    我因而下意識地低下頭去,不敢作出什麼回應。

    金信暉道:

    “如今呢,香港的發展事在必行。況且上下九的生意有老劉等舊臣子在,算是放心的。至于廣州城內外的物業,一向在九叔的關照下沒有什麼亂子出過,我也不必呆在這兒,一切也會如常的運作。”

    這就是說,信暉要長駐香港了。

    那麼,我呢?詠琴呢?是把我們母女倆帶在身邊,抑或仍要我們留守廣州?

    只好耐心地聽信暉講下去:

    “我是打算到香港去做開山辟地的工作了,事實上,戰後的香港在英國人的羽翼下,發展得相當不錯,我看是有前途的。”

    姨奶奶插嘴問了個我很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那麼,大嫂跟詠琴呢?你是否也准備把她們母女倆帶到香港去?”

    信暉看我一眼,忽爾自覺渾身熱血沸騰,有一點點像念書時,老師在段考之後把學生逐個叫到跟前聽訓,是凶是吉,是贊是彈,真是未卜吉凶,半顆心懸在天空下不了地。

    信暉說:

    “這事我還未跟心如商量過。我是希望她跟詠琴慢一步才到香港去的,最低限度,我只身在那兒打天下,無後顧之憂。說到底,心如帶著詠琴仍在大宅過日子,她有很多照應。適應新環境並不是件易事。”

    他這麼一說,變成了我如果反對,就很不識大體了。

    故而,只好默然。

    二姨奶奶這就插口道:

    “大少爺到香港去,大嫂有我們照顧,盡管放心!況且,看情況也是小別而已,安頓好生意,你一就是頻頻來往兩地,一就是把大嫂接出去住,是嗎?”

    “當然是這個打算了。”信暉答。

    我心上忽然有氣,那二姨奶奶不知搞什麼鬼,她在不久前才跟我說,丈夫是要盯緊的,回頭又站到信暉一邊去。

    我那個時候真是愚蒙得可以,信暉在大庭廣眾面前提出了獨自前往香港的請求,怕是一記高妙絕招,叫我勢成騎虎,不得不答允,且連半句怨言,或是討價還價也不成。

    真棒。

    在大家庭中,沒有一個心腹維護自己,做一些里應外合的功夫,就要吃虧。

    以後,我倒是從不斷的吃虧之中學精乖了。

    有什麼事,我都慫恿或是安排旁邊的人給我開口說項,自己像個沒事人一樣,坐享其成。

    永遠要記著的是精人出口,笨人出手。

    躲在幕後主持一切,才最能起進可攻、退可守,把持局勢的作用。

    金信暉至此,慌忙轉了話題,以落實了先前討論的有關我去留的情事。

    他對三姨奶奶說:

    “三細姐,你一直沒有發表意見,你對香港的發展,有什麼提議?”

    三姨奶奶想了想道:

    “提議是不敢說,既是老爺生的主意,當然得到香港去發展,況且,你的工作已開創了,總不能在現階段放棄。我們金家上下客人,真要多謝你為我們效力了。”

    三姨奶奶很客氣,繼續說:

    “我倒有個要求。”

    各人一聽,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怕這位曾經大發雌威的三姨奶奶會提出無理要求。

    她如今的身分是不能不備受尊重的。

    就因為她老早抓緊了一張皇牌在手。

    “是關于旭暉的前景的。”三姨奶奶的眼光凌厲,給在座各人掃了一下,才收回來,集中在信暉的臉上去,“我希望大少爺能把旭暉帶到香港,安排他入學。”

    “就是這個要求嗎”連姨奶奶也急不及待地問。

    “對,就是這個要求。大少爺曾照顧過健如姑娘入學,門路應是駕輕就熟的,我想旭暉年紀不小了,老爺在生時己帶他到廣發去學習,還誇他有商業慧根,本應可以現在就幫信暉做生意,但還是讓他多念一陣子洋文洋書充實自己比較好。而且,我也想讓他出洋留學去。”

    九叔這才插了一句嘴:

    “這預算是有道理的。”

    既是連一向不大發表意見的九叔也表贊成,信暉自然不便反對。

    再下來討論的就是誰個來把持廣州金家家務的問題。

    這倒是個敏感的話題。

    如果不給二姨奶奶面子,說不過去,她現今是居長了。

    若不讓三姨奶奶當家呢,她現在大權在握,也未必肯。

    數下來,若要我當家的話,能有多少能力令各人信服,還是未知之數。

    且聽信暉如何安排了。

    他也真是訥訥地說:

    “金家大宅的家務總要有人負責的,各位長輩的意見如何,盡管提出來,大家有商有量。”

    金信暉這麼一提,反而沒有人打算插嘴似。

    大廳內沉寂一片。

    既為無人願意自告奮勇,怕落得個撿不著差事,還要丟臉的下場,也為這頭家並不易當。

    從前是金家大奶奶掌事,現今呢,說實在一句,誰也沒有她的威望,辦起事來就會棘手得多。

    信暉看眾人都沒有造聲,只得說:

    “姨媽,你是長輩,你給我們拿個主意。”

    姨奶奶于是想一想,便道:

    “我看,順理成章,應該是二姨奶奶或者三姨奶奶挺身而出,擔待起這頭家才對。”

    二姨奶奶喜形于色,道:

    “姨奶奶過譽了,雖是奶奶生前,跟在她身邊幫忙多時了,倒學懂一些掌理家務的法門,但有你老人家在,怎麼敢僭位?”

    “你是太客氣了。我這麼一個外姓的老太婆,給你們後生的一點意見,還是可以,挑大梁,管實務,是擔當不起的。”

    姨奶奶很誠懇地回應。

    聽她們的口氣,那二姨奶奶就很想把管家的權柄攬上身似。

    然而,沒想到三姨奶奶正色道:

    “這事還不容易解決嗎?就讓大嫂來當家,由姨奶奶從旁監管,我跟二姨奶奶協助便是了。”

    對這建議,我是不無錯愕的。

    其後才知道是三姨奶奶頂聰明的安排,那又是後話了。

    她既這麼說了,二姨奶奶當然不好意思不附和。

    論權勢、講聰明,她都絕對比不上金家最小的這名妾侍。

    “大嫂,你怎麼說了?”姨奶奶問我。

    “我什麼也不懂。”我只能這樣答。

    “不懂就學到懂為止呢!”三姨奶奶說,“唯其你在金家大宅住的時間才有限,更要好好地學,將來到香港去開創一頭家,才容易著手。”

    就這樣算是把金家日後各人的職責角色講清楚了。

    就在翌日,便已開始按新的編排實施。

    我接管了金家的家務,一應僮仆以及賬房工人都歸我管轄。

    每天到我跟前來彙報的人群,此起彼落,單是聽他們陳述情況,以及講出囑咐與安排,就很累人。

    以往,候著信暉回房來,總會有很多事跟他說,敘一敘整日的離情。

    自從當了家之後,有幾個晚上,疲倦得沒有待丈夫回來,就自管自睡去。

    也許是還未習慣有職務上的責任之故,精神被事務扯得很緊,如可避免,就不多話,只顧著好好休息,養精蓄銳再應付明天。

    我相信職業婦女比較不嚕蘇、不婆媽,也真有因由在。

    倒是這一夜,無論多疲倦,也得待丈夫回睡房來,跟他敘一敘。

    因為明天,信暉就要上路,到香港去一個長時間了。

    信暉一踏進房來,就問:

    “怎麼,還未睡?”

    “怎麼能睡呢,你明天就要啟程了。”

    “又不是不回來了。”

    “嗯,別亂說話,我迷信。”

    “真是的,我此去也不會太長時間,就會得回來一轉,看你和詠琴。”

    “信暉,持家理務是很令我擔掛的事,我真想早早跟你到香港去。”

    “這豈非逃避責任?”

    “可是,信暉,你不明白,當家有很多難纏之處。”

    我正想把這多天來的工作困難與憂慮相告,單是二姨奶奶與三姨奶奶兩房人的花費,就是驚人的。當然輪不到我提出贊同和反對,但長此下去,會是個了局嗎?”

    可是,翻心一想,就不打算向信暉訴苦了。

    一則怕他認為我是個不中用的人,一點點困擾,也能令我大驚小怪。

    二則良宵苦短,分離在即,何必還要在這些瑣事上費神,礙了夫妻之間應有的離情別話。

    于是,我自行作了總結,答:

    “信暉,我只能答應你盡力而為。”

    “這就已經夠好了,我相信你有本事應付得來。”

    一頂大帽子壓下來,更無怨言可講了。

    信暉又道:

    “我有點口干,給我削一個水果吃吧!”

    “好呀!”

    難得有服侍丈夫的機會,我便在果盤中挑了一個沙嘴雪梨,削好皮,給他解渴,還說:

    “你不早點給我說,讓我用冰糖給你燉這種雪梨,更清心潤肺。”

    信暉笑著,把一片雪梨塞到我嘴里說:

    “你要好好服侍我,機會還多著呢!”

    我們一邊嚼著雪梨,一邊說著閑話,我問:

    “信暉,你這次到香港去,要多久才回來?”

    “兩個月內必回來看你母女倆一次。”

    “那是六十天。”我抱怨地說。

    “對,如果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就是一百八十個黃葉紛飛的日子了,淒涼不淒涼?”信暉伸手托起我的下巴,竟這樣逗我。

    “這話是你說的。”

    “對呀,我替你把心事講出口來。”信暉笑,然後吻在我的鼻尖上說:“聽我講,心如,每次看到你或是在外頭想起你,就會起一陣陣憐惜的感覺,舍不得予你為難,令你失望,惹你擔掛。心如,我說的是真心話,你並不知道自己有這種令我的情牽的力量。”

    我伏到丈夫的懷抱里去,幽幽地撒嬌道:

    “可是,你還是要離去。”

    “那是逼不得已。”

    “外頭的誘惑不是沒有的。”我忽然恃寵直言,正色地對信暉這樣講。

    “不能說這話不對。”

    “我的魅力若不能持久呢?”

    “我倒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我是鞭長莫及。”

    “不怕,只要你努力為詠琴添多幾名弟妹,加強你這房的援引力量,就會永保不失。”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信暉便又附耳道:

    “來,事不宜遲,我們為你的勢力實力開始作籌劃功夫。”

    跟著把我緊緊地抱住,輕輕地一下又一下吻在我的後頸上,令人騷軟,我再欲昵喃,也覺無能為力。

    翌晨,良人攜了旭暉,遠去。

    思念信暉的情緒控制得還好,主要是家務繁忙的緣故。

    每日要處理的零碎雜務不能一一列舉,還要仲裁是非,尤其煩心。

    一個金家之內,紛擾之事真多,只要有其中兩三人在刻意的搬是弄非,爭權奪勢,就必惹出麻煩來。

    別的不說了,就是管廚房的桂姑是三姨奶奶娘娘家引薦過來的人,跟一向當管家的球媽就經常的互相針對鬧事。

    球媽這天一早就到我跟前來投訴,直筆筆地給我說:

    “真是無上無下,沒矩沒規的世界了,我給三少爺發下去的指令,完全沒有人聽。自從奶奶過世後,金家不比從前,從如珠如寶的幼公子,到今日像攤地底泥似,無人過問,你說,如何是好,那就更不要說我這種以前一直跟著大奶奶任事的人,要遭遇到什麼不平了。”

    耀暉是嫡出,二姨奶奶跟他沒感情,三姨奶奶有的是親生兒旭暉。耀暉的備受冷落是意料中事。

    我也真得好好地照顧耀暉。

    常言道:“長兄為父,長嫂作母。”

    我是責無旁貸的。

    于是,我趁了個便,就跑上金家三少爺耀暉的住處去。

    耀暉比我弟弟康如大,算個中童吧。

    我和他剛好就是各站在年齡關口的極端,二十開外的人跟十幾歲的孩子在感覺上,自然有很大的差距。

    這以後,情勢是不同了,待到耀暉二十多歲,我是三十過外時,彼此地了解與溝通上,是另外一回事。這又是後話了。

    耀暉是個向來沉默的孩子,我隱隱然記得把康如帶到金家來玩,就數耀暉最文靜,旭暉絕對是精靈的,康如則還帶幾分獸莽與愚蒙。

    唉!回想起來,真是三歲定八十。老早就各人已成形格,定奪了日後的各場悲歡離合事。

    我這長嫂見了痛失嚴父慈母後的耀暉,臉仍帶三分愁容,一身倦態,不覺憐惜起他來了。慌忙走上前去,握著他的手道:

    “耀暉,你還好嗎?”

    “好,大嫂。”耀暉向我點點頭,以示招呼。

    這孩子從小就溫文爾雅,不是不逗人歡喜的。

    “我來看你,要知道你是否生活開心。”

    耀暉竟然答:

    “大嫂,我已開始沒有傷心了。”

    才不過是孩子,曉這種回應,實在是早熟的表現。

    “我在想,你如要吃些什麼特別的,我囑廚房去給你弄來。”

    “我什麼都吃,你別聽球媽說什麼,她只不過緊張。”

    耀暉還是個洞悉人情的孩子,這令我喜出望外。

    “閑來你于什麼了?”我問,“你二哥哥跟大哥哥去了香港,屋子里現今沒有人陪你玩樂。”

    “不要緊,我可以看書,跟秀珍下棋。”

    秀珍是奉侍他的侍婢。

    “秀珍頗聰明,我一教她就懂,康如反而沒有下棋的耐性。”耀暉非常認真地說。

    “這就好,”我拍拍小叔子的手,道:“大嫂有責任愛護你、照顧你,尤其你大哥哥不在家,我得確定你生活得暢快才好。我房子里有很多閑書,你喜歡看,我就挑幾本來,也可囑他們到書局去買。”

    “好!”耀暉點頭。

    忽爾,他抬眼望我,問:

    “有媽媽在的日子是好過得多,然而,現今有大嫂,也是好的。”

    聽他這麼一說,我情不自禁地擁著他的肩,拍拍他的臂膀,表示安慰。

    那是我第一次跟小叔子的親密舉動。

    自從特意過訪過耀暉之後,似乎縮短了彼此之間的距離。耀暉下課後,總會到我這邊來聊幾句。在日落之前,我還是頂忙的,他就會逗留在信暉的書房內,管自做功課,有時倦了,干脆在那張香妃床上睡個午覺。甚至,耀暉開始跟小小侄女兒詠琴建立起良好而嶄新的關系來,他經常是乳娘牛嫂的好助手,在一旁把詠琴逗得哈哈亂笑。

    這也好,我最低限度解除了桂姑疏忽照顧耀暉的憂慮。

    他在我的房內屋內逗留得多,下午與晚上的小食茶點,由我下條子,廚房再要與人為難,虛張聲勢,也不敢跟我正面發生沖突,說到底,我還是個掌事人。

    當然,桂姑不能不賞我七分面子,再加三分忌憚;桂姑的撐腰人呢,就未必了。

    就活像這天,是做月結的日子,賬房的林伯把一盤數放到我面前去,把一些關鍵問題指出來,並予解釋。

    我把那林伯預備的表細看了,很明顯地問題出在兩個地方,二姨奶奶與三姨奶奶兩房的支出比從前多出幾倍。

    我指著那月結總數說:

    “怎麼忽然要這麼多的使用?”

    “大少奶奶,這我沒有資格批評,請你原諒。”

    已經說明白了,林伯的立場只是管賬記賬,他不可能有權力限制家主人怎樣花用金錢。

    林伯甚至不願意從他那里報道有關兩房的用度,他用心地做了簡表,就是只讓我清楚,卻非由他報告,免得隔牆有耳。

    林伯的小心翼翼還真是一重高深道行。

    我是以後也學會了。

    已經在林伯面前提出了我的疑問,也得著了答案,就變成我必須處理了。

    如果沒有這個處理的能力,就是在下人跟前也下不了台。

    一念至此,我才驚心。

    又是另一重要緊的做人處事學問。

    靜下心來,我還連帶想到了很多其他不容忽視的問題。

    金家的身家大致上一分為三,旭暉名下有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分別歸嫡出的信暉與耀暉擁有。然而,老爺還留下了一筆巨款以及田產,歸公家享用,日常的家用開支,也向這賬目支取。

    換言之,人人都在用公家錢。

    若公家錢用光了,才在其他家務的收入內撥款。這麼說,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拼命花用,只是占了其余人等的便宜,再花下去,就更直接的讓嫡出的兩兄弟吃虧。

    之所以要我來當家,無非要我背這只黑鍋。說出去,是我掌理家務後,開銷大了,正正是不善理財之明證。

    為了一盤賬目,我好幾天沒有睡好。

    一種正義與丑惡之爭,在心底開始。

    如果我是前者,應該理直氣壯,不畏強權地向不義之人、不義之事挑戰。

    相反,決定知之為不知,怕艱畏難,不敢向不當的行為挑戰,無疑就是在生活上向丑陋與邪惡低頭。

    我自覺對金家不起,有愧于逝去的翁姑,有負委我以重任的丈夫。

    幾天以來,我都惴惴不安。

    有好幾次面對二姨奶奶與三姨奶奶,話到唇邊,我都吞了回去。

    遠的不去說它,就這個早上,我剛經過回廊就看到三姨奶奶的近身侍婢秋瑩帶著永福珠寶店的老板上門來,我的心就是一沉,知道什麼事要發生了。

    可是,我沒有說什麼後,連午飯時,分明聽二姨奶奶與三姨奶奶對話,我也沒辦法有勇氣插一句口。

    二姨奶奶問:

    “永福的老馮今天又做到大生意了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

    “秋瑩報的訊。”

    “秋瑩這丫頭就是嘴不密,什麼事給她知道都要嚷出來,幸好這不是見不得光的事。”三姨奶奶是這樣說她的秋瑩,事實上,心里頭還是頂疼的。

    我很相信秋瑩其實並不是個隨便放消息、亂說話的人,她每說一句後,都有其目的。

    人家問她:

    “秋瑩,你把三姨奶奶的事講出來,不怕惹她不高興?”

