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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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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6:26:1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玩具店不見了 作者:克里斯平

         什麼聲音也沒有。

  他手中的手電筒光芒照出一家傳統小玩具店的內部,有一節櫃檯,一個收銀台,還有排列整齊的玩具:模型玩具、引擎、洋娃娃和娃娃屋、彩色積木和玩具兵。他向內走了幾步,咒駡著自己發瘋多管閒事,就撞翻一大盒(放氣的)氣球,發出一陣嘩啦聲,那在他耳中聽來仿佛是如雷貫耳的爆炸聲。

  他再次一動不動地站著,連呼吸都不敢發出聲音。

  這一次,依然一點聲音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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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6:26: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彷徨的詩人

  理查•凱德根舉起他的左輪手槍,小心瞄準目標,然後扣動扳機。爆裂聲聲震小花園,仿佛石子投入水中蕩起一波波漣漪般,槍聲漸遠漸弱地穿透聖約翰森林郊區,引起程度不一的恐慌與騷動。受驚的鳥兒從秋陽照耀下金黃樹葉的烏黑樹幹上,成群飛躥而出。遠處的一隻狗也開始對空狂吠。理查•凱德根走到靶子前面氣餒地檢視。靶子上面一點損傷也沒有。
  “沒打中,”他若有所思地說,“太意外了。”
  “史波得、納特靈與歐立克純文學出版社”的出版人史波得先生,丁丁當當晃著口袋裡的錢,必是要引起別人的注意。
  “頭一千本百分之五,”他說,“第二千本百分之七點五……我們不可能超過這個銷售數字,沒有預付金。”他不安地咳嗽。
  凱德根回到原來的位置,皺著眉頭檢查左輪手槍。
  “根本不應該瞄準正面,”他說,“應該向臀部發射。”
  他的體格瘦削,五官突出,有高傲的眉毛與黝黑的眼睛;這副喀爾文教徒似的外表,跟他的為人格格不入,因為他其實是一個友善、溫和、浪漫的人。
  “我想,這下你該滿意了吧?”史波得繼續說下去,“通常都是這樣的。”
  他再度發出緊張的咳嗽聲。史波得先生最痛恨談錢的事。
  凱德根彎著腰閱讀腳邊那本攤在醜陋枯草地上的書。
  “‘進行射擊時,’”他朗讀,“‘射擊手應該注視瞄準的目標,而非注視手槍。’不行!我要預付金。至少五十英鎊。”
  “你為什麼會對手槍產生這種狂熱?”   棒槌學堂•出品
  凱德根挺直身子,輕聲歎了一口氣。他明顯地感覺到三十七年的歲月已經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
  “這樣吧,”他說,“我們還是一次談一個主題比較好,這又不是契訶夫的劇本;何況你一直在逃避。我要求先預付這本書的版稅:五十英鎊。”
  “納特靈,還有歐立克……”史波得不舒服地比劃著手勢。
  “納特靈與歐立克根本是虛構人物,”理查•凱德根篤定地說,“他們是你發明出來的代罪羔羊,以便承受你一身刻薄與市儈的罪名。我是舉世公認現存詩人當中最優秀的三位之一,坊間研究我的專書就有三本(都很糟糕)不過沒關係,在所有論及20世紀文學的書籍中,都有長篇論述讚揚我……”
  “沒錯,沒錯,”史波得先生舉起手,仿佛要阻擋一輛公共汽車。“你當然是極負盛名沒錯,”他緊張地咳嗽,“不幸的是,這並不表示有很多人買你的書。大眾多半缺乏文化素養,而出版社又不是財力雄厚到足以負擔……”
  “我要去度假,需要一筆錢。”凱德根揮開盤旋在他頭邊的蒼蠅。
  “是的,那是當然,是,你可不可以再寫一些舞曲的歌詞?”
  “讓我告訴你,親愛的歐文——”說到這兒,凱德根忠告似的拍拍他的出版人的胸脯,“我為了一首歌詞耽擱了足足兩個月,只因為無法給‘英國人’的(British)這個詞找到押韻的詞……”
  “用輕浮的(Skittish)如何?”
  史波得先生囁嚅地建議,凱德根傲慢地凝視他。
  “此外,”他追問道,“我已經厭倦靠寫歌詞賺錢了。我雖然有個老邁的出版人要供養,”他再度拍擊史波得先生的胸膛。“但是也要有個限度。”
  史波得先生掏出手帕擦臉。他的側影幾乎是一個半圓形:他的眉毛高聳,往後延伸向他的禿頭,鼻尖向內畫出一個鉤,下巴則軟弱可憐地往脖子裡縮下去。
  “或許,”他冒險地說,“二十五英鎊……”
  “二十五鎊!二十五鎊!”凱德根威嚇地揮舞他的左輪手槍。“二十五鎊怎麼夠我去度假?我的好歐文,我快悶死了,我受夠了聖約翰森林,我想不出新鮮的點子。我需要換個地方,新的人群,新的刺激、冒險。就像晚年的華茲華斯【注】一樣,我是靠我的精神資本在活。”

  【注】 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詩人,英國浪漫派主義運動的重要人物,主張創作應取材於日常生活,運用想像力以實用的語彙描述。

  “晚年的華茲華斯!”
  史波得先生呵呵笑了起來,卻驚覺自己失態了,又倏然陷入沉默。
  可是凱德根還是不顧一切地繼續他的說教。
  “事實上,我渴望冒險犯難,那是我學習使用左輪手槍的原因。如果你不給我五十鎊,我大概也會用這把槍來射擊你。”
  史波得先生警覺地向後退了幾步。
  “我快變成一棵植物了,我正在提早老化。當看管金蘋果的佛瑞亞【注】被人救走以後,諸神也老了。親愛的歐文,你應該資助我去度一個豪華的假期,不應該為區區五十鎊,就拿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來推託搪塞。”

  【注】希臘神話中的人物。

  “你願不願意來我家跟我一起住幾天?”
  “你能不能提供我冒險、刺激和可愛的女人?”
  “這些綠林英雄的幻想——”史波得說,“當然了,我太太是可以……”
  他倒是願意為了一位傑出詩人的再生而犧牲他的妻子,而且,事實上也可以為任何人及任何理由做同樣的犧牲。愛西有時候實在太難纏了。
  “然後,”他滿懷希望地繼續說下去,“還有美國演講之旅……”
  “歐文,我已告訴過你,千萬不要再提起這件事。在任何場合,我都不會演講的。”凱德根開始在草坪上走來走去。史波得先生悲傷地注意到,他頭頂上修剪得短短的黑髮已經禿了一塊。“我無意演講,我拒絕演說;我要的不是美國,而是像希臘神話中的岩石女妖或大漩渦那樣的冒險犯難。我再重複一遍,我正在變老、變得無趣;我變得處處斤斤計較,我擔心明天的事。今天早上,我發現自己一收到帳單就立刻付清。這些一定要停止。要是活在別的時代。我早就活吞小孩活蹦亂跳的心,來挽回我所失去的青春。就這樣吧,”他在史波得先生身旁停下來,重重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害這個可憐人差點摔倒。“我決定去牛津。”
  “牛津,啊——”史波得先生回過神來。他很高興可以暫時避談那件尷尬的事情。“好主意。有時候我真後悔把出版社卷到都市中來,即使已經過了一年,我還是後悔不已。像我這種在那兒住了這麼久的人,是不可能不思鄉的。”
  他得意揚揚地拍拍裹著他那肥胖身體的刺目紫色背心,仿佛這一份感傷還是他的貢獻似的。
  “你當然會思鄉。”凱德根貴族般的相貌皺成嚴肅的苦臉。“牛津,眾城之花。或者是倫敦呢?反正,都無所謂。”
  史波得先生猶豫地搔搔鼻頭。    棒槌學堂•出品
  “牛津,”凱德根狂熱地說下去,“夢想頂端之城,布穀鳥唱應,鐘聲齊嗚(到令人分心的地步),有詩人迷惑人,有騙子折磨人,還有護城河環繞四周。你有沒有想過霍普金斯【注】的天分搞亂了多少事情?牛津,綻放青春的苗圃——不對,那是劍橋,但是也沒有多大區別。當然啦,”凱德根在史波得害怕的眼神底上訓斥似的揮舞著他的左輪手槍,“我上大學時恨透了那裡,我覺得那兒卑賤、幼稚、小家子氣和不成熟。不過,我會把這一些都忘掉。我會帶著懷舊的濕潤眼光和感傷的目瞪口呆回去。要做到這一點,”他帶著責備的口氣,“我需要一筆錢——”史波得的心再度往下沉。“五十鎊。”

  【注】 GM Hopkins,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詩人,耶穌會教士。其詩歌具有結合纖細情感、知識力量及宗教感情的獨特風格。

  “我真的不認為……”史波得咳嗽著說。
  “煩死納特靈,放逐歐立克吧。”凱德根興沖沖地說。他抓著史波得先生的手臂。“我們到裡面去談,喝一杯酒好穩定我們的神經。天啊,我得趕緊整理行李,搭火車重返牛津……”
  他們確實好好談了一番。史波得很容易受酒精影響,三杯黃湯下肚便懶得再為錢的事爭論不休。他後來離開的時候,支票本上的存根記載了一筆五十鎊的支出,支付物件正是理查•凱德根先生。所以,這一回詩人占了上風,任何沒有被偏見蒙蔽眼睛的人,都料得到這個結果。

  出版商離去後,凱德根打包了一箱行李,交代了僕人幾個必要的指示,一刻也沒有耽擱,就立刻啟程前往牛津,儘管當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半。由於他買不起汽車,只好搭地鐵去帕丁頓。在酒吧喝了幾品脫的啤酒後,他登上前往牛津的火車。
  這不是一列特快車,但他不在意。可以暫時逃離令人憂慮厭惡的中年危機感、聖約翰森林枯燥的生活、無聊的文學宴會以及點頭之交的空泛閒聊,已夠讓他高興了。儘管他頗富文學盛名,卻過著寂寞的、有時在他看來甚至非人性的生活。當然了,在內心深處他還未樂觀到相信這次度假所帶來的樂趣與苦惱,會跟過去的其它假期有所不同,但是,他也發現自己還沒有睿智到看破一切,仍無法對變化與新鮮事物的誘惑免疫,因此也感到很欣慰。芬德依然從海洋的白色峽谷中向他召喚;越過最遠的山頭還有赫斯珀裡得斯姐妹【注】的玫瑰花床;花神也在克林格的迷人花園裡高歌。所以他開懷大笑,招來同車旅客的側目與走避,當車廂空出來以後,想像中的管弦樂團已始奏樂歡唱。

  【注】 希臘神話中看管金蘋果樹的三位少女。

  到了迪德卡特,一位元服務生走到火車旁高喊:“全部換車!”所以他只好下車。時間已接近午夜,天空高掛一輪朦朧的月亮,還不時飄過幾片稀疏的雲。他打聽了一下。得知稍後還有一班火車可轉往牛津。有些乘客也跟他一樣滯留在這裡等著轉車,他們在月臺間徘徊,低聲交談,仿佛身在教堂,群集在木椅一般。凱德根在一堆郵包上坐了片刻,直到一個挑夫過來將他馭走。夜色溫和而寧靜。
  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才有一列火車進站,所有乘客都上了車,但是服務生卻再度高喊:“全部換車!”所以他們又全部魚貫下車,茫然地看著車廂的燈光一車加一車廂地熄滅。凱德根問一位元服務生往牛津的列車何時才會抵達,這位元服務生卻將他轉介給另外一位元服務生。這位權威人士坐在餐台後面喝茶,淡淡地說今夜沒有列車開往牛津了。這項聲明引起了第三位元服務生的異議,他堅持十一點五十三分的列車尚未進站;可是喝茶的服務生卻指出,十一點五十三分的那班車只行駛到昨天,這班列車從今以後都不會再行駛了。他強調似的用拳頭猛捶桌面,第三位元服務生還是不相信他的話。所以,他們派了一位睡眼惺忪的小男孩去問剛剛進站的列車司機,結果司機證實今夜已經沒有列車開往牛津。小男孩又于事無補地補充:所有的汽車都在兩小時前收班了。
  對這些令人厭煩的事實,凱德根的度假興致已經大減;但他很快就抹去這種感覺,並且覺得這是中年人貪戀安逸與方便的無恥指標。其它旅客一邊咒駡一邊離去尋找落腳的旅館,而他決定留下行李,獨自徒步走上前往牛津的道路,希望還可以攔到一輛遲來的汽車或貨車。一路上,他欣賞著朦朧月光照耀在醜陋磚房上的景色,微明的柏油路、鐵欄杆、蕾絲窗簾和衛理公會教堂的窗戶,都籠罩在一片迷蒙月色中。他感覺到一種沉靜得出奇的心境,他知道這就是詩意,但他也曉得這些詩意就像是一頭害羞的野獸,為了避免嚇跑它們,他只好裝聾作啞。
  汽車和貨車似乎都不願意停下來。這是1938年,英國的汽車駕駛員正在經歷另一波週期性的汽車盜賊恐懼期。不過,最後終於有一輛八輪的大貨車停在他跟前,他便爬上去。駕駛員是一位人高馬大、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的眼睛因為開了太久的夜車而紅腫疲倦。
  “古代的水手都比我在行。”他們上路以後凱德根愉快地說,“至少每三艘船就能攔下一艘。”
  “我在學校讀過這個,”駕駛員想了一下才回答,“‘一千樣、一千樣討厭的東西活下來’,我也一樣,他們說這叫做詩。”
  他嗤之以鼻地朝窗外吐了一口痰。  棒槌學堂•出品
  凱德根吃了一驚,沒有答腔。在沉默中,貨車快速繞過迪德卡特近郊,進入空曠的鄉間。大約過了十分鐘:
  “說起書呀,”司機又開口,“我是個愛讀書的人,真的。我不讀詩,只愛讀故事和推理小說。我加入了一個——”他吐了長長一口氣,努力思索了半天才想起來,“巡迴圖書館。”他一臉愁容。“不過,現在我已經看膩了。裡面的好書我都讀過了。”
  “趕不上你的進度了?”
  “不過,前兩天我讀到一本很好看的書,《某某夫人的情人》。那是家老公司,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他拍拍大腿,哼出色色的鼻音。
  凱德根被這種文化現象微微嚇得答不出話來,再度陷入沉默。車子依然向前賓士,車前燈照著道路兩旁快速向後退去的籬笆,有一隻兔子被燈光照得茫然抬頭瞪著車子,差點就被車輪壓到。間隔了許久之後,大約十五分鐘,凱德根努力找話說:
  “我這一路從倫敦過來倒楣透頂了。慢吞吞的火車,幾乎每電線杆就停,活像一條狗。”
  這一次,司機認真地集中精神以後才開始哈哈大笑。他笑得毫無節制,笑得太久,凱德根真擔心車子就快要失去控制了。幸好他們已經到達漢汀頓的環形交文路口,車子發出緊急剎車的嘎嘎聲後猛然停了下來。
  “我必須把你放在這裡,”司機邊說邊發出無聲的微笑,“我不喜歡進城去。你順著那條路走下去,很快就可以走到牛津。”
  “謝謝。”凱德根說。他爬上車,順著大馬路往前走。“非常感謝你。祝你晚安。”
  “晚安,”司機說,“像條狗,唔,太好笑了。”
  他發動引擎,聲音活像一頭大象踩扁一棵大樹,然後便笑呵呵地揚長而去。
  在貨車喧囂的噪音從耳際消失以後,環形交叉路口稀疏的燈光頓時顯得孤零零的。凱德根這時才第一次想起來,今晚還不知直要在哪兒落腳。只有趕夜路的挑夫才會去住旅館,而大學也都關了。突然間,他的臉露出一抹微笑。這種事在牛津是無所謂的,他只要爬過母校的圍牆(天曉得這種事以前他不知道幹了多少回),在某個人的客廳沙發上睡一宿就行了。沒有人會介意的,客廳的主人既不會吃驚也不會生氣。在全歐洲的城市當中,牛津是一座人人可以自行其是的城市,不論他的言行多麼怪異,都不會激起別人的好奇或反感。凱德根回想起大學時代,不禁問自己,除了牛津。還有哪座城市可以讓人在三更半夜去跟員警大談認識論,而不遭對方斥駡或懷疑的?
  他邁開腳步向前走,經過商店,經過交通信號燈旁的電影院,順著蜿蜒漫長的山路向前行。在樹葉的缺口他認真地捕捉了瞥見牛津的第一眼。在朦朧黯淡的月色底下豎立著一座水底城市,高聳的城堡和尖塔陰森森地聳立,就像是失落的亞特蘭提斯海島,深不可側。一點黃色的小燈光閃爍了幾秒鐘,然後就熄滅了。在寂寥的夜空中。他聽到一聲鐘聲微弱地報出夜一點鐘,而其它鐘聲的和諧預響就像是布列塔尼人神話中沉沒的大教堂鐘聲,在碧綠的深海洋流中飄蕩片刻後,便複歸沉寂。
  在難以理解的愉悅情緒底下,他加快了腳步,輕快地低聲哼著歌曲。他的心中已經別無雜念,只是單純地欣賞周圍的景色。在牛津郊外他迷了路,浪費了幾分鐘找路。到底是哪一條?是伊佛利路還是考力路?之前在大學時代,他始終沒搞清楚過這兩條路。沒關係,反正路的盡頭是抹大拉橋和高街,再過去就是聖克裡斯多夫學院,聖克卑斯托弗是旅行者的守護神。他有點失望旅途就要這樣平安無事地結束。
  從漢汀頓一路走來,他既沒看到任何旅行者,也沒有見到半輛車;在牛津這個高尚、俗麗的地區,居民早就進入夢鄉了。道路兩旁都是商店,他前面的長路則空無一人。一陣微風柔柔吹起,卷過建築物的轉角,輕輕吹動一位粗心商人遺留在商店前面的白色布篷。凱德根邊走邊懶洋洋地瞧著被風吹動的布篷,因為夜色中只有這件東西還瞧得見,經過時他還搜尋店家的名字。可惜被布篷遮住了。他打量了一下商店,櫥窗放下了遮陽的窗簾,看不出來是哪種商店。他出於好奇,走到商店門去推推大門。它居然是開著的。
  他停下來考慮。商人居然夜不關店,這當然是極不尋常的事。不過從另一方面說來。夜已經深了,如果有宵小闖入固然不幸,但是那也不關他的事。說不定店家就住在樓上。如果是這樣,把他叫醒告訴他這件事,他可能會很感激,但是也可能不會。凱德根很怕多管閒事。可是,他又同時感到好奇不已。
  退回街上後,他打量布篷上方空白難看的窗戶半晌;然後,突然決定回到門前。畢竟,他這次度假不就是為了尋找刺激嗎?這扇商店大門如果不是通往冒險犯難之路,至少也提供了一個非比尋常的問題,值得調查一番。他推開大門,聽到嘰嘰嘎嘎聲,口中立刻倒抽一口冷空氣:他可能逮到入侵的盜賊,但也可能被誤認為盜匪而被逮捕。他盡可能輕聲關上店門,然後靜靜地站著聆聽四周的動靜。
  什麼聲音也沒有。
  他手中的手電筒光。照出一家傳統小玩具店的內部,有一節櫃檯,一個收銀台,還有排列整齊的玩具。模型玩具、引擎、洋娃娃和娃娃屋、彩色積木和玩具兵。他向內走了幾步,正咒駡著自己發瘋多管閒事,就撞翻了一大盒放氣的氣球,發出一陣嘩啦聲,那在他耳中聽來仿佛是如雷貫耳的爆炸聲。
  他再次一動不動地站著,連呼吸都不敢發出聲音。
  這一次,依然一點聲音也沒有。
  櫃檯後面有三級木頭階梯通向一道門。他躡手躡腳地穿過這道門,發現自己處於一道通向二樓的陡峭矮短樓梯的底部。他悄悄地爬上這些嘰嘰嘎嘎響的梯級,一邊暗暗咒駡一邊踢著梯板,還絆了一跤。當他筋疲力盡地抵達鋪有油氈的二樓走道時。緊張情緒已經消除。走道兩側各有一扇門,盡頭還有另一扇,現在他已經不再擔心會碰到一個手持長槍的憤怒屋主,而開始想像一些可以安撫自己的合理解釋;畢竟,任何人發現商店門戶大開,都會進來察看是不是出了什麼差錯……但是他們不可能需要如此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
  四周依然寂靜無聲。
  這實在是太荒謬了,凱德根嚴肅地告訴自己。前面這間房間大概是起居室,你就進入其中一間,確認沒有出任何差錯;到時候,你的面子也保住了,還可以快快撤離。
  他鼓起勇氣走向前,轉動其中一間房間的門把,手電筒發出的小圓圈光芒掃視過緊閉的窗簾、一個廉價的漆器餐具架、一台無線電收音機、一張桌子、一把不怎麼舒服的皮椅,還有俗麗的紫色、橙色緞面椅墊;牆壁的壁紙上沒有掛任何圖畫。這鐵定是一間起居室。但是還有別的事情讓他松了一口氣,放鬆了戒心。發黴的味道和每件物品上厚厚的灰塵,處處顯示這間房間已經很久沒住人了。他向前走了幾步。踢到了什麼東西;他立刻把手電筒往下照,然後他輕輕吹了一聲哨,連說了好幾聲“哇,哇,”——
  躺在地板上的是一具年老女人的屍體,她無疑已經死了很久。
  他出奇的冷靜。妖怪已經出現,廢棄玩具店的神秘吸引力已經消散並且得到解釋。他找找自己身上的東西;看來這躺在地板的屍體可不是能夠隨意分析的。他意識到手電筒的不便,便退到門邊去扭開電燈開關。可是不亮,因為廉價的皺邊燈罩下並沒有燈泡。他不是看到外面走道桌上有燭臺嗎?對啊,點亮蠟燭只消一會兒的工夫。他把手電筒留在桌上,帶著燭臺回到起居空,放在屍體旁。
  她躺向右側,左臂向後甩在桌子下麵,雙腿張開。一個年近六十的女人。他判斷,因為她的頭髮已經幾乎全灰,雙手的皮膚又皺又黃。她穿著蘇格蘭斜紋軟呢外套、裙子和白上衣,顯得肥胖臃腫,腳上還套著羊毛長襪和咖啡色皮鞋。她的左手上沒有戴戒指,平坦的胸部也暗示她未婚。在她附近的桌子底上有一個白色的東西。凱德根將它撿起來,原來是一張紙片,上面有一個用鉛筆寫下的數字,秀麗的筆跡顯然是女人的。他瞄了一眼,就將紙片塞入自己的口袋。然後他又回頭注視女人的臉。

  這不是一幅娛人的畫面,因為她的臉色像指甲一樣罩著一層紫黑。她的嘴角有泡沫,嘴巴微張,口中的金牙在燭光下還閃閃發亮。她的脖子上系著一條細細的繩子,從後面綁得死緊。繩子深深陷入她的皮肉之中幾乎看不見。頭部旁邊的地板上有一攤幹了的血跡,凱德根發現這攤血是來自頭頂的尖銳挫傷。他摸了一下頭殼,確定頭殼並未破裂。
  到此之前,他只像經驗了孩童般冷靜的好奇,可是觸摸屍體的動作,卻讓他突然產生了強烈的感覺。他迅速將手指上的血拭去,站了起來。他必須儘快去警察局報案。還有別的事情需要注意嗎?噢,對了,地板附近還有一副金邊夾鼻眼鏡,破了……然後,他突然全身僵硬、神經仿佛觸電般竄過一陣冷顫。
  外面走道上有聲響。      棒槌學堂•出品
  聲音很小,也很模糊,卻使他的心臟怦怦跳個不停,雙手直發抖。真奇怪,他先前怎麼沒想到殺害婦人的兇手可能還在屋子裡?他稍轉過頭去,望著半掩的門外漆黑的走道,一動也不動地等著。聲音並未再度響起,在死寂的空氣中他手腕上的手錶滴答作響,吵得好像廚房裡的鬧鐘。他明白走道如果真的有人,那就要比比看誰有耐心和勇氣——誰先動誰就會落居下風。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三分,五分,七分,九分……像宇宙時光一般漫長。這時理智又開始好管閒事地作祟。有聲音?哦,是什麼聲音,這幢房子或許只是像普羅斯佩羅的小島一樣,充滿了吵鬧聲。不論如何,像座蠟像一樣擺著不自然的姿勢有什麼用?疼痛的肌肉也開始號叫,最後他終於動了,他從桌上拿起燭臺,謹慎地向走道看去。
  外面空無一人,另外兩扇門依然關著。他的手電筒還在原來他放置的桌子。不管怎麼樣,他必須儘快離開這間可惡的屋子,趕到警察局去。他拿起手電筒,吹熄蠟燭。然後放下來;他按下手電簡的按鈕,可是……
  沒有亮光。
  凱德根粗暴、徒勞無功地跟手電筒按扭奮鬥了半分鐘,最後才弄懂是怎麼回事。手中的東西太輕了。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過還是將手電筒的尾端扭開,伸手去觸摸電池——不見了。被困在漆黑的黑暗中,嗅著發黴的空氣,他的自製力突然崩潰了。他知道有一個輕輕的腳步聲向他靠近,他曉得自己盲目地將無電池的手電筒丟開。聽到它撞牆的聲音;他感覺到而非看到身後發出耀眼的光芒,然後是一下鈍鈍的、巨大的撞擊。他的頭部似乎在刺目的猩紅色火焰中爆炸,只聽到如風流竄在電線間的高聲尖叫,還有一束明亮的綠色燈光扭曲地消失在墨水般漆黑的暗夜中。

