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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憤怒的珍迷
“結果,”凱德根說,“忙了半天,我們又回到原處。”
他們坐在“權杖與王位”旅館附設的酒吧裡,芬恩飲威士卡,凱德根喝啤酒。“權仗與王位”是位於牛津市中心一家可怕的旅館,它毫無愧意地綜合了幾乎自原始人時代以來的每種建築風格於一身;不過儘管先天失調,它依然力爭上游,高貴地製造出一種樸素與安逸的氣氛。這家酒吧是哥特復興式草莓山建築的最佳典範。
此刻是上午十一點過一刻,所以上門喝酒的顧客還不多。
一位鷹鉤鼻的闊嘴青年正在跟酒保聊馬經;另外一位戴著鹿角邊框眼鏡的長髮青年,則津津有味地讀著英國19世紀小說家皮考克的諷刺小說《夢魘古宅》;還有一位不修邊幅、有著一頭淩亂紅發的大學生,正在跟一位穿著墨綠色毛衣、表情認真的女孩暢談政冶。
“你瞧,”紅發青年說著,“有錢階級就是借助這種方法,在股票交易上豪賭,毀了數以百萬計可憐的投資人。”
“噢,不。那是不一樣的……” 棒槌學堂•出品
郝斯金先生此刻看來比平常更像是一條可憐的大型獵人,正跟一位黑髮美女玫麗安一起坐在一張桌子旁。他啜著一杯雪白的雪利酒。
“可是,親愛的,”玫麗安說,“要是訓導長在這兒逮到我,那可就糟了,你也曉得,他們要是在酒吧捉到女學生,是會勒令她們退學的。”
“訓導長上午從來不到這兒來巡察的,”郝斯金先生說,“何況,你怎麼看也不像大學部的。快別杞人憂天來了,你瞧,我帶了一些巧克力糖來給你。”
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盒子。
“哦,你實在是太可愛了……”
酒吧裡僅剩的另一名酒客,是一位兔臉的瘦子,年約五十左右。他穿著厚重的外套,裹著圍巾,獨自在一旁飲酒,似乎已經喝得半醉了。
芬恩和凱德根正將他們至今所知道的事實重新整理一遍,而這是他們根據凱德根的陳述為基礎所做的調查結果。這些事實似乎有點教人感到氣餒:
1. 伊佛利路一家雜貨店在一夜之間變成玩具店,早上又變回雜貨店。
2. 有位愛密麗亞•泰蒂小姐被發現陳屍在那裡,隨後便告失蹤。
3. 愛密麗亞•泰蒂的富有姨媽史耐斯小姐,六個月前被一輛公車碾死,她將遺產留給泰蒂小姐,可是她附加的條件,可能會讓泰蒂小姐永遠也無法知道自己的繼承資格(如果羅謝特先生說的是實話的話)。
“我猜,”芬恩說,“他大概也不會直接跟任何泰蒂小姐的居所有任何聯繫。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你摸了屍體沒有?”
“有,我算是摸過了。”
“感覺像什麼?”
“像什麼?”
“對,對,”芬恩不耐煩地說,“冷的?還是僵硬的?”
凱德根想了一下。
“啊,當然是冷的,但是我想她還沒到僵硬的地步。事實上,我很肯定她還沒有僵硬,因為我移動她的身體去察看她的頭部時,她的手臂還向後彈回去。”
他微微打了一個冷顫。
“沒什麼幫助……”芬恩焦慮地苦思,“不錯,根據我們所知道的資料判斷,她應該是昨天午夜時分遇害的。這顯示她確實看到廣告了,而且假設,她可能也向羅謝特先生申領遺產了。因此,再次假設——羅謝特先生撒謊了。這下子就更加離奇了,因為羅謝特先生可能並未殺害她。”
“為什麼?”
“你想想看,打昏你的人大概就是兇手,不會錯吧?”
“是的,偉大的哲學家。”
芬恩怒目瞪了他一眼,又喝了幾口威士卡。
“那麼,他應該看清楚你的長相了吧?”
