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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歐倩兮]發燒新戀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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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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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22:1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發燒新戀曲  作者:歐倩兮

楔子


  以霏在日記裡留下這麼一段話:

  我是癡了,我是迷了,我是狂了;我不能吃,不能睡,也不能想;我一忽兒傻笑,一忽兒落淚,一忽兒迷惘,一切只因我愛上一個人,這個人帶給我的又是悲喜,又是甜蜜,又是瘋狂!為他,我情願掏空自己,傾盡所有──我不後悔,哪怕失去自己,哪怕失去一切。

  素箋上,字字動情,字字激烈,字字決絕,更有股執拗的大膽──北海岸升起第一顆星的那個黃昏,也是這樣的大膽。

  營火初燃了,那群大學青年男女,在沙灘上揚起一片青春笑語。十步之外的那簇高大礁石,像是時空的交界,把這一邊的喧囂都隔開起來,礁石另一邊,是化外之境,帶點幽緲,有細香的喘息,纏綿的兩條影子。

  他的呼吸好急促,他的擁吻好熾熱,太狂野了。她在情迷恍惚間,感到心驚,微微掙扎起來,他卻將她抱牢,不許她抽身。

  「別走,以霏,」他用下頷摩娑她圓潤的肩兒,鬍渣子刺人,一種心酥感。

  他切切呢喃,「別離開我的懷抱。」

  「可是他們……」她的聲音嬌軟。

  「他們像一群蛾似的繞著營火,動不了的,」他的唇熱呼呼地,溯著頸而上,她自動仰起頭,迎接他流動而來的吻。「不會有人過來,這裡,只有我們,只屬於我們。」

  他的嘴旋即完全封住她的雙唇,一重重,一波波,吮著,吻著,把她整顆心,整副意識吞蝕淹沒。

  礁石另一邊,那些個吵鬧,真彷彿都低了,塌了,變得朦朧了,兩邊都是夢,而他的熱吻夾雜著唇語,更像是催眠。

  「以霏,以霏,我等著像你這樣的女孩,已經好久好久了,」又像對她表白,又像自言自語。然後,他把雙臂緊緊一收,像要把她的身子嵌入他年輕結實的軀體似的。「讓我愛你,讓我好好愛你,好好疼你,以霏,讓我擁有你!」

  說到後來,竟像是乞求。

  她感到一陣激動與疼惜,掙出雙手,捧住那張俊秀的面孔。他又何必乞求?

  她就像一朵浮萍,而他是漩渦,她已經陷落了。

  他是無需乞求的,而她亦是沒有選擇的。

  一陣浪潮打上沙灘,打濕她雙腳,她吃了一驚,他立刻抱著她翻過身去,像妒嫉,也像爭寵,不許海水沾惹她一點點。這是保護還是獨佔,她不知道,只知道突然之間,她的生命只剩下一個很小很小的願望。

  或者說是很大很大的願望。

  她要這雙手臂永遠環抱著她,維護她,一如天長地久那樣的多情。

  她頓時攀住他沾滿沙粒的肩頭,激昂相問:「你是真心誠意的,是不是?

  你待我的這一切,都會一直到永遠?」

  他不再吻她,只把頭抬起,凝視著她,雙眸在漸深的夜色裡,宛如兩簇焰光,專注火熱,彷彿可以燃燒到永遠、永遠。

  不再需要許諾,不再需要保證,甚至可以不要說話──就在他那雙熊熊燃燒的眸子裡,她得到了她要的回答。為這一眼,她可以死。

  她用窈窕的肢體溫存纏繞他,激情的衝擊那麼兇猛,她忍著痛,把它當成一種約定。她相信他,相信永遠,信得全心全意,給得沒有反悔的餘地。

  她是癡,她是迷?她是狂了。北海岸的夜黃昏,她傾盡所有,付出一切。

  後來她才明白,永遠那麼短暫,又那麼狹隘,竟讓人走到無路可轉圜。自己是萬不能接受永遠以外的一切,在她心目中,永遠不是一個結局,不能瓦全,永遠是一種境界,是她堅持的完美。

  她的心從癡迷癲狂中,漸漸冷了,枯了,變成了灰──她終於決定永遠做個了結。

  選在人們為一年之始歡騰的那個假日。這一天,對她來說,究竟是開始或是結束,不必再分辨。

  「姊,我回來了!」

  薄暮裡,她那年僅十六、天真爛漫的妹妹,跑過花木扶疏的小院落,在階上踢掉一雙杏桃色布鞋。「噯,累死人了,」她朝屋裡嚷道,「小路好陡,九彎十八拐,那些男生還叫那做歡樂急轉孿。」

  她跨進客廳,讓登山背包往門邊一坐,手上的紙袋搖得沙沙響。「你最愛的洛克麵包,剛出爐的唷!」

  她小心把一袋披薩餅移到另一手,披薩氣味嗆,容易把洛克的芳香熏膩,這是姊姊說的,這一來,姊姊是會拒吃的。

  姊姊就是這樣,洛克不能染上披薩的氣味,蛋塔不能和大蒜麵包聲氣相通,她只愛單一純淨的束西,碰上佐料多,氣味雜的東西,她就下不了筷。

  吃還是小事,別的,姊姊的潔癖就更徹底了。她的衣櫃裡,內衣放一格,襪子放一格,毛巾手帕又放一格,同樣不能混雜放置。她的文具皮包衣鞋,看來永遠那麼簇新,誰也沒辦法在上面找到一點污損。她凡事一絲不苟,寫一封信,從頭到尾沒一字塗改,連答考卷,都是字字端正,刻出來似的。你信嗎?

  做妹妹的扮鬼臉想。

  總之,姊姊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按她的格律,她的規矩,像一首詩,一闕詞,貼妥工整,是從來也不肯失誤錯亂的。

  媽常為姊姊這種性格擔憂,說是執拗太過,水清無魚,怕她沒有福氣。

  然而姊姊是最最有福氣的女孩了,打小就是個美人胚子,蕙質蘭心的,活脫脫像是畫在黃紙絹上的神仙人物。學校的功課頂尖不必說了,琴畫才藝,更是獨到。這樣的女孩,換成別人,氣焰都要高過天了,但是誰又比得上姊姊的謙和、溫柔和斯文?她從來沒有一絲驕氣,所到之處,都被人當成明珠似的捧在手心裡疼。

  人人都疼姊姊,姊姊最疼的是她。

  她是家裡的迷糊鬼,闖禍精,破壞狂,爸爸總叨念,算來毀在她手裡的東西,開家百貨公司絕對綽綽有餘了。

  天知道她老是在惹麻煩,出岔錯,沒一天不遭爸媽的責備,但是姊姊總是護她,不是討饒求情,就是頂罪受罰。別以為這樣她會懂得報恩,她偏愛淘氣作弄姊妹,可是姊姊終究不曾生氣,她太疼她了,好處都留給她,比如說姊姊的零用錢,倒有一半是她幫忙在花。

  還說呢,今早她臨出門的當兒,姊姊從房間出來,又把一疊鈔票塞給她。

  嘩,有五千元之多呢!她結結實實吃了一驚,反而遲疑起來。

  姊姊硬要她拿下,說她自己不再需要用錢了。

  姊姊是昨天從台北的校舍回家來的,不知道是否坐車坐累了,神情看來很是晦暗疲憊。

  她打了一晚上電話,不知道找什麼人,始終沒有著落,又好像一夜沒有睡好,今晨起來,漂亮的眼睛絡織著血絲,臉色凝白得好像剛從冰箱倒出來的鮮奶。

  「以霏,」不是事態嚴重,她是絕少對姊姊直呼其名的。

  「你是不是病了?」

  以霏搖頭,勉強一笑,握住她的手,勁道好軟柔。「你不是七點鐘在車站集合嗎?」

  她抬手要看表,腕上空蕩蕩的,她慘叫一聲:「完蛋!我昨天又把表摔壞了!」

  以霏搖搖頭,返身回房,拿了自己那只系有繡花表帶,十分雅致的手錶出來,仔細為妹妹佩上。

  「以後這只表就給你了。」以霏柔聲道。

  「真的?真的?哦,棒耶!」小丫頭樂不可支。姊姊這只表,她覬覦有好一陣子了。不知道為什麼,妹妹穿戴用的,就是特別有靈氣。

  姊姊喜歡的東西,十有八九,她都要來得更中意,不旋踵也都要落入她手裡。

  「路上小心。」以霏叮嚀著,拉著妹妹的手,遲遲不放,臉上竟有種如是依依不捨的表情。

  妹妹唎嘴一笑,露出小巧整齊的牙齒,響亮回道:「沒問題。」闖禍精凡事總說沒問題。

  以霏卻彷彿放不下心。「你可要乖乖的,要聽爸爸媽媽的話,要照顧爸爸媽媽呀。」

  女孩愣了愣。姊姊的神情好奇怪,嗓子帶著哽咽,好像就要哭了似的。她不過就和同學去爬個山,而且今天要聽的也該是領隊的話,不是爸媽的話,爸媽到香港旅遊去了,不是嗎?