    秋瑩笑,笑得帶點不屑和狡猾,說:

    “有一些說話是要在下的人像說漏了嘴似的代家主人講出來的。”

    我當時聽了,心上牽動,牢牢謹記。

    對,這是一門深不可測之學問。

    沒想到我會從一個丫環身上學到。

    秋瑩就是看准了她的這個性格,以靈巧的行為予以配合的。

    二姨奶奶說:

    “等會能讓我開開眼界嗎?”

    “可以。”三姨奶奶答:“是要給你看看的,那幾件首飾並不是為我而設。”

    “什麼?”二姨奶奶驚奇地放下了筷子,問。

    “給旭暉置辦的。”

    “天!他這個年紀,言之過早了吧!”

    “早晚的事,而且早好過晚,我急著要抱孫子。”

    “旭暉還要出洋留學,不是嗎?”

    “正是。我最怕他到外頭去討個洋女人回來。”

    “于是你要先下手為強。”

    “對。”三姨奶奶說:“聽過傅老三傅品強的名字沒有?”

    “怎麼沒有?上海金融家,現今到香港去大展拳腳。”

    “他有位獨生女傅菁。”

    “啊!”二姨奶奶驚奇地說:“這就是目的對象。”

    “傅菁現在香港,快要到美國去。我計劃讓他們在香港走在一起一陣子,然後一齊留學,水到渠成。”

    對于這個安排,我聽進耳去,記在心上,一句話也沒有插口。

    忽爾而來的一陣迷惘與感慨,似乎周圍的人都對自己的前途與未來有計劃,偏偏是我有一日人做一日事地活著,連到丈夫究竟何時才是歸程,都不知道。

    這份貿然而至的感想,令我悶悶不樂。

    可能因為這幾天夾,煩心的事也較多,睡不好,情緒翳悶積壓多天,終于覺得自己有病倒的跡象。早上一味的懶在床上,身子軟綿綿地並不願意起來。

    心是要爬起來干活的,就是渾身無力。

    掙紮了好一會,非但起不了床,還昏昏然又睡過去。

    直至有人輕輕的碰觸我的手,握著,我才醒轉過來。

    “啊!是你,耀暉。”

    耀暉的一張消瘦的臉,滿是愁容,坐到我床邊,緊握著我的手,問:

    “大嫂,她們說你鬧病了。”

    “啊!”我支撐著坐起來,說:“沒有,只是累,好多晚睡不好。”

    “是惦念著大哥。”

    我笑,拿手拍拍小叔子的頭,這孩子年紀小小的,卻善解人意。

    “我想大哥很快回來,要不要叫老劉拍個電報到香港去?”

    “不,小題大作了不好,等下他以為我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怎樣去照顧金家了?”

    “能照顧自己已經很不容易。”

    我瞪著小叔子,沒有想過他能講出帶有哲理性的話來。

    怕是看書多,又活在大家庭內,見多識廣的緣故。

    康如就比他幼稚得多。

    或許男孩子有個成熟的界線,耀暉剛好超越此線也說不定。

    跟他這麼聊著,人是精神多了,反而覺著有點餓。

    才囑咐了下人給我弄點吃的,就聽到她們給我報訊說:

    “親家奶奶趕來看望大少奶呢。”

    我一臉的驚奇,怎麼母親會聞風而至。

    耀暉看到我的表情,便道:

    “是我差人通知姻伯母來看你的。”

    耀暉從小就懂照顧人,或者應該說他最懂照顧我。

    母親在床前看我吃稀米粥,才吃了兩口,就不打算再吃下去,口淡,興趣索然。

    “怎麼呢?心如,沒有胃口?”

    “不想吃。”我懶洋洋地答。

    “覺得怎麼樣?”

    “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感覺有點像懷著詠琴時一樣。”

    自己這麼一說了,就像刹那間省悟了什麼似的,臉色一怔,母親也就看進眼內,問:

    “會不會又是懷孕了?”

    這才想起了月事的確已經過期。

    “看你,心如,都已為人母了,自己還是糊里糊塗地過日子,還怎麼打理這頭家?”

    我吃吃笑,道:

    “娘,就是因為太投入、太專注于金家的家務上,就忘了自己的事。”

    “你真是!心如,信暉不在你身邊,你得好好地關顧自己才行,金家人沒有什麼太難相處的地方吧?”

    “娘!”我欲言又止。

    “有事不跟娘商議的話,你又有什麼心腹人選了?”

    她這麼一說,便觸動到我把心里藏著的問題全部找出來,一五一十地向母親傾訴。

    “我擔心,這樣子花下去,始終完全失控。”

    “是有這個顧慮。”母親沉思。

    “那麼,我得跟二姨奶奶和三姨奶奶坦白說一說。”

    “不成,心如,你的道行不足,說也是白說,就忍著讓她們一步,反正,省下來的錢不是你一個人獨得的。”

    “娘!”

    “你覺得我說這句話太過了,是不是?總有一日,兒女成行時,你就知道很多閑事不能強出頭。輪不到你不分青紅皂白,就扮英雄好漢,成長的過程是學習如何合理地自私。”

    我迷惑地看著母親。

    “心如,你想清楚,跟你那兩位姨奶奶交了惡,為金家省下幾個錢,分給這三房人,信暉能占多少?他又能分得多少?反而是你白開罪了人家,暗箭明槍可是你一個獨得的,這種得不償失的事,你想也別想。”

    母親的教訓不是不對的,各家自掃門前雪是保護自己的基本原則,然,她忘了另外一條人生現象,是欺善怕惡,你不犯人,人卻犯你。

    再度懷孕,使我無法不把家政功夫減省一半。

    總是如此,人懶洋洋的,不願動。

    下午尤其悶懨懨,若不是有耀暉回來,陪著我閑話家常,心情更無寄。

    不是不無奈的,要靠一個孩子陪伴自己過日子。

    然而,耀暉的確善解人意,且與我合得來。

    我們似乎是在金家老爺與奶奶去世之後,忽然彼此發現的一對好朋友,互相地照應著。

    這天,耀暉背了書包下課,就到我房里來,准備攤開紙筆墨做功課。

    在開始埋頭苦干之前,他先到我床前來問候:

    “大嫂,你今天精神如何?”

    “好一點,胃口也長了。”

    “這就好,不知道我娘懷孕時是不是一樣的辛苦?”

    “耀暉,你這麼乖,怕是在母親肚子里時也不會予她太大的難為,我的孩子一定是頑皮了一點點了。”我笑著說。

    “娘曾對我說,我的腳頭還是不錯的。”

    “腳頭”是廣東人的迷信稱謂,指隨身帶給旁邊人的福分運氣,奶奶在納了妾後還誕育了耀暉,當然寶貝這個兒子。

    這麼一提起,我就歎氣:

    “詠琴的腳頭並不好。”

    “大嫂,對不起,惹你不高興。”

    耀暉垂下頭去,很難過的樣子。

    我拖起他的手,道:

    “算了,沒有什麼,耀暉,我只不過隨口的講講。”

    “大嫂,誰人說詠琴克死了祖父母,是不對的,他們年紀已大了。”

    我點點頭。

    當時,我和耀暉都沒有意識到會一語成讖。

    “大嫂,我有件事告訴你。”

    “什麼事?”

    “你若是精神硬朗一點的,林伯在外頭等著見你。”

    “啊,是嗎?”

    我算算日子,又是做月結的時候,難怪他要急著向我報告。

    林伯是個盡責的老臣子。

    他詳詳細細報過賬目後,就跟我說:

    “大少奶,有兩件事,得向你拿主意。”

    “你說吧!”

    “三姨奶奶在永福珠寶買的首飾是一個非常可觀的數目,得由你和二姨奶奶加簽,通知銀行撥款,否則我們得透支了,且三姨奶奶囑咐,還得提一筆巨款出來,准備二少爺往美國及訂婚之用。”

    進行得實在太快了。

    我沒什麼話好說的,只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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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母親的教訓,言猶在耳。

    且也不能阻止三姨奶奶為他唯一的寶貝兒子安排婚事而高唱反調。

    三姨奶奶要花用的,根據林伯報告,無異是很大的一筆數目。富戶一席酒,貧家三年糧。

    “林伯,那麼第二件事呢?”

    林伯想一想,才說:

    “這事原本應該由九老爺跟你交代才對,但他囑我順道問你意見,我也就照辦了。”

    林伯尊稱九叔為九老爺,說到底,九叔是主人身分。聽了林伯這開場白,就可以想象到事情跟租務有關。

    “是收租有問題麼?”

    林伯點頭。

    “一連三個月,有差不多三分之一房產田地的租項都一直拖欠著沒有收回來。”

    “已經三個月了?”

    “有些還不只三個月,是九老爺硬壓著消息,不打算跟你以及金家人提起,怕你們擔心。”

    “九老爺現今的主意如何?”

    “他覺得已到了頗危急的階段,怕獨自一人擔待不起。

    于是要我把情況扼要地告訴你。”

    “你說啊!”

    “農民根本就貧困,這自不在話下,他們也不是故意的要把租錢扣著,作肥家潤屋之中,只不過戰後這些年,百廢待舉,才稍稍站穩陣腳,又在最近逢旱失收,才出現困境。

    大少奶,我說我家里人也是種田的,現今都沒有飽飯吃,我是不得不給他們說句公道話,而且……”

    林伯有點欲言又止。

    我問:

    “還有別的情況?”

    林伯想了一想,才呐呐地說:

    “大少奶,你在家里頭管事,並不知道外頭的情勢,坊間人都在竊竊私語,謂革命成功就好,人人有飽飯吃了,不用只把百姓群眾的衣糧貼在富貴人家的首飾和釵環上。”

    這是一語中的,正正說到關節兒上頭,把問題的要害挑出來,講對了。

    如果要我來評理呢,也會站到貧民的一邊去。

    這個念頭一生,我就震驚。

    天,不能朝這方向想,金家還是富貴人家,自己明明是富貴中人呢,把自己所有攤分出去,好日子就回不了頭了。

    人性是自私的。

    我的沉默令林伯不敢再把話說下去。

    “林伯,九老爺要你給我帶口訊,那麼,他老人家是什麼意思了?”

    “九老爺負責租務,收不到債項,口氣和風聲一天緊似一天,平民百姓捱不過肚子餓的日子,就會促成革命了。九老爺認為,不論是眼前與長遠兩方面都得好好地計算一下。”

    “眼前要如何准備,長遠又如何籌劃呢?”我忽然顯得有點六神無主。

    “眼前當然不要弄得入不敷支。”

    “有這麼嚴重嗎?”我微微嚇了一跳。

    第一次,我發覺這金馬玉堂的世家會有這種經濟上的危機。

    “大少奶,實不相瞞,九老爺之所以跑來與我商議,就是彼此核對一下,看以金家可能有的收入,能否抵消月中家用,如果不成,便得把一些房產變賣了。顯然地,以目前的花用程度和速度,就是在正常情況下都會產生現金拮據。”

    我咬咬下唇,問:

    “長遠呢?”

    “還是現金短缺的問題最需要解決,九老爺說,多個現錢傍身,以策安全。他要我千萬把這幾句後傳遞給你知道,想辦法。”

    “這幾個月綢緞莊的生意如何?”

    “一落千丈,人們都沒有興致和能力去做錦上添花之舉。”

    那就是說,風聲緊了,都在抓住手上的現錢,以防萬一。

    我點頭,表示會意了,便答:

    “林泊,煩你轉告九老爺,我會好好的急謀對策。”

    對策其實並不容易想出來。

    可是,情勢似乎迫在眉睫。

    我不是不憂心戚戚的。

    身邊沒有一個能商量的人,那種無助的感覺實在叫人難受。

    詠琴如果能快快成長,分我的憂,那會多好。

    甚至母親若可以就近照顧,也是好的。

    現今唯一能談談話,助我把心上的疑問擔掛宣之于口,以減省精神壓力的人,就只有小叔子耀暉。

    “耀暉,如果你大哥忽然回家來就好。”

    耀暉同意地點頭:

    “這樣你就可以告訴他,詠琴將會有個弟弟或妹妹了?”

    “啊!不!”我笑說:“不是為這件事,這件事,我已寫信告訴他了。”

    “有比這件事更大的事發生嗎?”

    “有的,我正在苦無對策,盼有個親人給我拿主意。”

    “大嫂,如果我快點長大,就能幫你。”

    我拉起耀暉的手,拍拍,以示感謝。

    “就是掛長途電話或拍電報給大哥,也不管用,遠水不能救近火。是有這句話的,是不是?”

    “是。”我歎氣。

    “好不好再通知姻伯母來一趟?”耀暉一副很認真的樣子,還蹩著雙眉說話。

    “令她老人家擔掛,我又不願意。”真的左右為難。

    “其實,我相信姻伯母要是來了,還是向你講那幾句耳熟能詳的話。”

    “什麼話了?”我一時間也記不起來。

    耀暉煞有介事地故意拖沉聲音,學著母親講話的模樣,說:

    “姻伯母不總是說:

    ‘心如,最緊要是為自己著想,爭不來的事不爭,要爭也得對自己有實際利益才好。’”他這麼一說,真逗得我輕松了。

    “好,耀暉,讓我想想如何去爭。”

    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我心上于是先有了個底。

    翌日,吃過了早點,我便抖擻精神,走過三姨奶奶的一房去拜訪。

    三姨奶奶正跟二姨奶奶聊天,看到我,便說:

    “稀客呢!”

    我笑,點頭請了安,便也不客氣地坐下來,打算跟她們好好地談。

    碰巧這兩個女人也在一起,更方便。于是說:

    “我有事要來請教兩位奶奶。”

    “自己人別說客套話,有什麼事你只管講,反正我們這段時間有空,麻將搭子還沒有來。”

    “是關于家用方面的事,恕我直言不諱,這些日子來,我把家務接過來管,發覺這頭家不易當,支出的數目極大,到近月,實不相瞞,已有入不敷支的情況出現。”

    三姨奶奶冷冷地答:

    “大嫂,你不是認真的吧?金家也會入不敷支?”

    “坐食會山崩,這是常情常理。”

    “金家這座山不小呢。”二姨奶奶說。

    “拿金家做靠山的人丁也不稀薄,想你明白。”

    “大嫂的意思不妨直說,是來提出問題,抑或指責?”三姨奶奶瞪一瞪眼,這樣說了。

    其實是做賊心虛的表示。

    我從容地答:

    “來跟你們商量如何善後。事實擺在目前,九叔的租務有很大收賬的困難,綢緞店生意衰落,我們家的花費幾倍于前,這些都是有賬可核查的。”

    “哎呀,你的主意是要我們也來省吃儉用,是不是?嘴上沒有提出譴責說話,聽語氣都聽出來了,大嫂,我們是行橋多過你走路的人,會不清楚你意欲如何?”二姨奶奶的臉色忽青忽紅,煞是熱鬧。

    我先沒有回答,靜觀其變,再作道理。

    二姨奶奶是分明的還要爭辯下去,倒是三姨奶奶比她眉精眼企,看我並不即時反應,可要把我催逼一下,說:

    “那麼,大嫂你又有何高見?”

    “善後的方法不外乎循兩條路徑走,其一是開源,其二是節流。”我答。

    “如何開源?又如何節流了?”

    “都要群策群力。先談節流吧,我看哪一房的用度都有個規矩規限才對,不應有誰有權予取予攜。”

    我的這個建議無疑是對她們很具挑戰性的。

    二姨奶奶忍無可忍似的吊高了嗓門對我說:

    “你是指誰在予取予攜了?”

    我因為老早有了充足心理准備,打這場硬仗,倒很能滋油淡定地應付。

    這一次的旗開得勝,讓我明白,有備而戰的重要,在以後的日子里,知道什麼叫不打無把握的仗。

    我很平和地答二姨奶奶:

    “我們金家的每房每戶,都在予取予攜。予取予攜的意思是沒有常規定例,總之覺得要用就徑往賬房支取。我們在座的這三房不都是如此嗎?”

    既把我自己都放在譴責之列,對方就無話可說了。

    在某些戰役上,要把敵人擊敗,是要作某種程度上的陪著殉葬的。

    “那麼,大嫂,你的意見是要如何改善,是不是建議我們一起不穿不用,極力省?”三姨奶奶問。

    “其實呢,我們也不算是怎樣的揮霍,只是彼此未曾照應,故此在預算上失控了一點,都是無心之失。我倒建議自今以後,每房因著自己的條件而分一個定額家用,大家照比例支款。哪一房要花要省,悉隨尊便,反正花的省的都是已撥歸名下的錢,人人只對自己負責,旁人休得妄議。要是哪一房有急用,要把家用提高,則其余的都照比例攤分,那就不待薄誰了。”

    二姨奶奶與三姨奶奶交換了一個眼色,神情倒是愉悅的,無疑我的建議,是名正言順地把一筆錢放在各人口袋里,供她們自己花用,等于不用她們再像以往的極力找借口多花公家錢,豈非更妥當?

    凡是對自己有利,又不妨礙帶挈他人的方法,一般是備受歡迎的。

    現在留下來的問題只是如何劃分比例。

    三姨奶奶的確比二姨奶奶精明,隨即提出了這個疑問。

    我答:

    “得看三方面的條件而言,其一是在家族內的尊卑問題,從這個角度著眼,你們兩位輩分比信暉高,自然應占用多些。”

    我這麼一說了,面前的兩個女人立即和顏悅色,點頭稱是。

    “其二,得按老爺的遺囑而定。”

    “這是什麼意思呢?”三姨奶奶問。

    “在老爺的遺願內占多數的,在家用上分用多一點,似乎就合了老人家的意思,從前老爺奶奶在世,不都是由他倆來定誰可以用多一點錢,誰又不可以了?”

