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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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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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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6:31: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中斷的研討會

  陽光已經不再直接照射進新學院的房間,因此裡面清涼宜人。掛在壁爐上方15世紀義大利倆家烏切羅的《殉教圖》幾乎已經完全陷入陰影之中,初版古書毫不誇耀地排列在書架上。扶手沙發既軟又舒服,每張都附有銅制的煙灰缸,桃花心木餐具架上則放著亮晶晶的玻璃瓶和玻璃杯。房間的主人安竹•巴納比先生輕鬆地靠在椅背上,手中拿著一杯馬地拉白葡萄酒,吃著霜淇淋蛋糕,不屑地聽著群集在他房中的大學生高談闊論。他暗忖,這些慶祝復辟【注】的茶酒聚會本來是很圓滿的,可惜有些人去河裡耗盡精力回來後沒有梳洗整齊就來參加這個聚會。現在這一想他才發現,有些人似乎是不請自來的,有些人他甚至從來都沒見過。他心中不禁升起了一絲的不悅。他盯著一位站在旁邊狼吞虎嚥著奶油圓餅的多發青年,然後傾身仿佛要向他傳遞秘密似的附耳說:“你是什麼人?”

  【注】指1660年英國王政復辟。

  “哦,對了。”青年說,“我是跟雷比特一起來的,你曉得,他說你不會介意的。”
  “雷比特?”      棒槌學堂•出品
  巴納比先生似乎想不起來雷比特是什麼人。
  “是的,瞧,就是那邊那個傢夥,一頭亂髮的那個。”
  “哦。”
  巴納比先生還是想不起雷比特的身份。
  “我是說,希望沒有關係,你曉得,”頭髮茂盛的青年說,“就這樣闖進來。”
  “當然,”巴納比先生回答,“歡迎歡迎。”
  “這雪利酒真是好喝極了。”
  青年說的是杯中的馬地拉白葡萄酒。巴納比先生走開的時候露出和氣的笑容。
  另一位同巴納比先生一樣優雅的年輕人向主人靠近。
  “安竹,”他說,“這些糟糕的傢夥是些什麼人?他們都在談論划船的事。”
  “我知道,查理斯,還不就是追撞那類的話題。我看我最好學習那些骨相學者,趕緊關閉外門謝絕會客,否則我們這裡會變成划船族的天下。瞧!”巴納比先生突然大吃一驚,“又進來了一位。”
  可是他很快就露出笑容,因為剛進來的人,是除了美色外從來不沉迷於任何運動的郝斯金先生。他充滿歉意地從高談闊論的人群中擠過來,面對巴納比先生的時候,他憂鬱的臉上閃過瞬間的笑容。
  “安東尼,真高興見到你。”巴納比先生愉快地招呼他。“真抱歉屋子擠滿了這些運動員。他們是不請自來的。你想喝什麼?”
  “查理斯喝的是什麼?”
  “哦,醚和生奶,或是某種可怕的化學物。你是瞭解查理斯的,這個可憐的傢夥就是無法明白浪漫的頹廢已經過時了,還不斷地寫詩,且老寫些可怕的東西,來杯白葡萄酒如何?”
  郝斯金先生拿到白葡萄酒後開口道:
  “安竹,”他說,“你對牛津的醫生熟不熟?”
  “老天爺,你該不是生病了吧,安東尼?”
  “沒有,我的身體好得很。我只是要幫芬恩調查一個人的身份。”
  “幫芬恩?我知道了,又有人犯下了恐怖的罪行。”巴納比先生深感興趣地說。“可是我生病的時候都去倫敦看醫生。不曉得該去問誰才好……有了,問高爾准沒錯。”
  “高爾?”
  “一個憂鬱的威爾斯人,安東尼,他是信耶穌的。他住在聖井,離這兒只有幾英里路。他看過方圓幾英里以內所有的醫生。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現在就可以過去找他。我極樂於逃開這個宴會。”
  “你真好。”
  “胡說,我是很自私的。現在就走吧,先把你的酒喝完。”
  他們從層層人群中穿梭出去,巴納比先生還一路說著沒有必要的“抱歉”、“對不起”等客套話。校園的第二道門衛將他們帶到聖井,他們走了一小段路就來到高爾先生的住處,一路上巴納比都說個不停。高爾先生斜躺著的住處,可能是自從法國喜劇作家莫里哀以後少見的憂鬱症患者之家。屋子裡塞滿了瓶瓶罐罐、衛生紙、藥罐子和咽喉噴霧器;緊閉的門窗讓屋內悶熱難熬,低垂的窗簾只許少量的光線透進來。不過,在昏暗的光線中,還是看得出高爾先生的臉色出奇地健康。
  “你瞧,我又生病了。”他們一進門高爾就如此告訴他們。“在快發高燒的關頭,我是不需要訪客的。”
  “親愛的,你看起來太虛弱了。”巴納比先生說。高爾先生臉上浮現出幽靈般愉快的神情。“我很確定你可能隨時要去另一個世界了。這位是郝斯金先生,我特地帶他來見你。”
  “在這種時刻,我們實在是不應該來打攪你。”
  郝斯金的語氣中帶著參加葬禮的味道。高爾先生從床上伸出一隻無力的手來和他握手。
  “可憐的病人,我給你買了一些水果來,”巴納比先生說,他的即席表演潛力驚人。“可是因為一時不小心,卻被我自己吃光了。”
  “注意,我是不能吃水果的,”高爾先生說,“不過還是很感謝你的好意。我這個可憐的病人能為你們做些什麼呢?”
  “你認不認識一位元牛津的醫生?”郝斯金先生問,“他奇瘦無比!”
  “哦,醫生啊?小心,他們都是蒙古大夫,每一個我都認識。我向你保證,他們的銀行存款比他們的成就還大。我對這些醫生沒有幻想,你說的那一位是最糟的——他對任何疾病的處方都是‘滌罪’。我建議你別去看他。”
  “他叫什麼名字?”
  “他的名宇是韓佛林。韓佛林醫師,他是一位心臟科專家。不過你千萬別去看他,他很糟的。你瞧,我說得人都累了。”
  “你確實是累了,”郝斯金先生安慰人似的說,“我們這就走了。叫做韓佛林。是不是?”
  “你這個可憐的傢夥,”巴納比先生說,“試著睡一覺。我會告訴你的房東,不准任何人來打擾你。”
  “出去時請把門帶上,”高爾先生說,“每次沒關好它就會嘎嘎作響,而我的頭就會隱隱作痛。”
  他在床上翻個身。暗示會談時間結束。郝斯金先生和巴納比先生也就此告辭。“咱們的高爾,”回到街上後巴納比先生又開口,“他靠這些可怕的藥物竟然還活得好好的。不過,你總算問到你要的資料,不是嗎,安東尼?”
  “是啊,”郝斯金躊躇不定地站著,“我想我最好還是去拜訪一下這位韓佛林。不過我想找一些人陪我去,他可能會使壞。”
  “天啊,太可怕了,”巴納比先生雖然如此回答,口氣上並未真正顯出怯意,“安東尼,你真勇敢,讓我陪你去吧。”
  “好吧,我們也可以回你那裡去找些幫手。”
  “需要嗎?”巴納比先生似乎有些失望,“不過,我想碰上謀殺這種事件時,還是腕力管用。我們先拿電話簿查那個人的住址再回去招兵買馬;他們會以為這是一場惡作劇,真好玩。我認識一些很厲害的人。”
  這一回巴納比先生可不是虛張盧勢。他確實認識一些厲害的高手這。此人最愛湊熱鬧喝酒,只要有酒喝,一呼即來。結果證明巴納比是位最佳主持人——自己像一位徵兵官,而安東尼則像一位偉大的編劇家——在瞬間編出了恐怖、不可思議的情節。招來十二位興致勃勃的人手後,郝斯金先生向他們暗示了事涉謀殺及年輕少女受困的資訊,他們都紛紛雀躍不已。他們發現韓佛林醫師就住在伍德斯克路上的雷德克裡夫醫院附近。這群深受巴納比先生的白葡萄酒鼓舞的熱鬧人群也就上路了。韓佛林醫師絲毫不知道危機即將降臨,依然文風不動地坐在他的診療室內凝視窗外。
  芬恩和凱德根在未曾遭遇何阻礙的情況下,順利地回到聖克裡斯多夫學院。警方搜索凱德根的行動似乎暫時放棄了,也可能是,被告知羅謝特先生遭謀殺的那個員警尚未查出他們的身份。總之,他們返抵校門時,門衛並未告訴他們進一步的搜索消息。
  “魏克司和莎麗大概在玩紙牌遊戲,”他們爬上樓梯回辦公室的路上,芬恩如此說,然後他又嚴肅地補充,“我希望他們都平安無事。”
  他們是平安無事,不過莎麗顯然還在憂慮下午沒回店裡上班的事。魏克司找到芬恩的威士卡,已經喝得醉醺醺睡著了。不過,現在卻又被突然響起的刺耳電話鈴聲吵醒。芬恩接了電話。警政署長不悅的聲音從電話彼端傳來。
  “原來你在這裡,”對方說。“你到底想做幹什麼?就我所知,你和那個瘋子凱德根剛剛目睹了一樁謀殺案,然後又逃走了。”
  “哈,哈,”芬恩毫不同情地說,“從一開始你就應該聽我的。”
  “你知道是誰幹的嗎?”     棒槌學堂•出品
  “不知道。如果不是你的白癡電話浪費我的時間,我早就找出兇手了。有沒有在屍體旁邊找到一個公事包?”
  “你想知道這個做什麼?沒有,沒有公事包。”
  “我猜也不會找到,”芬恩沉著地說,“羅謝特遇害的消息傳出去了沒有?”
  “沒有。”
  “確定?”
  “我當然確定。他們明天才會發佈消息,只有你和凱德根那個瘋子以及警方知道此事。現在你聽我說。我要進城,我要見你。留在原處,聽到沒有?你應該被關起來,還有你那個寶貝朋友也是。我受夠了,我可沒排除是你殺死這個律師的可能性。”
  “我一直在想說你的以牙還牙——”
  喀的一聲,警政署長掛斷了電話。
  “火在絞盤中燃燒,”芬恩放下了聽筒時愉快地唱起歌來,“火在最深處燃燒。所以,男孩,提一桶水,有火——對了,莎麗,我猜你躲在那家店裡的時候,沒有人進出吧?”
  “沒有。”
  “你確定?”
  “絕對確定。若是有任何人進出,我早就嚇呆了。”
  “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魏克司試著說,“你不會絕口不說吧,大偵探?”
  “羅謝特先生,”芬恩白了魏克司一眼,“已經得到報應。我們對那家店裡發生的事略知一二,但還不足以猜出是誰殺了泰蒂小姐。羅謝特原想殺了她,卻慢了一步,其它人則計畫嚇嚇她,要她簽字放棄遺產。我們也見到玩具店的主人,刁蠻極了。”
  “郝斯金先生去找那個醫師了。”莎麗說。
  “是的。史波得先生為何離開?”
  “不曉得。我猜他大概另有約會或是有事吧,他喝完了茶就走了。”
  “沒有別的事?沒有訪客或電話嗎?”
  “一位大學生留了一篇論文給你。我讀了一遍,叫做——”莎麗皺著迷人的額頭,“《葛汪爵士對阿諾之(恩波德克雷茲論埃特納)的影響》。”
  “乖乖,”芬恩呻吟一聲。“那一定是賴金,他老是不屈不撓地研究著與全世界毫無關聯的書物。不過,此刻我們無暇管這件事,我在五點四十五分還有一門《哈姆雷特》研討會的課,現在就快到了。要不是警方要過來,我本來是要取消這門課的。”他啪的猛然彈響手指。“我有主意了。”
  “願上帝保佑我們。”魏克司若有所思地說。
  “莉莉•克莉絲汀三號還在外面,對不對?”芬恩問凱德根。凱德根不解地點點頭。
  “好,現在我們都去參加研討會;你除外,魏克司。”他匆促地補充。
  “我也要去。”魏克司意志堅定地說。
  “你為什麼總是這麼煩人?”芬恩惱怒地說,“甩都甩不掉。”
  “讓他跟來嘛,芬恩教授,”莎麗懇求,“他一直都表現得很貼心。”
  “很貼心?”芬恩諷刺地重複一遍。
  可是他別無選擇,只好風度不佳地屈服。他從櫃子裡取出帽子和風衣,所有人魚貫而出。凱德根猜不透芬恩究竟在玩什麼把戲,但是謎底很快就揭曉了。
  芬恩的研討會教室是小型的,平常就是屬於古典課程的教室,牆上掛著色彩微暗的圖畫,一端是4世紀希臘雕刻家普雷克西特雷斯所刻的赫密士【注】雕像照,另一端是愛神阿美洛黛娣。男學生無聊的時候總習慣盯著這幅圖畫。講臺桌上放著殘破不堪的初版書,二十名左右的大學生坐在木板凳上;正在閒聊的女生都穿著大學袍,未穿袍子的男學生則心不在焉地瞧著女生。他們的教科書和筆記本則散放在書桌上。