  她變得不安了,躊躇喊了聲:「姊……」

  以霏驀然把妹妹擁入懷裡,下巴抵在她肩上,纖秀的身子直顫著,像在嗚咽。很快她把妹妹推開,擠出笑容。

  「好出門了,你不是要洗刷遲到大王的恥辱?」

  見姊姊笑了,她才跟著笑逐顏開,拎起背包往大門沖。「晚上買好吃的東西回來給你!」

  話一拋,她身懷巨款,手戴繡花表,興匆匆出門玩樂去了。

  直到暮色低垂,這才蓬頭垢面的回來。

  屋裡頭異樣地寧靜。

  「姊,你說氣不氣人,有個男生一路笑我的貓頭鷹背包像只大蝙蝠──」女孩踩步走到姊姊房間,用膝蓋頂開微合的門扉,見房裡沒人,還覺得納悶。

  浴室的門被風吹響了,聽來有些荒涼,她回過頭,門開了半扇,裡頭有影子。

  「姊……」她走過去,先是一般腥味,門縫下一半是白,一半是紅,白的是瓷磚,紅的……她用力貶巴眼睛。那是什麼?嗆鼻的氣味──那是血!

  她一腳把門踢開,赫然眼前,都來不及發抖,整個人就結冰了,沒法子喘氣,沒法子尖叫,沒法子動彈,不能做一切反應,一輩子從不曾這樣魂飛魄散過。

  浴室裡背窗的角隅,她那總是甜孜孜、笑盈盈的姊姊,深垂著臉龐,一把黑髮霧一般籠住半側身子,穿一身雪白的睡衣,像朵荷花斜坐在一地紅灩灩的血泊中。

  「姊……」她聽見小動物似的驚嘶,那是她的聲音嗎?

  以霏一隻手,白皙皙的,落在地面,腕上血肉模糊,暗紅的血絲,蔓籐一樣爬了一地。

  這是惡作劇,一定是!姊姊在開玩笑,在作弄她,嚇唬她!

  「起來,以霏!」她尖著嗓子喊。「你別想嚇倒我,我拆穿你了──起來、你起來呀!」

  她吼著,叫著,求著。

  以霏不言不語,不移不動,像座木雕,像尊石像,像……像個死人。

  她撲向前去,抓著姊姊的雙肩,拚命搖撼她。已經來不及了,還是想把她叫醒。「姊,你怎麼可以這樣?」聲嘶力竭地質問。「你到底怎麼了?你醒來,你說話呀!」

  她跌跌撞撞奔出去打電話,再跌跌撞撞奔回來,抱住姊姊沈甸甸的身子,想暖和她,等救護車來救她。嗓子失了聲,雙唇依然翕動著,一遍遍追問──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

  以霏的唇泛成灰白了,一雙眼睛也永遠合上了,問不出的答案和理由。可是答案和理由就在那裡──在姊姊死前一把燒了的灰燼裡。

  一座焦黑的小金字塔;日記,信件和相片,堆在以霏腳邊,俱已成灰。

  姊姊終究是去了,成了一抹美麗渺茫的霞光,不復再得,但那灘血泊,那堆灰燼,和灰燼裡燒得只剩一半的相片,卻從此停留在她的生命裡,化成夢魔,混為一片,而含混中總有個畫面特別清楚。

  相片上那張臉。

  一張年輕人的臉,黑髮凌亂,雙眉飛揚,還有一雙即使在枯黃的相片上看來,都教人驚心動魄的炯炯目光。

  八年了,八年來她始終記得那張臉,始終夢著那張臉,也始終恨著那張臉。

  可是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張血泊裡的臉,灰燼裡的臉,夢魘裡的臉,在八年後的此時此刻,竟這樣神靈活現地向她迎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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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23: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午後的三月天,春雨織得像一張網。一部熠生輝的Lexus車,在見飛大樓曠野般的廣場霍然停下,車門一敞,他矯捷地下車。

  「快,我們上樓去。」他向前座司機客氣地揮個手,馬上催促起跟著下車的一個小伙子。

  小伙子把頭上的運動帽一拉,一疊大大小小的紙板盒抱在懷裡,跟著他奔上青石鑲邊的花崗岩大階。

  他帶了一身水氣,像一陣風,又像一陣雨,襲入大門,室外的料峭寒意,都引了進來。

  他穿著勁黑的牛仔衣褲,足登黑色帆布鞋,跨過瀏亮的大廳,足音雖沉,但昂首闊步,卻又聲勢赫赫的。

  那頭墨濃的黑髮,閃著一顆顆水珠,一片凌亂──和相片上的形容,是一模一樣的。

  約露佇立在廊道一頭,胸口直打喘,茫然地張望。從沒上過這個樓層,其實,見飛大樓她前後也才來過三回,除四樓的編輯部,其他部門,一概不曾涉足。

  這條廊,左側是會議室和展示廳,右側三間辦公室,全是門禁森嚴。廊上空空落落,兩頭黑,別無一個人。

  有那麼一會兒工夫,約露覺得她好像在夢遊,在幻想裡追逐幻想裡的人物,自己愚弄了自己。但這不是幻想,那人也不是虛影,她鼻尖還有他帶來的水氣和寒意呢。

  他是上來了,那部私人電梯就停在這個樓層,就在這幾扇緊閉的門扉當中,其中一扇,把他屏障在內,把她檔駕在外。

  約露徘徊著,不知是要逐一敲門找人,還是站在這兒守株待兔?突然間緊張,怕他來了又走了,怕把人給追丟了。

  也許她該先搜這座大樓裡的日本人……

  「什麼事,小姐?」

  冷不防一個重低音在後方響起,約露一旋身,見廊道那頭,一條龐大的人影向她趨近,此人腰際所繫又是警棍又是呼叫器的,顯然是見飛的警衛人員。

  他來到約露眼前,胸前的識別證證明是「警衛組長」,約露抬頭看他,登時傻眼──「他」──不只是警衛組長,還是個女人!

  這女人──但願她的存在,不會損及男人的自尊心──生了副拳擊選手的體型,一截脖子粗壯得像樹幹,削薄的頭髮下,是張不甚起眼的面孔,而這張不甚起眼的面孔,卻有著令人忘不了的表情,那就是它根本沒有表情。

  「我……我來找人。」約露立在她面前,像個小孩般的幼稚。

  女警衛組長目光犀利地看她。「你不是本公司的員工。」

  不像疑問,卻有疑問的意味。約露還未回話,她儼然已知道答案。

  「我在雜誌部門做翻譯……臨時性的。」她不自在地回答。

  老天!這女人讓約露覺得自己鬼祟得像企圖炸了紐約世貿中心的恐怖分子!

  「這是你的?」她拈出一張卡片問道。

  約露下意識地摸摸衣襟──胸前的臨時識別證不見了。她小心接過那張卡片一看,果然是她的。

  「謝謝……可能是剛才上來掉了的。」約露囁嚅道,看著女警衛組長那張盾牌似的臉,心直往下跌。鐵定要被轟下樓了。

  沒有人會當追逐一個只在相片上見過的男人是件緊要的事。

  即使這個男人害死了她姊姊。

  「你找什麼人?」她卻出人意料的這麼問。

  約露鬆一口氣,緊接著又是一愣,她根本不知道要找的人叫什麼名字,是什麼身份。

  「有兩個人送樣品上來給……成經理,日本客戶等著看。」她把大廳聽到的話,照本宣科說一遍。

  女警衛組長也不追究約露找他們做什麼,卻嘟噥一句:「你不把鞋穿上?」

  然後,她轉身兀自推開文具禮品部的門。

  就在約露紅著臉,跟隨穿上鞋之際,警衛組長堵在門口,向辦公室裡的某人問話,「剛剛有人送樣品上來給成經理?」

  「噢,新莊廠的業務員,好小子,來去搭老闆的大房車,見飛干十年了,也沒他風光。」

  裡頭人嚅嚅回道。

  「人呢?」

  「下去了,到地下室庫房去了。」

  警衛組長回頭看約露。「你聽見了?」

  約露蹭在那兒,咬著下唇,滿臉燠喪。

  她不相信她能再追到地下庫房去,她不可能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大樓裡頭上下闖,這位雄赳赳的女組長也不肯放的。又像小時候在斜坡上追皮球,愈追,那球就愈遠。

  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挫敗,這壯碩得像座山的女人,看她半晌,還是面無表情,但她回過身,擠進門裡在電話上按了幾個鍵。