“是,是——”
“好,現在,假設羅謝特先生是兇手。若是如此,你一進入他的辦公室,他就該認出你了,他曉得你見過屍體,他會心虛,害怕你問他這個被謀殺的女人的姨媽,以及被謀殺的女人。所以,他應該怎麼辦?他會詳詳細細告訴我們遺囑的細節,這些我們都可以查證得到;然後——然後在他已知道你看過屍體。根本不可能相信他的話的情況下,還對你強調說他跟泰蒂小姐沒有聯絡?因此,結論是:他不認得你;因此,他沒有打傷你的頭;因此,他不是兇手。”
“太聰明瞭。”凱德根心不甘情不願地說。
“一點也不聰明,”芬恩沉吟,“每個環節都有漏洞,就像愛默特的火車引擎一樣。第一,我們不曉得打你的人是否就是兇手;第二,關於遺囑的一切,都有可能純屬一派胡言,還有其它顯而易見的漏洞。泰蒂小姐可能根本不是在玩具店裡遇害的。但是如果是這樣,那又何必多此一舉把屍體運到那裡去,然後又把它移走?這整件事都還亂七八糟的,我們知道的還不足以形成任何意見。”
凱德根對他的崇拜有點減退。他沮喪地望著剛剛進來的酒客,將杯子中的啤酒一飲而盡。
“好吧,我們現在可以做什麼呢?”
可能採取的行動,經過討論以後有了下面四點結論:
1. 嘗試追蹤屍體的下落(不可能)。
2. 再度拜訪羅謝特先生(猶豫不決)。
3. 多收集一些關於溫克渥斯雜貨店主人愛麗絲•溫克渥斯小姐的資料(有可能)。
4. 打電話去遺書委託所找芬恩的朋友,查證史耐斯小姐遺囑的細節(實際而必要)。
“但是在我看來,”凱德根補充,“我還是要去警察局一趟。我已經厭倦到處跑來跑去了,我的頭還是痛得有如一千個魔鬼在裡面作怪一樣。”
“好啦,你總可以等我把酒喝完吧?”芬恩說。“我才不要因為你的良心不安,就讓自己也跟著犯病。”
他們本來都是壓低嗓門在交談。現在可以安心大聲說話了。芬恩因而松了口氣。他已經喝了不少的威士卡,原本紅潤快活的臉色此刻變得更加紅潤快活,頭髮也因展現難以平息的活力而豎了起來,他高大瘦長的身體則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來扭去,雙腳挪來挪去;而他高傲的五官此刻沖著特別沮喪的理查•凱德根綻放出燦爛的微笑。
“……然後公立學校……”
紅發青年提高了聲調,埋首讀《夢魘古宅》的年輕人聽到這個古老的話題,也抬頭瞧了一下。吧台旁邊那個鷹鉤鼻的傢夥在絮絮不休地談論著馬經。
“……公立學校培養出一群殘忍、享受特權、帶著統治階級心態的人。”
“你自己不就上過公立學校嗎?”
“是的。但是,我擺脫啦。”
“那麼,其它人不也跟你一樣?”
