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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蘇西荷]戀愛份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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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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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9 00:30:2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戀愛份子  作者:蘇西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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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日快樂!」

  「壽星壽星!全世界最美的壽星!」

  「霏霏阿姨生日快樂!」

  「呀呵!」

  葉雲霏一進門,綵帶、花屑和歡呼笑聲蜂擁而上,她不明所以地從綵帶紙堆裡掙扎出來,然後癱進沙發裡,那一臉上灰色的沮喪表情引得在場的三人面面相覷。

  五歲的愛咪首先擔心地嚷了:「姨,你生病啦?」

  愛純則緊張兮兮地問:「雲霏,你怎麼了?被車撞還是又掉了交?」

  「沒事吧?」許志光擔憂地蹲在沙發旁俯視她,「要不要找個醫生……」他一無措便習慣性地猛眨眼。

  雲霏整個人癱成了大字型,從蓋在臉上的軟墊後吐出有氣無力的幾個字:

  「出版社倒了!天——殺——的!」

  出版社倒了!黃老禿一聲不響的卷款跑路,卻害慘了她。四萬塊!那是她不眠不休、快馬加鞭、日夜趕工一個半月熬出來的心血!是她辛辛苦苦爬格子、嚼下連篇營養缺缺的情節翻譯出來的東西!更是她和愛咪賴以維生的錢糧!現在卻被莫名其妙地坑了!那個該死的黃老禿!敗德減壽的——

  屋漏偏逢連夜雨;她的情況已經夠窘困了,竟還碰上這種楣事!多日心血算是全泡了湯了,追也無從追起。

  太不夠意思了!那個臭傢伙!死老禿!哪天就別被她撞上,否則准剝了他的皮,剜骨撕肉喝血,半點不剩!

  這簡直是晴天霹靂般的打擊!當她面對人去樓空的屋子卻只能無助地大吼,以發洩內心的憤懣。

  啊!多淒慘的生日賀禮!

  「找不到人了嗎?」愛純發揮她當記者的奮戰精神,「我們聯合所有受害人告他,看他逃得了多久!」

  「告他?那多耗時間!」雲霏擲開墊子,「賺錢要緊,我得趕快另辟固定財源。生活總得過下去,哪有打官司的閒工夫!」她跳起來。強打起精神展開歡顏。「你們還費心要幫我過生日,啊!巧克力蛋糕,好漂亮!」她迫不及待地切了塊蛋糕先嘗為快。

  愛咪哇哇叫:「要先點蠟燭!還要許願的!」

  志光憐惜地望著她,「我們先吃飯吧,愛純下午做完採訪就窩在廚房裡忙個不停,你不捧場的話會讓她失望死、得不到成就感,來吧。」

  「吃!當然吃!」雲霏作樣的領頭坐下動碗筷,藏起焦急懊惱的情緒。他們這樣盡心安排張羅實在叫她感動,不忍心掃了大家的興;她向來向來糊塗過日,自己的生日還要靠別人提醒,也多虧他們這麼有心了!她撫著肚皮,一副三天沒吃東西的可憐樣,「我餓得撐得下一條牛,早上吃的三明治大概早就分解到什麼都不剩了。呵,真香!」

  生日快樂!祝自己一聲生日快樂!

  何樂之有?送自己兩句話吧:要認命!要想得開!

  愛純和愛咪在協調瓜分最後一塊蛋糕時,許志光到廚房找雲霏單獨說話。雲霏端著茶轉身,差點撞到他,「啊!要回去了嗎?」

  志光順手接過茶盤,先擱在流理台上,「真對不起,今天是你生日,加上遇上不如意的事,我說什麼也該多陪你才對;要不是明天一早就要做簡報,得提前到公司……」

  「沒關係,我知道你工作忙,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人陪,再說生日年年過,不是什麼大事。正事重要,你上了一天班,早點回去休息也好。」

  志光鏡片後的眼眸流露出激動而不能自抑的光芒。他最喜歡雲霏溫柔的時候,特別有種沉靜成熟的小女人味道,「雲霏,是我想多陪陪你,我知道你今天的情緒一定糟透了。」

  她笑笑,「沒什麼,沒什麼嚴重的。」

  「喜歡我送的花嗎?是花店老闆的建議。」

  花?雲霏只覺得那一大團黃黃白白的花束很漂亮,卻叫不出名堂;她是個花癡,不過,這個癡字卻是白癡的癡。除了玫瑰,她實在分不清花名;因為它們全長得那麼相似。她也學不來像自己筆下的女主角那樣捧著花束陶醉其中;她對花粉過敏,只可遠觀不宜褻玩,「喜歡,也謝謝你精心挑選的香水;其實你真的不必破費買東西……」

  聽這話多像個有計劃的家庭主婦!志光滿意地笑了,「只要你喜歡就好,小禮物,花不了多少錢。雲霏,我媽托我道聲生日快樂,她老人家今天碰巧身體不太舒服,否則她一定也會一道來參加慶生會。」

  「代我謝謝伯母。生日是小事,怎麼好意思勞動她老人家。」雲霏並無意深究他的話。志光的母親一向不怎麼喜歡她,是他苦心居中盡量拉好兩邊關係。不討許伯母的歡心,雲霏也無能為力;也許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天生注定的。他人若心裡先存了成見,縱使自己再努力也枉然!她覺得沒必要強求。她跟志光並不一定會走到那地步。

  兩個女人間的複雜習題,自古難解。

  今晚志光好像有點異樣,老是欲言又止的。還有,他看她的眼光,像要流溢出千百柔情來。

  雲霏關掉抽油煙機,笑著抬起眼,「你不是該走了嗎?」

  許志光鼓起勇氣,「雲霏,我可以吻你嗎?客人應該有權親壽星。」

  雲霏愣住了!與其說是慌張,不如說是極度意外。認識他三年,兩人之間始終清淡如水;外人眼裡看來他們是一對了,雲霏倒是毫無特殊感覺;志光什麼也沒表示過,就只是自然而然出現在她的生活中,成為她唯一的男伴,然而情侶——她可從沒這麼想過。算是遲鈍吧?愛純老說她少了一個魂一根筋,心常常不知東飄西蕩到哪裡去。不似活在人間。

  親她?他連這種事都得要彬彬有禮地詢問她,顯然心裡的緊張、慎重不亞於她。

  「志光,我想……」她還沒說完,一記輕輕柔柔的吻落在她額上。

  溫柔平淡,就像他這個人。

  不知為什麼,她感覺兩人都彷彿鬆了一口氣,相視而笑。偏偏這時突然冒出愛純曖昧的嘖嘖讚歎:

  「我的天啊!好甜蜜!你們一定要當眾親熱嗎?不幸讓我撞見了,真對不起。」

  雲霏羞得兩頰飛紅,狠狠瞪了她一眼,馬上要趕志光走,「你明天一早還要上班……」

  「不要啦!」愛純縮著頭,以防被突襲追打,隨時準備拔腿開溜的樣子,「嫌我攪局就直接說嘛!我不會介意的。」

  果不出所料!雲霏聽她這麼一說,便跳起來直撲了過去,愛純尖叫連連邊討饒,最後還是志光把她從雲霏手上救了出來。

  「你們還要一起住下去,這樣會打個沒完沒了的。」他好脾氣地微笑,「我先走了,」然後側頭對愛純笑說:「再頑皮的話就沒人救得了你了。我改天再過來,你們也早點休息,晚安。」

  志光離開後,愛純馬上調侃地說:「這個木頭終於開了竅,懂得心動就要付出行動的道理,很幸福哦?」

  一旁打著;呵欠的小愛咪也跑來插話,「你們說誰?眼鏡猴叔叔嗎?」

  雲霏打她屁股,催她去洗澡,「去去去!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洗澡去!記得換睡衣,順便刷牙,你今天吃掉半個巧克力蛋糕,小心明天又鬧肚子痛。還有,不要洗澡洗到一半又在裡頭睡著了。」

  愛咪做個鬼臉,圓滾滾的臉蛋擠成個胡椒餅似的,「我才不會!」

  「快去!以後不准再叫什麼眼鏡猴叔叔,多難聽!」

  愛咪不情不願地走了開去。又聽不到秘密了!這一點令她非常「遺憾」。

  雲霏仍是想不通為何愛咪老是在想法子「驅離」接近她的任何男人,包括在街上問路搭訕的帥哥;愛咪總是把仰慕者哄騙著去買幾大袋糖果,然後拉了雲霏趁機偷溜了事,如此不但賺了糖果餅乾,又可以甩掉一個麻煩。五歲的愛咪把男人統稱做麻煩,雲霏一直弄不懂她那顆小腦袋裡究竟轉了些什麼念頭。她連最斯文的許志光都不抱好感,叫他眼鏡猴,叔叔兩字還是為避免雲霏發火才勉強添上的。

  她轉回愛純剛才的主題,「我們又沒做什麼,他那個人就是不溫不火,那不過是個禮貌性的親吻罷了。」

  「你曉得什麼叫越描越黑、欲蓋彌彰吧?」愛純一笑,算是饒過她了。「細水長流也是難得的感情,老實的男人才可靠,就像許志光這樣的,將來鐵是標準的好老公。」

  「你越扯越遠了。」然而這卻是第一次雲霓沒有對愛純的調笑做嚴重申明。不否認就是默認,默認等於承認。

  「說正經的,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要不要找律師聯絡一下?」

  「我現在累得沒力氣再想這件事。」她搖搖頭,「我明天就出門去接洽新出版社,翻譯文稿、書籍或走創作路線都好;我手上的小說稿也寫得差不多了,早晚要找門路推銷出去。我會在夢裡詛咒黃老禿,祝他不得好死。」

  愛純忍不住大笑出聲;然後從牛仔褲後口袋掏出五千塊錢塞到她手裡,「只是一點點錢,救救急,你也可以寬心點;找工作慢慢來,不用為愛咪和為錢發愁著急。」

  雲霏塞回給她,堅持地搖搖頭,「不需要,我們還過得下去,我銀行裡的存款是不多,眼前總還撐得下去,我不能收你這個錢,你已經幫我很多忙了。」免費將房子借她住,還時常幫她義務照管愛咪、料理瑣事,愛純的義氣已叫雲霏無以為報。

  「雲霏,你幹嘛這麼固執……」

  「你知道我的脾氣。」對愛純的義氣熱心,雲霏打從心裡感激,「我很謝謝你,真的。如果真有需要,我一定第一個向你開口。」

  有時候雲霏也想不透自己這樣堅持究竟是為什麼;幾年的埋首努力,換來的卻只是失望挫折和不斷的生活考驗。寫作的夢也一直持續著,卻始終無法突破困境。帶著外甥女愛咪,好不容易熬到大學畢業,總算結束兩頭忙的日子。畢業後,她決定將翻譯當正常工作,閒暇之餘,才提筆創作,這樣起碼可以維持她和愛咪的生活。至於那個死沒良心的黃老禿,壓搾勞力不說,竟還坑了她辛辛苦苦賺的錢,四萬塊聽來數目不多,卻夠她和愛咪活上三四個月!天知道她那稀少得可憐的存款數目從來豐滿不起來。

  以前遇上寫作瓶頸和遭受打擊挫折時,也曾心灰意冷過,甚至想乾脆收筆從「良」去,收起美麗浪漫的作家夢,當個規規矩矩的上班族;可是掙扎不了幾天,還是繞回了原路。把自己死綁在辦公桌前實在太痛苦,辦公室哪關得住她?葉雲霏這種超級自由派一向逍遙自在過活,自得其樂的當個一人創作社社長。

  她是認命了!路不轉我轉,打擊再大也唯有咬牙忍受;但是碰上黃老禿這種無人性的吸血鬼——咬爛他也洩不了心頭仇恨於萬一。

  「沒事的,以前比這更淒慘的日子都熬過來了,這還不是最糟的。」雲霏突然想起——「愛純,早上你那位羅先生來過電話,請你盡快跟他聯絡。怎麼?還是老問題嗎?」

  羅江的名字一出現,愛純臉上的光采盡失,迅速覆上濃重的陰鬱,「老問題?也只有那個問題而已。」百般無奈地笑笑。已有妻子兒女,他卻隱瞞了這事實,「揮不去的淒楚苦痛,還有什麼好說的?都快分手了,不談也罷。」

  「分手?你那麼愛他——」

  愛純突然變得焦躁——「問題就在這裡!要是分得開就好了,至少還瀟灑一點、漂亮一點,不用再這麼痛苦傷神。」

  「或許談一談也好。」

  「情況不會有任何改變的,他甩不掉他心中的道德包袱。我想還是分開一陣子,冷卻一下彼此的情感。」

  雲霏只能同情地望著她默默無言。感情的事是毫無道理可言的,連愛純這樣開朗的人都為之苦惱了,更遑論他人。

  或許像她自己所說,能瀟灑離開倒還好些,不會牽掛傷心;然而霏霏料想她只是嘴硬,其實內心裡仍癡纏不忘。和羅江斷掉聯絡一周以來,常看見她孤魂野鬼似的到處晃蕩,無精打采的。那個羅江像是有無窮神奇魔力,只要一通電話、一個深情召喚就能讓她軟化投降;按愛純自己的說法是——「指頭一句,就情不自禁」,為愛棄械投降不知算不算軟弱?然而這是她堅持得最久的一次,從羅江那兒搬回來後,不聽電話,不赴任何約會。她是累了!

  愛純歎口氣,「如果他再打來,就說我沒回來過。」

  「你真的決定了?」

  「就算是,也是被迫決定。」她又歎氣,自覺像被憂愁壓彎背脊的老太婆。天知道她是真的想他,想到心都發疼,「看來今年是我們倆的倒楣年,什麼不幸遭遇全碰頭了,躲都躲不掉。算了,不多想,我要去睡覺了,明天早上還要採訪三個女明星。」

  愛純剛上樓去,滿身撲粉香的愛咪就撒嬌地鑽到她懷裡來,「雲霏,我們今天還沒說過話。」上午她出門時,這隻小懶豬還在呼呼大睡;愛咪充分展現了生肖屬豬的本性,天天非睡足一整個鐘面的時間不可。

  雲霏卻已是心力交瘁,「我累得骨頭快散了,沒有力氣陪你聊天。」

  愛咪眨著星星娃娃漫畫主角一般漂亮的大眼睛,那是她自稱像標準畫報美女的表情,「我知道你今天的心情爛透了。」

  「沒錯,不過我只准自己頹廢一天,明天就得振作起來出門找新老闆去。你不用為我擔心。」她偎著她軟軟的頭髮,撫弄愛咪的鬈發。「咪,你會不會覺得跟著姨過活是受苦受難?至少不像別的小朋友那樣正正常常的過家庭生活、出門遊玩……」

  「我喜歡跟雲霏在一起,沒什麼不好啊。」用她宣誓似的口氣。

  一抹溫暖霎時溢滿雲霏心頭,為她深沉的心情注入了新的力量;小愛咪的童言童語常是支持她重新出發的最大力量,也時時刻刻提醒她自己並非只有獨自一人。

  五年,真快!一晃眼五年就過去了。當初愛咪那不負責任的媽一聲不響就把剛出生的小女娃丟給她,自己一溜不見蹤影;雲霏要上課、要賺錢,還得兼充保姆,時常被誤認是未婚生子,飽受怪異眼光;她無暇解釋,生活壓力早逼得她快喘不過氣,巴不得長出三頭六臂好應付。幸而隔鄰有位好心的歐巴桑自願幫忙照顧小愛咪,等她熬到畢業,歐巴桑重病去世,雲霏帶著小孩搬離原址,循招租紅紙來到這幢漂亮洋房,遠遠看一眼就死了心;可是老天安排讓愛純碰巧開門出來倒垃圾,兩人一見投緣,本來設定的三干塊低價房租到後來也變成友情贊助,完全免費。說好租期暫定一年,雲霏和愛咪遇上這麼好的房東兼朋友心裡早已感激不盡,樂得暫且安家落戶,過了半年美好日子。

  時光飛逝,五年過了!愛咪就跟自己的小孩沒兩樣,只差不是經過陣痛親自生下,卻比自己的骨肉還貼心、還要親。也虧得愛咪的體質底子好,跟著她過不甚豐裕的日子;雲霏自己落得渾身一把瘦骨,卻把愛咪養得嫩嫩胖胖,百分之百的台灣快樂兒童樣。

  「咪,你很懂事。等過陣子我把稿子結束掉,新工作也有了著落,一定帶你出去郊遊……」沒反應,雲霏推她——「咪,胖咪!」

  沉沉的酣聲斷續傳來,好一隻睡得香沉的小豬!

  擠過來說要找她講話,自己倒先找周公躲貓貓去了!邊流口水,一條小胖腿還跨在她肚皮上。

  雲霏笑了,歎口氣,奮力抱起她,關掉了客廳大燈。

  愛純趕在截稿時間前一分鐘完成了洋洋灑灑、挺漂亮的一篇專訪交到老編手上。阿媛叫住她,遞了封東西過來。

  「喏,你的信,不知道誰亂放,好像壓在稿紙堆底下好幾天了。」阿媛順手抽走幾塊蔬菜餅乾。

  愛純拆開藍色信箋,不看則已,一看,馬上嚇得魂不附體。

  是卜傑!卜傑要回來了!

  她那個恐怖、狂妄又自大的老哥打算提早結束待在歐洲的時間,提前半年返台。由於業務推展得比預期順利成功,他打算把生意交給那邊的主管掌理,……總之,卜傑是來要回托管的房子,暗示一切要「清理乾淨」,回復原狀,得跟他走時一模一樣——

  老天啊!卜傑要回來了!

  愛純急得跳腳,連忙看郵戳日期,信是上周寄的快遞,到她手上時已全失掉時效,他說二十三號下午的飛機到,二十三號!……愛純連拳頭都塞進嘴裡——那不就是今天嗎?哇——!

  怎麼辦?她粗魯凶殘的老哥準會殺了她!

  現在不管要通知雲霏或阻止老哥都來不及了!她沒有時空停止機,沒法叫747噴氣客機停留在半空不要落地,她也不會變魔術——讓雲霏和愛咪隱形或變出另一幢一模一樣的房子來騙卜傑……

  老天爺!她恐怕難逃被卜傑五馬分屍的惡運!

  她要怎麼辦啊?逃之夭夭?有效嗎?真希望自己馬上消失掉算了。

  管它!事到如今,只有狠心撂下不管,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事情都如此了,就丟給卜傑去傷腦筋。

  哈!對,反正雲霏也不是好慧的。老哥會拿親妹開刀,對外人好歹會仁慈一點,現在自己還是逃命保命要緊!

  劍及履及,愛純抓起外套和皮包就往外衝,一邊嚷嚷交代:「強哥、阿媛,我的B.P.Call現在開始無限期關機,有電話找我都說不在,就說我到衣索比亞——不,厄瓜多蠻荒地帶去採訪好了,或上外太空——要很久、很久才回來!」

  卜傑放下行李箱,拿鑰匙開了家門,眼前的景象讓他緊皺眉頭,一股怒氣即將爆發開來——

  要命!這是他的房子嗎?

  屋裡上上下下全都是小孩子,二十來個!從三歲到十二歲,他們在打大戰,墊子、玩具齊飛,尖叫吵鬧聲大得可以掀翻屋頂!

  這是他家沒錯啊!什麼時候開起幼兒遊戲場來了?愛純在搞什麼鬼?

  「統統給我閉嘴!不准跑!」他大聲咆哮,如獅王般,聲震全屋。

  屋內頓時鴉雀無聲,二十來個小人兒定在原地驚恐地望著闖入的「異形」生物;半晌後,隨即引發了另一場世紀大騷動,他們又鬼叫起來:

  「怪獸!」

  「巨人!」

  「救命啊!」

  「媽媽!我要媽媽!」

  「魔鬼來了!」

  五秒鐘不到,他們爭先恐後從窗子和後門溜了出去,一哄而散,好比逃難。

  頃刻間世界寧靜和平再現。

  一個穿紅背心裙的小女孩手叉著腰搖擺走過來興師問罪,「你是誰?為什麼偷跑進我家?」

  卜傑感到好氣又好笑,她那副大人模樣叫他忍俊不禁,「小妹妹,這是『我』家,你別搞錯了,沒事快回去,你媽大概要找你喂晚飯了。」

  愛咪才不甩他,「我就住在這裡,你這笨蛋!你快走,否則我叫霏霏下來罵你,告你私闖民宅!她很凶,會把你踢出去,我勸你快走。」

  卜傑漸漸失去耐心。他坐了十幾小時的長途飛機,正想好好休息,不料卻還被這個不知死活的小鬼拖住,心裡當然不耐煩透了。

  「小鬼,你聽著,現在不是要頑皮的時候,這是我家,你再不回去,我就把你拎起來丟出……」

  霏霏睡眼惺忪地下了樓,「愛咪,你在跟誰講話?吵得我頭痛睡不著。」

  愛咪馬上告狀,「雲霏,有個臭男生闖進我們家,好像小偷!」

  卜傑聽了,只差沒火冒三丈!他的家裡平白無故冒出莫名其妙的女人和小孩,還敢大言不慚地罵他這個「堂堂正正」的屋主是小偷!還有,這個女人,都什麼時間了,還蒙頭大睡,穿著睡衣披頭散髮,頹廢得可以!

  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錯?總之他非把這一大一小沒禮貌的女人轟出去不可!

  他冷冷開口:「小姐,我不知道你們是怎樣進來的,這是我家,請你們馬上離開,否則我報警處理。」

  這男人傲慢無禮的樣子激怒了雲霏。他以為他是誰?活像每個人都虧欠他千萬債務似地;雲霏對這類狂妄自大的男人最是瞧不起,因此毫不客氣的對他說:

  「我管你是什麼鬼!這是我租來的房子,房東都不說話,你憑什麼在這裡大呼小叫?我命令你馬上離開,要不然有你好看!」

  卜傑簡直快氣炸了,「這是我家,你沒有權利……」

  雲霏嫌惡地瞪他一眼。怎麼有這麼蠻不講理、死抵活賴的人!她總算是見識到了,「先生,我有租賃契約為證,我勸你識相一點,早早滾蛋……」

  他是倒了什麼媚?要忍受這個出言不遜、邋遢到頂點的潑辣女人的穢氣?「我有這個就是最好物證,這是我的屋子。」他亮出鑰匙,活像怕她看不清似地誇張搖晃。

  雲霏不屑地冷哼,「對每個竊賊而言,萬能鑰匙當然是基本配備,小伎倆見多了,別想騙倒我!」

  卜傑此刻總算體會到氣急攻心幾欲吐血的滋味!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站在他對面的要是個男的,他早用拳頭解決了。遇上蠢女人,有理也說不清。

  「我就說吧,叫你快走你偏不走。」愛咪得意地搖擺,「霏霏是最厲害的。」

  「看你還人模人樣的,不像是賊,我不扭你上警察局算不錯了。」雲霏施恩般的語氣,「你自己走人,下次不要喝酒喝昏了頭,連自己家門都認不清!今天是你好運,要是換了隔壁那家,不砍掉你半條命才怪!」

  卜傑氣得咬牙切齒,他的耐性已被摧毀殆盡,「小姐,我不喝酒,更別說是在大白天裡,我腦袋比你還清醒一百倍!要上警察局?我求之不得,管區警察還能幫忙省掉我多費唇舌。」

  雲霏抱胸譏嘲:「是啊,你再這樣瘋言瘋語,等著看……」

  卜傑力持冷靜;總之他是有理的人,「這的的確確是我家,樓下有書房和暗房,我還可以告訴你二樓樓梯轉角的盆景後有兩個彩色手印,附加一個鬼畫符似的簽名式……」

  雲霏意外地——「你怎麼知道——」這傢伙難道事先把地形特徵都勘察得那麼詳細?連角落都不放過,啊!那多可怕!