  「老羅,」她對話筒喊。「新莊廠的業務員在不在庫房?」

  她聽了片刻。「好,謝謝。」

  她放下話筒,回頭對約露說:「抱歉,小姐,人走了。」

  約露怏然返家。

  位於木柵的三房公寓,對一戶只剩兩口人的人家來說,是寬敞有餘了。

  當年,把風城老家近二十年的獨門院落實了,移居到台北來,家裡的經濟狀況並不寬裕,約露主張買兩房公寓,母親卻堅持得備有三房才行。

  「以霏住哪兒?」她這麼問。

  於是以霏有了自己的房間。她的衣裙手帕,書籍畫冊,和那把六孔梆笛,全一如她生前的擺設,井然地各置其位。她床邊依舊懸著一副古色古香的蓮紫色雙聯結,那是她念高二那年,母親為她打的中國給,她佩在腰際做腰飾,去參加生平第一場舞會,不知迷煞多少人。

  她們把她的黑色譜架立在窗前,琴譜翻到第十四頁──她生前練的最後一首笛曲。

  這幢公寓不同於老家,很寂靜,沒有音樂,沒有笑聲,如果約露不在,甚至燈也不開。

  「媽,我回來了。」她進了幽暗的客廳。

  屋裡蕩然的回音,客廳不見人,母親房間也不見人,約露的頭皮開始發麻,手腳打起抖來。噩夢,噩夢,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回家十秒鐘內找不到人,那種歇斯底里的驚慌就會冒上來,瘋狗浪似的。

  她眼瞄著浴室,人往以霏的房裡沖。「媽!」

  她在那兒。

  佝僂著身子,小心翼翼把一隻圓盒子棒在桌上。

  「你回來啦,」她母親抬頭輕聲說,露出個小小的笑容。

  「今天以霏生日,我給她買了盒蛋糕。」

  在窗口的暮光下,月凌的臉龐顯得出奇的年輕秀麗──彎眉毛,大眼睛,桃尖似的下巴領兒,和以霏簡直同一個模子打造的,只是她的身子骨太過單薄,一套米白家居服穿在身上,空蕩蕩地像只袋子。

  約露沒來由地一陣心酸。

  她放下皮包,走向前去。「今天是以霏生日,我都忘了。」

  她喃喃道。

  這可真像小說情節,不偏不倚在姊姊冥誕這天,碰上害死她的人。但是小說情節不會在見飛七樓嘎然而止,如果由她來安排,她會讓自己在大廳截下那個人,啐他滿頭口水,再把他推入那部電梯,讓電梯一路墜下十八層地獄。

  月凌把蛋糕盒子打開來給約露看。她收回思緒,湊近去端詳。「是在巷口買的嗎?」才只一瞥,便嚷了起來。「羅斯福路?你到羅斯福路去買蛋糕?」

  她母親接著雙手,解說道:「巷口那家沒有布丁夾層的,以霏喜歡布丁夾層的。」

  「媽,」做女兒的一臉不以為然。「你為什麼不提醒我,讓我從外面買回來呢?外頭又是風又是雨,一個大意,身體又鬧出毛病,很麻煩的。」

  「看著今天精神還不錯,老在家坐著也挺悶的,這才出門,不礙事的。」

  約露歎口氣,瞄瞄璧鐘。「不早了,我換個衣服就去弄晚飯,吃過飯,我們再……」她喉裡一陣哽塞。「替以霏慶生。」

  於是,約露淘米炊飯,清炒一把綠椰菜,母女倆就一鍋雞湯,簡單吃了晚飯。飯後,約露裝作性致勃勃問道:「我們在哪兒切蛋糕呀?」

  她們決定還是到以霏的房間去。她們幫她插上三支臘燭。

  燭光亮了,母女倆卻沉默下來,氣氛變得低沉。

  約露陡地一跳,喊道:「我們不唱生日快樂歌了,以霏老說這條歌怪聒噪的。」

  以霏沒這麼說過。

  約露代把臘燭吹了,頃刻即滅的燭光,飄出一抹煙白,約露心裡有點痛,也不敢有任何表露。匆匆切了四份蛋糕,兩份擺在空位子前,看來更淒涼。

  她吞一口蛋糕。「這布丁好香好甜,媽,你這趟路算沒有白跑。」語氣是嫌誇張了些。

  月凌點點頭,神色卻有些恍惚,約露發現她是在傾聽後頭鄰家的喧嘩。那戶人家同樣有雙花樣年華的女兒,只要姊妹倆在家,總有鬥不完的嘴,扯不完的笑話。哪家姊妹不是這樣?

  「哦對了,媽,告訴你唷,」約露試圖引開母親的注意力。

  「明天我還得到見飛,慕華有份資料要我整理,可能要忙上幾天。」

  她談到一些工作上的情況,碰上那人的事,絕口不提。實則母親並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的。

  末了,她手拈著叉子,看著母親。「你一個人在家沒有問題吧?」

  月凌回過神,搖搖頭,拍拍女兒的手,對她微微一笑,笑裡依然有著那抹去之不了的淒側,好像她這一生再也快樂不起來了似的。每見到母親這般的形容,約露就起淚意。

  從前的母親是那麼美麗和悅,和眼前這個恍惚且憔悴的女子判若兩人。八年前她接踵失去愛女和丈夫後,昔日那位人生過得安逸滿足的梁師母,就再也不是她了。

  幸福的女人,是最禁不起打擊的。

  吃完蛋糕,約露又和母親聊了片刻,見她漸有倦意,更催促她上床安歇去。

  約露把廚房和桌面收拾乾淨,回自己房間,在燈下默然凝視桌角一幅檀木框成的全家福舊照,畫面上的父親──在省中被喻為才子的梁老師,依稀一張爽朗的笑臉。

  約露的胸膛又被一隻手一把揪住。哦,為什麼她始終習慣不了這種悲痛的感覺?

  父親是個性情激昂的人,向來大喜大悲。賞心之餘,眉飛色舞;不平之餘,氣憤填膺,高興與不高興,比四季變化還要鮮明,這或許就是他喪女不到一年,即跟著撒手去了的緣故吧,約露閉眼哀戚地想。

  昔日省中同學課餘總愛找梁老師打球,年近五旬的他,換上球衣,和一群小伙子打成一片,滿場飛奔大笑,但是以霏死後,他整個人變了。春天那個學期,他在課堂上教書,提到長女的油彩天分,突然掩面痛哭,把一班學生嚇呆。

  勉強上完那學期,即提早退休了。

  半年之後,他鬱鬱以終。

  至死都不知道即將大學畢業的愛女,何故突然自殺而死。

  沒有人知道。

  以霏把所有心事收埋在日記裡,像珠寶藏在珠寶盒裡。割腕之前,她一把火給燒掉,準備一起帶走似的。只讓約露在灰燼裡找到幾片殘頁和半張焦黃的相片,然而就憑這斷簡殘篇,約露便肯定有個人和姊姐死,脫離不了干係。

  約露起身走到櫃前,推開底層抽屜,從什物中翻出一隻小糖果盒,捧回桌前。

  她慢慢啟了盒蓋──躺在盒底的那殘存的日記和相片,像秋天地上的枯葉子。

  她把相片挑出來,左半邊的畫面燒去了,只約略可見到姊姊立於中央的輪廓,相片的右半邊則仍完好,那年輕人的半身影像,黃暈暈的,還是清晰。

  大學生的模樣,一雙有力的眼神,目不轉睛看著鏡頭,看著約露。

  這麼多年,相片上這個陌生人,成了約露最憎恨,卻也最熟悉的人,數不清多少日子,她帶著滿腔烈火看著相片,看著他,在心裡譴責他,詛咒他,痛罵他。她把他的眉目相貌看得如此仔細,如此熟悉,恍惚間覺得他是活的,會呼吸的。他回眸看她,那雙眼睛彷彿轉動了起來,那樣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逼真得就像……就像今天她在見飛大樓看見的他。活生生的他。

  怎麼也沒想到會有親眼撞見這個人的一天,但是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一場追逐徒勞無功,她隨後被女警衛組長「護送」下樓,也只知道他是見飛新莊工廠的業務員,此外,一無所獲。

  九月,小方伴我北海岸序──相片背後,一行姊姊的手跡。

  八年前,約露已經知道這姓方的男孩便是禍首,八年前,她也曾經想要找出此人,同樣一無所獲。

  她扔下相片,把臉埋入手掌心,無由地心灰意泠。

  找他做什麼?指責?咒罵?這樣的復仇,未免太廉價。敢情她還能像那古代的俠女,衣袂飄飄,提劍去為親姊雪仇?八年了,以霏的魂魄早已灰飛煙滅,慈父也接踵而去,就算今日尋得此人,得報此仇,破碎的家裡還能再回來什麼?

