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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雲霏慢跑完順路買了份晚報回家,在門外遇到一個來不及閃避的臉孔。那是她曾以為不會再見面的人。
「雲霏,對不起!」志光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我——只是想來看看你,我只是——我沒有別的意思。」
他更消瘦了!短短的時間裡,他原本清秀的面龐刻下了蒼老的痕跡,看來至少比以前者上五歲!怎麼?他過得不好嗎?憔悴不該是一個才剛結完婚的男人所該有的。
「沒關係,我是說,很高興再見到你。」再見的感覺已不如想像中激動;曾經讓她深深傷懷的痛楚情緒亦不復存在。雲霏再面對他,心頭已能一片坦蕩真誠,口復到純粹朋友的立場,「你最近好嗎?」
「不好!」志光想也不想的就回答,苦笑著——「你看我的樣子像是過得『好』嗎?我怎麼可能好起來!」
雲霏無權多問多言,只能寄予適度關心,「人的生活是要去適應的,既然做了選擇,就得跟現實有妥協,很多事其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困難……」
「雲霏,我很想你!」
兩個人有霎時的尷尬靜默。
「我知道我沒有權利站在這兒說這些話,我知道我傷害過你,實在沒有顏面再來見你,但是我就是忍不住——雲霏,我真的做錯了!而且錯在沒有及時彌補犯下的過失,一蹉跎,結果反而讓自己失掉最大的珍寶,那是用一輩子幸福相抵的代價,可是已經太晚、太晚了!是不是?」
「志光,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約好不再提了好嗎?」
「不再提有用嗎?這個過錯每天每夜都在折磨我……」他捕捉她的眼神,「我也勸自己不要想你,但就是做不到。」
「不,這是心理作用。既然你們的婚姻已成事實,而且這是樁經過每個人贊同的婚配,你就好好去珍愛你的新娘。小棋一定很愛你。」雲霏歎口氣,「不要輕易辜負女人的心。」
「雲霏,你怎麼能跟我說這些話?你一定還不肯原諒我對不?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對不起你……」
「都過去了,真的。」她一再強調。才短短一段時間,一個抉擇將他們帶到完全不同的道路上;現在回頭看,她知道他們之間的距離是越來越遙遠了,「我只能給你一句話,志光,有時候我們對人生的期望和結果總是不盡相同,但是無論如何都得認清現實,活在此刻;很多事都是錯過了就不再重返,更強求不來的。」
「我知道你心裡一直介意……」他愧疚地。
雲霏只覺些微不耐,說了這麼多,他還在自己的痛苦歉疚裡打轉,完全聽不進她的話嗎?他們之間遙遠的那條「溝」是以前原來就存在,還是現在才形成的?她從前怎麼不曾察覺到這一點呢?
「不是這樣,志光。既往不咎,只要往前看好嗎?」她又想歎氣。看到他不好,心裡仍然疼惜。「對了,一直忘了當面說聲恭喜,希望這份遲來的祝福還能萌生效用。」
「雲霏,你說這種話之殘忍!」他抓住她剛才的話,「如果有可能,你說,我們還有所謂的未來可言嗎?」
雲霏不忍心再給他挫折,「總還是朋友是不?至少友誼是可以長久不變的。」
「友誼。」他的苦笑會揪得人心痛,「看來我真的是太癡心妄想了!我在貪求不可能的夢想。那麼雲霏,你能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請求:允許我常來看看你好嗎?我只是想看你,沒有其他的意思。」
「既然是朋友,哪來的允不允許?你實在該好好照顧自己,你太瘦了!這樣怎麼承擔家庭、怎麼照顧家人?」
志光被她的細心呵護鼓舞,臉上也有了光彩,活力倍增,他很開心地保證:「你說的我都會好好做到,我會多吃。多運動鍛煉,你會看到不一樣的我,並且可能越來越好!」
雲霓目不轉睛地瞪著走過的卜傑看,送出了魅惑的口哨聲;卜傑借口洗車,趕緊落慌而逃。
雲霏馬上對她開火:「收斂一點行不行?人家是這裡的正主子,你還當你在午夜年朗俱樂部?少丟人了啦!」她想到雲霓那聲「很春天的」、會勾人魂魄的口哨,就快要受不了!