  卜傑沒好氣地,「那是我那個天才老妹的傑作!」

  「我不知道有什麼……」

  「她大概嫌壁紙太醜,多少裝飾一下。」

  「你妹妹?可是這房子明明是我租來的,」雲霏的眼睛狐疑地瞇成一條縫,「契約書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卜傑和她對峙著,再度嚴重申明:「我說,這——是——我——的——屋——子。」

  雲霏只差沒湊到他鼻尖前去。

  「你叫什麼名字?」她的心臟咚咚如擂鼓,有著非常不妙的預感。她自知命運常跟她作對,「壞事」從不單行,黃老禿帶給她的打擊絕對只是個開頭而已。

  「卜——傑。」耀武揚威式的。

  雲霏的嘴張成大得不能再大的O型,讓人擔心她的下巴隨時會掉下來,「那,愛純是——」

  「很不幸,她正是我妹妹。」腦筋一轉,他已聯想出幾分真實情況。

  雲霏的心情瞬間跌落谷底。天使般的愛純竟會有個凶神惡煞、魔鬼似的哥哥!也許她的壞預感應驗,更可怕的厄運就此即將展開。

  「我從不知道有……」

  「我到歐洲去拓展公司業務,把房子托交給我老妹一年。怎麼樣?你肯相信了嗎?」

  「愛純沒告訴我——」

  「她也沒通知我要招攬房客賺外快的打算啊。」

  「那麼現在——」

  「很抱歉,我提前回來,當然要收回我的所有權。」

  雲霏一下子洩了氣,「你的意思是——」

  「恢復原狀;這是我的地方。」他幾乎是殘忍地欣賞她的失望驚訝。看這個尖嘴利舌、張牙舞爪的女人一變成為氣焰全消、無計可施的可憐蟲,卜傑有著勝利的快感。再囂張吧,還不是只有低頭認錯的份!不可理喻的女人!她們天生是低一等的動物,永遠別妄想凌駕男人之上,門兒都沒有!

  然而他料錯了。葉雲霏才不是那種搖尾乞憐的女人,她反擊之快出乎他意料之外。

  「你要討回房子?不可能!」她一笑,「我才不搬。我手上有契約書為證,一年的租賃期限未到,你無權趕我們走,除非你想吃官司或是付給我三個月的補償金。」

  卜傑滿不在乎,「契約?那是一堆狗屎!沒有我本人簽署蓋章,等於偽造無效。」

  雲霏比他更帥,「喏,你看這兒。」她拿著契約書得意無比地在他面前招搖。「你的代理人附帶蓋了你的圖章,很大的一顆印哦,你問哪一國的法官,他們都會告訴你絕對具有法律效力。」

  他發誓一定要把他那好擅作主張的麻煩精妹妹大卸成八塊,「愛純在哪裡?叫她出來,我們三方當面解決。」

  愛咪好似在看戲般開心地叫:「純純阿姨好久以前就沒回來了,你自己想辦法找她。」

  「我會找到她的!你們可以一邊收拾行李,免得到時候一件一件被扔出去。」他恫嚇道。

  誰都別想干擾他的生活,他保證一定在三天之內清掃一切「雜物」,重拾原本的清靜,把這兩個莫名其妙的房客和噩夢永久驅逐出他的視線。就算用最粗魯的手段轟走她們也在所不惜!他已經受夠女人造成的災難禍害,發過狠誓絕不再讓任何人入侵、干擾他的世界!

  留下最後一道冰冷得足以致人於死的目光,他拎起行李箱,砰地甩上門、然後離去。

  愛咪爬到雲霏身上,「姨,怎麼辦?」

  「看著辦啊!」雲霏忍不住呵欠連連,擋都擋不了,「困死了,我要回去補眠,等睡飽了再說。」

  大樓11樓,電梯門一開,愛純猶豫了半秒,踏上她熟悉不過的地方。門外的諾瑪鞋說明男主人在家;客廳裡沒有人,羅江在陽台上午寐,籐椅旁放著一架小茶几和筆記型電腦;老習慣,工作到累得睡著,連關機都忘了。

  她就這麼靜靜地望著熟睡的他。過午的陽光斜照進陽台,風很大,他那直直的半長髮不住在風裡舞動,像在嬉鬧,跟安靜的臉龐不太相稱。

  愛純靜靜地望著,熟悉中生出一絲陌生感。倏地笑了起來,想起自己一向對留長髮的男人不懷好感,特別是那些標新立異的所謂前衛藝術家、藝術工作者。第一次見羅江的感覺也是稀鬆平常,不知後來怎會愛上他,又怎會如此癡纏!

  她怕他受涼,取了件襯衫輕輕幫他蓋上;羅江一動,張開眼睛,原來也沒深睡。

  半惺忪著眼,他微笑,「我等你好久了。」

  那語氣、那神情,彷彿什麼爭執抗拒都從未有過;彷彿她只離開了一會兒,而他在他們的家候她歸來一樣。

  他惺訟的微笑勾動她心弦,愛純的冷淡一下子全數瓦解,一股暖暖的溫情汩汩流過心間,「我回來了,你不用等我的。」

  「我這幾天都很少出門,畫稿直接傳真到公司,人越來越懶,連散個步也嫌麻煩。」他坐直身子,收拾好凌亂的紙張槁件,「你不在,我做什麼都沒興致,一個人過得很沒勁,又怕出去,怕你一回來找不到人。」

  愛純笑著幫他拂齊亂髮。說實話,他不是個多麼英俊的男人,不高不帥,額前頭髮還呈微禿之勢,距離她以往所交男友的外貌水準和少女時期的偶像標準不啻倒退數十里;然而他身上就是有著吸引他的特質——一身才華橫溢與成熟男人的從容自在,以及和他相近的磁場——純粹的感覺。

  「在不認識我之前,你還不是一個人在台灣活得好好的。」

  「那時候畢竟不同,哦說不上來。」羅江將她拉近,「純純,過來。」

  愛純偎著他坐,耳鬢廝磨的溫存叫她依戀不忍離去。天曉得,她今天原是打算來收拾一些雜物的;她另有一間自住公寓。

  「餓了沒?」

  她展顏一笑。以為他要說什麼浪漫甜蜜的話,沒想到一出口就是攸關民生大計的事,「你老是只關心吃飯問題。」

  「吃是人生大事。我是關心你,才附帶關心你的溫飽。」

  她搖頭。

  「怎麼?還生我的氣?是氣飽了對不對?」他逗她。

  「不要提了。」她啄一下他的臉頰,戀戀地摩挲著他,「羅,我們去旅行好不?我們有很久沒不受干擾的單獨相處了,我想和你找個地球上偏僻的角落,消失長長一段時間。」

  他沉默一下,「這陣於我還走不開。下禮拜是大維生日,他最近病了,發高燒,很希望我回去看他一趟。」

  大維是他十六歲的兒子,另有個十二歲的女兒,他暱稱她寶寶。

  愛純心裡五味雜陳。

  她知道這很沒道理,要爭寵也只該拿一對孩子當對象,可是失望的影響力那麼大,它悄悄蔓延開來,幾乎掩蓋了她的理智。

  「病了?」她輕哼,「很嚴重嗎?」

  「打球淋了雨,如果不小心,可能並發肺炎,不過現在已經控制住了。」

  「你下禮拜走?」她盯著瓷磚、陽台、欄杆、鐵門,游移的眼光就是不看他。

  羅江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她這和反應。知道她心裡在難受,他也不好過,然而卻是無能為力,「還不一定,得先配合我的工作表——」

  「你儘管去,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也不用顧慮我。」

  「純純——」

  「你的工作還沒做完呢,我先進房去睡一覺,跑了一上午,累癱了!」她轉身,給他一個燦爛笑容,「這個職律專題報道保證有看頭,弄出來了,你是第一個當地讀者。

  她翩然飄進屋裡,笑容隨即消散。

  怎麼說呢?身體的疲累永遠也抵不過心理的創痛疲倦。

  她真的不知道今天回來這趟是錯是對,她還想確定什麼嗎?該談的早已談過,不該碰觸的,將永遠視為禁忌——她壓根兒不在乎那些書和衣服,只想再見他一面,看看他。

  她要的只是他的愛。

  然而她看到了那道無法跨越的距離鴻溝。自己到底是否有自虐狂?陷溺在這份幾近自虐的痛苦中如此之久,心裡竟還念念不忘和他再見一面。

  難捨難分啊!換作以前,她會笑而譏嘲沉陷情網的那些人;她一向討厭懦弱,主張果決;然而現在她終於懂了其中況味。她想走,卻還依戀不已;情之所鐘,畢竟難以更改。

  真的,分得開就好了,起碼決絕些,長痛不如短痛。

  第一次見到羅江是在報社,他伏案繪圖,頭也不抬,阿媛拉了她到一邊說他是頗具盛名的政治漫畫家羅夫;愛純只是打量著他的後腦勺驚奇不已。剛跑新聞不久,大抵見到事件主角和想像中的差距千里都是這種稀罕表情。兩個人莫名其妙好了起來之後,隱約才聽到別人善意的提醒——關於羅江的家庭妻女之類。愛純這才發現自己的糊塗,戀愛上了,心無旁顧,只顧著想他,壓根兒沒考慮到他的背景及擁有一個婚姻的可能。羅江不像!然而他遠在美國的妻子和一雙兒女卻是千真萬確的不爭事實。

  這世上原來不只他們兩人。

  難怪他總欲言又止,每次纏綿過後總還是小心翼翼而溫柔,生怕失掉她似的。

  愛純來不及抽腿逃離,就被刺傷了!怎麼看他都不像是一個十六歲大男孩的父親!思前想後,這才恍然大悟,是她因為愛他而毫不覺得他比她大上半代,她只認得他,只要他的人。

  羅江不比她好受。最糟的一陣子,愛純每每半夜黯然離去,他在窗前抽煙抽到天亮;一邊是終生的恩情責任,一邊是緊揪他心的悸動和摯愛。這麼多年的人生走過,他真以為就這樣了!平靜的生活不可能再有波動,不會再情不自禁,一切卻因一個初出社會的女孩而全數崩潰瓦解!無從解釋理由,他是那麼眷戀她,不想離開,更無法想像和忍受她的離去。

  幾個月拖下來,愛純沒有妥協,也看清了一切;她心裡已然知道該作抉擇,這是她的個性——固執、堅信原則。

  他懶懶地歎了口氣,兩隻手臂自身後溫柔地環著她的腰。愛純幾乎是習慣性地傾身探他的氣味,羅江臉上的刮鬍水味道極淡而清新。

  「想什麼?」他的胡碴扎得她想發笑,「看你發呆了好久。」她撫觸他的手臂。

  「我在想,秋天來了。島上的春秋季一向短暫,今年的秋意特別明顯。」

  「改天我們上山去看楓葉,我知道一個地方……」

  愛純笑了笑,「好啊,改天。我有點累,陪我躺一下?」

  羅江以吻作回應,咬她的耳垂,戀著不肯放,直到愛純盈盈旋過身;她攀上他的頸子,整個人隨即懸空,醉人他的擁抱,靜擁他們還能分享的每一次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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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9 00:30:4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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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美銀慇勤迎進的來客竟是公司新進的女同事朱小棋;志光看見母親同她有說有笑,好似已相識多年的樣子。

  美銀滿面帶笑的,「志光,還愣在那裡幹嘛?小棋不算客人,你還不快來陪人家小姐聊聊!」

  朱小棋含笑佇立,一張嬌悄粉臉經過精心勾繪妝扮,顯得比平日更嬌艷動人。「許大哥好。」她的嗓音圓潤溫柔,顯示出良好教養和恰如其分的親切。

  儘管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但隸屬不同部門,使志光和小棋並沒有多少直接接觸的機會,退論深刻交往;他只知道這位漂亮的女同事一進到公司來就引起營業部未婚男士的騷動,連他們研發部的一個林立中都像中了魔,有事沒事者藉故往營業部跑,連申請個備用文件夾都不辭辛勞親自走上一趟,就算路過瞄上一眼也好。「呃,好,你好,」他笨拙的回應,「朱小姐好。」

  朱小棋掩嘴嬌笑,姿態十分嫵媚。她一頭烏黑柔亮的長髮披瀉肩後,全然是電視上清純玉女、軍中情人的姻雅脫俗造型。

  美銀親熱地挽著她的手,「小棋,你別見笑,我這兒子就是這樣,從小木訥老實,不會說話,所以到現在連個女朋友都沒交過;可是男孩子就是要老實些才好是不是?太花言巧語就靠不住了,這一點你許大哥是最叫許媽媽放心的。志光,你別光站在那兒,過來跟小棋聊聊天,你們不只是同事,說來還有特殊關係,一定特別處得來。」

  「我以前並不認識朱小姐,怎麼說……」

  「你記得顧伯伯吧?」顧長生就是當初介紹志光到這家私人企業工作的保證人,他和這家公司老闆是多年好友,與許家也算世交,「顧伯伯就是小棋的表舅,所以說起來,小棋稱你一聲大哥也不為過。長一輩的都有幾十年的交情,你們這些做晚輩的也該好好相處、培養默契。」林美銀笑著看看兒子、又看看小棋,好一股熱絡勁兒,「啊?是不是?」

  小棋溫順地望著志光,「以後還要仰賴許大哥多指導照顧。」

  志光有些不自在,「不敢當。」

  「我沒什麼工作經驗,又是剛進公司,很多事不懂,以後可能有很多地方要許大哥幫忙。」

  「朱小姐實在大客氣了……」

  林美銀用力踹了一下兒子的腳,「叫小棋就好,什麼朱小姐!多生疏啊!又不是不認識,以後就跟一家人一樣親了。」

  志光忍著痛,臉紅了。他一向不擅和女孩相處,也唯有和一個雲霏在一起才能感受到毫無壓力的自在,「是,我知道。」

  小棋抿著嘴笑。志光的大姊麗秋端上菜招呼大家上桌,「來,開飯了,小棋你來,跟大姊坐,我一看就知道我們投緣,看你的模樣多惹人疼的!志光,你也坐啊,發什麼呆,媽都給你盛好飯了。欣欣,不准在這裡吵,帶弟弟去看電視,吃飽肚子光會胡鬧,去去去!」八歲的欣欣嘟著嘴,很不情願的把吮著大拇指的凱凱帶開了。

  志光納悶女人怎會有如此快速就將客人視同一家人的本事,但那也只是對小棋,他的母親和姊姊可不曾以同樣的親暱對待過雲霏;雲霏只來過他家一次,再就拒不上門。

  「許大哥平時喜歡做些什麼活動?」小棋細嚼慢咽,文雅極了。

  「呃?」志光一時沒留神,沒聽清楚她在問什麼。

  母親瞪他一眼,兀自代答:「志光平常工作忙,空閒時間盡量放鬆休息。他喜歡看看書、聽聽音樂,跟你的興趣不謀而合吧?真是有意思,說起來你們這兩個孩子也挺有緣,長輩的關係在先,你們又剛好進同一家公司。」

  「是啊,就像老天爺特意安排好的,滿有趣。」小棋淺淺盈笑。她當然不會說出是自己一進公司就先注意到有個長得挺不錯的許志光,經她暗中打聽的結果,竟發現他和自己還搭得上一條線。於是使了點小技巧在表舅面前提起,好事熱心的長輩哪有不明白的道理?自是熱切介紹撮合。兩個晚輩還在相敬如賓、客客氣氣的階段,長一輩的心裡早有打算,更在暗地裡展開如火如荼的聯絡與商議計劃了。

  只是女孩子家總還是要矜持些,要主動也是暗的來,不能明說;自然布下天羅地網捕捉男人,這是她母親教導她的戰術;愛情之中當然也講戰略,持久作戰贏得勝利才是最高招。

  「許大哥,伯母告訴我你在工作之餘還從事直銷的第二份收入,我一直很有興趣想投人直銷工作,就是不知道從哪裡入門,以後還得靠你多教導我了。」

  「我也在起步階段,剛做滿一季,業績平平……」

  「我們志光很努力呢,常常為了和同事與上司討論問題或分享經驗,電話談到凌晨一兩點才睡。小棋,你如果也有同好,那就再好不過,兩個人一起切磋,也有個伴,互相打氣加油。」

  「你可以從參加說明會和上研習課程開始。如果你真有心加入,明天我再帶一些介紹說明書和講義給你參考。」

  那麼往後他們相處的機會就更多了!小棋暗自喜上心頭,「太好了,那麼我隨時有問題都可以打電話請教你這個顧問嘍?」

  飯後,美銀要兒子送小棋回家,小棋笑笑的沒有拒絕。半路上她又提議去看電影,志光想想也沒什麼要事待辦,看場電影休閒一下也好。等他回到家已近十點,看見母親和大姊在客廳裡交頭接耳,他心裡早已有數。

  當然了,她們一晚上意味深長的眼光再露骨不過,就算白癡也能明白其中含意。

  說實話,那個朱小棋並不討人厭,但志光不喜歡這樣的安排,不喜歡那種被架空的感覺。

  只是他怕把氣氛弄僵,不好意思明顯拒絕。

  「去看電影了是吧?」母親喜孜孜地,「小棋剛打過電話來道晚安了,真是個乖巧的孩子,漂亮、懂事又上進,不知道哪個人家有好福氣討到這樣好的一門媳婦。志光啊,你有沒有在聽?」

  「當然有。」志光怕話題全在他身上打轉,急著要躲,「媽,我還要準備一些明天用的資料,先進房了。」

  林美銀對兒子一晚上的表現不盡滿意,「你急什麼?媽話都還沒說完,你就急匆匆要趕進房……」

  「我得先打幾通聯絡電話,我——」實則他是想打電話給雲霏,幾天沒見到她了,感覺整個人都不對勁,就算是聽聽聲音也好。

  美銀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她不悅地沉下了臉,「你這孩子心裡在打什麼主意媽還不曉得?今天小棋是客,你也不用心些招待,老是失魂落魄,問三句答不上一句,我還不知道你就是想著葉雲霏……」

  麗秋見狀趕忙排解,「媽,志光又沒有說什麼,幹嘛罵他啊?朋友互相聯絡是常事,他也沒怠慢小棋嘛!不是明天要帶資料給她?那就多的是增進感情的機會了。」

  「也要他心裡贊成啊!看看小棋,秀外慧中,這樣的好女孩打著燈籠找不到第二個了,還有得挑嗎?你這孩子也不看看自己的條件!」她轉向兒子發火,什麼話都扯了出來,再露骨不過,「人家小棋願意和你交往,是你的天大福氣!」

  志光覺得自己無辜極了,他什麼也沒說,就被囉哩巴嗦叨念一頓,正想開口,大姊已表明了母女同心的統一戰線,「媽的話不錯,小棋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孩,家境優渥,可是一點大小姐脾氣也沒有,真難得……」門外汽車喇叭聲不耐的截斷她的話,麗秋馬上拎起兩袋紙尿褲和皮包大聲嚷嚷:「欣欣、凱凱!爸爸來接我們……死到哪裡去了?欣欣,你又欺負弟弟!小心回家我揍你!快點,凱凱,還哭!走了走了……」

  雲霏一進門就聞香上桌,好像生活的目的就是為了坐在那兒扒飯夾菜。

  愛咪卸下足足拖到地板的黃圍裙;領上的繫帶還是經過改良,剪開又縫紐扣的。要不是親眼所見,你絕不會相信這一個五歲小孩子做得出一桌香噴噴好菜!別的小孩子還在扮家家酒的年紀,咱們愛咪小姐玩的可是真槍實彈。

  「怎麼樣?」胖胖手指托著圓圓臉,她會閱讀表情,「還吃得下飯,表示有好消息嘍?」

  雲霏舔舔手指上的湯汁,「就算明天得睡公園,我今天還是要吃飯。不過你猜對了,我找到『工作』了,但這次不是翻譯小說,而是蜘蛛人漫畫。」

  愛咪一副很失望的表情,「那些英雄武俠的漫畫很難看,你問問看他們有沒有純情美少女的系列,像芭蕾和溜冰啦,或是魔法天使……」

  「美少女故事都是日本出版的,美國漫畫多走英雄俠義路線,姨不會日文,有英文漫畫可翻譯就不錯了,你意見不要那麼多。」

  「好吧,雖然不滿意,但是還可以接受,反正看也不用多花錢。」愛咪踩在椅子上,傾身過來,像探聽大秘密,「喂,這個好賺嗎?」

  小小年紀就培養出懂得理財的好頭腦,這是跟著她過生活熬出來的成果;愛咪小時候還不認得一、二、三,就已經會區分五百與一千塊紙鈔,還知道買超過二十塊錢的菜就有權抓一把蔥;憑長相可愛程度,一撒嬌就附帶姜和蒜頭。

  「不好賺,但還過得去。」雲霏捏了塊炸酥皮塞到她小嘴裡,「我大概算過,一百六十頁的書本大概要花掉一整個禮拜的工作天,不過我們的生活費就有著落了!還可以幫你買新衣服,剩下的時間就可以完全用來寫我的小說,現在我手上這個處女作稿子大約再寫個三章就可脫手。」

  愛咪的眉毛揚得半天高,彷彿已預見她霏霏阿姨偉大燦爛的前途,「那很不錯,真的很不錯。我們不會餓死,大概也不用去睡車站或公園了。」

  雲霏笑瞇了眼,「哦,跟著我是不會有錢,但我讓你那麼淒慘過嗎?要有信心!咪,短時間裡我們還不會變得富有,可是我想一切會越來越好,世界很大,條條大路通錢庫,你說對不對?」

  「當然!我們是同一黨的呀。不過有件事,最近菜又漲價了——」

  雲霏抽出幾張紙鈔交到她手上,「我今天順道提了錢,喏,小管家,生活費交給你。我先去睡一頓,十點叫我起來。一天都不浪費,盡速開工。」

  雲霏走了,愛咪邊哼歌、邊吃飯,然後收拾、洗碗,等一切清理完畢,她搬出書紙、彩色筆和粉蠟筆繼續她那張巨幅全開的「海底樂園」圖。她不只是個井井有條的廚娘、小管家,她還很有繪畫天才。真不錯,姨是未來的大作家,她是未來的世界級畫家,啦啦滴答啦……

  「卜愛純!」

  就在愛純躲躲閃閃要溜進報社時,冷不防一聲大喝,嚇得她快要心臟衰竭。

  完了!還是被逮住了!性命難保。道高一尺還是騙不過這位「魔」字輩的大哥,她也唯有摘掉墨鏡乖乖認命轉頭。

  一看她老哥一臉結了冰的表情,她就有拔腿逃跑的衝動!卜傑是滿臉嚴霜,眼睛卻冒得出火來,爆發力十足。

  「啊,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她硬著頭皮裝出又意外又驚喜的樣子。

  「你沒接到我的信?我不信。別裝了,看你做的好事!」

  「什麼事?我怎麼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一抓住機會就想溜之大吉,「我還要開採訪會議,要來不及了……」

  卜傑揪住她。妹妹不是香也不是玉,不需憐惜,「我沒時間跟你耗,我們現在就把事情搞清楚。」

  愛純哀嚎,「我想你這大老闆一定忙得很,要日理萬機,你回去上班嘛……」

  「我的房子裡冒出兩個不速之客,連屋子都被侵佔,還不算嚴重嗎?準是你的傑作,我們現在就地解決!」

  眼看拖也拖不過,避也避不了,愛純乾脆連會也不去開了,把老哥拉進路邊的一家泡沫紅茶館。光天化日下拉扯多丟臉!要挨罵挨刮也得找個有冷氣吹的地方,舒服涼快!