  何況她沒有劍,只有母親。父親死前以驚人的力道抓住她的手,狼狠對她說:「照顧你母親,否則爸爸不會原諒你!」

  從那時起,她從小女孩變成了大人。

  約露猛地坐起來,抄起那相片。不,她不想再找這個人,不想再見到他、再記得他、再讓他挑起記憶、再讓記憶折磨她。

  她悄悄奔入廚房,搜出一盒火柴,決心讓這張火里餘生的相片,真正化成灰。火焰伸出小舌頭,才剛觸了相片那麼一下,約露又狹然把火拿開,飢渴的小舌頭顫著,旋即死去。四周又是一片黑。

  她趁黑木然地走回房間,相片又放回糖果盒,收入櫃裡去了。不能把姊姊最後的樣子毀了,她這麼告訴自己。

  深宵時分,約露躺在床上,望著映在粉璧上間淒淒的目光,一遍遍重複──把今天忘了,把過去忘了,一切統統給忘了。往事都去了,她不要再沉緬,不要再憤怒,不要再傷心。

  她下定了決心。

  一個人的決心,有時候不是意志力能主宰的。隔天,約露到見飛大樓,總算有了深刻的體認。

  一進編輯部,就碰上總編慕華。

  「約露,你來得正好,」慕華挽住她的手道:「我們剛收到紐約最新一季的服裝資料,勞你看看。」

  三個月前,慕華找她為雜誌社編譯外文稿子,她欣然接受,雖然不是正式職份,每月萬把塊的稿酬,對家況也不無小補。

  她在入口處一個位子落坐,審閱起那批資料,今夏預定推出的一系列粉領族服飾專輯,需要部分外文稿子配合。「風華」雜誌自轉型之後,摘下一般女性雜誌濃妝艷抹的面貌,轉為具有研究性的深度報導,外界評價極高。

  據說這是現任社長的手筆。

  「風華」有位才氣縱橫的年輕社長,約露早有所聞,她卻不知道一個人可以被愛戴崇拜成那個樣子。辦公室一干女職員,從他事業上的雄才大略到他當天穿了什麼顏色的襪子,都可以成為話題。好像在這群女人心目中,只有她們社長是天下一等的男子,外頭十個男人加起來,都及不上他的一根腳趾頭。

  約露到見飛的次數有限,還沒機會見到這位顛倒眾生的人物,好奇心一直都在。

  她伏案兩個小時,完成一份大綱,然後到後頭去與慕華做點商量,正要回座,忽然見個身形高大,穿件鐵灰色翻駝毛領夾克的男子,推了玻璃門閒閒踱進來。在門側整理信件的工讀生,一個轉身,不意和他撞上,他忙伸雙手扶住她。

  「小心,」他說,放開她,上下打量她,臉上蘊著笑意。

  「哪來這麼漂亮的運動衣呀,舒妹妹!」他用一副任一個女人聽了都要頭暈貧血的低沉噪音問。

  小妹拉拉桃紅上裝,害躁地回答:「校慶嘛,學校發的。」

  「你穿來很搶眼。」他笑道。

  小妹臉紅了。

  他一回頭,對門外路過的某人喊道:「孫小姐,銷假上班了?」

  對方應了聲。

  「做了媽媽,還是風姿依舊呀。」

  這話引來一陣嬌笑。

  約露覺得兩鬢熱脤冷縮,一雙手忽冷忽熱。

  是他!昨天她連追了七層樓,遍尋不著的……痞子!如果世界上有這麼多巧合,人生就沒有所謂的命運了。

  她知道她咋晚下了決心,可是現在,現在就在她前方幾步路外,那個人站在那兒,嘻皮笑臉的,顧盼自得的,和全世界所有女人打情罵俏。這人似乎專對女人下功夫。

  她捏起拳來像握了把刀。

  他回過頭,瞥見約露桌上的文稿,順手抄起那份大綱,煞有其事地看了起來,隨後又動手去翻弄上頭的資料。

  約露只感到一股憎恨的血潮直往腦門沖,兩腳套了風火輪「咻」地掠回位子,劈頭便對他喝道:「請別亂動桌上的東西!」她這輩子對人說話沒這麼兇惡過。

  他抬頭看她,以極小心的動作,把東西歸回原位,臉上是好幾分詫異之色。

  約露心裡冷笑,不是所有女人都捧他的場。

  「這裡是編輯部。」唯恐不知似地加上一句。業務員跑到雜誌部門來做什麼?隱約中,她想。

  他慢吞吞回答:「我知道。」

  約露兀自一臉嚴霜逼視他,就算昨天還有懷疑,現下也絕對可以肯定了。

  那張臉,眉毛眼睛,如假包換是相片上同一人。

  「呃……對不起。」他像突然發規該道歉似的說。

  對不起!對不起換得回我死去的姊姊嗎?約露心裡尖叫。

  「你姓方,是不是?」她洶洶質問,沒有察覺辦公室的氣氛變了。她只想殺人。決心?

  去他的!

  他又是一怔,好像沒想到有人會這麼問他。他略帶遲疑地點點頭,奇怪的是,他的神色卻放鬆下來,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醞釀出來。

  「你……認識我?」他試探地問。

  「是!」她憎惡回道,隨即又否認,「不是。」

  他對她的態度似乎不以為意。「請你做個決定──是或不是?」

  他那口慢條斯理的低沉調子,不知怎地,使得約露的雙頰燎燒起來。「這一點都不重要!」

  「那麼,什麼才是重要?」

  約露痛恨他那種像在尋她開心似的口氣,她想咆哮,不許他用這副腔調對她說話,她想門外忽起了一陣騷動,一名粗碩的漢子闖了進來,直衝著姓方的男子嚷叫:「方先生,你不能就這樣把我炒了,我替見飛做牛做馬好歹也十二年了!」

  辦公室霎時鴉雀無聲。

  接著一位上了年紀,衣著十分體面的老先生,匆忙跟進來,拉住漢子的胳臂勸道:「老郭,有話好說,別衝動。」

  那漢子把老先生的手甩掉,照對著姓方的男子暴跳。「十二年,日夜加班,就差個全年無休了,整個印刷廠可是我一手撐起來的!」

  「所以,」姓方的男子徐徐挺起身,轉向那漢子,一八二公分高出人表的身架子,立刻讓對方矮了半截。「公司並沒有讓你空著手走,你拿的是資遣的待遇,不是解雇,你自己也知道。」

  那漢子嗤道:「那幾十萬?我還有老婆孩子──」「兩個葬身火窟的工人就沒有老婆孩子?小陳一對雙胞胎女兒才七歲,小吳甚至沒有機會見到剛落地的孩子,兩個家庭的悲劇難道就不算數?」

  「那是意外!」

  「不錯,意外──最近一年,印刷廠出過多少意外?當機、失竊不算,品管越來越差,客戶抱怨連連,幾十年名譽跌到谷底,這也是意外?趕工期間,領了一班師傅在廠子裡飲酒作樂,連機械故障失了火,都還茫然不知,兩條人命和上百萬的損失,你拿什麼負責?你還能說是意外?」

  姓方的男子一番話,雖說得不疾不徐,卻是句句堅銳,咄咄逼人。他手一抬。「這事沒什麼好說了,公司不迫究你的過失,也算抵了你的功勞,見飛和你就此扯平。」說罷,他轉過身,不再理會對方。

  「姓方的,你沒這權力,方家還輪不到你做主!」

  此話一出,像是觸動什麼機關,姓方的男子霍地旋身,聲色俱厲道:「你再不走,我不會客氣。」

  迸出怒光的一對眼睛,冷硬得像敲下來的黑礦石。連立在一旁的約露見他這副形容,都為之一震,無怪乎那漢子也要驚退一步。在一旁急得搓手的老先生趁機上前,想拉走那漢子,那漢子怒看了姓方的男子幾眼,突然向他用力一呸,在眾人驚聲中,悻悻轉身走了。

  「成經理,」姓方的男子彷彿沒看見袖上的那口唾沫,慢慢說道:「麻煩『送』老郭出去吧。」

  「送」字特別強調,成經理知道該怎麼辦。

  「是,方先生。」

  成經理走後,編輯部仍是一片安靜,一個個像寒蟬,大氣都憋著了。他回過身,看看瞠目站在那裡的約露,把桌上的大綱拿起來問:「你就是編譯嗎?」

  她啞然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

  「梁約露。」她不太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有種情勢大轉的不祥之感。

  他頷首,掃瞄大綱,然後把它放回去。「這大綱擬得很好──抓住了我們要的東西。」

  我們?他說我們是什麼意思?