「大驚小怪!女人不能主動表達對男人的欣賞愛慕嗎?喂!雲霏,這小伙子真不賴,要不是我已經有老李在先,叫我倒追他也情願!難怪連愛咪都擁護他,有一套!」她撞撞老妹肩膀,冷不妨動到雲霏還未完全治癒的瘀傷,雲霏疼得大叫,雲霓七手八腳地又慌張連忙道歉:「啊!我不是故意的,這點小傷死不了吧?沒事就好,我要說的是:你眼光不錯,走運了哦!」
「什麼跟什麼!我跟他連八字都還沒有一撇。」
雲霓敲她的頭,知道這是安全地帶,「再裝就不像了。不想想你老姊是何等人物,這區區小事想瞞過我?」她勒住雲霏的脖子,親親愛愛地抱住她,「其實我今天來,是有個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你。」
雲霏才不信:「有什麼『天大的好消息』能在你肚子裡憋這麼久?少騙人了,一定不甚新鮮兼沒聽頭。」
「誰說的!」雲霓笑了,「老李高成婚了。」
雲霏跳起來,看見雲霓臉上的兩行淚。
「別管我,我只是一時激動,愛哭,忍不住。」
雲霏為她拭去淚痕,「很辛苦喔。」只是她到現在還是想不透老禿子有哪一點讓她老姊「死忠」至此!就算他有著最特別的、傑出的禿頭頭型……那還是離譜。
愛情真的是感覺至上,眼睛失靈的吧!
「我拗了好久,本來都以為無望了!」雲霓抽噎著,偏她又想笑,悲喜交集,心思紛然,「你看他那人粗裡粗氣,其實還算有良心,哦?」
沒名沒分跟了老禿子幾年,這下可以揚眉吐氣、風光一生了。想到這個傻大姊似的惟一親姊姊終於也有了幸福的好歸宿,雲霏總算鬆了口氣。雲霓也曾在情路上狠狠摔過跤,如今苦盡甘來,也算是幸運的了。想到這裡,她下了決心要「善待」老禿子,雖然她根本記不得他的鼻子眼睛長得是何等模樣,只有他從床上慌忙起身的可笑印象!就算為了感激他的有心,她和愛咪絕對要改口,不再叫那三個字了。
「其實我根本不想去破壞人家家庭,也不願背這種壞名聲,只是有了感情——」雲霓歎息,「我也沒辦法呀,誰叫我就是愛他,他也愛我,我們無意要傷害別人……」
「算了,既然婚都離了,提這些幹什麼?老李能處理妥當也好。不過你不用當他兩個小孩的繼母嗎?」
「孩子跟母親待在國外。老李希望建立只有我們兩人的甜蜜家庭。」雲霓連忙添加解釋:「當然,他不排斥小孩,他很喜歡愛咪,答應我會把愛咪當他自己親生女兒一樣看待。」
「我不要跟老禿子住在一起!」愛咪不知何時躲在沙發背後將一切聽了去。她突然冒出聲反而嚇了雲霏與雲霓一跳。愛咪跳上沙發,一蹬,高高彈起剛好坐下。
「我們會有一個很漂亮的新家幄!」雲霓拚命下誘餌,「媽咪每天早上送你去上學,會做小點心、說晚安故事,每個禮拜天都給你出去玩……」對愛咪,她心中有著太多歉疚。以往她沒有能參與她的成長,現在情況改變了,雲霓想盡一切力量彌補女兒欠缺的母愛,及時伴她長大。
「我想有兩個家,這樣不是更好嗎?」愛咪早就想好了。她早就設定了自己的人生藍圖。跟著雲霏,較有利於她走上夢想,「除了真的媽咪,雲霏是第二個媽咪,你們都對我好,所以我跟誰住並不是最重要的,反正愛咪永遠都是你們的心肝寶貝,是小天使呀……」
飯店頂樓的旋轉廳賓客稀落。
卜傑放下杯子倚靠柔軟椅背:「很遺憾駱伯伯的葬禮我沒能到場,那時我恰巧在歐洲有一連串重要的會議行程安排。」
道琳美麗的臉龐藏不住一絲怒氣與悲哀,「我父親也曾經是你的父親,叫一聲爸爸有這麼難嗎?」
「別人在注意你了。」卜傑提醒她。