“哦,不。他們終生帶著那種心態,只有少數特殊的人才擺脫得掉。”
“我懂了。” 棒槌學堂•出品
“事實上,整個國家的經濟生活都必須重組……”
“現在,別再擔心訓導長會來查看了,”郝斯金先生安撫他的同伴。“沒什麼好怕的。來,咱們來吃巧克力搪。”
“我們還不如利用等待的時間來玩個遊戲吧,”芬恩說,他手中的酒杯裡還有不少威士卡。“‘小說中討厭的人物’遊戲。要玩家雙方都同意的才算,每個玩家有五秒鐘可以想一個人物,如果想不出來,他就錯過一次機會;誰先錯過三次機會就算輸了。這些人物必須是作者也寄予同情的角色。”
凱德根發出不滿的咕噥聲。就在這個時候,有一位大學訓導長走進酒吧的大門。訓導長通常是從教授中輪流任派的,他們帶著穿戴藍色制服和禮帽的矮胖部下出來巡視,這些人通常被戲稱為巡察。大學的學員根據規定是不准在酒吧間閑晃的,所以他們的職責就是巡視每家酒吧,巡察其中是否有大學的學員在內,如果有就記下他們的姓名,事後再處罰他們。這種取締談不上什麼不名譽也無任何驕傲可言。
“糟了!”黑髮的玫麗安小聲地說。
自我任命的國家經濟重組者也害怕地畏首畏尾。
郝斯金先生假裝視而不見。
戴眼鏡的年輕人更加埋首在《夢魘古宅》的扉頁中。
鷹鉤鼻男士在酒保用手肘輕輕推他之後,也不再談論馬經了。
只有芬恩不為所動。
“你是大學中的學員嗎?”他興致高昂地沖著訓導長大吼,“啊,大鬍子!你是大學裡面的學員嗎?”
訓導長吃了一驚。他顯然比芬恩教授年輕許多,只是在大戰期間蓄了一臉的騎兵胡,一直沒想到要把鬍子剃掉罷了。他敷衍了事地環視酒吧內部,小心地避開芬恩的目光,然後就離開了。
“呼!”玫麗安說著松了一口氣。
“他沒認出你嘛,對不對,”郝斯金先生說,“來,再吃一粒巧克力。”
“你瞧,”紅發青年憤怒地說,“即使是資本家經營的大學也用恐怖手段做基礎。”他用顫抖的手舉起半品脫的麥酒。
“好啦,咱們開始玩遊戲吧,”芬恩說,“預備,開始!”
“那兩個糟糕、喋喋不休的傢夥,碧翠絲和班兒迪克。”
“好,查泰萊夫人和那個看守獵場的傢夥。”
“好,《仙後》裡的布裡托馬特。”
“好,《陀思妥耶夫斯基》裡面大部分的人物。”
“好,啊——啊——”
“逮到你了!”芬恩勝利地說,“你錯過一次機會了。《傲慢與偏見》裡那些追逐男人的粗俗輕挑女子。”
聽到這聲耀武揚威的歡呼,鄰桌那位沉默的兔臉男士皺起眉頭,搖搖晃晃起身走到他們身旁。
“先生,”他打斷凱德根正提出的“理查•費佛瑞”,“我是不是聽錯了,你沒有對永恆的珍出言不遜吧?”
“放高利貸的傢夥……”芬恩試圖繼續玩下去,卻徒勞無功,所以他決定放棄,並回答打岔的人。“朋友,你恐怕喝醉了吧?”
“我很清醒,謝謝你,非常謝謝你。”兔臉男士回去拿了他的酒,又把椅子抓過來,坐在他們旁邊。他舉起一隻手,仿佛很痛苦地閉上雙眼。“我求求你,不要對奧斯丁小姐出言不遜。她所有的小說我都讀過好幾遍。他們的彬彬有禮、他們的高尚和美好文化。他們敏銳的心理洞見——”
他頓時靜默下來,一口就幹了酒杯。
他的臉龐瘦削,牙齒類似兔寶寶,眼眶紅了一圈,眉毛疏淡,額頭低窄。雖然今天上午的天氣很溫暖,他還是穿得多得不得了,有毛手套。兩條圍巾和(顯然)好幾件外套大衣。
他察覺到凱德根正驚訝地點數他身上的衣物。
“先生,我對冷空氣非常敏感。”兔臉先生試圖挽回自己的尊嚴,“而秋天的寒氣……”他停頓下來,拿出一條手帕將鼻子擤得滋滋作響。“我希望——我希望您不會反對我加入你們?”