  他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嘴巴又幹又臭。掙紮了半天才搖搖晃晃站起來。他感到一陣噁心的暈眩,趕緊靠牆站著,並愚蠢地咒駡自己。過了一會兒,他的頭腦又清醒了,這次他才能環顧四周。這間房間極小,比壁櫥大不了多少,裡面還放了各種清潔用具:一個提桶、一把布拖把、刷子以及一罐亮光劑。一道微弱的光線從小窗中透進來,提醒他看手錶。五點半。他昏迷了四小時,現在天色已經快要破曉了。他覺得好多了以後,又小心地試著走到門邊。上鎖了。可是窗戶——他雙眼盯著瞧——窗戶不但沒有上鎖,而且還敞開著。他困難地爬上一個包裝箱向外看。他身處地面一樓的一間房裡,外面是一片狹長的荒蕪花園,兩側有用木餾油處理過的木頭籬笆,盡頭有一扇看起來不太協調的小門。雖然他的身體仍然很虛弱,還是能爬得出去。走出了花園的小門後,暈眩的感覺再度向他襲來,唾液湧入口中,忍不住痛痛快快吐了一場。他覺得吐過以後感覺比先前好多了。
  向左轉以後,他就循著巷道回到四小時以前走過的大馬路……是的,沒錯,還是同一條路,他離玩具店只有三家商店之遙,他數過了,就在最接近抹大拉橋的位置。他只稍做停留以便記清楚地標和位置,便匆匆趕往市中心的警察局。逐漸破曉的天光照亮了交叉路口的一塊路標,上面寫著“伊佛利路”,路口旁邊有石砌的馬槽。這就對了。然後是灰色的寬闊而安全的抹大拉橋。他回首察看,並沒有被人跟蹤。
  除了星期天早上,牛津都醒得晚,整條馬路上只有一個送牛奶的人。他茫然地盯著理查•凱德根血統優良但蓬頭垢面的身板搖搖晃晃走在大街的漫長彎路上,他大概把凱德根當做一位狂歡遲歸的人。嶄新的一天,新鮮的灰色天光灑在女皇學院與大學學院的牆上;昨夜的月亮像一枚暗淡的銅板貼在清晨的天空中,清涼的空氣舒服地吹拂在皮膚上。
  凱德根的頭雖然還隱隱作痛,至少已經允許他思考了。他依稀記得警察局是在聖愛爾達特路上。接近郵局和市政廳,他現在就是朝這個方向前進,有一件事困惑著他:他在口袋中找到他的手電筒,裡面的電池完好如初;還有,史波得先生開給他的支票也原封不動地放在皮夾裡。他遇到的顯然是一位心細如絲的攻擊者……然後他又記起那個被繩子勒死的老婦人,心情頓時又沉重起來。
  員警和氣而有禮。他們專注地聆聽他不太連貫的故事,然後又問了一些跟他本人有關的問題。接著,值夜班的警官,一位紅臉黑胡的男人說:
  “先生,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把你頭上的傷包紮好,然後再給你一杯熱茶和一些阿司匹林。你現在一定覺得很不舒服。”
  凱德根對他未能感覺到事情的急迫性有點不悅。
  “我不是應該立刻帶你去現場的嗎?”
  “唔,如果像你所說的你昏迷了四個鐘頭,我想,他們是不會再把屍體留在原處了。你說,上面的房間沒人住,對嗎?”
  “我想是這樣的。”
  “好啦,我想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在商店開門以前趕到那兒去勘察一遍。柯提斯,你把這位先生的傷口清洗一下,再用繃帶包紮起來。先生,這是你的茶和阿司匹林,休息一下,你會覺得好一點。”
  他說得對。凱德根的確覺得好多了,不只是因為休息和茶還有瘀血傷口上敷的藥,而是因為他那樂觀的堅定態度。想起昨天傍晚在聖約翰森林他向史波得先生說教,說他渴望冒險犯難的事,凱德根就哭笑不得。我受夠了,他在心中暗暗想著,相當夠了;或不曉得商店裡面還有什麼,對他來說才是幸運的。
  現在天色已經全亮,他們坐上警車駛上高街時,牛津眾多的鐘正紛紛敲打著六點半。送牛奶的人還在挨家挨戶地分送牛奶,他看到理查•凱德根頭部包裹著紗布。好像裹著頭巾的東方君王坐在員警簇擁著的警車裡,不禁認命哀傷地搖頭歎息。但是,凱德根沒有注意到他,他正暫時忘卻發生兇殺案的玩具店,享受片刻身在牛津的樂趣。先前他根本沒有時間欣賞周圍的景色,此刻放眼望去,向抹大拉橋塔賓士而去的美麗景觀,美得讓他忍不住讚歎地吸了一口氣。為什麼,為什麼他以前不住在這裡呢?今天看起來又是風和日麗的一天。
  他們越過抹大拉橋,抵達有馬槽的交叉路口,然後駛上伊佛利路。凱德根眼睛盯著馬路兩側:
  “啊,”凱德根說,“他們把布篷收起來了。”
  “先生,你確定是這個地方嗎?”     棒槌學堂•出品
  “當然。它就在某座紅磚教堂對面,不是國教教堂,我想。”
  “哦,是的。先生,那是浸信教堂。”
  “好,司機,可以靠邊停了。”凱德根興奮地說,“教堂就在我們右邊,那就是我逃出來的巷道——”
  警車在路旁停上。凱德根從座椅中起身,卻不禁又停下來張望。他面前的窗戶內放滿了罐頭、麵粉、米、扁豆、熏肉和其它雜貨,排列整齊,商店的招牌是:

  溫克涯斯家庭雜貨店

  他瘋狂地左右來回張望。一家藥房和一家布莊;右邊再下去是一家肉店、一家麵包店、一家文具店;左邊接下去是谷類糧商、帽子店、藥房……
  玩具店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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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6:27: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多疑的教授

  灰色的穹蒼化為一個金光燦爛的早晨。聖吉裡斯的秋葉已經開始從樹上紛紛落下,展現了一場古銅、金黃和麥青的色彩秀。從空中看來,牛津酷似一座古老的迷官,此刻它已經開始喧騰騷動起來。第一批起來活動的是女學生,她們有些人穿著可笑的長袍,抓著各式的講義,成群結隊騎著自行車在街上賓士;有些則徘徊在圖書館四周等待大門開啟,想早點進去研習神秘學、《貝奧武甫》【注】中的基督精神、複雜的流體力學、瓦斯的動力學理論、侵權行為的法律責任,甚或副甲狀腺的構造與作用。男學生比較小心身體,起來後在睡衣外面再穿上一條長褲、一件外套,圍上一條圍巾,然後搖搖晃晃走過方院去簽到,再晃回床上睡回籠覺。藝術系的學生紛紛湧現,試著調淡書中人物肌理的顏色,努力尋覓較好的光線,但那卻像耶穌最後晚餐中使用的聖杯一樣難尋。商業的牛津也清醒了,商店開門,公共汽車上路,交通擁擠。在整座城中,在學院和鐘樓裡。鐘聲此起彼落。丁丁當當地敲響九點鐘。

  【注】 8世紀出初的古代英語史詩。

  一輛紅色的車子飛竄過伍德斯克路。
  這是一輛外形極小、引擎聲嘈雜的破跑車,在引擎蓋上潦草地寫著白色的字。“莉莉•克莉絲汀三號。”一個鐵制的裸體像從冷卻器蓋上以危險的角度向前傾斜。車子抵達伍德斯克路和班伯力路交叉口突然左轉,進入私人車道路到達旅人的守護地——聖克裡斯多夫學院(為了避免混淆起見,在這裡應該指出,聖克裡斯多夫的校門就在聖約翰旁邊)。車子轉入鐵門,以四十英里時速開上一小段石子路,兩旁是草坪和杜鵑花叢,盡頭則是難以回車的半心形環狀道路。駕駛員顯然對車子的性能極不熟悉,勉強才保持平衡。車子直接朝著學院校長的宿舍窗戶直奔而去。裡面有一個瘦弱、嚴肅、略帶享樂品位的男人正在曬太陽。他看到車子朝他沖來的危險,立刻驚慌地向後撤退。不過。車子並未撞他的屋子,而是直接沖向車道盡頭,駕駛員在急速扭轉方向盤以後,只是稍稍撞上草坪的邊沿。最後還是成功地完全將車子倒回過來。此刻似乎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它退回來的路,可惜他在控制方向盤的時候轉過了頭,結果車子沖出了草坪,車頭陷入杜鵑花叢以後才熄火剎住。
  車主下車以後嚴厲地看著車子。就在這時,車子突然發出了一聲巨響,用最大的後坐力來結束所有的爆震。他皺著眉頭,從後座取出一把鐵錘,打開引擎蓋,用力敲打裡面某個零件。然後他蓋上引擎蓋,又回到駕駛座上。引擎發動,車子以巨大的扭力向後退回車道,再度向校長的宿舍奔去。此刻,剛剛重回窗邊觀看的校長被這個景象嚇了一跳。連忙又以不低於剛才逃命的速度退後。駕駛員抬頭看著校長的宿舍,就好像是一艘汽艇看著一艘遠洋戰艦,他毫不遲疑地改變排擋向前。車子發出一聲吱嘎聲,像一個得瘧疾的人打了一個冷顫般震一下才停住;過了片刻,它的後坐力又發出了一聲令人費解的聲音。車主慎重地推上手剎,然後下車來到後座,取出一個公事包。
  車聲消失以後,校長再度走回窗邊。這一次他把窗子打開了。
  “親愛的芬恩,”他告誡著,“我很高興你替我們留下了學院的一部分。讓我們可以繼續營運,我剛剛還擔心你會把它全給砸了。”
  “哦?是嗎?是嗎?”車主說,他的聲音輕快而略帶鼻音。“校長先生,你不應該擔心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只是引擎有點問題而已。我想不出來為什麼車子停住以後還會發出怪聲。我已經試過所有的辦法。”
  “我看不出你有何必要,”校長抱怨,“非得將車子開到校園裡頭來。”
  他砰的一聲將窗子關上,但是並非真的動怒。聖克裡斯多夫的英國語言與文學系教授傑維斯•芬恩以特立獨行、不符合傳統教授規範著稱,是他的同事卻都不以為忤,因為他們曉得,如果在表面上修理了芬恩,結果只會讓他們自己陷入窘境。
  芬恩精神抖擻地走過一扇桃花盛開的磚牆大門,進入校園的主花園。他是一個高大瘦長的男人。年約四十,有一張愉快、紅潤、刮過鬍子的臉;他的黑髮像波浪一樣盤在頭頂上,穿著一件寬大的雨衣,又戴著一頂特大號的帽子。
  “嗨,郝斯金先生,”他沖著一位手攬著一個迷人小姐腰肢、在草坪上漫步的大學生打招。“我明白,加油。”
  郝斯金先生是一位高大、瘦削、憂鬱的年輕人,他像條塞伯狗般溫和地眨著眼睛。
  “早安,老師。”他說,芬恩從他身旁經過。“別驚慌,珍妮絲,”郝斯金對他的女伴說,“看我為你帶來了什麼?”
  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盒巧克力。   棒槌學堂•出品
  這時芬恩已經走向通往校園南端中院花園的石子走道,再轉向右邊大門,穿過風琴教室,跑上鋪著地毯的樓梯,到他位於二樓的辦公室。這是一間狹長明亮的房間,一邊俯瞰伊尼戈•鐘斯中院,另一邊是花園;奶油色的牆壁,深綠色的窗簾和地毯,矮櫃上有幾排書,牆上有中國的工筆劃,壁爐架上有破損的徽章和英國作家的半身像;還有一張靠在北牆窗邊不太整齊的書桌,桌上有兩部電話。其中一張豪華的扶手沙發上此時正坐著理查•凱德根,他的表情好似通緝犯。
  “嗨,傑維斯,”他無精打埰地說。“大學老友,好久不見。”
  “我的天啊!”。芬恩震驚地說,“是你。理查•凱德根。”
  “是我。”
  “噢,歡迎,歡迎。只是你來的時機有點不湊巧……”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沒有修養。”
  芬恩走到書桌前面,臉上浮現出痛苦而吃驚的表情。
  “你這話說得太奇怪了,我沒有對你說過半句難聽的話……”
  “有,你評論我的第一本詩集時,不是說:‘這是一本不值得一讀的書。’”
  “哈!”芬恩高興地說,“那個時期我行文真是簡潔有力啊!怎麼樣,老朋友,你好嗎?”
  “糟透了。上次我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沒升教授呢。還是大學比較有意思。”
  “我升教授,”芬恩堅定地答。“是因為我具有莫大的學術涵養和敏銳有力的思維。”
  “可是,當時你寫信告訴我說,這只是資歷的關係。”
  “哦,是嗎?”芬恩不安地說,“現在別管這些。你吃過早飯沒?”
  “吃了,我在大廳吃過。”
  “那麼,抽枝煙吧。”
  “謝了……傑維斯,我弄丟了一家玩具店。”
  傑維斯•芬恩不解地睜大眼睛,但遞上香煙時,臉上又恢復了極度謹慎的表情。
  “你介不介意解釋一下這句奇怪的話?”他問。
  凱德根解釋了。他解釋得很詳細;他解釋的時候,表現出正當的憤怒與精神上的挫折。
  “我們找遍了那一帶的左右商家,”他難堪地說,“你知道嗎?那裡沒有半家玩具店。我們問過在那裡住了一輩子的人,他們都沒有聽過這種事。可是,我很肯定我沒有弄錯地方。它居然在一夜之間變成一家雜貨店!我們進去看過了。確實是一家雜貨店,它的門並沒有吱吱嘎嘎叫,但裡面有一種東西像是油……”他對這種礦物沒有多大的自信。“不過,從另一方面說來,裡面那一扇門跟我看過的一模一樣。可是,後來我又發現那一整排房子都是一模一樣的建築。”
  “最糟的是員警,”他痛苦地下結論,“不是他們太囉嗦之類的。他們好得嚇死人,就好像在對待一個不久人世的病人似的。每當他們認為我沒在聽他們說話時,就一口認定這是腦蕩的後遺症。你知道,問題出在一切事物在日光底下看起來已不太一樣,我猜是我猶豫了一下,又現出懷疑的樣子,還犯了過錯自相矛盾,總之,他們把我載回聖愛爾達特路,建議我去看醫生。所以這是我離開他們到這裡來吃早餐,以及在這兒出現的原因。”
  “我猜。”芬恩懷疑地說,“你沒有去看雜貨店的。對吧?”
  “哦,對了,我忘了說這一段。我們上去了。上面當然沒有屍體。佈置也很不一樣。我是說樓梯和走道都鋪上了地毯。而且很乾淨,空氣也很新鮮。傢俱蓋著防塵布。起居室也跟我去過的那一間不一樣。我想,就是在那一刻,員警才確信我瘋了。”
  凱德根思索著這個不可原諒的過錯。
  “唔,”芬恩小心翼翼地說,“假設這個故事是一種喪失心智後的產物——”
  “我很正常!”
  “老同學,不要對我大吼大叫。”芬恩痛苦地說。
  “這下我不會怪員警認為我瘋了。”凱德根的語氣帶著最惡毒的非難。
  “再假設,”芬恩憤怒但冷靜地說,“伊佛利路的玩具店沒有翅膀,無法不留痕跡地飛上青天——是什麼動機讓什麼人在三更半夜將玩具店換成雜貨店?”
  凱德根對他的問題嗤之以鼻。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他們知道我看見了屍體,所以希望我告訴別人的時候,人們會以為是我瘋了。這一點他們確實成功了。頭上的傷口還可以為我的錯覺提供最合理的解釋;而房間的窗戶也是蓄意打開的,好讓我離開。”
  芬恩和藹地凝視著他。
  “到目前為止的推論都很好,”他說,“但是,這還是無法說明這件事情的基本疑點。為什麼雜貨店一開始時會被變成玩具店?”
  凱德根壓根兒沒有想到這一點。
  “你瞧,”芬恩繼續說,“他們不可能算到你會意外地闖進去,你只是藥膏上的蒼蠅。雜貨店被搬走。玩具店取代了它,這都是別有用心的。然後,他們反正必須再調換回來。”
  凱德根的心中仿佛又松了一氣。在那一刻,他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為錯覺所困擾。芬恩有一種絕對可以信賴的內涵,這跟他的外表是絕然不同的。凱德根精明高傲的外表現出不解的愁容,皺起了眉頭。
  “但是,這麼做又是為什麼呢?”他問。
  “我可以想到好幾個理由。”芬恩沮喪地說,“但是大概全都是錯的。”
  凱德根吐出口中的煙蒂,伸手摸索一枝新的香煙。當他的手指在口袋裡摸到了他在屍體旁檢到的紙片時,他很驚訝自己居然完全忘了這回事。
  “這裡!”他興奮地大叫,把紙片從口袋裡掏出來。“你瞧!千真萬確的證據,我在屍體旁邊撿到了這個。我忘了我還有這個東西,我得趕緊回警察局去。”
  他有點興奮地從座椅中作勢起身。
  “老朋友,先冷靜一下。”芬恩說著把紙片接過去。“我瞧瞧這可以證明什麼?”他讀出鉛筆寫的數字。“07691,這顯然是一個電話號碼。”
  “大概是被殺害婦人的號碼。”
  “理查,你太缺乏理解力了……人怎麼會隨身帶著自己的電話號碼。”
  “她可能是寫上來給別人的。號碼可能也不是她的。”
  “不對。”芬恩反復思索著紙片的數字。“既然你似乎遺漏了很多事情,我猜你大概沒有找到她的手提袋,沒有瞧瞧裡面有什麼吧?”
  “我很肯定它不在那兒;如果有的話,顯然,這是我會做的第一件事。”
  “淘人的行為是難以預料的。”芬恩深深歎了一口氣,回到書桌旁。“唉,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處理這個號碼,那就是打打看。”
  他拿起電話聽筒,撥了07691,然後等著。過了一會兒,對方有了回答。
  “哈囉。”一個女人顫抖的聲音。
  “哈囉,史考特小姐,”芬恩愉快地說。“你好嗎?你從巴魯契斯丹回來多久了?”
  凱德根傻傻地的瞪著他。   棒槌學堂•出品
  “對不起,”那個聲音回答,“我不是史考特小姐。”
  “哦。”芬恩極度失望地盯著話筒,仿佛電話隨時都會垮下來似的。“請問你是哪一位?”
  “我是魏特理太太,你恐怕打錯號碼。”
  “真是的,我太蠢了,居然撥錯了號碼。真抱歉打擾您了,再見。”
  然後芬恩抓了電話號碼簿,開始翻動。
  “魏特理,”他喃喃自語,“魏特理……噢。找到了。傑•曲•魏特理夫人,牛津,新客棧大廳街,229號,電話07691。這位夫人的健康似乎再好不過了。親愛的凱德根,我猜你大概曉得,事情的可能性有千千萬萬種。”
  凱德根疲倦地點點頭。
  “是的,我明白,”他說,“真的是無望了。”
  “聽著,你有沒有跟員警一起繞到商店後面去?就是你出來的那條路?”
  “那倒沒有。”
  “那麼。我們就去看看吧。反正我也想去瞧瞧那個地方。”芬恩考慮了一下。“一點鐘我有一個個別指導的約見,不過這個可以改期。”
  他在一個信封的背面匆匆寫幾句話,然後放在壁爐架上。
  “走吧,”他說,“我們去開車。”
  他們開車上路。對於一個像凱德根這樣頭部受傷的人而言,坐芬恩的車絕對不是一件舒服的事。開在聖吉裡斯街上倒還好,因為這條街很寬闊,不可能撞到什麼,只有行人不斷像受驚的母雞般倉皇逃竄,躲避這輛危險的怪車。不過,在朗寬街他們差點撞倒了商家的貨車,雖然馬路很寬;在皇家兵器大道,他們又闖了紅燈,而且在一分鐘以內就橫越了聖井街和長牆街。最後,他們高速沖上人潮擁擠的高街時,凱德根形容,這是至今他整個冒險過程中最嚇人的部分,因為芬恩不是那種願意等待任何人或任何事的人。凱德根閉上眼睛捂著耳朵,努力深思永恆的真理。然而,他們還是安全通過高街,越過抹大拉橋,他發現自己今天早上又第三度回到了伊佛利路。
  芬恩猛然剎車,把莉莉•克莉絲汀三號停在神出鬼沒的幻影玩具店附近。
  “你來過這裡,”他指出,“可能會有人認得你。”車子又照例放一個“屁”。“希望它別再這樣……我要去偷偷察看一下這個地方。你留在車上等我。”
  他爬出車子。
  “好吧,”凱德根說,“很容易找的,就在教堂對面。”
  “等我回來,我們再一起去商店後面看看。”
  芬恩說著,一如往常活力百倍地向前大步走出去。
  早上的購物熱潮尚未開始,溫克渥斯家庭雜貨店裡還沒有顧客上門,只有店家在看店。他是一個肥胖的男人,穿著僧侶式的白色工作服。有一張圓滾滾而愉悅的臉。芬恩進去的時候發出許多嘈雜聲,不過,他也注意到大門未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
  “早安,先生,”雜貨商和氣地招呼他,“我能為您做些什麼?”
  “哦,”芬恩好奇地環顧四周,“我要一磅——”他在心中搜尋合適的食物,“沙丁魚。”
  店家顯然有點吃驚。
  “先生,沙丁魚恐怕不是按重量買的。”
  “那就要一罐米好了。”芬恩皺著眉頭說。
  “對不起,您說什麼?”
  “你是溫克渥斯先生嗎?”芬恩趕快打斷買東西的話題。
  “當然不是,我只是這裡的經理。擁有這家商店的是溫克渥斯小姐,愛麗絲•溫克渥斯小姐。”
  “哦。我可以見她嗎?”
  “她目前恐怕不在牛津。”
  “那麼她住在樓上嗎?”
  “沒有,先生。”雜貨店經理奇怪地看著他。“沒有人住在上面。現在,請問您想買什麼——”
  “我想還是以後再買好了,”芬恩爽快地說,“等以後再說好了。”他補充。
  “隨時都歡迎您再來,先生。”雜貨店經理誇張地回答。
  “太可惜了,”芬恩湊近前盯著這個人,“可惜你不賣玩具。”
  “玩具!”雜貨店經理突然脫口而出,他的驚訝顯然是真的。“先生,您不太可能在雜貨店找到玩具吧,對不對?”
  “對,是不可能,不是嗎,”芬恩歡娛地說。“也不可能找到死人的屍體。祝您早安。”
  他走了出去。    棒槌學堂•出品
  “情況不妙。”回到車後他對凱德根說,此刻凱德根正坐在車子裡調整頭上的繃帶,牢牢看著前方。“我很肯定那個人不曉得這件事。不過,我問起店主的時候,他的表情的確有點奇怪。店主顯然是一位叫做愛麗絲•溫克渥斯的小姐。”
  凱德根暖昧地抱怨這個消息無濟於事,又說:
  “好吧,咱們繞到後面去瞧瞧,如果你覺得有幫助的話。”
  他的語氣顯示對這件事沒有多少信心。
  “對了,”他們走入通往商店後面的斜坡窄巷時,芬恩說,“早上,你跟員警一起來的時候,有沒有人在場?”
  “你是說店裡面嗎?沒有,沒人在場。員警自己拿萬能鑰匙或是什麼東西進去的。當時大門是上了鎖的。”
  他們數著一座座圍上防腐木頭籬笆的小花園。
  “就是這裡。”凱德根說。
  “有人在這裡嘔吐過。”芬恩厭惡地說。
  “是的,那個人就是我。”
  凱德根偷窺門內。亂草叢生的荒廢園子在昏暗晨光中看來或許有些邪惡,此刻卻顯得相當正常。
  “看到那一扇小窗戶沒?”他說。“就在花園前門右邊。那就是我逃出來的那個像壁櫥的房間。”
  “是嗎?”芬恩若有所思地回答。“咱們去察看一下。”
  那扇小窗還開著,可是它距離地面的高度比凱德根記憶中的還高,即使像芬恩這麼高的個子,還是無法看見屋裡的情形。他們有點失望地走向後門。
  “反正,這道門是開著的。”芬恩說著,凱德根撞倒門邊的垃圾箱。“行行好,請不要再發出那些可怕的聲音。”
  他小心冀冀地進屋去。凱德根緊隨在他身後。他不太清楚他們應該做些什麼。裡面有一條短短的走廊,左邊有一個小廚房,無人居住,右邊是那房間的門,半掩著。前面商店傳來說話的聲音以及收銀台的鈴聲。
  但是,房間裡面已經沒有任何清潔用具,相反的,堆滿了雜貨和糧食。凱德根突然猶豫起來。這整件事會不會只是一場幻覺?實在太離奇了,不太像是真的;他或許真是在前來牛津的路上摔了一跤,撞破了頭。而幻想出這整段故事——它實在是太像一場噩夢;他眨著眼睛,注意傾聽;然後,他突然警覺地扯著芬恩的袖子。
  絕對錯不了!腳步聲正在接近這個小房間。
  芬恩倒是一刻也不遲疑——
  “人不自私天誅地滅!”
  他說著跳上一堆紙箱,再一腳就跳出窗外。不幸的是,這一來他踢倒了箱子。發出了嘩啦巨響,而且阻斷了凱德根撤退的後路。他已經沒有時間可以再把箱子堆起來,現在又不可能走後門,因為房間的門把已經開始轉動。凱德根右手抓起一罐烤豆子,左手拿著一罐腰子醬。採取嚇阻的姿勢,等著。
  恰如預期的,進來的是那個肥胖的經理。當他看到入侵者時,驚嚇得目瞪口呆,但出乎凱德根意料的是,他並未做出任何攻擊的行為。相反,他雙手高舉到頭頂,以劇場演員的聲嗓大喊:“小偷!小偷!小偷!”然後使出渾身解數快速逃離。顯然他對凱德根的恐懼比凱德根對他的來得大。
  但是,凱德根並未停下來思索這些事;後門,荒廢的花園。籬笆小門,狹窄的巷弄,一一記錄下他落荒而逃的足跡。芬恩坐在車子裡專心讀著《泰晤士報》,一小群好奇的群眾圍在商店門口聽著雜貨店經理持續的尖叫。凱德根倉皇跑過柏油馬路。鑽進車子後座,躺在座椅上。車子突然震動了一下,他們就上路了。
  過了抹大拉橋,他才坐起來用難堪的語氣說:
  “你後來怎麼樣?”
  “大撤退。”芬恩興高采烈地說,他可能是為了壓過嘈雜的引擎聲而不得不扯高嗓門。“記住,我還得維護我的名譽。是那個雜貨店經理嗎?”
  “是的。”
  “你打了他嗎?”
  “沒有,他膽小,跑掉了……唉,我真該死,”凱德根睜大著眼晴說,“我帶走了幾聽罐頭。”
  “沒關係,就當做我們的午餐好了,只要你沒有在中午以前因竊盜罪被逮捕。他有沒有看到你?”
  “有……我說,傑維斯——”
  “什麼事?”
  “我要徹底搞清楚這件事,我熱血沸騰。我們去見這位魏特理女士。”
  所以他們駛向了新客棧大廳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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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6:27: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誠實的律師