  「當初我也是想找個伴一起住面已嘛。本來我自己的小窩住得好好的,是你一直拜託我照顧你的屋子,我才搬過去的;你家那麼大,就我一個單身姑娘家住著多危險,沒有盜賊,也難保不引色狼上門。雲霏和愛咪是好室友,沒破壞你的屋子,而且你自己都說了一年才回來,現在臨時提前……」

  「這不關我的事,你自己擅作決定,就負責解決麻煩。」

  「你就當作是做好事嘛!收留兩個房客也不錯,她們都很可愛,很好相處,好到會讓你幾乎忘了有她們的存在……」愛純唯有採取低姿態哀求;她知道她的大哥是吃軟不吃硬的典型,好好跟他說,搞不好還有轉圜的餘地。畢竟他是屋主,生殺大權主掌在他手上。

  「你把我的房子當做慈善機關嗎?要收留老弱婦孺,叫她們去申請養老院和孤兒院,快滾出我的屋子!」

  一看老哥暴跳如雷的模樣,她也料到卜傑和雲霏、愛咪的初次見面不會有多愉快。但她仍戰戰兢兢地,「你跟雲霏談過了?」

  說到這個,卜傑心裡就有氣,「那個女人!什麼人你不好選,偏偏挑上那種男人婆住進我的屋子!還有那個小拖油瓶,一搭一唱,竟敢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賊!也不看自己是什麼德行,有什麼正經規矩的女人會睡到太陽快下山還嫌別人吵她!簡直糜爛、古怪刁鑽……」

  愛純瞪大眼睛,要費上最大的自制力才能避免自己哈哈大笑。她從沒聽過卜傑這樣激烈抨擊過一個女人;卜傑雖是向來視女人為尤物,傲慢得有如眼睛長在頭頂上,連對她那個已成過去式的嫂嫂也不例外,現在卻被一個雲霏激得像發狂的獅子,連基本涵養都不見了——這可鮮了!男人婆?刁鑽糜爛古怪……竟然也有人如此形容迷糊的雲霏。愛純忍不住偷笑。

  「你在高興什麼?」

  「沒有啊。雲霏的確是作息時間比較異於常人,作家十之八九都是這樣;不過她工作得很辛苦倒是真的。愛咪不是『拖油瓶』,是自小投靠她的外甥女,你可以想像一個年輕女人要撫養小娃娃,又要完成學業、要賺錢過活有多艱難,你突然要趕她們走,她們根本無處可去,你要狠心逼她們流落街頭嗎?那未免太不人道。」

  「我說過,我又不是在辦慈善事業,你好心,儘管出力去幫忙安排,不要遺害給我。」他端起咖啡,氣呼呼一飲而盡。

  這叫循序漸進法,先突破心防再放手撒潑耍賴,「可是現在挽救也沒法子了,契約簽都簽了,蓋的也是你的印章,好大的一個,騙不了人,要抹也抹不掉的。我要管也無能為力。」兩手一攤,耍賴到底了。

  「你故意的?」

  「沒有啊!一切都是依合法程序來辦手續的。我看現在也只有等剩下的半年約期滿了再說。」她暗自竊喜,目的迂迴達成!

  「你要我讓那個男人婆和小胖妞繼續糟蹋我的房子半年?倒不如這樣,你把違約金賠給她們,叫她們另覓新居,這樣兩不相犯,世界太平。」

  愛純哇哇叫!「你不知道我快窮死了嗎?我所有的閒錢都拿去投資靈骨塔,全給凍結了,最快兩年才能回收。更別說我那份連小螞蟻都養不活的薪水,別想打我的主意。」

  「那就用爸媽留給你的錢……」

  「全部定存,不能為這種事輕易解約。」

  簡直是吃定他了嘛,「再不然我借你可以吧?」

  「你何必多花這筆錢?又何必害我破費呢?」她好像當她老哥腦袋生銹,「你又不是沒有別的住處,與其放著養蚊子或當老寓公,不如自己利用嘛!當作做好事,讓雲霏和小愛咪住完剩下的半年再收回房子不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多同情別人的困難,你專心去忙自己的事,忘掉還有這幢房子的存在。在忙碌中,半年時光一定過得特別快——這不是兩全,不,三全其美的好辦法嗎?」

  事到如此,他還能怎麼做?宰掉他老妹或房客不成?她把燙手山芋丟給他,自己裝成沒事人,拍拍屁股樂逍遙。

  卜傑實在忍不下那口氣。

  「至少你把半年房租交出來,不要想賴皮。」

  愛純眼睛骨碌一轉;一定不能告訴他花園洋房是免費租給人的,否則卜傑准火速衝回去把那兩個不合格的房客一拎拋進淡水河去,「房租?要問那些靈骨塔地,嘿嘿……」在卜傑反應過來前,她早已敏捷地一溜煙出了泡沫紅茶館。

  卜傑拿鑰匙開了大門,見眼前的小胖妞掩住眼睛驚恐大叫:

  「魔鬼!巨人!怪獸!哇!魔鬼又來了,救命啊!」

  卜傑聞言,下意識地懷疑起自己是否真長出了獠牙。自己就算再兇惡駭人,也夠不上被「盛讚」是「魔鬼、怪獸」的程度吧?

  憑良心說,卜傑不但不像「野獸」,還有著挺上鏡頭的性格臉孔、標準體格,前者是父親基因遺傳得好,後者則拜固定健身運動之賜。他有著兩道濃眉及一雙銳利的眼睛,長而挺的鼻樑下一張線條分明、堪稱性感的唇,若非他眼中時時射出太過猛烈凌厲的光芒而嚇退那些愛慕注視的眼光,否則卜傑可稱得上是百分之百的現代男人形象,很男人的男人!最特別的一點是:他聰明。突出的男人鮮少不帶幾分傲氣,他的聰明才智卻將那幾分傲氣掩飾得不見痕跡。

  而這個雪球般的小胖妞竟說他是惡魔、妖怪?

  他從沙發下把她給抱出來,「喂!你才幾歲,胖成這樣,大概是我小時候的兩倍。」

  愛咪才不領情,兩腿咚隆咚隆踹,還伸手去挖他眼球。摳他的肉,「放我下來!」她扯開嗓子嘹亮哭喊:「救命啊!霏霏,快來救我!壞男人又來了!霏啊!」

  偉大的霏霏穿著睡衣自樓梯高處急速跑下來;這次她沒有睡眼朦朧,而是滿臉怒容,手上還揚著掃帚。

  「又是你!」雲霏憤恨地叉腰站立,像是一尊復仇女神般的令人生畏,「你沒事專門嚇唬小孩取樂嗎?」

  愛咪奔向雲霏,躲在雲霏的睡衣後,伸出頭來齜牙咧嘴扮鬼臉,「壞人!」

  「是誰嚇誰,請你先搞清楚。」

  「我沒興趣追究這種無聊把戲!」她指著他,「你又有什麼事了?你不應該自己拿鑰匙開門,不經過我們同意就……」

  「開玩笑!」卜傑大刺刺坐下,想氣死她,「這是我的屋子,別說開門,就算我高興把它拆下,也沒你們的事,別忘了你們是在我的地盤上!嘿,弄清楚一點,你只是租了房子,期限一到就得滾蛋出門!」

  「到時候再說不遲,現在還在期限之內,你就得尊重我們的使用權。」雲霏有恃無恐,篤定得很;愛純早就來過電話通風報信,說她已使了「非常手段」擺平百分之九十的麻煩;她老哥有妥協軟化的傾向,要雲霏不用擔心,反正她們在法律上站得住腳,卜傑懶得計較,早晚會退讓一步。只是雲霏想不透愛純怎會有這麼狂傲自大又沒禮貌的哥哥!上帝一定偏心,把好的基因統統給了愛純,臭卜傑得到的全是負面人格特質。

  「得了吧!」他嗤之以鼻,「你們當初要使用,可也沒經過我本人同意。」

  「有你的代理人授權,我們這方在情、理、法上統統佔上風,這點你不想同意也不行。」雲霏得意地,感覺自己打勝了一仗,像風光的女鬥士,「你別想岔開話題,這屋子就只有我們兩個女生住,你突然擅自進入,難道沒想過可能對我們造成多大的驚嚇和侵犯傷害嗎?……」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還會怎麼「侵犯」這兩個凶巴巴的女人呢?到此卜傑總算見識到——潑辣和兇惡的確會遺傳。這一大一小朝夕相處,更是相互沾染惡習,「太可笑了!我連進自己的家門都得向你們報備嗎?那倒不如直接把房子過戶給你們算了……那是什麼味道?」

  好濃的焦臭味!廚房冒出濃濃黑煙。

  愛咪尖叫:「完了!我的桂圓紅豆湯!……」

  三人連忙衝進去搶救,全嗆得咳出眼淚。

  卜傑手忙腳亂地關爐火、關瓦斯,開門開窗。

  爐子上那鍋黑稠的黏糊早就不是什麼湯,說桂圓紅豆鍋巴還差不多。

  愛咪低著頭不敢出聲。她從沒犯過這種失誤。

  卜傑則是怒不可遏,「你們還有什麼話說!再讓你們住下去,搞不好這房子會被你們一把火給燒了!」

  雲霏自知理虧,可是也不忘提醒對方責任,「還不是因為你在這裡拖了太多時間,要不是你平空製造情況,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愛咪小小聲的、像貓咪叫般地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忘記……」

  卜傑簡直快瘋了!又找到新的發作題材,「是你?」他轉向雲霏:「你竟然讓一個五歲的小娃娃玩火?她連開火是順時鐘方向還是逆時鐘方向轉都搞不清;你竟然讓她進廚房拿瓦斯當玩具……」

  雲霏很不耐煩地吼回去:「愛咪聰明能幹得很!她從小就在鍋碗瓢盆裡打轉,平常煮飯都由她一手包辦,一個小小的紅豆湯根本不算什麼!」

  「不如說燒光房子也不算什麼好了!」卜傑這下可是硬起鐵石心腸,說什麼也不能放任她們在他的屋子裡這樣胡作非為下去。本來打算要是這個披頭散髮的男人婆肯謙卑一點「懇求」他手下留情讓她們孤兒寡女留下,他說不定會發發善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她們再住半年;豈料葉雲霏不但不肯放低姿態,反而振振有辭地要求他這個要求他那個。尊重?哈!真是天大笑話!天底下沒聽過有這等猖狂的房客,佔住屋子不走,還大放厥詞!現在出了這種紙漏,還要把責任推給自己,他還有必要仁慈嗎?見鬼!慈悲放兩旁,利益擺中間,他卜傑可不是慈善家,否則哪天還沒挨到她倆搬出去,他漂亮的「養老別墅」怕已化成一堆瓦礫灰燼……不行!他不能坐等這天的到來,「我改變主意了,限令你們在三天內搬走,要是再賴著不搬,我們只好法庭上見。」

  「姓卜的,你欺人太甚!」雲霏橫了心,「我有契約書,橫豎都有理,不搬就是不搬,看你能奈我們如何!總不能派人來暗殺我們吧!」

  「難說,一個女人帶一個小孩獨立住在大屋子裡,難保不會出什麼意外。」他威脅道,「搶劫啊、強暴什麼的,這些社會新聞你一定也常聽吧?」

  「你嚇不倒我!」雲霏討厭透了這傢伙。她倔強地挺起背脊,「要是出了事,百分之百是你教唆的!」

  「不怕嗎?試試看就知道。只要你還耐得下去、住得下去,你儘管住。」卜傑丟下最後的冷嘲熱諷,拂袖而去。

  雲霏和愛咪面面相覷。

  「姨,那個傢伙好壞。怎麼辦?」

  「別怕,不管他!」雲霏抱住她,輕輕拍撫,「他只是嚇我們,逞口舌之能。」

  「都怪愛咪不好,粗心。」她自責不已。

  「噓,沒事,你很乖,沒有人怪你,只要以後千萬小心就好。」雲霏口頭上安慰她,心上卻悄悄泛開憂慮。

  愛純偷偷溜開偷窺的窗口;剛剛他們誰也沒注意到她。卜傑盛怒離去時,她把身體緊縮在樹叢後,生怕被他發現,那下場可想見會淒慘到什麼地步。現在的卜傑一定恨透她這個始作俑者!出賣他,還丟給他一個收拾不掉的爛攤子!

  剛才的情景她全看見也全聽見了,然而她並不那麼擔心——

  卜傑畢竟是卜傑,她瞭解老哥的為人,他不會做出太過分的事來,特別是對女人和小孩。

  叫愛純特別感興趣的是卜傑和雲霏對峙的高度緊張,儘管激烈火爆的程度如短兵相接,可是只有旁觀者看得出他和她眼裡明亮得不尋常的火花……

  這可有趣了!脾氣臭硬如牛的卜傑和倔強固執的雲霏搞不好會因這一吵而吵出火花來;雖則老哥一再自稱一朝被蛇咬,自此視女人如蛇蠍,再也興趣缺缺;愛純可不作如是想。在她眼裡看來,每一個愛情都是完全嶄新的經驗,挫敗經驗更能激起強烈的憧憬;沒有歸屬感的男人根本談不上懂得愛的真諦。比方卜傑,他從前種種風流事跡頂多只能視為少年荒唐,那樁沒人看好的婚姻更是草率遊戲一場,根本和真情扯不上邊!而活到三十歲,連愛情的邊邊都沒沾過的男人實在是可憐——可憐啊!

  對!這該是一次絕佳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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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透過紗窗照射到被面上,愛純貪婪地擁被翻身,順手一探,床邊是空的。

  羅江一定是出門晨跑去了。

  果不其然,床頭小櫃上壓了張紙條,說他會順道帶早點回來。下角畫了個他筆下的招牌人物毛頭阿三;阿三穿著背心短褲作小跑步狀,頰上還留有口紅印。

  愛純戀戀地將紙條輕壓唇上,胸中溢滿喜悅。又是一個嶄新的早晨!渾身細胞都在歡欣舞動。對了!可以出門去找他,陪他跑上半圈,這准叫他又驚又喜。愛純一向懶得動,羅江常笑她是標準懶骨頭,連挖土機都鏟她不動。這下她要他刮目相看!

  才換好運動衣,電話鈴就響了。

  那頭是個青春期大男孩粗啞而未熟的嗓音,迫不及待地嚷:

  「哈羅!爹地,我要跟你道早安,你該說晚安!」

  愛純知道那是誰了!大維,十六歲的大男孩。看來他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又可以開心地叫嚷。她的喉嚨突然哽住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弟弟,」她猶疑了一下,「你可能打錯了。」

  「哦,怎麼會呢?」男孩子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很有禮貌地道了歉,「真抱歉。」

  愛純輕輕放下電話。

  不到幾秒鐘,電話鈴聲就又響起;她盯著電話,任由它驚天動地的叫響。許久,停下;又響,然後歸於沉寂。

  不知何時,日影已悄悄移進了室內,無聲無息的籠罩全室。

  愛純靜靜地坐在日光裡發呆。

  空氣是那麼寧靜,世界阻隔在感覺之外;陽光停住在她的指隙間,愛純有些驚異地發現,那麼亮燦的陽光竟是毫無溫度的。

  靜——

  坐著;想著。

  無數個衝擊在她體內爆發……

  倏間,她跳了起來;彷彿世界已在這瞬間改變!是的,她內心的世界。

  她走到桌前,抽出一張空白紙箋,幾乎是下意識地寫下:

  羅:

  看到這封信請毋需驚訝,這麼久了,或許你我都早已預知會有這個

  避免不了的結局……

  字跡越寫越凌亂。她煩躁地將紙一揉扔進字紙簍,再換一張。

  羅:這一刻,我無法表達自己內心的感觸於萬一。想像不到你回來

  這個「家」看不到我的樣子,是難受?是慌亂?還是……

  又成廢紙一團!

  設想過千百次離開的情景;心情上也已回轉千百次!死而復生,生

  又復死,還是斷不了跟你的這份牽連。羅,這個早晨……

  愛純猛地推開椅子站起身,將紙撕成碎片。還寫什麼呢?該說的都已說盡,想說的卻是永遠也說不完呵!

  走吧,再不離開,羅江就要回來了。

  愛純取了皮包和小外套,什麼也不帶,就這樣留著吧!

  就這樣吧!然而臨到門邊,她還是又折了回來。最後,她咬著唇在紙箋上留了唯一的叮嚀——大大的兩字,重重的筆劃——

  珍重。

  整整齊齊擺在書桌中央,用鑰匙壓著。那串鑰匙——連鑰匙圖都是他以用過的底片圓殼打洞而成的;愛純一直把這個精緻的小東西當寶,放在身邊把玩了好幾年。放下鑰匙,她心裡仍避不了的隱隱作痛。

  該還的都還他吧!留著做什麼呢!也許這樣日後才不會再有牽掛。

  愛純離開了那個她心知再也不可能踏上的地方。

  志光對著聽筒傻笑,「雲霏,你現在在做什麼?」

  雲霏很「當然」地回答:「我在跟你講電話啊。」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你接電話前在做什麼?照顧愛咪睡覺嗎?」

  「胖咪不到十點就自動上床了,不用人照顧催促。我在做什麼嗎?」雲霏在這頭舒服地一仰,伸了個懶腰,「我呢!在趕稿,一邊喝咖啡、聽音樂,一邊陪蜘蛛人和超級妖魔進行世紀大對決。」

  「好玩嗎?」

  「不好玩,從頭到尾的對白千篇一律,主角換成是蝙蝠俠、綠妖魔或科學小飛俠都能套用,什麼『蜘蛛人,看你哪裡逃!今天要你現出原形!』『大膽妖魔!看我這一記威力無比的——』『所向無敵的蜘蛛人拂曉出擊!』『可惡!下次要你嘗盡苦頭!』……呵,寫得我都快要打瞌睡了。」

  志光笑了。「聽起來很有意思啊。」

  「我可不這麼認為!不過倒是有很大好處。」

  「好處?」

  「好賺嘍!漫畫翻譯要求的就是精簡有力,字數越少越好;當然不像以前翻譯黃老禿那些異色小說,規定要有煽動性,敘述詳細,還要加料加味,耳提面命外加一本他自己剪出來的所謂翻譯手冊,寫到手快斷掉,一個月才賺他幾萬,最後還被他坑掉,我一輩子恨死他!」雲霏說起心得一扯就沒完,「翻譯漫畫輕鬆多了,這樣我就會有很多時間可以創作小說,這是最大優點。」雲霏自認是個很實在的人,不是活在幻想中的人;對她而言,賺錢是她現階段最需要的。

  「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我相信憑你的才華,只要加上持久努力,假以時日一定會有很好的成績。」

  志光的鼓勵讓她十分舒心!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在她身旁默默為她打氣加油鼓勵,沒有改變過。他不是那種譁眾取寵的人,加上不擅表達,可是雲霏瞭解他的心意;雖還不到「動心的程度」,卻是平淡溫馨的感受;唯有平淡才可能久遠不是嗎?或許許志光永遠都燃燒不出烈焰、點不起亮光,卻能在平淡中見真情,歷久彌新。

  「誰知道!說這些還嫌太早。先埋頭努力才是真的。」前途茫茫啊!搖筆桿爬格子的生涯,能持續多久?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求先維持基本的生活安定再說。「當然,還得要愛純她哥不會來強的,硬要把我們掃地出門才好。」

  「情況有那麼嚴重嗎?」他擔心地問。

  「誰曉得那個人的心腸會狠到什麼程度!」雲霏不抱樂觀,又無計可施,只有且戰且走,「連愛純都無法摸清他的脾氣。我看大概離過婚的男人對女人小孩多少抱點異常心理,麻煩得很。再看看吧,有情況再告訴你。」

  「不要讓自己太勞累,常熬夜會傷身體。」

  「我習慣了,改不過來。」

  「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雲霏搖頭,「你有這個心,我就很感激了。志光,現在很晚了,你明天還得上班,如果我們再談下去,你明天一定會精神不濟。」

  「呃,那,那麼——」其實他好捨不得掛掉話筒。

  「晚安,嗯?」

  「我明天下了班去看你和愛咪,可以嗎?」

  他就是這點可愛,連要上門找她都老實到慎重其事地問她,才不像那個粗魯無禮的卜,呃,臭卜傑!