“會,我們反對。”芬恩不悅地說。
“拜託,不要這麼殘酷。”兔臉先生懇求,“今天早晨我實在非常、非常快樂……服務生!”服務生很快來到他們桌邊,“兩杯大杯威士卡和一品脫苦酒。”
“傑維斯,我真的該走了。”凱德根不安地打岔。
“先生,別走,留下來陪我一起慶祝。”兔臉先生無疑已經喝得醉醺醺了,他好似別有陰謀地傾身壓低嗓門,“今天早上我幹掉我那些小毛頭了。”
“哦,”芬恩嚴肅地說,“你怎麼處理那些小屍體的?”兔臉先生樂不可支地發出咯咯笑聲。
“哈!你想讓我掉入陷阱。我是說我的學生們。我是——我曾經是一個小學老師,一個可憐的處罰者。水銀的重力是十三點六,”他單調地朗誦,“法文mourir(死亡)的過去分詞是mort。”
芬恩厭惡地瞪著他。服務生送上他們點的酒,兔臉先生拿出一個骯髒的錢包來付錢,還給了一大筆小費。
“紳士們,祝你們健康,”他說著舉起酒杯,然後又停下來。“啊,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喬治•夏曼向您請安。”
他彎下腰來行禮,險些把酒給潑出去;凱德根及時接住了他的酒杯。
“此刻,”夏曼沉吟著,“我本來應該在上四年級的拉丁文作文課。要不要我告訴你們,我為什麼沒去上課呢?”他再度湊過身子來。“兩位,昨夜,我繼承了一大筆遺產。”
凱德根跳起來,芬恩則瞪大了眼睛。今天早上空氣中似乎充滿了遺產的影子。
“一大筆錢。”他清楚地繼續說道,“那麼,我該怎麼做呢?我到學校去見校長。‘史帕芬,’我說,‘你是一個作威作福的老醉鬼,我再也不要為你做事了。我現在也是一個有自力更生條件的紳士了,’我說,‘我要把粉筆灰從血管裡全部給清出來。’”
他得意揚揚笑得合不攏嘴。
“恭喜,”芬恩極其溫和地說,“恭喜。”
“還不只是如此,”夏曼先生的言語越來越含糊,“我不是惟一走運的人。噢,不,還有別人。”他做出誇張的手勢。“還有好多好多人富敵陶朱。其中有一位是美麗的女子,她有一雙水汪汪的藍眼睛。我的愛是朵藍藍的、藍藍的玫瑰,”他扯著破鑼嗓子唱:“我將要求她嫁給我,雖然她只是一個店員,只是一個小店員姑娘。”他認真地轉向凱德根。“你一定要見見她。”
“我很樂意見她。”
“這就對了。”夏曼滿意地說,他再度拿起手帕擤鼻涕。
“老先生,再跟我喝一杯,”芬恩說著做出嗜酒同道的姿態,在夏曼背拍了一下,夏曼打了一個嗝,“我請客,”他說。“服務生!”
他們全部都再喝了一杯。
“唉,”芬恩深深歎了一口氣。“夏曼先生,你是一個走運的人。我真希望也有一個親戚死後會留一大筆錢給我。”
夏曼先生揮揮他的手。
“別想套我的話,我什麼也不會洩漏,瞧,我會守口如瓶。”他真的閉緊他的嘴,然後又再度張開,喝上更多威士卡。“我真驚訝,”他帶著哭腔般地嗚咽補充,“我請你們喝酒,你們竟然還想套我的話。”
“哪有,哪有……”
夏曼變了臉色,他的聲音變得虛弱,雙手捧著肚子。
“原諒我,先生,”他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他站了起來,像風中的小草一般,搖搖晃晃地向洗手間走去。
“我們從他口中問不出什麼的,”芬恩沮喪地說,“當一個人不想透露秘密時,醉酒只會讓他更加固執和多疑。不過,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巧合。”
“‘貓頭鷹,’”凱德根望著夏曼先生裹著厚重衣物的瘦弱身影,隨口引了一句詩。“‘它全身的羽毛都冷冰冰的。’”