  新客棧大廳街229號,原來是女子學校隔壁一家樸素迷人的宿舍;主人魏特理夫人是一位身材嬌小、性格膽怯、行事慌張的老婦人,她說話的時候一直緊張地擰著她的圍裙。
  “這一次讓我來對付,”到達時凱德根告訴芬恩,“我有個對策。”
  事實上,他並沒有任何對策。芬恩勉強同意了這件事,所以坐下來玩《泰晤士報》的填字遊戲,文學線索部分他輕輕鬆松解決了,其它的部分他就沒興趣了,只好呆坐在車子裡觀看過路的行人。
  當魏特理夫人前來應門的時候,凱德根還在苦思應該說些什麼。
  “我猜。”她渴望地說,“你就是要來看房間的那位紳士吧。”
  “正是,”他大大松了一口氣,“看房間。”
  她請他進去。
  “最近的天氣真好,”她說著,仿佛這是她的責任似的,“這裡是客廳。”
  “魏特理夫人,恐怕我欺瞞了你。”一進屋後他就決定放棄這個策略。“我根本不是來看房子的事實是——”他清清喉嚨,“你有一位朋友或親戚,一位年長的女士,未婚,頭髮灰白,還有……唔……穿著蘇格蘭斜紋呢子外套和白上衣……”
  魏特理夫人不安地發抖,憂愁的神情為之一亮。
  “先生,你是不是說泰蒂小姐?”
  “哦——你說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棒槌學堂•出品
  “泰蒂小姐,先生。愛密麗亞•泰蒂,‘遲到總比不來的好’,我們總是這樣稱呼她。因為她的姓氏泰蒂跟英文的‘慢吞吞’諧音,所以我們才這樣跟她開玩笑。愛密麗亞可以說是我認識最久的朋友。”她的臉上布上一層烏雲。“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先生?她沒事吧?”
  “沒有,沒有,”凱德根連忙說,“我只是不久前見到你的——嗯——朋友,她說我如果到牛津來一定要來探望你一下。糟糕的是,我只記住了你的名卻一直記不住她的。”
  “沒關係的,先生,”魏特理夫人笑顏逐開,“我很高興你來了,真的很高興。我們這裡永遠歡迎愛密麗亞的任何朋友。如果你願意到客廳坐上來喝杯茶,我可以讓你看看她的照片,也好重溫一下你的記憶。”
  真是瞎貓碰到死老鼠,走運了,凱德根跟著魏特理夫人去地下室時,心裡忍不住這麼想,因為他覺得,愛密麗亞鐵定是他在玩具店中看到的那位老婦人。客廳裡堆滿了籐椅、陶制鸚哥、日曆、英國19世紀畫家朗德西爾爵士畫作的複製品,以及繪著中國吊橋的無趣碟盤。牆邊有一隻大火爐,爐上有一壺滾沸的水。
  魏特理夫人忙著泡茶,然後又匆忙從抽屜中恭敬地拿出一張泛黃的照片來。
  “先生,這就是她的照片。這是你遇見的那位女士嗎?”
  無疑就是她,雖然照片至少也有十年的歷史了,而他看到她時她的臉又已經浮腫泛紫。泰蒂小姐溫和地朝著拍照的人微笑,她的夾鼻眼鏡牢牢地掛在臉上,單調的直發顯得有點淩亂,但是那張臉龐確實是那位老女士的;雖然面帶笑容。她顯然有一種自恃。
  他點頭。
  “是的,正是她。”
  “先生,我可不可以請問你,你是在英國遇見她的嗎?”
  魏特理夫人膽怯地搓著她的藍色圍裙,目光望向他的肩膀後方。
  “不是,是在國外。”(從她的問法來看,這個答案比較保險。)“而且有好一段時間,至少有六個月,我想。”
  “哦,是的。那應該是她上次去法國的時候。愛密麗亞熱愛旅行,她真勇敢,敢一個人住在外國。先生,請原諒我的好奇,可是我已經有四個星期沒有她的消息了,這是很不尋常的,因為她是很勤於寫信的。我很擔心她是不是出事了。”
  “真抱歉,這一點我恐怕幫不上你的忙。”
  凱德根在那間愉快而簡陋的客廳中,面對魏特理夫人焦急目光的注視。啜著茶,抽著煙,他突然對自己的存在感到一絲厭惡。即使他曉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告訴這位女主人也是于事無補。
  “那麼她經常去旅行囉?”
  他的問法十分符合現代對話的重複作風。
  “是的,先生。大部分都是去法國、比利時和德國的一些小地方。有時候只待一兩天,有時候則住上幾個月,全看她的興致。她已經有三年沒有回英國了。”
  “在我看來,她的生活似乎很不安定。她沒有親人嗎?我恐怕不得不說,她留給我的印象似乎是相當孤獨的。”
  “我想她只有一位姨媽。先生。我再給您添點茶……可是她幾個月前就去世了。她就是史耐斯小姐,一位十分富裕又非常古怪的人,她生前住在野豬山,喜歡讀打油詩。至於愛密麗亞,你曉得,她只喜歡旅行;除了花在孩子身上的錢以外,她全部拿來探訪新地方和新的人。”
  “孩子?”
  “她很喜歡小孩,常常捐錢給醫院和兒童之家。我想,這是做善事。先生,我可不可以再請教您,您看到她的時候,她的氣色看起來怎麼樣?”
  “我想,不太好。我跟她見面的次數並不多。我們只是被安排在同一家旅館住了幾天——你曉得,我們是那兒僅有的兩個英國人,很自然就攀談起來。”(凱德根很驚訝自己居然故事編得這麼流利。孟肯不是說過,詩就是熟練的謊言?)
  “哦,”魏特理夫人說,“我想她的重聽應該帶給你不少麻煩吧!”
  “啊,是的,挺麻煩的。我差點忘了這回事。”凱德根心中暗忖,什麼樣的人會從後面攻擊一位耳聾的老婦,一棒敲在她頭上,還拿細繩勒死她?“很遺憾你沒有她的消息。”
  “哦,先生,這表示她正在從某處回家的路上。她最愛給人驚喜,一個字也沒說就悄悄出現在你家門口。她回英國時總是住在我這裡,雖然她在牛津老是迷路。我搬來這兒才兩年。而她以前又沒來過這兒——”魏特理夫人停下來喘口氣。
  “不過,我實在有點擔心,所以去問了羅謝特先生——”
  “羅謝特先生?”
  “他是史耐斯小姐的律師。我想,愛密麗亞既然是她的親戚,她過世時他說不定會有愛密麗亞的消息。可是他什麼也不知道。”魏特理夫人黯然歎息。“不過,我們還是不應該太早下斷語,對嗎?我確信一切事情真的都很好。要再來一杯茶嗎?”
  “真的不用了,謝謝你,魏特理夫人。”凱德根從籐椅起身,籐椅發刺耳的咯吱聲。“我也該告辭了,謝謝你的盛情款待。”
  “不客氣,先生。愛密麗亞回來時,我該告訴她誰來過呢?”

  芬恩的心情悶悶不樂的。
  “你去了好久。”車子上路以後他喃喃抱怨。
  “但是絕對值得。”凱德根回答。
  他簡要報告了他打探到的消息,話說完時他們也回到聖克裡斯多夫學院了。
  “啊——”芬恩若有所思地說,“這確實值得,我同意。然而,我看不出來我們又能怎麼辦。想要間接處理一樁謀殺案是很困難的,何況又沒了屍體。你昏迷的期間,一定有一輛卡車忙著搬運東西。不曉得那一帶的街坊鄰居,有沒有看到或聽到什麼?”
  “我瞭解你的意思,載運玩具,傢俱和雜貨等等的。你說得對,問題是,為什麼要把那個地方變成玩具店?”
  “我不確定這個問題是不是比較清楚了,”芬恩說,“那位魏特理夫人告訴你,泰蒂小姐在牛津迷路。所以,如果你想把她搞到一個她永遠無法再找到的地方——”
  “這有什麼用?既然要殺死她,怎麼還會在乎她看到什麼。”
  “哦,”芬恩傻傻地說,“你說得對,確實無所謂是不是?唉,真該死,”他在聖克裡斯多夫學院大門口停車,試圖梳順他的頭髮。“問題是:誰是她的繼承人?你說過,她自己有一份收入,對不對?”
  “對,但是我猜不多。我想,她大概是像歐絲伯特•西特薇爾那樣的老處女,靠著微薄的養老金為生,流浪在裡維耶拉那一帶……但是,反正她還沒有富裕到值得任何人為她的錢去謀殺她。”排管傳來一聲爆裂聲。“你真的應該把車子開進修車場去維修一下。”
  芬恩搖搖頭。     棒槌學堂•出品
  “人是會為一點微不足道的小錢而殺人的。不過我還是不懂,既然都殺人,為何大費工夫去運走屍體?這位魏特理夫人完全不曉得她人在英國嗎?”
  “完全不曉得。”凱德根說。“我猜,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任何人知道,應該就是她了。”
  “對,一個孤獨無依的老婦失蹤了是不會太引人注意的。你知道嗎——”芬恩的聲音帶著苦思的焦慮,“我想這件事情非常棘手。”
  他們下車走進學院橡木大門下開啟的小門。裡面有一些大學生徘徊在嘈雜的佈告前面,手中拿著袍子,眼睛盯著佈告欄,呈現出一片自由的文化景象。大門的右側是門房,門衛是帕爾森,此刻他正像個中古世紀被魔法迷昏的公主一般失神地倚在窗邊。帕爾森是一個高大嚴肅的傢夥,戴著一副鹿角眼鏡,這是好說大話的象徵;他篤信在學院的等級制度裡,他站在法律、先知、教授和校長之上。
  “有我的信嗎?”經過門房時,芬恩大聲問他。
  “哦,沒有,先生。”帕爾森看看裡面的一排信箱。“但是……哦……凱德根先生……”
  “什麼事?”
  門房似乎有些不安。
  “不曉得——”他向閒逛的大學生瞄了一眼,“可不可以請您進來一下?”
  凱德根一臉困惑地走進去。芬恩也緊隨在後。門房辦公室裡空氣沉悶,因為裡面有一台用來取代燃燒炭火的電熱器;還有一排鑰匙架子、一遝臨時通知單、一盞瓦斯燈、一本大學日程表、一張學院名單、消防設備和兩把不舒服的座椅。
  帕爾森顯然有什麼陰謀,凱德根覺得自己好像要加入撒旦的什麼儀式。
  “先生,他們來找你了,”帕爾森喘息著說,“警察局的人。”
  “哦,天啊。”
  “兩位巡警和一位警官。他們發現你不在,五分鐘或十分鐘前才離開。”
  “我猜大概是為了那些該死的罐頭。”凱德根說,門房好奇地瞧著他。“傑維斯,我該怎麼辦?”
  “坦白認罪,”芬恩無情地說,“跟你的律師聯絡。不,等下,”他又補充,“我來打個電話給警政署長,我認識他。”
  “我不想被捕。”
  “你早該想到這一點了。好吧,帕爾森,謝謝你。走吧,理查,回我辦公室去吧。”
  “先生,如果他們再回來的話,”帕爾森問,“我該怎麼說?”
  “請他們喝一瓶啤酒,再說些好聽的承諾將他們打發走。”
  “好的,先生。”
  他們穿過北邊和南邊的中院,路上只遇見一位不怕遲到的學生,穿著橙色的袍子要上澡堂去。他們再次拾級而上,進了芬恩的辦公室。芬恩急著去打電話,凱德根則一邊抽煙一邊悲傷地檢查他的手指。
  位於野豬山上的理查•費裡曼爵士的府邸,響起了電話鈴聲。他暴躁地拿起電話聽筒。
  “哈羅。”他說,“什麼?什麼!哪一位……哦,是你。”
  “聽著,狄克,”芬恩說,“你那些可惡的爪牙正在追捕我的一位朋友。”
  “你是指凱德根?是的。我聽說他那此荒唐的故事了。”
  “那不是荒唐的無稽之談,真的有具屍體。但是,反正不是那檔子事,他們是因為他在雜貨店做的事而來追捕他的。”
  “天啊,那傢夥一定是瘋了,先是玩具店,現在又是雜貨店。不過,我不能過問警局的事。”
  “真的,狄克……”
  “不行,不行,傑維斯,不能這麼幫,法律程式不能因為你的一通電話就擱置。”
  “可是,當事人是理查•凱德根,那位著名的詩人。”
  “即使是教宗,我也不在乎……反正,如果他是無辜的,那就沒關係。”
  “可是,他並不是無辜的。”
  “哦,既然如此,那就只有內政部長才救得了他了……傑維斯,你有沒有想過,‘以牙還牙’事關權力問題?”
  “現在不要拿這種小問題來煩我。”芬恩不悅地掛上電話。
  “真是太有用,”凱德根刻薄地說,“我還不如自己去警局自首算了。”
  “不,等一下。”芬恩看著外面的中院。“那個律師的名字叫什麼?就是魏特理夫人見過的那一位?”
  “羅謝特。怎麼啦?”
  芬恩的乎指不耐煩地拍著窗沿。
  “我最近好像在哪兒看過這個名字,但是就是想不起來。羅謝特,羅謝特……對了……噢!”
  他大步走到一堆檔前面,開始翻找。
  “我找到了,是《牛津郵報》上人事廣告欄上的一則啟事。昨天的嗎?,還是前天的?”他開始專注地翻閱報紙。“找到了,前天的。我注意到它,是因為啟事的內容實在太奇怪了。你瞧——”
  他把報紙遞給凱德根,指著一則人事廣告。
  “唔,”凱德根說,“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幫助。”他大聲念出廣告:“‘萊得,裡茲,魏斯特,摩爾得,柏林•亞倫羅謝特律師,玉米市場街193A。’我們能從這則廣告裡面得出什麼結論?”
  “我也不曉得,”芬恩說,“可是我總覺得應該可以。福爾摩斯一定可以徹底解開這個謎底,他很善於分析人事廣告。摩爾得,摩爾得,摩爾得到底是什麼?”
  他走到百科全書前 面,取出其中一冊。搜尋片刻後,他說。
  “摩爾得,”他念,“弗林夏的郊區和市鎮,距離徹斯特十三英里……鉛礦與煤礦的重要中心……磚塊、瓷磚、圖釘、啤酒等等,這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嗎?”
  “一點也沒有,在我看來只是一堆名字。”
  “或許是吧。”芬恩把書放回原處。“但是如果是這樣,那也是很有趣的組合。摩爾得。摩爾得……”他的口氣帶著微微的責備之意。
  “反正,”凱德根繼續說,“如果這件事跟那位泰蒂女士有關的話,那將是最瘋狂的巧合。”
  “不要隨意對巧合嗤之以鼻,”芬恩嚴肅地說。“我瞭解你這種人。你覺得偵探小說中最單純的邂逅是不可能的,可是,你自己卻曾說在國外遇見鄰村的人,這個世界可真小啊。我確信,”他誇張地說,“這則廣告跟愛密麗亞的死亡有某種關聯,雖然,我還不曉得是什麼關係。不過,我建議你跟我一起去拜訪一下羅謝特這個傢夥。”
  “好吧,”凱德根回答,“只要不用再坐你那一輛紅色怪物就行。你到底從哪兒找來這輛車子的?”
  芬恩現出苦惱的表情。
  “這是我從一位被勒令退學的學生手中買下來的。它有什麼不好。它跑得很快啊。”他用一種哄騙的語氣補充說。
  “我知道。”
  “哦,好吧,那麼我們走路去好了,反正不遠。”
  凱德根咕噥著答腔,忙著把報紙上的廣告撕了塞進他口袋裡的記事本裡。
  “如果這回再沒有收穫,”他說,“我就直接到警察局去告訴他們我所知道的一切。”
  “好吧。對了,你偷來的那些罐頭在哪裡?我覺得有點餓。”
  “在車上,你別去動它們。”
  “你是不是乾脆去喬裝算了?”
  “噢,傑維斯,別傻了……我介意的不是會不會被逮捕,他們頂多只能罰我一些錢。我討厭的是囉嗦的解釋和安排保釋,以及面對司法官……好吧,走啦,如果你覺得有幫助,咱們就走一趟吧。”

  玉米市場街是牛津最忙碌的一條街,雖然不是最迷人的一條。但是它也有它的優點,它有老旅館克萊仁登退色的像樣外觀,金十字沉靜山形牆的教練場,細長的南瓜色建築則是湯姆塔。不過,基本這條街上滿是大商店,其中一家就是193A亞倫•羅謝特先生的律師事務所。這裡就像大部分律師事務所一樣骯髒、嚴肅、不舒服。凱德根忍不住暗忖,究竟是什麼打擊讓這位律師對自己的環境如此麻木?

  事務所內有一位宛如狄更斯筆下的辦事員,他戴著金屬邊眼鏡,外套手肘上縫著皮墊子,他帶他們進入羅謝特先生的辦公室。羅謝特的外表有點亞洲人的模樣,與他受洗的猶太名字不符。他是一位瘦小蒼白的人,下巴突出。額頭高聳,頭頂已禿,戴著一副鹿角邊框眼鏡,他的長褲對他來說太短了。他的態度唐突,會突然將眼鏡拿下來,從袖子裡拿出手帕用力擦拭眼鏡,然後又同樣突兀地戴回鼻樑上。他的神情看來有點恍惚,不禁讓人懷疑他的專業能力是否太平庸了。
  “請問,”他說,“兩位先生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他有點驚慌地看著傑維斯•芬恩的大塊頭。
  芬恩沖著他一笑。
  “這位。”他指著凱德根說,“是史耐斯小姐的二等親。我知道史耐斯小姐生前是你的客戶。”
  羅謝特對這一戲劇性宣告的錯愕跟凱德根是一樣的。
  “的確,”他的手指急躁地點著桌面,“的確。很榮幸認識你。請給我一個面子,坐下吧。”
  凱德根斥責地瞪著芬恩,不得不聽話坐下來,雖然他想不透這樣能給羅謝特什麼面子。
  “在她生前最後一段日子。”凱德根開始發表意見,“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跟我的表姐失去了聯絡。事實上,嚴格說來,她根本不算是我的二等親。”
  芬恩憤怒地瞪著他。。
  “家母,出身英國西部石坡郡的凱德根家族,嫁給了家父——不,也不是這樣說,不過再回想起來,那倒也是如此——反正,家父一共有七位兄弟姐妹,他的三姐跟柴爾得先生離婚,他後來再婚,生了三個小孩:保羅、亞瑟和蕾西雅,其中一位(我忘了是哪一位)很晚結婚,結婚的物件是寶森凱特小姐的侄子(或侄女)。這一切恐怕是很複雜的,就像高爾斯華綏【注】的小說。”

  【注】John Galsworthy (1867 - 1933),英國小說劇作家,1932年諾貝爾獎得主,擅長於以自然主義手法剖析道德、社會問題。

  羅謝特先生皺緊眉頭,取下眼鏡,再度飛快地擦拭。顯然他並不覺得這故事很滑稽。
  “先生,請直說來意好嗎?”他呵斥著。
  更叫凱德根驚訝的是,芬恩竟然在此時爆發出一長串的笑聲。
  “哈!哈!”他愉悅地大笑,“羅謝特先生,你得原諒我的朋友。他就是這樣滑稽的人,一點商業訓練也沒有。哈!哈!哈!一本高爾斯華綏的小說嗎?太好笑了,老先生。哈!哈!”他顯然難以克制自己,“但是,我們不可以浪費羅謝特先生寶貴的時間,對不對?”他魯莽地自作結論。
  凱德根壓抑內心的淘氣,點點頭說。
  “真抱歉。羅謝特先生,事實上我有時候幫英國國家廣播公司寫點東西,播出前我總要先試試嗓子。”
  羅謝特沒有回答,他的黑眼珠透著幾分機警。
  “沒錯,”凱德根粗著嗓子說,“好啦。羅謝特先生,我聽說我的表姐過世,希望她走得很安詳。”
  “事實上,”羅謝特先生說,“恐怕不是這樣的。”他坐在辦公桌後的側影,貼在俯瞰玉米市場的窗戶上。“不幸的是,她是被一輛巴士撞死的。”
  “就像莎佛娜若拉•布朗一樣。”芬恩感興趣地插嘴。
  “是嗎 ?”羅謝特先生尖銳地回答,仿佛以為自己落入了什麼陷阱。
  “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難過。”凱德根故意裝出哀傷的語調。“不過,提醒你,他感覺到自己的努力並未成功,“我跟她只見過幾次面,所以,我對她的過世並未感到太難過。‘當我過世的時候,請勿為我傷悲,然後你就會聽到憂鬱的鐘聲。’你曉得。”
  “當然,當然,”芬恩多此一舉地歎息。
  “不,我坦白告訴你吧,羅謝特先生。”凱德根說,“我表姐是一位非常富裕的女人,又沒有幾位,嗯,親戚。關於遺產的事……”他巧妙地在話尾打住。
  “我懂。”羅謝特似乎松一口氣。“我恐怕不得不叫你失望了,凱——嗯,凱德根先生。史耐斯小姐把她龐大的遺產留給了她最親近的親人。愛密麗亞•泰蒂小姐。”
  “當然,我知道她。”
  “相當龐大的遺產,”羅謝特興味盎然地宣佈,“將近一萬英鎊。”他看著訪客,很高興自己所製造出來的效果。“當然,有一大筆錢會作為遺產稅扣除,但是至少還留下一半以上的財產。不幸的是,愛密麗亞小姐已經失去繼承遺產的資格了。”
  “失去資格了——”凱德根睜大著眼說。
  “別的不說,遺囑的條件實在很奇特。”羅謝特先生再度擦拭眼鏡。“我不妨告訴兩位,遺囑已經驗明正身了,細節你們可以自己去遺書委託所查。史耐斯小姐是位古怪的老女士,我得說,她實在是太古怪了。她有一種很強烈的……嗯……家族觀念,而且也答應要將財產遺留給她在世時最近的親人泰蒂小姐。可是,在另一方面,她又相當……嗯……古板,她不贊成她外甥女浪跡天涯的生活方式,總是到處旅行,一年到頭都在歐洲大陸度過。所以,她在遺囑中加了一條奇怪的但書:我必須以特定的週期,在英國報紙刊登廣告找尋泰蒂小姐,但是不可以在歐陸的報紙刊登;如果泰蒂小姐沒有在史耐斯小姐過世後六個月內來領取遺產,她就喪失了繼承權。這是史耐斯小姐報復泰蒂小姐的生活方式以及忽略她這個姨媽的手段。我相信她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聯絡了,她也未曾背棄她的諾言,而——先生們,六個月的期限到昨天午夜結束了,而我至今都沒有收到泰蒂小姐的任何回音。”
  沉默持繼了好長一段時間。芬恩首先打破沉默:
  “遺產呢?”
  “全數捐給慈善事業!”凱德根驚呼。
  “我應該說是捐給了不同的慈善團體”本來一直站著的羅謝特突然癱坐在桌子後面的旋轉椅內。“事實,你們進來的時候,我正在處理這些細節。史耐斯小姐指定我為遺產執行人。”
  凱德根整個人都傻了。除非羅謝特撒謊,否則最佳的謀殺動機就要從他們眼前掃除了——慈善團體並不會為了牟取利益而謀殺一位未婚的老女人。
  “結果就是這樣,兩位先生,”羅謝特精神勃勃地說,“現在,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他擺出送客的姿態。“我還有好多事情要處理——”
  “還有一件事再耽擱你一分鐘,”芬恩打岔,“哦,現在想起來是兩件事。你有沒有見過泰蒂小姐?”
  凱德根覺得律師似乎有意回避芬恩的目光。
  “見過一次。她是一位既意志堅強又有道德感的人。”
  “我明白。還有,你前天在《牛津郵報》刊登了一則廣告——”
  羅謝特大笑。
  “哦,那個啊,向你們保證,這跟史耐斯小姐或泰蒂小姐都沒有任何關係。我的生意還沒清淡到——”他現出難以說服人的淘氣笑容,“只有一位元客戶。”
  “那是一則奇怪的廣告——”
  “是的,不是嗎?可是,我如果解釋的話,就會違反誠信原則。先生,以後如果有需要我服務的地方……”
  狄更斯型的辦事員又將他們送出去。臨走前,凱德根苦笑道:
  “我惟一的第二等親,是一位百萬富翁,而她卻什麼也不留給我,連一本打油詩集也沒有。”他記起魏特理夫人對史耐斯小姐的收藏所下的評語。“這真是個無情的世界。”
  可惜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回頭——羅謝特先生正在後面以一種詭異的表情注視著他。

  和煦的陽光將鑲邊的街道照得閃閃發亮,成群的大學生在阻塞的汽車與公車之間穿梭,牛津的家庭主婦也都出來買菜了。
  “你看,”凱德根說,“他說的是實話嗎?”
  “我們本來可以知道的,”穿過擁擠的人行道時,芬恩不滿地說,“要是你一開始的時候不要表現得像個剛從精神病院出來的瘋子,我們早就弄清楚了。”
  “誰叫你突然在沒有事先知會的情況下,硬是將假冒的身份套在我身上?還有一件事,問題的重心似乎已經從泰蒂小姐的身上轉移到史耐斯小姐和她的百萬遺產上了。”
  “在我看來,是轉移到羅謝特先生身上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棒槌學堂•出品
  “你瞧——”芬恩撞上了一位突然擋在他前面流覽櫥窗的女人,“你瞧,任何正常的律師要是碰到兩位完全陌生的人闖上門來質問他客戶的私人事情,早就把他們轟出去了。羅謝特先生為什麼要這麼坦白,這麼開放,這麼巨細無遺,知無不言?因為,他說的是一串謊言!不過他說得對,我們是可以到遺書委託所去一查究竟。總之,我就是不信任羅謝特。”
  “好啦,我要去警察局,”凱德根說。“如果有什麼事情是我所痛恨的,那就是有許多書——書中的人物毫無充足的理由不去警局。但就可以硬是不去。”
  “你卻有充足的理由不必立刻去警察局。”
  “什麼理由?”
  “酒館開門了。”芬恩的語氣好像是一個經過漫漫長夜,終於在山頭看見曙光的人。“咱們在貿然做任何魯莽的行為之前。先去喝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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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憤怒的珍迷

  “結果,”凱德根說,“忙了半天,我們又回到原處。”
  他們坐在“權杖與王位”旅館附設的酒吧裡,芬恩飲威士卡,凱德根喝啤酒。“權仗與王位”是位於牛津市中心一家可怕的旅館,它毫無愧意地綜合了幾乎自原始人時代以來的每種建築風格於一身;不過儘管先天失調,它依然力爭上游,高貴地製造出一種樸素與安逸的氣氛。這家酒吧是哥特復興式草莓山建築的最佳典範。
  此刻是上午十一點過一刻,所以上門喝酒的顧客還不多。
  一位鷹鉤鼻的闊嘴青年正在跟酒保聊馬經;另外一位戴著鹿角邊框眼鏡的長髮青年,則津津有味地讀著英國19世紀小說家皮考克的諷刺小說《夢魘古宅》;還有一位不修邊幅、有著一頭淩亂紅發的大學生,正在跟一位穿著墨綠色毛衣、表情認真的女孩暢談政冶。
  “你瞧,”紅發青年說著,“有錢階級就是借助這種方法,在股票交易上豪賭,毀了數以百萬計可憐的投資人。”
  “噢,不。那是不一樣的……”     棒槌學堂•出品
  郝斯金先生此刻看來比平常更像是一條可憐的大型獵人,正跟一位黑髮美女玫麗安一起坐在一張桌子旁。他啜著一杯雪白的雪利酒。
  “可是,親愛的,”玫麗安說,“要是訓導長在這兒逮到我,那可就糟了,你也曉得,他們要是在酒吧捉到女學生,是會勒令她們退學的。”
  “訓導長上午從來不到這兒來巡察的,”郝斯金先生說,“何況,你怎麼看也不像大學部的。快別杞人憂天來了,你瞧,我帶了一些巧克力糖來給你。”
  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盒子。
  “哦,你實在是太可愛了……”
  酒吧裡僅剩的另一名酒客,是一位兔臉的瘦子,年約五十左右。他穿著厚重的外套,裹著圍巾,獨自在一旁飲酒,似乎已經喝得半醉了。
  芬恩和凱德根正將他們至今所知道的事實重新整理一遍,而這是他們根據凱德根的陳述為基礎所做的調查結果。這些事實似乎有點教人感到氣餒:

  1. 伊佛利路一家雜貨店在一夜之間變成玩具店,早上又變回雜貨店。
  2. 有位愛密麗亞•泰蒂小姐被發現陳屍在那裡,隨後便告失蹤。
  3. 愛密麗亞•泰蒂的富有姨媽史耐斯小姐,六個月前被一輛公車碾死,她將遺產留給泰蒂小姐,可是她附加的條件,可能會讓泰蒂小姐永遠也無法知道自己的繼承資格(如果羅謝特先生說的是實話的話)。