  「可以。」

  「晚安!」

  志光剛掛掉電話準備躺下,床頭的電話鈴聲馬上響起。他以為是雲霏忘了交代什麼,急忙接起;不料,聽筒那端卻傳來小棋的聲音。

  「大哥,我知道現在快一點了,你不准罵我的。我撥了好久,你的電話一直占線。」

  志光沒有生氣,只是納悶,「我剛跟朋友在聊天。有什麼事情嗎?」

  「什麼樣的朋友會聊得這麼起勁?一定是女朋友,我猜對了沒?」小棋嬌滴滴地。

  「沒有的事。你這麼晚還不睡?」

  「你的手帕忘在我這兒了,如果不急的話,我把它洗好。熨好,後天帶到公司還給你好嗎?」

  他這才想起今天一起吃晚餐時,把手帕借她擦拭不慎翻倒的湯汁,飯後他們一起參加直銷公司的銷售說明會,之後順道一起逛了街才分手,距現在也不過幾個小時前的事。

  「無所謂,送給你留著用好了。」

  「大哥,今天參加了那場說明會,對我的幫助很大,這都要謝謝你,你提供了許多經驗,讓我減少很多犯錯誤的可能。」

  「沒什麼,別人的經驗也只能提供給你作一部分參考,主要還是得靠你自己摸索。像你剛剛提到的分享經驗,在行銷中就很重要,我們可以主動提升銷售層次;行銷不只是賣產品,也賣服務、交朋友;難就難在如何贏得客戶的信賴,作終生托付,這才是最長遠、有後續利益的銷售策略。」

  「我也深有同感。大哥,我才剛入門,什麼都不懂,很多地方還要麻煩你,真是過意不去,改天我再請你吃飯表示感謝。」

  「我已經欠你好幾頓了!你不要那麼客氣。我媽直嚷著說要收你當乾女兒,說來該我請你才對。」近來他倆因額外的工作而有頻繁的接觸機會,被眼尖的同事撞見,已引起了一些傳言。志光不太理會這些耳語,但也怕惹上不必要的誤會,畢竟辦公室裡的戀情通常會招致較多負面的評價與效應,「何況你比起我當初接觸直銷時的表現好得太多了!是你聰明,學習力強,我並沒有幫上多少忙。」

  「至少你願意指導我,隨時提供意見,就是功德一件了。」小棋不露痕跡的讚美他:「大哥,你個性忠厚老實又一表人才,像你這麼好的男人,怎麼可能沒有對象?我不信。」

  她的讚賞令他心花怒放,尤其是來自這麼漂亮的小姐,讓志光興起很男性的、雄偉的自滿,「我媽說我像呆頭鵝,根本不會追女孩子。」

  「很多女孩子可能反而欣賞你這種踏實敦厚的類型呢,像我就受不了公司那些蒼蠅蚊子似的男同事,滿嘴甜言蜜語、天花亂墜,卻一句都靠不住。」小棋還不放鬆逼問到底——「大哥,伯母說你找不到女友,一定是騙我的吧?」

  志光不想隱瞞,「我很喜歡一個女孩子,就是不曉得她的心意。」

  小棋語調顯得自然平常——「哦?是同事還是……」

  「是以前的大學同學,她立志要當小說家,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

  小棋半晌默不作聲,「大哥,你會不會很討厭我、嫌我煩你?」

  「怎麼會?你又可愛又漂亮,人見人愛,連我媽都跟你一見投緣,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

  「伯母常說我有事的話可以找你幫忙,那這樣吧,大哥,我還有些紅利與升級的疑問還弄不清楚,明天吃中飯時一起討論好嗎?我媽今天還給我兩張音樂會的票,很棒的樂團,錯過了可惜,時間是明晚七點,在音樂廳……」

  「明晚我有事,」志光心裡過意不去,「真不湊巧。」

  小棋可憐兮兮地,「很重要嗎?那麼這兩張票可能就得浪費了,我其他的朋友都有事、要是連你這麼愛音樂、懂音樂的人都不能陪我去,我一個人去也沒有意思,我大概就不去了。」

  「那怎麼辦?」志光在兩難間抉擇,還是難以決定,「這樣吧,我們明天中午碰面時再看看……」

  愛純哭喪著臉進門,雲霏從稿紙堆裡抬起頭。

  「出了什麼事?」

  愛純呈大字型跌進沙發裡,悶著聲音——「失戀了。」

  雲霏走到她身旁,「真的?」其實雲霏早料到遲早會有這樣的結果;分開對愛純好些,雖然傷得很重,但總有復原的機會,好過看她繼續這樣自戕自傷。

  「這次是真的。狼來了喊久了,狼到底真的來了。」

  愛純猛地抱住她嚎啕大哭一陣,徹徹底底、痛痛快快地。

  雲霏遞面紙給她,一副憐惜的表情。

  愛純擦乾眼淚。有人可以傾訴,發洩過後果然好多了。

  「我又還沒死,你幹嘛那樣看我?」

  雲霏爆笑出來!知道她的的確確沒事了。

  愛純揮揮手,「我離開他三天了,真的是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什麼感覺都沒有,平靜得出奇;我還納悶著自己為什麼絲毫不感到難過,以前為他那樣掏心掏肺……這種形容不太對,總之我像是麻痺了一般,不痛不癢、不悲。不苦,什麼也不想,可是今天……」她又哭出聲來,「晚上我開車出去兜風時,看到街上一對情侶,女的說:夏威夷好浪漫;男的說:親愛的,我們度蜜月就去夏威夷,我會帶你去環遊世界,只有我和你——我聽了就忍不住……」

  雲霏皺鼻子,「他們去夏威夷,你還有金幣嘛。」

  愛純顯然對這個「笑話」不怎麼欣賞,仍是一臉的沮喪。

  雲霏也覺得現在開這種玩笑似乎太殘忍了些。愛純的情緒正處低潮,自己還不多加安慰,反而在旁扇風乘涼。

  「我覺得整個人好像被掏空了一樣,五臟六腑都痛!」愛純抱著膝發愣,「我知道這次是真的失去他了。」

  「你也知道長痛不如短痛。」雲霏支起下巴,「難免的。」

  「還是會痛啊。我好像老是在和自己拔河,無論勝負,痛的都是自己。」

  雲霏倒了杯冰咖啡給她,「來,冷卻一下你的心,會有幫助的。」

  「以前我有個女朋友,她不斷戀愛、不斷更換床伴,說她渴求戀愛的感覺就如同需要呼吸新鮮空氣。我總是無法理解、無法贊同她的理論,罵她作踐自己;現在我終於體會得到她為何如此說了!」愛純歎氣,「女人就是需要愛,沒有了愛情,人生就沒了意義。」

  「有那麼嚴重嗎?」沒飲過愛情美酒(或苦酒)的雲霏還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碰到需要挺身直言的時候,她罵得比誰都要大聲。

  愛純歎氣:「其實有的,只是你不知道。唉!你還真是不知道。我真希望自己就此消失算了,或乾脆自我放逐到西伯利亞去!真搞不懂怎麼會這麼痛苦,又不是沒失戀過……」

  「那跟任何經驗都無關;每一次的戀愛都是嶄新的。」

  「你怎麼知道?你又沒失戀過。」

  「一個人不見得要自己生過孩子才懂得接生吧?道理就是道理,愛情是世上最古老又最新鮮的東西,這是我小說裡男女主角最終都會達成的共識。」

  「我以後恐怕很難再去談愛了,感情破滅實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她苦澀歎息。

  「那很難說,注定是你命運中的,怎麼躲都躲不掉。」

  愛純付出了太多真心,偏偏得到的又是如此絕望的愛情,才會創痕纍纍。

  然而;人就不能明智點嗎?不能從一開始就——

  不是她現實功利,而是,感情的付出與否也該計算投資報酬率——

  衡量清楚,劃好界限。

  情,也能明智地運用吧?

  「不用擔心我,我會好起來的!」愛純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我需要的只是時間。」

  「你想找人傾訴的時候,我隨時等著。」

  「不會了,我會控制住自己。」愛純突然用力抓住她——「雲霏,陪我上山看日出去!」

  看日出?這段時間通常是她拖著沉重眼皮跳進被窩的時刻;雖然現在是午夜三點半,而且她得隨時提防那個已撂下狠話、隨時都可能派人來姦殺擄驚的流氓——卜傑,會不會真做出什麼不軌的事來——然而,管它的!捨命陪君子吧!把愛咪挖起來,三個女人一同上山等候日出也算不錯的「休閒」吧!

  「走啊!說走就走。」

  會好的,溫情和時間是兩帖萬靈藥,能夠治癒任何傷痛。

  否則幾十年的人生怎麼挨得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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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純長驅直人士丹尼紡織大樓總經理辦公室,對正夾著電話講話、兩手在鍵盤上飛快工作的卜傑打手勢,示意他忙他的,無所謂。角落裡一樣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待卜傑結束通話,她馬上噗哧笑出聲,指著那個安安穩穩的吊床。

  「我以為你是受夠了旅行飄泊之苦才回來的,」愛純稀奇巴啦的湊上前看,「原來你還懷念童子軍露營生活。」

  卜傑臭著一張臉,「還不是拜你之賜!否則我怎會有家歸不得,被迫在辦公室窩上幾天?」

  愛純舉雙手表示無意開戰,「我又怎麼了?不過好心提醒你養生保健之道,畢竟上了年紀的人要當心痛風和脊椎病變……」她動作迅捷的閃過一隻飛來的原子筆,「別想引起我的罪惡感,不管用的啦!」

  卜傑不理她,她只好東摸摸西摸摸,一又自顧自的說下去——「我還以為你已經被我說服,願意發發善心放人一馬了,怎麼又變卦要轟人出門?」她指控他的出爾反爾。

  「是那兩個大小凶婆請你來當說客的?」

  「不是,是我自覺有義務來提醒你的良知,你不是答應過我要給人家表現的機會,不趕她們走嗎?」

  「我給過她們機會了!可是你沒看到她們表現得多有『誠意』!那個邀遏女人不只沒禮貌到家,還想拿掃把趕我出門!小胖妞甚至差點燒掉我的房子,你曉得瓦斯外洩或爆炸可能造成多大傷亡?哪一天她們闖了禍,肇事責任還得由我來扛,所以——休想!我不會笨到自找麻煩,把兩顆定時炸彈安裝在我的寶貝屋子裡!」卜傑愈說愈激動。

  「是你說得太誇張了吧?愛咪做了半年飯給我和雲霏吃,大小事料理得很好的,比你還行!不可能有造成危險的粗心行為,是不是你又嚇唬她了?」愛純如是推測,並善盡說服之能,「我不怪你,你們之間只是缺乏時間相處,天時地利人和三樣都缺,所以難怪會——等時間久了,你就會發現……」

  「哦,我並沒打算再給多『久』的時間。」

  「你耐心聽我說。只要時間久些,你就會知道她們是多可愛的人,簡直像天使一樣!連郵差、送羊奶的小弟都跟她們成了好朋友。看你住在那裡幾年,連鄰居都沒認得幾個吧?只想喝到鮮奶,至於送鮮奶來的人長什麼樣子,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可見得雲霏與愛咪有多惹人喜歡、多好相處!」

  「我看,我們討論的不可能是同一個對象。讓她們留下來?當然可以,方法很簡單,要是她們虛心懇求我,我還可以稍微考慮。」

  「懇求?」老哥不是認真的吧?還是他染上了死去老爸的自大病?他以為他是埃及王嗎?每個子民都得低聲下氣對他頂禮膜拜?愛純簡直快暈倒了!「我看看你是不是發燒了?奇怪,沒有啊!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老哥?你難道連人類最起碼的惻隱之心都沒有嗎?」

  「我還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我妹妹咧,淨幫別人,胳臂往外彎!」卜傑抬出兄長的派頭,「還是早點把你嫁掉算了。對了!我剛回來就聽到不少奇奇怪怪的風聲,好好給我做說明,不准不老實。」

  「我又做了什麼壞事了?每天跑新聞,連蹺班的機會都沒有。」

  「你是不是在跟一個漫畫家鬧戀愛?來真的?」卜傑一臉捉到她小辮子的詭譎表情。

  愛純的心「撲通」一跳,「胡說八道!那是人家亂說騙你的。」

  「不像是亂說的,據說他還挺出名。」

  愛純索性裝蒜到底,「什麼漫畫家?我不知道。我採訪過那麼多什麼師什麼家的,一卡車也載不完。少聽人造謠生事了。」

  「這可怪了——」

  「我看你才怪了。本想你到歐洲去療傷止痛一年半載,回來會正常些,料不到竟會變本加厲,脾氣越來越古怪。」愛純原只是胡扯一通,直到看到卜傑變得冰冷的表情,才曉得自己又講錯了話,無心觸著了他的痛處。

  「我是去開拓業務,成果卓著。」卜傑淡淡地,「你也看到了。」

  「哥,我不是故意——」

  「無所謂。」

  真的無所謂嗎?愛純聽到的訊息卻不是這麼回事;他並沒有完全走出婚姻帶給他的傷痛。儘管他對老哥失敗的婚姻知之甚少,卻總是站在他這邊;即使她也同情前任嫂子一一要面對這麼一個冷酷似冰霜的男人,的確不是尋常人可以做到的。

  「但是我覺得你多少有點移轉心理,一次失敗的感情紀錄不算什麼,女人並非都是怪物,我是你妹妹,也是個女人,沒什麼可怕的。」

  「你不要想轉移話題。」卜傑識破詭計。

  「無論如何,再給雲霏她們一些時間嘛!爸媽在天上看見了,也會稱讚兒子好心,不愧是他們生的,這樣也算是積福報;否則你趕得人家孤兒弱女無處棲身,會受良心譴責哦。」她自言自語,「我雖然也有不對的地方,但實在也沒料到你會提前回來,事情演變成這樣,你也有責任……」

  卜傑聳聳肩,「我們還是來討論你跟那個漫畫家的事,不會是空穴來風吧?」

  唉!也怪她老哥倒楣。

  在歐洲好好待上一年不是很理想嗎?提前回來,反而給自己添麻煩。

  要認命哩!

  太有生意頭腦和手段,不見得是百分之百的好事。

  雲霏在睡夢中被震天價響的敲打聲轟醒過來,那些叮叮咚咚的釘錘聲像對準她的腦門下手,一聲一聲讓她頭痛欲裂。

  「愛咪,叫你那些小朋友給我安分點!」她大吼。翻過身,將劇痛的腦袋埋進枕頭裡。

  然而敲打聲不僅沒有停下來,還變本加厲,甚且加快節奏,像是向她下挑戰一般。

  雲霏忍無可忍的衝下樓開罵:「你們這些製造噪音的臭小鬼!統統回家去!

  然後,她愣住了!傻了眼!因為製造噪音的不是什麼小孩,而是六七個粗壯黝黑的工人;鑿壁的鑿壁,架梯子的架梯子,看見她怒髮衝冠的樣子,轟地放聲大笑。

  雲霏又怒又羞,衝上樓添了件上衣,又狂風似地捲下樓,余忿未息,「這是怎麼回事?工頭是哪一個?你們要交代清楚,我沒有請工人,你們怎麼可以擅自闖進我家?」

  踩著米黃布鞋後跟、嚼著擯榔的游大勇懶洋洋地站起來,操著一口台灣國語。

  「小姐,早啊,不午安啦!都快要吃晚飯了。」

  「你們是怎麼進來的?」醒來竟發現幾個粗魯的大男人在家裡打晃亂轉;是她膽子大,若換作是別的女人,早就暈倒不省人事了!

  「是一位卜先生請我們來的,整修房子,順便粉刷牆壁。頂層加建什麼的。」

  「可是你們嚴重打擾我的安寧,你們這麼吵,我怎麼睡覺和工作呢?」雲霏忍住怒氣,「如果只要兩三天……」

  「沒有哦!」游大勇很同情地望著這個暴跳如雷、看來有些神經質的女人,「最快也要一個月左右,客戶交代的事情,我們只有照辦啦。」

  蹲在牆角的是十九歲的阿武,「小姐多包涵。小姐咋水哦,身材還不差,好像那個周,周慧什麼敏的,真想不到在這裡做工還有美女看。」

  又是一陣曖昧的哄笑。

  雲霏翻翻白眼。果然被她料中了,噩夢才開始呢!「至少你們可以定日、定時開工吧?否則我怎麼辦?一個月都別想閉眼嗎?」

  「那位先生說全面趕工,能二十四小時輪班加班更好,沒辦法,客人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游大勇呸的一聲,把腥紅的擯榔渣吐在桌上的果汁罐裡。

  雲霏尖叫,搶救已來不及,「那是我外甥女的筆筒!」

  「筆筒?很平常的罐子嘛!對不起,你們再買一罐果汁就有了。喂,工作工作!不要偷懶!」

  眾人懶做地各就各位。

  「喂,你們怎麼這樣?不要吵啊!」雲霏求救無門,「工頭先生,你叫他們停一下,你們敲得我頭痛,會害我得高血壓的……」

  游大勇從短褲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小姐,我們也沒辦法,賺錢重要,家裡還有一群孩子得養,都看僱主臉色。喏,那位先生交代說如果你有問題的話就打這個電話找他解決。」游大勇不知道那位帥得過火的卜先生和這位小姐有什麼過節;他明白說了他們可以逗逗她、嚇嚇她無妨,但絕不准過分欺負她;做得好,工錢還可以加倍算。看來他們不太像情侶,那麼是仇人——好像也算不上……管它的!他游大勇是老粗一個,不管這啥閒事,只要有錢領,他才不過問那麼多。

  有錢人把戲多嘛!見怪不怪。

  連電話都準備好好的,雲霏可摸透了卜傑的用意何在!真是卑鄙可惡到了極點!他想用這種低劣手法逼得她待不下去,只好乖乖向他下跪哀求嗎?門兒都沒有!他越是打這種算盤,她越不讓他稱心如意。他越料定她「一定」屈服,她「偏偏」要跟他周旋到底!

  天殺的卜傑!總有一天她會幫他加工打造第十九層地獄!

  雲霏對那個電話號碼連看也不看,揉成廢紙團,「告訴卜先生,他少做夢了。他等一百年也等不到我打這支電話!」

  她盡可以對臭V傑視而不見。

  然而那恐怖的噪音——啊!她脆弱的神經又在群起抗議、痛苦哀嚎了……

  心情惡劣到極點的雲霏破天荒地來到許家大門前按了門鈴。要不是遭遇到偌大的挫折沮喪,她絕不會主動來找人傾吐發洩;於是她想到志光,這陣子他公司有事特別忙碌,兩人通電話的次數增加,但見面的機會卻少了!此時雲霏突然好想見到他,期盼有他溫柔穩靠的安慰與鼓勵。

  門開了,正是許志光。然而見到她時,他的眼光卻錯綜複雜得怪異。他吶吶地,彷彿措手不及——「雲霏,你怎麼來……」

  他背後傳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志光哥,是誰啊?」

  美麗聲音的主人出現;那是個嬌美的女孩,什麼都很袖珍,唯獨一雙大眼眨呀眨地盯著她瞧。雲霏的眼光不由自主的落到她親暱勾著志光的胳臂彎。好個依人小鳥!

  瞧著她眼光的落點,志光困窘地抽回自己的手,「雲霏,你不要誤會!我幫你介紹,這位是朱小棋小姐,是我媽剛認的乾女兒;小棋,這位是葉雲霏小姐。」

  乾妹?雲霏不置一辭,心裡卻泛酸泛得厲害。她相信直覺,一個乾妹不會對他有「那種」眼神和動作。這女孩是故意做給她看的。

  兩個女人在短短幾秒的交鋒中掂量猜測彼此的角色與份量。

  朱小棋微微笑,天真的——「她就是你的女朋友嗎?很漂亮。」

  「雲霏,進來一塊吃飯吧,你吃過了……」

  朱小棋擂嘴,「我們全家在包水餃。」

  屋裡傳來林美銀的聲音,「志光、小棋,外面是誰啊?」

  雲霏匆匆丟下一句話:「我看我來得不是時候,不打擾你們。我們改天再聊吧!」

  雲霏匆匆跑開,志光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留下小棋靠著門,冷冷張望。

  志光很快追上了她;他跑得氣喘吁吁,「雲霏,你真的誤會了!」

  她摸摸發冷的手臂,「我沒有誤會。不要說了,我不在乎……不用解釋,你回去吧,伯母她們在等你下水餃了。」

  「雲霏,你一定是有事才會突然跑來,發生什麼事了?告訴我,我很願意聽。」

  她卻不想談了,她覺得一切都不對勁,「沒有,是我在發神經。」她推開他,「沒事,你回去了。」

  「雲霏。」他癡癡凝視著她,有些微的不安。

  「真的,你該回去了。」她倒退著走,一步一步,離他漸遠。

  「晚一點我再打電話給你,我們在電話裡聊。我明天下了班會過去找你。」

  雲霏點點頭,沒有說話。再看路燈下的他一眼,轉身跑開了巷道,奔到大馬路上。

  涼沁沁的空氣迎面撲來,霓虹燈閃爍地亮起,已是萬家燈火的時刻了!

  時間依然在走,半個月過去了,每個人都依樣活著、笑著、哭著,過得很平常。連我也是。

  才半個月,我竟然想不起羅的樣子了!

  不過,我還記得他的小動作;記得他笑時像沙皮狗一樣整張臉都「顫動」;記得他微禿而長長的頭髮在風裡跳舞;記得他愛穿諾瑪的鞋子;記得我們興致一起常常徹夜聊到天明——然而我卻再也想不起他的臉,記不清他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高鼻子還是塌鼻子;他的每一寸細節曾經對我那麼重要且熟悉,如今卻都模糊了!

  愛情,真的只是生命中的一個事件嗎?

  像擺渡的人,在相似的情節裡來回擺盪,再深刻的依戀到最後仍只是過客,終必離去。

  看報上的漫畫,知道是他的手筆;聽人說他已飛回太平洋的彼端,像是聽不相干的事。傳說背後的主角已不再引人注意了!

  或許該清心寡慾一陣子,好給自己找回力量與養分。

  我想我是很難、很難再去愛了。

  愛純合上日記,側趴著頭,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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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母您好,我是雲霏。請問志光在嗎?」

  電話那端是林美銀淡然的聲音,「阿光不在。」她停頓了一會兒,「他今天加班,要很晚才回來。」

  雲霏禮貌地道謝,然後掛上電話。

  她不知道許伯母為什麼要騙她;志光並沒有加班,她五點左右打到他辦公室時,工友說為慶祝公司成立二十週年慶,全體員工提早半小時下班前往餐廳,餐會最晚到七點結束。

  雲霏並不怪林美銀的不坦白;她的冷淡反而提醒了雲霏——沒錯,她可能真的太依賴志光了!以前他總是默默站在她身後給她依靠;很自然的,現在她遇到不順遂的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沒有了他,反而不習慣。

  自從發生「誤會」那晚後,志光更慇勤而固定地每晚打電話給她,偶爾碰面聊天,一切感覺都沒變。雲霏也不再介意或多心他那位「乾妹」,志光把什麼都跟她解釋清楚了:「沒什麼」就是「沒什麼」,看他恨不得指天發誓的急窘模樣,她完全相信他了。認識他這麼久,明白他是有什麼就說什麼的人,他從沒瞞過她任何事。

  想到這裡,雲霏不禁歎口氣。

  如果他們倆真有所謂「未來」可言,顯然那會是一條很漫長坎坷的路。

  她還發著愣,樓下一個清晰的聲響嚇得她跳起來。豎耳細聽,那是有人在轉鎖開門的聲音!霎時間,雲霏全身寒毛倒豎、頭皮發麻。這麼晚了,會是誰?工人在她起床前就收了工,愛咪十點就抱著她的兔寶寶睡著了——天啊!真的是賊!這一回恐怕得奮力拚命了!

  為了怕打草驚蛇,雲霏連忙吹熄蠟燭,抄起木棍摸黑下樓,下樓梯時卻扭傷了腳踝,她忍痛不敢出聲,心裡狠狠咒罵那該下十九層地獄的卜傑,都是他的「恩賜」!工人暫時切斷電源,這一「暫時」就是漫長的三天,害得她跟愛咪有如回到原始人過穴居生活般,連電視都沒得看,洗澡還要靠燭光。雲霏夜夜在微弱、晃動的「幽光」下寫稿,眼球瞪得快凸出來,近視起碼加深一百度!總有一天她會報仇雪恨的!當然,那得要她能僥倖存活過今晚……雲霏偷偷趴在樓梯口,一伺那人影轉身關門,趁著門外依稀的月光,她鼓起勇氣高舉起木棍,用盡全身力氣朝那個可惡的賊揮打下去——

  「這是干什——」下面的話斷了!化為一聲痛苦的哀鳴呻吟。雲霏才覺得那個聲音很熟……一個力量猛力一抓,她一仆倒,和那個賊糾纏在一起,狼狽不堪。

  「幹什麼!你這個大色狼兼臭小偷!」她又痛又氣,她的腳踝已受到雙重傷害。

  「搞什麼鬼!」那個聲音狠狠咒罵。

  一時燈光大亮。是卜傑忍痛伸手開的燈。

  一見是他,雲霏完全說不出話來,一回過神,馬上開炮:「怎麼會是你?電燈不是壞了?放開我!你這個超級色魔、變態狂!」她踉踉蹌蹌掙開他的懷抱,拉開他壓在她身上的沉甸甸的一條腿,像擺脫臭蟲那樣急忙跳開,「你想幹什麼?」

  一想及他停留在她身上的觸摸,雲霏不由得臉紅心跳,全身淨起雞皮疙瘩!為掩飾窘色,只好板起凶又臭的惡臉來。

  她發誓——要把地獄再往下加蓋一層!

  卜傑則是咬牙悶哼撐身站起。虧得他還是練過功夫的人,竟躲不過區區女子的偷襲棒擊!她那狠狠一棒就算沒害他得內傷,至少也嚴重瘀血。

  「天殺的!好好的為什麼不開燈?」這是他辛辛苦苦賺來的房子,何時竟變成重裝武力、高度危險禁區了?