  他舉步欲去,忽又想到什麼似的頓住。

  「對了,梁小姐,」他不慌不忙對她說:「我們做員工的,固然不必對老闆卑躬曲膝,但也不至於橫眉豎眼,是不是?」

  約露張口結舌,愕然看著他走。

  半晌之後,她回過頭,全辦公室的人都望著她。慕華坐在後頭,黑絲邊眼鏡掉到了鼻尖,搖搖欲墜。

  她嘎聲問了一旁的小妹,「他到底是誰呀?」

  「我們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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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24: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車過碧潭,直上華城路。方惟剛瞄瞄腕表,五時一刻,還比預定的時間早。

  深坑印刷廠的狀況尚好,他逗留了個把小時,即直接驅車回策軒探望叔父。

  叔父也沒有要求他需得在百忙之中,兼程回去看他。儘管來去匆匆,惟剛仍然盡量抽時間,不過是不想讓叔父失望。

  人生容不下太多失望,對叔父,對他自己都一樣。

  山上微雨,雨絲穿過車窗縫隙,從他粗毛線衣的領口鑽入,涼涼的,帶一絲令人保持警覺的寒意。

  一幢歐式麗宅巍立在山巔,黑色吉普車駛入車道。屋廊前一方碧茵的草地,有個瘦條人影狗趴式匍伏在一角。

  惟剛莞爾。是羅庸,不知又在種些什麼,好入神,都不知道他來了。他邁上花階。

  「腳下小心。」

  突如其來的一聲警告,使得惟剛猛地頓住,一腳懸著空,愕然低下頭。雨後潮濕的石板上,有只蠕行的蝸牛。

  「你怎麼知道?」惟剛小心跨過蝸牛,回頭望著它,稀奇地問。

  羅庸鏟他的土,頭也沒抬。「你當我是聾子,小子?我聽見你的車聲啦?」

  惟剛走向羅庸。「不是這個,你怎麼知道階上有只蝸牛?」

  「十分鐘前,那小不點兒挨在花床邊,照牠的速度來算,這會兒正好爬到你腳下的位置。」

  羅庸說著,把一簇暗綠底子畫著白紋的草葉,移入一隻紅陶小缽裡。綠葉紅缽,煞是好看。

  惟剛好奇地湊向前。「這又是什麼玩意兒?」

  「姑且稱之心字蘭,馬兜鈴科的,我還得查書才能確定。」

  「這不是一般園子買回來的吧?」

  羅庸朝綠蔭的後山努努下巴。「下午在山坳發現的,一大片,我採了一株小的回來。」

  羅庸是個奇人,身上的本事說也說不盡。信手拈來,不是一幅好字,便是一件精巧的手工藝品。惟剛小時候凡碰上問題,頭一個找的就是羅庸。因為世界上大概沒有他不知道的事。而且在惟剛心目中,羅庸的廚藝比哪家館子的大師傅都要好,在國外那幾年,他想念羅庸的炒飯和燜鴨,想得齒頰和一顆心都酸沁沁的。

  算來羅庸也有六旬的歲數了,他是怎麼到方家的?惟剛彷彿聽說是叔父方紹東對他有過筆恩。打從十年年嬸嬸過世後,加上惟剛三口人的生活,變一律由羅庸打點照料。

  「你上山去了?」惟剛問,看看宅子。「這表示老先生今天情況不錯?」

  「一早起來就拿手杖擂地板,嚷著要吃辣醬面。」

  惟剛大笑。叔叔常說,不是身強力壯的人,嚥不下羅庸那鍋教人五臟六腑都要滾燙起來的辣醬。

  他朝大門走去,卻又打住。「羅庸,別給他吃太辣。」他提醒道。

  「我沒做辣醬,我做了麻醬。」

  「他吃了?」叔父的堅持是出名的,連口味也不例外。

  羅庸回頭去種花。「吃了,他到廚房偷了一碟子辣椒和面吃。」

  惟剛又笑了,推開大門,從玄關的鍛鐵屏風往裡面看,書房的門虛掩著。

  他走了過去。

  老人家坐在窗前一張仿古胡桃木椅上,肩披了件蒼灰色,薄軟的羊毛外套。

  這陣子,他的身軀似乎有些松塌,不比往日的魁梧挺拔,就一頭花白簇亮的濃髮,還是那麼醒目。他們叔侄倆,別的不提,就這一頭濃髮,根根剛直,最是肖似,所不同的是一黑一白罷了。

  惟剛在門口遲疑不前,老人闔著雙目,卻不知是在假寐,或是冥想,惟剛不敢輕易打擾他,正想悄悄退下,老人卻出了聲。

  「惟剛?進來呀,你杵在那兒做什麼?」老人的語氣是急躁了點,可不失威嚴。

  惟剛趕緊入內。他自小在叔父家長大,叔叔待他的態度一向峻厲,惟剛對叔父始終是極敬畏的心理。

  方紹東看著惟剛,蹙額質問:「我剛打電話到公司找你,你跑到哪裡去了?」他那口吻,像在訓斥貪玩忘事的孩子。他不是不知道惟剛到哪裡,秘書告訴了他,他還是要質問。

  方紹東是躁急易怒的性子,兼之極端挑剔,任何問題,追根究柢,咄咄逼人。他屢在公司毫不留情地把幾名高級主管訓得落下淚來,但是惟剛打小在叔父面前,是從來也不落淚的。

  他知道只要他表現得軟弱,叔父會更加嫌棄他。

  「我巡了一趟印刷廠。」他回道。

  方紹東指了一張緞面椅子,示意他坐下。「廠裡情形怎麼樣?」他問。

  惟剛坐下來。「廠務暫交給老林負責,過兩天受損的機器就可以愎工,兩個工人的撫恤事宜都辦理好了──,我特別交代廠方注意安全,這種出人命的事,不能再發生。」

  方紹東頷首。「我聽成經理說,老郭上午到公司找你鬧去了?」

  惟剛點頭,老人沉吟道:「老郭過去也是個人才。」

  看老人的神氣,竟像有袒護的意思,這也難怪,老郭是方老一手帶出來的人。惟剛不敢忤逆叔父,但他和叔父也有那麼一點相似,該堅持的,必得堅持到底。

  「老郭失職情節嚴重,他必須為這個事件負責。」惟剛說得溫和,但言語間蘊有一股強硬。

  紹東凝著面色,沉默一會,終於說道:「給他一筆安家費,他家有個智障的孩子。」

  惟剛早知道叔父會這麼吩咐。「已經照辦。」

  老人這才點了頭,改問道:「你的新雜誌進行得怎麼樣?」

  提到新雜誌,惟剛的臉色一亮,躍然興奮起來。這本綜合性刊物,早兩年前就開始籌畫,投下心血無數,所有對文化與傳播的理想,盡見於此。

  「很順利,」他回道:「頭三期的內容都已經敲定──下個月我帶創刊號的彩樣回來給您過目。」

  老人立刻回道:「這兩天我就可以回公司了。」

  過兩天可以回公司這句話,個把月來,他反覆的提。紹東從今年初,一再出現頭昏眼花的情形,惟剛只要開口勸他就醫,他馬上就翻臉,聽不得別人的「婆婆媽媽」。

  直到上個月一天,紹東的座車如常在七點五十分到達見飛大門,門警上前為老先生開車門時,卻發現他坐在後座,手腳不住抖索,竟無法挪身。惟剛甘冒不諱,替叔父延醫,大夫做了初步診察,要紹東入院徹底檢查,紹東悍然拒絕。

  「我是這陣子忙過頭了,沒什麼大礙,休息幾天就沒事。」

  他對苦口婆心的惟剛這麼說,臉上不知有多少不耐煩的表情。

  這會兒,老人雙眉一豎,重重看著惟剛說:「可別指望我回公司後,就可以閒著,也該是你們年輕人學學挑大樑的時候了──」他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一頓。「對了,你聯絡上惟則沒有?」

  提到自己的兒子,紹東的眉頭蹙得越緊,但語氣明顯緩和下來。

  惟剛據實回答:「他在答錄機上留話,說他到紐約去了,下周才回洛杉磯。」

  「他混到紐約做什麼?」老人喃喃嘀咕。

  惟剛搖頭著表示不知。紹東對任何人都是不假辭色,唯獨對自己的兒子卻甚寬愛,眾所周知這是他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的緣故。

  「他幾時可以把書念完?」老人又問。父子倆卻向來不親,惟剛總是當傳聲筒。

  「上回他說今年夏天可以拿到學位。」惟剛挪挪身,不太自在地回道。

  「告訴他,我要他最遲十月回來。」紹東命令。「我沒想到他在國外耗這麼久,三年前你回國,我料他不久會跟著回來──我都打算好了,紙廠、印刷廠交給你,玩具和文具禮品部門交給惟則……」

  他猛地咳起來,惟剛立刻起身,把雕花幾上一盅藥汁捧過來給叔父。紹東飲一口,苦著臉。

  「羅庸這陣子老弄些可怕的玩意兒,硬要我嚥下。」

  說人人到,羅庸手捧著黑色描金花托盤來到書房,他卸下工作服,換了件乾淨的藏青色西褲。

  「方老,這是剛起爐的藥茶──涼了的就撤了吧。」

  紹東對他大蹙其眉。「羅庸,你沒說這東西這麼難喝。」

  「我也沒說這東西可口。」羅庸回道。

  老人猛翻白眼,惟剛偷笑。紹東身邊這麼多人,羅庸是唯一不怕拂逆他,甚至能和他頂嘴的人。

  老人勉強接過去一盅熱騰騰的藥茶,羅庸掉頭問惟剛。

  「晚上有魚翅燒雞,你留下來吃晚飯嗎?」

  惟剛來不及回答,他叔叔說話了,「惟剛還得趕回公司開會,沒空留下來吃飯。」他沒看惟剛,兀自啜一口苦澀的茶湯,眉頭攢成一團。

  惟剛附合似的點點頭,望著腳下色調森嚴的黑藍織花地毯,沒有吭聲。叔叔豈不知等他趕回公司,業務部的會議早結束了,再說那個會議根本不需要他參加。叔叔這是在藉故支退他。除非必要,叔叔一向不喜歡和他多做相處。惟剛一直到十五歲以後才明白,這並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錯事的緣故。