  “我猜,”芬恩說,“他大概也不會直接跟任何泰蒂小姐的居所有任何聯繫。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你摸了屍體沒有?”
  “有,我算是摸過了。”
  “感覺像什麼?”
  “像什麼?”
  “對,對,”芬恩不耐煩地說,“冷的?還是僵硬的?”
  凱德根想了一下。
  “啊,當然是冷的,但是我想她還沒到僵硬的地步。事實上,我很肯定她還沒有僵硬,因為我移動她的身體去察看她的頭部時,她的手臂還向後彈回去。”
  他微微打了一個冷顫。
  “沒什麼幫助……”芬恩焦慮地苦思,“不錯,根據我們所知道的資料判斷,她應該是昨天午夜時分遇害的。這顯示她確實看到廣告了,而且假設,她可能也向羅謝特先生申領遺產了。因此,再次假設——羅謝特先生撒謊了。這下子就更加離奇了,因為羅謝特先生可能並未殺害她。”
  “為什麼?”
  “你想想看,打昏你的人大概就是兇手,不會錯吧?”
  “是的,偉大的哲學家。”
  芬恩怒目瞪了他一眼,又喝了幾口威士卡。
  “那麼,他應該看清楚你的長相了吧?”
  “是,是——”
  “好,現在,假設羅謝特先生是兇手。若是如此,你一進入他的辦公室,他就該認出你了,他曉得你見過屍體,他會心虛,害怕你問他這個被謀殺的女人的姨媽,以及被謀殺的女人。所以,他應該怎麼辦?他會詳詳細細告訴我們遺囑的細節,這些我們都可以查證得到;然後——然後在他已知道你看過屍體。根本不可能相信他的話的情況下,還對你強調說他跟泰蒂小姐沒有聯絡?因此,結論是:他不認得你;因此,他沒有打傷你的頭;因此,他不是兇手。”
  “太聰明瞭。”凱德根心不甘情不願地說。
  “一點也不聰明,”芬恩沉吟,“每個環節都有漏洞,就像愛默特的火車引擎一樣。第一,我們不曉得打你的人是否就是兇手;第二,關於遺囑的一切,都有可能純屬一派胡言,還有其它顯而易見的漏洞。泰蒂小姐可能根本不是在玩具店裡遇害的。但是如果是這樣,那又何必多此一舉把屍體運到那裡去,然後又把它移走?這整件事都還亂七八糟的,我們知道的還不足以形成任何意見。”
  凱德根對他的崇拜有點減退。他沮喪地望著剛剛進來的酒客,將杯子中的啤酒一飲而盡。
  “好吧,我們現在可以做什麼呢?”
  可能採取的行動,經過討論以後有了下面四點結論:

  1. 嘗試追蹤屍體的下落(不可能)。
  2. 再度拜訪羅謝特先生(猶豫不決)。
  3. 多收集一些關於溫克渥斯雜貨店主人愛麗絲•溫克渥斯小姐的資料(有可能)。
  4. 打電話去遺書委託所找芬恩的朋友,查證史耐斯小姐遺囑的細節(實際而必要)。

  “但是在我看來,”凱德根補充,“我還是要去警察局一趟。我已經厭倦到處跑來跑去了,我的頭還是痛得有如一千個魔鬼在裡面作怪一樣。”
  “好啦,你總可以等我把酒喝完吧?”芬恩說。“我才不要因為你的良心不安,就讓自己也跟著犯病。”
  他們本來都是壓低嗓門在交談。現在可以安心大聲說話了。芬恩因而松了口氣。他已經喝了不少的威士卡,原本紅潤快活的臉色此刻變得更加紅潤快活,頭髮也因展現難以平息的活力而豎了起來,他高大瘦長的身體則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來扭去,雙腳挪來挪去;而他高傲的五官此刻沖著特別沮喪的理查•凱德根綻放出燦爛的微笑。
  “……然後公立學校……”
  紅發青年提高了聲調,埋首讀《夢魘古宅》的年輕人聽到這個古老的話題,也抬頭瞧了一下。吧台旁邊那個鷹鉤鼻的傢夥在絮絮不休地談論著馬經。
  “……公立學校培養出一群殘忍、享受特權、帶著統治階級心態的人。”
  “你自己不就上過公立學校嗎?”
  “是的。但是,我擺脫啦。”
  “那麼,其它人不也跟你一樣?”
  “哦,不。他們終生帶著那種心態,只有少數特殊的人才擺脫得掉。”
  “我懂了。”      棒槌學堂•出品
  “事實上,整個國家的經濟生活都必須重組……”
  “現在,別再擔心訓導長會來查看了,”郝斯金先生安撫他的同伴。“沒什麼好怕的。來,咱們來吃巧克力搪。”
  “我們還不如利用等待的時間來玩個遊戲吧,”芬恩說,他手中的酒杯裡還有不少威士卡。“‘小說中討厭的人物’遊戲。要玩家雙方都同意的才算,每個玩家有五秒鐘可以想一個人物,如果想不出來,他就錯過一次機會;誰先錯過三次機會就算輸了。這些人物必須是作者也寄予同情的角色。”
  凱德根發出不滿的咕噥聲。就在這個時候,有一位大學訓導長走進酒吧的大門。訓導長通常是從教授中輪流任派的,他們帶著穿戴藍色制服和禮帽的矮胖部下出來巡視,這些人通常被戲稱為巡察。大學的學員根據規定是不准在酒吧間閑晃的,所以他們的職責就是巡視每家酒吧,巡察其中是否有大學的學員在內,如果有就記下他們的姓名,事後再處罰他們。這種取締談不上什麼不名譽也無任何驕傲可言。
  “糟了!”黑髮的玫麗安小聲地說。
  自我任命的國家經濟重組者也害怕地畏首畏尾。
  郝斯金先生假裝視而不見。
  戴眼鏡的年輕人更加埋首在《夢魘古宅》的扉頁中。
  鷹鉤鼻男士在酒保用手肘輕輕推他之後,也不再談論馬經了。
  只有芬恩不為所動。
  “你是大學中的學員嗎?”他興致高昂地沖著訓導長大吼,“啊,大鬍子!你是大學裡面的學員嗎?”
  訓導長吃了一驚。他顯然比芬恩教授年輕許多,只是在大戰期間蓄了一臉的騎兵胡,一直沒想到要把鬍子剃掉罷了。他敷衍了事地環視酒吧內部,小心地避開芬恩的目光,然後就離開了。
  “呼!”玫麗安說著松了一口氣。
  “他沒認出你嘛,對不對,”郝斯金先生說,“來,再吃一粒巧克力。”
  “你瞧,”紅發青年憤怒地說,“即使是資本家經營的大學也用恐怖手段做基礎。”他用顫抖的手舉起半品脫的麥酒。
  “好啦,咱們開始玩遊戲吧,”芬恩說,“預備,開始!”
  “那兩個糟糕、喋喋不休的傢夥,碧翠絲和班兒迪克。”
  “好,查泰萊夫人和那個看守獵場的傢夥。”
  “好,《仙後》裡的布裡托馬特。”
  “好,《陀思妥耶夫斯基》裡面大部分的人物。”
  “好,啊——啊——”
  “逮到你了!”芬恩勝利地說,“你錯過一次機會了。《傲慢與偏見》裡那些追逐男人的粗俗輕挑女子。”
  聽到這聲耀武揚威的歡呼,鄰桌那位沉默的兔臉男士皺起眉頭,搖搖晃晃起身走到他們身旁。
  “先生,”他打斷凱德根正提出的“理查•費佛瑞”,“我是不是聽錯了,你沒有對永恆的珍出言不遜吧?”
  “放高利貸的傢夥……”芬恩試圖繼續玩下去,卻徒勞無功,所以他決定放棄,並回答打岔的人。“朋友,你恐怕喝醉了吧?”
  “我很清醒,謝謝你,非常謝謝你。”兔臉男士回去拿了他的酒,又把椅子抓過來,坐在他們旁邊。他舉起一隻手,仿佛很痛苦地閉上雙眼。“我求求你,不要對奧斯丁小姐出言不遜。她所有的小說我都讀過好幾遍。他們的彬彬有禮、他們的高尚和美好文化。他們敏銳的心理洞見——”
  他頓時靜默下來,一口就幹了酒杯。
  他的臉龐瘦削,牙齒類似兔寶寶,眼眶紅了一圈,眉毛疏淡,額頭低窄。雖然今天上午的天氣很溫暖,他還是穿得多得不得了,有毛手套。兩條圍巾和(顯然)好幾件外套大衣。
  他察覺到凱德根正驚訝地點數他身上的衣物。
  “先生,我對冷空氣非常敏感。”兔臉先生試圖挽回自己的尊嚴,“而秋天的寒氣……”他停頓下來,拿出一條手帕將鼻子擤得滋滋作響。“我希望——我希望您不會反對我加入你們?”
  “會,我們反對。”芬恩不悅地說。
  “拜託,不要這麼殘酷。”兔臉先生懇求,“今天早晨我實在非常、非常快樂……服務生!”服務生很快來到他們桌邊,“兩杯大杯威士卡和一品脫苦酒。”
  “傑維斯,我真的該走了。”凱德根不安地打岔。
  “先生,別走,留下來陪我一起慶祝。”兔臉先生無疑已經喝得醉醺醺了,他好似別有陰謀地傾身壓低嗓門,“今天早上我幹掉我那些小毛頭了。”
  “哦,”芬恩嚴肅地說,“你怎麼處理那些小屍體的?”兔臉先生樂不可支地發出咯咯笑聲。
  “哈!你想讓我掉入陷阱。我是說我的學生們。我是——我曾經是一個小學老師,一個可憐的處罰者。水銀的重力是十三點六,”他單調地朗誦,“法文mourir(死亡)的過去分詞是mort。”
  芬恩厭惡地瞪著他。服務生送上他們點的酒,兔臉先生拿出一個骯髒的錢包來付錢,還給了一大筆小費。
  “紳士們,祝你們健康,”他說著舉起酒杯,然後又停下來。“啊,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喬治•夏曼向您請安。”
  他彎下腰來行禮,險些把酒給潑出去;凱德根及時接住了他的酒杯。
  “此刻,”夏曼沉吟著,“我本來應該在上四年級的拉丁文作文課。要不要我告訴你們,我為什麼沒去上課呢?”他再度湊過身子來。“兩位,昨夜,我繼承了一大筆遺產。”
  凱德根跳起來,芬恩則瞪大了眼睛。今天早上空氣中似乎充滿了遺產的影子。
  “一大筆錢。”他清楚地繼續說道,“那麼,我該怎麼做呢?我到學校去見校長。‘史帕芬,’我說,‘你是一個作威作福的老醉鬼,我再也不要為你做事了。我現在也是一個有自力更生條件的紳士了,’我說,‘我要把粉筆灰從血管裡全部給清出來。’”
  他得意揚揚笑得合不攏嘴。
  “恭喜,”芬恩極其溫和地說,“恭喜。”
  “還不只是如此,”夏曼先生的言語越來越含糊,“我不是惟一走運的人。噢,不,還有別人。”他做出誇張的手勢。“還有好多好多人富敵陶朱。其中有一位是美麗的女子,她有一雙水汪汪的藍眼睛。我的愛是朵藍藍的、藍藍的玫瑰,”他扯著破鑼嗓子唱:“我將要求她嫁給我,雖然她只是一個店員,只是一個小店員姑娘。”他認真地轉向凱德根。“你一定要見見她。”
  “我很樂意見她。”
  “這就對了。”夏曼滿意地說,他再度拿起手帕擤鼻涕。
  “老先生,再跟我喝一杯,”芬恩說著做出嗜酒同道的姿態,在夏曼背拍了一下,夏曼打了一個嗝,“我請客,”他說。“服務生!”
  他們全部都再喝了一杯。
  “唉,”芬恩深深歎了一口氣。“夏曼先生,你是一個走運的人。我真希望也有一個親戚死後會留一大筆錢給我。”
  夏曼先生揮揮他的手。
  “別想套我的話,我什麼也不會洩漏,瞧,我會守口如瓶。”他真的閉緊他的嘴,然後又再度張開,喝上更多威士卡。“我真驚訝,”他帶著哭腔般地嗚咽補充,“我請你們喝酒,你們竟然還想套我的話。”
  “哪有,哪有……”
  夏曼變了臉色,他的聲音變得虛弱,雙手捧著肚子。
  “原諒我,先生,”他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他站了起來,像風中的小草一般,搖搖晃晃地向洗手間走去。
  “我們從他口中問不出什麼的,”芬恩沮喪地說,“當一個人不想透露秘密時,醉酒只會讓他更加固執和多疑。不過,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巧合。”
  “‘貓頭鷹,’”凱德根望著夏曼先生裹著厚重衣物的瘦弱身影,隨口引了一句詩。“‘它全身的羽毛都冷冰冰的。’”
  “對,”芬恩說,“就像那個傢夥——哦,我知道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凱德根著急地問。
  芬恩匆匆站起來。
  “把那個人留在這兒,”他強調,“等我回來。陪他喝酒,跟他聊珍•奧斯丁,就是不要放他走。”
  “但是,我還要去警察局啊……”
  “理查,不要這麼沮喪。這是一條線索,我還不曉得它會牽到哪裡去,但是你一定要幫忙,這是一條線索。別走開,我去去就回來。”
  芬恩說完就像一陣風似的離開了酒吧。
  夏曼回到位子來的時候清醒多了,同時也更機警。
  “你的朋友走了?”他問。
  “只是暫時離開一下。”       棒槌學堂•出品
  “哦。”夏曼先生舒服地伸了一懶腰。“自由萬歲!你不曉得當小學老師是什麼滋味,我見過強人被擊倒的慘狀。那是一場永無止盡的戰爭;你或許可以管教這些男孩三十年,但是到頭來他們還是會打敗你的。”
  “聽起來很可怕。”
  “是很可怕。你會老,可是他們永遠是同樣的年紀,就像古羅馬公會所的皇帝和群眾一樣。”
  然後,他們聊起珍•奧斯丁,這個話題對凱德根來說十分困難,因為他對這位作家的瞭解極度貧乏。不過。夏曼先生的知識與熱情彌補了這項不足。凱德根覺得自己對這個人的厭惡與時俱增——討厭他模糊的小眼睛,他突出的齙牙,他那副教師派頭對文化的賣弄;夏曼先生無疑是強烈的貪婪突然被滿足以後最不堪的寫照。他沒有再提起繼承遺產的事,也沒有再說到其它同樣走運的人,而是滔滔不絕地對珍•奧斯丁的《曼斯費爾德莊園》作長篇大論。凱德根只是作些不客氣的簡短回答,心中則在不耐煩地思忖傑維斯•芬恩奇怪的行為。
  時間逐漸接近午餐時分,酒吧裡也漸漸充滿旅館的旅客、演員和大學生。談話的嘈雜聲音也大幅度提高了,陽光穿過哥特式窗戶灑進來,把煙霧繚繞的空氣分割成淡藍色的三角形。“我想,惟一的解決之道,”某個人突然肯定地說,“是液態肥皂。”
  什麼事情的解決之道?凱德根糊裡糊塗地想。
  “再來看看柯林斯先生的角色——”夏曼先生說。
  凱德根勉強把注意力再轉回這位書中人物身上。
  在正午前五分鐘。外面傳來一陣巨大的呼嘯聲,還有鍋子大戰似的聲音。不久,芬恩就大力推開旅館的旋轉門進來,發出爆裂似的聲音。他精神高昂,手中還拿著一本包著黃色書套的書。他並未走向旅館大門左邊的酒吧,而是逕自走下旅館的藍色地毯走道到服務台前面。服務員賴得利穿著耀眼的藍色制服禮貌地向他致意,可是芬恩卻轉進旁邊的電話亭。他在這裡打了一通電話到遺書委託所。
  “哈羅,依凡斯,”他說,“我是芬恩……是的,很好,謝謝。老朋友,你好嗎……不曉得你可不可以幫我查一件事?”
  又一聲模糊的爆裂。
  “我聽不到你在說什麼……我想要的是住在牛津野豬山史耐斯小姐的遺囑內容,她大約在六個月前過世。遺囑應該是最近才查驗的……什麼?哦,你再打回來給我,好嗎?好的……我在‘權杖與王位’。是的,好的……再見。”
  “我的靈魂忠於肉體——”
  他放下電話聽筒以後毫不難為情地高聲歌唱,然後又塞入兩個銅板,撥了一個當地的號碼。電話鈴聲再度在野豬山警政署長的書房響起。
  “什麼?”這位達官貴人說,“我的天啊,又是你?不會又是凱德根的事吧?”
  "不是,”芬恩陰沉地說,“事實上,不是的。不過,我必須說你實在太不夠意思了。”
  “沒用的。那位雜貨商大事渲染,難纏得很,你最好也不要蹚這渾水。你也曉得,每次你一管起閒事,通常只會越管越糟。”
  “現在先別管這些。你記不記得你附近有一位鄰居,史耐斯小姐?”
  “史耐斯?史耐斯?哦,對了,我曉得,古怪的老小姐?”
  “古怪?怎麼說?”
  “哦,她好怕被別人謀財害命,住在一座堅固的農場裡,四周養了一大群大型猛犬。不久前去世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有沒有見過她?”
  “哦,一兩次吧,從來沒有真的認識她。你問這些幹什麼——”
  “她有什麼興趣?”
  “興趣?嗯……我想,教育吧!哦,她總是在寫一大堆關於降神術的書籍,不曉得有沒有出版過,希望沒有。不過她很怕死,尤其是怕被謀殺,我想,讓她覺得死後還有來生,至少是一個安慰。不過我得說,如果死後我還會回來在靈應盤上降下一些白癡的訊息,我寧可現在不要知道的好。”
  “還有別的嗎?”
  “啊,她是個待人和顏悅色的老人,而且很仁慈。不過就像我所說的,她很害怕有人想要害死她。她惟一信任的人只有某個律師——”
  “羅謝特嗎?”
  “現在回想起來,沒錯,就是這個名字。不過,你為什麼——”
  “我猜,她的死亡無疑是一個意外?”
  “當然。她是被巴士碾死的,她正好走過去,四周又沒有旁人在。你可以想見,在這種情形下,我們調查得非常仔細。”
  “她經常旅行嗎?”
  “不,從來沒有,那是另外一件怪事。她一輩子都住在牛津,怪人。對了,傑維斯,終於‘以牙還牙’——”
  芬恩掛上電話。此刻他可不想討論“以牙還牙”。他正在思索他所發現的訊息,電話鈴聲響起,他立刻拿起聽筒。
  “哈羅,”他說,“是的,我是芬恩。哦,是你,依凡斯,你的動作真快。”
  “很容易就找到了,”遺書委託所的發言人說,“伊麗莎白安•史耐斯,牛津野豬山。遺囑在1937年8月13日生效,見證人是奧•維•史塔基和珍•李。不動產,九十三萬七千六百四十二英鎊;動產,七十四萬七百六十英鎊。一些小的遺贈——給僕人的,我想——不過大部分的遺產都留給‘我的外甥女愛密麗亞•泰蒂,還有一些奇怪的附帶條件,說是只能在英國報紙刊登廣告尋人,不可以直接通知她,還有一大堆胡言亂語。哦,還限定泰蒂小姐必須在她死後六個月內來申領遺產。看來她顯然是想盡辦法阻止泰蒂小姐繼承這份遺產。”
  “如果她沒有來領取,那又會怎麼樣?”
  電話那端沉默了片刻。
  “稍候片刻,我查一下……哦,找到了。如果是這樣,遺產就全數留給牛津玉米市場街193A的亞倫羅謝特先生,走運的傢夥。我想,就這些了。”
  “啊,”芬恩沉思,“謝謝你,依凡斯,感謝不盡。”
  “不客氣,”對方說,“向牛津問好。”然後掛上電話。
  芬恩在電話亭外站了一會兒,盤算著一些事情。旅館的旅客魚貫從他面前走過,向賴得利要交通時間表、要計程車和報紙。賴得利效率十足地一一辦妥。在餐廳裡,餐桌已經佈置妥當,領班正在察看用鉛筆寫在菜單背面的訂位元名單。
  毫無疑問的,羅謝特先生有充分的動機可能謀殺愛密麗亞•泰蒂小姐。如果他只是遺囑的執行人之一,他沒有機會故意不刊登廣告,害泰蒂小姐失去繼承權利;所以,趁她真的出現時……芬恩搖搖頭,這並不是真的說得通。不說別的,光說史耐斯小姐怎麼會賦予羅謝特先生這麼大的權力,就教人想不通,不論她多麼信任他,都說不過去;還有,如果羅謝特真的謀害了泰蒂小姐,還敲了凱德根一棒,為何當時沒有認出他?如果有,他為什麼又要巨細無遺地提供資訊?當然,他也不一定是打昏凱德根的殺人兇手,可能還有共犯。但是,為什麼又扯上一家玩具店呢?
  芬恩深深歎了一口氣,輕拍手中的書。他本來是一位性情活潑的人,但是此刻也不免感到有點沮喪。他向賴得利揮揮手,逕自走回酒吧去。凱德根和夏曼先生的交談已經陷入僵局,夏曼先生到此已經將他對珍•奧斯丁的看法都說盡了,而凱德根又想不出任何新鮮的話題。不過,此刻芬恩卻有意回避他們,他走到骨瘦如柴的憂鬱青年郝斯金先生面前找他攀談。
  郝斯金先生絕對不是一個麻煩的大學生。他總是準時做好他分內的作業,即使欠缺熱忱,他也從未喝醉,時時保持紳士風度;他惟一的特色是他太有女人緣。此刻,他正坐在他的第二杯雪利酒面前,敦促黑髮的玫麗安多吃一些巧克力。
  芬恩先以敬畏的眼光望著他的女伴致個歉,便將郝斯金先生拉到外面說話。
  “郝斯金先生,”芬恩略帶嚴肅地說,“我不打算質問你為何把青春歲月的黃金時光浪費在非法購買的雪利酒上——”
  “教授,我真是感激不盡——”郝斯金先生沒有露出任何狼狽的口吻。。
  “我只想問,”芬恩直問,“你能不能幫我做一件事?”
  郝斯金先生眨眨眼睛,默默地點頭。
  “你對珍•奧斯丁的小說感興趣嗎?”
  “先生,我始終都覺得,”郝斯金先生說。“她描寫的女性角色太可憐了。”
  “總之,你應該曉得,”芬恩現出笑容。“裡面有個可憐的傢夥,他對珍•奧斯丁十分著迷。你可不可以把他留在裡面一個小時。”
  “再簡單不過了,”郝斯金溫和而自信地說,“不過,我想我還是先打發走我的女伴。”
  “當然,當然。”芬恩匆促地說。
  郝斯金先生再度鞠躬,然後就回酒吧去。不久他就好言解釋,護送玫麗安出來。他溫暖地握緊她的手,向她道別,然後回到芬恩身旁。
  “告訴我,郝斯金先生,”芬恩一時心血來潮突然感到好奇。“你如何解釋你對女人的奇特魅力?如果你覺得我太魯莽,就不必回答。”
  “一點也不。”郝斯金先生的表情似乎對這個問題相當滿意,“真的很簡單。我安撫她們的恐懼,請她們吃糖。這一招似乎十分管用,從來沒失敗過。”
  “哦,”他吃了一驚,“哦,好,非常感謝你。郝斯金先生。現在,請你回酒吧……”他開始下指示。
  凱德根十分欣喜有郝斯金先生來輪班。他和芬恩離開酒吧的時候,郝斯金先生和夏曼先生已經談得很熟絡。
  “你到底在變什麼把戲?”
  他們出來以後凱德根就迫不及待地問。喝下五品脫的啤酒後,他已經有點醺醺然,不過頭痛已經好多了。芬恩拉著他走下走道,在接待處兩把亞述風格的木椅上坐下。芬恩說明瞭他打過的電話內容。
  “……不,不,”談到羅謝特時,他暴躁地打斷凱德根驚訝的輕呼。“我真的覺得他不可能做這件事。”
  他陳述了他的理由。
  “這只是你的遁詞,”凱德根回答,“這純粹是因為你對那些廣告抱著浪漫的幻想——”
  “我正要告訴你這一點,”芬恩恨恨地回道。他停下來審視一位路過的妙齡金髮美女,她穿著毛皮大衣和高跟鞋。“因為,事實上,那則廣告和史耐斯小姐的確有關。”
  “他們之間有什麼關係呢?”
  “這個。”     棒槌學堂•出品
  他誇耀地揮舞了一個手勢,把他手中的書拿了出來,姿態就像正要提出有力證據的檢察官一樣。凱德根大惑不解地讀了起來。書名是《愛德華•李爾的胡說八道詩集》。
  “你應該還記得,”芬恩在空中揮舞著他的手指,“史耐斯小姐喜歡讀打油詩。這個——”他權威地拍拍書,“就是打油詩。”
  “你真叫我驚訝。”
  “而且,這是打油詩的最高典範。”芬恩突然放棄他的指導姿態,陷入苦惱。“有人真的認為李爾沒有能力使他的五行民謠的最後幾行跟前面幾行有所不同;事實上——”
  “沒錯,沒錯,”凱德根不耐煩地從袋中取出那則報紙上的廣告。“我懂你的意思了。‘萊得,裡茲,魏斯特,摩爾得,柏林’,利用五行詩來指定人物,實在是很棒的方法。”
  “嗯。”芬恩翻開書面開始搜尋。“我總覺得咱們夏曼先生就是其中一個。你瞧這兒——有個摩爾得老先生極度怕冷,所以他買了一些皮手套,一些皮大衣,一些呢絨,把自己裹起來禦寒。從形容中看來,他活像只北極熊。你看像不像?”
  “像,可是——”
  “還有,他昨夜走運得到了一大筆遺產。顯然還有好幾個人也同樣走運。”
  “萊得,裡茲,魏斯特和柏林。”
  “答對了。魏斯特老人,你記得。穿著一件淺紫色的背心——”
  “還有,沒寫在這裡;他從未得到休息。”
  “是的,但是他們讓他轉動鼻子和下巴,只是治療,沒什麼特殊之處。”
  “哦。”凱德根停下來想他是不是喝多了,“那麼,萊得呢,”
  “有一個年輕的萊得小姐,”芬恩又翻了幾頁,接著說。“她的鞋帶通常都沒系上。她買了幾雙木屐和幾隻小大麥町狗,小狗經常跟著萊得走來走去。這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你知道,因為人們本來就很少系鞋帶,木屐也不難想到;只剩下小大麥町狗要解決了。”
  “我記得柏林。”
  “我也是。他是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芬恩首度現出猶豫之情,“這一切聽起來很瘋狂,是不是?”
  “哦,那不正是你的推論嗎?”
  “其實我一點頭緒也沒有。”芬恩思索著。“只有各種巧合拼湊的無頭線索:史耐斯小姐、打油詩、羅謝特、廣告、夏曼繼承的遺產。但是,我承認我想到了夏曼和‘其它人’可能是遺產受贈人,這是說如果泰蒂小姐沒有來領遺產的話。”
  “但是,受益人不是他們,羅謝特才是。”
  “表面上看來是這樣。”芬恩從一個金盒子裡拿出一枝香煙,緩緩放入口中,“你曉得,有所謂的秘密信託。你把錢留給一個人,再交代他把錢轉給另一個人,再設一些安全條件,確認他一定要做到。這樣一來一般大家就不知道得到遺產的人是誰。”
  “可是,史耐斯小姐幹嗎要如此大費周章?”
  “我不曉得。”芬恩吸著香煙,試著吹出一圈煙霧,“我敢說羅謝特先生一定可以告訴我們答案,可是他就是不肯,真是一個卑鄙的傢夥。”
  “夏曼也不會說的。”凱德根沮喪地說,然後頃刻突然現出明亮的神采,望著一位受歡迎的女小說家蹣跚著走進電梯,“我試過了。”
  “你也開始盲動妄進了,是不是?”芬恩深感興趣地說,“就像是瓷器店裡的一頭牛?反正,我很肯定他會漏出口風。”
  “對了,你為什麼把那個大學生塞給他?”
  “主要是為監視他,好讓我跟你說話。”
  “我明白了。嗯,我們必須找一個穿紫色背心的男人,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一個養小大麥町的女孩,一個——對了,裡茲呢?”
  “她的頭上盤著珠寶。”
  “親愛的傑維斯,”凱德根說,“這一切既美妙又無望。”
  但是芬恩卻搖搖頭。
  “那倒也不儘然,”他說。“如果我們可以找到一位有著藍色眼睛的美麗女店員,還有一隻小大麥町狗……咱們現在就開始行動吧!”
  “行動?現在?”
  他們採取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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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6:28:5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關鍵的目擊者