  雲霏不甘示弱。她有滿腔鄙夷怨憤待發洩,這個罪魁禍首來得正好!「燈不亮也該由我負責嗎?你做的醜惡好事我還沒機會找你問罪!今天正好請你解釋清楚,你不喜歡我們住下去就明說好了,來暗的算什麼英雄好漢?不僅唆使工人整天敲敲打打,還斷水斷電,只差沒連樓板都拆了……」

  那個可惡的人竟然一副無事狀,還交抱雙臂微笑,「房子年代久了總是需要略事翻修,這是主人應盡的責任,說來也挺費事的。」他撣撣肩上的灰屑,吹聲口哨,「什麼時候斷水斷電,我倒不知道。燈不是好好的?燈管換新,亮得不得了!」

  這下雲霏搶白不過,只得暗暗咬牙。真是睡昏頭了!那群流氓工人不知何時接上的電路,也不通知一聲,連愛咪也傻呼呼的只顧睡覺。平白給這個可惡的卜傑一個譏笑她的機會。

  她氣得瞪大眼睛,「三更半夜的!你怎麼可以擅闖別人家門?只顧自己高興,不管有引發別人心臟病的可能嗎?最近這社區聽說剛發生兩起暴徒滋擾案!」

  「小姐,請別忘了,這是我家。回自己家不算犯法吧?」看來他得聲明上一千一百萬次才能將這個觀念灌進這個冥頑不化的女人腦裡去。

  「這屋子是你的沒錯,但也得尊重現居住人的權利!」雲霏嚴正地抗議,「如果換作你是獨自在家,聽見歹徒破門而入會作何推測?如果不是劫匪就是變態狂!」

  「變態……」卜傑就算嘔也會嘔死了。對這種敢當面罵他是變態狂、一點禮貌素養都沒有的粗魯女人,還要讓她繼續在他的寶貝屋子裡囂張放肆下去嗎?「你再說一次……」

  雲霏卻突然發瘋發狂似地尖叫失聲,拔腿就往樓上衝。卜傑被她的尖叫嚇得寒毛直豎。他緊張地問:

  「發生什麼事了?」他也跟著緊張。

  雲霏險些滑一跤,沒摔個倒栽蔥算是幸運,「蠟燭!我的槁子都在樓上!」她腦海裡只想到那疊寶貝稿紙和旺盛的燭火,她忘了自己是不是推上了窗戶?萬一蠟燭一倒、窗簾一燒……啊!她腦中冒出熊熊烈焰,愛咪在火海煙霧裡號泣的恐怖畫面。

  卜傑則是被驚嚇得面無血色!有了上次幫小胖妞撲煙滅火的經驗,等於救回這屋子一命!這次別又出紙漏,讓他珍愛的家毀在這個漫不經心的女人手裡!他跑得比雲霏還快,三兩步就直衝上樓。

  接下來是——一陣椎心的劇痛傳來!天殺的!他的鼻子竟該死地撞上雲霏的背。

  而雲霏的下場也滿淒慘,被他這麼猛力追撞上,身不由己地直彈三公尺外!

  房間的燈霎時亮起,雲霏疼得直淌眼淚,卻還不忘用惱怒的眼神狠狠瞪了他一眼,「看你做的好事!眼睛長在腦袋後面是不是?」

  卜傑打賭自己的鼻樑一定是撞出裂縫來了!真正的痛是連淚都擠不出來的!「你又不開燈!要省電也不是這樣省法。你鬼鬼祟祟停在門口幹什麼?不是怕失火嗎?火在哪裡?」

  雲霏終於有了一絲欣慰的笑容。幸好!沒有火,也沒有麻煩!還好自己沒有因粗心而間下大禍!原來她早就吹熄蠟燭了,白操心、窮緊張一場!老天保佑:沒事就好!至於卜傑的鼻子——怪他自己倒楣找上的啦,「沒事,我記錯了,蠟燭早就弄熄了。」房裡大放光明,雲霏一看他那撞得紫紫青青的高挺鼻子,像極了胖咪童話書裡的阿達巫師,她得要竭力抑制才能不爆笑出聲。

  卜傑發出一連串模糊的詛咒,撫著仍隱隱作痛的鼻子,瞥視大書桌上凌亂得毫無章法秩序的稿紙堆;看不到兩行,便吃吃發笑。

  「這是什麼東西?」那張表情好似在說面前這堆稿紙是一堆垃圾。

  雲霏恨透了他的態度,搶下他手上拿著的稿;他的動作更快,一抓又是幾張。

  「漢字!你看不懂嗎?」她恨得牙直癢癢。

  「原來是閣下的大作啊!失敬失敬!」他興致缺缺地主動奉還。雲霏死瞪著他;她發誓她從未這麼痛恨過一個男人,「好好的一個人,幹嘛成天寫些不長進的言情小說?我還以為我的房子裡住著一個世界級大文豪、超級大作家、文學家哩。」

  卜傑那一臉「朽木不可雕」的樣子,像盆冷水朝她兜頭澆下。

  見鬼了!這下換成雲霏忿忿詛咒。

  天知道這個狂妄的卜傑懂得什麼叫文學、什麼稱得上水平、格調!

  寫言情小說就「不長進」了嗎?文字就是文字,需要標明等級嗎?寫「這種」小說就活該被打進冷宮?那書肆坊間林列的書該有一半以上的作者要去跳河自殺了。

  臭男人!偏見!愚蠢!頑固!水泥腦袋!

  或許這正說明一個男人走上離婚之路,不會毫無原因的……」

  「我看不出寫言情小說有什麼不長進的地方。」她冷冷地取回稿子。那是她「處女作」最後的定稿大綱,這傢伙竟給她的珍寶「如此待遇」!她會一輩子銘記在心,「我倒挺懷疑卜先生您具有多高的鑒賞能力!」

  她彷彿真動了氣,臨界翻臉邊緣。卜傑自知逞一時口舌之快難免話說過了頭,雖忍不住還想激激她,但想想也不好把氣氛弄得太僵;他知道她已經火冒三丈了,若再持續下去,難保自己能全身而退。這個瘋狂的女人似乎做得出任何可怖的事,他不是沒嘗過苦頭。

  他收斂起那種嘲諷的笑容,真心地鼓勵她:

  「有本事的話,就好好寫出精彩的東西來,我等著看。」

  雲霏不禁要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問題了!向來對她冷嘲熱諷的卜傑也會有正經的時候?他是在激勵她嗎?惡魔也會有良心發現的時候?

  「不是這樣吧?我想你一定別有用心。」她心直口快,到口的話根本停不住,「想要我們親口哀求你賜給我們屋子住嗎?你以為迂迴戰術瞞得了人?想都別想!」

  誰提到屋子的事了?卜傑好半晌才將腦筋兜轉過來。說實話,事情都已到這種地步了,他再也沒那個勁費心轟她們走了!不過既然她主動上鉤,逗逗她又何妨?他們倆似乎一碰面不抬槓都不行,「既然要我別想,那你跟小胖妞真的搬得了嗎?」

  雲霏咬牙切齒的迸出話:「姓卜的!你欺人太甚,以為我們稀罕你的臭房子嗎?要不是……」

  他嘖嘖怪歎,「很有骨氣嘛!既然嘴巴硬,不要光說不練啊。」卜傑在心裡偷笑。他等著看,看這個張牙舞爪的女人還能變得出什麼戲法來。這次可不是他逼迫她的,而是她主動挑釁。愛純就算要怪罪也怪不到他頭上來了。

  倒是雲霏騎虎難下,頓時心生懊悔。是中了這傢伙的計嗎?真想打爛自己的嘴巴,沒事說什麼搬家!然而面對他洋洋得意的笑容,她不得不硬著頭皮承擔,「搬就搬!我才不想再被你左威脅有驚嚇一次,外帶自尊受損、跌打損傷。你等著看好了,只要一找到房子,我們一定盡快就走!」

  「盡快是多快?」他狐疑地問:「連捷運明令限期通車都跳了很多次票哩。」

  「盡快就是盡快!」她沒好氣地把他推出房間,不耐煩地吼道:「不知道意思的話就去查字典好了!」

  一個禮拜不見,愛純晃啊晃地又晃進家門,幽靈般出現在雲霏面前,一副迷醉不醒的神情,讓雲霏納悶不已。

  「失戀期還沒過啊?」她憂心地看著愛純,就差沒碰到她鼻尖。

  愛純悠悠醒轉,宛如被神仙精靈點化似地,全身沐浴在燦亮光輝裡,「不,我又戀愛了!」如夢似幻的微笑留在唇畔久久不去。

  雲霏聽了,嘴唇圈成圓圓滿滿的O字型。

  就算聽到星際奇聞也不會比愛純的宣稱更令她驚訝欣喜。

  戀愛?不久前才信誓旦旦難再動心的愛純竟然又遭愛情流星擊中?這未免太離譜了吧?

  不是說愛情之海如地獄魔場,一旦陷入便永世不得超生?。

  「別大驚小怪啊!」愛純可憐兮兮地央求:「你這種表情會讓我有罪惡感,好像我是不知悔改的敗類般……」接著,她哀哀歎氣。

  「這次主角是誰?」雲霏其實並不擔心她再次談戀愛,只怕她找錯了人。事先謹慎評估一向是雲霏行事的準則,愛情也不例外!對像選得好,進行戀情可省卻一半力氣。她怕愛純再看上會「禍國殃民」的男主角。

  「魏可風。」愛純坦白,「知道這個人吧?」

  知道!怎麼可能不知道?然而這答案卻使雲霏陷入了深深的憂慮。

  魏可風,身掛數十個頭銜的傳奇人物;既是商界名人、影業董事級人物、古董收藏家、退休名賽車手……還有過四次輝煌的婚姻紀錄!更別提大大小小、轟轟烈烈的誹聞艷事——愛純這下是招惹上大麻煩了!

  情場老手對局,矩子行家碰上名藝文記者,這又會衍生出多少影藝版的火熱新聞?

  「愛純,別怪我多嘴,」雲霏支著下巴,嚴肅地問:「你知不知道你是在玩……」

  「小孩玩大車?」愛純更坦率,「起碼有一百個人這樣警告過我了。」

  「你知道他幾歲了嗎?」好不容易才走了一個羅江,又招來新的魔鬼煞星,她是在劫難逃還是——

  「四十好幾,離過很多次婚;我統統知道,他也統統招認。我絕不是偏愛老頭子,事情來得太突然,不是我能控制的。」她歎氣,「相信我,我並沒那麼想要、也沒那麼期待它發生。」

  說得像是已感染上瘟疫似的!雲霏忍不住笑了,「是這禮拜發生的事?」

  「前天。可是感覺上像認識他有幾百年之久了。你絕不會相信我們是在新聞文學獎頒獎會上認識的,很枯燥的場合對不?偏偏注定我要從他手上接過獎座,他對我一見鍾情……很沒道理,我知道,可是逃都逃不掉。」

  「你愛上他了嗎?」雲霏困惑地。

  「我怕都怕死了。」愛純做了個無法形容的手勢,「離開羅江的時候,我真的下了賭咒,短時間內絕不再沾染情事,可是偏偏又碰上了;這個人,你絕想像不到魏可風有多瘋——認識他兩天,我們聊足兩天兩夜的話!我像個神經病一樣說了哭、哭完又笑;累了睡,睡飽了再繼續,我們之間有說不完的話,他跟我聊他自小到大種種奇異經歷,他的人生才過一半,卻像是有平常人幾輩子的生命累積。呵!他那個人——」愛純陷入深深的迷思,半晌才接口:「我們直到剛才才分手。我怕我真的會瘋掉,需要冷靜一下。」

  雲霏只是望著她,並不急著開口。

  「怎麼不說話?」愛純搖晃她的手,「你是我的死黨,我想聽你的意見。」

  「純,你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在玩火?」

  愛純愣了一下,「起碼他是自由的,不是嗎?我不想、也不會再傷害自己,他對我真的很好。」

  雲霏的注意力被移轉開了,「他真的有外國血統嗎?外界傳說他是個性情怪異的神秘人物。」

  「是嗎?」愛純不以為然地笑了,有幾分嬌媚及無瑕的天真,「我倒覺得他有些地方很像個小孩,滿真情流露的。其實傳聞總不盡然可靠對不?在層層掩蓋下,他有寂寞而鮮為人知的一面。你想,一個大男人會寂寞到在大浴缸裡養烏龜,還時常跟它們聊天——」

  「烏龜?,」

  「他喜歡烏龜;他還騙我說他是屬龜的。我算了半天還是算不出他的年紀,之後才恍然大悟十二生肖哪有烏龜排名。我說他是屬不知名的怪物類。」愛純說著說著,不禁失笑了,「他有八分之一的波斯血統,他的祖母是波斯和匈牙利後裔,八歲就成為著名的巫師;二次大戰時來到中國,和他的書生祖父一見鍾情閃電結婚。不過他與祖母未曾謀面;她婚後第十年,有一天突然神秘失了蹤,後來聽說終生在印度山區流浪,成為神靈女巫,尋常人還不准見她的面。」

  「果然是傳奇人物,還未出生前就有連串傳奇等著他。」雲霏從沙發裡滑到地板上,「純,這次你好像陷得滿深。可是你為什麼看起來如此不快樂?」

  愛純笑得有些疲倦,「我只是缺乏睡眠。我並沒有不快樂。」

  「情緒寫在你臉上,一絲一毫都隱藏不掉。」

  愛純望著她,「我該怎麼辦?你說。」

  「既然碰上了就好好去愛,還能怎麼辦?擔心有用嗎?」雲霏撫著她柔黑的長髮。愛純有頭迷死大小男人的黑亮長髮,那是她珍愛如性命的寶貝,從十八歲留到現在,從捨不得大力修剪。

  愛純倚在她腿上,「像是得了發熱病。」

  「我可以體會。」

  「老天為證,我真的不想再自找麻煩。唉!簡直像自虐!」對感情,她真的有點怕去碰觸。曾經以為經歷過那麼多愛情陣仗後,早晚會磨成金剛不壞之身!直到新的浪潮來襲,才發現自己仍如以往一樣脆弱而易於受感動。神話中的火鳥五百年浴火重生,她則是浴情而層層蛻變。也許這一關對她而言是劫數,逃都逃不掉。

  雲霏此刻卻是陷進奇異的感歎裡。

  她和愛純是截然不同類型的人,走在迥異的兩條路上。眼看著愛純一路捲進一波又一波情愛漩渦裡,她這頭卻是平靜得厲害,寧靜到閒散!她也已習慣守住自己這份安寧,不曾把它當寂寞看,因此也不去在意。

  她的感情世界從來平靜如湖,從未有過一絲驚奇,更別說如愛純的情愛故事般轟轟烈烈。要說有一些些波瀾,也就只有一個許志光,然而他不是屬於會起風燃焰的那類人物;他溫柔斯文,一如清水;而清水匯入潭底仍是清水。

  她擁有自己的世界。

  是自己怪異、孤僻的個性導致感情世界乏善可陳嗎?雲霏也曾如此問自己。

  她能在筆下操縱別人的愛情,對於人們的故事也很快就能進入狀況,卻對導演自己的情節如此無能而被動!

  她真的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看來上帝對每個人的考驗,不管在質或量上都極為不同。

  至於志光是否就是她命中注定的「考驗」,她到現在仍無法確定。

  「對了,雲霏,我一直記著要提醒你一件事。」閉眼憩息良久的愛純突然睜開眼睛,毫無睡意了,「不是我造謠,我看你得多注意志光一點。」

  雲霏驚訝地笑著,「他做什麼壞事被你逮到了?」

  「不是開玩笑;最近我一連在大街上碰見他兩次,跟同個女孩子在一起,有說有笑的,不像生疏的樣子。他沒看見我就是。那個女的長得很不錯,胸部滿豐滿。雲霏,你要小心點。」

  雲霏大概猜得到愛純說的那人是誰。雖拂不去心頭的不悅與意外,卻不願表現出來。她故意輕描淡寫的帶過——「那大概是他乾妹。我見過一次。」

  「乾妹?我還以為那是二十年前文藝小說中才有的名詞b」她嗤之以鼻,「少傻了,男男女女就是男男女女,哪來什麼乾哥乾妹?都是障眼法啦——專蒙老實人的眼啦。別看那個許志光人挺老實,男人都是差不多的——抵抗力差不多一樣弱。何況那女的條件真的不差。」

  「這就是你對男人的總評?」

  「沒錯。你是寫小說的,就算不瞭解男人,總該瞭解女人吧?女人在這世界上最大的天敵不是男人,而是另一個女人。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勸你要提高警覺。有時候給男人自由不是放牛吃草般全然放任不管,無為而治那一套只適合古代,現代社會的誘惑太多,管理方式該換了。風箏玩夠了時要記得收線。」

  雲霏只是笑,什麼表情都沒有。

  愛純再添一句作註解——「當然,若你是真在乎這個男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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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9 00:31:4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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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卜傑才走過草地,一顆小圓石子咻地飛到他腳邊,算是場小虛驚。天外何以會飛來石頭?他抬頭四望,瞥見站在樹叢間的愛咪。

  他趕緊阻止——「別扔石子,有人。」

  這位胖小姐掀掀嘴角,很高傲地回答:「我就是看到有人才丟的。」

  卜傑反倒笑了。胖小妞氣鼓鼓的樣子很逗人,像動畫片裡正值求偶期的大眼蛙,「我又不是你的仇人;再說要比武的話,你也不見得能贏我哦。」

  「我跟男生打架一向打遍『附近』無敵手,他們統統怕我。」說完她就不再理他,丟掉剩餘的一顆石子,逕自跑開了。

  卜傑好奇地跟在她背後看她忙些什麼,怎麼會半晌不見動靜?原來她跑回後院台階上的「寶座」,正低頭專心在畫畫;微風吹著她的短圓裙,揚呀揚的,小圓鼻尖上凝著顆汗珠;她全神貫注,全然不知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你喜歡畫畫?」他自覺像個多事的歐吉桑般東問西問的。平常他並不特別搭理小孩,更對不斷啼哭兼吐奶的娃娃退避三舍;然而這小胖妞與眾不同,她和她那個瘋狂的阿姨一樣不同凡響。

  愛咪抬頭朝他扮鬼臉,但總算沒有趕他走的意思,「我以為你早就走了。」

  如果她霏霏阿姨當他是蛇蠍,她就視他為奧蟲。

  卜傑不禁懷疑地抹抹鼻子,心想:幾時自己成為這麼討人嫌的拒絕往來戶了?

  他蹲下,「喂,小妹,你幹嘛這麼討厭我?我是你愛純阿姨的哥哥,這你總知道吧?」

  「你們一點也不像。」愛咪甩也不甩他,「還有,我不喜歡人家叫我小妹,聽起來好像餐廳小妹。我有名字的,雖然我還沒上幼稚園,可是我有真的名字,我叫葉愛咪,很好聽吧?」

  「好,我不叫你小妹。愛咪,現在我們可以做朋友了。卜叔叔是好人,你慢慢就會知道了。」

  「每個人都會說自己是好人。」愛咪用拇指沾了沾口水抹去多餘的半筆畫痕,放回紅色,取出一系列的藍色,「像霏霏說沒有哪一個變態色狼會在自己臉上寫『我是色狼』四個字的道理一樣。」

  卜傑覺得簡直啼笑皆非!看看葉雲霏奇特的行為模式果真教育出獨樹一格的愛咪!才五歲的她活脫脫是翻版的小葉雲霏,伶牙俐齒,還有漫天奇說異論。危險啊危險!

  「那你為什麼會討厭我?總有理由啊。應該不是我長得像魔鬼吧?」

  「不,其實你長得還不差,」她仔細打量他,「很不差。不過你心腸太壞,你要趕我們走,霏霏說你還有很多計謀,所以她被你逼得不得不出去找房子。」

  卜傑索性在她身邊坐下,「你阿姨出去找房子了?」怪不得老半天沒聽見她的聲響動靜!他還以為她又在蒙頭大睡;以往她總是在愛咪受難時如捍衛戰士般現身,今天不見了她,還真感到無趣。

  「是啊!她昨天沿路撕了好多紅單子,今天還規劃好了路線準備在寄完稿子後去看房子的。霏霏說人要有骨氣,我們會盡快搬走。盡快?為什麼要盡快呢?她說等我長大就明白了。」

  卜傑欲言又止。他看到愛咪的畫。

  「這是公主嗎?」畫裡頭是一個熱鬧的宴會廳,主角是個高大美女,簇擁著她的是一圈尖嘴光頭、很像七矮人的男賓。

  「是女外交官,我叫她瑪麗小姐。她已經很高了,所以不穿高跟鞋。」

  「你在不在裡面?」他感興趣地問。

  愛咪偏頭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回答:「你看不見我,我在廚房忙著,我是外交使館區最有名的廚師。」

  卜傑看得技癢,便拿來畫筆,為瑪麗小姐添上寬領荷袖的藍色高腰禮服;他利落的筆風,三兩下便使她美艷動人,「很不賴吧?連總統先生都迷上她了。」

  愛咪看得目不轉睛,「你怎麼會畫圖?還是這麼漂亮的衣服?」她的大眼中盛滿讚歎、欣喜與崇拜,根本不拿他當「魔鬼」看了!