  【注】希臘神話中司字藝、辯論之神。

  芬恩帶著其它人走進教室的時候,學生們發出了一聲驚呼。他步上講臺凝望學生片刻才開口:
  “今天晚上,我所面臨的難題是,必須跟各位討論英國著名劇作家威廉•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或許我應該說這可能將是我的難題,因為,現在我並不打算做這件事情。你們可能還記得,劇中同名主角曾經說過,果斷的本質經常在思想的蒼白影響下發育不良,此外,在重大關頭冒險,往往反而造成失誤,失去行動的意義。簡單地說,雖然比較不精確——請牢記,不精確的詩就不算詩——這表示我將‘省去饒舌,直切要害’。在兩位先生的協助下,開門見山正是我打算做的事。”
  “不精確的詩就不算詩”,女學生在書本上抄下這句話。
  “各位女士先生,”芬恩戲劇化地宣佈,“警方正在通緝我。”
  每個人聞言都表現出高度的興趣。
  “倒不是因為我犯了任何罪,只是因為他們太無知了,所以不知道我正在追查一個冷血殘酷的謀殺案兇手。”
  說到這兒,後面傳來幾聲喝彩,芬恩鞠了一個躬。
  “謝謝。我想首先我應該向你們介紹這幾位。”他厭惡地環視四周。“這位看起來髒兮兮的先生,是著名的詩人凱德根先生。”
  下麵響起大聲而尷尬的喝彩。
  “這位是魏克司博士,他是本校建校挖地基時被挖掘出來的。”
  更多喝彩,也更大聲。(“是牛津大學圖書館的地基。”魏克司仁慈地說)“這位迷人的小姐是莎麗。”
  男學生中傳來大聲的喝彩,有人大叫“電話號碼!”莎麗害羞地莞爾一笑。
  “他們就是我的同伴,”芬恩簡潔地說,“也可以說是我的盟友。”
  “切入正題吧,”魏克司突然插嘴,“我們沒時間在這裡待一整個晚上,等你做結論。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別吵,魏克司,”芬恩不悅地說,“我就要說到正題了……史考特先生!”
  他呼叫坐在教室後面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輕人。
  “是的,先生?”史考特先生說著站了起來。
  “你會開車嗎?史考特先生?”
  “會,先生。”
  “史考特先生,你願意犧牲晚餐時間來假扮我嗎?”
  “樂意之至,先生。”
  “史考特先生,你將會耗費很多力氣。”
  “我有無窮的精力,先生。”    棒槌學堂•出品
  “很好,勇氣可熹。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要你喬裝的是一個想要偽裝的我。”芬恩從袋裡掏出一副墨鏡。“請你戴上這個,還有我的帽子和風衣。”
  史考特先生遵照他的指示做了。他預演似的在教室吧來回走了一圈,在一段距離之外看來還唬得了人。芬恩贊許地點點頭。
  “現在,我們還需要一位元元來喬裝凱德根先生,”他宣佈,“畢維司先生,你的高度差不多。不過,你也需要帽子、風衣和墨鏡。”他思索了一下。“親愛的莎麗,可不可以麻煩你去我的辦公室跑一趟?帽子和風衣在我的衣櫃裡,哪一件都可以;至於墨鏡則放在我書桌左邊第一個抽屜裡。還要不要一撮假鬍子呢……或許不必。”
  莎麗接獲指示立刻就跑出去了。
  “現在,兩位,我要你們這麼做。警方很快就會到這兒來搜捕我跟凱德根先生,你們認得我的車子吧?”
  “絕對認得,先生。”
  “我瞭解。車子就停在學校大門邊,沒上鎖。等警方一出現,我要你們立刻上車,盡可能快地將車子開得遠遠的。時間一定要算得剛剛好,這樣你們才能將警方引開,又有足夠的時間逃走。”
  “你要我們將他們引開,先生?”史考特說。
  “沒錯。將他們帶到任何地方去都可以,越遠越好。這點就要靠你們自己的頭腦了。油箱裡頭還有足夠的汽油,莉莉•克莉絲汀三號又跑得很快。絕對不能讓他們追上你們,以免他們發現你們並不是我們。”
  “我想這一招可能行不通。”畢維司的回答顯示他已有些概念。
  “行得通的,”芬恩自信滿滿地回答,“因為沒人想得到這種事情會真的發生。我應該補充的一點是,我會支付超速的罰單,並且解決你們碰到的任何麻煩。我希望今天晚上可以澄清一切,但是目前我必須將警方支開。好啦,你們夠勇敢嗎?”
  史考特先生與畢維司先生互望了一眼,然後點點頭。莎麗帶回了帽子、風衣和墨鏡,又幫助畢維司先生喬裝妥當。
  “他看起來不像我。”凱德根說。
  “他看起來跟你真的很像,”芬恩說,“同樣拖拖拉拉、鬼鬼祟祟的步伐。各位女士與先生,感謝你們專心聽講。這堂課就到此為止。下一次,”他突然想起他的責任,又補充道:“我們再回到《哈姆雷特》來討論它的出處,尤其是已經不存在的早期版本。你們將會發現一個瘋狂、懸疑的絕妙領域……現在,如果一切都準備好了……”
  著了迷的大學生這才像魔咒解除般興奮地邊討論邊離去。史考特先生和畢維司先生低聲商量著,也出發去進行他們的任務。
  “我不太欣賞她的身材,”莎麗檢視著愛神的畫像說。
  “咱們都上塔樓去,”芬恩說,“那兒有個窗子可以讓我們觀賞待會兒即將發生的事。”
  他們並未等太久。一輛黑色的警車就出現了,從車上下來的正是胡灰發白的警政署長,還有一位警官和一位警員。他們看起來十分嚴肅,來意不善。史考特先生和畢維司先生等待他們走向大門。才從附近的側門沖上莉莉•克莉絲汀三號,有一瞬間凱德根真怕車子無法及時發動,可是不久車子就轟隆一聲地向伍德斯克路沖出去;可惜他們並不知道,韓佛林先生此刻也正在那兒與他的命運糾纏。車聲吸引了正要步入大門的警政署長的注意力。
  “他們往那邊跑了!”他憤怒地大叫。“趕快去追他們,你們這些笨蛋!”他們三人慌慌張張地趕回警車旁邊,不久警車也開走了。
  芬恩松了一口氣。
  “可憐的朋友,”他說,“現在我們大概可以享受片刻的寧靜了。大家走吧,咱們去‘權杖與王位’酒吧,我還要去等待郝斯金先生的消息。”

  只要是麥酒成河、精神食糧不虞匱乏的年代,“權杖與王位”酒吧總在下午五點半就開始營業。芬恩、莎麗、凱德根和魏克司抵達的時候,時間恰恰好是六點整。除了戴眼鏡的長頸青年坐在角落裡讀完他的《夢魘古宅》,在這座哥特式建築中的另外一名酒客是夏曼先生,也是如今他們所熟悉的摩爾得。他還是一口兔寶寶齙牙。穿戴著厚重的衣帽,仿佛自他們上街去找尋藍眼女孩以來,他始終沒動過似的。他們進酒吧時他還向他們招手,可是一見到莎麗,他立刻縮回座位上,臉上突然顫抖,露出害怕的神情。
  “你正是我想見的人,”芬恩親切地走向他。“理查,給我們大家叫點飲料好嗎?”他傾身向夏曼先生。“啊,夏曼先生,我相信你記得卡爾絲黛小姐,你的共同繼承人,昨夜你們才在伊佛利路見過?”
  夏曼先生舔舔乾燥的嘴唇: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來,來。”芬恩為莎麗拉了一把椅子,自己也跟著坐了下來。魏克司則在吧台幫凱德根端飲料。“自從上次見過你以後,我們發現很多事情,實在太多了。你也不必再假裝。羅謝特已經都說了,溫克渥斯小姐也說了。”芬恩露出一個邪惡的表情。“現在該你說話了。”
  “我告訴過你。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這一輩子從來沒見過這位小姐。現在,離我遠一點。”
  “事實上,溫克渥斯小姐——也就是你所知道的裡茲——告訴我們她看見你殺死了泰蒂小姐。”
  夏曼先生恐慌起來。
  “說謊!”他大叫。
  “可是你知道她被殺害了,對不對?”芬恩溫和地指出。“這表示你在場。”
  “我——”
  “我們來聽聽你的說法,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最好說實話,因為我們有辦法查證。”
  “你別想從我的口中問出一個字。”
  “會的,我們會的。”芬恩沉著地說。“事實上,我們會問出很多字。”魏克司和凱德根端著啤酒、威士卡和給莎麗的蘇打水回來,芬恩暫停了一下才又開口:
  “說下去,夏曼先生?”
  可是夏曼先生卻又重拾信心,他的臉上顯露出笑容。
  “你又不是警方,”他說,“你沒有權利問我問題。”
  “既然如此,我們就帶你去警察局,讓他們來詢問你。”
  “你沒有權利帶我去任何地方。”
  “事實上,我們有。每位市民都有權利和義務逮捕犯下重罪的罪犯。你曉得,密謀謀殺就是這樣的重罪。”芬恩綻露出迷人的笑容。
  “你證明啊。”夏曼先生簡潔地說。
  芬恩若有所思地盯著他。
  “談到謀殺,我們就必須把人道、感情放一邊,對不對?這在美國可是三級罪。在這種案件中,人人都會覺得自己必須站出來維護正義。”
  夏曼先生的紅眼中現出恐懼的神情。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們可以把你帶到任何地方,好好折磨你一下。”
  夏曼先生開始起身離開座椅。一直小心注意這段對話的凱德根出其不意地重重踢了他的脛骨一腳。他驚呼了一聲,又馬上把聲音吞了回去。
  “嘿,你——”夏曼先生惡毒地說。
  “你要不要告訴我們你所知道的事?”芬恩說。
  夏曼先生思索了一下。     棒槌學堂•出品
  “在威脅下做出的任何供詞在法庭上是無效的,”他說,“沒有半個靈魂可以證明我介入任何陰謀事件。好,我告訴你們,你們愛怎麼想都可以。”
  “這才講理嘛。”
  有些人走進酒館,夏曼先生壓低了嗓門。
  “我去店裡幫忙搬玩具——你們既然如此聰明,當然知道原因。然後我們就等待那位婦人的出現。她抵達之後。羅謝特先生把我們安置在不同的房間裡,然後他自己先跟她聊了一會兒。接著其它三個人聚在一起,羅謝特、柏林和那個女的。不久以後我聽見有人在店裡走來走去,所以我就去警告他們。我們保持片刻的沉默,然後我進去看那個女的,卻發現燈光熄滅了,那個女的也死了。就是這樣。愛怎麼想隨便你們,將來如果有人問起,我會矢口否認到底。”
  “真是睜眼說瞎話,”芬恩說,“荒謬之至。好吧,不過。這還是很有幫助。你有沒有負責處理屍體,然後又打昏凱德根?”
  “沒有,我沒有,大概是羅謝特或是柏林做的。現在你們走吧。別來煩我。”
  夏曼先生用他的髒手摸摸他稀疏的眉毛。
  一位小弟走進酒吧。
  “愛略特先生的電話!”他高聲廣播,“愛略特先生?”
  出乎眾人意料之外,芬恩竟然回答“我是”,然後起身走出去。眾人的眼光都盯著他。在電話亭中,他跟上氣不接下氣的郝斯金先生通話,他平常的沉著也被攪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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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6:31: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神經過敏的醫師