“對,”芬恩說,“就像那個傢夥——哦,我知道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凱德根著急地問。
芬恩匆匆站起來。
“把那個人留在這兒,”他強調,“等我回來。陪他喝酒,跟他聊珍•奧斯丁,就是不要放他走。”
“但是,我還要去警察局啊……”
“理查,不要這麼沮喪。這是一條線索,我還不曉得它會牽到哪裡去,但是你一定要幫忙,這是一條線索。別走開,我去去就回來。”
芬恩說完就像一陣風似的離開了酒吧。
夏曼回到位子來的時候清醒多了,同時也更機警。
“你的朋友走了?”他問。
“只是暫時離開一下。” 棒槌學堂•出品
“哦。”夏曼先生舒服地伸了一懶腰。“自由萬歲!你不曉得當小學老師是什麼滋味,我見過強人被擊倒的慘狀。那是一場永無止盡的戰爭;你或許可以管教這些男孩三十年,但是到頭來他們還是會打敗你的。”
“聽起來很可怕。”
“是很可怕。你會老,可是他們永遠是同樣的年紀,就像古羅馬公會所的皇帝和群眾一樣。”
然後,他們聊起珍•奧斯丁,這個話題對凱德根來說十分困難,因為他對這位作家的瞭解極度貧乏。不過。夏曼先生的知識與熱情彌補了這項不足。凱德根覺得自己對這個人的厭惡與時俱增——討厭他模糊的小眼睛,他突出的齙牙,他那副教師派頭對文化的賣弄;夏曼先生無疑是強烈的貪婪突然被滿足以後最不堪的寫照。他沒有再提起繼承遺產的事,也沒有再說到其它同樣走運的人,而是滔滔不絕地對珍•奧斯丁的《曼斯費爾德莊園》作長篇大論。凱德根只是作些不客氣的簡短回答,心中則在不耐煩地思忖傑維斯•芬恩奇怪的行為。
時間逐漸接近午餐時分,酒吧裡也漸漸充滿旅館的旅客、演員和大學生。談話的嘈雜聲音也大幅度提高了,陽光穿過哥特式窗戶灑進來,把煙霧繚繞的空氣分割成淡藍色的三角形。“我想,惟一的解決之道,”某個人突然肯定地說,“是液態肥皂。”
什麼事情的解決之道?凱德根糊裡糊塗地想。
“再來看看柯林斯先生的角色——”夏曼先生說。
凱德根勉強把注意力再轉回這位書中人物身上。
在正午前五分鐘。外面傳來一陣巨大的呼嘯聲,還有鍋子大戰似的聲音。不久,芬恩就大力推開旅館的旋轉門進來,發出爆裂似的聲音。他精神高昂,手中還拿著一本包著黃色書套的書。他並未走向旅館大門左邊的酒吧,而是逕自走下旅館的藍色地毯走道到服務台前面。服務員賴得利穿著耀眼的藍色制服禮貌地向他致意,可是芬恩卻轉進旁邊的電話亭。他在這裡打了一通電話到遺書委託所。
“哈羅,依凡斯,”他說,“我是芬恩……是的,很好,謝謝。老朋友,你好嗎……不曉得你可不可以幫我查一件事?”
又一聲模糊的爆裂。
“我聽不到你在說什麼……我想要的是住在牛津野豬山史耐斯小姐的遺囑內容,她大約在六個月前過世。遺囑應該是最近才查驗的……什麼?哦,你再打回來給我,好嗎?好的……我在‘權杖與王位’。是的,好的……再見。”
“我的靈魂忠於肉體——”
他放下電話聽筒以後毫不難為情地高聲歌唱,然後又塞入兩個銅板,撥了一個當地的號碼。電話鈴聲再度在野豬山警政署長的書房響起。
“什麼?”這位達官貴人說,“我的天啊,又是你?不會又是凱德根的事吧?”
"不是,”芬恩陰沉地說,“事實上,不是的。不過,我必須說你實在太不夠意思了。”
“沒用的。那位雜貨商大事渲染,難纏得很,你最好也不要蹚這渾水。你也曉得,每次你一管起閒事,通常只會越管越糟。”
“現在先別管這些。你記不記得你附近有一位鄰居,史耐斯小姐?”