  卜傑知道,他一個湊巧的動作已贏得了小胖咪的心。

  「我平常就畫設計圖的,做國際成衣銷售,還是很有名的牌子。」

  「我以為男生只會畫超人和金剛,你滿棒的!可是老闆也需要會畫畫嗎?你再多畫一點,我在旁邊加一個安妮小姐,我畫頭,衣服交給你畫。」

  「一個好老闆要做得來從小弟到高層主管的大小事,才管得了人,對不對?有機會帶你到我公司參觀,很不一樣的地方。」

  愛咪滿心嚮往,「你覺得我將來學畫畫行嗎?我想當畫家。」

  「一要看能力,二是興趣,最後就比耐力。其實做什麼都很好,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你畫、你畫!」愛咪整個人趴在他膝上看得入神。

  卜傑正要接過畫筆,聽到屋裡電話聲響起;愛咪表示她裙子上滿是蠟筆,動不了。「叔叔你去聽也一樣,大概又是哪個政黨打來做選舉民意調查的。」

  卜傑拿起話筒,還沒說話,來電話的男聲就緊張地急匆匆解釋:

  「雲霏,是我,我在上班,很想你。有件事實在很對不起,我今晚臨時要加班,所以恐怕不能過去陪你了……」

  卜傑緩緩開口:「抱歉,葉小姐現在不在。」

  電話那端的男人像喉嚨被塞進雞蛋般,吶吶地:「那——我再找時間打過來好了,謝謝你。」他和打來時一般急著掛上電話。

  卜傑聳聳肩。

  愛咪的動作很快,他才進去接通電話,安妮小姐的頭、手都成形了,旁邊還有一列茱麗葉、莉莉安和愛塔小姐,那是為了引誘他多設計幾套漂亮禮服而增添的角色。

  「愛咪,」他忍不住好奇心的慫恿,「你阿姨也交男朋友啊?」很漫不經心地問。

  愛咪沒抬頭,「眼鏡猴叔叔嘛,就也只有那一個。他們好多年了。」

  在一起很多年了?說實話,卜傑實在覺得這消息很爆冷門,但也令人很感冒。全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你不太喜歡他哦?」

  「普通啦,反正又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需要『那麼』喜歡他。」這位小姐很有原則。她突然很快地瞄了他一眼,「你好像不太相信我霏霏姨會有男朋友?」

  「是滿有意思的。」他笑笑。想聽到更多消息。

  「其實一點也不奇怪。霏霏很棒,她是寶貝,應該有一連軍隊的男人欣賞她才對,我要是男人就會追她。只是她太忙了,又要照顧我,根本沒有跟男人約會的時間和心情。」

  「你從小就跟著你霏霏阿姨嗎?」

  「是啊,我媽媽很早就走了,都是霏霏把我帶大的。所以我不希望眼鏡猴把她搶走,霏霏是我一個人的。這你一定聽不懂。」

  「我懂。」卜傑鄭重地,「愛咪,你願意告訴我這件事,我也跟你交換一個秘密;不過你暫時先別透露給你阿姨知道行嗎?你剛說霏霏出去找房子,其實我不會趕你們走,你們可以安心地住下來,至少等合約期滿再說。」

  愛咪很吃驚,但高興勝過意外,「可是霏霏說……」

  他搖搖頭,笑著,「有時候你阿姨脾氣不太好,我故意激她的。現在我們倆也有秘密,算是朋友了?」

  「嗯。」愛咪伸出小胖手,與他勾勾小指,蓋章為證,「我不會大嘴巴說出去的。今天一定不說。」她把蠟筆全堆到他面前,「喏,該你。要畫不同風格的,畫得不好看就不准你回家哦。」

  「我知道,愛咪都告訴我了,你有正事要加班才重要,我怎麼會生氣?」雲霏蟋縮在沙發中,手指纏著電話線,「你很累是不是?聽你的聲音不大一樣。」

  志光猛地哽咽住了,心頭湧上不安與歉疚;該怎麼向她坦白說他今天並非真的加班?母親堅持要他陪小棋去採購旅遊用的羽毛衣和送給外國親友的禮品;他拗不過,只得犧牲掉和雲霏的約定。然而她絲毫不疑有他,這更讓他慚愧。面對她,他有越來越多的慚愧,只是有口難言。

  「是有點累,今天——」他咳了咳,清清喉嚨,「雜事很多。」

  雜事?一抹疑慮自然而然閃過雲霏腦際,但也只是一閃而過;那是愛純耳提面命的告誡。她想問,然而終究在口邊收住。她該信任他的,志光不會是那種人,她信得過他。

  「那你早點休息好了,你明天還得早起上班。」

  「雲霏,」許志光憋了一天的疑問終於忍不住,「今天下午你屋裡怎麼會有男人接電話?那是誰?」

  男人?家裡只有一個愛咪啊。一轉念,雲霏大概猜測到那是何方神聖了。唯一一個可能闖進入家家門、又好事代聽電話的「嫌疑犯」就算用膝蓋想也想得出來。她胸中燒出一股無名火,「我不曉得,明天我再問愛咪看看。」

  他還不放過,「我把他錯當是你本人接聽;一聽是男人的聲音,還以為弄錯了。」

  他話裡隱約的在乎讓雲霏感覺舒心。他是在吃味嗎?就為了她「屋裡有男人」?這是他第一次表現出醋意。「他是不是不太有禮貌?」

  「那倒沒有。」志光小心地叮嚀:「雲霏,我看你跟愛咪得多小心注意門戶。這樣好了,我明天或後天下了班一定過去你那邊看看。」

  掛上電話,雲霏伸個懶腰,靠在窗旁吹風,連動都不想動,任憑腦裡紛紛雜雜的事齊聲沸騰——志光、愛純的話;愛咪、卜傑,還有神龍見首不見尾,被戀愛火花燒得暈陶陶的愛純。

  離開手上就開始飄泊、等待慧眼識英雄的小說稿;還沒有著落的新窩;迷迷茫茫的未來,以及她酸疼的手腕與臂膀——

  今天大概寫不成稿了!暫讓蜘蛛人站一旁涼快去,有時候實在該讓自己放鬆一下,算是一個獎勵,頒給自己一座獎。

  永遠是一個人的頒獎典禮。

  唉——有些累,有時候真的覺得有些累……

  魏可風體貼而親暱地扶著愛純的腰從酒會大廳走出花園透氣,愛純想脫掉手套,一低頭,看見樹叢後一個熟悉不過的小紅光點。

  她變了臉,衝過去——「你出來!」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在愛純面前停住;是採訪中打過幾次照面的傢伙,只是眼熟而叫不出名字。她冷冷地搶過相機,扯出底片,不耐煩極了!

  「雖然是同行,至少也該懂得什麼叫職業道德和尊重他人隱私吧?」

  高大的傢伙不理會她的不快,接回相機,還不甘放棄轉向魏可風——「魏先生,可否冒昧請您接受短短的採訪,只耽誤您一分鐘的時間。」

  魏可風面帶笑容,「要採訪當然不成問題,但如果還想保住你的鼻子,我奉勸你還是快消失的好。」

  小報記者悻悻然地走開,但這番爭吵已驚動了官邸警衛,四名彪形大漢團團將他圍住,「保送出境」!

  「也虧他有本事混得進來!」魏可風掏出煙盒,極瀟灑地點燃,吞吐煙霧。「你們干記者的真是有通天本領,兼無孔不入。」

  「同行!」愛純還抹不去濃濃的不悅。這種「打擾」從魏可風出現在她身邊後就接連不斷,一天少說也要上演十幾回;他是早就無動於衷,而且還會順勢作戲,愛純則永遠學不會去習慣這種表相。她採訪新聞從不是這種跑法,他們簡直像見了蜜汁的蒼蠅,對任何緋聞艷事有永不消褪的狂熱。「不識趣的同行。」

  然而這一切是由於她身邊這個頗有名聲的男人所引起;他太耀眼,影響所及,連身旁女伴都如受暴風疾掃,不得安寧!

  「小純,你這樣不行,這兩天你已經扯了十幾卷底片,摔了好幾台相機。你太緊張了。」他握了握她的手,拇指溫存地在她掌心揉撫,劃著溫柔圈圈。

  「我受不了他們!我沒辦法。只是又害你要多破費了。」她發脾氣,他善後。他心疼的只是她,她也明白。

  「那沒什麼,我的人會處理。只是你再這樣下去不行,你總得習慣別人的眼光。」

  她煩躁地,「我習慣不來,別強迫我吧。」

  他敏銳地審視她,像精研一件雕塑品。在他銳利的眼光下,她似乎無所遁形,「你為什麼這麼不安?你不能永遠像驚弓之鳥。」

  愛純被他問住了。他的話一針見血,完全刺中她最脆弱不定的心緒。

  驚弓之鳥!他說得真好!苦惱的是連她自己都說不出原因。在一起才半個月,卻彷彿已經歷過幾百年的驚濤駭浪,每天仍有連接不斷的精神折磨。折磨?她幾乎是驚心而痛苦地發現自己用了這兩個字。只為她根本不明白這種不安與苦悶所為何來。

  在最初的喜悅與甜蜜過後,她原先期待的平靜日子與全心交流並沒有到來,反而如被捲入瘋狂浪濤中,片刻都無法靜止。她至此才發現魏可風不是風、不是水,反而像火;他偶爾緊張燒灼她,逼得她無法喘息;偏偏她又渴望與需求這種熱——與光。

  「我似乎越來越不懂你了!」他開始這樣反覆說她,「你老是想逃走,為什麼?」

  「我沒有。」她勉強展顏,「我只是想去透透氣。」

  「驚弓之鳥。」這就是他對她的評語;雖則不帶任何惡意。「你讓自己變成驚弓之鳥。」

  當她發現他手中竟握有羅江的資料,曾經忍無可忍大發雷霆:「為什麼這樣做?你無權調查我的過去、我的一切!」她沮喪得想哭。他太沉著了,相對的就顯得她脆弱而缺乏自制。

  「我愛你,我想知道關於你的一切,你的大小事對我來說都很重要。」

  她絕望地閉上眼,「但是我不欣賞、也不喜歡你用這種方式——有很多事,等我能夠談的時候,我會慢慢讓你知道,而不是這樣……」

  「你應該可以信任我,不是嗎?為什麼不肯放開你的心,要這樣處處防範我?」

  愛純被逼得啞口無言。

  他也許真的聰明,太聰明了!然而她此時需要的不是一對聰明的眼睛,而是一個安穩而溫暖的臂彎。

  「你到底要什麼?」當她已疲於再在口舌上你來我往地爭戰時,索性棄械投降。

  「要你的心。」他再直接不過。

  「你也埋藏過無數女人的心。」她受傷地。

  「我無法保證未來,但我對你確實是全心全意。女人我見多了,她們都留不住我,而我現在看到了你。小純,不是我的問題,是你得先學會信任我。」

  「或者我們還是——太快了?」她苦惱地蹙眉,「是不?你該給我時間弄清楚。我覺得我們之間不對勁。我們這樣講話,好累。」

  了我說過,你太緊張了。」他溫和地撫觸她的臉。

  「不,不是我的問題;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愛純淒慘地微笑,「我們的談話越來越像打啞謎,連最起碼、最基本的交流都沒有,誰也不瞭解誰。不應該是這樣子的,你不認為——」

  魏可風突如其來地抓住她的肩,「小純,你在恨我?為什麼?」

  愛純轉過身,「你能不能停止這樣無止境的剖析我?我們非要這樣下去不可嗎?那倒不如冷卻一段時間……」

  他用他溫柔的唇化解她的躁和暴戾,「不,這樣很好,我們會很好的。你只是太緊張了。我們慢慢來,嗯?」

  愛純無言,只是愣愣地凝視著他。

  真的會像他說的那麼平穩安好嗎?

  和可風之間……是她未曾有過的體驗,也許他們認識的時間真的不對……愛純心裡泛起又酸又甜、無比苦澀的情緒,一股小小浪潮淹沒過她的疑慮。

  她真是怕透了!怕情感的燒灼、怕瘋狂佔有、怕自己給自己的壓力、怕再度惴惴不安地漂流。

  怕——這包含無比深重的恐懼的愛情!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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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9 00:32:0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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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霏掛上話筒,再度氣餒地將記事本上的電話住址紀錄塗去一個;不過打了二十分鐘的時間,本子上已被她打滿X和亂七八糟的廢棄記號。不用多問,光是聽到招租的房價就足以令她洩氣、咋舌地自動打退堂鼓,連親自去看屋都不必了。

  惱人啊!怎麼會這樣呢?

  早上出門時忘了隨身帶開水,兩腿也站得發酸發麻,她索性大刺刺地在路邊坐下來,看著眼前大大小小的車子來往奔馳。

  眼發直,筋骨酸疼,早上出門時的意氣風發早已煙消雲散。

  一早她就送了漫畫譯稿到出版社,順帶結算本月稿費,現在口袋裡可是麥克麥克的,也給了她無比欣悅與勇氣,找起新居也格外有勁。然而,加上前天的覓屋經驗累積下來,卻是讓她沮喪得發愁——

  連被她一眼直覺要喚作「鴿子籠」、「老鼠洞」的地方都有超過五千塊的行情。五千!在她的生活捉襟見肘的今天,這是一筆要命的花費,更別說整層出租的樓房!連在郊區的平房都有萬把塊的叫價!雲霏這才知道自己有多「人在福中不知福」,過去半年住的「人間天堂」裡簡直不知民間疾苦,壓根兒跟社會上的脈動脫了節;說實話,連一把菜、一袋豆子都是愛咪包辦,她對食衣住行民生消費水準簡直毫無概念,才會落到今天一聽見租屋行情就驚得連連後退。還曾懷疑別人是不是故意在開她玩笑!

  悲哀!曾幾何時自己竟像井底之蛙?一旦出了井,竟發現外面的世界已不是她原先認識的!

  可是不再繼續找行嗎?討人厭的冷血動物在屁股後緊緊催逼;現實壓人,不得不低頭;而茫茫屋海中何處是她和愛咪的歸處?愛咪漸漸長大,不適合讓她生活在侷促狹小狗籠般的空間裡,這樣會有礙身心發展。何況半年來她在草地上跑慣了,一旦改住小公寓恐怕會水土不服;而且居住環境不能太差,不能為了價錢便宜就蝸居在市場或牛肉秀樓上;交通至少要便利,最重要的是價錢要符合荷包預算,房東也很重要,三天兩頭搬家可不是好玩的……

  唉!煩!煩!煩!怎一個煩字了得!

  安逸太平日子過慣了,現在雲霏可真重新嘗到現實無情的滋味。

  古人說一文錢逼死英雄漢,英雄縱然再有雄心,再有壯志長才,時機不對的話,仍會被現實吞噬。

  自己呢?這個夢還做得下去嗎?有時連自己也不禁這樣懷疑。

  雖說不該這樣洩自己的氣,然而她確實需要一點點鼓勵、一點點肯定。她有自信,也非常努力;她已和生活作了如此久的奮戰。

  最疲倦的時候只剩下一句話鼓舞(安慰)自己:

  不是每個人都有做夢的權利與幸福吧!

  呵!有夢。如果能夢,她還是寧可抱著夢想努力,直到再也走不下去的時候。

  這是第一次愛咪見到卜傑沒有給他鬼臉看,而是給他一個太陽般的燦爛笑顏。甚至還請他吃橘子。

  「今天買的新鮮橘子,本來一斤十五塊,老闆問我要不要當她乾女兒,要的話就賣我一斤八塊,以後還統統免費哎。」長得可愛還可以抵錢,她也弄不懂其中道理何在。不過能省錢就是好事,「卜叔叔,你要不要陪我畫畫?你不用看了,我阿姨不在,要十點才回來,我一個人畫圖有點無聊。」

  「我不是要找她,我在看你貼在牆上的畫。」卜傑給自己倒了杯水。太陽都快下山了,而這樣一個五歲的小女孩敢一個人待在這麼大的屋裡,獨立得讓他刮目相看,「你一個人在家不怕?」

  愛咪搖頭,心還放在她的全開巨幅大作裡。

  那副天真又懂事的模樣讓卜傑有種莫名的憐愛;這孩子的成熟程度早超過她的年齡,「天都黑了,你要等到阿姨帶東西來給你吃嗎?」

  「我平常都自己煮,炒菜啦、下面啦我都會,只是霏霏吃我做的東西怎麼養也養不胖,她說營養都跑到我身上來了!那也好,她就省得喊要減肥了。今天既然只有我一個人,吃泡麵就可以了。」

  卜傑訝異,「吃泡麵怎麼行?小孩子正值發育期,最需要補充營養,你們常吃泡麵嗎?」

  「當然嘍!」愛咪理所當然地回答。她跳下椅子,拉著他走,「泡麵好吃,經濟實惠又方便。你問哪個牌子的泡麵好吃,我最知道。」

  卜傑跟著她一路到廚房,見識到了角落堆得高高的一疊「泡麵山」,碗裝的、袋裝的、拍賣的連袋大包裝,各式米粉、冬粉、麵條、棵仔條,應有盡有,他看了是驚歎不已,再則感到十足反胃。他向來痛恨吃泡麵。想到這座小山將來統統要灌進嘴裡,就令他倒足胃口。

  「如果你們想成為有名的作家和畫家,就少吃這種會減短壽命的東西為妙。」他一彈指,「小朋友,這樣吧,我請你去吃一頓。」

  愛咪有點躊躇。「這樣好嗎?」

  「好得很,大餐哦。」他誘惑她,「反正你阿姨要十點多才回來,怕她早回來擔心的話,我們可以事先留言。」

  她點頭了。樂得笑嘻嘻地跑上樓說是要換衣服,要他等三分鐘。時間還沒到她又跑跑跳跳下了樓,身上大紅色大衣式斗篷洋裝十分別緻美麗,星點褲襪、紅鞋,相得益彰。

  「啊!很不錯。」卜傑毫不吝惜地真心讚美這位小美女。這是專業眼光下的評語。

  愛咪高興地轉圈,「霏霏上個月買的,我覺得太貴了,她說很適合我,我們在櫥窗前來來回回走了兩小時,霏霏還是把它給買下來了。」

  「你阿姨很疼你啊!」

  「霏霏愛打扮我,她說我像小天使、她會一直照顧我。」

  卜傑這又對她們姨甥間的感情有了進一步瞭解,包括雲霏略帶瘋狂的性格。大概也只有她會捨得在荷包裡只剩三千塊時花掉兩千塊買件「好看得受不了」的衣裳來打扮一個小女孩,面忍受整個月吃泡麵維生的生活。女人的邏輯或許真得繞上幾個彎才能理解,不過——

  葉雲霏就是葉雲霏吧!

  「好了,我們去打牙祭,喂足你三天份量,小淑女,都準備好了嗎?」

  愛咪粉嫩的小臉蛋仰望他,「你可以幫我扎辮子嗎?要緊緊、漂亮的辮子,像霏霏綁的那樣。」

  卜傑可沒這樣「服侍」過女人,沒想到第一回還滿順手。「行了!白雪公主和美人魚平常也都是杭這種髮型。」他蹲下,主動背起她,左腳故作馬匹踢塵般咋啦咋啦作響。「出發了!」

  愛咪笑得好開心,紅臉蛋像是樹梢上香味四溢的紅蘋果。

  這頓飯讓志光吃得惴惴不安、如坐針氈。

  事情是這樣的,晚上小棋和他在參加完直銷分享聚會後到餐廳吃飯,結果竟然「碰巧」遇見朱家夫婦;兩人座變成四人座,事出突然,志光不自禁的緊張得手心冒汗。朱伯伯雖然十分和藹慈祥,但生意人慣有的精明眼光似不斷在衡量眼前這個年輕人的份量;朱伯母大部分時間都保持緘默,只是不停的和女兒交換讚許的眼光和滿意的笑容。一頓飯像鴻門宴一樣,末了,朱伯伯終於露出肯定的笑容,邀請他週日去吃飯,示意「小棋常常提起你」、「我們夫妻倆想見你很久了」之類的話,然後先行離開,說是「不打擾你們年輕人,小兩口好好去玩玩、散個步啊。」

  志光隱約有一種「被設計」的感覺。然而面對小棋那純然無邪的大眼睛,即使心裡疑問重重,但他卻問不出口。

  如果問了,反而顯得一個大男人小家子器;女孩子都坦蕩大方了,他還能說什麼呢!

  飯後,小棋提到想拿回上次借他的書,志光當然載她一道回家,拿了書後再送她回去。

  回到家門前,志光一路上在心裡醞釀的疑慮終於還是忍不住說出口:「小棋,先不要告訴我媽今晚的事好嗎?」

  她微笑道:「今晚什麼事?」

  「就是在餐廳遇到伯父伯母的事情。」他困難地說,深怕她聽了會不高興。

  小棋仍保持微笑,但相當注意捕捉他的眼神。「為什麼?這種事沒什麼啊。乾媽若沒主動問起,我也不見得會說,我又不是那麼多話的人。」

  他心裡有些惶恐,「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碰到晚上這種情況,我不太適應得過來。我也說不上來,就是……不太適當。」

  孰料他一句不輕不重的話竟惹惱了她;小棋一跺腳,已是梨花帶雨的一張臉龐:「你討厭我的話,就說一聲嘛!」

  志光真的不曉得自己的一句話會引起她這麼激烈的反應,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話,惹她如此傷心。「我怎麼會討厭你呢?你這麼溫柔又可愛,連我都疼你……只是我覺得以這樣的方式見長輩感覺很奇怪,時機不太對;我這人嘴巴笨,也說不上來,但是伯父、伯母看我的樣子像是——像是打量什麼。」他不好意思將女婿兩字說出口,女孩子家臉皮薄,自己若明說了倒像逾越。「小棋,我們這樣很好是不是?在公司是同事,私底下也算是干兄妹……」

  「不是!你明知道不是!」她忽然哭著喊出來:「不只這樣!我不信你真的不懂我對你的感覺!」

  這句露骨不過的表白聽得志光心驚肉跳,一時間萬干滋味翻攪得厲害。一方面確是意外,他沒想到含蓄的小棋會對他做這番赤裸裸的表白。說實話,他不是木頭,更非白癡,就是因為「大知道」了,還得時時故意「裝傻」,否則怎消受得了三個娘子軍有意無意的聯合攻勢?另一方面則是無措,一旦什麼都說穿了,他就再無退路了。

  他一直想躲避的,然而小棋在他面前哭得傷心,哀哀欲訴的大眼中是深深的情愫,一步一步逼向他。

  她的柔弱令他心軟,不忍拒絕。

  「小棋,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她不顧一切地撲進他懷裡,志光一下被衝撞過猛,險些站立不住。小棋抓住他襯衫的衣襟,豆大淚珠像斷線珍珠般紛紛滾落。「我不要聽!」

  志光情不自禁、自然而然地拍她的肩背,細聲撫慰,懷中的肩膀是如此纖細單薄,他心中漾起一股異樣感受,「小棋,我們應該好好談清楚,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說……」

  他來不及說完,她的手臂迅速地攬下他的頸子,一個柔軟滾燙的唇蠻橫地佔據了他發言的空間。她滑溜的小舌頭出人意料的專制,挑逗他的感官……

  「不!小棋,我們……」他掙扎著與情感奮戰。

  她的手臂再一使力,他的話便又在她的甜蜜中消失無形了。

  無聲纏綿,無聲——直到一個響聲驚動他們,兩人猝然分開。

  在他背後,是路燈下雲霏蒼白如雪的臉孔和摔落一地的錄影帶。

  又重演了!志光仿如遭到五雷轟頂,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可以肯定的是,這一回心中的恐懼更加劇,震得他幾近麻痺。

  老天爺!是誰在作弄誰啊!

  「雲霏,這是誤會,你聽我說……」

  小棋眼一抬,掀了掀唇。她已停止哭泣,靜立在門旁,柔順而被動地看著這幕戲怎樣收場。

  雲霏連看也不看他,更不理會他的解釋。她蹲下,收拾好散落的帶子,一個顫抖,失手又摔了開來;她低頭一抹眼,重新疊好影帶,倉猝堆到他身上。

  「你的。突然想到該還了。」匆匆說完,她轉身飛快跑開。

  志光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去追她,眼前擋著的卻是小棋不甘的淚眼,「她誤會我們……我不是故意的,我們也沒有錯,志光……」

  大門嘩啦一聲打開,林美銀出現在門口,「怎麼回事?怎麼門外很熱鬧似的?」

  「你怎麼可以這樣?」愛純捧著晚報衝進魏家,「為什麼告訴記者我們已經訂婚?你知道這樣他們又有多少消息好炒了!」

  「愛炒讓他們去炒,他們已經閒得發愁了。」他悠閒地賞玩心愛的翠玉煙斗。「丟點新聞讓他們忙個過癮,對我們也沒什麼損害。」

  良久的沉默,「你把我看成什麼?你以前那些女人嗎?」

  他端詳她許久,「小純,你今天心情不太好。我們出去吃飯吧,我帶你去山頂兜兜風。」

  愛純掙開他,「魏,我們分手吧!」

  「今天?」他冷靜地。就算有訝異也看不出來。

  「現在。這一分、這一秒。」她認真地。

  他寵溺地笑笑,「你又鬧情緒了!有什麼不如意的事。來,說給我聽。」他拉她坐在自己腿上。

  愛純最無法忍受的就是這樣。她不安不耐地在落地窗前踱來踱去,「你永遠不把我的話當真!」

  「小純,你通常習慣性地說分手嗎?」他心平氣和,「還是你有隨時收回感情的習慣?」

  她搖頭,連連搖頭,「我們無法再這樣相處下去,你不覺得嗎?我們像生活在兩個國度的人,落差很大,而且永遠存在,不可能有所改變的。」她吸口氣,「我走了。或許從此不會再來了。我怕你!因為我真的怕你!你就是有本事挑起我全身神經隨時處在備戰狀態,我不想再這麼累,我想休息!」

  真的想暫停一切、靜止一切了!