  事後回想起來,凱德根終於確信,冗長地講述這件經歷給無聊或坦承多疑的聽眾聽,是這整件事情當中最非比尋常、不可置信的經歷。他對事情的判斷力確實多少被啤酒損傷了;而這件事在牛津說來,也比全球任何人類居住的角落更不可置信;不過,即使在當時,他也覺得一位詩人和一位大學教授,堅持用地毯式的搜索方式,挨家挨戶走遍全城的商店,去尋找一位牽著一隻小大麥町狗的藍眸美女,希望找到她以後可以解開伊佛利路玩具店消失之謎,其實在一個正常而自重的社會裡,是支持不了多久的一件事。不過,傑維斯芬恩似乎沒有任何猶疑,他相信郝斯金先生在接到進一步的命令前,會繼續執行監視夏曼先生的任務;他也相信羅謝特先生的廣告跟泰蒂小姐的死亡有某種關係,而他的分析是對的;他還相信,在牛津這麼小的地方,他們不可能找不到那個牽著小大麥町狗的藍眸美女(相反的,凱德根卻認為,她可能永遠都不會出現在他們面前);反正,除了尋找她,他似乎也沒有別的事好做。
  他的計畫是,他們兩人各自沿著喬治街兩旁的商店,逐一探詢美麗的籃眼女郎,既然已經確信這些詩中的人物是存在的,打聽他們的寵物在此時此地似乎是可行的;這項計畫執行的區域包括整個購物中心。站在人潮洶湧的人行道上,聽著敲響正午過一刻的鐘聲,凱德根沮喪地同意芬恩的計畫。他暗忖,反正他可能走不遠就會被逮捕了。
  “萊得是這首五行詩中惟一的年輕女郎,”芬恩喪氣地望著長又長的喬治街,“所以,夏曼說的一定是這個女孩。到街頭我們再交換彼此的資訊好了。”
  他們開始出發。凱德根出擊的第一家是間煙草店,裡面的主管是一位豐滿的白髮女人,看不出年紀。凱德根這時才想起這件任務的困難,已經因為下面的考慮而增加:

  一、夏曼先生的女性美標準沒人知道;
  二、不湊近前是很難看清楚一個人眼睛的顏色的。

  他假裝近視把臉湊近白髮女人,她倏然向後跳開,沖著他假笑。他猜,她的眼睛如果不是藍色就是綠色。
  “我能為您效勞嗎?”她說。
  “你有沒有一條小大麥町狗?”
  出乎他的意料與不悅,她發出一聲小小的尖叫聲。
  “瑞格先生!瑞格司先生!”
  一位焦躁、滿臉疙瘩的年輕男人穿著棉毛衫和皺皺的晨裝從店後走出來。
  “什麼事,布藍特小姐?”他說,“到底是什麼事?”
  “他問我有沒有一條小大麥町狗。”
  “真是的,先生……”
  “這麼問有什麼不對?”
  “哦,先生,你不覺得……這或許有點……那不就是說……噢——”
  “難道近幾年來,猥褻的字句已經暴增?”凱德根說,“不!”
  他大步走出去。
  在接下來他拜訪的那幾家商店中也都一無所獲,不是沒有藍眸美女,就是缺少小大麥町狗。他輪番遭到的反應分別有憤怒、發笑、困惑和生硬的回禮。每隔一陣子他就會看見芬恩出現在對街上,隔著忙碌的交通道路向他做個一無所獲的手勢,旋即又消失。他變得垂頭喪氣,開始在他進去的每家商店裡買東西:一管牙膏、幾條靴帶、一條狗項圈。當他終於在喬治街和玉米市場街交叉口的紅綠燈碰到芬恩時,他已經像一棵負荷過重的聖誕樹。
  “我的天啊,你提著這些東西做什麼?”芬恩說,然後不等他回答便又搶著說,“這真是一件苦差事。我這邊沒收穫,有個女人還錯以為我是在向她求婚。”
  凱德根苦惱地將他顯然剛剛購買的藤籃從這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事實上,他覺得他們顯然被監視了。有兩個身著深色西裝的大個子已經一路跟蹤他們許久,此刻正站在對街的轉角,兩人都故意延長點燃香煙的動作。他們不可能是員警,因此,他們一定跟愛密麗亞•泰蒂的死有關係。可是,正當他想告訴芬恩這件事情時,芬恩卻突然護住他的手臂。
  “你瞧!”芬恩大吼。
  凱德根抬頭一看,有一位女孩剛剛從玉米市場街後面一條巷門出現。她年約二十三歲,身材高挑,身材比例均勻,有一頭自然的金髮,一雙大而坦誠的藍眼,高高的顴骨,一個堅定優美的下巴。她向巷內的人打招呼時櫻唇綻露出頑皮的笑容。她穿著襯衫,系了領帶,外面罩一件深咖啡色的外套,腳穿一雙短靴,走路的姿勢有一種漫不經心的優雅和健康。
  在她身旁赫然跟著一條白底黑斑點的大麥町狗。
  “它可不是只小狗。”芬恩說。
  她正朝他們走來。       棒槌學堂•出品
  “它可能長大了。”凱德根說,想到不必再踏破鐵鞋進商店去尋找,他一時高興過頭竟然不智地提高聲調:“一定是那個女孩!”
  她聽到了,看見他們,遂停下了腳步,流連在她朱唇旁的笑意逐漸消久。她眼中突然升起一種類似恐懼的眼神,改變方向拔腿跨過馬路,快步跑上大街,還不時回頭察看。
  芬恩愣了一下,立刻拉著凱德根的袖子跑過街,追了上去,絲毫不管行人交通信號燈已經由綠轉紅,停在紅燈前的汽車引擎已經開始加速準備啟動了。他們就像希臘神話裡誤闖陶瑞斯樹叢的歐瑞提斯被復仇三女神追著跑似的,在汽車的追逐中抵達對街的人行道。從眼角的餘光中,凱德根瞥見那兩個穿深色西裝的大個子也跟了上來。有一陣子,那個女孩消失在一家大型瓷器店的櫥窗後面,可是他們很快再度發現她匆匆推開人行道上悠閒溜達的人群。在一致的默契下,他們開始拔腿追跑起來。
  朗寬街不辱其名,不但寬而且又短又直。在中央有一排計程車隊伍,在盡頭可以看見賀特佛學院、布萊克•威爾先生的書店、雪都尼音樂廳(前面有一排羅馬皇帝的石雕頭像,就像某些原始部落的圖騰一樣簡樸而具訓誡作用),以及巴德里安圖書館。日正當中的豔陽和煦悅人,在灰白色的石牆上照耀出金光與藍光,不屈不撓的女大學生討論著她們早上的最後一門功課。芬恩和凱德根繼續追著跑,經過她們身邊時,凱德根還用刺耳的聲音大叫“嗨”。
  當他們逐漸靠近時,女孩也小跑起來,那條大麥町狗也一直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她。但是,芬恩和凱德根都是精力旺盛的男人,要不是一位身穿牛津員警制服的人突然攔住他們的去路。他們就快追上她了。
  “喂,”穿制服的人一本正經地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凱德根驚慌了起來,可是他很快就發現員警並未認出他來,只是追究他們狀似好色的追逐。
  “那個女孩,”芬恩手指著她怒不可遏地說,“那個女孩——”
  員警抓抓鼻頭。
  “你們兩個聽著,”他說,“我們都是愛的奴隸,但是也不能違反公平原則,曉得吧,一次只能有一個人去追求,不要一擁而上。你們最好去吃頓午飯。”
  他溫和地補上最後一句話,顯然,他認為這樣可以降低性欲。
  “噢,天啊,”芬恩厭惡地大叫,“走吧,理查。現在再去追她也沒意思了。”
  在員警仁慈的注視下,他尊嚴地帶頭走進貝裡歐學院哥特式的大門。不過,一走進去以後他們就立刻穿過庭園,進入隔壁的三一學院。在鐵門外巡邏的員警看見他們打消念頭以後安心地背對著他們朝玉米市場街方向走了;女孩仍然猶豫地在雪都尼音樂廳外面徘徊。那兩個身著深色西裝的大個子則在一家西服店對面流覽櫥窗。凱德根向芬恩指出那兩個人,並提出了他的懷疑。
  “嗯,”芬恩若有所思地說,“也好,這一來我們正好可以甩掉他們兩個。可是,我們也不能冒險跟丟那個女孩。我們最好儘快追上那個女孩,希望一切都順利。顯然昨天晚上打昏你的人想要監視你的行動,不過他們看來很敏捷,除了跟蹤還不會採取什麼舉動。”他對這整件事感到興奮。“好啦,咱們走吧!”
  他們再度走上朗寬街,女孩看見他們,猶豫了一下就轉身進入雪都尼音樂廳,把狗留在門外。它耐心地坐下來等待。芬恩和凱德根加快腳步。那兩個穿深色西裝的男人顯然對牛津的地形不太熟悉,一直到芬恩和凱德根都到達雪都尼音樂廳門口了,他們才發現,又追了過來。
  這幢建築是克裡斯多福仁恩爵士設計的,包括(且不提四周某些神秘、擁擠的巷道)一間高聳、環狀的圓形大廳,還有藝廊、一架管風琴和一座彩繪的屋頂。在這裡,可以舉行音樂會;在這裡,大學頒發學位證書,談話會也在此進行;在這裡,大型合唱團和交響樂團舉行預演——這樣的預演,韓德爾協會此刻正在進行,臺上的熱情指揮是瘦得不可思議卻又精力過人的阿提默斯•雷恩斯博士。當芬恩和凱德根走上石階穿過走廊邁向大門時,傳入他們耳中的正是由布拉姍斯所原創、喬德貝克神父所改作的《宿命的笛聲》。“盲目地,”合唱團高唱:“我們終於盲目地告別人世。”交響樂團以急速彈奏和低音樂器尖酸暴躁的和絃急速伴奏著。
  芬恩和凱德根向內凝視。交響樂團佔據了音樂廳的大部分,樂團四周的臺階上站著三萬人左右的合唱團,他們高舉著樂譜,目光不安地在樂譜與雷恩斯博士狂熱的指揮手勢間來回跳躍,雷恩斯的嘴巴張得大大的,仿佛在演默劇。“但是無法逗留,”他們吟唱,“因為找不到安息之處。”在愁苦叫囂如於霧中運行船隻的男聲高音部中——全世界的男高音都如此——凱德根發現了他們所搜尋的女孩。他推推芬恩,向他指出女孩的位置。芬恩點點頭,兩人一起進入音樂廳。
  或者應該說,他們試圖進入音樂廳。可惜,就在這個關鍵時刻,他們的去路卻被一位戴著眼鏡、雙眼斜視、長相平庸但是意志堅決的女大學生給擋住了。
  “請出示你們的會員卡!”她低聲的喝叱。
  “我們只是來欣賞的。”芬恩不耐煩地說。
  “噓!”這個女孩手指放在嘴上,他們後面的喧囂聲卻抬高了,“芬恩教授,除了合唱團和交響樂團的團員以外。任何人都不准進去。”
  “哦,哦,那可不,”芬恩說,指著凱德根。“但是,這位是保羅•漢得密斯博士,德國最著名的作曲家。”
  “很榮幸認識您。”凱德根小聲地裝出外國腔,“Sehr vergnugt. Wie geht’s Ihnen?”(幸會,您好嗎?)
  “現在先別管那些規定了,”芬恩插嘴,“我確定雷恩斯博士會很高興見到我們的。”
  他們還未等到任何抗議發出,就奪門而入。那個金發藍眸的女孩隱身在高音部中,想要接近她除了穿越樂團後面的低音部別無他法。所以,他們就在阿提默斯•雷恩斯博士惡毒的注視下,在樂手中間辟出一條路來。身材嬌小、有著一頭栗色頭髮的第二號角手在憤怒中吹走了音。布拉姆斯如雷怒吼,喇叭聲在他們耳邊響起。“盲目地,”合唱團高唱,“盲目地度過恐怖的時光。”他們打翻了鼓手的樂譜架,害他汗流浹背,數錯節拍,錯過了最後進場的時間。
  他們終於來到了低音部,可是前進的困難也一一展現。雪都尼音樂廳並不寬敞,大型合唱團必須擠在一起。以便於令人緬懷加爾各達黑洞。當芬恩和凱德根大汗淋漓地陷入低音部時,不但引起了一場騷動(凱德根一路走一路捨棄手中的藤籃、靴帶和狗項圈),而且也無法再前進了。而退路又已經無可挽回地被封閉了,他們牢牢地被困在低音部的中心。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身上。而且,一位在韓德爾協會合唱團唱了五十五年的老人家遞了一份布拉姆斯的樂譜給他們。這是很不幸的一件事,因為芬恩看得出來他們已經沒有機會可以移動,只能待在原處監視那個女孩;此刻壓抑騷動的辦法只有加入合唱團,不幸的是,芬恩的聲音雖然突出,卻黃腔走板。
  “我們無法停停停停留,”他突兀地加入,“只能流——淚。”前排的幾位低音部團員仿佛背上挨了一拳似的回頭看他。“我們滿載哀傷。”芬恩毫不在乎地繼續唱下去,“滿載哀——傷的人們!”
  對阿提默斯•雷恩斯來說,此刻他的容忍度已經超越極限。他拿著指揮棒猛敲指揮台,樂團和合唱團頓時啞然無聲,空氣中只剩低聲的耳語,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
  “芬恩教授,”雷恩斯痛苦地克制自己,耳語這時也完全消失了,“我相信你並不是這個合唱團的一份了。既然如此可不可以客氣地請你幫我一個忙,離開好嗎?”
  不過,芬恩是不易感到羞愧的,即使面對四百位充滿敵意的音樂家也一樣。
  “雷恩斯,我想這是最小家子氣的表現了。”他反擊瞠目結舌的合唱團團員。“也最沒氣度,最沒有教養。就因為我在一段高難度的樂句中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
  雷恩斯博士像蜘蛛般瘦削的體型從指揮台後傾身向前。
  “芬恩教授——”他壓低聲音說。
  可是,他沒有機會說完他的話。藍眼女孩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悄悄退出高音部,此刻已經踏著細碎的腳步朝音樂廳大門走去了。雷恩斯博士對這個打岔感到不悅,回頭瞪了她一眼。芬恩和凱德根見勢也敏捷地行動,一點禮貌和自製都毫不保留,慌張地穿過低音部和樂團。但是,這個過程還是耽誤了他們不少時間,當他們從重重的人牆之中鑽出來時,女孩已經離開半分鐘了。雷恩斯博士看著他們離去時,臉上現出戲劇性的譏諷表情。
  “現在英語專家已經離開了,”凱德根聽見他說,“我們重新開始。”
  預演又繼續。      棒槌學堂•出品
  時間已經接近下午一點鐘,當他們匆匆回到戶外陽光下時,朗寬街上已經比較冷清。起初。凱德根看不見女孩的蹤影,後來他瞥見大麥町狗慢跑在他們早先經過的街上,女孩就走在狗的前面。在對街的人行道上,兩個穿深色西裝的大個子正在流覽布萊克•威爾先生的書店櫥窗。
  芬恩愉快地指著他們打趣地比喻說:
  “我看‘岩石女妖’和‘大漩渦’還在跟蹤我們。”他說。“不過,我們現在還沒有工夫對付他們。那個女孩一定很心虛才會在擁擠的大街上逃避兩個陌生人,你要是沒有魯莽地大叫:‘一定是那個女孩’—— ”
  “她可能認出我了,”凱德根說,“敲昏我的人可能是她。”
  “我們必須對那個女孩施加壓力。”
  “哦?”
  “哦,算了。”
  所以,追逐再度展開,雖然這次比較小心。芬恩和凱德根跟蹤女孩。“岩石女妖”和“大漩渦”則尾隨在芬恩和凱德根後面。他們轉入林木扶疏的聖吉裡斯街,經過汽車公園和波蒙街的路,走過聖約翰的大門。
  然後,出乎凱德根意料之外,女孩居然進入聖克裡斯多夫學院的大門。

  這是一個不方便卻行之有年的傳統,聖克裡斯多夫學院訂在下午一點半吃午飯,吃飯前則在一點鐘進行日禱。當芬恩和凱德根抵達的時候,日禱才剛剛開始。門房帕爾森不但告訴他們員警已經來過又走了,還說女孩不久前進了教堂,他指著逗留在門口的大麥町狗以示證明。芬恩和凱德根自然也跟進了教堂。
  大學校園中的這一座教堂是上世紀末才翻修的,報死蟲到了這裡也會迷路,但是它嶄新得倒不感覺刺眼。玻璃雖然平凡還算順眼,漆金的管風琴擺出簡單而迷人的形狀,教堂內的座椅既不華麗也不簡陋,就像大多數大學教堂裡的一樣,都像火車車廂的座位,排排相對。唯一不凡的特色是女人專屬的座位,當地稱這個區域為“女巫的廚房”,它擁有自己的出入口。
  在這個特別的早晨,大學校長像細菌一般單獨隔離在他私人的座椅上,心情鬱悶不樂。別的不提,光是早上芬恩那輛莉莉•克莉絲汀三號帶給他的驚嚇,就教他心有餘悸,只是他死不肯承認;另外一個原因則是,《周日泰晤士報》拒絕刊登他的一首詩;第三個原因,從少年時代起他就習慣在一點鐘吃午飯,自從當上聖克斯托弗校長以來,他從來都沒適應過延後到一點半吃飯的習慣。當一點鐘的日禱開始的時候,他就已經肌腸轆轆;進行到第二課時,他的嘴饞已經到達巔峰;接下來的時間他只能痛苦地忍耐著,厭惡地撐過這項禮拜。因此,與一位年輕的金髮女郎在第一首讚美詩期間走進“女巫的廚房”時。他忍不住皺起眉頭;不久芬恩和凱德根也嘰嘰喳喳低聲交談著走進來,他的眉頭就鎖得更緊了;所以當那兩個穿著深色西裝、對英國國教的祈禱書根本就不熟的大個子隨後跟進來時,他愁眉不展的臉拉得可長了。
  為了盡可能接近女孩,芬恩和凱德根擠到了唱詩班旁的民眾座位。“岩石女妖”和“大遊渦”也坐在不遠處。禮拜儀式幽雅地進行,結束前誰也沒動。不贊成會眾唱詩歌的芬恩,專注地看著每個張開嘴巴的人;凱德根放棄回想這一連串事物來折磨自己,他跟校長一樣餓得發慌(不幸的是,第一課的內容大部分都跟食物有關);女孩心無旁騖地做禮拜。“岩石女妖”和“大漩渦”則坐立不安地扭來扭去。只有主的祈禱聲在禮拜堂內,然後禱告詞在不知不覺中就刪短了,在他們還未及察覺時,就已經進行到“因為你就是天國”,眾人則齊聲說“阿門”。

  禮拜結束時,他們才發現座位竟然變成一個大阻礙。聖克裡斯多夫教堂的退席順序,向來根據嚴格的規則來進行,這項規則由大學教員輪流擔任引座員來執行。女人們已經像亞洲的後宮女人一樣聚集在一起,從她們專用的門離開。唱詩班和禮拜堂牧師也退向東邊的法衣室,其餘的人則站著等待。集會的會眾依照順序從西邊的門離去,由校長和教職員帶頭,時間還會因為跪拜禮的習慣而進一步延宕。不瞭解這些程式的人,最好還是畏縮在自己的座位上,假裝陶醉在管風琴的樂聲中,直到其它人都離開為止。
  目前的情形是這樣的。藍眼女孩可以立即離開,不必耽擱,可是“岩石女妖”和“大漩渦”沒有辦法,因為他們離門很遠,而芬恩和凱德根離門更遠,大概要三分鐘才出得去;由於芬恩並未跟其它教職員坐在一起,他當然不能推開人群跟他們先行離去。這個女孩顯然十分熟悉這個規則。如果她在禮拜期間離開,他們就可以佯裝生病立刻跟隨出去;可是禮拜一旦正常結束,他們就只能依序離開了。
  事實上,她是在念祝詞的時候就準備離開的,當時管風琴手才開始彈奏多瑞司的《托卡他樂曲》,也是在這個時候芬恩和凱德根才意識到他們所面臨的問題。三分鐘足以讓女孩有充足的時間消失在大學的校園裡,他們可能永遠無法再見到她。粗壯的引座員嚴厲禁止任何人違反秩序。只有一個辦法——在芬恩的耳語指示下,他們成功了——他們加入了唱詩班隊伍的尾端,在紫衣牧師殿后的情形下,他們成功退席。凱德根的眼角餘波看見“岩石女妖”和“大漩渦”正從座椅起身,卻被引座員攔阻了。他們對這種反常的退席方式完全沒有任何概念,所以想採取行動時已經來不及了。凱德根的目光固定在前面這位男低音骨瘦如柴的頸項與白衣背部,莊嚴地邁向法衣室。
  一進入法衣室,他和芬恩就快速推開唱詩班男孩,沖向通往北邊中院的門口。牧師怒目而視。
  “安靜!”他告誡男孩們,並開始做最後的祈禱,在禱告結束前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們祈禱,”牧師補充,“這所古老高尚大學的教授們都能尊敬你的住所,也期望他們能夠自重。阿門。”
  中院裡沒有女孩的蹤影,帕爾森沒看到她,芬恩詢問了幾個逗留在校園裡的大學生,他們也都沒有見到她。聖吉裡斯街兩端更是空無一人。
  “是不是有一種說法,”凱德根說,“就是律師們所謂的關鍵目擊證人?這個女孩似乎是一個——”
  芬恩打斷他的話,他瘦削紅潤的臉顯得有點狼狽,頭髮豎立:
  “她一定在校園裡,但是我們又不能搜遍這兒的每個房間……咱們往南邊的中院走。”
  他們的運氣並不好。南邊中院中間有個洛可哥式噴泉和詹姆斯一世時期的柱廊,只有一位打著破爛紅領帶穿綠色棱條花布長褲的年輕人在院子裡。在他那青春期結結巴巴的困窘中,他們並未打探到任何消息。
  “我們似乎已經追丟了,”凱德根說,“去吃午飯如何?”
  他痛恨錯過任何一餐。        棒槌學堂•出品
  “當然,最危險的地方或許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芬恩回答。絲毫不理會肚子作響的抗議。“我是說教堂,咱們那兒去。”
  “要是能吃點午飯就再好不過了。”
  “該死,她跑不遠的。來吧,不要再像動物一樣叫餓,太令人不屑了。”
  所以,他們重回教堂。裡面一個影子也沒有,法衣室裡也沒有半個人。法衣室有一條漆黑的通道,裡面有幾間大學教授的辦公室,走道中有個開關,可是沒人找得到,大家也懶得去開它。芬恩和凱德根卻未加考慮就粗心地走入了這條短短的漆黑通道。當凱德根感覺到有一條臂膀像鋼筋般從後面摟住他的腰部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就在這時,他也聽到芬恩的慘叫之聲,才想起“岩石女妖”和“大漩渦”。他們看似無甚了了的跟蹤,此刻已經突然化為真真確確的危險。凱德根耳下的兩條頸動脈被有力純熟的手指壓住,他想呼救,卻失敗了。在他失去意識前的短暫片刻裡,他感覺到身旁有輕微的格鬥聲。他扭轉頭部試圖逃脫那個惱人的魔掌,卻徒勞無功;他眼前一片漆黑,跟著就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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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6:29:2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傑出的司機