  叔叔只不過和嬸嬸一樣,沒興趣把更多心思放在他身上罷了。

  惟剛向叔父告辭而去,不知怎地,步履竟有些沉重。

  羅庸在客廳喊住他。「到走廊那頭等我一會。」說完,他即進了廚房那道拱門。

  惟剛拉高衣領,跨出寒冷的室外。初春的暮色,已經暗了。

  他冒風站在廊下,看一隻灰蛾貼在晶亮的窗玻璃上,拚命鼓翅想飛入燈火暖明的室內。他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知道,玻璃無形,卻是穿不透的?如此想來,惟剛忽感到一陣悲哀。

  「小子,」羅庸從後門踅出來,把一隻保溫食盒交給他。

  「白飯,燒雞和干扁四季豆,回去趁熱吃,這是晚飯,不是消夜。」他板著臉說。

  惟剛咧嘴一笑,掀開盒蓋子,那股鮮醇的湯氣,熏得他心頭都暖和了。「謝了,羅庸。」

  他在雨中駕車離去,不知道目送他走的,不單廊下的羅庸一人,還有坐在窗後的紹東。

  七時許,惟剛回到車水馬龍的市區。外面是浪頭似的塵囂,見飛大樓卻是另一番景象。

  他到辦公室拿了一疊人事資料,一份玩具部門的行銷表和雜誌社的文稿,然後直接上十樓。

  下了班的大樓,像一座空城,他走在空曠的廊上,足音聽來特別寂寥,似乎單調得很無奈。但是,外面的世界越熱鬧,一個人就越能在自己的城堡找到安寧,他總這麼想。

  平時工作一忙碌,惟剛就留宿公司,這陣子叔叔不能視事,他身兼數職,幾乎是以公司為家了。

  十樓有間十坪大的套房,陳設再簡單不過了;色澤溫暖的楓木地板,造型粗獷的原木傢具,一切以實用為主,談不上享受,但在這裡,反而比在叔叔華麗的宅邸來得舒服自在。

  畢竟是自己的天地,思考和工作,都更能專注。

  他把皮夾克往黑色沙發一扔,脫去粗毛線衣和牛仔褲,這幾日常跑工廠,衣著特別得輕便。他進浴室淋了個澡,換上褪了色的T恤短褲,一行用毛巾擦拭濕發,一行踱到窗前。

  台北的燈景,比織錦更繁華,抬頭往霧藍的夜空看,卻只有一顆星星獨自亮著,格外是孤冷的滋味──讓他想到那女孩的眼睛,那對明艷冷冽的眼睛。

  他從沒看過那樣的眼睛,火騰騰的,卻又冷冰冰,兩種感情,在黑幽幽的瞳心裡衝突、交迸。

  梁約露。溫柔似水的名字,火爆十足的女孩。

  惟剛把毛巾披掛上肩,回想上午那一幕,依然感到好笑又納悶。

  搞不清楚是他認識她,還是她認識他?女孩的態度委實啟人疑寶。在辦公室用那種幾近放肆的口氣,顯然不識得他,她卻又詰問他是否姓方,根本是知道他的。

  惟剛曉得慕華找了個臨時編譯,只一直不曾打過照面,今天還是頭一次見到她,豈知是這種場面。

  那副姣好的明眸皓齒,給惟剛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是那張俏臉飛紅起來的當兒,更是讓他心念動盪──在什麼地方見識過女孩的?他想。

  搜索記憶是一片空白,惟剛否定的搖搖頭。這女孩與人不同,如果他曾經見過她,斷不可能沒有一點印象。

  她的怒氣像個謎,教人費解,惟剛甚至不肯定她是不是衝著他來的。他只知道,誰把那樣一副明媚的眸子變成了兩團火球,一定是個混球,罪大惡極。

  惟剛對天上的星星作諷刺的微笑,回頭把毛巾扔進衣簍子裡。他拉過一張椅子,打開羅庸的餐盒。是混球,也有享受片刻溫飽的權利吧──他還不見得是哩。

  餐後,他在桌前坐下,拿起人事實料開始研究新任印刷廠長的人選。工作直到深夜。

  這一宵,他無端夢到另一對孤星般的眼睛,哀哀怨怨,悲悲切切……

  一股濃香侵入他的夢境,詭譎的,在他的意識間裊繞,星光淡去,他睜開眼來。藍枕上有另一對眼睛覷著他,果子狸的眼睛,機靈靈靠得極近。那股濃郁帶著獸性的麝香,陣陣竄入他的鼻腔,挑動,撥弄,讓他再也按捺不住,鼻翼顫動,張開嘴巴猛地打了個噴嚏,頓時涕淚紛飛。

  只聽到一聲驚叫,那對眼睛從枕上掠開,一條曼妙的人影,像顆珠子玲瓏地投入浴室,窸窣窣抽動紙巾,過了好半天才搖曳而出,回到床邊。

  「這就是你今天給的見面禮?」光聽那口尖嫩的噪音,誰都會以為那是個十二歲大的女童。但她不是女童,就像惟剛不是侏儒一樣。

  惟剛乎躺在被褥上,瞇眼看著床前這個極嬌俏的女郎;一頭花花鬈髮梳向一側,掩住左耳,而露出的右耳佩戴了一串又是琉璃,又是水晶,珠珠粒粒,教人眼花撩亂的耳環,她身上穿了套藍紫相間的美艷套裝,裙下一雙藍色織花絲襪,在台北可能找不出幾件雷同。

  「怎麼這麼早到?」他問,兀自吸著鼻子。

  「不早啦,社長先生,九點多啦。」女郎往床邊一坐,嗔著聲音。

  「真的?」惟剛驚訝地偏頭瞄瞄几上的時鐘。梅嘉說的沒錯,果真九點多了。

  「早起的鳥兒昨晚做什麼去了,今天成了睡美人?」

  他伸伸懶腰,光裸的上身展出勻稱的肌理。「昨天看公事,三點多才睡。」

  梅嘉不顧身上那襲昂貴的套裝,隨意往他身邊一躺。「白天搞公事,晚上也搞公事,好乏味的日子。」她呢聲道,一隻小孩子似的手移到惟剛的小腹上,挑他的褲帶子,那小結輕易就給拉開。

  惟剛躺在那兒,半晌沒動,然後像拍蒼蠅似的出手,一把按住梅嘉的手,堅定地把它移開。他重新繫好褲帶,從床上坐起,雙腳一踩到地板,便踢到擱在床腳的一隻價值不菲的軟皮行囊。

  他回頭看梅嘉。「怎麼?又離家出走了?」

  梅嘉翻過身,把臉埋入臂間,聲音含糊地傳出來。「我哥哥出國啦,我不想在家裡看嫂嫂那張臉。」

  梅嘉自小喪母,長兄對她寵愛異常,她偏和嫂子不和,年前父親病故後,她在家的處境變得孤立,時與嫂子發生言語齟齬,一賭氣便拎著行李出走。

  「你不能三天兩頭到我這裡來呀,梅嘉。」惟剛道。她上月已經來過一次,怎麼也趕不定。「你哥哥不是在麗昂大廈買了一棟房給你?為什麼不過去?」

  「我不喜歡一個人嘛,孤單單的怪可怕。」

  「你要是怕孤單,就該學習如何和家人好好相處。」

  「是他們討厭,老是挑剔我,找我麻煩,昨天哥哥前腳一走,嫂嫂就給我臉色看!」她抬頭嚷道。

  惟剛蹙額,他對梅嘉的性情可清楚了。「你一定又做了什麼。」

  「我又做了什麼──」她嚷一聲,頓下來,不想扯這個,改口哭喪道:「別再嘮叨我啦,我現在是個沒爹沒媽的孤兒了,你就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嗎?」

  她這一喊,讓惟剛噤了聲。她在臂間偷覷他,就知道搬出這套,准教他沒轍。他承受不住「孤兒」兩字──孤兒自然是最能夠瞭解孤兒的心情。

  惟剛伸展四肢,開始在地板上做起伏地挺身,肩背上的肌肉曲張分明,梅嘉看著,慢慢昂起頭,一瞬不瞬瞅著他的動作……他忽地打住,雙掌撐在地板上,抬頭對她說:「我帶你到策軒住幾天吧,等你哥回來──」梅嘉一嚇,從床上翻身起來。「到策軒去?!我才不要,方伯伯……方伯伯……」