    我這是言之成理,她們倆也就不好反對。

    且我的這第二個條件,對三姨奶奶是有利的,故此二姨奶奶雖面有難色,但一看風頭火勢,知道支持自己的力量有限,既是三比一的情勢占上風,就不心多說,以免自討沒趣。

    能夠極力爭取盟友,也是決勝之道,在這第二個條件上,我和三姨奶奶是同一陣線的。

    “至于第三條,那就得依人頭多寡比例了。”

    這一條,算我的一房最著數,于是我多加一句:

    “我們一房除信暉和我,還有詠琴,將在不久,又有多一名孩子,且還有耀暉,無疑是很占便宜的,那就得兩位長輩大人大量大方地成全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先鞠了躬,就很難再予我為難了。

    況且前兩條對她們有利,就忙不迭地答允,輪到我占回一點便宜,便來反對,也很難出手。

    于是,節流方面的改革,算是順利通過了。

    予人溫言柔語再加合理權益,一定比戳穿別人底牌,逼人惱羞成怒好一億倍。

    “大嫂,然則對于開源,你可有何建議?”三姨奶奶問。

    “我是個婦道人家,懂什麼做生意之道。只是我在想,如果三姨奶奶真的准備為旭暉辦出洋留學及訂婚的兩件大事,以目前我們賬房的記錄,是不足以應付的。我為此事而傷透腦筋,後來,跟九叔、林伯等談過了,倒有一事可為。”

    三姨奶奶迫不及待地問:

    “是什麼事?”

    “變賣一些房產。”我答。

    二姨奶奶立即反對,道:

    “哎呀!要是我們這樣做,外間人會怎麼說了?”

    我微微笑地答:

    “不會說什麼,是各家都在自掃六前雪的時候。且金家的房產多的是,賣掉一些,算不了什麼。”

    二姨奶奶稍稍沉思,我立即再行催谷:

    “況且,人家嘴里的說話跟自己口袋里的錢比較,還是後者實際一點。”

    這話無疑是說進她們的心坎上去了。

    于是三姨奶奶問:

    “信暉怎樣說了?”

    這句話看似簡單,若是答得不小心,可能會惹禍。我就這樣回應:

    “這事還沒有跟信暉談過,我想有你們兩位長輩在,應先問了你們的意見,若是反對,那麼,就不必再途長道遠地去問信暉。若你們贊成,以後跟他通訊息時,打個招呼便成,想他不會有異議。”

    這就是極尊重她們的一番話了。

    且其中有一層深意在,讓她們誤以為我們三個女人聯成一線,是同道中人,自然會互為援引支持,我的建議會被通過的多。

    果然不出所料,一個早上就達成了協定,我可以名正言順地通知九叔,把房產放到市場上去出售。

    一個禮拜下來,九叔給我說:

    “反應相當冷淡,市場已有滯銷跡象,人人都持觀望態度。”

    我于是問:

    “有什麼辦法才可以賣出去?”

    “把價錢降低是唯一的辦法。”

    九叔這樣說了,卻沒有提出鼓勵,意思就是要我拿大主意。

    這個主意實在不好拿,因為價錢賣得不好,將來不只三姨奶奶會怨我,連信暉也會認為我胡作非為。

    想來想去,總是把心不定。

    于是,不期然又走到小叔子耀暉的跟前去,歎一口氣。

    耀暉放下功課,對我微笑道:

    “大嫂,又有難題了?”

    “對。”我直言不諱。

    “是什麼難題?”

    我忽然望住耀暉,想到了一個辦法,說:

    “來,你給大嫂拿個大主意,好不好?”

    我沒待他說好還是不好,又解釋道:

    “反正你也是三分之一的家產繼承人,你有權說話。”

    “大嫂,你說呀,究竟什麼事?”

    “家里等錢用,你大哥又不在我們身邊,反正要被他們毫無節制地花下去,倒不如我們也參與了,把分到的一份現金捏在手上,比較安心。”

    “是啊,要賣掉一些田地房產,才可以有現金,現在要脫手套現,價錢很低,你說如何?”

    “低價也算是錢,對不對?總之要賣掉才有錢,而錢又是重要的話,就想盡辦法賣好了。”

    跟這孩子談話,總會有結果,這令我很開心。

    耀暉提出了一條很重要而又顯淺的道理,什麼是最緊要的目的,先定下來,然後竭盡所能達到目的。

    達不到目的就是最大的損失。

    于是我立即告訴九叔說:

    “不論價錢,賣掉它們,要籌足我們這一年內的家用使費為標准。”

    九叔應命而去,果然,在很快的情況下,就給我們辦妥。

    當我按照那個原先講好了的分賬法,把現銀撥給各房去時,實在皆大歡喜。

    據我所知,三姨奶奶就立即彙了一筆錢到香港去,寄存在金旭暉的名下。

    至于我,不知哪兒來的靈感,把現錢的一部分挪動到金鋪去,找換了一些實金。

    對于這些情況,我給信暉在信內報道過,可是一直還未見他回音。

    正稍稍急躁之際,母親跑來看我。

    坐下來後,母親的表情顯得怪怪的,很是欲言又止。

    我還未及再發問,母親就說:

    “健如說要回家里來。”

    “是回來看望你嗎?那可是好消息。”

    “心如,事情不簡單。”

    我看母親的臉色沉重,估量到不是什麼叫她喜悅的事發生了。若是健如到了繁華之地,心野了,神散了,無心向學的話,也就算了吧,女孩兒家說到底還不是要嫁人。

    我把這重意思給母親說了,她卻長長地歎口氣,道:

    “健如要是能堂堂正正地嫁人,我哪有不歡喜的道理。

    心如,當年你明明考上大學,我叫你放棄了,也不外乎是想著女人的歸宿不是念飽書,而是嫁得好,對你如是,對健如也一樣心態,只是健如她……”

    “她怎麼了?”

    “她在電話里沒說清楚,只告訴了我,可能要回廣州來待產。”

    “什麼?”我嚇一大跳。

    母親點頭:

    “抓著電話,我都不曉得反應,也只有短短的三分鍾時間,我要問也問不出個頭緒來,她就掛斷了。”

    我的心像投石于池中,直往下沉,掉個沒影兒。

    “那對象是誰?”我問。

    “心如,若是能見光的一戶人家,怕就不用趕回廣州來待產了,是不是?”

    我立時間想到信暉,急忙抓著母親的手,問:

    “娘,信暉呢?”

    “我怎麼知道?”

    “健如她沒有提信暉?”

    “沒有。”母親歎一口氣道,“弄出這種事來,想健如也羞于啟齒,不好跟她姐夫說什麼話吧!”

    “你是說信暉不知情?”

    “我想情況是如此的,否則他還不一早就給你通風報訊了。”

    母親認定了信暉跟健如鬧出的事無關,倒使我放了一半的心。

    也許是我神經過敏了,不是嗎?健如在香港上學,認識的男孩子會很多,這年頭,又在那講摩登的香港,男女之間的關系都變得輕率和複雜了,有什麼話好說呢!

    母親看我這樣呆呆地想著心事,又道:

    “健如還給我說:‘娘,大姐的產期跟我的相去不遠,你可以兩個女兒一起照顧。’”母親眼有淚光,不住歎息,道:

    “這年頭真不同了,健如半點懊悔的口氣都沒有,天公地道似的報告這消息,好像我這做娘的應分要奉侍你們似的。”

    “娘,不要這麼說,健如生了這嚴重的意外事故,心上慌了,怕你責怪,才會有這種先發制人表現,你明白才好。”

    “我就嚇得什麼似的,不住問她:

    ‘健如,那你怎麼算才好?’”“她答:

    ‘不是說了要回來家鄉,把孩子生下來嗎?明天,你去車站接我的車好了。’‘就是這樣,掛斷了線。’”健如從小就是如此獨行獨斷,她做錯什麼事,也不肯承認,只會用她的辦法糾正修補過來。

    事已至此,我只可以安慰母親說:

    “那我明天就去接她的車,把事情弄清楚了,再給你說,你別緊張。”

    “可是,你說啊,心如,肚子里懷的是什麼人的骨肉,我這做娘的也不知不曉,這怎麼說呢?”

    “娘,船到橋頭自然直,你別擔心,反正只一天的功夫,她回來問清楚,再商量著辦。只要她曉得回家來就好,否則一個女人頂著肚子在外流浪,豈不更擔心?”

    “這二十四小時真不知怎樣過?”

    別說是母親,我實在也憂心戚戚。

    一整晚無法入睡,輾轉反側,醒來幾次。

    想睡卻睡不成的痛苦,真不是好受的。

    披衣而起,到詠琴房里去看她兩次,又不期然地走到小叔子房去,竟盼望能與耀暉聊兩句,解一解心靈的沉重。

    然,他睡了,睡得實在香。

    燈下細看耀暉,發覺他竟有三四分像他大哥,都是眉清目秀,那管直挺的鼻梁尤其好看。

    我是有一個習慣了的手勢,每逢跟信暉相偎相倚時,總愛拿手指去掃他的鼻梁。

    然後他怕癢,便會立即捉住我的手,送到唇上去吻。

    望住熟睡了的耀暉,就想起這些情景來,忽然心上有陣怪難為情的感覺,便匆匆站起來回房里去了。

    耳畔似乎還聽到自己給丈夫說過的一句傻話:

    “今生今世,不准有別的女人這樣子掃撫你的鼻子。”

    信暉大笑,捉住了我的手,道:

    “好,我就告訴其他女人,詠琴的媽囑咐過,只這鼻子是她專利的。”

    這樣子胡思亂想,把時間艱難地磨過去,終于捱到天亮。

    人真是疲累的,心情也很不自在。

    在吃早點時,耀暉看看我,問:

    “大嫂,你眼圈像只熊貓。”

    我笑笑道:

    “昨夜睡得不好,想著今早要接車。”

    “大哥回來?”

    “不,是我妹妹。”

    “健如?”

    “對。”

    我低著頭吃粥,再沒有說什麼。

    “大嫂,你要我陪你去嗎?”

    “不,你要上課。”

    “今天是周末,你忘了?”

    真是有點心亂如麻,否則不會連日子都忘了。有個人在身邊陪著總是好的,于是我點點頭,允了耀暉。

    小叔子到底年紀小,能到外頭去走走,上火車站接風,算是件十分興奮的事,于是立即穿戴停當,就跟著我走了。

    廣州火車站的擠擁真個難以形容,為了怕走失,我緊緊地拖著耀暉,他也緊緊地拖著我。

    月台上擠滿了人群,我和耀暉只站在一角,靜靜地候著。

    火車顯然是誤點了,一站就是一個多小時,才聽到隆隆隆的聲響,見到久候了的火車自遠而至。

    我忽然地緊張起來,捉住了耀暉的小手不放,甚而不期然地把它放到胸前去,好像這個動作會給自己加強信心似。

    為什麼緊張呢?有問題的只是來者,而不是我。

    健如要面對的難題比我多吧!

    她的懷孕跟我實實在在扯不上任何關系的。

    我比她幸福得多了,我怕什麼呢?

    真的,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神緒如此雜亂。

    期盼見著健如的心越來越熱熾。

    火車終于停下來,人群開始蜂擁著下車。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月台上熙來攘往的人群,一張張都是陌生的面孔,帶著各式各樣悲喜苦樂的表情,在眼前像走馬燈似的輪流閃動。

    終于都過去了。

    月台上忽然的由鬧哄哄的場面變得沉寂。

    空蕩蕩的只余我和耀暉二人。

    我茫然。

    耀暉說:

    “大嫂,你妹妹沒有回來。”

    是他這句話把我從迷惘中喚醒過來。

    “怎麼會沒有回來呢?”

    “可能改變主意,又可能延期。”

    我點點頭。

    “那麼,我們回去吧。”

    越來越覺得心上翳悶,是期望謎團打開而結果失落的原因使然吧!

    耀暉說:

    “或者回到家里去,就得著你妹妹的最新消息了。”

    也只好回家去了。

    一路上,我都沉默。車子在珠江畔一直向前駛,經過愛群酒店,我不期然想起曾有過的那明媚下午,信暉攜我到酒店的餐廳內吃下午茶。小夫妻的相敬如賓,依然曆曆在目。

    可是,那天下午有個意外的,並不愉快的結果,家里頭發生了件恐怖、悲哀的大事,老爺突然去世了。

    想到這里,我不自覺地連連發抖。

    坐在身旁的小叔子,顯然發覺了,問:

    “大嫂,你冷嗎?”

    我雙手環抱自己,答:

    “好像有一點點寒氣,自心內散發出來。”

    “大嫂,我把外衣脫下來給你蓋上。”耀暉正要脫下他的外套。

    “不,不。”我按住他的手,忽然轉臉看他,眼眶就起溫熱,心想,如果旁坐的不是耀暉而是信暉就好。

    “大嫂,你怎麼了?是擔心健如出意外?要不要先到郵局去掛個長途電話至香港,問個究竟?”

    我想了想,答:

    “先回我娘家去吧,母親還等著我把健如接回去,得盡快給她老人家報個訊,免她干著急,再到郵局去掛長途電話,或許誠如你說的,到家就有消息了。”

    的確是到了娘家就有消息了,可是那消息的震撼有如山崩地裂。

    我一腳踏進門去,一臉淚痕的三婆就拉著我,道:

    “大小姐,出了事了,出了事了!”

    “什麼事?”

    這麼一問,三婆又哭起來,出不了聲。

    我煩躁而焦急地只好撇下她,也顧不了身旁的小叔子,就直奔進內堂去找母親。

    母親的房內,已是哭聲震天,主要是她在嚎陶大哭。就為著她放肆的、毫無節制的、極端反常的哭著,令年紀尚小的康如,也不自覺地跟著嚎哭起來。

    場面之淒涼與混亂,難以形容。

    我沖上前去,問:

    “娘,發生什麼事了?”

    母親看到是我,只緊緊的把我抱住,哭得更厲害,更有恃無恐。

    “娘,快告訴我,什麼事?”

    “健如她……”

    “健如她怎麼樣?”我問。

    母親張著嘴,就是接不上腔,不住地喘著氣。

    我回望站在母親身旁的惜如一眼,她會意了。

    這妹子的年紀,說小也不小了,一晃眼怕也差不多十六、七了,是懂事的,于是呐呐地答:

    “香港醫院掛長途電話來,說二姐發生車禍,現正在急救。”

    天!我重新緊緊地抱住母親一會,才曉放開,問惜如:

    “醫院還有什麼消息?健如危險嗎?”

    惜如搖頭,道:

    “不知道,醫院的人說她在急救中,囑我們家人快到香港去照應她,因為翻查了學校記錄,她在香港只有一個親人。”

    說到這里,惜如停了下來,沒有再講。

    那親人不是信暉嗎?

    “信暉呢,信暉知道健如發生車禍了嗎?醫院沒有通知他?”

    “大姐,”惜如只喊一聲,就接不下去了。

    “什麼?我在問有沒有通知信暉?”

    這樣一問,母親的哭聲更響更亮更不能自制,跟小弟康如像合作無間地演出了世界上最難聽的二重唱,把人家煩得要爆炸似。

    于是連我都失態了,忽然大聲喝道:

    “別再這樣吞吞吐吐好不好?有什麼天大的事發生了,總要得面對才成,究竟情況怎麼樣?”

    我這麼發了脾氣,反而有效。母親與小弟的哭聲竭力控制而壓下了。連惜如都倒抽了一口氣,繼續她的說話,道:

    “他們沒有找姐夫。”

    “為什麼?為什麼找不到信暉?有名有姓有通訊地址的,怎麼不找他了?”

    我是還未等惜如把話講完了就截住她的,理由一定是我已慢慢地陷入一種恐慌狀態,意識到整件意外還有一個淒厲至極的高峰隱在背後,開始要向我展示。

    于是一種莫可明言的心慌意亂令我的神經拉得越來越緊,態度舉止就與尋常不同了。

    要是醫院找不到信暉,那表示著什麼呢?我沒有時間再幻想、再探索下去,我只能急躁地追問。

    惜如被我這麼一鬧,咬一咬下唇就說:

    “姐夫跟二姐同車而行,他也遭到意外,現今還昏迷不醒。”

    我像沒有聽到任何語言似的,腦子里忽然的一白,跌坐在母親身旁。

    這個反應,顯然的把母親、三婆和惜如等都嚇著了,我的驚痛比她們更甚,一個是我夫,一個是我妹,都是最親最親的血緣骨肉。

    且,我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淒厲念頭,開始在我心內腦海內滋生,那比生死更能震撼我整個人。

    第一次,我發現自己對感情的執著竟然可以到這種驚人地步。

    或者,在往後的日子里分析,再正確的解釋是我的自尊心原來強到這種驚人地步。

    我一定是過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回複了知覺的。

    奇怪我並沒有像母親及其他人等的改聲嚎哭出來,我緩緩地站起來,告訴母親,我要立即趕回金家去。

    母親緊緊握著我的手,悲切地問:

    “心如,如果你覺得哭出來舒服一點,你就哭吧,這樣子更教我擔心。”

    我拍著母親的手背,連連地拍著,說:

    “不要擔心,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

    盡畢生之心力,到我今時今日,為娶自己的兒媳婦而大排筵席,款宴本城頂級富貴人物之際,我可以肯定地說,全是為了我堅定不移地實踐當年給母親說的那句話:

    “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

    哭是無助、傷心、絕望、放棄的表示。

    只余一分希望、一點精力、一線生機、一份援引,我都不會哭,我要活下去,因而我會默默苦干。

    生存之道,原來可以自一些人物與感情上的滅亡而領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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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4:01:5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我帶著耀暉回到金家去,一屋子都烏云蓋頂、愁眉苦臉,像知道了可能發生的大事似。

    二姨奶奶與三姨奶奶差不多一聽我回來就疾走到大堂上接我。

    她們都齊聲喊了一聲:“大嫂!”

    然後各自攙扶著我,問:

    “信暉的意外,你知道了?醫院已經搖了電話給我們。”

    三姨奶奶這麼說,“我可還沒有聯絡上旭暉,這孩子不知往哪兒跑了,真教人擔心。”

    “不用擔心嘛,發生意外的車子,香港警方說只坐了一男一女兩個人。”二姨奶奶這樣說。

    三姨奶奶趕緊白了她一眼,這個表情更似利刃,直紮我的胸膛,血如泉湧。

    一男一女兩個人坐在車子上,生了交通意外。

    事情就這麼簡單嗎?

    還有更複雜難纏之事在背後,將會對我構成沉重的打擊,也將引起所有其他人的訕笑嗎?

    三姨奶奶如今白了她的拍檔姊妹一眼,是為了不好意思在我有危難之際,仍把關心的重點放在旭暉身上,抑或已洞悉內里的乾坤?

    完全不得而知。

    “大嫂,見你回來,我們安心多了,現在我們應該怎麼做呢?”