  “芬恩去了……”芬恩說,“芬恩歸來……教授挑戰死神——傑維斯•芬恩的故事。”
  凱德根呻吟一聲,眼開了雙眼。他很詫異這次襲擊對他的視覺毫無損傷,除了那一團綠色和紫色的星星;而它們消失後,又被一個橙色的高爾夫球所取代。背景還是一片漆黑,他閉上眼睛以便驅逐高爾夫球的影子,星星卻又再度出現,他又呻吟了一聲,這次更加清醒。他身旁也傳來芬恩呢喃的聲音。他一點一點地感覺到身體的疼痛,他試圖移動四肢,但是並未成功,因為手腳都被綁住了。然後他甩甩頭,突然覺得好多了;而且他並未像先前所恐懼的被打瞎了——在他左前方透出一條白色的光線。
  “謀殺橫行大學校園,”芬恩說,“血淺方帽,芬恩反擊!”
  “你說什麼?”凱德根的聲音還有點虛弱。
  “老朋友,你還好嗎?我在替柯理斯賓想書名。”
  “我們身在何處?”    棒槌學堂•出品
  “我想,我們是在被偷襲的通道盡頭的壁櫥裡。我實在是個白癡,居然這麼大意。你被綁住了嗎?”
  “對。”
  “我也是。不過,他們大概綁得很倉促,所以應該很輕易就可以松脫。”
  “好吧,魔術大師胡迪尼,請露一手。”
  “好啊,”芬恩生氣地說 ,“那你來想辦法救我們出去啊!”
  “試試發出聲音,大聲呼救。”
  “我已經試過各種聲音了,問題是,很少有人會到這裡來,尤其是在午飯時間。魏克司和柏洛的辦公室就在外面,可是魏克司重聽,柏洛又經常流連在倫敦。我們只能等到有人出現時再出聲。這個地區太偏僻了,發出聲音也沒人聽得見。”
  “我還是覺得我們應該試試看。”
  “你真囉嗦……好吧,我們該怎麼做?”
  “我們應該高喊。救命啊!對不對,然後用腿踢門。”
  “好吧,只要你別踢到我就行。”
  他們踢門呼救了好一陣子,但是沒有結果。
  “我看我們還是省點力氣吧。”凱德根終於放棄。“你想現在是幾點了?”
  “大概只差五分或十分就兩點了。我其實沒有完全暈過去,有點曉得究竟發生什麼事,他們把我們拖進這裡以後我就蘇醒了。”
  “有樣東西頂著我的屁股。”
  “這是很有趣的,你曉得——”在黑暗中芬恩的聲音有種教育家的氣勢,“因為這似乎顯示,我們如果追上那個女孩,她就可以告訴我們重要的事情;而“岩石女妖”和“大漩渦”的任務就是阻止我們聽到那個消息。我還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他們現在應該正忙著讓她消音……”他的聲音逐漸消失。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羅謝特或者是敲昏你的人,可能就是派他們來跟蹤我們的主使者。在我看來,應該是後者。”
  “夏曼?”
  “不——他還沒離開酒吧。如果他早就認出你,而且安排了這一切,他是不會自在地說那麼多話的。夏曼可以排除在外。”
  有段漫長而喪氣的沉默。在擁擠的空間下他們都開始感到針刺般的疼痛,凱德根口幹頭疼,真希望能抽枝煙。
  “咱們來玩‘艱澀難讀書籍’遊戲。”他建議。
  “好,《尤裡西斯》。”
  “很好。法國諷刺作家賴伯萊的作品。”
  “好,《翠絲卓姆•宣蒂》。”
  “好,《金碗》。”
  “好,《瑞斯拉斯》”
  “不行,我喜歡這本書。”
  “我的天啊,那就換《克蕾瑞莎》。”
  “好。《提多書》——”
  “閉嘴一分鐘。我想我聽到聲音,有人往這邊來了。”
  事實上,是有腳步聲接近外面的石牆,輕而不規律的腳步聲。
  “現在,一起來,”芬恩精神勃勃地說。“——一二——三——”
  他們發出震耳欲聾的囂叫,“像一陣風,”芬恩反射性地朗誦,“刺耳地吹拂一片無人踏足的荒土在所有的夜晚……”
  腳步聲躊躇不定,靠近,停下。鑰匙扭開門鎖,壁櫥打開,像洪水般泄進來的日光使他們目眩。一位矮小耳聾、老態龍鍾的教授穿著長袍子探頭進來。
  “老鼠!”他戲劇化地尖叫,“掛毯裡有老鼠!”
  他做出拿劍向他們刺來的動作,激怒了芬恩。
  “魏克司!”芬恩說,“看在老天爺的分上,放我們出來吧。”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魏克司問。
  “快幫我們鬆綁,你這個笨老頭。”芬恩討厭地吼他。
  “我猜是個幼稚的惡作劇吧,”魏克司鎮定地說,“唉,我想,總得有人來為你的愚行收拾善後。”他用顫抖但堅決的手指解開綁在芬恩手腕上的手帕結。“一定是那些偵察工作惹來的後果,玩火的人早晚會被火灼傷的。對不對?”
  “廢話一堆……”芬恩抱怨。
  他解開腳踝上的粗繩,四肢僵硬地跳到壁櫥外面。
  “現在幾點了,魏克司?”
  “鐘敲過一會兒了,”魏克司說,“又該敲鐘了。”
  他解開凱德根的手腕。大學的鐘聲響起。敲了兩下。凱德根也替自己鬆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現在,聽著,魏克司,”芬恩一本正經地說,“這件事很重要——”
  “我一個字也聽不到。”
  “我說這件事情很重要!”
  “什麼事請很重要?”
  “我還沒告訴你。”
  “我知道,所以我才問你啊!”魏克司愉快地搓著雙手,在石板上躍躍跳跳。芬恩生氣地瞪著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追那個女孩兒,我都看到了。”
  “是的,沒惜,你看到她了嗎?”
  “大情聖芬恩。”
  “噢,真叫人氣結!”     棒槌學堂•出品
  “我看到她了。”魏克司說,“就在剛才我進來的時候。”
  “然後呢?”芬恩克制不住自己的不耐。
  “妖怪抓住她了。”
  “不,魏克司,別鬧了,這是很緊急的事情——”
  “是嗎,”魏克司說,“很緊急?我才不信。反正,我剛剛來的時候,她正在中院跟幾個殺手說話。,他們似乎急著將她弄走——”
  他的話還沒說完,芬恩和凱德根已經拔腿跑出去了。當他們的腳步聲清脆地跑上鋪石走道和哥特式拱門,進入前面中院創校者半身石像前面時,凱德根已經氣喘吁吁,只能羡慕芬恩擁有運動家的體能爆發力。在餐廳用過午飯的大學生此刻已經開始走回自己的宿舍。校園內並未見到半個外來者。他們又不約而同地沖往校門,就在對面聖吉裡斯街旁,那個女孩,那條大麥町狗和那兩個男人正登進一輛黑色轎車。他們跑上馬路,一面揮手呼喊,結果卻反而加速對方的登車動作。車門很快就關上,引擎啟動,大轎車瞬間就駛上了班伯力路。
  “莉莉•克莉絲汀!”芬恩好像在召喚太空仙女似的說。“莉莉•克莉絲汀在哪裡?”
  四下看不到車子的蹤跡,他問得更急切。
  “你把它留在‘權杖與王位’酒吧外面。”凱德根提醒他。
  “噢,我真蠢!”芬恩厭惡地大罵。
  他向馬路兩端四下張望。如果此刻路旁停著任何一輛車子,他會毫不猶豫先偷了車再說,可惜馬路兩旁空空如也,惟一駛向班伯力路的車子是一輛大型的八輪貨車。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揮手攔車,叫人意外的是車子居然停下了。
  “哈囉,”司機對凱德根說,“你不就是我昨夜載的那個瘋人。電線杆?”
  他爆出愉悅念舊的笑聲。
  “哈囉,”凱德根說,“我們要追前面那輛黑色的大轎車,瞧,你現在還看得到它。”
  司機向前看了一眼。
  “天助我也,”他說,“你們以為這東西是什麼?一陣討厭的颶風?不是,”他客氣地補充。“只要你們不怕摔斷骨頭,它並不介意飆一下。”
  凱德根絕望地看看馬路前方,可是沒有別的車子。他察覺芬恩正在跟剛剛追來的老教授魏克司進行無奈的爭辯。
  “不,不行,魏克司,”他表示,“你跟來隻會礙手礙腳。回房去吧。”
  他向魏克司拍拍雙手,想打發他走。
  “我的天啊,快點走吧,”凱德根不耐煩地說,“否則我們乾脆就不要追了。”
  他們三個爭吵了一番,最後還是三個人都擠進車子裡,貨車再度啟動。
  車子確實跑得很快,製造出的效果就好像是兩個磨石之間的電動按摩。
  “它現在已經卸光貨了。”司機解釋,速度表上的指標現在已經超過四十碼。他們撞上廢棄的輪胎,車子彈了起來,司機咒駡了一聲。那輛該死的轎車已經不見蹤影,我們永遠都追不它了。”
  芬恩似乎也表示同意。迫於貨車車廂窘迫的空間,他不得不讓魏克司坐在他的膝蓋上,而他也不吝於表露他對這個安排的感受。雖然魏克司很安於現狀,芬恩的脾氣卻並未因之改善;凱德根開始感到饑腸轆轆;司機則是泰然自若,顯然把讓人搭便車當做家常便飯。他們四個人形成一副奇觀。
  “魏克司,我想不通你為什麼一定要跟來。”芬恩狀甚不堪地抱怨。“你來隻會礙事。”
  “什麼?”魏克司傲慢地說,“這是怎麼回事?啊,你告訴我啊!”他的頭撞到車頂。“該死。”他說。“該死,該死,該死,畜生。”
  班伯力路兩旁的房子飛快向後消逝,現在他們已經進入比較空曠的鄉間,貨車時速達到五十碼,完全不理會車速的限制;可是,當芬恩提醒他們這件事時,一如慣例,衝破極限比墨守常規多受到鼓勵。
  “那輛車改道的幾率有多大?”
  “我猜,大概是百分之一吧。”凱德根問答。“反正,這趟車坐得很愉快。”
  “什麼?”魏克司問。
  “我說這趟車坐得很愉快。”
  “很高興你這麼想。”魏克司不悅地說,“如果你坐在這副骨瘦如柴的膝蓋上。你就不會太舒服了。”
  他們來到一個十字路口,路口旁有一個汽車協會的男人。司機減慢車速。
  “啊,朋友,”他高聲問,“你有沒有看到一輛黑色烏堡轎車經過?”
  “員警會取締你們的,”汽車協會的人說,“如果你們繼續超速,員警會取締你們的。你們違反法律。”
  “別多管閒事,”司機說,“看到那輛黑色轎車沒?到底看見了沒?”
  “見了,幾分鐘前。”汽車協會的人勉強屈服。“開得像個瘋子,向左轉了。”
  司機滿意地轉動方向盤,循著那人指示的方向急駛而去。不久,道路兩旁的房舍就逐漸減少,偶爾才經過一兩家木屋或農莊。兩旁的山野都很平坦,北方的地平線有一列山脈。他們經過幾處跨在蜿蜒小溪上方狹窄凹凸不平的橋樑,橋旁還種著楊樹和柳樹;圍籬因鐵線蓮而顯得白而蓬鬆,倚著成熟的黑莓而顯得黝黑,燦爛的印第安豔陽照耀在頭頂上,景泰藍般的藍天萬裡無雲。
  “工業文明,”司機出其不意地冒出驚人之語,“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詛咒。”
  凱德根瞪著他。
  “我們跟大自然失去接觸,我們都太缺乏生氣了。”他嚴肅地望著芬恩紅潤的臉色,“我們失去了——”他威脅似的停頓了一下,“跟人體的接觸。”
  “我可沒有,”芬恩諷刺地說,推推坐在他腿上的魏克司。


  莎麗•卡爾絲黛對她的生命感到些許遺憾。因為直到目前為止,命運都對她太好了,這使她更加遺憾。她指的當然不是她的財運。自從父親過世以後,她和母親就斷了生計來源,只能勉強糊口過日子(不過,她們還是想辦法維持一個舒適的家,除了閑來會拌拌嘴之外,兩個人的日子倒也還過得去),但這並未妨礙她們幸福的太平日子;雖然在藍諾克斯布莊工作算不上是高尚的職業。但是除了這些小缺憾以外,生命對莎麗•卡爾絲黛的眷顧其實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她一帆風順。從未像一般人為了小小的疑惑或焦慮,就被折磨得受挫連連或羞愧不已;事實上,她完全不懂得裝模作樣,她對世界和人們懷抱著真誠的興趣,擁有過多的活力(雖然她並不自知),而這種活力正是此刻某一位貨車司機在向兩位大學教授和一位英國著名的詩人說教的主題。“你是一匹高責的小雌馬。”一位中年男子曾經如此告訴她,“天啊,真是天大的侮辱。”莎麗堅決地將他的雙手撥開。不過,這裡面倒是有幾分真實——莎麗具有充沛的活力和特別棒的身材,這在任何社會階層中都難得一見,卻最常出現在所謂的較低階層中;至於她有沒有知識內涵,則是另外一回事了。生命對她而言,一直是一件美好快樂的事情,直到昨夜為止。
  她環顧這座農莊的窄小客廳,裡面既醜陋,裝潢也糟透了,跟她自己家裡的小客廳正好是相反的對比。桌椅和壁櫥都是用最廉價的木材製成,還漆上一層令人沮喪的呆板棕色;椅套和窗簾是一種令人作嘔的綠色,而且已經舊到起毛球了;而牆上所掛的顯然又是無趣的宗教圖畫——聖沙巴斯欽被劍刺穿,不幸的約拿被摔下船,(更驚人的是)一個豔麗的蘇珊娜在兩位無趣的老人面前遊戲。莎麗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顫,然後才意識到她正在渾身發抖,於是趕緊拿著皮包坐下來,凝視骯髒窗戶外荒蕪的花園,力持鎮定。她聽得見那兩個男人在隔壁房間竊竊私語。她要不是如此孤單無助就好了……但是,她又不敢告訴母親任何事。
  今天發生的事件在她心中又重新上演了一遍。她本來不打算去參加韓德爾協會的排演的,雖然她是應該要去的,可是她心頭的憂慮實在太重,根本就唱不出聲音來。所以,當那個目光冰冷的男人在街上對著她大叫了一句什麼,她頓時就恐慌起來。畢竟,他們很可能是警方派來的。她仿佛記得在城裡看過那兩人之中的那個高個子,當她發現他就是芬恩教授時,著實更加恐慌,同時,也驚訝於一個以偵探聞名的人看起來居然如此之和藹可親。後來她又暗忖。“白癡!不然你以為他應該長什麼樣子?”這場追逐簡直就是一場噩夢,雖然後來她已經曉得他們不是員警(如果是的話,他們顯然就算打斷排演也在所不惜)。幸好她以前去過聖克裡斯多夫教堂,她曉得他們如果追進教堂。她就有機會在禮拜結束的時候逃走,反正她已經恐慌到無暇思索其它辦法;同時,她也沒有機會問自己,這種魯莽的逃避究竟是為了什麼。那只是一種直覺,現在回想起來。她自己也覺得荒謬可笑,可是……

  後來又出現另外兩個男人,也就是現在跟她在一起的這兩個。就在她以為自己終恢復自由以後。他們卻在她離開教堂不久就追上了她。她告訴自己,儘管他們的外表看起來“好像是蹩腳驚悚片裡的人物”,她對他們卻有一點信心。至少,他們表現得彬彬有禮,而莎麗信任禮貌。年長的那個——就是鼻子扁扁的那一個——顯然是帶頭的,他說:
  “對不起,打擾你了,小姐,那兩個男人顯然在找你的麻煩。別讓他們來煩你,他們不是員警,你曉得,他們沒有獲得任何訊息,不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麼事。”
  她突兀地轉向他。
  “你知道——”
  “一點點,小姐,柏林告訴我們的。你還記得柏林嗎?”
  她點頭——    棒槌學堂•出品
  “小姐,事實上就是他派我們來找你的。他似乎發現了什麼跟昨夜有關的事情,可以為你開脫。他要我們現在帶你過去跟他見個面。”
  她猶豫不決,雖然陡然松了口氣,卻又有一種非理性的焦慮。
  “我……在哪兒?距離這兒遠嗎?”
  “不遠,小姐,就在班伯力路過去一點。我們的車子就在外面,花不了十分鐘的。”留意到她的猶豫,他又說:“走吧,小姐,我們沒有理由傷害你,對不對?據我所知。你的麻煩已經夠多,不可能更糟了。不妨這樣想吧。即使柏林先生是兇手——何況他不是——他最不可能傷害的,就是還沒有不在場證明的嫌犯,是不是?”
  她忍不住打哆嗦,可是他的話又似乎十分有道理,所以,最後她終於同意:
  “那兩個跟蹤我的人呢?”
  年輕那一個咧嘴笑了一下“
  “沒事了,小姐,我們放假線索將他們打發走了。現在他們應該走掉了。”
  所以。她就跟他們走了。就在上車之際。有個人在後面大聲嚷嚷,可是車子啟動得太快了,她根本沒看清楚來人是誰。而現在——現在抵達後又沒人來迎接他們,這似乎有點反常。那個男的說他一定是有事耽擱了,建議她等一下;然後他們就告退,到外面去說話了。現在她不想再等下去了,她感到不安,而且痛恨這間醜陋的客廳。
  “丹尼!”她高呼。
  原本不停在房裡走來走去的大麥町狗聞聲立刻跑過來,將頭放在她的膝蓋上。她撫拍一下它的頭,然後下定決心要不計代價離開這個地方。稍早她已經試過窗戶,發現被釘死了,准一的出路就是經過外面那兩個傢夥交談所在的玄關。猜疑在她心中逐步擴大,她遲緩而猶豫地打開客廳的門。她聽到了一句話說:“總是可以查出屋子的主人是誰,”然後他們就轉過身來看她。
  他們此刻看來與之前判若兩人,雖然外表還是原來的樣子,他們的態度卻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在她看來,年輕的那一個。貪婪地覬覦她的身體;另一個的眼神更可怕。
  “我想——我想,我必須走了,”她虛弱地說,雖然話尚未出口她就知道這是全然無望的。“你們可以送我回牛津去嗎?”
  “不行。小姐,你還不能走。事實上,你暫時還不能離開。”較老的那個說,”“你必須在這裡待一段時間。”
  她沖向大門,可是年輕男人的動作比她還快。他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捂著她的嘴。她又咬又踢,憤怒地抵抗,因為莎麗不是那種面臨危險就會昏倒的女孩。那條大狗張牙露齒地咆哮,咬住那個男人的腳跟。
  “我的天啊,”他向另一個同夥大叫,“把這畜生弄走!”
  突然傳來一聲爆炸,狗兒立即發出痛苦的尖叫。莎麗的嘴爭得片刻的自由。
  “你這個魔鬼!”她哭著說,“丹尼……走!走,乖!”
  一隻汗淋淋的熱手打斷了她的話。大狗猶豫了一下,偷偷溜向農莊的後面。
  “擋住那只畜生!”那個年輕的壞蛋急吼,“不——還是來幫我對付這個潑辣貨。”
  他們三個就這樣卡在這間小小的玄關處掙紮搖晃。莎麗的力氣逐漸衰頹,他們把她的左臂痛苦地扭在她的背後。她做了最後一次的掙紮,然後感覺有一隻手扼住了她的喉嚨,幾秒鐘後她眼前的世界就變得一片漆黑了。
  蘇醒的時候,莎麗並沒有預期中那麼不舒服。她的頭是有點疼,移個身子也仿佛不是她的,可是這兩項不適似乎都在快速改善之中。她的第一個舉動就是察看裙子是否端莊地蓋在膝蓋上;第二個舉動則是小聲地喊了一聲:“天哪!”
  她又回到小客廳了,躺在一張發出樟腦丸味道的沙發上。環繞在她身旁的是四個無精打采程度不一的男人。其中兩位她稍早已經見過,傑維斯•芬恩的頭髮像豪豬的刺一般豎立在頭頂上,他正專注地研究圖畫中的蘇珊娜和老人;頭裹著歪歪斜斜紗布的理查•凱德根則焦慮地看著她,表情好像一個長期荒淫逸樂後的羅馬皇帝;魏克司站在背景後層,倒了一杯威士卡獨酌起來;而氣喘吁吁的貨車司機則大言不慚地在發表長篇大論。
  “……那些混帳東西,”他說,“我早該料到他們會從後門的小路逃走。反正阻止他們也沒用,因為他們其中有一個帶著槍——”
  他正想臭駡一句,卻發現莎麗睜開了眼睛,立刻收口。
  “哦,小姐,”他說。“你還好嗎?”
  “天哪!”莎麗說著坐了起來。她並沒有感到暈眩,所以又恢復了幾分精神。“是你們救了我嗎?”
  “那倒算不上是救,”凱德根說。“我們那兩位朋友一看見我們,就立刻坐車跑了。然後我們發現你躺在玄關裡。你沒事吧?”
  “我……是的,我想我沒事。謝謝。”
  芬恩結束他對圖畫的研究,轉過身來。
  “我想他們做了同樣的——”他打住,“喂!魏克司,別喝酒。”
  “這裡的酒又不多。”魏克司反駁。
  “就是這樣你才更不應該喝呀,你這個貪喝的老酒鬼!”
  “沒關係,真的,”莎麗說,“反正我不喜歡威士卡。”
  “那就給我一些。”芬恩說。
  “丹尼,”莎麗露出焦慮的眼神,“它怎麼樣了,我是說,我的狗怎麼了?”
  “恐怕死了,”凱德根說,“中彈了。”
  她點點頭,眼中閃著淚光。
  “我曉得。”        棒槌學堂•出品
  “如果不是它,我們也不曉得你在這兒。”
  這倒是真的,凱德根想,不過,槍聲反正會把他們引進來。但是現在說這個也沒用,那條狗已經達成了它的任務。
  “現在,”芬恩和藹地說,“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可是,事情發展到這裡,他們卻意外地碰壁了。莎麗受夠了驚嚇,她今天已經錯誤地信賴過一群人;雖然他們似乎很照顧她,她可不想再重蹈覆轍。更何況,她該說的事情是她發誓要永遠保密的——為了自己的緣故,她不得不這麼做。不管是芬恩、凱德根、魏克司(他顯然沒有多大用處)或是貨車司機,都無法讓她吐出半個字;警告、保證、好言哄騙都一樣無效。她說,她很感激他們,可是她無法告訴他們任何事情,就是這樣。最後,芬恩自言自語地溜到玄關打電話到“權杖與王位”。
  “郝斯金先生嗎?”電話接通以後他說,“我是芬恩。我還有一項任務要找你幫忙,如果你做得到的話。”
  “是的。先生?”郝斯金聲音憂鬱地說。
  “有一位迷人的小姐在這裡,我們都無法說服她信任我們,你能想點辦法嗎?”
  “應該沒問題。”
  “那好,立刻過來。開我的莉莉•克莉絲汀三號來,車子就在旅館外面。你走班伯力路,直到一條岔路口可以看到汽車協會,再沿著左邊的路直走,過三座橋,直到下一個岔路口。到達路門前左邊有一座農莊,我們就在裡面,你不會找不到的。”
  “好的,先生。至於夏曼先生——”
  “哦,怎麼樣了?”
  “先生,打烊時間快到了,我們本來就得離開,不過,他似乎很喜歡我……”郝斯金似乎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所以把位址留給我了,要我再去拜訪他。”
  “好極了,那就甩掉夏曼先生。他醉得很厲害嗎?”
  “酩酊大醉。”
  “好吧,待會見”
  “一會兒見。”
  芬恩正要走開,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轉身再撥一通電話給警政署長。
  “哈囉。”
  “哈囉,又是我。”
  “我的天哪,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公理嗎?這回又是什麼事?聽著。傑維斯,你不是在窩藏凱德根吧?”
  “你怎麼會想得出這種事?我想知道一座農莊的主人。”
  “做什麼?”
  “你別管。”
  “叫什麼名字?”
  “叫什麼 ?”芬恩沖著客廳高喊。
  “什麼叫什麼?”凱德根回答。
  “這座農莊!”
  “哦……‘愉樹’,我進門的時候注意到了。”
  “榆樹!”芬恩對著話筒大叫。
  “不要叫得那麼大聲,害我嚇了一跳。在什麼路上?”
  “B507跟B309交接的地方,靠近泰克利和伍頓。”
  “好吧,我再回你電話。”
  “你不是有一條專線直通警察局,你不能打那部電話嗎?”
  “哦,我忘記了。等一下。”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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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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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6:29:4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善良的少女

  芬恩說出下麵這句略顯不善的話語時,臉上依然保持愉快的鎮定:
  “如果泰蒂小姐被殺的時候你在場——”
  “你知道她是誰?”莎麗打岔,“發現屍體了沒有?”
  “發現了,”芬恩誇張地說,“但是又失蹤了。沒錯,這件事情我們知道一點,但是不多。總之,先聽聽你的故事吧,從頭開始。”他轉向凱德根,“我猜,不可能是意外或自殺吧?從其它因素看來,可能性是不大,不過,我們先儘量理清各種可能性。”
  凱德根的思緒瞬間又飄回伊佛利路那間漆黑、空氣不流通的起居室,然後他搖搖頭。
  “當然不是意外,”他緩緩地說,“她脖子上那條細繩子是小心打了結的。至於自殺——有人會用這種方法自殺嗎?總之,咱們聽聽這位——小姐怎麼說。”
  “莎麗•卡爾絲黛,”女孩說,“叫我莎麗好了,大家都這麼叫我。你們想聽聽發生了什麼事,天哪,事情實在太離奇了,但是,現在我真的想告訴別人了……你有香煙嗎?”
  芬恩拿出香煙盒和打火機。莎麗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皺著眉頭吐出一口煙霧。午後的陽光將她美麗的金髮照得閃閃發亮,襯托出她堅毅的下巴。她看起來有點狼狽,但是已經不再害怕。魏克司尋酒不獲歸來,芬恩嚴令他保持沉默,而他也居然出奇溫順地坐下來。郝斯金先生眨眨他惺松憂鬱的灰眸子;凱德根則試著將他頭上的紗布調正。芬恩高大瘦長的身子倚在窗臺上,雙手插在口袋裡,口中含著香煙,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露出好奇與謹慎的神情。
  “是這樣的,這件事開始於一年以前,”莎麗說,“我想,當時還是7月,天氣異常酷熱,只差兩天我就可以去度個兩星期的長假。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星期二,因為每個星期二早晨我總是一個人看店,當時還有五分鐘我就可以關門去吃午飯……”

  有一隻蒼蠅不停地在彩色玻璃窗嗡嗡吵個不停,就像一個拒絕停止的鬧鐘一樣煩人,長米 場街的車馬聲似乎因而降低了一些。陽光照射在窗內的粉紅色、藍色內衣上,逐漸把顏色曬得褪色了,可是店內卻陰暗得像個洞窟般清涼。莎麗將黑色絲質燈籠形短褲折疊好。收在紅色的紙盒內,停下來撩一下垂在額前的劉海,然後又繼續工作。她實在想不出來怎麼會有人願意穿這條奇醜無比的短褲。反正,午飯時間已經快到了,今天下午她休假,再過一兩分鐘她就可以鎖上大門,將鑰匙留在二十七號給珍妮•季柏司,然後回家去吃飯看書。下午她和可憐但安全的菲力普•佩基約好要開車去威特利,晚上還要跟珍妮一起去看電影。她知道這些活動不是什麼特別好玩的事,可是總比上班看店好,而且再過兩天她就可以離開牛津去度假了。她虔誠地期望此刻不要再有顧客上門來買東西,否則她就只好晚點打烊,這一來她就必須匆匆趕回家去吃飯,再趕到“羊與旗”去見菲力普,喝杯飲料然後再出發,她就沒有充裕的時間可以……
  一輛大轎車停在門外,聽到開門聲時她暗自歎了一口氣。不過,她還是擺出可掬的笑容,出去招呼那位扶著司機手臂進店來的老婦人。她是一位出奇醜陋的老婦人。第一她很胖,鼻子太長,褐色的臉上佈滿千條深刻的皺紋;她看起來好像一個巫婆,而且還有巫婆的脾氣,因為在莎麗和司機成功地將她安頓在座位上以前,她就用虛弱的聲音傲慢地抱怨他們笨手笨腳的。
  “現在,孩子,”她命令,“把手帕拿來讓我瞧瞧。”
  她一直挑手帕,一直挑手帕,挑到莎麗幾乎要發狂。沒有一樣東西可以讓她滿意。那種的質料太差,這種的尺寸看起來又太像被單,這些的皺褶裝飾得太過度了,那堆的設計又太呆板了,這條的邊線縫得太糟,要不了多久就會脫線,那條倒是挺完美的,可惜角落上繡了名字的縮寫。時鐘一分一秒地流逝,下午一點過一刻,然後過二十分。司機似乎對這種事情早已司空見慣,耐心地瞧著天花板。莎麗勉強壓抑著心中的不耐,面露笑容而有禮貌地從這個架子跑到那個櫃子去抱來更多盒手帕。她的脾氣差點就要(但是尚未)失控時,老婦人終於說道:
  “不行,我想這裡沒有我要的東西。我累壞了,我必須小心照料自己,因為我的心臟不好。”
  莎麗感到一陣被打敗的虛弱。   棒槌學堂•出品
  “賈維斯!”老婦人叫道,司機聞聲立刻趨前。“扶我離開這個地方。”
  但是當她準備離去時,卻又轉身面向莎麗。因為莎麗還得將所有的手帕都歸回原位,恐怕還得再耽擱一些時間。老婦人出其不意地說:
  “親愛的,我想我實在是耽誤了你的午飯時,你的肚子一定早就餓了。”
  “沒關係的,夫人,”莎麗(努力地擠出)笑容,“真抱歉我們店裡沒有您喜歡的東西。”
  老婦人專心地盯著她瞧了片刻。
  “你是一個有禮貌的女孩,”她說。“有禮貌而且體貼。我喜歡有禮貌而體貼的人,現在這種人已經不多見了。我想——”她的話被一聲抓門的聲響打斷了,那是從櫃檯後面的門上傳來的,莎麗看到老婦人嚇了一跳全身發抖,深感詫異。
  “那是什麼聲音,”老婦人呢喃著。
  莎麗退到門邊。
  “那是我的狗,”她說,完全沒想到老婦人的反應會如此激烈。“丹尼,我猜它大概是餓了。”
  “哦。”老婦人困難地吞了一口口水,“讓它進來吧,親愛的。”
  莎麗打開後門。當時只有六個月大的小狗丹尼蹦蹦跳跳地朝他們走來。
  “哇,”老婦人說,“居然是一條有斑點的小狗。賈維斯,把它抱起來讓我拍拍。”
  司機聽從指示將狗抱起來,而丹尼此刻對人的戒心尚未 培養起來,所以真心地在他的鼻子上舔了一下。
  “真可愛……”老婦人突然想到了什麼,“你正是那個萊得少女。”
  莎麗無話可說,只得再次微笑。
  “孩子,明天我再來的時候你還在不在這裡?這次不是要買手帕。”
  “會的,我會在的。”    棒槌學堂•出品
  “那就明天見了。現在,我就不再耽擱你的時間。賈維斯,扶著我的手。”
  老婦人慢慢地走出去了,這件事就這樣暫告一段落。第二天,老婦人確實又遵守承諾再度來訪,她記下了莎麗的姓名和地址,然後交給了她一個信封。
  “留著這個,”她說,“千萬別弄丟了。你每天都看《牛津郵報》嗎?”
  “是的。”
  “那就繼續看吧。每天一定要看人事欄的廣告,千萬不要錯過。當你在廣告上看到‘萊得’這個名字——不是你的名字——你就拿著這個信封去洛德銀行,把信封交給銀行經理,他就會換給你另一個信封;然後你再把那個信封帶到廣告上的地址。你聽明白了嗎?”
  “是的,我聽清楚了。但是——”
  “只是一點不值錢的東西。”老婦人的態度極其慎重。“但也不只值幾先令而已,我要把它留在遺囑中給你,它對我具有莫大的意義。你可以答應我這件事情嗎?”
  “是的,我答應。您實在太好了。”
  “你發誓?”
  “我發誓。”
  這是莎麗最後一次看到她。
  她把信封原封不動地收在抽屜裡,只有在她查閱《牛津郵報》人事廣告欄的時候才記起這回事。這件事情變成一件毫無意義的儀式,可是她還是繼續做。因為一點都不麻煩,也花不了多少時問;有幾次她忘記了,以為報紙被燒掉了,心裡還很焦慮不安。這整件事情實在很荒唐,太像一則童話故事了,不可能是真的,她得到的惟一結論是:這位老婦人瘋了。
  然後,在一年多以後,這則廣告真的出現了:

  萊得、裡茲、魏斯特、摩爾得、柏林。

  ——亞倫•羅謝特律師,玉米市場街193A

  莎麗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則廣告,什麼事也做不下去;然後她力持鎮定地看看手錶。商店很快就要午休了,她決定直接去銀行。如果整件事純屬玩笑,她可能會像個白癡一樣難堪;可是,這是她不得不冒的險,反正她太好奇了,不可能就這麼算了。
  事情就像老婦人說的那樣進行。她那個信封換回了一封更大一包的牛皮紙袋,回到卡爾•費克斯擁擠的街上時,她還感到暈眩,像做夢似的不真實。她直接到廣告上刊載的地址去,可是事務所因午休關閉了,她只好稍後再來。
  她一看到羅謝特先生就不喜歡他。把信封交給他的時候她一點也不信任他。他很有禮貌,很奉承;他問了她的職業,她的家庭,她的收入,最後終於說:
  “卡爾絲黛小姐,我有一則好消息要告訴你:史耐斯小姐在遺囑中留了一大筆錢給你。”
  “你是指那位老婦人——”莎麗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羅謝特搖搖頭說:
  “我並不瞭解你和史耐斯小姐認識的經過,不過,事實就是如此。遺產還需要六個月的時間來清算,不過我會儘快通知你。”
  “可是,這中間一定有某些誤會。”莎麗說。
  “卡爾絲黛小姐,一點誤會也沒有,這些檔證明瞭你的繼承權力。當然可能還要過一陣子你才能拿到錢,但你若有需要,銀行可以先預支一筆錢給你。”
  “聽著,”莎麗絕望地說,”我這一輩子只見過史——史耐斯小姐兩次。她到店裡來買東西,天哪,你是想告訴我,她來看了一些手帕,可是沒有買成,所以她就留了一些錢給我?”
  羅謝特先生突然摘下眼鏡。拿手帕將眼鏡片擦乾淨,再戴回鼻樑上面。
  “卡爾絲黛小姐,我的委託人生前是一位非常古怪的女士,真的非常古怪。她的行為在常人眼中看來,沒有一件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莎麗說,“為什麼又要故弄玄虛搞什麼信封跟廣告呢?她為什麼不能用正常的方式把錢留給我呢?”
  “瞧,你這就又碰觸到她古怪的另一面。是這樣的,史耐斯小姐一直都活在害怕被謀殺的恐懼中,幾乎快失控了。她採取各種預防措施,過著隔離的生活,甚至防範她自己的僕人和親戚。所以留錢給陌生人時,她自然也會刻意不讓他們事先知道她的安排,這樣一來,即使他們有謀殺她的企圖,
  也不會受到誘惑去……怎麼說呢,加速進行。”
  “沒錯,”莎麗也記起來了,“她告訴我她只是要留給我一點不值錢的小東西。她實在是一個怪人,我真替她感到難過,真的。”她停頓了一下。“羅謝特先生,我不是好奇,可是我還是想不通——”
  “那個信封是做什麼用的?非常簡單。史耐斯小姐選擇將她的錢用秘密信託的方式留下來,那就是說,在遺矚中我是她指定的繼承人,而真正的繼承人——像你——再來向我申領遺產。你手上的檔和銀行的副本,就是要用來防止我私吞你繼承的遺產。”羅謝特先生讓自己發出謹慎的笑聲。
  “哦,”莎麗茫然地說,“哦,原來是這樣。”
  她拿起她的手提袋,準備離去,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
  “我得到的遺產有多少?”
  “大約十萬英鎊左右,卡爾絲黛小姐。”
  “我……我恐怕沒有聽清楚……”
  羅謝特先生重複了這個數字。莎麗整個人都嚇呆了!她做夢也沒有夢過這樣的事。十萬英鎊!這是天文數字,不可思議的數字啊!莎麗並不自私,也不想縱容自己,但是在這種時刻,哪個女孩不會想到華服、汽車、旅行等種種享受的美麗遠景?總之,莎麗想到了這些。而她本來預期的數目只是一百英鎊而已。
  她再度坐下來,突然升起一種想法:這是個夢。
  “相當大的一筆財富,”羅謝特先生溫和地說,“恭喜你了,卡爾絲黛小姐。當然了,你會需要一個人來替你處理許多事情,可否容我毛遂自薦?”
  “我……是的,我想可以。你曉得,這對我來說是一大震驚。”


  莎麗有空,所以那天晚上她去了火車站。

  在農舍的客廳裡,莎麗抬頭望著聽眾。
  “不曉得我是不是說得太含糊了?”她帶著歉意說。
  “一點也不,”芬恩嚴肅地說,“有些事情現在已經像水晶般透明了。”
  “惡棍!”魏克司帶著令人意外的道德激情說。
  凱德根已經大致瞭解了整個情況,郝斯金先生則忙著展現他的魅力。
  “你如何處理那封信?”芬恩問。
  “我恐怕把信燒掉了,”莎麗無助地說,“我當時並不知道它的重要性。”
  “哦,”芬恩說,“沒關係,還是有辦法的。你曉得,我只是想確定一些日期。今天是十月五號……等一下。”
  他跑到玄關去,打了一通電話,不久就回來了。
  “我猜得沒錯。”他說,“我剛剛請《牛津郵報》查了一下檔案。史耐斯小姐是在昨天算起的六個月前離開這個悲慘的人世的,也就是今年的四月十四日。”
  “所以,泰蒂小姐的繼承時效在昨天午夜終止。”凱德根插嘴。
  “沒錯,是昨天午夜。有意思的是,羅謝特先生的廣告本來應該今大才刊登,卻在前天就見報了,對不對?”
  莎麗點頭。
  “事實上,是提早了兩天。繼續說下去吧,莎麗,我們還沒說到重點,對不對?再抽一枝煙。”
  “謝謝,現在還不要。”莎麗皺皺鼻,“最糟的部分還在後面。我去車站接了泰蒂小姐,我告訴她是羅謝特先生派我去接她的,而她似乎早就料到了,所以我們叫了一輛計程車去伊佛利路——對了,火車遲到了十分鐘,當時天色已經很暗了,我很喜歡泰蒂小姐,她去過許多地方,跟她談話十分有意思,而且她對兒童之家也很感興趣。不過,我沒跟她提起遺囑的事。
  “羅謝特先生的住處是在一家簡陋的小玩具店樓上。我們經過樓下的店門,爬上後面的樓梯,遵照他告訴我的指示,進入前面的客廳。那裡看起來佈滿一層厚厚的灰塵,好像沒人居住。我們相當驚訝裡面居然空無一人,我還以為走錯了地方,所以我告訴泰蒂小姐在裡面坐一會兒。她的身體不太好,爬那些陡峭的樓梯就把她累壞了。然後,我就到隔璧去敲門。出來的是一位臉上裹著繃帶的男人,我根本不認識他,真是嚇了一跳。但是,他解釋說他出了一點意外,燒到臉了;又說羅謝特先生還沒回來。他還為房子的混亂道歉,說羅謝特先生家的水槽破掉了,所以暫時住在這裡。然後,他又說羅謝特先生交代他招呼泰蒂小姐,他說他的名字是史考莫。所以,我幫他們引見以後不久就離開了——應該說,我只是假裝離開,事實上,我覺得事有蹊蹺。我想,大概是一種直覺吧,我覺得應該看著泰蒂小姐平安離開,所以,我故意大聲關上店門(它本來就會吱嘎響),然後在店內等待。當時的情況令人發毛,我並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幹什麼,只是很焦慮。

  “所以你就回家,”芬恩平靜地插嘴,“這是非常理智的做法。”
  “我真是個膽小鬼。”莎麗說。
  “胡說!換作是我,我早就逃出國去了。還有別的事情嗎?”
  “沒有了,就是這樣,我說得亂七八糟的。哦,我想臉上纏著繃帶的男人是位醫生,他們叫他‘柏林’。你曉得,就是廣告裡的名字。被你們嚇跑的那些人告訴我,他發現了什麼事可以洗清我的嫌疑,我才跟他們走的。我記得他很瘦。”
  芬恩點頭。
  “其它兩位呢?”     棒槌學堂•出品
  “我嚇壞了,沒注意他們。那個女的又胖又老,那個男的瘦瘦小小的,我看不見他們的臉。”
  “夏曼?”凱德根猜道。
  “或許,”芬恩說,“這解決了柏林、摩爾得和裡茲——大概是那個女的,還有萊得你自己,莎麗。只有魏斯特不在場。你可以告訴我們發生事情的時間嗎?”
  莎麗搖頭。
  “對不起,大約是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我走路回家的時候聽到午夜點的鐘聲。”
  沉默片刻,凱德根問芬恩:“你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芬恩聳聳肩。
  “顯然是羅謝特先生唆使人殺了泰蒂小姐,以便阻止她來申領遺產。她死了以後,屍體就會被處理掉,然後一切便依計畫行事。你,莎麗,由你來帶她去玩具店,這樣即使東窗事發,真正的陰謀參與人也不會遭到牽連,或受到一絲懷疑;然後……”他嚴肅地微笑,“你也不會起疑,對不對?如果你檢舉他們,羅謝特先生也會矢口否認他曾經寫信給你,否認。在這種狀況下,又沒有屍體,沒有犯罪的主體,沒有玩具店,這樣案子還能成立嗎?能夠控告誰呢?用什麼罪名?不幸的是,一切都出了差錯:一、你留在玩具店內,沒有離去;二、凱德根無意中闖了進去,發現了屍體;三、後來又有人看見凱德根到處追著你跑 ,顯然想向你打探消息。既然如此,他們就不能任你自由地跑來跑去,你也必須消失。你也確實差點就消失了。惟一叫我想不通的事情是,羅謝特看見你的時候,為何會吃了一驚,他為何會懷疑是你殺了那個老婦人,這似乎在暗示……不,我不知道他暗示什麼。反正,我要回牛津去跟羅謝特先生談一談。這次我要先回學校去找一枝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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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古怪的百萬富婆

  不過,在他實現他的計畫之前,還有一件事情暫時阻礙了他的行動——他們五個人困難地擠進莉莉•克莉絲汀三號。莎麗坐在凱德根的膝蓋上,這一點凱德根倒是很樂意的,然後由芬恩開車。他們急速地駛過狹窄的道路,像穿越鐵軌般跳過橋樑,只差幾寸就險些撞上家畜和行人。他們在班伯力岔路口時為何沒撞死那個汽車協會的人,凱德根是無法理解的;他們經過的時候,那個人嚇得張口直瞪著他們,根本發不出聲音。一路上凱德根用電報式的破碎語句,向莎麗和郝斯金先生簡報他們到目前為止對這個案子所知道的一切。
  “天哪,”他說完以後莎麗驚呼,然後又有點害羞地說,“你相信我告訴你的一切,對不對?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過分,但是——”
  “親愛的莎麗,這的確是一件很瘋狂的事情,現在就算你說你是夏綠蒂小姐,我也相信。”
  “你說的話真好玩。”可是她的話被風聲和引擎的隆隆聲掩蓋了。
  “什麼?”凱德根問。
  坐在前座的魏克司轉過頭來,在嘈雜聲中他的聽力反而變好了:
  “她說你說的話真好玩。”
  “是嗎?”        棒槌學堂•出品
  凱德根從來沒想過自己說的話會很好玩,這個念頭困擾著他。
  “原諒我冒昧的問一句,”莎麗說,“你是做什麼的,我是說,你的工作是什麼?”
  “我是一個詩人。”
  “天哪,”莎麗驀然生起敬佩之心,“我從來沒見過詩人。你看起來不像呀。”
  “我也覺得不像。”
  “我在學校的時候很喜歡讀詩,”莎麗緬懷地說,“有一首我很喜歡,它是這麼說的:‘消滅一切,為著一樹綠陰下的一個綠意。’我不完全懂它的含意,但是聽起來很美。它出自一本書,叫做《中級詩集》……我沒有坐痛你吧?”
  “沒有,我喜歡這樣。”
  “做一位詩人一定很有趣,”莎麗沉思道,“沒有老闆會對你呼來喚去,你不想工作時也沒有人能夠強迫你。”
  “如果能賺錢。那倒也無所謂。”凱德根回答。
  “說下去。你能賺多少錢?”
  “做詩人所賺的?大約一周兩鎊。”
  “天哪,那並不多。大概是因為你還不夠重要吧。”
  “大概是這樣吧!”
  這個回答似乎讓莎麗感到很滿意,因為她快樂地唱起歌來,直到芬恩的車子一不小心開上人行道,才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
  那小驚喜就是這件小意外後發生的。當他們接近牛津時,商店開始出現,車輛增多,大學生的蹤影也越來越多。就在他們接近瑪格麗特夫人廳附近轉角前,一直在欣賞窗外景色的凱德根突然大聲叫芬恩停車,芬恩聞聲緊急剎車,險些讓緊隨在後面的汽車追撞上來;幸虧來車成功地轉向閃避了他們,但是他們依然招來一頓惡罵。芬恩扭頭問道:
  “究竟是怎麼回事?”
  凱德根伸手一指,他們的目光都隨著他的手臂望去——在一百碼後面,赫然一家玩具店。
  “我想是同一家,”凱德根說著沖下車,“事實,幾乎可以肯定是……”其它人也跟著下了車,圍觀在玩具店的櫥窗外面。
  “沒錯,”凱德根說,“因為我還記得自己想過那個破相的洋娃娃有多醜。”
  “我也記得它。”莎麗說。
  “還有我打翻的那盒氣球……總之,看起來很像。”
  凱德根找尋上面的店名,花紋裝飾體的退色白字刻著“赫爾斯頓”。
  他跟芬恩進入玩具店內,裡面只有一位紅發的骯髒青年在。
  “午安。先生,”他說,“我能為您效勞嗎?給小女娃買娃娃屋?”
  他方才正在閱讀銷售手冊。
  “什麼小女娃?”芬恩茫然地說。
  “還是一盒積木或是一些玩具兵?”青年繼續演練。
  凱德根買了一個氣球,到店外獻給莎麗。
  “店主人在嗎?是愛麗絲•溫克渥斯小姐對不對?”芬恩問。
  “是的,先生。是溫克渥斯小姐。不過,先生,她目前恐怕不在。有什麼事我能代勞嗎?……”
  “沒有,我想見她本人。我猜,你大概沒有她的住址吧?”
  “沒有,先生,我沒有。我在這工作的時間還不長,我只知道她不住在這裡。”
  說到這裡已經沒有別的話可說了。但是在離開前,芬恩又問:
  “你今天早上開店門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任何不尋常的事?”
  “先生,你問得可真巧,因為早上許多東西似乎都移位了。我還以為有小偷進來,可是又沒有人闖入的痕跡,也看不出來丟了什麼東西……”
  他們再度回到車上,向聖克裡斯多夫學院駛去。
  “這顯然是玩具店的常態,”芬恩說,“雖然不算意外,但是發現溫克渥斯女士也擁有這家店實在很有意思。她似乎為這整件事情提供了場地。我猜她就是裡茲。”
  “我們應該好好埋葬丹尼的,”莎麗突然說,“我們不應該把它就這樣留在那裡。”
  他們默默駛進聖克裡斯多夫的大門。門房帕爾森在他們經過時向他們招手:
  “警方已經來找凱德根先生三次了,”他憂鬱地說,“他們已經開始發火了。芬恩教授,他們去你的房間察看了一下,我叫他們不可以動你的東西。”
  “你怎麼跟他們說的?”
  “我說我什麼事情都不知道——這實在是做偽證。”
  帕爾森嘟噥著又回房去讀《每日鏡報》。
  他們穿過兩座中院走回芬恩的辦公室。
  “警方找他做什麼事?”莎麗小聲問芬恩。
  “色情書刊。”芬恩故作驚人狀說。
  “不,說正經的。”
  “他在雜貨店偷了一些食物,早上我們去查案的時候發生的。”
  “天哪,真蠢。”
  芬恩的辦公室裡坐著一位訪客。原來是“史波得、納特靈與歐立克純文學出版社”的發行人史波得先生,一看見他們進來,他立刻緊張地站起來。
  “哈羅,歐文,”凱德根吃驚地說,“你在這兒做什麼?”
  史波得先生緊張的咳嗽:“事實上,我是來找你的。我正好在牛津,所以就來找你談談那趟美國的演講之旅。”
  凱德根呻吟一聲。
  “讓我來引介一下。”他說,“史波得先生,我的出版者。芬恩教授,卡爾絲黛小姐,郝斯金先生,魏克司博士。”
  “我想這既然是你的母校,大概可以在這兒找到你。”
  史波得先生轉向芬恩說,“請原諒我唐突闖入。”
  他的表情帶著焦慮,稀疏的頭髮也有點淩亂。他拿出一條手帕擦拭臉部。
  “真熱。”他抱怨。
  天氣當然熱,太陽雖然已經打斜,還是散發出熾熱的威力。室內的綠色與奶油色裝潢看起來很清涼,窗戶也都敞開著,可是還是很熱。凱德根真想洗個澡。
  “你是什麼時候到的?”
  他問史波得先生,倒不是真想知道,而是沒話找話說。
  “昨天晚上。”史波得先生的聲音有些狼狽。
  “哦?”凱德根的興趣突然升高。“可是,昨天你離開的時候,不是告訴我你要回家去?”
  史波得先生變得很不高興,他不斷地咳嗽。
  “我在家的路上打電話回辦公室,有個留言要求我立刻趕過來。我是開車來的。我本來想載你一程,可是我打電話去你家時你已經出門了。我現在住在‘權杖與王位’。”
  他自衛地快快結束了話題,仿佛這樣的解釋也開脫了一切。
  芬恩剛剛忙著向一位年長而愁苦的校工吩咐茶點,此刻又回到他淩亂的書桌前,打開一個上鎖的抽屜,拿出一把小小的自動手槍。剎那間所有的談話都靜默下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揣測這個行為所暗示的含義。
  “真抱歉,我必須離開一下,”他說,“但是,這個會談實在一刻也不能耽擱。你們招呼自己一下。莎麗,我回來以前你千萬別亂跑,記住,你現在的處境還是很危險的,要小心那些人。郝斯金先生,一刻也不要讓莎麗離開你的視線。”
  “老師,我發現我的眼睛已經一刻也離不開她了。”
  郝斯金英勇地說,莎麗則回報他一個頑皮的笑容。
  凱德根的腦中為了好奇與對茶的渴望,正做著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掙紮;結果好奇戰勝了。
  “我跟你一起去。”他宣佈。   棒槌學堂•出品
  “我不要你,”芬恩說,“記住上次的教訓。”
  “可是留在這裡,”凱德根爭論,“員警會找到我。”(“也是時候了。”芬恩喃喃自語。)“何況,我也很好奇。”
  “哦,真惱人,”芬恩粗魯地說,“我可不希望你像個牛仔一樣,拿著槍在牛津的大街上胡亂掃射。何況,想想你要是帶著槍被逮捕……不要再爭辯了,走吧。”
  芬恩的個性就是這樣,所以凱德根沒有再多做辯駁就跟著他走了。

  “避開史波得真好。”他在走向羅謝特的辦公室時告訴芬恩。
  “為什麼?”
  “他要我去美國演講英國現代詩。”
  “從來沒人邀請我去美國演講任何事情,”芬恩沮喪地說,“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我若是你,我就會去。”他的心情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你覺得莎麗那個女孩怎麼樣?”
  “美極了。”
  “我不是問這個,你這老色鬼。”芬恩有所感地說,“我是問你,她說的是不是實話?”
  “我很確定她說的是實話。你不這麼認為嗎?”
  “我想大概是吧。不過我就是有一種猜疑的天性,畢竟,這是一件不尋常的事情不是嗎?”
  “太不尋常了,任何正常的人都編不出這種故事。”
  “是啊,你說得有理。你曉得我想到了——這算是後見之明吧——時間限制並不是那麼重要。他們只是必須在泰蒂小姐開始申領遺產繼續手續以前,把她解決掉就行了。當然最好是在其它人知道她回到英國之前動手,不曉得她是什麼時候到的?有沒有在其它地方過夜?到牛津以前有沒有拜訪過任何人?我猜大概沒有,否則一定會留下很多明顯的線索;在這種情況下要做掉她就太冒險了。”
  “你想,屍體究竟到哪裡去了?”
  芬恩聳聳肩。
  “或許進了火爐,或許是在某人的後院。目前還無法追蹤。”
  他們經過聖麥克教堂,正好在莎麗工作的商店對面,然後穿過玉米市場街,經過克萊仁登旅館,朝羅謝特的辦公室前進。交通狀況已經漸趨暢通,凱德根覺得饑腸轆轆,他的頭又開始痛了起來;他也感覺到他在“權杖與王位”喝了太多的啤酒。
  “我覺得自己好像吉隆修斯,”他沮喪地說,打破漫長的沉默。
  “吉隆修斯?”
  “‘這樣倒空每個成分……’我是說,反胃。”
  “沒關係,等我們見過羅謝特先生以後,再去富樂喝茶……我們到了。”
  他們劈劈啪啪爬上佈滿塵埃的木頭階梯,兩旁張貼著運動畫報和莫里哀的漫畫,畫的是已經過世的知識份子。外面辦事員坐的辦公室空無一人,他們直接走向通往羅謝特私人辦公室的磨砂玻璃門。凱德根注意到芬恩放在口袋中的手握著槍,他打開玻璃門以後也沒有立刻走進去。這間天花板低垂的狹長辦公室內也同樣唱著空城計,窗邊面對玉米市場街的大辦公桌前也一樣空空如也。一些沉重的卷宗被拖離原來的壁櫥。露出牆上一隻小保險箱,箱門敞開。夕陽斜斜射進窗內,照亮一間被拋棄的房間。
  “他一定是畏罪潛逃了。”凱德根毫不感到詫異。
  “我懷疑。”芬恩說著走進房間。
  “你們兩個把手舉起來。”他們後面傳來一個聲音。“請立刻舉起來,否則我就開槍了。”
  凱德根回頭一瞥,在瞬間看到有個左輪手槍的扳機扣緊著。他立刻舉手投降。可是槍聲並未響起。
  “凱德根先生,你剛才這麼做實在太笨了。”羅謝特的聲音有些微的顫抖。“你應該記得我冒不起一點風險。”
  他手中的槍有點奇怪,槍身有一條管子穿過洞孔,好像篩子似的。他拿槍的手滲著汗水,但十分穩定。此刻羅謝特先生並未穿著律師行頭的深色西裝,相反的,他穿著淺灰色的條紋套裝。他那雙躲在眼鏡後面的黑色眼珠子,像個小心專注的神射手,咪成一條縫。他微禿的頭頂上閃著夕照,凱德根此刻才頭一次注意到他肥胖的雙手仔細修剪了指甲,上面長著一層紅色的軟毛。
  “我想,你們早晚會到這兒來,”他繼續說,“所以我專程在樓上恭候兩位。你們應該會高興聽到我放辦事員一天假,我們可以在無人幹擾的情況下交談。請進我的辦公室,不要嘗試把手放下來;我離你們的距離很適當,這麼做是值得的。”
  他跟在他們身後進了辦公室。凱德根聽見他鎖上房門的聲音。
  “教授,我必須請你交出你的手槍,請把它丟到地板上……謝謝。凱德根先生,我不得不檢查看看你是否……”他的手搜了凱德根的身。
  “你把我弄癢了,”凱德根說。  棒槌學堂•出品
  “真抱歉,”羅謝特先生嘲諷地說,“現在你可以把手放下來了。但是,請不要做出任何突兀的動作。你們應該看得出來,我處在非常緊張的狀態。請留在門邊。”
  他把芬恩的槍踢到桌旁,再退回到桌後,小心地坐在旋轉椅上。然後他把槍放在桌邊,但絲毫沒有鬆懈;他們是兩個對一個,他可不打算依賴上帝的眷顧。
  “身為一個電影迷,”他說著,“我很清楚跟你們離得太近的危險性。以現在的距離來講,我可以射中你們其中一個,還有時間在另一個接近我以前瞄準他。我真的是一個神射手,說出來讓你們知道吧,去年,我贏得了在斯德哥爾摩舉辦的瑞典國際賽冠軍。”
  “這些個人資料雖然出奇的有趣,”芬恩溫和地說,“但是並不是我們來訪的本意。”
  “當然不是,”羅謝特先生嘟噥說,“我實在是太不體貼了。事實上,兩位先生,自從我接到那個愚蠢的失敗報告——他抬高嗓門。“那兩個傢夥的失手——我就尚未恢復正常。我還不太舒服。”
  “真令人遺憾。”芬恩說
  “但是,我知道你們一定會趕來,所以我必須等待。你們真的是給我找了很大的麻煩,我必須一了百了地解決你們——那就是說,即使你們並未危害我的安全,我也應該殺掉你們。”
  “我實在想不出來你如何逃得掉。”
  “那還有什麼問題?第一,你們應該看得出這把槍是消音的;第二,我有地方可以藏匿你們的屍體,等到我逃離法律的追捕範圍——”
  “你應該明白,有朋友知道我們在這裡,如果我們沒回去他們會起疑心的。”
  “你們當然有朋友,”羅謝特先生親切地說,好似在恭維他們,“我並未忽略這一點。他們會收到一個口訊。說你們追蹤我去……愛丁堡好了,任何夠遠的地方都行。”
  “你自己呢?”