  就在公園南路盡頭韓佛林醫師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這個錯誤只能說是盲目慌張的結果。無疑的他希望快快甩掉追兵,卻身陷夢魘之中,不管怎麼樣,正當芬恩(非常不恰當地)浪費力氣吟詠“然而,在不疾不徐地追逐,鎮定的步伐,從容的速度,莊嚴的緊迫中……”時,韓佛林卻跑進通往帕森樂園的小巷,將自行車一丟,扔了六便士給門房,便消失在裡面。後頭的追兵見狀,迸出一陣勝利的呼嘯。
  在這裡必須解釋一下。雖然牛津是世界上少有的文明都市,它仍給予居民一項在洗澡時行使的便利,那就是裸身;雖然文明人對於肉體的認知有其基本的錯誤,澡房還是做了一些適當的隔離。帕森樂園是專為男人而設的,它擁有一大片寬闊的綠色草坪,四周圍上柵欄,有一些像馬房似的澡房,向下通往貫穿一座小島的河流。年輕的小姐們必須繞道而行,否則就只有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忍受淫穢的攻擊。河流的另一邊是淑女樂園,專供女性使用,不過,不曉得她們是否做了充分的運用。總之,這一點與本文無關。要注意的重點是,帕森樂園只有兩個出口,一個是大門,一個是河流,這充分說明瞭韓佛林醫師的追兵為何會如此雀躍不已了。
  第一位趕到的確實是巴納比先生。他一跳下自行車,就將一英鎊鈔票牢牢塞進門房的手裡,並丟下一句話:
  “這些都是我的朋友,讓每個人都進來。”
  不過,他這麼說還是太樂觀了點,光憑他一句話還是無法說服門房讓莎麗進去,她仍被迫留在門外,臉上露出一副被遺棄、被人拒之門外的可憐模樣。凱德根是當中最後進去的一個,他答應儘快回來告訴她最新的消息。這天傍晚很暖和,不少人在嬉水,或是在河岸邊溜達,韓佛林醫師的闖入打破了他們的寧靜。有個老人真的被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騷動嚇得連忙躲回他的澡房去。這個醫師猶豫不決地愣了片刻,拼命環顧四周,然後就跑向對面的圍牆開始爬籬笆。巴納比先生就在這個緊要關頭出現了。韓佛林看來相當無助,再度落在富有彈性的綠色草坪上,緊接著沖向系在跳板上的平底船。跟船夫掙紮片刻後,他上了船,努力將船推離岸邊;可是,這一刻,追兵的前鋒已經趕到,一切已太遲了。仿佛一個作惡多端的靈魂行將墜入地獄,在一片雜亂無章的吼叫與掙紮中,韓佛林就在目瞪口呆的沐浴者面前被拉上了岸。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突然聽見莎麗在門外的巷子裡喊救命。因為很不幸的,被遺忘的“岩石女妖”和”大漩渦”尾隨而至,追上了她。凱德根逮住韓佛林醫師並且派人看管後,立刻又帶一隊人馬去解救她。接下米的打鬥快速、激烈而具關鍵性,惟一受傷的只有“岩石女妖”、“大漩渦”和凱德根本人,他的下巴被自己人賞了一拳,險些被擊昏。最後,“岩石女妖”和”大漩渦”半被舉起半被拖進帕森樂園(門房又接下巴納比先生的一英鎊金幣和深具默契的眼神),然後在眾人的勝利歡呼聲和他們自己兇狠的詛咒聲中,被拋進河裡。一旦落水,他們的態度立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主要是因為他們不會游泳。站在岸邊的一位自然科學教授拍拍肚子,好意指導他們:“現在是最好的學習時機,”他說。“把你們的身體仰成水準狀態,放鬆肌肉,水的表面張力就會支撐你們的重量。”可是他們只是拼命呼號:“救命哪!”他們的帽子孤孤單單地浮在一旁。最後,河水將他們沖往較淺的地方,他們才掙紮著爬上岸來。在這次慘敗之後,他們大概就離開牛津了。因為從此以後,再也沒人見過他們,或是聽到他們的消息。
  在這段期間,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正在進行。第一,芬恩好言好語遊說老大不情願的平底船船夫出借他的船;第二,將韓佛林醫師押上船。為了避免讓人誤以為韓佛林是自願上船的,在這裡還得解釋一下。他其實並不願意上船,而且還以可憐兮兮的哀兵姿態乞求驚嚇不已的裸體沐浴者解救他。不過,就算他們不是在如此尷尬的裸露狀態,他們也不敢對抗一群正在進行惡作劇的大學生;何況這一幕是由知名的詩人和牛津的英文文學教授所支持——不,所帶領的。有一些比較軟弱的人甚至支持這個做法,這也見證了無往不利的“多數意見的力量”。韓佛林慶師跟著芬恩、凱德根、魏克司和郝斯金先生上了平底船。莎麗答應回芬恩的辦公室去等待;巴納比先生則率領他的部隊在岸上送別。
  “查理斯,這幅景象真像18世紀法國畫家華鐸的畫作《發舟西塞瑞亞島》。”他說道,“或者你認為,這是亞瑟的靈魂被遞解到冥者之島?”
  查理斯認為這更像是一艘鬼船。此時平底船已經撐篙到河中心。大隊人馬便啟程回巴納比的宿舍去繼續飲酒作樂。離開帕森樂園時,他們清楚地聽見門房打電話到大學訓導長辦公室,他悲慘的故事從敞開的窗戶汩汩流出,像幽靈船追隨著他們的腳步,逐漸消失在聽力可及的範圍之外。

  有好長一段時間,平底船上的五個人都沒吭聲。韓佛林醫師的怒氣此時已經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無比的恐懼,凱德根在郝斯金先生的協助下,將船劃向芬恩模糊指示的方向,同時又好奇地審視著他。他的瘦削是毫無疑問的,他的頭蓋骨似乎從臉部緊繃發亮的皮膚下突出來,身體幹扁如一把耙子;稀疏的白髮像蜘蛛網般從頭頂垂下來;鼻子尖而微鉤,眼睛大而綠,凸出的眉毛底下有著長長的眼睫毛。從外表看來透明如鏡,卻又難以掌握。他的額頭上有一張網狀的血管明顯地浮起來,怪異地抽搐著,雙手也不斷發抖,仿佛某種神經疾病的初期症狀,凱德根想起了以前見過一條饑腸轆轆、兇惡、半瘋狂的野狗蹲在水溝邊的情景;就像羅謝特一樣,韓佛林醫師呈現出一種似有若無的憔悴和事業有成的形象。
  “你們要帶我去哪裡?”韓佛林柔和但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打破沉寂。“你們統統要為這件事情付出代價。”
  “美麗的淤水塘,”芬恩夢幻樣地說,“很接近這裡了。等我們到達目的地以後,你就要告訴我們昨夜發生的一切事情。”
  “先生,這你就大錯特錯了,我什麼也不會說的。”
  芬恩沒有回答,他的淡藍色眼珠深思著定定遠眺岸上。楊柳依依垂在水面上,燈心草屬植物的樹葉纏著枯枝,水面映著晚霞幽暗的餘光。西方湧現雲層遮蔽西斜的落日,那是帶著雨水的烏雲,空氣逐漸變冷。他們劃過低垂樹枝下的時候,見到了一條閃著藍綠光芒的魚狗浮出水面。在船首的魏克司看來幾乎睡著了,高大而憂鬱的郝斯金先生穩定地持續劃著槳;凱德根由於下巴挨了一拳,有點虛弱,比較不穩定。老實說,他已經有點厭倦冒險生涯。他前一天晚上跟史波得先生談話時,根本沒有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即使料到了,那也是蒙上浪漫面紗、做過適度偽裝與刪減的冒險犯難。如今他只希望盡頭已經在望,但願韓佛林就是兇手;而他也不想再挨揍了。他忍不住猜想史考特先生和畢維司先生現在怎麼樣了?但是,又發現這個念頭有點無聊,便對郝斯金先生說:
  “你怎麼找到這個傢夥的?”     棒槌學堂•出品
  郝斯會先生用緩慢而輕快的語調回答,看著韓佛林先生沉默的憤怒。
  “一位信主的威爾斯人,”他說,“幫我們找到了他。他似乎從我們的描述中就認定是他,絕對錯不了。事實上——”郝斯金先生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滿足的表情,“真的沒錯。我直接殺進他的診療室,”他強調細節地說下去,“藉口有人臨盆在即,立刻需要婦科醫師的協助。幸好有些人手包圍在他的房子四周,以免他企圖脫逃。我一見到他,就直問他是如何把那個屍體處置掉的——他大為恐慌。不過,我想他現在一定會否認的。”
  “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壞胚子,”醫師插嘴,“我當然要否認。“
  “我又進一步質問,”郝斯金先生不為所動地繼續說下去。“問他昨夜的行蹤、他繼承的財產、羅謝特先生以及其它種種事情。每一次。我都發現他越來越驚慌,雖然他極力想要掩飾。最後,我說既然他的回答如此難以教人滿意,我只好送他去警察局了。他說這太荒唐了,說我認錯人了,又說他完全不知道我在說什麼諸如此類的話;不過,他又補允說,他準備陪我去警察局走一趟。以便證明他的清白,讓我為‘闖入的誹謗’付出代價。然後他離開我去取他的帽子和外套,恰如我所料,他一去不返。事實上,在短短幾分鐘內,他就騎著自行車和一個綁在車子載貨架上的小皮箱,偷偷摸摸從後門溜了。”
  郝斯金先生說到這裡停下來皺眉頭。
  “我只能在此解釋,我們的突襲之所以沒有能在當時就地逮住他,完全是因為負責看守後門的安竹•巴納比是一個無法在任何事上專心太久的人。總之,醫師在引起大家注意前就溜了。我在診療室耽擱片刻,打電話去‘權杖與王位’酒吧給你們,其餘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哦,”芬恩說,“韓佛林,你為什麼不開車離開呢?”
  韓佛林咆哮:“我只是正正經經在開業——”
  “哦,少騙人了,”芬恩不屑地打岔。“我猜你大概是怕郝斯金先生聽見車聲。或者你的車根本不在那兒?他掃視一下四周。“反正,我們到了。靠邊……不,左邊,理查,左邊……”
  平底船穿過蘆草樹叢搖向他指示的淤水塘。那是一個水流腐臭、有礙健康的地方。一片綠色的浮渣漂在淺灘上,蚊蟲多得教人感到不舒服。
  凱德根想不通芬恩為什麼要帶他們到這裡來,可是,現在他已經懶得再去追問任何事情了;他消極得像一頭牛。
  “現在——”芬恩說著站起來。
  平底船猛烈搖晃,搖醒了魏兌司。凱德根和郝斯金先生收起船槳,帶著期待的眼神望著芬恩。韓佛林的綠色大眼裡浮現出強烈的警覺神情,不過,依然抹不去那種看似模糊、了無生氣的樣子,那看起來就像是一張飽受驚嚇的面容,只不過上面好像又蓋著一層模糊的玻璃。
  “這件案子已有太多拖拖拉拉的環節,”芬恩鄭重地說,“我可沒有時間可以浪費,韓佛林,你最好不要拿幼稚的遁詞和虛假的義憤來敷衍我們。我們對泰蒂小姐之死所獲得的證據已經足以指控你同謀;不過,我們還不曉得誰殺了她。這是我們打擾你的惟一理由。”
  “如果你以為這就可以威脅——”
  芬恩舉起一隻手。
  “不,不,當然是實際的行動,我的好醫生,實際的行動。我可沒有時間威脅你。回答我的問。”
  “甭想我會回答你。你真大膽,居然敢脅持我來這裡?你竟敢——”
  “我警告過你別跟我玩這一套,”芬恩殘忍地說,“郝斯金先生,麻煩你幫我把他的頭壓到那片看起來骯髒不堪的水裡,把它按在那兒。”
  平底船是最安全的船隻,任憑你如何掙紮也顛覆不了;事實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顛覆它。韓佛林根木沒有機會作怪。他的頭被壓進綠色的浮萍裡六次,魏克司急切的評語隱然帶著鼓勵與叫好的心態:“淹死他!”他殘忍地尖叫。“淹死這個殺人魔鬼!”凱德根則樂得輕鬆地袖手旁觀,建議韓佛林要趁機吸足空氣再入水。當他們第六度將他按入水中後,芬恩叫停:
  “夠了,把他拉起來吧。”
  嗆水的韓佛林頭向後仰,在平底船上拼命喘息。他的樣子實在嚇人:稀疏淩亂的頭髮濕答答地貼在頭顱上,綠色的浮萍斑斑點點黏在身上,散發出腐爛的氣味。他顯然是快撐不住了。
  “你們真該死!”他虛弱地咒駡,“不要再來了,我說!你們喜歡聽什麼,我都說。”
  凱德根突然心生憐憫。他掏出手帕給韓佛林擦拭臉部和頭部,這個老醫師感激地接受了。
  “好,”芬恩精神勃勃地說。“首先,告訴我們你所知道的羅謝特。他為什麼要計畫謀財害命?”
  “他……他年輕時在費城當律師,當時我正好也在那兒開業。他捲進了非法勾當,操縱股市,最後還侵吞信託基金。他——可不可以給我一枝香煙?”韓佛林從芬恩的煙盒中取了一枝香煙,緊張地點燃,夾在顫抖的手指之間。“我想,我不必說得太詳細,總之,最後羅謝特——當時他的名字並不叫羅謝特——他不得不離開美國逃到這裡來。你曉得,當時我並不認識他,只是聽說過他這個人。幾個月後,我因為為人墮胎毀了我在美國的事業,當時人們還無法容忍墮胎這種事。我存了一些老本,轉到英國來開業。十年前,我在牛津落腳,在某個場合中我認出了羅謝特。他當然不認得我,不過,我也不想舊事重提。所以並未說什麼,也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他快速環視四周,看看他們的反應。“我手上有關於羅謝特的剪報,上面還有照片,只要公開發表,就可以叫他吃不了兜著走;他當然不願意見到這種後果發生。”
  一隻牛蛙在草叢中呱呱叫,蚊子也越聚越多。凱德根點燃一枝香煙,吐出一口煙霧,卻無論如何都吹不散。天色逐漸暗了,雲端偶爾露出點點星光,氣溫也變冷了。凱德根微微感到一股沁骨的寒氣,忍不住打冷顫,把外衣拉緊一點。
  “在這裡我建立了不錯的名聲。”韓佛林繼續說下去,“做一個心臟科醫生,就金錢收入而言,當然還不算太成功,但是也足以維生了。有一天,我被請去照顧那個老女人。”
  “你是說史耐斯小姐?”
  “是的。”韓佛林無精打埰地吸著香煙,“她以為自己的心臟很虛弱,其實她根本沒有什麼毛病,只是年紀大了而已。不過,她給的酬勞很好,如果她喜歡幻想死亡,我是不會刻意去跟她唱反調的。我給她喝一些彩色藥水,定期為她做檢查。然後有一天,就在那輛巴士撞上她的一個月前,她說:‘韓佛林,你是個阿諛奉承的傻瓜,可是你很盡心地讓我活著。收下這個。’說著她給了我一個信封,要我天天讀《牛津郵報》的人事廣告欄——”
  “是的,是的,”芬恩不耐煩地說,“這些我們全都知道。所以,你猜到她可能在遺囑裡留了什麼東西給你。”
  “她叫我柏林,”韓佛林說,“因為她讀了某一首愚蠢的詩。沒錯——”他猶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我發現她的律師是羅謝特,她死後不久我就去拜訪羅謝特。我把資料擱置了一陣子,因為我不想舊事重提。可是她有一大筆財富,我是說那個老女人。她可能留了一大筆錢給我,我想知道詳情。”他瞪著他們,凱德根在他的眼底看到水面折射的暮色。“想起來實在好笑,我竟然會如此想要這筆錢。我的日子過得並不差,又沒有任何債務,也沒有人來勒索我。我純粹只想要錢,一大筆錢。我在美國見過十分富有的人,他們致富的,都不是辛苦工作賺來的血汗錢。”他虛弱不堪地發笑。“你們大概以為活到我這把歲數的時候,人就不會擔心花錢買女人或者榮華富貴這種事,對不對?可是,那正是我想要的。”
  他再度盯著他們瞧,那是一種懇求諒解與同情的目光,卻教凱德根感到全身的血都結冰了。河岸上,有一群蟋蟀展開了一場沒有間斷、金屬聲響似的嗚叫。
  “那也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芬恩冷淡地說,“監獄的墓園裡擠滿了這種人。”
  韓佛林幾乎聲嘶力竭地叫喊。
  “我沒有殺她!他們不能吊死我!”然後他又冷靜下來。“吊死人是一件醜惡的事。以前我做法醫的時候,在班藤維爾目睹過一起死刑執行的過程。那是一個女人,她一直掙紮尖叫,他們花五分鐘的時間才把繩子套到她的脖子上,當時她已經嚇破膽了。真不曉得那種等待腳下的木板墜下的滋味是什麼……”他將臉埋入手掌中。
  “言歸正傳吧,”芬恩立刻說道,他的聲音不帶絲毫的情感。
  韓佛林再度恢復鎮定。
  “我……去見了羅謝特,告訴他我知道他真正的身份。起初他不肯承認,可是不久以後就屈服了。他告訴我遺囑的條款——這些你們知道嗎?”
  “是的,我們知道,說下去。”
  “我們計畫要泰蒂那個女人簽字放棄遺產。羅謝特說要嚇她是很容易的。”
  “他跟我們可不是這麼說的。”凱德根插嘴。
  “沒錯。”芬恩說,“不過,在當時的情況下,這是預料中的事。”
  “真希望我沒有捲進這件事情。”韓佛林恨恨地說,“這份遺產對我來說沒有多大用處。應該怪的是那個老女人和她的白癡計畫。”他停頓了一下,“羅謝特又拉了另外兩位繼承人進來。我不想這麼做,可是,他說我們必須做一點安排,萬一出事了還有他們可以頂罪。這倒也不錯。然後,那一夜就到了,我們在伊佛利路那個地方準備好了一切。羅謝特不希望那個女人看到他,因為。她雖然不認識我們,卻認識他,可能會認出他來。所以我們做一點安排,我在臉上纏了繃帶;我可以藉口說出了意外,這樣一來就可以避免曝光。等我打發走那個女孩,另外一個男人——我們稱他為摩爾得,就負責處理正事。”
  韓佛林再度停上來環視聽眾。
  “我很緊張。我一定是太緊張了,否則當羅謝特說他要去看那個女人時,我就應該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同時也要求我們分開在不同的房間等待,我以為這是計畫中要歸罪給其它人的安排,所以便支持了他的做法。然後,在獨處時我突然明白,他既然打算曝光,一定是準備要殺害她了;將我們分開以後,他就可以把罪名推在我們頭上。”他重新點燃熄滅的香煙,“聽起來很巧妙是不是?的確很棒。我想,我們都知道事有蹊蹺,問題是,我們把太多權力交在羅謝特的手中,如今我知道他出賣了我們。我到另一間房間去找那個裡茲,以便給自己一個不在場的證明。過了一會兒,羅謝特回來了,我以為他已經殺害她,可是他沒有,因為他離開房間的時候,我還聽見她跟他說什麼法律程式真麻煩的話。”
  “等一下,你知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嗎?”
  “是的,我正好看了手錶,當時是十一點二十五分。”
  “這麼說來當時她還活著。你曉不曉得羅謝特跟她說了些什麼,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想他大概在做準備吧,你可以問他。”
  凱德根迅速瞄了同伴一眼。他們的心中閃過一個相同的念頭:這究竟是一個設計高明的心理戰伎倆,假裝完全不知道羅謝特之死,還是他真的不知道呢?凱德根無法判斷。這句話來得太快,還來不及分辨話中的表面意思以及韓佛林毫無變化的語調。魏克司沉著地坐在平底船的中間,矮小年邁的身影點起一枝破舊的煙鬥。
  “羅謝特說,那個女人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嚇退,或許我們應該放棄整個計畫,以免風險太大了。我跟他爭辯了一會兒,不過只是做做樣子而己,我知道他一定會殺了她,可是我不想讓他曉得我已經知道了。然後,另外一個男人摩爾得從他的房間過來說,有人在店裡走來走去。我們熄了燈,靜靜地等了一會兒,好一會兒;最後我們判斷,這大概是個偽報。羅謝特給了那個男人一把槍,告訴他去把事情做個了結。”
  “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     棒槌學堂•出品
  “大約是午夜前十分到十五分左右。過了不久他就回來說,那個女人死了。”
  短暫的沉默。凱德根想,他們都把這件事情當做一種安樂死,而非蓄意的殘殺,或是暴力地損毀一個懷有熱情、欲望、感情與意志的獨立生命體;他們也不認為他們的罪行終將沖向無法想像、沒有疆界的黑暗深淵。他試圖看清韓佛林的臉龐。卻只看到了一個瘦削的側影映在逐漸消失的光線中。有個東西在他的心底種下了根,在一星期、一個月甚或一年後將會醞釀成詩。他突然感到興奮及一種奇特的滿足,心中想起了前輩詩人的詩句:“他們全都消失在光的世界之中。”“身在地獄中的人也曾身處歡喜之境。”“灰塵遮蔽了海倫的眼晴……”死亡,其浩瀚懾人的意象,像一朵黑色花朵的花瓣一般,圍繞了他片刻。