  「小純,你還會來的。」魏可風深深地注視她,「你無法否認我們之間存在的愛。」

  愛純像抗拒什麼似地一甩頭,還想申辯什麼,終於還是作罷。她回頭久久望了他一眼,沒有說一句話,慢慢走了出去。

  離開魏家大宅,冰冷的晚風撲上她的面頰,她這才知曉自己臉上竟爬滿了滾燙狼狽的淚痕;融進寒風中轉瞬成刺骨冰冷,滴落心中仍是無法抹滅的沉重記號,點點滴滴戳得她深深刺痛!然而她不想去擦拭,一任它們放肆奔流,模糊了她的視線,融入淒涼黑夜……

  然後——她猛地撞上了什麼,一個有力的扶持,她才清醒過來,原來那是個人;男人!

  「怎麼了?小姐,你……」具磁性而節奏感極好的聲音。

  她迎視的是一對深沉眼眸,裡頭清晰地映現出她自己。

  雲霏孤魂野鬼似地晃進家門時,已是深夜時分了!愛咪竟還沒睡,丟開抱墊,半憂半喜地飛撲到她身上。

  「霏霏,我怕你失蹤了!」

  雲霏這才想到自己因傷心失魂,連打電話回來說一聲都忘了!她只記得自己走了好長好長的路,像永遠都走不完似的,最後怎麼走回家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好累,累得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眼鏡猴叔叔打過好多次電話,他還來過,又出去找你,最後才回家。」愛咪察顏觀色,「姨,你跟他吵架了?不理他了嗎?」

  雲霏趴在沙發上,閉著眼有氣無力地說:「我不聽電話,任何人找我都說不在。你去睡覺吧,都半夜了。」

  「可是有一個人的電話,你一定想聽——」她笑得神秘兮兮。

  「咪,不要吵了好不好?」

  「出版社耶!」她炫耀似地。「是出版社哦,他們約你明天早上十點,要跟你談稿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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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9 00:32:20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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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藝文化書版集團」編輯部辦公室寬敞高雅,完全不見其他小型出版社凌亂擁擠的窘況。約見雲霏的是位戴金絲邊眼鏡的斯文男士,他自稱姓沈,是這裡的主編。

  雲霏初見這樣豪華的排場陣仗心中已有幾分緊張,加上昨晚睡得不好,精神有些渙散,自是格外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失態。

  她有些訝異主編竟是這麼一位年輕男士;就她的經驗,這類出版社,特別是出版浪漫小說者幾乎清一色是女編輯;而「詩藝」掌編輯指導大旗的竟會是如此一位人物。

  精明得太過滑頭!說實話,雲霏對這位沈傳生的第一印象並不好。如同他那套筆挺得過分的灰色西裝,漂亮得過分,反而顯得怪異。

  「葉小姐,幸會幸會!」沈傳生有禮地微笑著,極好聽的男中聲,「您的稿子我們大略看過,編輯部的反應十分不錯。」

  「喔。」雲霓一聽即寬了心,忍不住泛出開心的笑容。這是看待處女作特別珍視的心情,深怕所遇非人。

  「基本上,您的作品文句優美,章節段落編排可說是恰到好處,情節也很緊湊,很具吸引力,不像是個新手,本公司很欣賞您的寫作才華。」

  那麼意思就是——成功了?雲霏忍不住快樂得心跳加速。

  「不過呢!」沈傳生皺起眉,沉吟起來,類似很扼腕歎息的表情。這句「不過呢」把雲霏的心提上了半空中。「就是有點小暇疵。」

  「是嗎?」她不明白了,「請盡量指教。」

  「是這樣的,」他假意咳了咳,揮揮手,「葉小姐,您寫《天使之舞》算是滿深刻的作品,尤其是描寫女主角奮鬥的心路歷程感人尤深,但是就是少了些賣點……」他刻意停住。

  「有任何意見請直說無妨。」

  「您也知道,言情小說說穿了就是那麼回事,要感人嘛!等於吸引讀者甘心掏出荷包裡的錢購買商品;據我們看,《天使之舞》的內容是很豐富了,但就是少了那麼一點大膽激情——葉小姐,我這樣直說,你請別介意,寫小說就是要反映時代,跟上潮流,我們時常在做市場調查,這半年來的小說市場有種趨勢,少女讀者們要求更為寫實動人的情慾描寫,柏拉圖式的那一套沒人要看了!最好開宗明義就來段刺激一點的——一般我們是要求作者安排在前半部,至少在六、七章裡就要描述出來,應觀眾口味嘛!又可增加作品價值。也有作者在第一章開頭就來上一段奇情邂逅;中世紀的淑女與浪於啦!野遊的小姐遇上受傷軍官;現代一點的,就換作富家小姐撞上黑道分子……題材很多,各憑選擇,總之要兼顧市場需求。葉小姐,不知您關於這點的意見怎樣?」

  雲霏心中最初的樂觀與好感全然沒了。沈傳生洋洋自得、洋洋灑灑說上這大篇話,竟是繞著彎「勸」她更「順應市場加寬尺度」嗎?他前頭天花亂墜的什麼文句優美、編排恰當……只是開場白?為什麼不明說他們要求更香艷刺激的東西就好了?簡直污辱她的理解力!「這篇小說裡也有好幾段夠份量的情慾描寫,都是順應劇情需要,我自信處理得很自然、很適當。」她笑得有些勉強了。

  沈傳生不疾不徐地回答:「是,我明白,只是能否再……描寫詳細一點?再加長篇幅?讀者愛看,那就稱得上十全十美了!屆時我們一定將您的作品作為新年版主力新書,放在廣告最顯眼的位置,我保證雙方一定會維持非常愉快的合作關係,憑我們『詩藝』的行銷網……」

  「沈先生,可以冒昧請問您幾個問題嗎?貴公司目前合約上有多少個小說創作作者?」

  「很多,三四十個跑不掉。我們希望培養長期合作的作者,對新進作者的發掘也十分注意。」

  「哦?怎麼個培養法?」

  「舉個例來說好了;新進作者往往比較不易掌握題材,有時我們會約十幾個作者過來泡茶、聊天,大家在說笑中一起把劇情『兜』出來,提供他們寫作素材。再沒靈感的話,就——大搬家嘛,拿幾本小說來,拆的拆、拼的拼,加點創意,紅皮書藍皮書就湊成黃皮書了!『創作』小說嘛,大家一起來,沒那麼嚴重。怎麼樣?葉小姐,有意願和我們合作嗎?您願意進一步談的話,我可以保證,本公司的寫作待遇十分優厚,絕對是同業中最好的。」

  雲霏報以淺淺微笑,「還是這樣吧,我先把小說稿拿回去修改,等修改完畢,一定盡快跟您聯絡。」

  「那好!真好!能有葉小姐加入陣容,真是本公司的榮幸。」沈傳生喚人取來稿子,最後還慇勤有禮地送她下樓。

  走出「詩藝」的雲霏,活脫像洩了氣的皮球。

  希望又失望,她真正嘗到了挫敗沮喪的滋味。

  抱著沉甸甸的《天使之舞》,她像對待稚齡寶貝那樣緊緊疼惜呵護,不願它受欺、受絲毫委屈。

  真的!她對它有信心,一如對自己。

  就像是自己當掌上明珠看的好女兒,有悲慘遭遇不見得代表她不夠好,可能是——遇人不淑!

  不管怎樣,她知道她再也不會來了,雲霏仰望著美麗氣派的「詩藝文化書版集團」大樓。

  光想到他們「兜」小說的手法就令她痛心!她幾乎是難受地想:他們把小說、把文字當成什麼來看呢?

  商品?只是商品嗎?那麼九十九本的詩藝小說和一本小說有何差別?只是主角名字與情節的略為改動,不變的王子碰上公主、天雷勾動地火的公式嘍?

  雲霏沿路百無聊賴地踢弄石頭,心情是前所未有的低落。

  老天爺一定在跟她作對,把所有困境全集中在她身上,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那種磨難嗎?孫悟空斬妖除魔過一○八關保護唐僧到天竺,只怕她沒這份能耐,還沒斬盡妖魔,就被摧殘得半路夭折了——

  夢想幻滅的重大打擊,讓她原已傷痛的心更加沮喪。

  志光的「背叛」在她心中抽痛,她努力著刻意去冷卻它。

  還有現實生活的壓迫!若非暫時有個漫畫翻譯的工作可餬口,恐伯她帶著愛咪早已餓死街頭!然而卜傑的聲音摧逼,寄人籬下的滋味也不好受……

  坐在馬路旁仰望,才發現幾時晴朗藍天竟飄起毛毛細雨,雨絲鑽進她的領子、頸項、手臂,霎時冷卻了她內心的灼熱。

  我不會輕易被擊倒的!她像跟自己發誓般,然後幽幽地歎了口氣。

  一見志光攔在門前守候,雲霏十分為難地扭頭就走。

  志光追了上來。一張憔悴倉皇的臉讓人同情,顯然這一天一夜對他來說也不好過。

  雲霏則是見了他就紅了眼。

  「雲霏,不要走!請你聽我解釋!我對這一切只能說抱歉,請求你原諒,相信我。」

  「如果你沒做錯事,為什麼要道歉?」

  「我知道你一定在生我的氣,介意那天的事情。但我跟小棋的關係絕不是那樣,那是一個巧合的誤會。」

  「誤會?」難道她眼見是假?那親熱的一幕全是她的幻覺?「你跟她在一起……真能用誤會兩字就解釋一切?你不用跟我道歉,我說過你是自由的,你有任何權利選擇朋友,無須向我解釋……」

  她心裡掙扎得厲害,那種酸得鑽心、言不由衷的滋味……她是在吃醋嗎?為了那個朱小棋?這陣子來她也一直自問:志光在自己心裡究竟佔有多大份量?然而昨夜的事件卻給了她巨大的激盪,自己竟會那麼難受——她在街上整夜晃蕩,心如萬根針在刺,懷疑是天塌了!天地變色!

  難道在不知不覺中,志光對她來說已如此重要?重要到她不曾察覺、也想像不到的地步?真那麼在乎嗎?那麼他呢?他以往的款款情意與昨晚的行為,到底哪個才可信?

  她開始懼怕起對他不自覺的依賴。

  「小棋昨晚向我坦承對我的感情,我的心你當然是知道的。我對她說明之後,她難過得哭了,然後事情……就發生了。」誠實是最簡單的方法,他不願對雲霏有所欺瞞,「不是你所想像的那麼不堪,絕不是腳踏兩條船;我不是那種人。發生昨晚那種事,我也覺得愧疚!不管怎樣,我不會隱瞞自己犯的過錯。」

  雲霏無言。她知道該信他的話,卻又矛盾得要命,在兩難中拉扯。

  「或許說開了也好,我也不用處處緊張、時時裝傻演戲。」志光蓄意不提母親昨晚的一再詰問和勸說;情況已夠複雜,不該再讓這股阻力讓她分心。他鬆了一口氣般,「真的,也好,或許我也該冷卻一下和小棋的交往,疏遠一些;我是說同事與干兄妹的關係,不用再背負責任而勉強自己了。雲霏,你相信我嗎?願意相信我的話了嗎?」

  雲霏默認了心結已解,只是悶悶不樂的那張臉仍舊寫著不能真正寬心。

  她愣愣地站著,志光一個深摯的吻嘗試融化她的擔憂,她並沒有拒絕。

  「雲霏,你也是在意我的,不是嗎?」

  雲霏在他男性的熱力包圍下不由輕喘,「跟你一樣呵。」像歎息般輕柔。

  這等於更形鼓勵他!

  志光胸中升起一股熱悉的動力,那是針對懷裡的身軀,他的心上人、意中人!他的手靈活得出奇,右手悄悄探進她的緊身毛衣,向上攀伸、攀伸……

  「不要,志光!」她下意識地抗拒了他,輕推開,「不要,我,不習慣。」

  志光強抑下胸膛裡的澎湃慾望,溫柔地擁住她。這一刻,他感到自己是個十足的男人,懷抱著心愛的女人,感覺是那麼幸福,「我知道,你不願意的事,我絕不會勉強你。雲霏,我真的好愛你,相信我。真的!」

  雲霏怎麼也想不到再碰見愛純是見她在大街上舔著雙筒冰淇淋。腕上綁了一大束彩色汽球飛蕩半空,開心得像個孩子。她不是一個人,身邊有個穿牛仔裝、背相機,相當俊挺的男孩子。

  是愛純先發現她的,塞了個草莓雙球冰淇淋給她,啼哩呼嚕叫那個男孩子過來,手臂好自然地勾住他的臂彎。

  「安藍,來見見雲霏,我跟你提過好多次了!」她還是笑,「他叫白安藍,很好玩的名字對不?他爸爸姓白,媽媽姓藍,他們的愛情風平浪靜又安穩,所以他叫做白安藍。」她亂七八糟地胡說一氣,笑倒了,「安藍,去幫我們買些熱狗和汽水來,好不?」她仰頭的神情十分溫柔。

  雲霏已有許久未見她這麼快樂過,或者說,這麼正常;像真正的愛純,像孩子一樣。

  白安藍一走,她忙不迭追問:「純,報上說你跟魏可風舉行了秘密訂婚宴,是怎麼回事?」

  愛純毫不以為意,「你信啊?我和他的事已經過去了。喂!老實說,你覺得安藍怎樣?」

  雲霏除了驚歎還是驚歎!果真是桃花驚艷,山水風雨一程復一程,要閒都閒不下來。在凜冽冬風中看愛純,她的臉龐依然如春光綻放,是無法盡訴的風情;也許各人都有命定,愛純是宿命的桃花女子,不若自己的靜守天地,她生來就注定要瀏覽一世風景的。

  「調調跟你滿像,自由派吧?」

  「我也這樣想。」她不想將情緣歸化得那麼玄妙奧秘,然而就因一雙奇異眼眸寸寸揉進她的世界;一夜間,她的天地全然不一樣了,「以前跟他們在一起,都是千折百回,談感情比作苦工還累!跟安藍就不一樣,順遂得連我們自己都意外,像水流,像風吹,一切是那麼自然。」

  雲霏記得從前愛純說過她渴望一個像海洋一般的男人,寬闊、深沉、無限生機與包容,現在她已安於順風的江流了?「他就是你一直想找的?你找到了嗎?」

  愛純灑脫地一聳肩,「不去想那麼多,我現在學聰明了,及時行樂,再也不庸人自擾。我今天愛他,就全心全意愛他,緣分是長短又何妨?人生最難得的就是快樂,我很享受目前的狀況。」

  的確,愛純現在的樣子再好不過了,輕飄飄地,飽滿的愛情與歡樂,像要流溢給全世界。愛情的魔力真有這麼大嗎?雲霏不禁佩服起那位白安藍來。

  「對了,一直忘了給你一樣東西。」愛純猛一拍頭,從手提袋裡掏出一疊表格。「希望沒有過期……呵!我的天!今天遇見你一定是老天爺刻意安排,明天就是參賽報名截止日期。喏,你看。」

  「這是什麼?」她接了過來。

  「好東西啊!看就知道了。河藝百代集團辦的年度百萬小說新人獎是每年最盛大的比賽,值得注意,錯過可惜……」

  愛純還說了些什麼,卻全被洶湧人潮的吵嚷淹沒,雲霏的視線則被表格中的甄選內容和說明給牢牢吸引住。

  「哎,那個人真是!一拍起照像發暈了似的!」愛純用手擋去光線,望向遠方廣場上的安藍,「連買熱狗都會開溜!雲霏,你坐一下,我去逮他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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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9 00:32:3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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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這一位訪客恐怕是「空前」也是「絕後」的——她是志光的大姊,許麗秋。

  「大姊。」雲霏才剛起床,腦裡還殘存著昨夜蜘蛛人與超級妖魔的超世紀對決,金槍炮彈齊鳴,轟隆作響。見到她,頗有時空錯置之感。雲霏與她僅有匆促數面之緣。「真是稀客,歡迎歡迎!今天怎麼有空來?弟弟和妹妹呢?」

  「在家跟我媽睡午覺呢。我是順路經過,來看看你的。」麗秋啜口茶,漫天漫地扯些芝麻綠豆小事,神態卻漫不經心。雲霏看得出來她並非只是「順路經過」。

  雲菲心裡有著不太好的預感。

  終於連而秋都憋不住了,打算還是開門見山直說主題:「雲霏,我們認識也有不算短的時間了,大姊是完全沒拿你當外人看,才會剖心掏肺的把大姊的心事告訴你。說起來,大姊也是為難,其實我今天來,不只是來探望你跟愛咪,也有我媽的意思……」

  「哦!」話至此,雲霏心裡已頓時雪亮,明白了一半,「是這樣。大姊有什麼話請盡量直說無妨,我都能聽的。」

  「是這麼回事。」麗秋故意沉吟,眼中有幾許曖昧,「我媽的意思是志光也老大不小了,我們許家三代單傳,是該替他好好找婚配對像、成家立業穩定下來的時候了……」

  「是啊,是應該……」雲霏已笑不出來,只有隨聲附和。

  「雲霏,你一定也見過朱小姐吧?我媽想叫我問看看你的意思,你覺得小棋的人品怎樣?連你都同意的話,志光一定就沒話講了,你們是多年的好友了嘛,是不是?」

  「我跟朱小姐不熟,問我恐怕是問錯人了。」

  麗秋自顧自地接下去——「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講究門當戶對那一套,兩情相悅就能相伴一輩子;至於家庭背景,清白簡單就好。我媽是滿中意小棋的,這女孩很乖,個性溫順,懂得孝順長輩,對我那個呆頭鵝弟弟更是一往情深,兩個人站在一起,人人都說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雲霏不願再沉默,冷淡地打斷她:「如果這是許家的決定,還需要我的意見做什麼呢?」

  麗秋親暱地拉她的手,「雲霓,明人不說暗話,咱們索性乾脆就說開了吧!大姊也很欣賞你,但是誰也不敢違背我媽的心意。你也知道,志光的心一直放在你身上,除非他對你斷了念,否則怎會肯甘心跟小棋在一起?感情是強逼不來的……」

  「那你們為什麼又要強逼拆散我跟志光?」她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就因為我達不到你們的要求標準:清白簡單。溫純、乖巧、規矩、應合心意……誰給予你們權利任意否定截殺別人的感情?」

  麗秋略板起了面孔:「雲霏,我有這樣說嗎?你這句話未免太過火了。」

  雲霏強忍心中的痛苦。她不願勉強自己再給傷害自己的人寬容對待,「那麼你今天也不用走這趟了,不是嗎?」

  「我們需要你的合作。」

  「我能做什麼?」

  「跟志光保持距離,他需要的是一個認真考慮婚姻的對象,沒時間再浪費時間在浪漫的感情遊戲上。我們許家希望的是個能匹配他的媳婦。」

  這句話給予雲霏莫大的刺激與傷害,宛如有人狠狠當面給了她一巴掌,「我從未說過想進你們許家的門!」

  麗秋暗暗滿意,「很好。你這麼說,我相信你是答應要幫忙配合了。你是個有骨氣的女孩,我相信你一定會說到做到。」

  麗秋踩著三寸高跟鞋離去,一聲聲像踩在雲霏心坎上。

  「原來你還沒忘記有個親大哥!」卜傑按鈴請黃秘書送奶茶進來。愛純坐在他的辦公桌沿,兩腿懸空不住地晃蕩,完全像小孩子,像八歲孩子的模樣。「你先說說,報上寫的那堆狗屎是怎麼回事?」看到記者繪聲繪影寫她和風流名人魏可風的綺情秘聞,他這個做大哥的簡直要瘋狂外加心臟病發!更可恨的是,他是她最親的人,卻事先一無所知,連她的人影都模不著邊!現在倒好,這個精靈似的刁鑽老妹自動現身,總算還有一點「殘存的良心。」

  「狗屎就是狗屎嘛!誰理那些?都早過期了。」她掏出煙盒,想想卜傑最厭惡女人抽煙,便又作罷!尊重他的地盤嘛,「報上的新聞只能信三分,你看,膨脹版面啊!否則每天哪來那麼多新聞好填空?」

  「妹妹做了什麼事,我這個做哥哥的一問三不知,傳出去還像話嗎?爸媽都不在了,你再酷愛自由,多少也要照會一下我這個老哥!我在歐洲便罷,現在我回來了,你有事不找我,還能找誰商量?」

  「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保證改進好不?」愛純眨眨眼,「你就把疼我的心分一些去照應雲霏和胖咪,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住在同個屋簷下,好歹也像一家人,這樣我會感激涕零的。」

  「我現在可不當壞人了。」

  「我曉得,我們是兄妹啊!我對你的心腸品質有信心。好了,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告訴你,他叫白安藍,上個月才在澳洲開完展覽的。」

  「白安藍?那個搞攝影的?」卜傑將咖啡捧在手心,「好像見過面。」

  「我們現在處得不錯,如此而已。」

  「聽說你把報社的工作辭了?」

  「修身養性嘍!很長一段時間跑得滿累,一直想停下來休息一陣,乾脆辭了也好。」她攪動那米白色的液體,「充電一段時間,再換一個環境重新開始,不然停滯太久真會生銹。」

  「需要經濟支援嗎?」

  「不——用。」她拍拍皮包,「我工作了幾年,也存了一筆小財哦,過得去啦。當然,有人自願主動捐款的話,是多多益善。或許過幾天出國去旅行,想到就走。」其實是安藍要出去拍照,她還沒決定踉或不跟,他一出門就海闊天空到處自由漫遊,而她總覺得身邊有太多處理不掉的瑣事。

  「下回帶他一起來,我請吃飯。」

  「適當嗎?」

  「有什麼不適當的?」卜傑沒好氣地按下內線鍵,他等會兒和客戶有約,「我是你親哥,不是食人族酋長!」

  「再說吧!」愛純大笑。她覺得老哥最近開化多了,已漸脫離離婚後——不,是自從婚後即染上的陰陽怪氣,越來越回復原來的自己。「天時、地利、人和,吃飯的訣竅也多得很哪。」

  雲霏摸黑進屋,腳下一個踉蹌,跟著就掉進一個男人的胸懷裡!她壓根兒連天南地北都分不清,就亂嚷一通。

  「哇!放開我,你是什麼,呃,呃,什麼鬼!」她亂揮雙手不斷撲打。

  好濃的酒氣!聞起來像已浸泡在酒槽裡三天三夜!熟悉不過的氣味,熟悉不過的場景,猛然撞擊那塵封的記憶——卜傑蹙緊了眉頭,將爛醉如泥的雲霏拖到沙發上。

  她舞動兩手要擋去刺眼的光線,「是你!你又來幹什麼?又要趕我們走嗎?呃,今天很——呃——今天沒空,今天不搬家!不搬家不搬家!」

  看來她還沒醉到認不出他是誰,但照她這種爛醉的程度,能找到路回家倒是奇事一樁。真是糜爛腐敗的女人!沒事喝得臭醺醺,連走路腳都會打結;大概是和男友出去作樂狂歡,還把個五歲小孩獨自丟在家裡,一點責任感都沒有!卜傑越想越冒火,恨不得好好教訓這個放縱的女人一頓。「沒事喝這麼多酒幹嘛?一身亂七八糟的……」

  「要你管!誰叫你來了?」她張開惺忪醉眼,事實上她的胃難受得很,像有一個水庫的液體在洶湧翻攪,一路都是燒灼上衝喉嚨的酒氣。「就是你最陰魂不散!每天來嘮嘮叨叨……」

  「你才不負責任!自己和情人跑出去尋歡作樂,丟下小愛咪在家裡守門,喝得爛醉還敢撒潑撒賴……」

  「不要你管!」她的頭痛極了,像有一列戰車在上頭輾過般。她根本弄不懂他又在叨念她什麼,只看到這男人的嘴巴像金魚一樣不停張合,像在罵她,她心裡一委屈,眼淚就撲簌簌掉了下來。「誰說我不能喝酒?我連心情不好喝個酒都沒有權利嗎?她們可以欺負我,我連借酒消愁都要你來干涉嗎?你走!誰叫你在這裡?我不要你!」

  雲霏的軟弱和哭泣讓卜傑大吃一驚,這和他一整個晚上種種可能的揣測相距多麼遙遠!她看起來糟透了!酒嗝連連,鼻子因抽泣不停而顯得紅咚咚的;然而他不想走,他輕聲地安撫她,幫她順著背脊。「誰欺負你了?怎麼回事?」

  雲霏自顧自地抽抽噎噎,「如果我也有錢有勢,她們還敢狗眼看人低嗎?說得好像是我纏住她弟弟,她們要是有本事就自己拉開他啊,何必找我?狗屎嘛!一堆狗屎角色!告訴你,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哦,」卜傑溫柔地,「是,大部分的男人都算不上好東西。」

  狠哭一頓,雲霏覺得抒發了不少積鬱,有人可以傾訴,她更欲罷不能:「還有那個姓沈的爛傢伙也是,一點文化素養都沒有,滿腦子都是色情的奸商!污蔑女人的智慧嘛,那跟看電子花車清涼秀有什麼差別!男人都是一個樣子的!我告訴你,見異思遷,風流成性,沒有半個可靠的,只會找理由為自己開脫……我恨死他們!我告訴你,真的……」她哀哀哭泣起來。

  又發作了一陣,她自動揩去眼淚鼻涕,「我去看了好多地方,沒有一個房子容得下我和愛咪,我走了好久的路,像一輩子走也走不完。你們到底要我怎樣?還要怎樣逼我才高興?我已經盡力了,真的好盡力了……

  「我很累了,沒有人知道,可是我真的覺得好累了……我也想有個人可以依靠,可以休息一下,一下下就好。我真的累了!」她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好累了……」

  卜傑不由自主地凝視著她蒼白的臉與窈動的睫毛好一會兒,以為她睡著了,試著起身幫她找毛毯,不料才一動,她隨即張開眼,手臂緊緊地環住他的脖子,嘴唇探進他頸窩。「你不要走。」迷迷糊糊地。

  卜傑全身像著了火似的沸騰起來。她的嘴唇異常火熱,軟綿綿的手臂不規矩地溜進他襯衫領口;卜傑一再提醒自己:現在是非常時刻,這個女人喝醉了酒,腦筋糊塗,不宜趁人之危!然而他的感官又在蠢蠢騷動,他正值青年,眼前的葉雲霏青春纖細的軀體橫陳,他腦裡還時時記著上回巧合中與她的肌膚相觸的刺激感覺……

  他這頭像烈火焚燒,她那邊卻……動也不動,她——竟然真的昏睡過去了!