  “他們當然會受到注意,”羅謝特先生的態度很輕鬆,“可是你能對他們提出什麼控訴?謀殺你們的罪名嗎?我才是主嫌犯啊!謀殺泰蒂小姐嗎?這個案子如何成立呢?只靠卡爾絲黛那個孩子的證詞嗎?親愛的紳士們,警方才不會白癡到發出追捕令呢!我可以說,我已經打點好了一切,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她回國了。她是搭船在明天中午抵達英國的,然後就直接趕來牛津,沒有去其它地方逗留,也沒有見過任何人。至於收票員這類人,即使他們記得她(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一位聰明的律師也可以輕易把這個結打死。最後,屍體已經處理掉了,沒有任何希望可以找到。不會的,不會的,遺產受益人雖然會經歷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是他們沒有什麼好怕的。”
  這是凱德根第一次意識到羅謝特先生是真的打算殺他們滅口;現在他已經跟他們說了這麼多,是非殺他們不可了。凱德根突然覺得胃部翻騰。羅謝特先生告訴他們的每句話、每件新的事實,就像是釘子一錘一錘地敲響在他們的棺木上。然而,望著窗外熟悉的街道,他實在無法想像自己就快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兩個邏輯在他的腦中掙紮:一個是“我很清醒,因此事情必然要發生”;另一個是“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他瞄了芬恩一眼,他那雙藍眼睛此刻已經找不到一絲常見的天真了;可是,他又看不出來他究竟在想什麼。
  “現在,”羅謝特先生說,“你們當然想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就讓我來從頭說起。在我離開以前,我還有半個鐘頭,你們也應該聽聽細節。最前面的部分我就不再重複了,你們曉得史耐斯小姐對她的外甥女泰蒂小姐的觀感,你們瞭解她的古怪性格,你們無疑也發現我是她遺囑中指定遺產受益人。不過,現在你們應該已經明白,我只是她的秘密信託的一個工具。這種安排的理由其實很簡單:史耐斯小姐經常修改她的遺囑中的遺產受益人,然而她不斷更新遺囑,對大家來說都是煩不勝煩的一件事;而在秘密信託下,她就可以方便地修改遺囑。作為她的法律顧問,我自然而然摸透了她心中這份古怪的算計,可是除此而外,我也無能為力。最後的安排是由我做她的保證人,再由我把錢捐給她指定的任何繼承人。她拒絕把他們的名字告訴我,因為,你們也曉得她很害怕自己會慘遭橫死;所以,她懷疑我會找出她的繼承人,再慫恿他們謀害她。這種幼稚的心態似乎難以想像,卻是事實。在她過世以後,我才會知道這些遺產受益人的名字;等到泰蒂小姐繼承權的六個月期限過了以後,我再到《牛津郵報》刊登廣告通知他們。然後他們就會帶著他們的保證信到銀行,去交換一些文件,證明他們的繼承權,並確保我不會私自獨吞了他們的遺產。我應該補充的一點是,史耐斯小姐非常鍾愛愛德華•李爾的作品,所以選擇用他的五行詩中的人名來稱呼這些遺產受益人。他們就是你在廣告中看到的——萊得、裡茲、魏斯特、摩爾得和柏林。”
  (凱德根心想,《過早的埋葬》故事中的英雄是否也是這樣活生生傾聽著他的棺材被釘錘釘死?)
  “我依照遺囑的指示,刊登廣告搜尋泰蒂小姐,”羅謝特先生繼續說,手槍依舊安然放在桌邊。“你們應該明白,當時我還沒有犯罪的意圖,我只覺得把錢浪費在一些毫無血緣關係的人身上真可惜。史耐斯小姐卻覺得這是做善事,償還一些她所虧欠的小善意。我承認我很生氣,她居然認為什麼都不留給我是理所當然的事。兩位紳士,我過去的職業生涯恐怕是經不起仔細檢驗的;這一點要不是跟後來發生的事情有關,我永遠也不會去提。”
  又是一根釘子。      棒槌學堂•出品
  “六個月期限到期的前三天,我收到泰蒂小姐寄來申領遺產的正式信件,宣告她正在兼程趕回英國。她的信是從德國的丁克斯堡寄來的。一個小時以後,發生了一件事情,才引發了這整個事件。
  “有位男上來事務所見我,咱們暫時姑且稱呼他為柏林好了。他發現我是史耐斯小姐的律師。他有一份她給他的繼承證明檔,所以他就跑來問我,他是不是遺囑受益人。當然。我說我無可奉告。就在這個時候。我過去的歷史卻被翻出來對付我。
  “我在美國的時候他也在那兒,知道了一些關於我的事,如果這些事情被抖露出來,我將很難繼續目前的生活。所以,兩位,我不得不告訴他遺囑的內容和泰蒂小姐的事情。他顯然無法容忍這樣一筆原本即將到手的钜款,竟然從手中溜走。起先他要求我壓下泰蒂小姐的申請,但是我自然要告訴他,這個計謀既可笑也不可行;然後,他又建議脅迫泰蒂小姐自動簽字放棄這筆遺產。這個計謀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泰蒂小姐簽署的任何檔都必須由遺產受益人在法庭提出,而且簽署的過程還會經過嚴格的調查。可是,在交談中我想出另一個計畫,所以我並未告訴他這些困難。事實上,我假裝同意他的做法。
  “我們安排稍後再進一步討論,然後他就離開了。接著我就進一步實行我的計畫。我打電報給泰蒂小姐,藉口有一些法律上的技術性問題需要她來處理,要求她一回到英國就直接來見我;然後我得早兩天刊出廣告,尋找其它遺產受益人。除了一位以外,他們都在當天來見我。我想,我不需要多費唇舌解釋細節,總之,他們之中有兩位原是惡名昭彰之徒,貪婪誘使他們成為這項荒唐脅迫行動的共犯,他們同意事成之後撥出一部分遺產來酬謝我。其中一位提供了行動的場地,就是伊佛利路上的商店,臨時‘偽裝’成玩具店,這樣泰蒂小姐離開以後,就再也找不到這個地方了。在我看來,這齣戲只是一出笑劇,同謀者都要戴上面具,避免以後被其它人認出來。我表面上順從了這項計畫,內心卻暗暗嘲笑這個愚蠢的計策;因為我一直都曉得,惟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殺了泰蒂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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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12-5 16:30:4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壞心的靈媒

  “有人在對面的房子裡被槍打死了。”他回答。“子彈是從這幢房子射擊出去的。這個理由夠充分了吧?”
  員警露出一副無法置信的樣子瞪著芬恩。
  “嘿,你在開玩笑吧?”他說。
  “我絕對不是在開玩笑,”芬恩執拗地說,“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可以自己去查證一下。”
  “我的天啊!”員警說著匆匆忙忙跑向玉米市場街。
  “他是個頭腦簡單的傢夥,”凱德根下了斷語,“你就算是搶走這幢大樓他也不會曉得的。”
  “裡面是空的,你這個傻瓜。”
  芬恩回答,然後消失了。不久他就又回到窗邊。
  “裡面一個人影也沒有,”他說,“但是,裡面有一個消防逃生出口通向轉角的草坪,門被撬開了。天曉得那把步槍在哪裡?反正現在我也沒有時間去搜索。”
  “為什麼?”凱德根問。
  芬恩爬出窗戶,跳到凱德根旁邊的水泥地上。
  “因為,你這個大笨蛋,我不想被那個警官攔下來錄口供,這樣就得到警察局去一趟,這一來至少又得耽擱一個鐘頭。”
  “可是,現在不該是警方接手的時候了嗎?”
  “是的,”芬恩坦白地說,“話是這麼說沒錯。如果我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市民,我就應該讓他們接手。可是,我剛好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市民,我認為這件事情是我們的責任。就算我們告訴他們事情的經過,他們也不會相信我們。我們已經做了所有的調查工作,冒了所有的危險,我認為我們絕對有權利用我們自己的方法來了結這件事。事實上,我已經熱血沸騰了——我也有浪漫的一面,”他語重心長地說,“我是個一事無成的冒險狂,可惜生不逢時。”
  “胡說八道。”
  “你可以置身事外,不要管這檔子事啊!走啊,趕快跑去向員警報案,反正他們早晚要把你抓進鐵籠子裡去,因為你偷了那些罐頭。”
  “你似乎忘了我人不舒服。”
  “好吧,”芬恩故意裝做毫不在意,“你愛怎麼做隨便你,我都無所謂。沒有你我也可以查下去。”
  “你太不可理喻了!”
  “老朋友。我都瞭解,別再說下去了。畢竟你是個詩人,這一切是可以料想得到的。”
  “什麼事情可以料想得到?”凱德根憤怒地說。
  “沒有,我沒有任何意思。好啦。我得在員警回來以前走掉。”
  “如果你堅持要表現得像個小孩,我只好被迫跟著你走?”
  “哦?這樣嗎?我敢說你跟來隻會礙手礙腳。”
  “才不會。”
  “到前為止,你只是一個包袱。”
  “你這樣說就太不公平了……小心,那個員警回來了。”
  這幢建築背後的巷弄彎彎曲曲,盡頭是個市場街,而市場街又與玉米市場街交會,就在羅謝特先生的事務所對面不遠處。芬恩和凱德根小心翼翼地從這裡鑽出來,此刻他們並沒有看到任何員警。
  “市場。”芬恩簡短地說。    棒槌學堂•出品
  他們匆匆走下街道,轉入市場的右邊入口。
  牛津市場很大,位於朗寬街和玉米市場街交叉的右邊三角地帶。他們在這裡可以輕易避開員警的注意,如果他追來的話;不過芬恩認為他暫時還走不開,他等待別人來接替他看羅謝特的事務所才行。市場內有兩條通道。通道兩旁排列著菜攤子,賣肉、賣菜、賣水果、賣花,他們走下其中一條通道,在擅長講價的主婦中間穿梭而過。裡面的空氣洋溢著食物的原始香味,經過外面陽光的曝曬後,進入像倉庫般的建築裡,相比之下是清涼多了。
  “我只是說,”芬恩舊話重提,“這是我們的事情,不是別人的。表面上看起來,這是一個光榮的法律至上年代,個人似乎不必真正為自己而戰。但這卻讓人生被馴服了。事實上,我們還在我們的權利之內行事。我們偵察到一件重案,正在搜查罪犯,警方如果蓄意擋路,那是他們運氣不好。”他突然厭倦這些詭辯。“其實,我才不管這是不是在我們的範圍之內。這裡有家咖啡館,咱們進去喝杯茶吧。”
  這家咖啡館小而粗糙。但是還算乾淨。凱德根囫圇吞著他的茶,然後又開始對事情發生興趣。芬恩此刻則離座去找電話。打回自己的辦公室找郝斯金先生。
  “史波得先生離開了,”郝斯金說,“就在你和凱德根離開後不久。我不曉得他哪兒去了,但是他似乎有些不舒服。我是指社交方面的。莎麗和魏克司博士還在這裡。”
  “很好。你應該會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羅謝特先生剛剛在我們的眼前被人槍殺了。但是,他說他沒有殺害泰蒂小姐。”
  “我的天啊!”郝斯金先生顯然被這個消息嚇呆了。“你想,他說的是實話嗎?”
  “我想是吧。他本來打算話一說完就要殺了我們,所以他沒理由撒謊。有人拿步槍從對面的房子裡朝他開了槍,那個人是被他勒——唉呀,我的天啊!”
  “你沒事吧?”郝斯金先生問。
  “身體沒事,只是腦袋不好。我剛剛想通了一件事,可惜已經太遲了。不過沒關係,我稍後再全部告訴你。現在不曉得你能不能幫我尋找一位嫌疑犯的身份——柏林?他是一位醫生,而且出奇的瘦。說起來容易,但是找起來可能很棘手。”
  “我盡力而為。但是,這樣一來我就必須離開莎麗。她說她早在幾個鐘頭前就應該回店裡去了。”
  “她必須留在我的房間裡,讓魏克司照顧她。只是他在耄耋之年還如此強壯而容易動心。她只好冒這個險了。”
  “你現在就要回來嗎?找到那個人以後我如何跟你聯絡?”
  “六點過一刻時我會在‘權杖與王位’的酒吧,打電話到那裡給我……”芬恩壓低聲音開始指示。
  當他同到桌旁時,凱德根已經用完奶油圓餅,正在吃蛋糕了。
  “老饕詩人外一章,”芬恩點燃一枝香煙,“你想踢我也無所謂……”他故意為難地說,“不要胡鬧,這只是一種修辭。我想大概是衰老蒙蔽了我的頭腦。”
  “什麼事?”凱德根滿嘴食物。
  “你實在沒有必要一次吃一大口……問題是我們的殺手朋友離開現場以後上哪兒去了?”
  “上哪兒去了?”
  “是去羅謝特的事務所。你難道忘了羅謝特的公事包裡有可以要了他的命的資料?除非兇手拿到這包資料,否則殺他也是白殺。我興奮過頭了,居然把東西留在那裡。”
  “天啊,”凱德根敬佩地說,“我們本來可以當時就在那裡把事情弄清楚的。”
  “是的,不過現在已經太遲了。東西如果沒有被兇手拿走,就是在警方的手上。一個附帶的問題是:兇手如何帶著步槍走來走去?我想槍的體積是不大,大概是一把點二二的,但是他總是必須做點偽裝,把它弄得像一個可以藏著槍的高爾夫球袋。”芬恩深深歎了一口氣。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我想去把愛麗絲•溫克渥斯小姐找出來。”
  坐在鄰桌的一位婦人起身向他們走來。
  “你們在說我的名字嗎。”她說。

  凱德根跳了起來,連芬恩也頓時失去鎮定。這個情節超過邏輯判斷的範圍;然而,考慮過一切因素後,愛麗絲•溫克渥斯小姐並沒有理由不能跟他們在同一家咖啡館喝茶。在他們看起來,事情實在是太古怪了;而在她看來,又何嘗不是如此,可是,局外人對這樣的巧合是全然無法體會的。
  她低頭注視他們,眼中顯然露出非難的表情。她的臉很胖,面帶黃黃的蠟色,像月亮一般,還有黑色鬍子的痕跡,鼻子扁平,眼小如豆,這種臉頰顯然是一個習慣頤指氣使的女人所特有的。她的雙鬢髮白,頭上戴著一頂綴著紅色和紫色珠子的黑帽。她右手的第四根手指上戴著一枚華麗的大鑽戒,身上穿著昂貴但不合身的黑外套和裙子。
  “你們在說我?”她重複。
  “坐一下,”芬恩溫和地說, “咱們聊一下。”
  “我無意跟你們坐在一起。”溫克渥斯小姐回答,“我猜,你們是凱德根先生和芬恩教授。我的員工告訴我,你們一直在到處打聽我。至於你,凱德根先生,你偷了我店裡一些雜貨。現在既然讓我逮到你了,我就要立刻叫員警。告訴他們你在這兒。”
  芬恩站起來。    棒槌學堂•出品
  “坐下!”他重複道,這次他的語氣已經不再溫和。
  “你竟敢威脅——”
  “你應該知道,昨天晚上有位老婦人被謀殺了,我們需要你提供一些資料。”
  “胡說八道,我否認——”
  “她是在你的房子裡面,在你的協助下被殺害的。”芬恩冷酷地說。“你因為她的死亡而得到某些好處。”
  “你無法證明任何事情——”
  “正好相反,我能證明的事情很多,羅謝特都說了。他也——或許你已經知道了——死了。你現在的處境真的很不利,你放好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訴我們。”
  “我要見我的律師。你們膽敢這樣侮辱我,我要告你們譭謗,我要送你們去坐牢——”
  “咱們別再睜眼說瞎話了。”芬恩直截了當地說。“要叫員警就請便。你也會立刻以共犯的罪名被逮捕,這是說如果你運氣好不是以謀殺罪被逮捕的話。”
  猶豫和恐懼從這個女人貪婪的眼底升起。
  “然而,”芬恩繼續,“你如果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告訴我們。或許還有希望置身事外。我只說‘有可能’,我也不敢保證。現在,請你做選擇吧!”
  突然間,溫克渥斯小姐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她掏出一條散發著熏衣草香味的蕾絲手帕,擦拭手心滲出的汗水。
  “我沒有殺她。我們從來都無意加害她。”她突然轉頭環顧四周。“我們不能在這裡說話 "
  “我著不出來有何不可。”芬恩說。
  的確,咖啡館裡面幾乎空了,只有一位元女服務生倚在門邊的柱子上,表情茫然,手中拿著餐巾;老闆則笨拙地擦拭著亮晶錯的茶壺。
  “現在,”芬恩簡略地說。“回答我的問題吧!”
  他們期望從溫克渥斯小姐的口中問出個完整的故事,但費了好大的工夫,最後才清晰地問出一個梗概。她確認了羅謝特先生的恐嚇計畫,補充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細節;但是問到她是否知道另外兩個男人的身份時,她則搖頭。
  “他們都蒙面,”她說,“我也是。我們用了那個老女人給我們的名字。”
  “你當初是如何認識史耐斯小姐的?”
  “我是一個靈媒,一個心靈的靈媒,我有特異功能。那個老女人想要跟死後的世界接觸,她很怕死。”她的眼底和嘴角浮現一絲狡猾的神情。“當然了,不是每次想要就可以聯繫得上,所以,有時候我做了一些安排,以免令她失望。我們得到的當然都是非常令人欣慰的資訊,那些只有她喜歡的東西。”
  “所以,那個可憐而被誤導的老太婆留了一大筆錢來酬謝你那些騙人的心靈術。說下去,你擁有伊佛利路和班伯力路上那兩家商店,對不對?”
  “是的。”
  “是你負責對調東西的嗎?”
  “是的,我開車把班伯力路的玩具載到伊佛利路,這並不太困難。我們把雜貨店的商品搬到商店後面,再把玩具放到店裡架子上。兩家店的遮篷都放下來了,所以從外面看起來根本沒有差別。”
  “你曉得。”芬恩對著凱德根說,“想到這些犯罪狂在深夜對調玩具和雜貨,還頗富喜劇性的。我同意羅謝特的看法。沒有人可以想得出更幼稚的計謀。”
  “它奏效了,不是嗎,”她惡毒地說,“當你的朋友說起他的寶貝玩具店時,警方並不相信他呀。”
  “可惜並不持久。一家固定不動的玩具店當然不會令人起疑,可是一家會消失的……妙啊!這個東西可就會自動邀請人來調查了。對了,你怎麼曉得凱德根和警方的事?”
  “是羅謝特先生發現的,他打電話告訴我。”
  “原來如此。事後誰負責把玩具再搬回去?”
  “處理屍體的那個人。”
  “他是——”
  “我不知道,”這個女人詫異地說,“他們抽籤決定的。”
  “什麼!”
  “我告訴過你們,他們抽籤決定的。這是一項危險的工作,沒人自願去做,他們只好抽籤。”
  “這下子從喜劇變成鬧劇了,”芬恩嘲諷道,“不過,這整件事本來就沒有半點理性可言。誰抽到了致命簽?”
  “他們不能說出來,所以我不知道。反正抽到的人必然把玩具一併送回去。我把車子和兩家店的鑰匙留下來,事後他們把車子停在一個事先說好的地點——早上我找到了;鑰匙則會用郵件掛號寄回來的。說定了以後,我就離開了。我不曉得留下來的人是誰。”
  “那是什麼時候?”
  “我猜我走的時候大概是十二點半。”
  “哦,”芬恩說著轉向凱德根,“你則在半夜一點過後不久闖了進來。你大概把處理屍體的那個傢夥嚇了一大跳。”
  “是他嚇我一大跳。”凱德根嘟噥地抱怨。
  他們暫時停止交談,因為女服務生正好過來把茶點收走,留給他們一張帳單。她離開以後,他們才又繼續:
  “參與這件事的有哪些人?”芬恩問。
  “我、羅謝特先生和那兩個叫做摩爾得與柏林的男人。”
  “他們長什麼樣子?”    棒槌學堂•出品
  “其中一位——怎麼說,很矮小;另外一位則是瘦骨嶙峋,就是那個我們稱呼為柏林的,是個醫生。”
  “好吧。”芬恩把煙灰彈進靠近他的碟子裡。“現在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溫克渥斯小姐鬱悶不樂。
  “我才不要再說了,你們不能強迫我。”
  “不能了既然如此,咱們就一起去警察局,他們一定有辦法逼你說的。”
  “我有權利——”
  “在正常的社會裡,任何罪犯都沒有權利可言。”凱德根從來沒看過芬恩如此強悍;這是他的性格中嶄新而陌生的一面,或者這只是他故意裝出來的姿態?“你想,在你們想出那個骯髒的計謀來殺害一位重聽無助的老婦人以後,還有誰會理會你的權利?你最好想清楚一點,不要做無謂的嘗試。”
  溫克渥斯小姐拿起手帕,在她扁平的鼻子上擤了一把鼻涕。
  “我們本來並不打算謀殺她的。”她說。
  “你們之中還有一個人有此打算。”
  “我告訴你了,那個人不是我!”婦人提高音量,引來咖啡館主人的側目。
  “我自己會判斷,”芬恩說,“如果你不想讓全世界知道,就小聲一點。”
  “我……我……你不會讓我捲進這個麻煩的漩渦吧?我根本無意傷人,我們本來根本不想傷害她。”她的聲音可憐兮兮的,好像中毒了一般。“我……我想我們佈置好店裡的時候大約十點過一刻,然後我們就全部上樓了。羅謝特先生、摩爾得跟我進入後面的房間,代號叫做柏林的男子則留下來見那位老婦人。他的臉上裹著繃帶,以免日後被人認出。羅謝特先生是整件事情的負責人。他發號施令,告訴我們該做些什麼。怎麼做;我們則付錢酬謝他給我們的幫助。”
  在問憶中,凱德根重回那間幽暗醜陋的小商店:鋪上油氈的走道和他放手電筒的搖晃桌子,後面兩間臥房,前面兩間起居室;陡峭狹窄沒有鋪地毯的樓梯;灰塵的氣味和手指尖的沙礫感;拉上窗簾的窗戶,廉價的餐具和扶手皮椅;悶熱的空氣和血腥的氣味,以及躺在地板上的屍體那張紫黑色浮腫的臉……
  “然後,年輕女孩將老婦人帶來後就離開了——至少當時我們以為她離開了。我們聽到叫做柏林的男子跟老婦人談了一會兒,接著他就回來找我們;然後羅謝特先生說他需要踉老婦人說些話,要我們等一下。我覺得怪怪的,因為他並沒有戴上面具,可是,當時我並沒有說什麼。他出去以前告訴我們最好分開在不同的房間等待。叫摩爾得的男戶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喝了不少酒,態度一直很不好——可是另一個人叫他安靜點,聽命行事就好,他說,他已經跟羅謝特先生討論過這件事情,這對計畫來說足必要的。我覺得羅謝特先生似乎有點吃驚,不過他還是點了頭。柏林進入前面的另一間起居室,我留在原來的臥房,摩爾得則進入另一間臥房。然後,過了不久柏林進來我這個房間;再過一會兒,羅謝特先生——”
  “等一等,”芬恩插嘴。“這段時間羅謝特都在哪裡?”
  “他跟那個婦人在一起,我看著他進去的。”
  “他出來的時候她還活著嗎?”
  “是的,他關上房門的時候,我還聽見她對他說了一句話。”
  “他在裡面的時候。有沒有別人進去?”
  “沒有,我的房門是開著的,我看得見。”
  “他出來的時候就直接到你的房裡來?”
  “對。他告訴我和柏林他打算嚇嚇她。然後他和柏林為了某件事起了爭執,我告訴他們如果不關上房門她會聽見的。所以他們就把門關上了。”
  “那一定是夏曼下的手。”凱德根插嘴。
  “等一下,”芬恩說,“他們在爭執什麼?”
  “是法律方面的事,跟目擊證人有關,我聽不懂。五分鐘後,另外那個人——摩爾得——進來告訴我們,他覺得有人在窺伺,我們最好靜一靜。我們照做了。我擔心會不會是老婦人乘機逃走了。羅謝特先生低聲說不會,因為她尚未被嚇到,他只告訴她要準備一些檔請她簽字,需要一點時間。所以,我們保持沉默了好一段時間,我記得最後鐘聲響了。差一刻就十二點了。後來羅謝特先生和柏林又吵了起來,說摩爾得只是偽報,製造緊張。羅謝特先生給摩爾得一把槍和一些法律檔,吩咐他進去執行。”
  “再等一下!自從摩爾得進來告訴你們有人在窺探,你們就一直都一起待在裡面?”
  “是的。”
  “沒有人離開過,即使只是一下子?”
  “沒有。”
  “你覺得你們大約在裡面等了多久?”
  “大約二十分鐘。”
  “好的。繼續。”
  “他們似乎選定要摩爾得去下手。他說,等他需要我們的時候再來叫我們,然後他就出去了。但是一分鐘後他就回來說,老婦人那間房間沒有燈光,有人把電燈泡拿走了,他在四處尋找蠟燭的時候絆到了躺在地板上的她,我們帶著手電筒回去查看,她已經死了,頸上纏著一條繩子,臉色發紫。叫做柏林的那個人說他是醫生,所以蹲下去看看。羅謝特先生的臉似乎都嚇白了,他說一定是外面的人進來下手的,我們最好到樓下的商店察看一下。我們下去的時候看到了藏在上面的女孩。羅謝特先生帶她上來看了屍體,說了一些話恐嚇她,然後就打發她走了。我們並不喜歡他的處置,是他說我們都戴上了面具,她認不出我們的;何況為了她自己的利益著想,她也會守口如瓶的。柏林看完了屍體站起來,他怪異地看著我們,突然說:‘別傻了,還有誰會下手?事情如果暴露的話,你們都會吃不了兜著走的。’然後摩爾得說:‘我們必須守口如瓶。’我同意了。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們決定抽籤,看看應該由誰來處理屍體。”

  “對。”
  “比方說,沒有火災逃生嗎?”
  “沒有。我的想法是,”婦人突然說,“是那個女孩下的手。”
  “到目前為止,根據我們的推論這是很有可能的。”芬恩承認。“只是……”他向凱德根說:“如果她真的做了這件事。那麼她就不會那麼坦然地告訴我們所有的事情。這種虛張聲勢需要極大的勇氣,何況她根本沒有必要說什麼。我們再看看吧。”他瞄了一下手錶上的時間。“五點二十,我們該走了。我想回去看一下莎麗是否無恙,再去‘權杖與王位’等待郝斯金先生的消息。我們必須繞道回去,如果剛才那個員警已完成他的工作的話,現在牛津的員警至少有一半正在到處尋找我們。”他站了起來。
  “嘿,”婦人著急地說,“你會替我保密吧,會不會?”
  “天啊,當然不會,”芬恩的詼諧本性似乎又恢復了,“你的證詞太重要了,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會替你保密吧?”
  “你這個混蛋,”她說,“你這個沒良心的混蛋。”
  “別說髒話,”芬恩仁慈地說,“別罵髒話。對了,你也別想要離開牛津。你早晚會被逮到的。午安。”
  “你聽我說——”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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