  “最後你到底把她丟在哪裡?”芬恩問。
  “就在上游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河岸邊有三棵柳樹聚在一起的那兒。”
  一隻蝙蝠飛越暮色,刺耳的蟋蟀叫聲不曾間斷。遠方傳來市中心的鐘聲,正好敲了七點半。河水此刻已經一片漆黑,小魚兒想必也群集在老婦人的眼睛附近。從平底船上看來,他們只是一排側影,只有香煙尾端的紅光閃爍在昏暗的天色裡。
  芬恩說。
  “她的手提袋呢。”
  “羅謝特拿去了。我不曉得他怎麼處理了。”
  “說下去。”
  “我全身濕透了。又髒兮兮的,但是,我還得回去把玩具搬走,再將雜貨換回來,還要將整個地方改頭換面。等我忙完這些事情時,天色也快破曉了。我聽見你離去——”這是對凱德根說的,“然後,我將一些庫存品放進壁櫥,也就跟著離開了。我想應該沒人看到我才對。”他那毫無抑揚頓挫的聲調突然轉為哀號:“沒人可以證明任何事情!”
  “你說‘改頭換面’指的是什麼?”凱德根追問。
  “我打掃一遍,搬動傢俱,還給地板打了蠟。我曉得你只看了一間房間,我想,這一來你就會以為自己記錯地方了。”
  “你說的沒錯,”凱德根承認,“有一陣子我的確以為自己記錯了。但是,昨夜店門為什麼會打開呢?”
  韓佛林的臉色一沉。
  “還不是那群傻瓜離開的時候忘了關上,我根本就不曉得門是開著的。要不是這樣,就不會發生這些事情了。”
  芬恩伸直他的長腿,又理理他的頭髮。
  “再說到你回家這件事。有任何人知道你昨天晚上不在家嗎?”
  “沒有。”韓佛林悻悻然地回答。“我的女僕晚上回家睡。她在晚上九點就離開了,要到早上七點半才會回來。”
  “到那個時候。你無疑已經上床睡覺了。今天下午四點半到五點之間你在做什麼?”
  “什麼?”韓佛林瞪大了眼睛,“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別管,回答我。”
  “我正在——正在出診回家的路上。”
  “你是幾點到家的?”
  “五點過後,我不知道確實的時間。”
  “有沒有人看見你進來?”
  “有,女僕。但是為什麼——”
  “你什麼時候離開最後一位病人的?”
  “該死,我不記得了。”韓佛林大叫,“反正,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這跟昨天晚上又沒有什麼關係。聽著。我沒有殺害那個老婦人,你沒有證據指控我殺了她,我不會被吊死;我病了,我受不了了。”
  “安靜,”芬恩說,“是不是你安排那兩個人來跟蹤凱德根和我的?”
  “是的。”
  “他們是從哪兒來的?”
  “我找了一位倫敦的熟人幫我找來的。只要付足夠的錢,他們願意做任何事情,而幾絕對不會多問一句。”
  “為什麼這麼做?”凱德根問。
  韓佛林說:
  “羅謝特打電話告訴我,說你去見他了。他形容了你的模樣,問我知不知道你怎麼會捲進這件事的。我認出來你就是進店裡的那個人,我心裡一驚,所以派魏佛和傅克斯去跟蹤你,阻你跟任何可能洩漏這件事情的人說話,尤其是那個女孩。”
  “所以。當我們似乎快要追上她時,他們就打昏了我們,然後又將她帶走,準備一了百了地封了她的嘴。”
  “我沒有下令殺害——”     棒槌學堂•出品
  “請你不要推卸責任。他們帶她去的那幢房舍是溫克渥斯小姐所有的。他們怎麼曉得要帶她去那裡?”
  “我認識她。雖然昨夜戴上了面具,我還是認出了她,她也認出了我。我打電話告訴她說那個女孩子很危險,必須關她幾個小時。她建議去靠近烏藤的農舍。”
  “毫無疑問的,她當然曉得‘關幾個小時’只是委婉的說法。”
  “胡說。”
  “女孩事後可以追查到屋主的,不是嗎?”
  “我們安排魏佛和傅克斯闖空門,這樣一來她就不必負任何責任。”
  “算了,這只是種逃避責任的藉口。現在……”芬恩傾身向前。“我們已經找到全案最重要的關鍵。你驗屍的時候究究竟看到了什麼,怎麼會說在場的人都不可能殺害泰蒂小姐?”
  韓佛林深深吸了一口氣。
  “嘿,你聽說了,是不是?這是真的。我剛剛告訴過你,我做過法醫。你永遠不可能確定一個人究竟死了多久,可是越快趕到屍體旁邊判斷就越準確。我檢查屍體的時候大約是午夜前十分鐘,我敢發誓那個女人的死亡時刻絕對不會晚過一點四十五分,也不會早過十一點三十五分。你聽得出這點味著什麼嗎?”
  “當然。”芬恩沉著地說。“就利益的考慮來說,你有沒有告訴過其它人這個事實?”
  “我告訴羅謝特了。”
  “哦。是的。”芬恩在漆黑中莞爾。“在十一點三十五分到四十五分之間,你們全都聚集在另一間房間內;但是,又沒有人能夠從外面潛進來。”
  韓佛林渾身打顫,接近半歇斯底里狀態。
  “所以,除非是那個女孩殺了她,”他說,“否則,沒人能殺得了她,因為根本就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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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6:32: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失落的環節