“史耐斯?史耐斯?哦,對了,我曉得,古怪的老小姐?”
“古怪?怎麼說?”
“哦,她好怕被別人謀財害命,住在一座堅固的農場裡,四周養了一大群大型猛犬。不久前去世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有沒有見過她?”
“哦,一兩次吧,從來沒有真的認識她。你問這些幹什麼——”
“她有什麼興趣?”
“興趣?嗯……我想,教育吧!哦,她總是在寫一大堆關於降神術的書籍,不曉得有沒有出版過,希望沒有。不過她很怕死,尤其是怕被謀殺,我想,讓她覺得死後還有來生,至少是一個安慰。不過我得說,如果死後我還會回來在靈應盤上降下一些白癡的訊息,我寧可現在不要知道的好。”
“還有別的嗎?”
“啊,她是個待人和顏悅色的老人,而且很仁慈。不過就像我所說的,她很害怕有人想要害死她。她惟一信任的人只有某個律師——”
“羅謝特嗎?”
“現在回想起來,沒錯,就是這個名字。不過,你為什麼——”
“我猜,她的死亡無疑是一個意外?”
“當然。她是被巴士碾死的,她正好走過去,四周又沒有旁人在。你可以想見,在這種情形下,我們調查得非常仔細。”
“她經常旅行嗎?”
“不,從來沒有,那是另外一件怪事。她一輩子都住在牛津,怪人。對了,傑維斯,終於‘以牙還牙’——”
芬恩掛上電話。此刻他可不想討論“以牙還牙”。他正在思索他所發現的訊息,電話鈴聲響起,他立刻拿起聽筒。
“哈羅,”他說,“是的,我是芬恩。哦,是你,依凡斯,你的動作真快。”
“很容易就找到了,”遺書委託所的發言人說,“伊麗莎白安•史耐斯,牛津野豬山。遺囑在1937年8月13日生效,見證人是奧•維•史塔基和珍•李。不動產,九十三萬七千六百四十二英鎊;動產,七十四萬七百六十英鎊。一些小的遺贈——給僕人的,我想——不過大部分的遺產都留給‘我的外甥女愛密麗亞•泰蒂,還有一些奇怪的附帶條件,說是只能在英國報紙刊登廣告尋人,不可以直接通知她,還有一大堆胡言亂語。哦,還限定泰蒂小姐必須在她死後六個月內來申領遺產。看來她顯然是想盡辦法阻止泰蒂小姐繼承這份遺產。”
“如果她沒有來領取,那又會怎麼樣?”
電話那端沉默了片刻。
“稍候片刻,我查一下……哦,找到了。如果是這樣,遺產就全數留給牛津玉米市場街193A的亞倫羅謝特先生,走運的傢夥。我想,就這些了。”
“啊,”芬恩沉思,“謝謝你,依凡斯,感謝不盡。”
“不客氣,”對方說,“向牛津問好。”然後掛上電話。
芬恩在電話亭外站了一會兒,盤算著一些事情。旅館的旅客魚貫從他面前走過,向賴得利要交通時間表、要計程車和報紙。賴得利效率十足地一一辦妥。在餐廳裡,餐桌已經佈置妥當,領班正在察看用鉛筆寫在菜單背面的訂位元名單。
毫無疑問的,羅謝特先生有充分的動機可能謀殺愛密麗亞•泰蒂小姐。如果他只是遺囑的執行人之一,他沒有機會故意不刊登廣告,害泰蒂小姐失去繼承權利;所以,趁她真的出現時……芬恩搖搖頭,這並不是真的說得通。不說別的,光說史耐斯小姐怎麼會賦予羅謝特先生這麼大的權力,就教人想不通,不論她多麼信任他,都說不過去;還有,如果羅謝特真的謀害了泰蒂小姐,還敲了凱德根一棒,為何當時沒有認出他?如果有,他為什麼又要巨細無遺地提供資訊?當然,他也不一定是打昏凱德根的殺人兇手,可能還有共犯。但是,為什麼又扯上一家玩具店呢?