    我說:

    “我現在回來拎幾件衣服,就到香港去。”

    “好,快去,快去,總得有個親人在信暉身邊才好。”二姨奶奶說。

    “那麼,派個什麼人陪著你一道走?”三姨奶奶想一想,就說,“我看請店上的老劉陪你走一趟,他對香港比較熟悉。”

    我答:

    “不用了,老劉店上的事,也是蠻多的,我就囑我妹子惜如一起跟我上道吧!”

    有一種第六感覺,我要面對的困擾,不會是老劉所能幫得了的忙。反而是日漸成長的惜如,說到底是骨肉,且是女性,比較容易溝通扶持。

    萬一真的證明一個妹妹已然背叛我、出賣我、陷害我,總還有另一個妹妹在身邊扶助自己。

    那時我的想法是很合情合理、順理成章的,不能說我仍然天真,只不過還看不透原來人生甚難逆料,世情多變而已。

    年輕時也不相信命運這回事,誰會想到命中注定我跟我的兩個妹子怕是前生有九重恨怨,都待今生討償。

    買到了翌日往香港的火車票後,我差人到娘家去把惜如接過金家來,准備一起啟程。

    既然還未到流淚的時候,就把要做的事一件一件地辦妥才上道吧!

    我首先通知九叔,我要見他。

    九叔一見我,就拼命地眨眼睛,分明是把一泡淚水壓下去似,我說:

    “九老爺,你別擔心,信暉會平安回來。”

    “大嫂,平安就好,是否回來,可不必介懷。”

    我聽了,微微一怔。

    “大嫂,別見怪,這是我心里頭的話,外頭世界可能更合年輕人闖。況且,大嫂啊,你年紀輕輕,何必夫妻分離,在這大宅內扶老攜幼地過日子,誰又會欣賞你,感激你了?”

    “九老爺,謝謝你對我的提點與照顧。”

    九叔點點他那只花白白的頭顱,輕歎,似還有很多話。

    我忽然的那麼舍不得九叔,心內有說不出的感激,自嫁進金家來,沒有聽過一句半句為我設想、對我關懷的說話。

    這大家庭內的人,最好的操守也不過是各自為政而已,絕對不會有關顧別人的言行舉止與心意。

    九叔是個非常的例外。

    我走進臥室,從首飾箱的底層摸了一個錦袋,里面都是我前些時找換回來的小小的一錠一錠金元寶。我拿了一個,捏在手內,再把首飾箱鎖上,才重回小小偏廳去,把那小元寶放到九叔的雙手上,再幫他合攏起來。

    我說:

    “九老爺,你保重,好好地替我們管這頭家。”

    “盡力而為吧!但,大嫂,這,你留著用。”

    “是信暉與耀暉送你的紀念,急時才用吧,但望永遠做個紀念品。”我說,仍不肯再把小金元寶接回去。

    跟九叔道別之後,忽爾心血來潮,跑到女兒的房間去,詠琴一見我,就張開雙手,“媽媽、媽媽”地亂叫著。

    這女兒,從來都是我裙腳下的一個孩子,有事沒事只管要我維護,自己沒有好好地獨立過。

    是天生的性子,也是命運。

    我緊緊地抱住詠琴,說:

    “好女兒,我決定把你帶在身邊,帶你去看爸爸去。”

    九叔給了我很大的啟示與靈感,或者這次出去,我就不要再回廣州來了,非得把詠琴帶在身邊不可。

    如果信暉安然無恙,他要回鄉,我才隨他回來好了。一個小家庭不要再被什麼環境拆散,根本沒有這個必要。

    于是立即囑咐牛嫂,把詠琴的一些衣服用品都收拾一下、,才打點好了,就見詠琴的房門口,站了另外一個小人兒,默默地望住我。

    我喊:

    “耀暉,你過來。”

    就為了心煩意亂,竟然整天都忘了小叔子這個人。

    耀暉慢慢地走到我跟前來,微垂著頭,沒有造聲。

    我安慰他:

    “耀暉,別難過,我們要有信心,你大哥會度過危險時期,康複後就回廣州來與一家暢敘。”

    耀暉的聲音很小,說:

    “你把詠琴也帶在身邊。”

    “她太小,我不放心。”

    然後,耀暉抬起頭來,幾顆晶瑩的淚珠就掉下來,他問:

    “你就放心我嗎?”

    耀暉看我的眼神很特別,很難形容,很怪怪的,是一種依傍、眷戀、愛敬,也是一種羞怯、慚愧、無奈。

    怎麼年紀如此小的一個人兒,會有這麼複雜的表情?

    太不可思議、太耐人尋味。

    當然,以後的很多年,謎團打開了,一切都真相大白。

    只是,當時耀暉的表現稍稍令我迷惆而擔掛。

    我拖起了小叔子的手,放在兩掌之間輕輕摩挲,並柔聲地安慰他說:

    “你比詠琴大得多了。”

    “可是,我比詠琴更需要你。”

    “傻孩子!”我輕歎。

    “大嫂,我說的是心里活,你想想,就明白。詠琴只不過是吃飽了便睡;睡醒了便吃的娃仔。在這大宅內不會有人對她肆意欺侮,她都根本聽不懂人們的說話……”

    “好,好,我明白了。”我拍著耀暉的手,道,“我把你一起帶到香港去。”

    耀暉一聽,幾乎是歡呼著一把擁抱住我。緊緊地抱著不肯放,誠恐我跑掉了不理會他似。

    “事實上,自從耀暉喪父亡母、兄長遠離之後,我的確是他眼中的唯一親人。”

    尤其耀暉人甚靈敏,他的感觸怕是比同年紀的小孩還要多,故此,更加速了我們之間的感情。

    對我而言,小叔子有如我子我弟我友,也真是閨中的一個可溝通的良伴。相信有他在旅途,會有幫助。

    表面上,我是攜了幾個都比自己年紀小的人兒上道,在面對巨大艱難之際,還添肩上的擔子是非常吃力的事,但,我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責任大了,反而更需精神奕奕地關顧一切,不能胡亂傷心氣餒放棄。

    光是一條身子到香港去,遇到有什麼不測的事,難于應付,只要環顧身旁的這幾個尚需我提攜的孩子,就會有勇氣能力把再艱難的日子過下去。

    這個預測與准備,及後證明是非常正確的。

    在火車上,我以為自己可以小睡一會,補充昨夜未眠的疲累,卻連假寐也辦不到,光瞪著眼看著沿途的田野景色,心不知浮蕩蕩到哪兒去。

    我知道自己的神經開始似一條橡筋扯得很緊很緊,什麼時候再承受不住壓力了,不得而知。

    如果可以入睡,就能舒緩,當然,這證明是空想。

    傍晚時分,我們終于到達香港。連牛嫂在內,一行五人,立即趕赴醫院。

    接待我們的是值班的護士長,她仔細地打量了我和身邊的一總人,問:

    “都是親人?”

    我連連點頭,說:

    “是我們的女兒,我的妹妹和小叔。姑娘,可以讓我們這就去見信暉嗎?”

    護士長稍作沉思,道:

    “金太太,在帶你到病房去見金先生時,你得有個心理准備,他傷勢非常重,根本還沒有度過危險時期。”

    那閑閑的幾句話似是五雷轟頂,把我的每一根神經都震裂。

    耀暉慌忙走前兩步,握著我的手。

    惜如倒沒有他這般細心,只見她管自咬唇,微垂下了頭。

    我說:

    “謝謝你,姑娘,就請你帶我們進去看他。”

    “不方便全部人都去,你獨個兒先去瞧瞧金先生吧!”

    我點頭,跟著護士長走過長廊,來到了金信暉的病房。

    走進去,一股清冷近乎寒蒼的氣流在室內竄動,令我渾身的不舒服,有種皮肉以至內髒都被刀片輕輕割裂的感覺。

    這並不是一個好兆頭。

    我緩步走近床前,看到了一張我不認識的臉。

    金信暉完全沒有了他的英挺俊秀,只不過是普通的一個男人,無助而蒼白地靜靜地躺著。

    頭上纏著的白紗布教人看出了他曾有過的狼狽。白被單蓋著的身子一定很瘦,瘦得會引人誤會,以為蓋著的不是身體而只是床褥。

    這種感覺恐怖得令人打冷顫。

    我並沒有沖動地撲上前去,只默默地站在床前。這令原本在我身旁戒備的護士松了一口氣。

    她對我說:

    “你守護著他一會,我轉頭再來。”

    我點頭,問:

    “他會醒過來說話嗎?”

    “不知道,你試試告訴他,你來了,看他會不會反應?”

    當護士引退之後,我回望床上的丈夫,心忽然地緊縮起來,我沒有伸手去撫摸他,反而緊緊地抓住了自己胸膛的衣服,幫我重新暢順地呼吸,然後倒抽一口氣,才輕輕地說:

    “信暉,信暉,我來了,我是心如。”

    沒有反應,當然的沒有反應。

    我繼續努力,再多喊了幾句:

    “心如來了,來看你,看你有什麼話要給我說。”

    這最後的一句話說出來後,我渾身抖了一下,通體盡是涼意。

    “信暉,心如來了,你說吧,我在聽,我會聽。”

    我又這樣情不自禁地說著。

    忽爾金信暉緊閉的眼皮微敝地扯動,他開始掙紮著要睜開眼睛似,連那兩片薄得見不了唇的嘴的都在翕動。喉嚨里發出了一聲聲呼嚕呼嚕的聲響,只是講不成話。

    是他知道我來了。

    “信暉,你講話吧,我在聽著,心如在聽著。”我下意識地試試謠撼他的手,幫他清醒過來。

    “信暉,請聽著,心如是你的妻,是你結發的,你有什麼話要給我說的,你盡管說啊!我承受得起刺激,我肯接受命運挑戰。如果是既成的事實,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只想知道真相,你必須坦白地告訴我,在這個時刻,再隱瞞是對我更大更切的侮辱。信暉,你聽見我的說話嗎?”

    我看到了,千真萬確的有兩行淚水自信暉的眼角滲出來,向臉頰滑落。

    信暉有知覺,他聽得見,因此他流淚。

    “信暉,告訴我,健如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是不是你同時在使我們姊妹倆懷有你金家的血脈?是不是?你必須向我坦白,金信暉,你說,你說,我要你說,立即對我說。”

    我開始沒有了理性地拼命搖撼他,把這些日子來心上的憂戚與恐懼都一股腦兒傾泄出來,不再忍耐、不再沉默、不再容納、不再猜測。

    我要找尋答案。

    在這個我意識到可能是最後的機會里尋找我一直以來需要知道而又不敢碰觸的答案。

    今時不同往日。

    當另一個女人懷了自己丈夫的血脈時,是一種對我極難忍受的打擊和侮辱。

    我從來沒有過心理准備,在我的婚姻上要承認第三者。

    對于一個可以同時令兩個女人懷孕的男人,我不會愛,只會鄙夷,只會仇恨,只會輕蔑。

    金信暉要在這次車禍中喪生的話,隨天意吧!

    可是,他必須在離開人間前向我坦白。

    不必求我寬恕,因為我不會。

    不能解釋為什麼刹那間我的強橫自尊非常有效地、誓不低頭地控制了我。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可以在每事上都忍讓,都無所謂,但在情愛上頭竟如此的執著,頑固的執著。

    士可殺不可辱。

    丈夫的背叛對我就是至大的侮辱。

    把我放在廣州去承擔家累、寂寞、勞苦,他在燈紅酒綠、繁花盛草的香江,享受他的齊人之福。

    他甚至助紂為虐,站到我親妹子的一邊去與她合作撕我的臉皮。

    這種黃皮樹了哥,專挑身旁的親友下毒手,尤其可恨。

    我並不曉得原來積壓下來的愁與怨,可以是一盆干柴,一下子就燃燒起來,發出熊熊的火光。

    我並不打算妥協。

    我拼命搖撼信暉,狂喊:

    “你坦白告訴我,健如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金信暉的喉嚨在上下蠕動,像竭盡他身上最後的一分力量,企圖回答我,他的確在說話。

    但聲音太細小了,我聽不到,只好把耳附到他唇邊去。

    信暉在說:

    “灑金……灑……金……”

    “什麼?信暉,我不明白。”

    “灑金……紙上……給弟弟……的信……”

    老天,我急道:

    “信暉,你答非所問。我在問你,你是否愛健如有甚于我?你跟她有關系嗎?是不是你使她懷孕了?你說,你說啊,不要再瞞我。”

    我歇斯底里地啼哭叫喊。

    然而,我沒有得到答案。

    一番凌厲的呼喊與搖撼之後,金信暉人那輕微的喉嚨抖動都停止了。我握著他的雙臂,活象是兩枝沒有了生命的木棍。

    天!我忽然急急退後幾步。

    沒有了生命了!

    這個意念驟然闖進我激動的腦海里,混淆著其他的思慮翻騰。

    我害怕地尖叫了一聲,房門就打開了。

    沖進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圍攏到病床前去。

    我呆立著。

    直至看到其中一位醫護人員拉了那條白色的被羊蓋過了金信暉的頭。

    醫院的護理人員讓我在另一間病房內休息了一個晚上,說是給我注射了鎮靜劑,讓我好好地睡上一覺。

    翌晨,陽光一灑進病房來,我就醒了。

    除了那些一眠不起的人,所有人都必須在太陽升起來時面對世界。

    我並沒有金信暉的福氣,攪出了一個爛攤子,撒手不管就遠去。

    由著我這未亡人去收拾殘局。

    第一件事想起惜如、耀暉與詠琴,匆匆下了床,要求護士告訴我他們的去向。

    “放心!他門跟了另一位親戚走了。”護士這樣答“親戚?誰?”

    我們金家還有親戚在香港嗎?

    “是我,大嫂。”

    回頭一望,只見旭暉帶領著惜如等幾人走進病房里來。

    對啊,還有他。我急問:

    “旭暉,我們聯絡不上你,以為你到美國去了。”

    “是要去的,幾個星期後吧!”

    沒有見旭暉一段日子,他是驟然長高了、成熟了,成長後的男孩子是會刹那間脫離稚氣的。

    “昨天晚上,我聽到消息,趕來醫院,他們說你需要鎮靜,最好留院一個晚上,于是我把惜如他們一並帶回我的住所去。”

    我點頭,沒有回話。

    一時間,我都不知道下一分鍾應該怎樣應付局面。

    “大嫂,你節哀順變。”旭暉這樣說。

    重新提點了我的新身分,讓我重新環顧自己的新責任。

    金信暉原來是個如此不負責任的家伙。

    有很多事,他可能解決不了,于是撒手不管就算。

    “你見過健如沒有?”旭暉問。

    我搖頭。

    “醫生沒有把她的情況給你說?”

    “沒有。她現今也在醫院?”

    “對。健如沒有大礙,她原本只是輕傷,只不過驚痛過度暈倒了,才誤傳了是昏迷不醒。我帶惜如去看望過她。”

    我把眼光調過來,望住惜如。

    這妹子怯怯地說:

    “二姐說,她希望見你。”

    “嗯,我是會去看她的。”我咬咬下唇,“現在就去吧!”

    不是丑婦終須見家翁,而是鷸蚌相爭,獲利的漁人己渺,我們是不是還要斗下去,抑或有重新的安排?都必須面對。

    今日是方氏姊妹的重新開始。

    健如住的病房離我住的不遠,我先辦了出院手續,就由著一行人陪我去訪健如。

    健如分明是在極度哀傷約情緒之中跟我們相見的。

    她那姣好的臉老早變得扭曲而浮腫,一定是狂哭不止,苦苦掙紮于創痛之後的結果。

    原本像兩盞火力充足的探射燈似的眼睛,疲累無神至差不多眯成一線。

    見了我們一干人等,竟又不能自控地重新哭起來。

    惜如跟上前去,緊緊地擁抱著她二姊。

    我只木然地站在床邊,對于一個為自己丈夫死去而比自己表現得更傷心的妹子,我的感覺難以形容。

    過了好一會,健如稍稍控制了自己,我才對各人說:

    “你們到外頭去坐一會,我有話要跟健如講。”

    惜如問:

    “連我都得出去?”

    我點頭,說:

    “只一會就講完了,等我。”

    當病房內只剩下鍵如和我時,氣氛比剛才更蒼涼。

    健如一開口,就如發一枝直貫我心田的利箭,她問:

    “金信暉臨終,給你說過了什麼話沒有?”

    她的這句話,與她的口氣等于肆無忌憚地對我坦承了她的新身分,默認了她與信暉的關系。

    該怎麼回答?該怎麼應付她?

    金信暉臨終時根本沒有給我說上半句話,可是,把真相坦白告訴健如,對我有利嗎?

    我稍稍有著疑慮。

    個,不能不捏一些武器在自己手上。

    分明的,金信暉跟我說過什麼話,都可以加強我的威勢與憑借。

    我是絕對絕對的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于是,我淡淡然地答:

    “有,說了很多話。”

    “他說了很多話,對你說了很多話?”健如的語氣充滿疑竇。

    于是我繼續若無其事地答:

    “怕是回光返照的表現,我趕去看他時,他出乎意料之外的清醒。這也好,總可以向我交代很多要緊事。”

    “他向你交代了什麼要緊事?”健如迫切地問。

    我忽爾在心內冷笑,道:

    “健如,都是些關于金家的事。”

    言下之意,跟不是金家的人就無關了。

    健如聽我這麼一說,立即煞白了臉。

    然後,又由白轉紅,她才鼓著雙腮說:

    “大姐,信暉應該告訴你,我也算是金家的人。”

    我並不打算示弱,于是回應:

    “當然,是我的妹子,也算是金家的親人。”

    “不,大姐,信暉應該給你交代我和他的情事。”

    “你們的什麼情事?”我故作驚駭。

    事必要從今日起,就跟她肉帛相見了。

    怕是在這些年這方健如耍的把戲也是夠多的了,該輪到我一顯身手的時候了吧!

    本是同根而生,相煎何太急。

    老實說,彼此都是方家女兒,潛質不會偏離太大,都是半斤八兩吧!