  “你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跟他一起追逐謀殺犯嗎?”
  “我,”凱德根哈哈笑出聲,“不,讚美上帝。不過這倒是十分喜劇化。”
  “什麼事喜劇化?”    棒槌學堂•出品
  “昨夜,就在昨夜,我還興致勃勃渴望冒險、犯難、刺激;只要能夠逃避中年危機,任何事都行。歌德說過,人對於自己的願望一定要十分謹慎,因為你很可能如願以償。他說得真准。我想擺脫無聊的生活,結果諸神把我的話當真了。”
  “我想像不出,你的生活怎麼可能枯燥無聊。”
  “我的生活的確無聊極了,總是見同樣的人,做一成不變的事;我只能努力將我喜歡做的事跟人們願意花錢付我做的事,多重疊一點。”
  “可是,你這樣出名,”莎麗抗議道,“芬恩教授說你很出名的,我也記得以前曾經看過你的臉,就在《廣播時報》上。”
  “哦,”凱德根意興闌珊地說,“我希望他們在徵求當事人同意以前,不要隨便亂登別人的照片。那就像一個神秘主義者想要跟神溝通又同時要處理一次嚴重的消化不良。”
  “你怎麼處理呢?”
  “處理?哦。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讀詩。”
  “什麼詩?”
  “我自己寫的詩。”
  莎麗在微暗的夜色中倩然一笑:
  “我還是看不出你是個寫詩的詩人。光說一點就好了——你太隨和了。”凱德根精神一振,挺起身來。
  “你曉得,這叫我感到振奮。我很害怕自己已經降格為一個文字紡織機。”
  “哦,你說的這句話很艱深。”
  “對不起,那是引用教宗的話。”
  “我才不管那是引用誰的話。你明知道我不懂,還一直引經據典,實在太無禮了,這就好像故意用別人不懂的語言在交談一樣。”
  “噢,親愛的,”凱德根滿心懺悔。“坦白說。這只是一個習慣。更何況,我要是把你當作孩子來說話,那就更失禮了。”
  莎麗還在想著凱德根沒有詩人應有的模樣這件事,她覺得自己被凱德根憂鬱而普通的外表所迷惑。
  “不過,你應該有不同的樣子。”
  “為什麼?”凱德根問。他點燃一枝香煙,也遞了一枝給她。“沒道理要求詩人要有特別的樣。渥茨華斯像一匹信念堅強的馬;徹斯特頓是個愛吹牛的人;惠特曼強壯、毛髮茂盛,像個犯淘金熱的勘探者。事實是,根本沒有所謂的詩人風格。喬塞是位政府官員,西德奈是位軍人,微隆是賊,馬維爾是一位國會議員,彭斯是鄉下青年,浩斯曼則是一位教授。各行各業的人都有可能成為詩人。你可以像渥茨華斯那樣自負,也可以像哈定一樣謙虛;像拜倫一樣富裕,或者像法蘭西斯•湯普森一樣貧窮;像顧伯一樣虔誠,或者像克魯一樣做個異教徒。你信仰什麼都無所謂,雪萊相信太陽底下每個瘋狂的主意;濟慈除了內心情感的神聖性以外,對任何事情都不予肯定。親愛的莎麗,我敢打賭,你可能每天在上班的路上遇見莎士比亞連續二十年,卻從來沒有正眼瞧過他一眼……我的天啊,這個話題居然發展成一篇演講稿。”
  “可是,詩人還是應該有某些共通之處。”
  “當然有啊,他們都會寫詩。”
  “好吧,至少這讓他們有部分相似的地方。”
  “是嗎,”凱德根吐出一口煙霧,看著它像輕薄的幽靈般飄過蒼白的長方形大門,“如果把所有的詩人聚集在天堂的候客室,可能會產生許多令人不安的社交問題。馬婁會不願意跟道生說話,愛密麗•白朗蒂會在喬塞接近的時候慌忙逃逸……”他雖然露出笑容,卻又嚴肅地說下去,“我想,詩人所惟一共通的是,始終對人們保持著一顆開放而富想像力的心。即使如此,這是否適用於波特賴爾、波普這種人和像史雲朋這種難纏的精神病患,也難以論斷,沒錯,沒有所謂的詩人風格這種事;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為什麼?”    棒槌學堂•出品
  凱德根溫和地微笑:“你真好,這麼耐心有禮,不過,我知道我很枯燥無味。”
  莎麗捏他:“傻瓜!”她說,“我很感興趣的。告訴我,為什麼詩人不一定是個需要理髮的男人?”
  “因為,”凱德根不安地左手估量自己頭髮的長度,“詩並不是個性的成果。我是說,它獨立於你的心靈、習慣、感情和性格的一切之外。詩意的情緒是跟個人無關的,希臘人稱之為‘靈感’,是非常貼切的。因此,你是怎樣的人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你是否具有一套詩意電波的良好接收裝備。詩是一種探視高興來就來,高興去就去。”
  “那麼,它像什麼呢?”
  “事實上。我無法好好地解釋,因為我自己也不完全瞭解,我希望我永遠都不要知道。不過,這絕對不是‘瞧,這些玫瑰好美’或是‘我今天覺得好傷心’這類事情。如果是這樣。今天英國就會有四千萬名詩人。那是一種奇怪的消極感,有人說,那就好像是你生平頭一次注意到某件事物。不過,我想這更像是事物頭一次注意到你,你會覺得這朵玫瑰或者是這個東西在照耀著你。在這一刻之後,形容它的詞句必然會在你的心底浮現;當它發生以後,你就抓住它,你所有的性格這時會立刻問來,然後就根據你是哪一種人而寫出《坎特伯裡故事集》,或是《失樂園》,或是《李爾王》,這全在於你。”
  “這種事經常發生嗎?”
  凱德根在黑暗之中聳肩。
  “每天,每年。每次你都不曉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同時,人當然也會變得枯燥無味,也會走到中年。”
  雨水像鼓聲般滴滴答答持續敲打著避暑小屋的屋頂。
  “我想你應該結婚。”莎麗停頓了一下說,“你還沒有結婚吧?”
  “沒有,不過,這個診斷太奇怪了吧。我為什麼應該結婚呢?”
  “你需要有一個人來照顧你,在你心情淒慘無比的時候討你歡心。”
  “或許你說得對,”凱德根說,“不過,我很懷疑這是否可行。我這一生只認真地談過一次戀愛,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是誰?不,”莎麗連忙說,“我不應該打探你的隱私。我想,你大概不會願意談這件事。”
  “事實上,我倒不介意談這件事,”凱德根興致高昂了一些,“那是過去的事了。她的名字叫做菲麗絲•修姆,是一位女演員,膚色黝黑,眼睛大大的,身材超級棒。不過,我們如果結婚的話,婚姻一定不會美滿;我們都太自大了。不太能夠容忍對方,只要在一起一個星期,我們就會像約伯與天使一樣大吵特吵。”
  “我想你的麻煩是,”莎麗說,“你不太瞭解女人。”
  “沒錯。我是不瞭解。”凱德根同意,“不過,我既然不打算結婚,就沒什麼好擔心的。相反的,你——”
  “嗯?”
  “很多人會想娶你。”
  “謝謝你的恭維,但是,為什麼呢?”
  “因為,莎麗•卡爾絲黛,你非常的富有。”
  “你是說,我會得到這筆錢?”她坐起身說。
  “我看不出來有何不可。”
  “可是,我不認為——反正。泰蒂小姐已經繼承了那筆遺產,那是她的。”
  “我不曉得。”凱德根苦思,“在沒有其它親戚的情況下——魏特理太太說沒有別人了——我想它應該是你的。不過,我的法律常識並不值錢。”
  “噢,”莎麗深受打擊。“我一定會小心的。”
  “千萬不要矯枉過正。”
  “你這話什麼意思?”
  凱德根將煙蒂丟在地板上踩熄。
  “有一個德國傳說有一位非常富有與貌美的小姐,身旁圍繞著無數追求者,可是每當她下定決心要嫁給某一人時,都會突然害怕他要的只是她的錢。恐懼強烈到足以教她毀婚。有一天她去了義大利,邂逅了一位年輕商人,兩人墜入情網。然而,即使真愛也無法驅走根深蒂固的迷茫,她決定要考驗他。她說她在德國有位未婚夫,說她自己的錢全都沒了,而她未婚夫需要一萬元來開創事業(年輕商人所有的財產正好是一萬元)。出於愛,他把錢全部給了她,她則要他答應在某年某日去德國參加她的婚禮。然後,她就開開心心地回家了,因為他已經通過考驗,只是他自己不曉得而已。她下令裝修房子,準備迎接他的到來。可是,他始終沒有出現,因為她的考驗過了頭——他從軍參戰,陣亡了。”
  “她呢?”
  “她死的時候還是一個老處女。”
  “她真傻,”莎麗說,“雖然,我可以瞭解她的心情。不過,我還是無法相信我真的會擁有那筆錢。如果那筆錢是你的,你會怎麼運用?”
  “去義大利躲避英國的嚴冬,”凱德根不假思索地說,“再建一座酒窯。你會做什麼呢?”
  “給媽媽買一幢房子,再請一個傭人;買一大堆衣服。買一輛車子;去倫敦、巴黎和所有的地方……”她想不出其它主意,只好笑著補充說,“不過,在它實現以前,我還是會繼續去藍諾克斯布莊上班。”
  凱德根歎了一口氣:
  “今天這場狼狽的奔逃帶給你一筆財富。它又帶給我什麼呢?”
  “冒險犯難,”莎麗調皮地指出,“刺激。這不正是你夢寐以求的嗎?”凱德根覺得全身僵硬,所以站起來走走。
  “沒錯,”他說。”那確實是我以前夢寐以求的,不過,現在我已經不想要了。刺激嘛,到鄉間走走就行了;至於冒險嘛,我想每天早上打開窗簾就足夠了。我敢說這些話聽起來太缺乏勇氣,一副中年人的口氣,不過,我畢竟是人過中年了,這個事實是逃避不了的;事實上,從今天起,我歡迎它的到來。身在中年意味著你知道你看重的是什麼。這一切對我來說完全沒有意義。從現在起,我將節省我的精力,保留給更重要的事情。如果旅遊廣告吸引了我,我會低喚‘夏曼’之名;看到國際騙徒的標題,我會稱之為‘羅謝特’;從現在起我會永遠回避‘岩石女妖’和‘大漩渦’。事實上,過幾天我就會回倫敦去,再度開始工作——雖然我有一種噩夢的直覺,覺得這件事情好像還沒結束。”
  “噢,我的天啊,我差點忘了這回事。”她用力一吸,煙頭的火光在夜色中顯得特別明顯。“你還沒告訴我,你們從醫師的口中問出了什麼。”
  “他說,你是惟一可能殺害泰蒂小姐的人。”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沉寂。凱德根自責起來,可是脫口而出的話已收不回來。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莎麗小聲地問。“他這麼說一定有他的道理。”凱德根解釋了死亡時間的問題。
  “不過,他也可能是在說謊。”他做結論。
  “你認為,他說謊了嗎?”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說:
  “坦白說,我認為沒有。”他說,“不過,這並不表示你需要擔心。一定有什麼線索的,只是還不曉得是什麼。也可能是他弄錯了。”(不過,其實他並不這麼認為。)
  又是一片沉寂。
  “你瞧,這印證了羅謝特和溫克渥斯小姐的想法,”他終於說,“這是一個不可能的謀殺;韓佛林也說,在場的人根本不可能下手。”
  “可是,他還是有可能對他們撒謊。”
  “為什麼?”
  “因為……因為是他自己下的手,所以,才知道真正的死亡時間會證明他的罪證。”
  “既然如此,又何必讓它看起來好像任何人都不可能下手?畢竟,當時他並不曉得你在樓下。”
  “他可能是為了保護某個人。”
  凱德根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猜這並非完全不可能——可是究竟是誰呢?羅謝特?夏曼?”
  “會不會是那個女的?你說他認識她。”
  “是的,不過你如果見過她……反正她惟一獨處的時候,就是羅謝特跟泰蒂小姐在一起的時候。她怎麼可能下手呢?”
  “他們可能全部都在撒謊。”
  “可是,為什麼要撒謊呢?重點是,如果你想掩飾一樁謀殺案,不管是自己還是別人下手的,你絕對不會故意讓它看起來完全不可能——”
  “可是你難道看不出。他們可能是知道我在場後,才編出這套故事的。”
  “哦。”凱德根停下來思考——這似乎有可能,可是強烈的異議卻又立刻浮起,“既然如此,他們就不會想要除掉你。”
  “是的,因為完全不讓你知道這件事。比將罪名推在我頭上還安全一些。”
  “我明白,可是,我還是覺得韓佛林說的是實話——”他太專心在辯論上,完全沒有意會到自己已經一步一步摧毀了她的自衛。直到一聲哭泣從黑暗中響起,他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事。
  “天啊,”莎麗說,“這下子我可糟了。”
  “瞎說,”凱德根滿心抱歉,“你不會有任何麻煩的。我們都知道不是你做的,我們早晚會找出兇手的。”
  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腿,發現自己失態時,又急急將手抽回。
  “沒關係的,你這個傻子,”她破涕為笑,“你老得可以當我爸爸了。”
  “我才沒那麼老。”
  他們不約而同大笑起來。
  “這樣子好多了。”他說。   棒槌學堂•出品
  “唉,我表現得好像小孩子一般,請別介意。我討厭愛哭的女人。”
  “躲在黑暗中是不會進步的。”
  “這是不由自主的。等一下出去時,我如果看起來好像剛走出麵粉室的話,你一定要告訴我,好嗎?”
  凱德根答應了。
  “我該回家了。”她說,“媽媽一定在擔心我究竟出了什麼事。”
  “不,還不要走,打個電話給她,今天晚上留下來跟我們在一起,反正,待會兒進去時,傑維斯就會找出兇手了。”
  “天啊,希望我也能這麼樂觀就好了,他真是個怪人,對不對?”
  “如果你期望的是一個普通的教授。那麼他是有點古怪。而且,私底下,我並不希望跟他為敵。他有令人難以輕視的一面——當然不是在表面上,他也有可愛天真的一面,而且,他真有追根究底的本事。”
  “不過他知道的並不比你多。”
  “他比較擅於整合,這種難題比較不適合我。”
  “不過,就你看來是誰下的手呢?”
  他思索著。回想起來,浮現在他腦海中的,多是面孔而非事實。羅謝特,皮膚泛黃,看起來像亞洲人,下顎突出,有一種職業性的沉著;夏曼,像兔子般毛茸茸的,是個下賤的酒鬼;溫克渥斯小姐,長著鬍子,眼睛似豬圓;韓佛林,神經質,瘦巴巴的,態度強硬,易受驚嚇。一位律師,一位教師,一位冒牌的靈媒,還有一位醫生。一位愚蠢的老女人把自己的遺產託付在他們手中,同時也送掉了自己外甥女的性命。不過。當然還有另外一個繼承人,那就是如謎般的魏斯特。他是否曾經出面申領遺產?或許,他正是整件案子幕後的主謀?凱德根搖搖頭。
  “事情理清了不少。”他大聲說,“線索有三條:嚇退泰蒂小姐的計畫,羅謝特殺害她的計畫以及某個人相同的計畫。前兩條線索都沒有斬獲,第三條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坦白說,我是一點主意也沒有。看起來兇手似乎是韓佛林、夏曼或那個女人之中的一個,因為任何人都不可能闖進來。可是,除此之外,我就不知道了。就像你說的,他們有可能全部都在撒謊。這樣看來似乎完全無望,我們還不如放棄算了。”
  接下來的沉寂讓他們意識到雨已經停了。
  “來,”莎麗說,“咱們回去看看有沒有任何新的進展。”
  他們未再說話,只是默默穿過被雨淋濕的草地,回到芬恩點著燈的房間。