芬恩深深歎了一口氣,輕拍手中的書。他本來是一位性情活潑的人,但是此刻也不免感到有點沮喪。他向賴得利揮揮手,逕自走回酒吧去。凱德根和夏曼先生的交談已經陷入僵局,夏曼先生到此已經將他對珍•奧斯丁的看法都說盡了,而凱德根又想不出任何新鮮的話題。不過,此刻芬恩卻有意回避他們,他走到骨瘦如柴的憂鬱青年郝斯金先生面前找他攀談。
郝斯金先生絕對不是一個麻煩的大學生。他總是準時做好他分內的作業,即使欠缺熱忱,他也從未喝醉,時時保持紳士風度;他惟一的特色是他太有女人緣。此刻,他正坐在他的第二杯雪利酒面前,敦促黑髮的玫麗安多吃一些巧克力。
芬恩先以敬畏的眼光望著他的女伴致個歉,便將郝斯金先生拉到外面說話。
“郝斯金先生,”芬恩略帶嚴肅地說,“我不打算質問你為何把青春歲月的黃金時光浪費在非法購買的雪利酒上——”
“教授,我真是感激不盡——”郝斯金先生沒有露出任何狼狽的口吻。。
“我只想問,”芬恩直問,“你能不能幫我做一件事?”
郝斯金先生眨眨眼睛,默默地點頭。
“你對珍•奧斯丁的小說感興趣嗎?”
“先生,我始終都覺得,”郝斯金先生說。“她描寫的女性角色太可憐了。”
“總之,你應該曉得,”芬恩現出笑容。“裡面有個可憐的傢夥,他對珍•奧斯丁十分著迷。你可不可以把他留在裡面一個小時。”
“再簡單不過了,”郝斯金溫和而自信地說,“不過,我想我還是先打發走我的女伴。”
“當然,當然。”芬恩匆促地說。
郝斯金先生再度鞠躬,然後就回酒吧去。不久他就好言解釋,護送玫麗安出來。他溫暖地握緊她的手,向她道別,然後回到芬恩身旁。
“告訴我,郝斯金先生,”芬恩一時心血來潮突然感到好奇。“你如何解釋你對女人的奇特魅力?如果你覺得我太魯莽,就不必回答。”
“一點也不。”郝斯金先生的表情似乎對這個問題相當滿意,“真的很簡單。我安撫她們的恐懼,請她們吃糖。這一招似乎十分管用,從來沒失敗過。”
“哦,”他吃了一驚,“哦,好,非常感謝你。郝斯金先生。現在,請你回酒吧……”他開始下指示。
凱德根十分欣喜有郝斯金先生來輪班。他和芬恩離開酒吧的時候,郝斯金先生和夏曼先生已經談得很熟絡。
“你到底在變什麼把戲?”
他們出來以後凱德根就迫不及待地問。喝下五品脫的啤酒後,他已經有點醺醺然,不過頭痛已經好多了。芬恩拉著他走下走道,在接待處兩把亞述風格的木椅上坐下。芬恩說明瞭他打過的電話內容。
“……不,不,”談到羅謝特時,他暴躁地打斷凱德根驚訝的輕呼。“我真的覺得他不可能做這件事。”
他陳述了他的理由。
“這只是你的遁詞,”凱德根回答,“這純粹是因為你對那些廣告抱著浪漫的幻想——”
“我正要告訴你這一點,”芬恩恨恨地回道。他停下來審視一位路過的妙齡金髮美女,她穿著毛皮大衣和高跟鞋。“因為,事實上,那則廣告和史耐斯小姐的確有關。”
“他們之間有什麼關係呢?”