    我並不相信我會輸給她。

    最低限度,從今日開始,我不會。

    健如無疑立即在我跟前矮了一截,她心目中的理想怕是金信暉在臨終時,還戀戀不舍地惦記著她,憂慮這段婚外戀情,恐怕健如的身分不被承認,爭取她肚子里的孩子在我跟前合法化。

    然後,金信暉最後的一個願望就是要我把健如和她的孩子承認下來,甚至承擔下來:

    簡直做她的春秋大夢。

    我並不會愚昧到讓健如得償所願。

    這個妹子,在我心目中是萬死不足以蔽其汙,千斃不足以洗其罪。

    就算把她碎尸萬段,也不能抵消了她這些日子來處心積慮地把她的姐夫誘惑到手的凶狠。

    我可以接納一千一萬一億個金信暉的女人,也不可能接受她。

    從小到大,我如何的對弟妹們呵護備至,如何的善待手足之情,如何的敦品從善做好我的本分。別人與我毫無關系、毫無認識、毫無恩義,事必要強搶我的所有,也不算是太在情理之外。誰在大太陽下不是想盡辦法獲得自己喜愛的一切。

    但不擇手段總沒有不分親疏來得恐怖。

    廣東人的一句俗話說得再坦率不過了:

    “找食也應該走遠一點。”

    世界之大,男人之多,她方健如要偷人,有什麼必要非偷姐姐的丈夫不可?一刀把我戳得鮮血如泉般湧出來,她卻張開自己的血盆大口得意地哈哈大笑嗎?沒這麼容易永遠讓她占不該占的便宜。

    健如無疑是在極端悲痛之中,有可能金信暉的死,帶給她的哀傷有甚于我。

    對于一個證實對自己不忠的丈夫,我有另外的一番看法與感受。

    或者我要感謝金信暉,他以一個犧牲自己聲望尊重的方式,挽救了我為他離去可能牽起的悲慟。

    如果他沒有健如,怕我今天根本就傷心而軟弱得再站不牢了。

    對的,我承認,仇恨令我變得頑強。

    在以後的日子里,為了不要輸給意圖把我欺凌侮辱的人,我一直越戰越勇,直至雄霸天下。

    是慈禧太後說過的一句話:

    “我不殺人不是不可以,只怕他們就來殺我了。”

    健如聽到我反問她的話,猶如被我重重地掌摑一下。

    她的臉漲得紫紅,說:

    “大姐,金信暉應該向你坦白說出我們的關系,我肚里的孩子是他的親骨肉。”

    “健如!”我喝止道,“說話不可以亂講,這對你、對死去的金信暉的名聲都不好。”

    “大姐,有什麼好與不好,是千真萬確的事。”

    “健如!”我故意坐到妹子身邊來,給她溫言柔語地說:

    “你鎮靜點,未婚生子所承受的壓力很大,這個我明內,如果是為了你被人家欺騙了、遺棄了,而抓著如今的這個機會,要信暉給你做個擋箭牌,我還是明白你的,但,必須從長計議,讓我們這陣子傷心過後,再看如何安排一切。”

    “大姐!”健如近乎咆哮,“你說這番話不對,我的孩子的確是金信暉的。”

    “可是,健如,信暉沒有向我交代,你要不要我發毒誓,他的確沒有。他在臨終時講的話都是另外一套,我不騙你。”

    “他講什麼?信暉究竟講什麼?”健如近乎瘋狂地叫嚷。

    “他緊緊的握著我的手,說:

    ‘心如,我舍不得你,舍不得詠琴,還有我們未出世的孩子。’”“信暉甚而吃力地掙紮著,伸手撫摸我的腹部,說:

    ‘心如,讓我接觸他,怕這一胎是個男孩吧,記得我們說過要琴、棋、書、畫,再加詩、詞、歌、賦的生下去嗎?’”“我聽到他說這話,人都已經泣不成聲了。”

    我是這樣七情上面的訴說故事。

    很驚駭我說謊的能力與技巧竟然這麼上乘。

    我是越編造故事越興奮,越不能自己。

    我繼續說:

    “我真不要信暉說下去了,我安慰他,一定會康複過來的,他只是搖頭,竭力地說:

    ‘心如,我沒有時間了,你聽我講,有很多事,必須要讓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讓我說。’”“哪些事他要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健如急問。

    “就是有關金家財產物業生意的情況,他要我了解,以便在他去世之後把持大局。”

    這麼一說出口來,我心上就覺不妙。

    信暉在香港的業務與產業我一竅不通,如果說信暉給我說清楚,而實在又懵然不知的活,就露了馬腳了。

    廣州方面的情事可不同,我約略知道一二。且還有九老爺在,有查詢的目標對象。

    于是又急急補充說:

    “信暉把大陸的生意情況講光,又要向我交代香港的。

    事實上,我已六神無主,聽不進耳里去了,只不住地飲泣。”

    “信暉看我哭個死去活來,也就把話停住了,只長歎一聲,對我說了另外一番我聽得很清楚、很入腦,會牢記一生的話。”

    果然不出所料,健如一聽就急問:

    “什麼話?什麼使你記牢一輩子的話?”

    “他說:

    “‘心如,世界上有很多事是力不從心,也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例如我現在要離開你了,就是一例,還有別的例子,都不知該從何說起。可是,心如,請記著,在我清醒的理智與能力控制范圍之下,我只愛你一個,由從前,直到現在,也無法不是直到永遠了。希望你會原諒我的無能為力,接受我的軟弱固執,相信我的真情摯愛……’”我還沒有把話說完,健如就歇斯底里地喊:

    “出去,出去,我不要見你,永遠不要,你是魔鬼,你是魔鬼!”

    健如失常的呐喊與舉止,驚動了醫護人員,他們沖進來,一邊安撫她、制止她,一邊勸我出去。

    我呢,放著一臉擔憂及驚駭的表情,用很慈祥的語調說:

    “可是,我不放心呀!你是我妹妹呢,我得照顧你呀!”

    我越是這麼說,健如的哭叫聲更慘厲。

    終于醫務人員把我勸了出去。

    老實說,就在那一刻,我心上有前所未有的快感。

    像翳悶多時的悶熱天,忽然地下了一場大雨.舒暢了。

    我開始記住了這個感覺,這個把欺負我的人整治了,那涼爽清快的感覺。

    在見到旭暉之後,我當然沒有透露實情。

    旭暉把我們幾個先帶回他灣仔的住處。

    那是一層唐樓的四樓,地方相當寬敞,有三房一廳,客廳外頭還連著一個大大的騎樓。

    旭暉對我說:

    “大嫂,先在這兒安頓了,我們再去料理大哥的身後事。”

    我點頭,這才猛地想起要面對的事情多得很。

    于是我把一家人都齊集在客廳內,商量著辦。

    “是把大哥的遺體運回廣州?”耀暉問。

    我隨即搖搖頭:

    “算了,早早入土為安,在廣州設個靈位也是一樣吧。”

    我當時就有個感覺,要在香江建家立業似。

    “好,我托朋友到殯儀館去,委托他們辦理認尸及購買墓地的事。”旭暉倒是有主見的。

    我慌忙問:

    “你的朋友?”

    “對,我的未婚妻傅菁。”

    答這話時,旭暉臉上一紅,眼睛向室內其他各人一掃,稍稍停在惜如的臉上。

    惜如呢,沒有什麼表情,只微微咬著下唇,眼光不知掉到哪兒去似。

    “對,我們要跟她見個面吧!”我說。

    “先別介意,反正是會碰面的,你們且休息,讓我辦好事情再說。”

    “你一個人奔波很費勁,”我想想說,“惜如,你幫著旭暉做點路腿兒的工作,好嗎?我想多呆在家,人很覺疲累。”

    “自然,大姊,你要休息,肚子里還有未生兒。”惜如這樣說。

    我才猛地覺醒,就快要出生的孩子,竟是可憐的遺腹兒。

    一想,眼眶就含淚。

    回心再想,立即強逼淚水往回跑。

    不值得傷心呢,這世界上懷有金信暉的兒子的不只一個女人。

    凡不是唯我獨尊,就表示不矜貴了。

    翌日,惜如和旭暉回來向我報告,信暉的後事辦得很妥當,再過三天就可以把尸體認領送至殯儀館去舉喪。

    “大嫂,還有要我辦的事嗎?”旭暉問。

    “就煩你跟廣州家里頭通個訊,把情況報道一下,喪事辦完了,我再把去向定奪。”

    “大嫂,別回去了,情勢這幾天變動得快。”

    我會意,說:

    “再說吧!”

    問題也不是這麼簡單,金家在廣州的產業如何處理和解決呢?

    沒想到我的這個憂疑在不久之後隨著大陸解放,要擔憂也實在無從擔憂,總之,一切化為烏有。

    旭暉回他的房里之後,惜如跑進來,坐著,竟沒有講話。

    倒是我先開口說:

    “累了呢,睡吧,明天起來要辦的事還多。”

    “對,我們最低限度要接二姐出院。”

    一言驚醒夢中人,我總不能這樣子就扔下她一個人在醫院不顧,這就未免欲蓋彌彰,更令人起疑心了。

    “她明天能出院了嗎?”

    “我下午請旭暉搖個電話到醫院去問了情況,醫生說,二姐已平靜不少,看情勢,她的情緒只要安穩下來,身體是沒有什麼大不了,可以出院了。”

    “嗯。”我答。

    “大姐,你會善待二姐?”惜如竟這樣問。

    這是令我委屈的問題,活脫脫像怪責我是個不顧念親情的人似。

    “我幾時有不照顧你們的打算?我還得向娘交代呢!”

    “可是,今時不同往日。”

    “信暉雖歿,我仍是一家之主。”

    “我不是這個意思,二姐肚子里的遺腹子是詠琴的親弟妹。”

    “這是什麼話?”我憤怒地苛責,“誰叫你相信這些謠言。”

    “當事人口述的也算謠言?”

    “孩子是要兩個人合作才生得下來的,另一個的口供在哪兒?”

    “大姐,你堅持不肯承認這個事實,對大家一點好處都沒有。”

    “好,惜如,你是站在健如身邊來欺壓我了,我告訴你,我不怕,你們盡管來吧,我有什麼好怕的?”

    “對,如果真的是光著一條身子子做人,有什麼顧慮呢?

    沒有後顧之憂,就沒有什麼可怕了。”

    真沒想到,惜如的遠見如此獨到而厲害。

    她的話要叫我想深入一層才知要點秘訣所在。

    于是我想到了詠琴,想到了肚子里的未生兒,甚至想到了耀暉,這些人都是我的顧慮,可是,想不出這跟我把健如接受與否有何關連。

    還未待我開口相問,惜如就已洞悉我的問題似,自動奉上答案,說:

    “要提攜孤小,就得有家當,你知道大哥在香港的產業與現款情況嗎?”

    我呆往了。

    不只是驚駭于一針見血的說話內容,更絕對奇怪為什麼只惜如會聯想到這問題上去。

    當然,很快我就有了答案。

    惜如自動向我解釋:

    “今午跟旭暉辦事時,他提醒了我,目的是要我提醒你。”

    這也是命定的,惜如從一開始就心甘情願地當金旭暉的跑腿。

    還是那老話,我的兩個妹子是我前生的冤孽。

    當時,我只直覺地往問題的正面想去,便問惜如:

    “信暉還有什麼話要你提我?”

    “他建議你們就金家在港的產業上坐下來談一談。”

    這建議是要被接納的。

    金旭暉天生是商業人材吧,他一談起資產及生意來,倒象是一本正經的,他對商業的興趣與年齡不配襯,當然我們那個年代的人都比較早熟。

    “大嫂,問題的嚴重性在于我不知道大哥的文件存放在哪兒,他經手買下的產業以及父親在生前給他調動到香港來的錢如何處理,還有,除了他,有別人可以簽名取用嗎?

    凡此種種都是一個疑團,也是難題。因為表面上只有大哥一人知道,除非他有把情況告訴了你或其他人。”

    我呆住了,信暉其實什麼也沒有告訴我。

    “大哥臨終有沒有交代什麼?”

    我只能把曾經出口的話堅持到底說:

    “他交代的都不是有關香港產業的。”

    “那就麻煩了。”

    金旭暉沉默半晌,再昂起頭說:

    “大嫂,現今是要緊關頭,請恕我直言,你跟健如的瓜葛如何處理是另外一回事,我看要好好地跟健如談判,她是唯一洞悉大哥在本城商業安排和活動的一個人。”

    “信暉在香港開設的公司總有親信吧!”我這樣說,企圖不需要跟健如在此事上再接觸。

    “大哥的車禍一發生了,我就意識到事態嚴重,可是,找到公司去,誰都說他們並不知情,只有一位算是高級的掌櫃楊伯,對我說:

    “‘待方健如小姐康複後問問她吧,金先生的事,她一直代比我們任何人都知道得清楚。’”這麼一句話,宛如五雷轟頂,原來在此地人人都已知金信暉的事由健如來管。

    這令我意識到一條非常重要的道理:一個女人要掌權,跟一男人要授掌權,毫無分別!必須要知道錢放在哪里。

    因為錢之所在,權之所在。

    我原本以為可以把健如壓一壓,我有的是身分地位,我不承認她,可奈我何!

    然,她有錢。

    這平衡了我的名位。

    看來我無法不讓步。

    尤其當夜,石破天驚的又傳來另一個訊息。

    小叔子旭暉叩我的房門,我趕忙披衣而起,問:“什麼事?”

    “我接了未婚妻家里的電話,你知道她家里人在本城有地位,也就是說有很多線索情報,廣州城已經開始受控制了。我們家的綢緞莊不能再做生意了,聽說要充公,跟其他事業一樣改為國營。我設法跟老劉聯絡,沒有聯絡得上,連大宅的電話都不靈光。”

    我呆住了,好一會兒才曉得喊:

    “天!我娘不知如何了?”

    “大嫂,再糟糕也不會是一兩天內能解決的事。唯其國內的情勢急轉直下,我們更需要在此作好准備。大嫂,你明白我的意思?”

    旭暉真是個有本事的人,他在達到個人目的,或稱之為商業目的上,手腕從來都直指要害,不尚拖泥帶水。

    我往後的做事法則,很多還是從他的身上偷師回來。

    當然,我要青出于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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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4:02:4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旭暉這樣提示了我,也教我無法不再以另一種態度去跟方健如開另一次的談判。

    惜如和旭暉把健如從醫院接回家里來後,我們坐下來好好地談。

    我並不難跟健如打開話匣子談話,因為我從未跟她翻臉。

    這怕是我的聰明之處。

    誰跟誰一下子各走極端,翻了臉,就不好談判了。

    對你最大的敵人都必須留有後路和余地,除非你一刀將他戳死。

    我跟健如說:

    “你如今的精神好得多了吧?”

    顯然地,我不能排除惜如和旭暉去把健如接出院時,彼此之間有了一定程度上的坦白溝通。因為健如直筆筆地對我說:

    “你們要知道金信暉在香港的經濟與置業狀況是不是?”

    她有此一問,也不足為奇,旭暉對此事的緊張完全可以理解。

    廣州若靠不住的話,金家老爺挪動到香港來的產業,他是有權益要分享的。

    于是我答:

    “對。你姐夫生前在香港與你見面的時候多,彼此是親人,我想你自然知道得比較多。”

    “大姐,”健如很嚴肅而堅強地對我說,”如果你仍用這種口吻跟我說話,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談的。”

    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

    但,強逼自己咽這一口氣委實不容易。

    我依然掙紮,因此說:

    “我的語氣有何不妥?”

    “大姐,打開天窗說亮話,現今呢,我和你都以金信暉的未來亡人身分商量著如何辦後事、理家業,可以。如果你還口口聲聲的要我把金信暉認作姐夫,我這就站起來告辭了。”

    我的胸口像被人重重地搗了一記,又像被塊大石壓著,連一口大氣也透不過來。

    從沒有見過一個偷了自己姐夫的女人,可以如此的橫行無道、惡跡昭彰。

    且還是在那當事的男人死了之後。

    “為什麼?”我問,“健如,你至今還堅持這個身分對你有什麼好處?”

    “大姐,我倒過頭來相問,然則你堅持到如今不承認我也是金信暉的妻,對你有什麼好處?”

    好,這一回,我們打個平手。

    彼此都為一道意氣。

    或者,彼此都為要爭取在人前的一重身分的認可與地位的確保。

    這當然牽引著日後很多生活上的保障以及我們孩子應有的權益。

    會不會同時為了我和健如都對金信暉仍有一顆戀戀不舍的愛心?

    最後的這個問題,我不打算正視。

    因為那會牽動到我最為敏感的痛楚神經。

    越證實自己對信暉的深情,越難以忍受這眼前曾與丈夫睡覺,使她懷孕的女人。

    我決心逃避……

    于是,我拼盡全身的力氣,把那口冤屈的鳥氣試行壓下去,道:

    “人已死,事已杳,你堅持與我的姊妹情分再添一重關系,我並沒有全然反對,但,你曉得先此聲明,我也來個先小人後君子。能好好地把金家的產業攤出來商議也還罷了,否則,在此事上沒有結果,我犯不著多背負你和你的孩子,對不對?”

    “好,大姐。金信暉的印鑒和他把所有文件放在哪一個律師樓,都在我洞悉之內,只要我提供了資料,就什麼都好辦,對不對?”

    “對。”回應的是旭暉。

    “可是,我把一切提交出來了,那麼,我和我的孩子有何保障了?”

    方健如真是個犀利的角色。

    我可也不是盞省油的燈。

    從今開始,我們實行兩軍對峙。

    于是我問:

    “那你要如何的保障?”

    “立字為據。大姐,煩你清清楚楚地寫在紙上,你承認我是金家的人,我尊你為大,無所謂,這是禮數!”