  不過,命運註定他們無法在無人打擾的情況下順利到達那兒。在通往後院燈光昏暗的走道上,他們遇到了史波得先生略微肥胖的身影,正朝他們走來。他一見到凱德根立刻喜形於色。
  “原來你在這兒,老朋友,”他向他們打招呼,“我的運氣真好。”
  “聽著,歐文,”凱德根嚴肅地說,“我不曉得究竟是什麼鬼風把你吹到牛津來的,可是,我不喜歡度假的時候你還像幽靈般的纏著我,要我去對美國人演講他們顯然毫無興趣的題目。”
  這個幽靈眨著眼咳嗽說:
  “這是趟很棒的巡迴旅行,”他低喃,“耶魯、哈佛……你曉不曉得美國到處是美女?”
  “這跟演講有什麼關係?我才不去美國演講。看在老天爺的分上,你要不就上樓去,要不就讓路給我們過去。”
  “你要去見芬恩教授嗎?”
  “不然你以為我要去哪裡,攝政公園動物園嗎?”
  “我帶來了你的新書校稿。”
  “該是時候了,校稿想必充滿了錯誤。一起上來吧,歐文,來喝一杯。我們就在一樁重要刑事案的破案關頭了。”
  史波得先生微微抗議著這種強迫性的邀請,匆匆被趕上樓。他們發現芬恩正在打電話(他們進屋時他打手勢示意他們不要出聲),魏克司和郝斯金先生喝過威士卡後顯然精神好多了,此刻他們正癱在兩把扶手椅裡。一盞落地燈在壁爐附近發出柔和的光線,這就是房裡惟一的照明了。芬恩的手槍擱在書桌上,燈光宛如水銀般流瀉在短小的槍身上。氣氛透著微妙的異樣,帶著緊張的氣息,凱德根震驚地注意到,史波得先生進來時,每個人都迅速而好奇地瞧了他一眼。
  “是的,”芬恩對著話筒說,“是的,巴納比先生,越多越好。都醉了吧,他們?只要他們還沒失去腿部的功能,那就沒有關係。你記下地址了嗎?是的,完全正確。千萬別讓他們太吵鬧了,這可不是一場遊戲。是的,我們會跟來,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好的,再見。”
  他轉身歡迎新來者。
  “好極了,”他親切地說,“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們。正好趕上最後一次行動。”
  “我要吃晚餐。”凱德根說。
  “沒有胃口參加這場戰鬥的人,”芬恩朗聲道,“就離開吧,這包括你。”
  “我猜,”凱德根無禮地說,“你以為,你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
  “沒錯,”芬恩說,“再簡單不過了,你的史波得先生——”這對凱德根來說實在是太過分了。
  “歐文!”他驚呼,“歐文是兇手?別胡說八道了。”
  “如果你讓我把話說完,”芬恩急躁地說,“你就會學到一點教訓。我正要說,你的史波得先生顯然是第五位繼承人。魏斯特的老人,你應該記得,他穿著一件紫色的背心。”
  他指著史波得先生的紫色背心。
  “失落的一環!”凱德根興奮地驚呼,“歐文就是失落的一環!”
  史波得先生咳嗽:
  “不太好笑吧,凱德根?”他正經八百地說,“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些什麼,可是說到人身攻擊——”
  “史波得先生。”芬恩打岔,“你現在身在知性的黑暗中。你的公司一年前還設在牛津,對不對?”
  “是啊,”史波得先生一臉茫然地回答,“沒錯。”
  “你有沒有跟一位野豬山的史耐斯小姐打過交道?”
  “噢,”史波得先生的臉色在瞬間發白,“有啊,我跟她打過交道。”
  “有生意上的往來嗎?”
  “是的,她想要出版一本她自己寫的書,關於降神術。那是一本很糟的書。”
  “你替她出版了嗎?”
  “是的,”史波得無助地說,“我們出版了。我們本來是不想出版那本書的,事實上,我幾乎是收到書稿就把它弄丟了。”
  “出版商,”凱德根向其它人解釋,“老是在掉東西,永遠亂成一團。”
  “我們到處都找不到它。”史波得先生繼續說。“當時我們都還沒讀過它,沒人敢寫信告訴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不斷打電話來問我們喜不喜歡那本書,我們只好不斷找各種藉口來敷衍。最後,終於有人發現書稿夾在那些與美國往來而還沒過目的信函中,我們覺得既然耽擱了人家一整年,只好硬著頭皮出版了。”
  “出版界的道德勇氣。”凱德根仁慈地說。
  “她當然很感激,”芬恩說,“所以她寄了一封信給你,要求你閱讀《牛津郵報》的人事廣告欄——”
  “你怎麼曉得?”史波得先生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歐文,他在水晶球裡看到的。”凱德根說。“否則就是鬼魂告訴他的。反正,你有沒有聽從老婦人的指示呢?”
  “沒有,”史波得先生困惑地說,“我沒有。我把那個信封放在一旁,心想有空的時候再看,後來就忘了這回事,等我想起來時——它已經不見了。”他無力地下結論。
  “那麼,你最好把它找出來,”凱德根說,“因為它值十萬英鎊。”
  “什——什麼?”     棒槌學堂•出品
  史波得先生看起來好像快昏倒了。他們盡可能簡短地向他解釋整件事的情況。讓他們不高興的是,他竟然不斷地說“別說傻話了,別說傻話了”;不過到頭來,他們還是說服他相信了。對凱德根來說,這個故事並沒有任何斬獲,他也想不出來芬恩如何能夠從這裡推論出兇手的名字。只剩夏曼的行為最可疑了。
  “說真的,”芬恩總結地問,“昨天晚上究竟是誰誘惑你到牛津來的?”
  “是公事,”史波得先生說,“納特靈住在這裡。他要我跟他一起校對史塔夫林的最新小說。你這樣說是譭謗我的名譽。”
  “你是什麼時候抵達的?”
  “大約是淩晨一點鐘吧,我想。我的車子在泰晤士附近發生故障,花了好幾個小時才修理好。你可以去查證。”史波得先生焦急地補充。
  “今天下午你為何突然離開?羅謝特先生遇害的時候,我還懷疑過你。”
  “哦……哦,事實上我很內向,”史波得感傷地說。他們都盯著他,他立刻漲紅了臉,“內向,”他重複一遍,“我不認識任何人,覺得自己不受歡迎。”
  “你當然受歡迎。”莎麗熱情地說。
  “所以,歐文不會是兇手。”凱德根的聲音帶著一絲的失望。
  “沒錯,”芬恩說,又像說格言般地補充,“不過,如果大家都堅稱沒有殺人,那麼他就是了。”
  他像法官般審視史波得,像一個食人族思考著烹調傳道者的訣竅。
  “他只是一件轉移注意力的插曲,”凱德根無禮地說,“以及失落的一環,還是一個邪惡的吝嗇剝削者,剝削我這個天才。現在他的錢多到不知道該怎麼花,只因為他弄丟了一本書稿,但他卻又沒有勇氣承認。我倒是可以幫著花一些。”
  “我也是,”芬恩苦惱地說,暫時忘卻崇高的目標,思索著貧富的懸殊差距,“從來沒有人留給我半毛錢。”然後他匆匆瞄了手錶一眼,“老天,我們該走了。”
  “你還沒有告訴我們,兇手究竟是誰。”
  “哦,我還沒說嗎?”芬恩說,“你想是誰呢,善用一下老天賦予你的智慧吧!”

  “什……什麼?”凱德根氣得結結巴巴。
  芬恩打開房門。
  “你曉得嗎,韓佛林真的睡著了,”他向內窺視,“他的頭上裹著毛巾,身體蓋著罪名,睡著了。”
  他重新鎖上房門。
  “傑維斯,這太荒唐了。你剛才證明夏曼不可能——”
  “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大驚小怪,”芬恩被激怒了,“夏曼殺了愛密麗亞•泰蒂,夏曼殺了愛密麗亞•泰蒂!”
  “好吧,好吧,你剛才又推翻了你自己。別又自找麻煩了。”
  “唉,親愛的老朋友,”芬恩說,“你還不夠聰明到可以想出這件事情是怎麼完成的。反正我們得走了,我們還要去夏曼家跟巴納比先生的大隊人馬會合。莎麗,你最好別跟來。記著,這個傢夥已經殺兩個人了。”
  “我要跟去。”莎麗乾脆地說。
  芬恩對她微微一笑。
  “拿出鋼鐵般的意志,”他說,“‘活過今天而能夠安然回家的人,將可以在今日接受命名的時候趾高氣揚。以柯理斯賓之名鼓舞他……’不,可能不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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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6:32: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旋轉的教授

  喬冶•夏曼住在大帝街,這是靠近牛津火車站的廉價住宅區。他(和一位每天藉口來為他煮飯打掃的蕩婦)居住的房子,跟同一排的其它房子保持一點距離,有一座徒有其名的小花園,種一些營養不良的杜鵑花及茂盛的草叢。幾棵甘藍菜以及兩棵繁茂但卻長不出果實的蘋果樹。花園很小,由灰石砌成,正面是白的;木制的大門,綠色的油漆已經起泡剝落,上面的名字是“天堂”。這名蕩婦整天不是喝黑啤酒,就是在起居室讀小說,晚上八點後她就回自己家去了。所以,當芬恩、魏克司、莎麗和郝斯金先生在路口跟巴納比先生會合的時候,家裡大概只剩夏曼一人。
  巴納比先生胸懷古怪的戰略,他拿著一大張街道地圖,在路燈上專注地研究著,可是似乎沒有看出個究竟。
  “他們全都到齊了,安東尼。”他告訴郝斯金先生,“喝過精神飲料以後。個個意志高昂。每條逃亡的路口肯定都有一名運動健將把守。”
  “他也有可能已經逃走了,”芬恩說,“不過,我們絕對不能掉以輕心。魏司克,你願不願陪莎莉留在後面?”
  魏克司揮舞著他的雨傘,點了點頭,芬恩沒料到他會答應得如此爽快,差點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麼。他愣了一下才恢復正常:
  “巴納比先生,後門有人看守嗎?”
  “當然啦。”    棒槌學堂•出品
  “很好。郝斯金先生,你留在這裡協助巴納比先生。理查,前門由你負責。我親自進去拜訪這位先生,看看他還在不在。”
  他們覺得有點愚蠢。不過還是各就各位。雨再度稀裡嘩啦地下起來。街燈的光芒在濕答答的漆黑街道上,看起來更集中、更明亮。四周寂靜無人,遠處傳來低聲的爭辯,顯然巴納比先生的人馬中有人對這次任務感到不滿意。凱德根站在電線杆旁邊。湊耳傾聽電線的歌聲。分析自己的心情時,他發現自己是好奇多於興奮,畢竟他們已經占上風。
  芬恩快步走過通往大門的柏油路。門上有標示要求來人敲門按鈴,所以他敲了門也按了鈴。他等了一會兒,再度敲門,又按了一次門鈴;最後,在無人應門的情況下,他走到房子的側面,找到一扇可以闖入的窗戶。雨勢逐漸加大,凱德根將衣領往下翻。巴納比先生則跟郝斯金先生討論一件與此次行動無關的話題。兩三分鐘平靜無事地過去了,然後,屋內突然傳來一聲槍聲,一聲劇烈的聲響與一道火光劃過漆黑的房中。緊接著是芬恩的尖叫聲,可是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凱德根的肌肉一縮,心也跟著怦怦跳起來,猶豫著不知該往哪裡去,該做什麼。最後,他沖向芬恩走過的潮濕草坪,結果,前門就無人防守了,不過,沿路兩頭都有人看守。走到房子轉角時,他的眼光餘波掃到一個黑影竄過另一頭的草叢,於是發出一聲警告。幾乎就在同時,芬恩也從附近的窗戶跳下來,並咒駡著要他回到自己的崗位去。
  “他跑了,”芬恩宣佈,“他有一把槍。往另一邊去了。”
  他們往回跑,在黑暗中踉踉蹌蹌。隔壁有人開窗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沒人理他,等他戴上帽子穿上外套趕出來時,幾乎所有人都不見了。
  凱德根始終無法搞清楚接下來慘敗的細節究竟是如何發生的。應該記住的是,巴納比先生的人馬並非全部都很清醒,在黑暗中又很難區分敵友;結果巴納比先生遭到攻擊,他的尖叫聲暴露了這個錯誤:每個人都以為獵物已經現身,遂全在關鍵時刻棄守自己的崗位,加入一場沒有結果的打鬥。夏曼顯然很快就翻過花園背面的籬笆缺口,遁入巷子之中。芬恩怒不可遏,派兩名大學生回屋內去搜查,以免弄錯了,又派(如今可憐地掛了彩)巴納比先生和其它大學生往車站的方向追去,至於他自己以及凱德根、郝斯金先生、莎麗和魏克司,則沿著另一條可能逃脫的路線追上去,那是通往波特力郊區的道路。
  “他想要聲東擊西,分散我們的注意力,”芬恩說,“結果得逞了。不要相信任何人……各位,小心前後,別忘了他身上有武器……”
  他接著低聲咕噥著一些不堪入耳的詛咒。
  “除非他發狂了,否則絕不可能往車站的方向逃逸。”凱德根大膽地說。
  “沒錯,”芬恩略感安慰地說,“所以我才派其他人去那邊。他們喝得醉醺醺的,連烏龜和兔子都分不出來……莎麗,我覺得你真的應該回去。”
  “我?別怕,反正,有魏克司博士保護我。”
  “你瞧!”魏克司得意地說。
  “老人的虛榮心,”芬恩說,“魏克司,我想你應該心裡有數。你的餘生應該用在雋永的打坐修行上,而不是到處閒逛保護小女孩。”
  “你這個沒有騎士風度的傢夥。”
  魏克司的話讓芬恩感到難堪,因此他沉默好一陣子。
  這條路比較熱鬧,不像大帝街那麼冷清,有好幾次他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從濕答答的雨傘群中突圍。燈火通明的公共汽車在雨中吐出煙霧,轟隆隆駛過,排水溝泄著滾滾洪流。一位員警威嚴地戴著帽子,站在十字路指揮交通。就是看不見夏曼的蹤跡。
  “唉,該死,”芬恩說,“我們永遠別想找到他了,他可能逃到任何地方去。都怪巴納比和他那一群辦事不力的同伴搞砸了這次任務。”
  不過,莎麗自有她的一套看法。她跑到馬路中央,閃過一輛計程車,走到員警旁邊。
  “嗨,鮑伯。”她說。
  “哈囉,莎麗,”他回答,“這一夜真慘。你曉得,你不應該在我值勤的時候跟我說話的。”
  “我在找一個人,鮑伯。”
  “你什麼時候不是在找人?”鮑伯向她眨眨眼,他打手勢讓一輛貨車通過。
  “愛說笑,是不是?”莎麗說,“不,說真的,鮑伯,這次是認真的。他一定會經過這裡的,一個瘦小的傢夥,長著兔牙;身上裹得毛茸茸的。”
  “噢,對了,我看到他了,不過一分鐘前。他闖紅燈,差點被壓成布丁。”
  “他往哪兒走?”
  “進電影院去了,”鮑伯說著頭一轉,指著一個方向,“不過,我想,他不是你喜歡的那一型。”
  可是,此刻莎麗已經回到其它人身旁去,臉上帶著勝利的紅顏。
  “他進了‘大大’電影院了。”她告訴他們。
  “你真行,”芬恩說。“真高興知道這群人裡除了我以外還有人如此機智。”他向魏克司瞪了一眼,“走吧。”
  大大電影院(就在他們前方一百碼處)是一間規模最小、名聲最狼藉的電影院。從設備的角度看來,這似乎是電影發明人第一次成功的實驗。女帶位員無精打采,門警老而糊塗,酷好將顧客不必要地排成一列等待空位。這裡放映的片子都是老掉牙的,影片可能發生的種種問題,從嘎嘎聲到跳片到脫位都會出現,加上放映師經常喝得醉醺醺的,對機器又不熟悉,所以根本無法改善現狀。大大電影院是那些好色之徒深夜流連的場所,也是喧嘩的大學生享受事事出錯的地方。
  芬恩在戲院門外整頓人馬。
  “我們沒有必要全部進去,”他說,“應該留個人看守這個出口和角落邊的另一個出口。希望他進去以後還沒出來,這是我們必須冒的險。理查,還有你,郝斯金先生,你們留守外面好嗎?”
  他在魏克司與莎麗的陪伴下買了票進入電影院。門警試圖要他們排隊,可是被他們推開了。幸好大大電影院沒有樓座,所以他們不會找錯地方。
  有人將他們的票撕成兩半,他們推開旋轉門之後,立刻就進入溫暖而漆黑的放映廳。此刻銀幕上的影像是一道門,正在緩緩打開,接著一把左輪手槍的槍口進入,然後,銀幕上緊接著出現一位白髮老人在書桌前寫字。幕後的小提琴拉出了一個高音階和絃,顫音、弱音的伸縮喇叭則喃喃發出病態而不吉利的背景音樂。這段音樂升高為激烈的最強音,然後在爆炸聲中戛然而止,銀幕上的白髮老人也應聲倒在書桌上,鋼筆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
  “死了。”芬恩語氣沉重地說。
  不過,就在這個關頭,他們紛紛被推向他們的座位了。
  電影院並未坐滿,他們前面是一群大學生,其餘的位子則被三三兩兩的觀眾所盤踞。他們附近有一個年輕女人,親熱地靠在一個年輕男人的懷抱裡,露出裸露的大腿,顯然完全沒注意到四周的動靜。前排有人睡著了。即使沒有銀幕上的光以及兩旁的小黃燈來幫他們,要找出夏曼的下落也不是難事。