道琳讓自己冷靜下來,放低音量,「你不問我為什麼突然回來?」
卜傑笑了,「你不正要告訴我?」
「我是專程來找你的。」道琳直截了當地道出她此行的目的。
卜傑的煙平空落了一截煙灰,他沒去理會;靜了一下子。「道琳,你應該也很清楚,我們兩個已經不可能了。」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可能,我們從十七歲時就相愛,誰也不可能輕易就將這份情忘得一乾二淨。而且你看,我已經戒酒成功了,傑,你一定不相信,我已近兩個月幾乎滴酒不沾,這是我答應過你的,現在我做到了。」
做到了,只是已太晚太晚!道琳恐怕永遠不明白,很多事一旦錯過時機,即使花雙倍努力也難以挽回;尤其是:若傷了一個人的心的話。
「恭喜你。」
「我說這些並不是為了聽你這句話。卜傑,我們之間總還有可為,能夠重新開始吧?」
「在簽下協議書的同時,我們應該都談清楚了,不是嗎?」
「此一時彼一時也。自從爹地走了後,我更發現自己少不了你。」她握住他的手,舉到自己的唇畔輕輕撫挲,「想想我們過去了也有過相當不錯的時光,那些甜蜜的話一直在我的記憶裡,我不信你真的能忘記。而且,今天看到我,難道沒有提醒你一些特別的感覺?」她的眼中蕩漾著危險的嫵媚。
卜傑溫和地抽回手,「道琳,都過去了。」
「難道不能再給我一個機會試著挽回,讓我努力再感動你?」她帶著前所未有的謙卑。
「你想你挽回得了一個孩子的生命嗎?」一句輕輕的話卻挾帶著巨大爆發力,頓時瀰漫在兩人之間。
半晌。「我說過了,那是意外。」
卜傑沉默而痛苦地凝視著她。
「而且如果你想要孩子,我們還可以生,要幾個都是可能的。」
卜傑捺熄煙火,「道琳,這件事到此為止,別再提了。」
駱道琳念頭一轉,「傑,是不是你現在交了新女友?你有新對象了?」
「我想這跟我們之間的事毫無關係。」根據他的直覺和對道琳的瞭解,她沒有完全告訴他實話;單刀直人會是最簡便的方式。「道琳,你就只為了這個原因回來嗎?如果想要達到目的,我建議你坦白會是上上策。」
道琳眼中有驚訝和不服之色,但不久即被欣然的微笑取代,「傑,你真是我見過最聰明的男人,而且是最懂得女人的男人。好吧,我告訴你非找你不可的另一個原因:我爹地的遺產全歸我,不過有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我必須在半年內結婚才能生效,否則就全數捐給慈善機關。」她點燃自己的煙,噴了口煙霧,「真是見鬼的遺囑是不?偏偏醫生保證我爹地立遺屬時的精神狀態是百分之兩百的正常。」
駱老爺子的脾氣是出了名的刁。卜傑笑了,「那為何非找我不可?我相信你有一軍隊的強尼、大衛和丹普森正排隊等候點召。」
「我們想要的是你,我和爹地。」道琳毫不避諱地正視他的眸子,這一回沒有矯飾與偽裝,她就是直接,「你曉得我爹地喜歡你,你走了以後,他沒罵我,但跟我生悶氣。而我,我想你。我是認真的,希望你能考慮我的提議。」
卜傑沒有第二個答案,「不可能的。」從一開始就沒有第二個選擇。那是什麼時候?是他最後一次將偷溜出勒戒所的她從男人堆裡背回她父親家時就已這樣向自己做了宣誓;所有努力都做盡,心也被傷害殆盡後,他所能選擇的也只有結束一切,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真的,都過去了!