    我心內呐喊:

    “金信暉,你真是萬死不足以蔽其汙。憑什麼你有資格把我姊妹倆如此汙辱?為一個死人,要我們在下半生展開決戰,太太太不值得了。”

    方健如還說:

    “就請旭暉和惜如也簽個字在其上,作個見證。”

    我口腔內初而干涸,後來帶一點點的酸咸之味。

    “還有,”健如不至于眉飛色舞,但她的確是志得意滿地說著,“我和信暉的孩子將與你的一房有區別,我和他講好了,大姐你的孩子是琴、棋、書、畫,我的一個系列是詩、詞、歌、賦。”

    我的一口血如假包換地沖口而出,吐在那字據上頭。

    之後,沒能聽得見方健如再對我說什麼,甚而聽不清楚周圍紛雜的人聲,一陣難以充塞的痛楚,自腹部擴散全身。

    我難產了。

    完全是不堪刺激所致。

    猶有甚者,原來我懷的竟是雙胞胎,兄妹二人在母體內不生協調,其中哥哥的屁股一直向下,無法順產,只好盡快剖腹取子。

    還不知是幸運是不幸,這對兄妹終于平安誕下了,兒子取名詠棋,女兒叫詠書。

    他們還將很快就另有一個妹妹,方健如所生的是詠詩。

    金信暉的七七過後,遺愛人間的竟還有一妻一妾與四名兒女。

    這又豈是我們所逆料得到的?

    我收到了母親的來信,字里行間的淒涼,真是不忍卒讀。

    她寫道:

    心如:

    筆有千斤重,心如柳絮亂。

    一個慚愧似我的母親,執筆,只有流淚,只有輕歎。

    我的確沒有話可說。

    我甚而不忍在你跟前說,我想念自己的四個孫兒,想想能不能在有生之年,有緣相見。

    見著了又如何?

    除了千般的無奈,混雜萬般的歉疚之外,還會有什麼?

    健如再不是,始終是我的骨肉。

    你再淒苦無告,我也無能為力。

    若非仍有康如在身邊,我但求速死,以了殘生。

    家業與家況,乏善足陳。你在港自可聽到有關鄉間的新聞,家家戶戶,遭遇雷同,不談也罷。

    只望有日,你安定下來,念在我真心地疼惜過你,設法把汝弟帶出香港團聚。

    康如一旦赴港,我的責任就完了。

    惜如一向沉靜不言,無人能估量她會為你帶來助力抑或騷擾。

    經曆過健如所為,你對惜如有何措置,我都不便見怪了。

    誰憐天下父母心?目睹骨肉成仇,已經心痛如絞,還明知道要此生此世地糾纏至歿,那份淒惶難以言喻……

    我沒有把信給健如和惜如看。

    從來母親都厚待我,有甚于她們。我忽然覺得這份我獨自擁有的、非其他人可以分占的母愛,要好好地收藏起來,只供午夜夢回,或者是生活至氣窮力竭之際,靜靜再拾起重溫細看,作為我活下去的鼓勵。

    天下間不會出賣自己的人,只有母親。

    決不是手足,相反,更不是丈夫。

    金信暉並沒有遺囑。

    這證明了為什麼健如如此緊張地要正名,她要為金詠詩取得家族認可的地位,才能代替她管治名下應得的一份遺產。

    金家老爺給金信暉挪動到香港的產業比他在廣州擁有的少得多,這令我感到彷徨,令金旭暉感到失望。

    健如比旭暉在分配產業上顯得並不算太積極。

    或者是因為旭暉已沒有了家里頭的接濟,他又赴美在即,故而比較操心。

    “以目下的情況而言,信暉存放的現款不多,都是分別把投資放在一些不動產上頭。等待申報遺產的手續有一段日子,我們急也急不來。”我這樣對旭暉說。

    “大嫂,我並不是急于把大哥的遺產領出來,而是在領清他的遺產後,我們得有個公平合理的分配。大哥在香港的錢,根本是父親挪動到香港來的,這一點,你必須承認。”

    旭暉在計算產業上從來都相當精明。

    他這樣提出來,等于說,金信暉的產業等于金氏家族所有,要分就得按金家老爺的遺產來分配,換言之我們只能占用其中的三分之一。

    而我,又得按人頭,把信暉名下分成六份,有兩份屬健如和她的女兒擁有。

    對于錢銀,我從來都不那麼斤斤計較,直至來到香港,情勢不同了,我才開始學習如何爭取和保障我應得的利益。

    在學習的初期,我當然沒有要欺侮別人,要多占便宜的心,故而對旭暉提出來的,要我確保信暉的遺產一分為三,我倒是覺得合理。

    當旭暉再向我提出現款的處置時,我起初是有點猶豫的。

    因為,自從健如把信暉的印鑒找出來後,旭暉立即托他未婚岳家跟銀號打好關系,拿印鑒蓋在一張把日期推前的提款單上,將所有現款拿了出來,轉在另外一個我和他共同簽署的戶口之內。這非但可以避免了香港政府要征收的遺產稅,且立即手上有一筆現金可以周轉,未嘗不是旭暉設想的獨到之處。

    旭暉就為了他建立了這番功勞,于是對我說:

    “大嫂,我出門深造在即,你知道涉渡重洋,處處非財不行,你在此反正有物業和店鋪可以掌握,我想把錢先帶在身邊。”

    “旭暉,我們這一家口總得要現錢生活。”

    “然而,不靠我跟銀號的關系,大哥的現款被凍結了,你又如何過日子?大嫂,飲水思源,是不是?”

    他這麼一說,直教我紅了臉。

    沒有商場經驗的人,在錢銀的爭奪與拉鋸戰上,往往輸的就是臉皮薄。

    健如是存心站在旭暉的一邊,以顯示她跟我在可能范圍內都勢不兩立。

    這是意料之內的事,意料之外的反而是惜如,竟也站在旭暉的一邊,為他說話。

    我就全然被孤立,只好屈服。

    我當時曾經對惜如說:

    “現錢有多少,旭暉拿走的話,我們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呢?總有一段日子,財產才能解凍,且店鋪也要現金周轉才能營運下去,怎麼旭暉不可以掉過來替我們想一想。

    唉!”我歎一口氣,“這兒名副其實是一屋子的孤兒寡婦。”

    惜如道:

    “他在外頭人地更生疏,要專心念書,總要沒有生活上的顧慮。我們幾個撇開了什麼孤兒寡婦的身分不提,還能有商有量,總不至于一團人抱著就餓死香江,對不對?”

    我道:

    “惜如啊,旭暉說到底是個男人。”

    “男人與女人在今天開始應無分別了,有的話,應該是女人比男人更強。大姐,我的這番話很實在,你應該記住了。”

    對的,我記住了。

    當男人再不能保護女人的時候,女人只好強起來。

    我們總不能死,總得要活下去,且活得比在男人的羽翼下更好、更輝煌、更光彩、更悠然自得。

    真的別無選擇。

    我再跟惜如說:

    “老實講,也不能說旭暉在外頭沒親人,他有未婚妻。”

    我這麼一說,惜如立即回駁:

    “這年頭,誰能說得定男女關系沒有變動呢!”

    我還是不知就里地管自說心里頭的話:

    “我看旭暉好像事事都信賴他的未婚妻傅菁與岳家,不見得有什麼變動吧!”

    惜如忽爾翹起了她的小嘴,擺一副不屑的樣子,道:

    “表面上的情況做不得准。從前人家看你和金信暉不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誰知真正恩愛還在外頭。”

    一番話像在我心上撒把針,痛得我渾身麻痹。

    當時並不明白惜如為什麼毫不留情地給我說這些荼毒我心靈的說話。這樣做法,無異于揭開了我尚未愈合的傷口,撒把鹽。淒慘的情狀叫人眼淚直流,忍無可忍。

    往後,我當然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很多時,是無意中揭了人的瘡疤,才會被害。

    這世界上不只是故意害人的人才有敵人。

    既是連惜如也這麼說了,我就不便再爭執下去,就依旭暉的請求,讓他把現金先拿去了。

    事實上,在香港開始要辦的事也多起來。

    先把耀暉和惜如送到學校里去上課是正經。此外,我得跟牛嫂商量:

    “現今詠琴雖是會走路的孩子了,但忽然又多了三個初生兒,你怕是照顧不來了,得想辦法多雇一個人在身邊幫幫你。”

    牛嫂點頭道:

    “我剛在菜市場內碰到了一個老同鄉四嬸,她說剛來了香港,回不去家鄉了,正要在本城找份住家工,我看著頂適合,便要了她的地址,正准備給你說一聲。”

    “那就好極了,反正你跟她做拍檔,只要你滿意,我沒有說不好的。”

    牛嫂又壓低聲浪,向健如往的那房間呶呶嘴,問:

    “那邊的那一位姑娘,我們就不用照顧了吧!”

    我自明白她的意思,指的是健如的女兒詠詩,是否都要我們一並把她帶了。

    我想想,反正是生米已煮成熟飯,很多事也不得不並在一起處理,若不給健如照顧的話,不見得等下她不另外雇個乳娘回來帶詠詩,一樣是花費,倒不如把功夫合在一起來得劃算。

    于是把這個安排告訴了牛嫂。只見牛嫂無可無不可的一副表情。然後輕聲道:

    “大少奶奶,今時不同往日,你凡事先顧了自己才好顧別人。這年頭,肯將心比己,易地而處的人並不多。無所謂公平了,總之自己一雙手維護著自己就是公平。”

    沒想到一個干粗活的婦孺,比我看事還要深。

    的確,好心不一定有好報,尤其亂世,好心是著雷劈的多,有什麼話好講呢?情勢在逼著人人都盡情自私,竭力貪婪。

    例子很快就有一個。

    旭暉拿了我們手頭的全數現金赴美之後不到一個月,我有一天赫然地接到業主的通知,新住客要在兩星期後就搬進來了,讓我們如期遷移。

    我奇怪地問:

    “我們並沒有說要搬呀?”

    那姓馮的業主睜大了一雙牛眼道:

    “金太太,你開什麼玩笑了?連那筆頂手費用都已袋袋平安,不搬怎麼可以?除非你准備雙倍賠訂。”

    當時香港的住屋,若是有租約的話,租客是可以把屋子轉讓給新的承租人,收回一筆叫頂手費的錢。聽業主那麼說,我就知道金旭暉臨走時,把我們現住的房子讓給新租客,那筆承讓費用怕有幾千元的數目,當然由他沒收了。

    租約是金旭暉給的,他當然有權這麼做。

    只是,悶聲不響地就連我們的住處都出讓了,讓我們一家幾口,拖男帶女地一時間往哪兒找居所?

    我氣得什麼似的,忍不住在兩個妹子身邊嚕蘇:

    “他要的錢已經如數給他了,總不成要把這筆頂手費也捏在手上才走得安樂。現今我們快無家可歸了。”

    彼此沉默了一會,惜如忍不住答:

    “這房子原本就是金旭暉租下的,他怕也在初租下時交過一筆頂手費,如今人要留學去,把他曾付出的收回來,其實也很天公地道。”

    我立即辯正:

    “惜如,話不是這樣子說呢!”

    還未及把話說下去,健如就道:

    “現今也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了,反正人已經遠去了,你能奈何他嗎?誰對誰錯不是關鍵,我們在兩個禮拜之後得有地方住,那才是當前急務。”

    不能說健如的話不對。

    只是我胸膛之間的翳悶之氣,老郁結在體內,吐不出來似,辛苦得很。

    “大姐,你算是一家之主了,你得把這難題解決掉。”

    我回到房間里去時,差一點點就哭出聲來。

    “大嫂,你別難過。”

    猛地回頭,我見著了金耀暉。

    忽爾一個遇溺得快要沒頂的人,看到了一塊浮本,可以伸手抓著它,好好地喘一口大氣似的,我一把抱緊了耀暉,久久不把他放開。

    耀暉輕輕地掃撫著我的背,象在掃撫一只受了驚恐的、全身的毛都己聳起的貓,直至到稍為平靜下來為止。

    “大嫂,我知道二哥這樣子做很不應該。”

    我其實要的就是這句話。

    自從信暉去世之後,周圍的氣氛開始不對勁了。

    活脫脫做錯的人只有我一個。

    千夫所指的矛頭也對准我。

    妹妹偷我的丈夫是我不對,因為我沒有盡好做妻子的責任,我沒有足夠的吸引力維待丈夫的愛心。

    我不給丈夫情婦一個合法的名位是我不對,因為我不肯接受傳統以來,中國男人三妻四妾的習慣,太沒有涵養。

    太缺乏風度。

    我甚至不打算承認與承擔丈大的親骨肉,企圖導致他們手足分離,不得團聚,更是自私惡毒的行為。

    我對于家翁家姑的遺囑若不履行,更要背負吞沒財產的惡名,就算要為自己身邊留下幾個現錢以防萬一,也算是侵奪小叔子的利益。

    連分明是金旭暉不管我們是否有瓦遮頭,連一點點他名下的利益都不肯用來照顧我們孤寡,我都不可以聲討他的罪名。

    所有人的錯,是對。

    我所有的對,都是錯。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只有年紀小小的金耀暉說出一句公道話,或者說出一句偏幫我的話來:

    “大嫂,我相信你是委屈的,你為了我們受盡閑氣。”

    就這麼兩句話,活像被人踩在水底,快要氣絕之際,有人快快把自己拉回水面來,吸回一口新鮮空氣。

    一點都不誇大,那是活命之舉。

    命救下來之後,當然仍要設法子繼續生存下去。

    我們一家總不能沒有片瓦遮頭。

    于是我把詠琴背著,在灣仔區內找房子。

    合適的房子不是沒有,但頂手費用不菲。我一直躊躇著,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信暉在港建立的永隆行去,找著了掌櫃商量,看有沒有現款可以挪動。

    對方很為難地說:

    “大嫂,我們做伙計的,有什麼叫做能幫而不幫的呢,事不離實,店里沒有現款,我還要給大嫂說一聲,這個月底是要外放的貨款收回來,永隆行這班伙計才能有薪金呢。”

    我微微吃驚道:

    “貨款收得回來嗎?”

    “這年頭很難說了,我們永隆行做的是貿易生意,如果貨是北上運回大陸的,要收帳,目前怕是空想了。只望其他轉運東南亞,以及銷本港的都能如期結算,就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我只好點點頭,離去。

    在那皇後大道上,茫然地走著,真的不知家在何方。

    烈日下,背著詠琴走了一段路,背上已經濕了一片,可能是教詠琴不舒服吧,她一睡醒了就大哭起來。

    沒辦法,我急急地松了帶子,把她抱過來哄護著,不抱猶可,一抱就吃一驚。

    怎麼女兒的一頭一臉盡是紅通通的,摸她的小手和額頭,哎喲,燙得嚇人。

    詠琴是著了涼,感了冒,在發熱了。

    沒有比發現孩子生病更能令一個母親六神無主。

    一時間,我都無法決定是帶詠琴回家,抑或立即帶她去看醫生。

    幸好在回家路上,就見著一塊醫生的牌匾,立即摸上門去。

    輪候了半天,醫生才給詠琴診治。

    取藥時,我隨意地說:

    “醫生真好生意!”

    那配藥的護士小姐忙得連眼都沒有抬起來,就跟我說:

    “醫生再好生意都只得一雙手,每天能看多少個病人呢?最好生意的不是醫生,而是藥廠。”

    把藥配好了,就得付錢,我不禁驚叫:

    “這麼貴!”

    “貴?”護士瞪我一眼,“貴在藥呀,這種特效藥要寫信去美國藥廠買,山高水遠地訂購回來,價值不菲。我看你就是拿了醫生紙再去藥房多配一服,也還是跟我們的收費相去不遠。”

    回家去之後,給詠琴服了藥,待她睡著了,我才透一口氣。

    牛嫂走過來,一臉的不快,我是看出苗頭來了,道:

    “什麼事?”

    牛嫂向健如住的方向呶一呶嘴,那是她慣常的一個姿勢,說:

    “把四嬸搶過去了,要她單獨帶詠詩。”

    我第一個反應是:

    “這怎麼可以?你一個人帶三個,是忙不過了,這才要四嬸來幫忙的。”

    “這句話我就不好說了。”

    牛嫂不好說,就只好我來說。

    原本走了一天路,又經過詠琴生病的一番折騰,人已累得一塌糊塗,還要跟健如理論家事,真要命。

    我跑到健如房里,看到惜如和健如姐妹二人正談得入神,一看我走進來,就不再言語了。

    我一怔,心上更是不快。

    不是妒忌,而是疑惑。

    同是親骨肉,為什麼她倆總是親近,卻跟我疏離。

    往後,我明白了。

    我得到的,她們沒有,這包括母親的寵愛,以及金家的名分。

    因此她們自覺要同舟共濟。

    嘗試跟她們協調,證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彼此的成見來自不同的身分,根本是物以類聚。

    我在她們心目中是異族。

    “大姐,是找我還是找二姐?”惜如問。

    “哦,”我應著,“是這樣的,四嬸來上工了,我准備叫她幫著牛嫂帶孩子。”

    健如以頗不耐煩的口吻道:

    “我已經見過她,把功夫交代清楚了。”

    “我的意思是牛嫂與四嬸,每人帶兩個孩子,時間上比較妥當。”

    “你呢?”健如忽然這樣問。

    “我?”我很有點莫名其妙。

    “你閑在家里頭干什麼?你總得也動手帶你的孩子吧!”

    我不禁笑起來了,健如的話不像話,做人要過得人過得自己。誰知我還未回應,健如就道:

    “我看四嬸帶詠詩,你和牛嫂兩個人帶你們那邊的三個孩子,這樣的人手分配最妥當。我得回永隆行去辦事。”

    我駭異,問:

    “你要到永隆行上班?”

    “當然了,信暉人不在了,誰來做主管的工作?他在世時,我根本都只不過念英文夜校,日間在永隆行工作,幫他一臂之力,且他交代過我很多事情,我會跟得上。況且,說到底是一盤生意,有好幾個伙計跟著後頭要吃飯,總不能不管。”

    然後,健如又多加一句話:

    “這份差事怕你就辦不來了。”

    辦不了大事的人,就只好編派去管家里頭的事情。

    我無辭以對。

    心上覺著委屈,就是開不了口。

    一整夜地輾轉反側,既為詠琴生病,老想著起床去看看她,也為健如的一番舉止。

    怎麼忽然之間,形勢變成了健如主外,我主內呢?