  “爸爸是個好人,”電影上說,“誰會想要殺害他呢?”

  芬恩站起來沿著中間走道漫步。女帶位員急急趕過來幫忙,指示他男盥洗室的位置。他沒理會她,逕自在四周巡視一番。

  “好吧,孩子們,”影片說,“把他送到太平間去。現在,哈格本太太,你知道有什麼人不喜歡你丈夫嗎?”

  芬恩擋到了旁邊的觀眾的視線,有個男人站起來說:“喂,坐下,朋友。”
  “你自己也坐下。”他後面的人也抗議。
  芬恩沒搭理他們兩個,又自顧自回到莎麗和魏克司旁邊去。
  “我要再去試試另一排。”他告訴他們。

  “對,現在我們得去見克蘭西夫人,”影片說,“長官,這是一攤渾水,我不喜歡這個任務。”

  兩名偵探的畫面被男主角與女主角擁吻的鏡頭所取代,然後,鏡頭又轉向一群騎馬的牛仔,發狂地射擊他們面前的人。
  “放錯帶子了!”大學生開心地叫著,“奧斯柏特又喝醉了!”
  就在這個關頭,銀幕(或許是出於同情)也遭到發酒瘋的影響,顫抖了片刻,最後終於完全熄掉,整座戲院霎時陷入一片漆黑。
  “該死。”芬恩說。
  大學生們起哄,表示要將放映師的腦袋丟進水桶裡,有幾位真的沖進後面的放映室去了,電影院的經理,一位矮胖的男子,出現在銀幕前面,在難看的紅燈照射上,看來像一個剛剛大快朵頤的吸血鬼。他消極地懇求觀眾耐心等待。
  “機械出了一點小小的故障,”他安撫他們,“馬上就會修復。女士先生們,請留在你們的座位上。”
  可是沒人注意他。放映室傳來格鬥與呼救聲。
  “請坐下。”經理絕望地重複。
  芬恩、魏克司和莎麗都站起來。  棒槌學堂•出品
  “在這種混亂中,我們會追丟他的。”芬恩說,“走吧,我們最好出去。如果他發現我們進來了。一定會趁這個混亂的機會逃走。”
  他們突破了重圍。就在他們出去的時候,影片又恢復放映,畫面重疊在經理的身上,形成一幅荒誕的景象。
  “聽著,蜜糖,”影片說,“如果他們問你昨夜在哪裡,什麼話都別說。這是個圈套,懂嗎?”
  可是,電影院門外什麼也沒有,只有售票員小姐以及郝斯金先生高大憂鬱的身軀,至於門警則無聊地玩弄著他的徽章。
  “發生了什麼事?”郝斯金先生問,“我聽到一陣吵鬧聲。”
  他抖落頭髮上的雨水。
  “他還沒有出來嗎?”
  “沒有!”
  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全身濕淋淋的凱德根急切地從轉角跑來。
  “他出來了。”他高喊,“逃走了。”
  芬恩抱怨道。
  “老朋友,”他說。“你為什麼不阻止他呢?”
  “他有槍,”凱德根回答,“如果你以為我會像電影上演的那樣奮不顧身撲向一把手槍,你就大錯特錯了。”
  芬恩含著怨氣問:“他往哪條路走的?”
  “旁邊的小路。他偷了一輛自行車。”
  芬恩毫不遲疑地跑向路旁一輛無人駕駛的藍色汽車,跳上去後立刻發動。
  “走吧,”他要求他們,“情況特殊,也顧不得違不違法了。如果因為沒有車子就再次追丟了他,那才不值。”
  他們全都擠上車,車子就發動了。至於在附近酒館喝酒的車主,有好長一段時間根本不曉得車子不見了。
  他們轉進電影院旁的狹窄小路。車輪軋過漲水的水溝旁,濺起一波水花,灑在紅磚牆及貼在牆上的廣告上,頭燈下的雨水閃閃發亮宛如銀針。過了不久,路面就變得寬廣,他們也看到了夏曼。他瘋狂地踩著自行車,還不時回頭。車子靠近時,燈光有一瞬間照亮了他的眼睛與牙齒。追上他時,芬恩大叫:
  “聽著,夏曼!你如果不停車,我就把你撞倒。”
  正當他這麼做時,夏曼突然轉向,接著就消失了。當時在他們看來,這就好像變魔術一樣,他們並不曉得他只是轉入左邊一條狹窄泥濘的小路而已。芬恩緊急剎車。然後快速焦躁地倒車(“用錯綜複雜的動作漫步五英里遠,”凱德根貼切地沉吟著),可是入口太窄了,車子無法通行。他們只好棄車下來徒步追趕,在雨中濺濕身子,嗅著汽油味,聽著音樂聲,朝著一盞車燈追趕。只有莎麗意會到夏曼已經走入死胡同:盡頭是波特萊市場,除了進來的路,已經沒有其它出路了。
  經過一台在雨中唧唧作響散發蒸汽的蒸汽引擎後,他們發現夏曼的自行車被丟棄在大型遊樂場第一座天幕入口附近的地面上。芬恩讓凱德根和郝斯金先生留在外頭警戒,自己領著魏克司和莎麗推門而入。一進去,耀眼的燈光和喧囂的音樂瞬間讓他們感到目眩神迷。由於天公不作美,裡面的觀眾少得可憐。在他們右邊是一座射擊場,一位塗上髮油的青年正在向一位少女炫耀他的英勇;八角形的攤子只有幾個顧客在玩便士擲數目板;左邊有射標場、九柱遊戲和相手術。遠處的旋轉木馬正在加速中,上面只有兩個人;電動碰碰車漫無目標地繞著圈子,竿子頂端的接觸點嘎嘎作響,貼著鐵絲網閃閃發亮,擴音器播放著音量超大的舞曲。
  “寶貝,”龐大的聲音唱著,“不要說或許,寶貝。”旋轉木馬的機械在高速中發出隆隆的聲響,威力仿佛火車駛過地鐵一般。上面寫著:“這部機器沒有速度限制。”屋頂有個地方漏水,雨水就這樣將乾燥的地面淋得泥濘不堪。一群年輕女孩,光著苗條雪白的大腿,戴著貝雷帽,穿著廉價的羊毛外套,擦著腥紅色的唇膏,一動不動地站著看汽車或是堆得高高的獎品:洋娃娃、老人形啤酒杯、金絲雀、金魚,還有煙絲,形成幅廉價的無產階級景觀。空氣悶熱,氣味摻雜著蒸汽、汽油和帆布氣味,並有無休無止的喧囂聲。
  凱德根向內窺視,覺得這幕像極了葛蘭姆•葛林的小說場景:在某個地方一定有人在說“瑪麗萬歲”……
  不過,他們既沒有時間去比較細節,也沒有空耽溺于文學的懷舊。夏曼竄過後頭的一個攤子,跑到帳篷的盡頭,找尋出口。可是,盡頭根本沒有出口。他像發狂的野獸般轉身怒吼,芬恩推開莎麗向他奔去。在倉皇的恐懼中,他沖向快速旋轉中的旋轉木馬,無視於倚在木板臺上柱子旁管理員的喝阻,抓住正好轉到身旁的欄杆就跳去,險些扯斷手臂。芬恩猶豫了一下也立刻跟進。有個女人尖叫了一聲。警覺的工作人員試圖拉住芬恩,卻徒勞無功。芬恩摔了一跤又立刻爬起,跳上旋轉木馬,緊緊攀住一輛有絲絨座椅的木頭機車,試圖對抗離心力與後座力,取得身體的平衡。夏曼就在他前面不遠的地方,正緊張地摸索著他的手槍。
  “大笨蛋,”管理員對著剛剛和郝斯金一起加入莎麗和魏克司的凱德根說,“他們想要自殺嗎?”
  旋轉木馬的燈光在達到最高速時突然變暗了。中央的操控人員漠不關心且鎮定地等待機器的速度再度減緩。
  “你必須停這個東西。”凱德根大聲地說,“第一個跳上去的那個男的是個殺人兇手,他身上有武器,十分危險。看在老天爺的分上,趕快停了這部機器。”
  管理員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搞什麼鬼?”
  “這是真的,”魏克司突然權威地說,“莎麗,去打電話報警,再去車站把其它人找來。”
  莎麗嚇白了臉默默地點頭跑開。人群逐漸向他們靠攏。大家都在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的天啊,”管理員突然相信了。他向場子中央那個人
  高喊,“喂,柏特,停下來!快!”
  他的話在強風和旋轉木馬的機器聲中被淹沒,場子中央的人搖搖頭,問他要做什麼。夏曼此刻已經從口袋中掏出手槍,他瞄準目標,發射了;操作員張大了嘴,瞬間就應聲倒下。
  “畜生!”管理員突然動怒,“那個畜生射中他了。”
  其它遊樂攤和表演秀的管理員現在也都趕過來了。旋轉木馬還在加速中,把整座遊樂場轉得震動起來。歌曲突兀欲唱著。“蜜糖愛人,蜜糖鴿子,我為月兒哭泣……”眾人的臉龐突然現出恐懼的神情。旋轉木馬上的其它遊客發出真正恐慌的尖叫聲。
  “趴下,”管理員大喊,“靠著欄杆趴下。我的天啊!”然後又低聲地補充,“現在要是有人跳下來,必死無疑。”
  速度還在繼續增加。在半漆黑的洞窟中,臉龐和形體看起來朦朧一片,好像被一隻巨大的手甩出去又甩回來。在天幕裡一切活動都暫停了,所有攤位都被棄置。在旋轉木馬週邊可以感覺得到一股強勁的風。
  “我們無法停下了,”管理員喃喃自語,“現在我們停不了了。除非蒸汽用光。”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凱德根突然被嚇倒了。
  “引擎和一切的控制開關都在中央,沒有路可以靠近。在這種速度下你如果想過去,一定會摔斷脖子的。”
  “它還能轉多久?”
  管理員聳肩。   棒槌學堂•出品
  “半個小時。”他沮喪地回答,“如果它沒有先把這個大棚子轉垮的話。”
  “我的天啊,”凱德根覺得快吐了,“我們不能拿枝來福槍把它射停嗎?”
  “你要是想射它,結果可能會先射中別的。根本別想射中它。”旋轉木馬轉得更快了。
  “有了,”凱德根突然大叫,”我們如果鋸掉護板的木板,不就可以從上面爬到中間去嗎?”
  管理員瞪大眼睛。
  “有可能,”他回答,“可是,下面的機械太多了,即使是趴著爬過去,你的頭還是可能會被割下來。”
  “總得試一次,”凱德根說,“即使是為了其它兩人也該試一試,他們根本被嚇昏了,其中一個看來隨時可能快跳下來了。”
  管理員猶豫了一下。
  “我贊成,”他說,“菲爾,拿工具來。”