  惟剛回頭繼續做他的伏地挺身。她要說方伯伯什麼,惟剛不知道,不過他曉得梅嘉對他叔父頗有幾分忌憚,一向不喜與他親近。

  梅嘉的父親和紹東是好友,惟剛念大一那年的寒假,紹東開了個家庭酒會,梅嘉隨父到場;念專校的少女,生得是活潑可愛,在會場上十分吸引人。一整晚她跟著惟剛問東問西,一步也不走開,他堂兄惟則三番兩次嘗試引開她,都不得要領。

  一周之後,她掛電話給惟剛,邀他上她生日派對,他虛應了幾句,沒放在心上。開了學,梅嘉找上學校來,笑吟吟站在課堂外等他,對他派對缺席事,一句不提,只嚷著要請他到「金屬圈」去喝很棒的藍山咖啡。

  他們是在那時起有了往來的。

  「去不去隨你,」例行的百二十伏地挺身之後,惟剛徐徐吐納,做緩和動作。「我不勉強,不過我只能幫這個忙,不去策軒,你得另外找個地方安頓──這地方不能留你,上回講清楚了。」他話說得委婉,仍有著不容違逆的堅決。

  梅嘉垂頭半晌不吭,然後抬頭喊一聲「惟剛」,眼淚迸了出來,像受多大的委屈似的。

  「你對我這樣?你就真的不顧我的生死?這麼多年,我怎麼對你的?陪你到美國唸書,洗衣燒飯跑腿,讓你心無旁騖,你能在兩年內捧個傳播碩士回來,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你忘了這些,你變這樣!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反過來趕我──」她越說越激動,在床上鬧了起來,踹了棉被,又扔枕頭,還一把抓過几上的鬧鐘,要往地上摜去。

  「住手!」惟剛喝道,往前一撲,把梅嘉按倒在床上。「東西放下,不許亂來!」

  梅嘉仰臥在那兒,喘氣看他,狼藉著一張臉。她一鬧起來,都不怕脫妝。

  惟剛的表情緩和下來,但還是沉聲,「你不覺得自己太任性了嗎?在家和家人不合,在公司和同事吵架,來我這兒又胡鬧,把人都得罪光了,最後沒人理你,只剩傭人和你說話。」

  梅嘉慼慼促促吸了一會鼻氣,緩緩放手,那只鬧鐘掉落在床榻。她呢聲道:「我到策軒,但是……你得陪我回去住那兒,好不好?方伯伯不苟言笑,我怕。」

  惟剛把那只伴他長大的舊鬧鐘放在几上,沒有作聲。

  「好不好,惟剛,好不好嘛?」她就有這一面,懇求人起來,像小孩子一樣可憐。

  「你哥哥什麼時候回來?」他問。

  「過兩星期吧。」

  他沉默片刻。「他一回來,你就回家。」他說。他每次都會心軟,他堂兄說心軟是他的要害,做人如此。這是因為從小寄人籬下,那種卑弱的滋味,體會得格外深刻。「不過你記得,下不為例。」

  梅嘉好乖巧的點頭,轉眼變得溫馴如家貓。她伸手攀住他的肩頭。「惟剛……」

  他低頭看她,她兩眼起一層暖暖的霧,嘴唇抿紅了,微微啟開來。「吻我,惟剛,吻我……」

  渴愛地說。

  紅紅的嘴漸漸迎上來,惟剛還沒來得及移動,梅嘉突然把他的脖子勾下去,引頸吻他,舌尖趁隙鑽入他口裡。

  他掙脫開來,往後一退,站回地板。

  「先到編輯部吧,」他命令道。「十點開會,討論下一季流行專輯,你和小橋都得參加。」

  梅嘉又泥了一會兒,這才踏了柳條一般的步子,搖出房間。惟剛在她撒下的濃香中,吁一口氣。她陪他到美國唸書,洗衣燒飯跑腿?惟剛才懷疑呢,他和梅嘉及惟則同住洛城那兩年,這兩個人到底知不知道每天早上那壺熱咖啡是哪裡來的,每天晚上的一袋子垃圾又是哪裡去了?他們兩人的生活都過得太精釆了,恐怕不會注意到這些家常瑣事吧。
  ※  ※   ※

  賈梅嘉臉上帶著滿意的輕笑,乘電梯下樓,外表是有點亂,一路還是吸引見飛員工驚艷的目光。

  她一向深諳妝扮之道,知道自己個頭嬌小,又生了一張五官不甚突出的蘋果臉,必得仰賴誇張的飾物和強烈的色彩來營造搶眼的效果。

  赴美學了一趟服裝設計回來,更練就一套精雕細琢的好身手,粉妝艷扮,所到之處,無不形成眾目的焦點。

  起先她哪裡興過出國唸書的念頭?還不是惟剛帶的頭。他退伍回來,立刻赴美就學,進了洛杉磯的南加大。不久,他堂兄也整裝待發,梅嘉於是趁便和惟則同行,一起飛到洛杉磯,三人同住在市區一幢頗舒適的公寓。後來梅嘉挑了一家私人服裝設計學校入學,惟則也進了管理學院……惟剛一拿到學位,即束裝返國。少了他,梅嘉待在美國自然無趣,也就跟了回來。

  這個怪胎,梅嘉心裡嘀咕,當初方伯伯有意把見飛重要部門交給他,他卻說什麼鍾情文化事業,堅持要從雜誌社做起,一做三年,這回還是方伯伯病倒,惟剛才開始接手公司其他部門。

  至於她自己,這兩年一邊在「風華」兼服裝企畫,一邊在外頭接些造型的案子,隨興得很,其實工作對她來說,只是玩票,她最期待的還是……她看了看指上那支自己戴上的晶黃美鑽,有些困擾地蹙起一雙精心描過的眉。惟剛把太多時間投注在工作上了,她得想點法子才行。

  梅嘉轉到洗手間補妝整發,忙了好半天,這才踏入編輯部。只見趙小橋和辦公室一夥人,團團圍在另一頭,不知在起些什麼哄。

  她出聲喊:「你們這又是在鬧什麼?」

  趙小橋回頭,興奮地向她揮手。「過來,過來,看看這一位──我可找到了詮釋我下一季新裝的大好人選!」

  小橋是近年崛起的服裝設計師,和梅嘉頗有私交,「風華」透過梅嘉延攬他做顧問,合作一向愉快。

  「是嗎?」梅嘉懷疑地走向前,眾人為她讓開一個缺口。

  梅嘉看到前頭站了個年輕女孩,長髮像波浪一樣披下肩來,那張薄施脂粉,或者根本脂粉不施的臉,讓梅嘉霍地一驚。那張臉異常地明艷;明艷之色,梅嘉在她這圈子可見多了,但這女孩在明艷中卻又蘊著一派的清麗,如此秀色,自然天成,分外地不同,幾乎合梅嘉嫉妒得要為之氣絕。

  一股窒息,她張嘴暗暗倒吸一口氣,用一種淡漠,但又格外權威的口氣道:「她不行吧,個子不夠高,沒有那個架勢。」

  這是實話,那女孩的高度估計是一六○多一點。

  小橋卻猛搖頭說:「不,不,高度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均衡和比例。

  看看她,這體型,這頸子和肩膀,完全恰到好處,還有這雙腿,筆直而且結實,噢──

  小腿上有道疤,像片小小的相思葉子,這不是缺點,這是特點;這是一雙走過、跑過、跳過的腿,這是我的草原短褲和迷你裙需要的腿!」

  他繞著女孩比手劃腳,眾人觀摩得津津有味。「太完美了!

  她渾身是一種自然的自我氣息,我的反流行意識設計姿表達的,正是這種格調,」他對女孩熱切地說:

  「你簡直讓我愛不釋手!」

  約露站在那兒,則是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說他是超市的推銷員,那麼她一定就是那塊澳洲牛肉了!

  約露二十分鐘前來到編輯部,就看見這個推算不出年紀的高瘦男子,他足登露趾涼鞋,穿一襲印度式麻布罩衫和長褲,一把長髮用絲繩繫在腦後,站在後頭和慕華說話,嗓門奇大無比。

  他一轉身,瞥見約露,眼睛一下瞠開,大剌剌走了過來,拉住她開始評頭論足,引得辦公室一夥人全部圍過來湊熱鬧。

  要她去做服裝模特兒?約露這輩子沒聽過這種天大的笑話──她是個最最呆若木雞的人,凱悅飯店廣場上那排旗桿子,都要比她來得婀娜多姿,但她說爛了嘴,服裝設計師硬是不信。

  然後這位衣著入時的女郎姍姍來了,一口童音聽得人脖子發酸,可是約露把她的反對當做是解圍,只為什麼她的態度似乎特別不友善?