    本來呢,主內是我的責任,沒有什麼不好不當。但健如坐到永隆行去管事,形象上是她變成了一家之主,這就讓我很有點自卑。可是呢,一點辦法都沒有。

    詠琴病好了之後,發覺離搬家的日子不遠了,輪不到我有所選擇,只好在首飾箱里摸了幾個金錠出來,跑到金鋪去把它們熔掉了,交了頂手費用,算是把一個家重新布置安頓過來。

    健如是的確開始每天到永隆行上班去,我呢,無可奈何地讓四嬸專責帶詠詩,自己的三個,只得由我和牛嫂來管。

    這還不是個問題,對著親骨肉,只有開心。就算由得健如打理生意,她做得來,樂于做,也無不可。

    可是,月底來到時,一應的支出,包括給四嬸和牛嫂的薪金和屋租,當然還有耀暉和惜如的學費,都一律由我來負擔。

    健如算是在永隆行辦事的話,總得要把一些家用拿回來才算是合情合理。可是,她沒有。

    我本要開口相問,回心一想那掌櫃給我提過的話,怕是在賬期上生了點困難,健如才沒有把錢拿回來的。一上班就給她壓力,顯得自己小氣,更似不願把分擔家累的責任提起來似的,于是我忍住了。

    眼見一瞬間又過了一個月,首飾箱也就如我的體重,是越來越輕了,心就不免慌張起來。

    忍不住找了健如來商量,才一開口,健如就拍案大罵:

    “你這樣子說,大姐,是思疑我中飽私囊了是不是?”

    “健如,我們如果仍是姐妹的話,總得凡事好好商量。”

    “怎麼商量?沒錢就沒商量,一個永隆行開支還少了?

    撐得下去是誰的本事?我都未曾埋怨過半句辛苦,你還來跟我算賬?”

    我不禁也火了起來道:

    “辛苦的不只是你,我也在日日為這個家操芳呢,大不了我也到永隆行去辦事!”

    我這麼一說,健如反而沉寂下來,似有一點畏縮。

    我並非鬧意氣,事實上的確想到永隆行去幫忙,人多好辦事。我從前在廣州也算是處理過家業的,環境不同,道理們是相差無幾。

    于是我打算堅持己見,一定得到永隆行去。

    健如分明有點不情不願,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這趟爭執,惜如竟站在這一邊,向健如說:

    “二姐,大姐既是有心到鋪上去做事,你就由著她去吧!”

    健如的反應比我還駭異,想開口問什麼又不好問的樣子。

    惜如倒沒有再參與什麼意見。

    這個妹子果真是個深沉的人,工于心計,別有一手。認真來說,健如的手段和謀略,還比不上她呢。

    我到永隆去,整整一個星期,釘子碰得滿頭滿臉都是。

    真是一言難盡了。

    上到永隆,完全的人生地不熟,都不知從何處著手做事。

    健如呢,完全沒有為我安排要做什麼工作。

    她每天回到永隆,非常熟練地就投入業務之內。

    我呢,呆瓜股坐著,有一份難以形容的狼狽。

    只好走到其他職員的身邊問:

    “有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

    他們都很禮貌地答:

    “不用了,我們應付得來。”

    連到午飯時候,是大伙兒以包伙食的方式在鋪上吃的,我幫著做些清理飯桌的閑工夫,都有同事把台布搶過來,道:

    “不好勞煩你,大嫂,你且息著。”

    弄得我啼笑皆非。

    反觀健如,個個職員都忙不迭地走到她跟前去問長問短,請教公事。

    一個永隆行內全都親切地稱呼她為細嫂,倒把我這大嫂完完全全地打入冷宮了。

    兩個星期下來,我已意興闌珊。

    每朝把衣服穿停當了,就是不想出門去。

    真的甯願在家帶孩子,一看那對孿生兒女,長得白胖可愛,樣子不一樣,表情卻十足十,真是太興奮了。

    之所以仍然上永隆,全是面子問題。

    當初是自己要去工作的,現今做不出成績來,只證明自己無能,多丟臉!

    心情是越來越不好了。

    到了月底,跑到健如跟前去商量家用問題,更是無功而還,兼且被辱。

    健如毫不客氣地塞我一頓:

    “大姐,你不也是在永隆行走了,應該知道鋪里頭的狀況,生意差,吃飯的人多,工作繁,能幫得上忙的人又少,你還要來問家用的事,叫我怎樣做?”

    我為之氣結。

    “要問呢,”健如補充說,“你明天抽著個掌櫃的問他要錢就可以了,誰不知道你是大嫂?”

    問題是權操在細嫂手上。

    這是人所共知的事。

    真教我心灰意冷,怕早晚就要棄甲曳兵,不再戀戰了。

    這一夜,牛嫂又來投訴:

    “大少奶,我看你得做主意,我都不知該如何說好!”

    “什麼事?你直說吧!”

    “日中的功夫委實忙不過來。我不是怕吃苦,但,不公平就教人氣慣。健如姑娘硬不肯讓四嬸幫輕我的功夫。今日,四嬸反正抱詠詩到街上去,順便就把詠琴也帶在一起,好讓我騰出空閑來做晚飯,不料在街口給健如姑娘看著了,破口大罵……”

    “她有什麼好罵的?”

    “她對四嬸說:

    “‘叫你全心全意帶詠詩,你倒分了心在這臭丫頭身上;

    詠詩有什麼事你關顧不到,我不放過你。’“四嬸給我說,左右做人難,她怕干不下去了。”

    我歎口氣,有苦難言。

    這情勢再往下去,就是四嬸肯做,也不得不讓她走了。

    哪兒有這個錢去支付她的工錢?

    坐食山崩,床頭就快金盡了。

    我實在憂心如焚。

    更煩心的是外頭人好象只看到健如努力不懈,為維持我們在香港這金家而苦干,我則活脫脫是個左手疊右手的閑人,吃著一口閑飯。

    實況是一家十口的衣食住行,再加耀暉與惜如的教育費都全擱在我肩膊上。

    當日若不是及時賤價賣掉廣州的一些房產,把現金捏到手上去,簡直就不知如何熬得過這段日子。

    廣州的金家現在落得個什麼收場,就更令人感慨。

    前幾天才收到九老爺的信,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算是代表二姨奶奶與三姨奶奶向我們報平安,實則上是閑閑地加上兩筆,道:

    “我們這區的房屋單位領導很體恤我們,仍把原來金家房子讓我們住下去,與其他的住戶同志們有很好的伴,看樣子,他們家家戶戶都覺金家的房子住得算舒服。”

    怎麼說呢,除了長歎一聲,別無他法。

    再看至尾段,就更心翳,道:

    “信暉姨母病重,我去看過她一次,她叫我告訴你,沒能趕在你赴港前見一面真遺憾。”

    怕是未必有重逢想見的日子了。

    信暉的這個姨母對我還是一直都很好的。

    更大的苦難與困擾還不是新寡文君的我所能體會到的。

    最低限度,深閨寂寞,也不是一個短時期不能忍受事。

    是要日子過下來,春去秋來,寒來暑往才知道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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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4:06:4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我還是忙于想辦法先帶領著金家跳出這個經濟困境。

    這的確費很大的勁,花很多腦汁,仍未必辦得來。

    我長長地歎一口氣。

    這聲歎息招來了一個慰問。

    正在伏案做功課的耀暉,放下了筆,抬起頭來問我:

    “大嫂,你又有不開心的事?”

    不開心的事對我是天天新款,習以為常了。

    問我是否有件開心事還比較言之成理一點。

    我答:

    “耀暉,好好做你的功課吧,大嫂的不開心事沒有什麼大不了。”

    “不,我陪你說說話,反正功課已經做到一個段落。”

    耀暉真懂事,他明白有人陪著講話的重要性。

    那叫人知道自己並不孤單,可以有興趣繼續生活下去。

    我笑著說:

    “來,耀暉,跟大嫂說說你學校里的事情就好,我的事提起來也覺煩躁,不提也罷!”

    耀暉很懂事地點點頭,說:

    “我在學校里蠻開心,成績也好,只是英文一科很吃力。”

    同班凡是從國內出來的學生,都有這個憂慮。可是,我不怕,我很有信心,只要努力采取主動,決意克服困難,到頭來問題會解決。”

    看到耀暉那一臉的童真與神采,很覺得精神一振,忙問:

    “怎麼,你有實際經驗證明你的想法嗎?”

    “有,多的是。”耀暉睜一睜眼睛道,“最近就有一個例子。”

    我覺得好奇地望著他。

    耀暉歪一歪頭,象是整理一下思路就對我說:

    “學校里的香港學生一直很看我們從大陸南下香港的同學不起,他們覺得我們笨,既不精靈又不高貴,學校里差不多都沒多少個香港同學肯跟我們一起耍樂。”

    我微吃一驚道:

    “你怎麼從沒有告訴我?”

    “其實沒什麼好說的,他們不理睬我們,他們也少了我們一班好同學呀!”

    我駭異,望一眼小叔子。

    他的口氣象個年輕人。

    頭腦呢,還要比年輕人成熟。

    “其他的大陸同學都買他們的人情,討他們的歡心,只有我一個人沒有覺得怎麼洋,也許為了這個原因,他們恨起我來了。”

    “他們欺負你?”我急問。

    “也不是欺負,不過他們好像在聯手整我,不跟我談話就是了。”

    我心忽爾直往下沉,完全知道被排擠是怎麼一回事。

    那種滋味原來我和耀暉都在每天受著。

    我憐惜地問:

    “你每天都心里頭不好過,對不對?”

    將心比心,我不難想象到耀暉的難受。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說:

    “沒什麼,大嫂,就算難過,也已過去了,同學們現在對我都很好。”

    “什麼?”

    “如果不是過去的事了,我才不會提起,惹你憂慮。”

    耀暉從小就曉得維護我。

    在香港的金家伯只有他一個人是這樣全心全意地寬厚待我。

    “問題是怎麼解決的呢?”

    “我一直不管班上的同學說些什麼,只一味埋頭念好書,結果,段考的成績出來了,班上從中國大陸來的同學,以我的成績最好,如果不是英文差,把平均分拉低了,我肯定是全班之冠。老師在同學面前很贊了我一頓,同學之中就有些人開始跟我微笑點頭。大嫂,”耀暉忽然興奮起來,“其中有位同學的數學特別差,有天急得滿頭大汗還沒有把數學功課交得出來,我就走過去給他幫忙,講解一遍給他聽。

    自此之後,同學們要跟我學習算術一科的都多起來了,再下去,其他的同學對我也不敢怎麼樣了。”

    “啊,耀暉!”我輕歎,把他擁在懷中,很引以為榮。

    “大嫂,我有信心,將會成為班上最受歡迎的一個人。”

    跟小叔子的這段談話,給了我很大的覺醒。

    連小孩子都可以適應環境,審度情形,而終于能克服困難,戰勝壓力,怎麼我就不可以了?

    耀暉在學校里贏的這場仗,是對我有啟示作用的。

    我細細分析之下,發覺有幾點很可取。

    其一是先充實自己,表現自己,給對方好印象。有實力的人,才能贏得尊敬。

    其二是采取主動去接觸敵人,瓦解敵人,分化敵人。僵局一打開,就有出路。

    其三是找機會讓對方受惠,真實的利益一定最能感動人心。

    其余什麼仇怨都不是不可化解的。

    我忽爾精神起來,覺得事有轉機。

    再不能困悶在一個由我個人暗地里負擔家累的死局之中。

    要打開這個局面,必須從永隆行的生意想辦法。

    我不能活脫脫像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是采取主動的時候了。

    說也奇怪,不知是否心理准備充足,人一回到永隆行去,就不一樣。

    不至于昂首闊步,但頭好像不再需要低下去,見了同事微笑,充滿信心,而且很自覺地顯了一點威儀。

    畢竟一個永隆之內,除了健如,就只有我是老板身分,我當然並不比任何人的地位低。

    弄清楚這關鍵,使我猶如置身于廣州的金家,人們口中的大嫂就是金家由上至下的仆婢職員口中的大少奶奶,我沒有什麼不是比人高出一等的。

    一有這種想法,整個人的氣派氣度氣勢都不同于前。

    以前,我大概是搞不清楚自己的角色,因而表現得很鬼祟,很不自然,很教人無所適從。

    自上永隆行任事以來,我從沒有要打理茶水的三嬸給我添茶遞水。每早回鋪上來,就只是自顧自地泡一杯茶,帶到寫字台去受用。

    這天,我改變了,一回去就帶個微笑,用非常肯定的口氣說:

    “三嬸,麻煩你給我沖杯咖啡。”

    三嬸分明一愕,好象我認錯人似的。

    “金太太你要咖啡?”

    “對,鋪上的人是自己沖咖啡,還是到外頭冰室買?”我問,仍是指令的口氣。

    三嬸無疑是懾于我的威勢,答說:

    “都是自己沖的。”

    “那就麻煩你了,我最個貪心鬼,咖啡既要糖又要奶。”

    三嬸當然得照著辦。不一會,恭恭敬敬地把一杯咖啡遞到我的跟前來。

    第次在永隆行有種權威感。

    這感覺非但好,而且給我更大的啟示。

    是要先發制人,因為後發就會受制于人。

    我呷了一口咖啡,開始進行我構思的計劃。

    我囑咐三嬸,叫她去通知永隆行的職員,逐個來我跟前見面。

    中間有了個傳達的人,就更不能不來見面了。

    職員一坐下來,我什麼閑話也沒有,只跟他們直接地談公事。我開頭總是說:

    “信暉過世了,相信他在世時,很得到你的效力,永隆行才會在這麼短時期就建立起來。到今日,我相信人在情在的情況會在我們之間發生,你必然會更用心地輔助我們姐妹倆,合力把永隆辦好。健如她是比較多一些在本城工作的經驗,我呢,是人地生疏了一點點,很希望你能多給我訴說永隆行的事情,讓我多了解,從而能構思應該怎樣與你們合力把這出入口公司辦得更好。”

    開場白很重要,我要他們每個人都清楚永隆行是金信暉一手創辦的,他的遺孀是當然繼承人。

    遺孀不只是方健如一人。

    我也是這家公司的決策分子,是他門的直系老板。

    跟著這份理解,我要他們向我講述他門的職位,負責的業務范圍,對永隆行的看法,對業務的建議等等。

    並不難跟他們溝通,把永隆行看成以前廣州的金家,我一樣地相著那份責任去管事,一理通百理明,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困難。

    自然,要消化一家公司以至一個行業是需時間的,我會慢慢地留神咀嚼每一句話,去增加我的知識本錢。

    其中一位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專營貨品買手的李元德,跟我講的幾句話,我額外地記住了。

    他說:

    “出入口生意最大的好處是本小利大,但那得要看准入的貨是否有市場需求,能找到一個好牌子的貨式做總代理,好過掘到金礦。”

    問題在于到哪兒去找?

    當時沒想到有人在旁提點一句半句的好處。只要知道機會的存在,才會左顧右盼,留神去把好機緣尋出來。

    永隆行的職員少說也有十多人,很化了我幾日的時間才跟他們逐個談畢,這項工作卻把我忙得精神奕奕,情緒高漲。

    我覺得自己開始完全投入了。

    可沒有注意到我的喜悅原來引致了旁人的不快。

    這旁人是不言而喻了。

    健如晚上罕見地跑到我房間來,直截了當地問:

    “大姐,你這幾天是頂夠忙的了,為什麼呢?”

    我回頭看她,揚揚眉,問:

    “永隆事務繁,能幫得上忙的人又少,對不對?”

    這是方健如對我說過的話,她應該記得。

    果然,她沒有忘記,于是更變了面色,繼續說:

    “事務繁忙,職員就要快手快腳地工作,怎麼有空跟你聊天!”

    “健如,就算他們陪我聊天,也是天公地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

    “老板雇請伙計,分配什麼工作也是可以的,他們領了薪金,陪我說話,未嘗不可。”

    “他們領的薪金是你支付的嗎?”

    “若是金信暉支付的話,我總占他遺產的一部分吧!健如,做人做事不必如此霸道,別忘記,你腳下站的那塊階磚,也是由我的私房錢支付的,如果你要發威,請先拿出家用來。”

    方健如的臉色變成紫紅,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也駭異于自己突然改變的作風。

    或許一如睡火山,壓抑得太久的熔岩,一瀉千里時,必是銳不可當的。

    當夜,我熟睡。

    晚上這舒暢的一覺讓我知道原來做惡人可以睡得著,且睡得好,因為這是個欺善怕惡的世界。

    因為睡眠充足,且對于永隆的工作興趣越來越濃厚,一醒過來,就恨不得飛快更衣上班去。

    這種今天會有很多事干,且會干得來的感覺十分好。

    差不多可以說,自信暉亡故之後,只有這幾天,我才真算是精神煥發。

    早起的緣故,有點餓,便跑上廚房去打算找點隔夜的粥點,熱了來吃。

    這些功夫當然不能再讓牛嫂來做,她已經是夠辛苦的了。

    走過了長走廓,就聽到廚房有人聲,是兩個女人對話的聲音,莫非牛嫂與四嬸已經起來給孩子們弄早點?

    念頭一過,就留神細聽,不是她們倆,是健如和惜如。

    因為我聽到健如拉高了嗓門說:

    “惜如,若不是你贊成大姐到水隆去,我決不會讓她上那兒作威作福。”

    “二姐,她上永隆的初期,不是箝制得很好嗎?我是預計大姐在一段遭受冷淡的日子之後,真的覺得我們廣東俗語所謂‘老鼠拉龜,無從著手’,就會知難而退的。”

    “惜如,今次我們押錯這一鋪了,她要是在永隆的勢力坐大,怎好算了?”

    是有一陣子的沉默,然後,就聽到惜如的聲音說:

    “二姐,你認為我們二人聯手,我思巧,你行動,加起來還不是大姐的對手嗎?”

    我的頭刹那間霍霍地鼓動起來,脹痛得不能支持,立即用手撐著牆,試行重新站穩。

    下一步,就想沖進廚房去,給兩個妹子連連賞幾個耳光。

    太太太太太豈有此理!

    太太太太太不近人情!

    本是同根而生,相煎之急,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她們如今還是靠著我的私房錢食住穿呢!

    這不是食碗面、反碗底是什麼?