  做壁上觀的讀者啊,你是否曾經在旋轉木馬高速旋轉的時候抓住它的邊緣?如果你的腳撐牢,你就可以向內傾斜六十度,還保持平衡:事實上,只有這樣你才能保持平衡。坐直的話,你必須耗盡力氣避免被甩出去,就像放在旋轉桌外的別針一樣。不管怎樣,這絕對不是適合追捕逃犯的地方,雖然雙方都處在同樣不利的位置。
  還有一件事,那就是你的知覺會開始受到影響。過一陣子,只有身體向外拉的疼痛告訴你,你還在旋轉中,其餘的知覺,包括視覺在內。都給你一種向上的假像,仿佛在攀登一道漆黑、無窮盡的陡峭斜坡,速度越快時坡度就越陡。最後,你想像著一種不存在的地心引力在向下牽引著你,而你卻發現自己在對抗著它。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向上沖過風的漆黑隧道的感覺,而四周觀眾的臉則斜斜地迴圈成一片模糊的景象。起初你還很興奮,然後就疲乏了,最後,你的肌肉緊繃到超過容忍的極限,最後就會變成一場全然無法忍受的掙紮與痛苦。
  芬恩扭傷的手臂隱隱作痛,不過,起初還不是全無樂趣可言。他後來才想起來,最後這場戲劇化的追逐,其實是徒勞無功的,全是一種非理性的衝動促使他這麼做,就像想要多逃亡片刻的欲望,促使夏曼做了短暫的困獸之鬥一樣。不過他既然上來了,也只好盡力而為。想起自己的槍還好端端地留在書房的書桌上,他就感到一陣懊悔;不過,一想到夏曼即使想槍擊他也射不中,又略微感到安慰。越靠近木馬的中心,行動的自由也越大一點,不過,被擊中的可能性也相對地提高了。盤算過一切可能以後,他決定留在原處不動;而且也進一步決定,在旋轉木馬停止以前,不對夏曼採取進一步的行動,反正到時候自會有足夠的時間。
  然而,這些決定在夏曼發射第一槍的時候,他便全都拋到腦後了。這個莫名其妙毫不實際的舉動在芬恩心中激起一種東西,既非英雄主義,也非感傷,更非義憤填膺,甚或不是本能的劇烈反應;既然已經分析過負面的因素,實在很難說究竟是什麼,因為這實在不是凡人的普通情緒,而是根植在芬恩性格深處的特質。我想最貼切的說法,應是一種冷靜的正義感和調和感,一種根深蒂固的叛逆發洩。總之,他突然產生一種行動的欲望,他在內心暗暗對自己五音不全地唱著難以理解的變奏曲,他蹲在一座木馬旁,離心力讓他平貼在木馬上,然後開始向前爬。
  夏曼手中拿著槍,回頭看見了他,靜靜等著,準備等他進入射程再開火。他的紅眼睛因瘋狂而發亮,他不知嘶吼著什麼,聲音卻消失在風聲之中。這兩個男人在木馬椅上一起一落。獨自留在黑風的隧道中,在速度加速後,週邊的事物也變得無關緊要。
  芬恩繼續前進。這是緩慢而危險的前進,木馬與木馬之間的空隙尤其危險,手腳一旦松脫,要再重新握牢,就沒有那麼容易。他渾身大汗,耳鳴目朦。他根本不曉得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他即使想丟什麼東西也離不了手,更何況他手中根本沒有任何東西可丟。不過,他還是繼續朝夏曼逼進,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大約只有六英尺遠——如果他們知道的話;而此刻,凱德根和管理員正在木馬底下朝中央的控制開關前進。就在這個關鍵關頭,芬恩的冒險精神終於發作了。他想不出還有別的辦法可行,撲向夏曼在體能上是做不到的,而且還會帶來立即的滅亡;因此,身為一個傳統的人,他只有向諸神求援。
  它們應允了。大概是因為它們終於記起來,他向來都熱誠支援希臘戲劇中諸神介入戲劇發展的傳統,也可能因為它們覺得今晚這件事已經持續得太久了。總之,夏曼一時腳滑,在掙紮著要恢復平衡時,又弄掉了手中的槍。他還來不及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芬恩已經撲在他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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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6:33:1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有先見之明的諷刺家

  “解釋,”芬恩沮喪地說,“解釋,解釋,解釋;向警方解釋,向訓導長解釋,向報紙解釋。過去四十八小時來,我的生活簡直跟一條狗沒有兩樣,我的名譽掃地,再也沒有人尊敬我;我的學生公開取笑我,行人在我經過的時候對莉莉•克莉絲汀三號指指點點。我實在搞不懂,我究竟造了什麼孽。怎麼會遭到這種報應?”
  他認命地啜著他的威士卡,沒有人顯得特別同情他,雖然事情已經過了兩天,大家還是無法不感到揚揚得意。
  凱德根、魏克司、莎麗和郝斯金先生跟他一起坐在“權杖與王位”哥特風格的酒館內。時間是晚上八點,所以酒館內是客滿狀態。戴眼鏡的長頸青年已經讀完《夢魘古宅》,現在正在閱讀皮考克的其它諷刺小說《克洛契特堡》;闊嘴大學生還在跟酒保討論馬經;而紅發大學生仍像以前一樣,跟同伴談論全球的經濟不公問題。
  “羅謝特的驗屍,”芬恩繼續說,“警方的訊問……我為什麼偷車?魏克司博士為什麼偷自行車?凱德根先生為什麼偷雜貨?十足心胸狹隘!這真叫我感到憤憤不平,這個社會真是沒有正義公理。”
  “我猜夏曼的認罪證實了你的推論,”凱德根說,“可是,我還是想不通你的推論是什麼。”
  “每件事確認了每件事,”芬恩越來越沮喪,“泰蒂小姐的屍體在韓佛林坦承的棄屍地點找到;羅謝特的公事包、射擊他的槍支,都在夏曼的房子裡找到了,對了。那個房子真小,我想,他大概是把東西藏在他的衣服裡面。警方下午抓到了溫克渥斯那個女人,她企圖潛逃出國。你們知道嗎?他們當然也逮捕了韓佛林。我想,他們兩個總是會被起訴的,不管罪名是什麼。”他又點了第二杯酒。“醫師說,夏曼六個月內好不了,我的看法也一樣。我必須為了闖入禮拜堂那件事向牧師道歉,太丟人了。只不過,好心沒好報。”
  “我想,所有人對於玩具店所發生的一切的說法,都是為了嚇唬莎麗。”
  “他們或許是這麼想的,但我對這個話題保持開放的態度。惟一的一點是,假設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兇手顯然只有一個方法可以得手,而且顯然也只有一個人可以下手,那就是夏曼。”
  “我還是不明白。泰蒂小姐真的如韓佛林所說的是十一點四十分死亡的嗎?因為如果真的這樣,當時所有的人都在另一間房間裡。”
  飲料送上來,芬恩付了錢。
  “哦,是的,她是十一點四十分死的,沒錯。”他說,“而且不是自然死亡的。你瞧,死法只有一個:她是窒息而死的。”
  “窒息而死?”     棒槌學堂•出品
  “她一定是這樣死的。勒死和室息而死的症狀顯然是完全一樣的,因為他們都是斷絕肺部的空氣,一個是從口中,另一個是從喉部。所以,她如果不是被勒死,那麼就一定是被悶死的。你曉得,勒死是立刻就死了,可是悶死卻要花上一點時間。”
  凱德根一口幹了他的啤酒。
  “那麼,那些傷痕跟喉嚨的瘀血又是怎麼回事?”
  “那可能是死後才發生的。”芬恩從袋裡拿出一張皺皺的紙片。“我特地為你抄下這個。這是權威的說法。‘一大批法醫認定,’”他念道,“‘在活人身上施加的勒痕幾乎難以跟施加在一具屍體的勒痕區分,如果是剛剛死亡不久的話。’而她確實是剛剛死亡不久的。”
  “這件顯然不可能的謀殺案的關鍵其實很簡單:如果要勒死一個人,你當然必須在場,可是如果要悶死他,你卻不必在場。”
  “這個悶死理論當然立刻將兇手指向夏曼。你還記得那個情況嗎?羅謝特去跟那個女的說話,根據另外兩個見證人的說法,他離開她時,她還活著而且還在說話。如果她還可以說話,那就不可能處在窒息的初期階段。接著他就加入了韓佛林和溫渥克斯,從這個時候到死亡發生以前,惟一獨處的只有夏曼。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當時他已經明白嚇唬是沒有用的。所以他就闖進去,打昏了那個女人,塞住她的鼻孔,又將手帕塞入她的嘴裡,讓她慢慢死去,然後,當羅謝特派他持槍回去時,他再把讓她窒息的證物取出來,在她的脖子上纏上一條細繩(拿燈光熄滅的事當做藉口)。”
  “可是,”凱德根插嘴,“為什麼要如此大費周章呢?為什麼要讓它看起來如此不可思議?何況,在他說來,他再回去的時候她說不定還沒死,這樣不就破壞整個計畫了嗎?”
  “他顯然並非蓄意大費周章,”芬恩不耐煩地回答。“本來他以為他們都會各自待在不同的房間,問題是當他做好窒息的安排回來時,卻發現其它人都聚在一起了;這樣一來,就像我們討論過的,罪名就會落在他身上。所以,他必須偽裝一下,從現狀上看來,勒死是惟一的可能。”
  “那麼,他為什麼又要說有人在四周徘徊?莎麗說根本沒有別人在徘徊。”
  “當然沒有別人了。”芬恩的語氣顯得十分不耐煩。“他聽到的是莎麗。對不對,魏克司?”他大聲地補充。
  “啊?”魏克司被突如其來的粗魯口氣嚇了一跳。
  “你瞧,”芬恩繼續說,“魏克司敏銳的心靈聽到這個結論也立刻跳起來。”他不懷好意地瞪著年邁的同僚。“這一切自然是假設在目擊證人的說詞都是真的條件上。幸好我們不必進一步去查證這些,因為夏曼在第二次的問話中自己洩漏了馬腳。他說過:‘沒有半個靈魂可以證明我介入任何陰謀事件。’羅謝特如果活著一定可以指證他。除兇手本人以外,只有我們和警方知道羅謝特死了。阿格爾•夏曼殺了羅謝特;阿格爾•夏曼也殺了泰蒂小姐。”
  “史耐斯小姐為何會將遺產留給他?有沒有人知道?”
  “哦,他出版了一些胡說八道的教育書籍,她對這個主題深感興趣。他們通過信,後來又見過面;他很諂媚,卻正中她的下懷。可憐的奉承者。”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傳來紅發大學生的聲音。
  “根據個人所需,”他說,“沒有絕對的公平,因為人人有不同的需求。”
  “誰來決定人們的需求是什麼?”他的同伴問。
  “當然是國家。不要問這麼白癡的問題。”
  芬恩又繼續發牢騷:“就算我讓史考特和畢維司把警政署長引到往倫敦的半途後再折返,”他說,“他們也沒有資格對我大吼大叫的。”
  “對了,他們怎麼會趕到遊樂場去的?”
  “哦,他們在車站撞見了巴納比的人馬。這倒提醒了我,我們得在十分鐘內去新學院跟他喝一杯。咱們喝一杯再上路吧。”
  “我來。”凱德根點了飲料,“史波得回倫敦去了,我要他增加我的版稅,可是他不肯,像條魚一般滑溜。”
  “那麼,現在你要寫一些詩了?”莎麗問。
  “是的,這是我的專長。我甚至可能試試寫本小說。”
  “枉費心機……”芬恩咕噥著,“莎麗,你打算怎麼辦?”
  “啊,我不知道,我大概會繼續工作。否則,我就不知道如何打發時間了。你呢,安東尼?”
  郝斯金先生興奮了一下。    棒槌學堂•出品
  “我會繼續我的學業……晚安,賈桂琳。”他向一位路過的金髮女郎打招呼。
  “魏克司!”芬恩大聲地叫。
  “啊?”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多管閒事!”魏克司說。
  凱德根急切地插嘴:“你自己呢,傑維斯?”
  “我?”芬恩說,“我將繼續朝著墳墓怡然有序且有尊嚴地一步一步邁近。”酒館裡的客人越來越多,癮君子吐出的煙霧也刺痛著他們的眼睛。芬恩悶悶不樂地喝著他的威士卡。戴眼鏡的長脖子青年讀完了《克洛契特堡》,又開始讀起皮考克的另一部諷刺小說《長頭府》。莎麗和郝斯金先生專心地聊著天,魏克司遊走在打盹邊緣,凱德根的心則是愉快地處在一片空白的狀態。
  “咱們來玩‘莎士比亞的劣句’。”他建議。
  不過,他們還是無法立刻開始。
  “女人哪,”郝斯金先生突然說,“真是無奇不有。”每個人都專注地聽著,“要不是史耐斯小姐的怪癖,也不會發生這些事情。你們還記不記得波普在《發盜》裡面怎麼說女人?”他環顧四周,“他是這樣說的——

  她們懷著各自不同的虛榮心,
  移動著心中的玩具店……”

  “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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