  「雲霏!葉雲霏!」他失笑,忍不住輕叫。

  她動了動,卜傑驚喜地迎上前去,孰知她跟著猛坐起身,隨即趴在他背上,一陣驚天動地嘔吐聲!天!

  雲霏迷濛地醒來,頭痛欲裂,張眼一看,發現身邊有個裸體男人時,她發出一聲銳利尖叫。

  卜傑差點被這聲尖叫嚇得滾下床。發現是發自於她,丟給她一個清醒開朗的微笑,「醒了?早安。宿醉還能早起真了不起,第一次這麼早看見你,還不賴。」他拍拍她的手。

  「哦,七點了,我還得回去一趟,九點半有個重要會議要開。」

  雲霏被這莫名其妙的一切激怒不已,光想到這傢伙赤裸地睡在她身旁一夜,就令她快要瘋掉!「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什麼時候來的?還有我的衣服——」她身上只著一件襯衫,扣得七錯八亂的鈕扣像煞她亂紛紛的心緒,「是怎麼回事?我們倆……沒有什麼事吧?」

  他瀟瀟灑灑地起身,背著她套上褲子,根本不睬她的焦慮,走進浴室。「當然沒事,只除了你醉得昏頭,一直抱著我說好需要我除外。」

  雲霏恨不得讓他萬箭穿心,或是一頭鑽進地洞裡去;可惱的是,她竟然連怎麼回家、何時回的家都想不起來。

  才會給他乘虛而入、恫嚇她的機會。

  她匆匆套上外衣,跑去逼問他:「你老實告訴我,我昨晚有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話?」

  他從鏡子裡瞥她一眼,在心裡偷笑,「那倒沒有,只是很強調你很需要男人而已。」

  雲霏又有嘔吐的衝動,「不要開玩笑!我跟你——」她真覺得難以啟齒,「我們,哦,一定是清白的吧?」

  卜傑差點大笑出聲,只是顧忌她會惱羞成怒才使勁忍住,「別想那麼多,發生過的事就不要再去追究了。」他拍拍她的頭,像對待個孩子;然後輕鬆地吹著口哨跨出浴室。

  雲霏悲憤地直翻白眼,他存心想把她逼瘋!問題是——不可能啊!如果昨夜真有什麼,她不可能一點印象都沒有。這麼重大的事,不可能完全沒有感覺。

  「喂!」他邊穿襯衫邊系皮帶,「你那個眼鏡猴男友到底對你做了什麼,讓你牽腸掛肚成這樣?」

  眼鏡猴?一定是從愛咪那裡聽來的。「不關你的事。我也不會告訴你。」她很不甘願地。

  「態度很差哦,沒關係,我也不想知道。」

  「是你不認真回答我的問題。」

  「何必擔心我對你做了什麼?我還怕你會對我做什麼呢!」卜傑一笑置之。「我趕著開會,晚上再過來。」

  「還要幹嘛?」雲霏大叫。

  幹嘛?他也說不上來。這是我家,我愛回來可以吧?說實話,是我來習慣了。來吵架抬槓啊,你沒聽錯,不吵就沒勁頭全身不舒暢。「沒幹嘛,高興看你。」

  在臨出門前,他探頭進來:「還有一句話;喝過一場酒,狂醉他一夜,事情就當全過去了。拋掉一切不如意,今天就要開始重新上場戰鬥啊,別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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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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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29 00:32:50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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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光早就知道今天這一頓晚飯不輕鬆。母親已對他的作為看不過去了。

  「我跟你說認真的,你這孩子倒底有沒有聽進去?」林美銀瞥了兒子一眼。「情況媽也不是沒分析過給你聽,你要真聰明的話,心裡也該有個底。你跟雲霏再走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媽第一個就不贊成你們交往,平常人家求媳婦只期望有平凡幸福的家庭生活;你衡量看看,雲霏身邊帶了個小孩,無形中增加家庭負擔,將來你們要是養了小孩,相處問題恐怕不容易解決。依媽看,那小女孩還刁得很,怕不騎到你頭上去!再說雲霏也沒有固定工作收入,一個人都沒著沒落的,拿什麼來談婚姻大事?生活不踏實,人生還有什麼希望?咱們許家雖說不上是多高尚尊貴的門第,好歹也是奉公守法、清清白白的家庭,媽可不奢求有個什麼名作家媳婦。說是作家吧,不如叫做夢想家還恰當些。」

  志光逕自低頭扒飯。就算有意見也沒有他發言的餘地。

  「我說了這麼多,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有啦。」他低低地胡亂回了話。慶幸大姊今天沒回娘家,否則加上她雙管炮轟,他非血流五步不可!

  「那你就表現得像樣些給我看!男子漢大丈夫一天到晚還兒女情長的。許家就你一個男孩子,而且年紀也老大不小了,是該安定下來的時候,也好早添幾個白胖孫子孫女讓你這個老媽媽一了心願。選妻是關係一輩子的事,不是憑你隨便自由戀愛看得入眼就算數;男人娶妻就是要選個賢內助,將來能助益你的事業,讓你在外發展全無後顧之憂。

  「小棋就是個理想不過的對象。你看,小棋的性子好,人見人愛,跟媽和你姊一見投緣,將來成了一家人才能和樂融融。而且她對你是相當傾心,也不曉得你前輩子是種了多少福田、積多少善業!你看你,人木訥,又不懂討女孩子歡心,偏偏她就只看上你。小棋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孩,你要懂得把握!媽看你這樣毫不積極,都替你著急。再說朱家兩者都很欣賞你,朱太太都直接稱我親家母了,大概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只剩你這呆子還不吭一聲!不是媽現實,媽是為你打算,朱家也就只有小棋她們兩姊妹;你們結婚後,親家翁打算將來把房地產連銷店交給你管理經營。如果你還有意深造,可以跟小棋一起出國留學,咱們不圖朱家的現成好處,只是人總要往高處爬,娶了小棋,不僅溫柔家眷有了,還節省了二十年的努力,其中的道理,你好好想相

  林美銀說罷,假裝專心吃飯;沒想到她說干了口水,兒子還是像木頭人似地連吭也不吭一聲,她一下子就有氣。

  「志光,你到底想通了沒有?你的意思怎樣?」

  志光自知一出口就會觸怒母親,但不說照樣有罵得挨,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你們不要逼我,結婚是一輩子的事,而且是『我』的事,你們為什麼一定要我選擇這樣選擇那樣呢?」

  林美銀氣得齒也冷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隨你!養你到這麼大,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好!你行!都聽你的!都隨你!」把碗筷一摜,林美銀氣淋淋地離開了飯桌。

  才一大早,愛咪就跳上雲霏的床,像旱地拔蔥那樣死拖活拉她起床,「姨,七點了,起床起床!」

  干——嘛——吵——死——了——我——要——睡——覺——」她更埋進暖暖棉被窩裡,像田鼠鑽地洞。

  愛咪竟然搬來擴音器,「快起來!今天卜叔叔要來載我們去郊遊!」

  「做夢啊?他要上班怎麼去郊遊?」

  「今天是禮拜天!」在擴音器的強力炮轟下,雲霏不得跳下床。看見鏡子前披著散發的自己,真像是夜夜磨刀的女人。

  略事梳洗後,總算還她清爽俐落的模樣。和興匆匆的愛咪下了樓,門外陽光燦爛,一身輕便運動服的卜傑倚在車門旁和她們打招呼。

  雲霏原本還想炮轟這個自作主張安排計劃、破壞她睡眠的自大傢伙一頓,但當她一看到笑得像陽光那般開朗的卜傑,她只能傻愣愣的張著嘴,什麼話也罵不出來。

  「早啊!頹廢女郎,愛咪說她是硬把你挖下床的。」他看起來為什麼永遠精神奕奕、像剛睡足一場好覺呢?這是雲霏最敬佩也最想不透的地方。「嘴巴可以合起來了,讓蒼蠅飛進去可能不太好。」

  她聽到愛咪在後座吃吃偷笑。

  卜傑開車,雲霏與愛咪忙著吃他準備的早餐。愛咪問:「卜叔叔,我們今天去哪裡?」

  「去海邊玩,晚上帶你去吃日本料理。」

  「我喜歡麥當勞加肯德基。」她嘰哩呱啦叫。

  「好,麥當勞加上肯德基。」

  「要出門也應該事先通知我一聲。」雲霏咬著吐司配鮮橙汁。

  「愛咪先提議的,你應該沒有不去的道理。」

  「你們聯合起來逼迫我。」她轉向後座,「咪,你給我記住。」

  愛咪才不接受威脅,仍舊嘻嘻哈哈的。

  「很久沒看見陽光了吧?日夜顛倒久了有害身體健康。」

  「不勞你費心,每個人習慣不同。你不能要求貓頭鷹跟豬羊牛狗一起過生活。」

  「我是好意關心你。」

  「真不敢當,好意心領,太過量恐怕無福消受。」

  愛咪又發議論:「你們兩個不要再吵了嘛,好像老夫老妻一樣!」

  這句話果然奏效!雲霏馬上閉緊嘴巴,打死她都不肯再多說話,只在心中暗暗咒罵身邊操縱方向盤的傢伙和自己對愛咪的教育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今天天氣真的很好,適合效游踏青。」卜傑自言自語。

  「其實滿謝謝你的,沒有這機會的話,我平時也很少帶愛咪出門。你知道,沒有車子代步,到哪裡都不方便。小孩確實需要經常出來活動筋骨。」她歪過頭去,想看愛咪見到他倆終於和平共處不再抬槓後有何評語,卻看不見人影,仔細望下,愛咪竟然躺倒在後座——睡得好香好甜!」

  雲霏好氣又好笑!這位小姑娘把她硬拉下床,自己卻倒在車上呼呼大睡回籠覺了。

  「不行,我得想個法子等會兒好整整她,報一箭之仇。」

  「需不需要蓋件衣服?後座還有一件外套。要想點子慢慢想吧,從這個紅燈開始,有的是時間讓你動腦筋。」

  他們一邊閒談說笑,雲霏一邊隨意瀏覽車外景物,氣氛和灑進車內的陽光一般和暖。紅燈轉為綠燈,卜傑緩踩油門,雲霏的眼光朝車窗外一掠,驀地有什麼東西抓住她的視線,緊緊一看!她目不轉睛突然驚天動地大叫:

  「停車!快!卜傑!停車!」

  她瘋了不成?這是在大馬路上,雖然沒有平時的擁擠盛況,但出市區的車流仍可觀。「你要幹什麼?」

  「停車啊你!快點!」她也不作解釋,甚至著急地去扳他放在方向盤上的手。

  卜傑只得即時緊急煞車,車後隨即響起連串喇叭聲,車道上登時混亂成一團。

  開了車門就往外衝的雲霏尤其引起了車輛緊急煞車連環堵塞,一時混亂吵鬧和咒罵不絕於耳!

  「你到底要去哪裡?」卜傑總算見識到了不按牌理出牌的葉雲霏究竟瘋狂到何等程度!

  她早就跑遠了,見也不甩他。後面的車朝他聲聲催促,卜傑只有認命地繼續開車前進。

  遠遠地只瞥見一個小小紅色人影,那是雲霏;她奔上街道,朝著一個站在糖炒栗子攤前的女人大嚷大喊:

  「葉雲霓!葉——雲——霓——」

  那名丰姿綽約的鬈發女郎翩然回頭,驚喜地跑上前來擁住雲霏。

  「是你呀!」雲霓親得妹妹幾乎喘不過氣來,又推開她仔細端詳,「穿得這麼帥,要去慢跑嗎?我記得你是最懶的人,也肯早起運動了嗎?愛咪一定跟你一起對不對?」

  愛咪!虧你臉不紅氣不喘!雲霏想到這裡,心頭恨得癢癢的。聽她那傻大姊似的親姊姊說話的語氣彷彿大家昨夜裡才碰過面,根本不像是個拋棄幼嬰、一走就是五年的狠心母親!

  「買好了沒?」雲霏命令式的,「過來這邊,我們必須好好談一談。」

  雲霓的注意力全在那袋香噴噴的栗子上,小心翼翼地捧著,待若珠寶皇冠。「來,熱呼呼,正好吃,你要不要?」

  「我不吃這鬼玩藝!葉雲霓,我只要你給我解釋清楚,這幾年來你究竟跑到哪裡去了?你一聲不響失了蹤,丟個未滿月的嬰兒給我,一走就是五年,今天要不是碰巧眼尖看見你,不知道我們到哪一輩子才有機會算這筆帳!你說清楚,這算什麼嘛!」

  雲霓一直睜著大眼聽雲霏發作,那雙和愛咪一模一樣的「原版」大眼睛彷彿會主動過濾人間雜質,對她連串責難詰問始終無動於衷。「你不要急著生氣嘛!我並沒有失蹤,我出門找工作去了,但是等我回去找你們,房東說你們早就搬走了,連聯絡住址電話都沒有。你想想看,人海茫茫,我要去哪裡尋找你們?」

  「你編的故事未免太離譜了吧?我們被趕搬家還是愛咪六個月大時的事!因為房租積欠過久,信用也破產了。找工作?你的工作一找就是六個月?你是步行到衣索比亞去找工作嗎?」

  雲霓委屈地,「我怎麼知道陰錯陽差的會變成這樣子?你不要生氣,我會想辦法彌補……」

  「我不只是生氣而已!」雲霏說著,便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起來,「我是憤怒!憤怒!你懂嗎?你這算什麼母親?一點責任感都沒有!若是你根本不想要這個孩子,當初又何必生下她?生而不養不育,這是罪過!你只會把這個包袱扔給我,自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你有沒有想過我的難處?我比你還年輕,又要唸書又要工作賺錢,哪來的多餘精力料理你丟下來的寶貝?你像丟垃圾一樣丟下我們不管,無消無息,沒有良心,你這算什麼姊姊、什麼母親嘛!你害自己不夠,還拖累了兩個無辜的人你知不知道!」雲霏想起這五年來的種種辛酸苦悶,更是悲從中來,顧不得是在大街上,還有來往行人指指點點的眼光。

  雲霓放下栗子,愧疚地抱住她:「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給你添這麼多麻煩。這幾年我也很想念你和愛咪;想她有多高多胖了?漂不漂亮?像不像我?」她一眨眼,「好了,拜託別哭了好嗎?不化妝又哭泡了眼睛多醜陋!開心點,我們好不容易重逢了,別哭了,要聽話喔。」

  雲霏死命拉住她,「你不准再失蹤了!你跟我回家,我們一件一樁慢慢來算清楚!」

  「當然,我多想見愛咪呀!那是我親親愛愛的女兒呢。」雲霓迫不及待地拉妹妹上了計程車,「走吧。」

  回到卜家,雲霏還沒進門,就聽得愛咪一路從樓上喊了下來。「霏霏,卜叔叔說你把我們丟在大街上,一個人跑掉不見了!他叫我在家等,有你的消息馬上打B·BCall給他,他開車出去找……」

  她的大嗓門倏地煞住,眼睜睜望著雲霏身邊的女人。

  雲霓失笑著蹲下身子,朝她張開雙臂:「愛咪?」

  愛咪歪著頭,在樓梯底停住,半晌,「你是媽咪對不對?媽咪!」她拔腿奔進雲霓懷裡。」

  好一幅溫馨的母女團聚圖!雲霏揉著眼,幾乎懷疑是在夢中。這一刻,她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笑得滾出了眼淚。

  唯一叫她詫異的是愛咪毫不認生,一眼就認出了雲霓是她的親生母親!僅管幾乎從出了娘胎就沒打過照面。或許這就是母女天性,母女連心吧!親情的力量足以衝破一切藩籬。

  然而還有那麼一絲酸溜溜的感覺;雲霏無法解釋。

  「愛咪,媽咪好想你,阿姨把你照顧得很好,愛咪好漂亮喔!」雲霓抱起女兒,「媽咪今天帶你出去玩,買新衣服和玩具,再去吃大餐,你說好不好?」

  「我要去麥當勞和肯德基。」愛咪膩在母親芳香的懷裡;媽咪真香,粉香,還有濃濃女人香。

  「愛咪說什麼都好。」

  「霏霏也去。」愛咪不忘找她同行。

  雲霏拒絕了,「不,今天是你們兩人的時間,愛咪一定有好多的話想跟媽咪說。姨下回再去。」

  母女倆快快樂樂出了門,屋裡頓時空蕩蕩地只剩雲霏坐在日影裡發呆。說實話,親人久別重逢該再高興不過,但她卻反而陷入若有所失的惆悵中。

  這是志光過得最不順心的一個生日。

  第一是他一早就被嚴詞勒令下班後馬上回家參加全家聚餐;再來是與母親、大姊和兩個外甥吃飯吃到一半,小棋竟然來了,說是交通車在附近拋錨,索性順道過來拜望乾媽乾姊;過去一周來志光與她之間的情形頗為尷尬,連在公司裡相遇都不太跟對方打招呼。小棋還好些,會面帶笑容地喊他一聲,匆匆低頭擦身而過,今天的情況也是;她看來似乎經過一番刻意修飾,穿的也不是白天上班時的那襲藍色套裝,彷彿換過了。志光說「彷彿」實是因為他對女人的衣著不甚留心的緣故。小棋明媚的眼神左瞟右瞟,跟在座各人談笑,就是不正面同他講話。似乎對今天是他當壽星長尾巴的日子一無所知。

  「小棋啊,你來得正好,乾媽特意要請還請不到你呢!」林美銀從客廳酒櫃取來一瓶上等好酒。「今天碰巧是我們阿光生日,自家人聚餐沒什麼好萊招待,你們多喝點酒啊,補血益氣,聽說對促進血液循環最好。」她慇勤地為志光和小棋斟滿酒杯,麗秋表示她頭痛,不想碰酒,一旁的元元鬧著:「阿媽,我也要酒酒。」

  麗秋「啪」地打掉他的手。「小孩子吵什麼!那是大人喝的酒,哪有你的份!給我閉上嘴巴,乖乖吃飯不許講話!」

  小棋露出驚訝的表情,「乾哥生日嗎?應該早告訴我,看我兩手空空地來,多不好意思。來,我先乾為敬。」

  美銀笑吟吟地,「又不是外人,帶什麼禮!來,志光,你也多喝一點,今天你是主角,不能怠慢客人。」

  志光順從地幹掉第二杯酒,那辛辣液體滑下喉嚨,果真讓他一掃胸中鬱悶;他已積壓了太久的苦悶,趁此機會籍酒澆灌也痛快!讓酒精發揮作用,就算暫時麻痺也好,於是他破例地一杯接一杯下肚,沒多久就感覺全身飄飄然。

  「好日子啊,喝個開心。」美銀也不對他擺臉色了;有小棋來,她就開心。「多吃點菜,一家人聚在一起多好。」

  但是志光很快地就發現那酒勁真強,才沒多久,他已感覺天旋地轉,全身發燙,像要燒起來一樣;他深怕失禮,於是踉蹌地起身,表示要回房躺一下。「大概酒喝太猛了,去躺一下馬上下來。」

  他才剛躺下準備休息,就聽到輕微啊廬。還來不及回答,一個嬌小人影側身而入。

  「乾媽要我來看看你哪兒不舒服。」她柔軟的小手握住他的那手,另一隻手則去探他額頭的溫度;一試則嬌聲驚呼:「啊!這麼燙,不會是發燒了吧?」

  就在她輕柔觸摸他的一剎那,志光全身像通了電流般興奮不已!他感到耳中嗡嗡作響,全身輕飄如騰雲駕霧,而小棋那張嬌美嫵媚的臉在眼前不斷放大,鮮艷欲滴的櫻唇近在咫尺……一股神秘衝動蠱惑著他,他情不禁地手用力一拉,攫住那誘惑煽動的美麗香唇……

  軟玉溫香,多美多溫暖的感覺!「不要!光,不……」

  像場夢似的。

  他在夢中沉沉睡去。

  直到急遽的敲門聲將他從遙遠的世界拉回來,門外的人喳喳呼呼不知喊些什麼。志光一瞇眼側望,竟看見裹著被單縮在床角低低啜泣的小棋,他驀然嚇醒,真正驚出一身冷汗。

  「這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小棋迷濛的淚眼中有驚怯有疑慮,更多的是無助可憐的神情,「你自己做了什麼還不知道嗎?我一直說不要,是你強迫我……」

  老天啊!他做了什麼?他,真的做了?

  門外又傳來美銀的聲音。「小棋啊,你媽又打電話來說沒事,她只是要確定你還在這裡,她和你爸爸要到你大伯母家。」

  麗秋的聲音也擠進來。「志光好些了沒?你們快下樓,飯菜又熱過了,火鍋料還剩很多,吃不完實在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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