    一定要教訓她倆一頓,甚而下逐客令,請她們立即離開我這個家。

    我也容不了有籠里雞造反這回事。

    可是,我竟沒有追隨情緒辦事,非但沒有沖進廚房去,且還躡手躡腳地,輕步走回睡房。

    並不打算讓她們知道我把這番對話聽進耳去。

    因為直覺告訴我,沖動的做法不會有好效果。

    剛才惜如說了,她和健如聯手,一動一靜去對付我。換言之,我要跟她倆過招對抗,自己就得動靜兼顧,既任思量策略的軍師,也是揮軍殺敵的將領。

    不顧一切地直陷敵營只是後者的本事與所為,未經與前者配合,不一定是理想的謀算與行動。

    我開始靜下心來想,讓她們知道我已洞悉有家賊,無疑是打草驚蛇。對方是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實力比我雄厚。

    我必須在暗,窺伺她們,才能掌握到一個有利陣地。

    況且翻了臉又如何?金詠詩的出生紙上寫的是金信暉的名字,到他的財產解凍,發放下來分時,還是要跟健如有很多接觸商議的。一個永隆行,要摸請它的底也在初步進行當中,還都未有進一步的成績,就亂了陣腳,豈不是戰而敗,遂了敵人的心意了?

    忽然又想,還有母親。

    這就更叫人心痛了。

    什麼切肉不離皮?什麼兄弟如手足?什麼血濃于水?

    看看這方健如與方惜如二人嘴臉心腸,我真想寫信回家去問問老母,誰是她撿回來養而非親生的?

    健如跟信暉有了一手,因而對我妒恨了,也是在理解之內。

    然則,惜如呢?

    我有什麼對她不起,有什麼做得比健如差,有什麼不愛護體貼她的,要令她如此誓無返顧地偏幫健如,且切切實實地對付我?

    這不但令我痛心,且令我自卑。

    我那麼比不上健如嗎?我夫我妹全都把一顆心向著了她,對我,猶如敝履,且伺機踩我一腳,讓我翻不了身,站不起來做人。

    不,不可以。

    必須還我公平。

    以理論去討回公道是白費唇舌,必須付諸行動先發制人,才有講公道的機會。

    生活上不論有多少苦難,原來都是一個學習過程。

    我又是第一次發覺敵人並不那麼可恨,他們對我有激勵作用,從今之後,我更不能不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

    別人要想把我踐踏,怎麼能遂他們的願?

    于是,就趕快梳妝,回永隆去。

    必須分秒必爭。

    趕快在她們布署好一切之前,做足防范,這是第一步。

    至于第二步……

    我心中有數。

    經過了這些天來的習慣,我一回到永隆去,各人就先跟我打招呼、叫早晨。那三嬸更是自動自覺連忙地替我遞上熱咖啡。

    由此可見,什麼事,包括身分與人際關系,都是由自己爭取得來的。

    這麼多個職員當中,我還是和那李元德最淡得來,于是又跟他商議:

    “元德,永隆現做的貿易生意,線路是從哪些人而來的?”

    李元德想了想,道:

    “主要是金先生在生手一手經營的,部分是靠廣州跟香港的聯系。在廣州,金家人面廣,很有些朋友也南下發展,在本城奠下基業或置備了據點,于是,就輾轉介紹。”

    然後李元德又說:

    “當然,還有些是金先生到港後才結識的商場朋友,我們所做的生意,也有部分屬于他們的聯系。”

    “健如她對這些香港商界朋友自然是熟悉了,那我就放心,不必多跟他們打交道吧!反而是業務由廣州方面介紹給我們的呢,我想好歹要去拜候他們,加強溝通。”

    李元德不住地點頭,道:

    “大嫂,你這個想法是對的。金先生過世了,短期內業務沒有多大影響,然而如果我們不積極爭取關系,日子有功,真的難保人在人情在;人死了,就沒有長期賞面光的可能。且要把生意再做大一點,又得另辟途徑。細嫂一個人也關照不了內外,大嫂你肯出面應酬聯系,名正言順地代表金信暉,是最好不過了。”

    我的話是完全試探性質的。

    既要確定我這個進駐永隆業務的手段的可行性與需要性,也乘機旁敲側擊,以了解究竟健如手上有哪些客戶關系。把生意上的朋友視作注碼,我想,這個觀念是對的。

    然而,綜合了跟李元德連日來的談話商議,有了客人,也必須有貨可賣。

    如何籠絡客人?我苦思晝夜,有了個腹稿。

    可是如何去找一些市場需要而能代理貿易的貨品,這就不是從永隆行職員的會議與對話之中,所能找到線索和靈感了。

    只好一步緊接一步地來做。

    我立即寫了信回廣州給九老爺,把永隆的情況講了一遍,請他幫忙,向以前廣州跟我們金家相熟的商家朋友,走訪一次,探聽他們在香港有沒有聯系,然後把已在港發展的家人、職員或代表名字地址給我寫來。

    等了差不多一個月,終于有了回音。成績不算太好,據九老爺說,廣州的生意人現今都意興闌珊,自顧不暇如何顧人?且已在香港有了基地的人也不多。然,畢竟還是寫了好幾個人名與聯絡處,囑我不妨試試。

    此外,李元德也向我透露,在本城,有位永隆的出入口客戶,姓唐,名襄年,這是金信暉在去世前走得比較近的朋友,是健如未曾結識過的。李元德說:

    “金先生正在跟唐先生商議好合作貿易的細則,打算利用唐家在東南亞的生意網,把廣州的貨品往新市場推,條件都談妥了,還指派了我做跟進功夫。誰知金先生遽然去世,且大陸方面的貨源也因政局有變而中斷了,我就沒有再跟他聯絡下去,細嫂就更談不上跟他有什麼交往了。誰知道這兩天,唐先生親自打電話來給我,除了向金家轉達慰問之外,還表示願意跟我們繼續有生意來往,只要我們有適合東南亞與香港發售的貨,他都可能承接。”

    我非常留神地聽,感覺到這位姓唐的是個頗顧念舊情的人。

    李元德又補充:

    “唐先生人不錯,且是個精明的大生意人,他不放過任何一條可以做大小生意的渠道。”

    我點頭,會意了。

    決定去拜訪他,當然,除他之外,這些日子來,我的基建功夫,已經由內而外,向那些手頭上有業務客戶的直接聯系。

    並沒有把我這個計劃外泄,每次自永隆行出差到外頭,回來時,必然會帶一盒餅食,又把一個公司紙袋挽在手內,里頭裝的其實是從家里帶出來的舊衣物,做足防范功夫。

    那盒餅食是讓永隆上下人等作茶點用,以籠絡人心。

    至于公司紙袋,是裝模作樣,誤導健如,以為我是沒事找事做,閑不住就借出差外訪為名,其實逛街購物去。

    她就曾這樣對我說:

    “大姐,你倒也買了不少東西回家,是香港的東西額外吸引,還是賤物斗窮人?”

    我答:

    “沒想到來港會長居,孩子們的衣服與家里頭要用的東西還是很多的,我也只是量力而為,有時逛了老半天,都沒有買著一件半件合用的,純是因為錢不夠多之故。”

    健如輕松而輕蔑地說:

    “對呀,你現在知道錢多難賺了,是要努力去賺多些回來才好。”

    我一直唯唯諾諾,裝傻扮懵。

    手上未有皇牌,甚至未有好牌時,當然不宜攤牌。

    然,當我坐到唐襄年跟前去時,態度就積極誠懇真切得多,總是有問必答,且答得詳盡而實在。

    我開始領悟到只有在自己信任而且想跟對方好好合作時,才適宜對之提供有關訊息和資料。

    因此,方健如已沒有資格知悉我的任何計劃與行動。

    不同于這位唐襄年。

    唐襄年說:“信暉兄跟我很談得來,也在我面前常常聊起你,我正慶幸能在商場上找到了他,不只是拍檔,也是朋友,何其不幸,英年早逝,造物弄人,我十分難過。”

    “信暉在家書上也曾提及過唐先生,只是我來港辦理喪事一直忙不過來,心情也壞,故而未有拜訪,這是唐先生能諒解的。而且,我也實放實說了,怕現在手上未有合適貨源可做生意,叩了你的門只有騷擾。”

    商場上有些謊是要說的。

    信暉哪兒有提及唐襄年。掉過來,信暉與他亦未必會在交往上把我掛在嘴邊,都是客氣而令人舒服的話,說說無妨,只會搞好關系。

    我呢,已開始不再天真了。

    果然,唐襄年聽到我這個以退為進的回應,十分受落,立即說:

    “不要這麼說,朋友是永遠的,生意不成仁義在,我能參與照顧信暉兄的遺屬和業務,非常樂意。”

    我慌忙正式道:

    “有你這句話,我就安心了,只要找到合適的貨源,唐先生你肯幫忙安排銷售本城及東南亞?”

    “當然了。”唐襄年率直地說,“東南亞絕對沒有問題。

    至于本城嘛……”

    唐襄年想了想,才再說:

    “那要看是什麼貨色。”

    我慌忙答:

    “不是好貨色,也不敢向唐先生推薦。”

    “你誤會了。越是好貨色,越要留為己用,不必交到人家手上去做包銷或總代理。這個道理,你懂嗎?”

    我是一時間回應不來,對方才有此一問。

    看我還是呆訥,于是唐襄年耐心地指導我說:

    “貨品好,實力夠,就一定不愁出路,你若能取得總代理權,就不妨自己直接發給用家或揸家,不必再架床疊屋,多一層人來分肥,如果貨品不過爾爾,那就得靠一些有強勁發行推銷網的機構幫忙,他從中吃的折扣較大,也叫沒法子的事,因為商場上無非是實力與人情兩派,二者必不能都缺了,否則闖不了天下。”

    真是受教了。

    “所以,先看你的貨色,我們再議,總之,不會讓你吃虧。

    是好貨的話,我把有關的店號清單給你一張,你管自發展開去,別給中間人賺太多。”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真的喜不自勝。

    這位初識的人似乎相當念舊,相當大方。

    我回公司去悄悄地告訴了李元德,他也說:

    “大嫂,是人結人緣,唐先生不是對任何人都如此禮待。”

    對。知音難覓,現今找到了,卻又缺了樂器,吹奏不出好曲來,有了知音,也屬枉然。

    貨源成了一個很大問題。

    想了好多天都沒想出個辦法來,心情就開始有些納悶了。

    每逢情緒低落,最迅速而有效的療治方法,就是跟自己的三個兒女耍樂。一逗著他們玩,人就自然而然輕松起來。

    說真的,詠琴長得實在漂亮,兩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配上那長而自動卷曲的眼睫毛,一眨一眨地望著人時,活脫脫像個可愛到叫人抱住不肯放的洋囡囡。

    那一對孿生兒詠棋與詠書,傻乎乎、胖嘟嘟,白白淨淨,這麼小小年紀就已經眉是眉、眼是眼、鼻是鼻,輪廓分明,五官清爽,直情是粉琢玉砌的金童玉女似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偏見,老覺得詠詩的模樣兒及不上我的這三個孩子。

    不能說詠詩不好看,但她是另外一個模樣,竟跟詠琴、詠棋與詠書沒有多少相似。

    四個孩子並排著時,人家會一眼就看出其中三個是親兄妹,獨獨詠詩是個別家孩子似的。

    當然,多少是有心理作用的。

    詠詩說到底不是我的親骨肉。

    說也奇怪,健如最不高興旁人說詠詩長得不像我的三個孩子。很多次,牛嫂抑或四嬸帶了幾個孩子上街去,街坊見了他們,說:

    “哎呀!這個小妹妹怎麼另外長了一個模樣呢,都不跟兄姐們相象,卻是一般可愛。”

    縱使仍有贊同,但健如一聽就大發脾氣,直把牛嫂和四嬸臭罵一頓。

    她說:

    “最憎恨人們拿我的詠詩去比較。”

    依我看,健如這番心理與舉止,無非是為了跟我斗氣。

    她是太緊張詠詩成為理所當然的金家血脈,也是金信暉的親生女兒之故。

    無疑,詠詩是健如在金家地位的認可與憑借。

    也是她贏了我的一個鐵證。

    故而,一有人挑戰她的這道護身符,不論有心抑或無意,她都驚喊反抗。想著她要一輩子有這種壓力,也是夠慘的。

    最無辜還是詠詩。本應有個熱鬧的童年,怕也要犧牲在她母親的意願之下了。

    就活象這個周末,我准備帶攜兒女們到公園去散步,讓他們在陽光下、草坪上好好地玩上一個下午,就沒能把詠詩帶在一起。

    不是我小家子氣,不願意提攜她。

    事實上,生米已煮成熟飯,說到底是金信暉的女兒,我再刻薄詠詩,也改變不了這個可悲的事實。

    換言之,對我的羞辱已成鐵案,要恨要惱要怨的人,頭一個應是金信暉。

    他既也辭世,就什麼恩怨也隨風飄逝算了。

    若不是健如處處張牙舞爪地不放過我,我不見得還以厲害。

    姐妹三人何至于勢成水火若此。

    話說回來,既是敵我分明,我就無謂做一些吃力不討好的功夫。把詠詩也帶在一起到公園去玩,回頭被健如搶白一番,何苦?

    反正孤單的不是我的女兒。

    三個孩子在公園玩得天翻地覆,分明是冬季,仍然出了一身的汗。

    回到家里去,牛嫂一摸詠棋與詠書的背,就大驚失色,竟連我都怪責起來,說:

    “哎呀,你不怕孩子招風著涼呢,這樣子暴冷暴熱,很容易又傷風感冒,到時有得你雙重肉刺了。”

    牛嫂的意思是孩子病了,要看醫生,診金藥費頂昂貴的,當然會叫我肉刺。

    孩子病了更是心痛,自不在話下了。

    我被牛嫂這麼一說,慌了手腳,道:

    “怎麼是好?今天是周末,要是孩子們感到不適,明天醫務所也不營業。”

    牛嫂于是做了主意,道:

    “我看,你先到街上藥房去買備一些成藥,預防發熱感冒的,以防萬一,而且,依我看,傷風咳嗽來來去去是那些藥,貯存一些在家,應不時之需,也是好的。”

    說得有道理,我立即翻了上次醫生給詠琴開的藥單,拿到藥房去配藥。

    那藥房的單櫃看了藥單,說:

    “過時的醫生簽證,我們不能把藥賣給你。你得到醫生處再光顧,由他再發新的簽證才可以買到。”

    我嚷:

    “可是,今天醫生休假呢!”

    “那就另外買一只不用醫生紙的感冒成藥吧!”掌櫃拉開身後的玻璃櫃,拿出一盒藥來給我介紹。

    “這種藥好嗎?”

    “當然比不上醫生介紹的那種特效藥好。”

    “怎麼你們沒有這種特效藥賣呢?”

    “沒有人總代理這種特效藥,只每個醫生以醫務所的名義向美國的藥廠購買,自然來貨量少了。”

    我一聽,心血來潮,立即問:

    “什麼人才可以當這種特效藥的總代理?”

    那掌櫃望我一眼,不期然笑起來,說:

    “有錢入貨,就有資格當總代理,只消那藥廠肯了,本城的醫務衛生處又簽批,就能成事。”

    他忽然興致勃勃地加多一句:

    “你看,我們這藥房賣的幾種成藥,都是總代理美國藥廠的貨。只是現今普遍介紹到本城來的外國成藥不多。不要說是成藥,就是‘來路’的各式衛生用品,就是沒有總代理大批的入貨,以致價錢貴,未能普及,其實呀,很多貨的確是物美,只差不是價廉而已。”

    說罷了,還隨手拿起一盒衛生巾,揚一揚,又道:

    “這就是一個例子了。”

    我禁不住有一點點的難為情,跟個陌生男人公然的討論這種女性私用之物,真是從未曾有過的奇怪經驗。

    有一個清晰的念頭,在腦海中閃動著,我鼓起勇氣道:

    “請老板給我包起一盒吧!”

    對方還大刺刺地問:

    “要外國牌子的還是要本地貨,價錢相差幾倍,用一個月前者,就等于幾個月後者了。”

    我慌忙指一指他手中的那個印刷得相當精美的紙盒說:

    “我要外國貨。”

    “對,是貼身享受,多花幾個錢,值得。”

    抱住那盒衛生巾,飛快地跑回家去。

    女人在江湖上打滾,碰著一些口不擇言的人,也真是夠難為情的。

    可是,這藥房的掌櫃的確給了我一番啟示。

    感冒成藥與衛生巾不都是貨色嗎?而且是日常的必需品。

    本城有半數人口是女性,再言每個家庭都需要購備預防用的傷風感冒成藥,那麼市場的吸收量可是大得不得了。

    若然我可以取到總代理的專利,那可是一個很可觀的盈利數目。

    從前我幫母親管理父親營辦下來的華洋雜貨店,就知道一條道理。只要有大量用戶買家,可以囤積貨品,大量進貨,就能減低成本。就象黑白兩色的絲線,我們賺得比其余五顏六色的絲線多,在訂購價上前者似乎是低于後者,但因為用量大,薄利多銷,貨如輪轉,反而賺得更多。

    要經營這些感冒特效藥與美國衛生巾,道理應該一樣。

    我忽然興致勃勃,雄心萬丈起來。

    一到周一,我就搖了電話給唐襄年,約見他。

    “唐先生,我手上有種特效感冒藥,已能把總代理的專利權拿到手,看你能不能通過你的發行網找到出路。”

    我把一張寫了特效藥名稱的紙條遞給了唐襄年。

    並沒有把藥盒給他,是因為盒上印有藥廠的地址。我不要讓對方有線索把貨源聯系上了,就能將我一腳踢開。

    防人之心不可無。

    非但是親妹子都來計算我,令我對人起了戒備之心,事實上,從前在廣州跟母親營商時,就試過一次被盜取了貨源的經驗。

    我們原本是代理一種學生校服與其他制服的常用鈕扣,交到一家專營制服的裁縫店去的。父親死後,母親和我初接管生意,不知商場險惡,竟無意中被那裁縫店的老板套取了鈕扣廠在番禺的地址與按頭人姓名,立即以較高的價錢給廠方直接訂貨,把我們的生意一筆刷出局外。

    鈕扣廠和裁縫店無疑是通過直接交易而把利潤提高了,只可憐我們這中間的代理人。

    經此一役,母親和我都提高警覺,不肯再透露貨源出處。

    這就是所謂商業秘密了,非守口如瓶不可。一總的舊時營商經驗,都跑回來教我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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