“這個。” 棒槌學堂•出品
他誇耀地揮舞了一個手勢,把他手中的書拿了出來,姿態就像正要提出有力證據的檢察官一樣。凱德根大惑不解地讀了起來。書名是《愛德華•李爾的胡說八道詩集》。
“你應該還記得,”芬恩在空中揮舞著他的手指,“史耐斯小姐喜歡讀打油詩。這個——”他權威地拍拍書,“就是打油詩。”
“你真叫我驚訝。”
“而且,這是打油詩的最高典範。”芬恩突然放棄他的指導姿態,陷入苦惱。“有人真的認為李爾沒有能力使他的五行民謠的最後幾行跟前面幾行有所不同;事實上——”
“沒錯,沒錯,”凱德根不耐煩地從袋中取出那則報紙上的廣告。“我懂你的意思了。‘萊得,裡茲,魏斯特,摩爾得,柏林’,利用五行詩來指定人物,實在是很棒的方法。”
“嗯。”芬恩翻開書面開始搜尋。“我總覺得咱們夏曼先生就是其中一個。你瞧這兒——有個摩爾得老先生極度怕冷,所以他買了一些皮手套,一些皮大衣,一些呢絨,把自己裹起來禦寒。從形容中看來,他活像只北極熊。你看像不像?”
“像,可是——”
“還有,他昨夜走運得到了一大筆遺產。顯然還有好幾個人也同樣走運。”
“萊得,裡茲,魏斯特和柏林。”
“答對了。魏斯特老人,你記得。穿著一件淺紫色的背心——”
“還有,沒寫在這裡;他從未得到休息。”
“是的,但是他們讓他轉動鼻子和下巴,只是治療,沒什麼特殊之處。”
“哦。”凱德根停下來想他是不是喝多了,“那麼,萊得呢,”
“有一個年輕的萊得小姐,”芬恩又翻了幾頁,接著說。“她的鞋帶通常都沒系上。她買了幾雙木屐和幾隻小大麥町狗,小狗經常跟著萊得走來走去。這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你知道,因為人們本來就很少系鞋帶,木屐也不難想到;只剩下小大麥町狗要解決了。”
“我記得柏林。”
“我也是。他是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芬恩首度現出猶豫之情,“這一切聽起來很瘋狂,是不是?”
“哦,那不正是你的推論嗎?”
“其實我一點頭緒也沒有。”芬恩思索著。“只有各種巧合拼湊的無頭線索:史耐斯小姐、打油詩、羅謝特、廣告、夏曼繼承的遺產。但是,我承認我想到了夏曼和‘其它人’可能是遺產受贈人,這是說如果泰蒂小姐沒有來領遺產的話。”
“但是,受益人不是他們,羅謝特才是。”
“表面上看來是這樣。”芬恩從一個金盒子裡拿出一枝香煙,緩緩放入口中,“你曉得,有所謂的秘密信託。你把錢留給一個人,再交代他把錢轉給另一個人,再設一些安全條件,確認他一定要做到。這樣一來一般大家就不知道得到遺產的人是誰。”
“可是,史耐斯小姐幹嗎要如此大費周章?”
“我不曉得。”芬恩吸著香煙,試著吹出一圈煙霧,“我敢說羅謝特先生一定可以告訴我們答案,可是他就是不肯,真是一個卑鄙的傢夥。”
“夏曼也不會說的。”凱德根沮喪地說,然後頃刻突然現出明亮的神采,望著一位受歡迎的女小說家蹣跚著走進電梯,“我試過了。”
“你也開始盲動妄進了,是不是?”芬恩深感興趣地說,“就像是瓷器店裡的一頭牛?反正,我很肯定他會漏出口風。”
“對了,你為什麼把那個大學生塞給他?”
“主要是為監視他,好讓我跟你說話。”
“我明白了。嗯,我們必須找一個穿紫色背心的男人,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一個養小大麥町的女孩,一個——對了,裡茲呢?”
“她的頭上盤著珠寶。”
“親愛的傑維斯,”凱德根說,“這一切既美妙又無望。”
但是芬恩卻搖搖頭。
“那倒也不儘然,”他說。“如果我們可以找到一位有著藍色眼睛的美麗女店員,還有一隻小大麥町狗……咱們現在就開始行動吧!”
“行動?現在?”
他們採取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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