只是道琳仍難以相信、難以理解這層道理。只要她認為還有希望,她就會不顧一切去爭取,達到目的方才罷休。
時間!她需要的只是時間,叫她再度信任她的改變。
「傑,至少答應幫我一個人忙,我想借你的地方住。」她知道他目前獨居的大廈。只要給她最親密的空間,力氣就至少節省了一半。於是在他還來不及提疑問前就先表達了自己的孤立無援。「一個單身女人在都會區獨來獨往就夠引人注目了,獨宿飯店說不定還會惹上不必要的騷擾和麻煩。」
「住飯店才合你的品味,而且做什麼都方便,設備齊全。」
「可是你也知道我最怕一個待在陌生的地方,有你作伴,我才不會神經緊張過度。」
「可能不太適……」
「我不會待上很長的時間,或許等處理完我爹地在此地的一些瑣碎事務後,我就得飛回去打理公司的業務了。」
搬出駱廷軍,卜傑就算再不願意,也不能再堅持下去了。相安無事吧!或許道琳這趟回來,也許能化解他們之間曾糾結交纏的愛怨;也是道琳學習放掉嬌縱習氣,真正懂得成熟與瞭解的時候。
雲霏和卜傑在家門口分手,她看他駕車離去,轉身險些撞到一個人!那是志光。
「你怎麼會在這裡?嚇我一跳。」
「我在等你。」志光兩手插在口袋中,假裝不經意地,「那個送你回來的男人是誰?」
「是這裡的房東,你們沒見過。」雲霏不得已撒了個小謊,她不想在此時滋生事端招意枝節。
志光沒多問,腳下踢著石子,「走走,談一談好不?」
「可是愛咪大概在等我回去吃飯。」
「我剛跟她說過你會晚些回來,不介意吧?」
他們信步散步到社區小公園的溜冰場。由於是晚餐時刻,公園裡空曠無人,涼風習習,是晴朗無雲的夜晚。
「你不是有話要說嗎?」雲霏倚在低低的欄杆上,手伸到腦後攏攏散落的髮絲。
「我要離婚了。」
雲霏的手停頓下來。「是你『想』離婚還是你『要』離婚?」
「我會離婚的。」
「你才結婚三個多月……」
「感覺上卻比三十年還漫長!我她,怎麼可能生活在一起?要怎樣共同過完這一輩子?」
「可是你母親不會批准的。」雲霏看著他,「你忘了嗎?」
「這次說什麼也不讓我媽影響我的決心,除非她狠得下心叫我一輩子栽進這個有如悲哀墳墓的婚姻裡。最近我們家鬧得雞犬不寧,彼此關係惡劣,你一定想不到是怎麼回事。」志光坐在鐵椅上,「小棋並沒有懷孕;結婚以後,我媽催說要陪她去作檢查,她才改口說醫生的檢驗結果錯誤,因此和我媽弄得不太愉快;有一次我被同事灌醉酒,、她聽到我整夜喊你的名字,氣得一個禮拜不跟我講話。她心情不好,開始跟我姊吵,跟我媽也冷言冷語的。我媽有次被氣哭了,直喊心口疼。人真的會變,尤其女人善變得可怕,是不是?」
雲霏不禁在心底暗想:要把這些過錯全歸咎到那個女人身上也不盡然公平,不是嗎?人的確是善變的,尤其是一個等不到愛的女人,怨與怒會讓一頭小綿羊成為張牙舞爪的猛虎。
「雲霏,過去是我犯錯,只希望還有挽回的機會,你說呢?我現在彌補,是否還來得及?」
雲霏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有些愕然,志光卻將她的沉默當作默認。驚喜地捧住她的手。
「這太好了!雲霏,我就知道,你會等我……」
雲霏猝然躲開他,「不是這樣,志光,我們之間已經不可能了。」
「是因為剛才那個男的?」剛剛他就起疑心了。雲霏和那個男人熟稔親暱的舉止叫他心生嫉羨,那才不止一般「房東」和房客的關係。
「他叫卜傑。」雲霏不想再隱瞞。讓他知道了也好。
志光堅決地搖頭,突然有了無比勇氣,「不!只要你與他未成定局,我就還有機會。除非,你對我已完全沒有感情了。」
「當然不是那樣。」雲霏真誠地,「我們認識那麼久了,再怎麼樣,也算是彼此的知己,這是不容抹煞的。」
「這就夠了!」他只怕她狠心拒絕他,怕她斷了他的念,那他的人生真是一片灰暗無望,「我不敢奢求太多,只求你別一下子回絕我!給我機會,慢慢看我的表現,我會用行動證明我的決心和我對你的感情。」他的輕聲軟語叫雲霏說不出話了,他已如此「謙卑」,處處退讓,處處祈求,她一想到這裡就硬不起心腸來,不忍傷害他。這念頭一激盪,她不自由主歎了口氣。
「不要歎氣。」志光滿抱希望地,「我的問題一定很快就會得到解決,你等著,我不會再錯過和你相守一生的機會,我會努力的。」
雲霏聽了,心底更糾緊了千堆密密麻麻的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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