  「小橋,你在浪費時間,你看不出來她毫無興趣嗎?沒有興趣就沒有企圖心,沒有企圖心就不會有表現。」

  「我可以啟發她,她是可造之材──」女郎不屑地手一揮。「沒有用的,有人就是不適合吃這行飯,」梅嘉尖銳的目光瞟向女孩,尋找她的弱點,她發現只要照她表演學老師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就足以貶抑這個女孩了。

  「有人就是沒辦法面對群眾,往人前一站,集眾人的眼光於一身,她表現出來的是忸怩、慌張、恨不得趕快逃走,」梅嘉對著大家說,一根食指卻像指揮棒一樣指向約露。「這種人不喜歡人群,這種人用封閉的心態面對大眾,這種人根本站不出來。」

  約露的背部驀然冒起寒意,好像那層屏障的外衣,教人無情的揭去。這女郎逼人的口舌,令人心驚氣餒,她或許能為約露解圍,但約露卻不堪任人如此分析解剖──不管對方說對說錯。

  她設法掩蔽不自在的神情,衷心對設計師說:「您最好接受這位小姐的意見,我想她是專家──在有關『站』的這方面!」

  小小的諷刺,惹得大家笑了。小橋不管,仍對梅嘉辯道:「你沒看出她蘊藏的特質,她有種潛在的爆發力……」

  這下約露不再覺得自己是塊澳洲牛肉了,她是一刀刀被削開來的牛肉片,都嗅到血的味道了!很好,這位時髦的女孩好歹說對了一點,她是恨不得趕快逃走─她現在就要逃走!

  約露趁著設計師與那女郎唇槍舌劍,而眾人熙攘之際,偷偷鑽出重圍,一口氣還未喘過來,又感到一陣悚然,未卜先知似的。她猛一揚頭,兩道熟悉的眼神赫然飛來,像黑暗中的雷光一樣,把她一驚。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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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25: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方惟剛遠遠立在門口,目光丈量著她,探索著她,若有所思,深不可測。

  梅嘉說得沒錯,她的個子不夠高,和伸展台那些長人一較,她像個娃娃。

  但是,她腰瘦身直,亭亭玉立的,卻顯得比實際的身長來得高眺。身上是茉莉白上衣,配鴿灰色短裙,別無其他飾物,著實簡單清爽,靈氣逼人。他一進門,便在花紅柳綠的一群人當中,一眼望見她。

  惟剛不能不折服設計師的眼光,不過梅嘉一番話也有幾分根據。那女孩看著不像是靦腆拘泥的人,舉止卻處處透著孤僻,小橋和眾人的鼓噪,已撥弄得她困擾不安,偏又湊上梅嘉毫不留情的一場評判。難為的是,她還能硬挺著,回拒了設計師,還小小反譏了梅嘉一句!

  可是等她鑽出人群,惟剛卻見到她的面色都鐵青了。

  這會兒,她的表情好像凝固一般,儘管一旁眾人喧鬧,她只一瞬也不瞬看著他,中間的空氣變得猛烈,半空彷彿形成一個個雷雨雹,一場無形的暴風雨在下著。

  看來,這女孩對她的老闆還是沒有多少敬意,她要不是還不知道他的身份,就是對他的敵意太深。

  他只是不解,這樣的敵意從何而來?

  惟剛半是蹙眉,半是哂笑的對她點個頭,立刻打破她僵硬的表情,她著火一般臉紅起來。

  哦,她真會臉紅,惟剛暗自微笑,她臉紅的模樣真是可愛。

  不知誰壓著嗓門喊聲「社長來了」,回頭一見惟剛,馬上眾人一哄而散,各自歸位。

  梅嘉踩小碎步搖向惟剛,一把挽住他的胳臂,揚起下巴向辦公室問道:「不是要開專題會議嗎?該準備了吧?」

  慕華開始喚人打理開會資料,趙小橋猶不忘對約露喊道:「梁小姐,我們再談。」

  約露無心理會他,自回座位坐下,頰上的潮紅還漫在那兒,心裡直犯嘀咕。

  今天不知撞了什麼邪,先是碰上個不分青紅皂白一頭熱的服裝設計師,接著又被那有張刀嘴的女郎,沒頭沒臉的批一頓,最後,最最教人激憤不過的就是他──那個這三天不斷和她狹路相逢的冤孽。

  方惟剛。

  可恨的男人,可恨的笑容,她老覺得他拿一臉曖昧的表情在嘲弄她,尤其可恨的是,她這樣輕易就受到挑撥。對這個人不該只有憎惡,只有仇恨的嗎?

  那麼在面對他的時候,又哪兒來的戰慄和心悸?惱人之至!

  怔忡著,八年來含混不清的一股情緒,又在心的極深極深處痙攣起來。

  她到底有什麼毛病?

  約露煩躁地把桌面上的紙稿收攏過來,一支鉛筆被碰落下去,她歎口氣,俯身在桌角和走道間摸索,半天不得要領,不禁忿然起來──今天連支鉛筆也要找她的碴!

  「借過,」驀然在約露的頭上方,響起嬌滴滴的聲音。

  眼睛從眉間往上翻,在這角度看,惟剛和梅嘉像貼在牆上的兩道剪影。約露吸口氣,慢慢打直身了,坐了回去。

  梅嘉挽著惟剛走,還假惺惺丟了句「謝謝」。約露徑坐著,腰挺得像槍桿子那麼直,兩眼盯住桌上一盒紅色迴紋針看,木然沒反應。

  方惟剛走在她這一側,她眼角的餘光瞥見的是他籐灰色的打褶褲管,突然一支鉛筆橫到她的鼻尖。

  「你找這個?」他停在桌邊,問道,低而寬的聲嗓。

  約露直瞪著眼,看的不是那支筆,是持筆的手──掌背十分寬厚,指節稜稜有力,有種做慣粗活的粗獷。

  她嚥了咽,咕噥一聲。他把筆掣在手上,沒有放下來的意思。一旁的梅嘉焦躁地拉扯他。他不為所動,兀自站著,迫使約露不得不伸手去拿他手上的鉛筆,不意指尖觸及他溫熱的皮膚,一震,抓了筆倏地縮回來。

  沒有人看見,她的心卻在喉嚨跳。

  她是怎麼了?

  「不客氣。」他自己說的。梅嘉隨即把他拽走。

  編輯部人員,捧著資料,隨兩人步入會議室,即把門關上。

  約露坐在那兒,顫手握住筆,望著封閉的門扉,激動卻又無望。

  這三天,心窩攪成了一灘爛泥塘,都不知怎麼辦。

  他本只是相片上虛幻不實在的影像,突然間化為活生生的人物,出現在約露面前,有名有姓,可驚而又可恨。

  約露閉上眼睛,耿耿於懷地吶喊──姊,你想像得到嗎?

  這個人如今貴為社長了,主持國內數一數二的文化出版公司,這個公司是許多像她這樣的社會新鮮人,夢寐以求的就職機構。

  雖然說見飛大老闆底下有兩把交椅,一是他的兒子,一是他的親侄,但論起才幹,熱誠和表現,方紹東的獨子是遠遠不及他的侄兒的。

  在公司裡,方惟剛或許不拘小節,必要時,他會捲起衣柚子,親自鑽到油烏烏的機器底下去拴螺絲,但他絕不是什麼業務員,就算不在一人之下,也屬萬人之上那一級的──他是那天那小伙子的老闆,他是慕華的老闆,也可以就是約露的老闆!

  昨天慕華私下告訴她這些,或許是怕她犯上。

  這下真是太好了,他就像電腦動畫一樣,三秒鐘內從一個業務員改頭換面,成了堂堂的少老闆!就算約露不在乎他的身份,也不能不憚於他的聲勢,就算約露不理會他的觀感,也不能不顧及慕華的為難。在這種情況下,約露簡直不知道有什麼宰殺他的辦法。

  她低頭瞪著手上那支鉛筆。她不能宰殺他,她現在靠他吃飯──最要命的就在這裡,她需要這筆飯錢。

  她悶悶不樂發半天愣,然後陰險地想到,至少可以搞點暗算,趁他橫過桌邊的時候,突然伸出一隻腳,讓他跌個四腳朝天。

  她嘿嘿直笑。

  一旁的小妹回過頭。「你說什麼?」

  「呃,」約露抓過稿紙,故作忙碌狀。「這段文字有點棘手。」

  約露沒有暗算任何人的機會。

  待她行文告一段落,擱下筆來,發現後頭會議室門戶洞開,會議已告結束,非但方惟剛,連趙顧問和那女郎都已不知去向。她一看腕表,已過午時了。

  慕華走過來拍她肩膀。「一起吃午飯吧。」

  約露抬頭看她,那個「不」字已在口邊躍躍欲出。這些年來,拒絕別人這類的善意和友誼,早成了習慣,獨來獨往中,才是她感到安全的。

  然而慕華站在那裡等候著,臉上的溫悅笑容讓她想到死去已久的姊姊。起了身,這一帶她不熟,沒人領著,還真不知道上哪兒找吃的。

  約露隨慕華往外走,這是她給自己的理由。

  對街的雲南小館門庭若市,她們碰巧在長窗後據下一桌食客剛走的位子。

  點了兩客燜雞飯,約露到櫃台打電話回家。母親說她剛吃了一碟花素蒸餃和一盤昨晚約露預先熬好的紅豆甜湯,約露要她把坐墊套子的針線放下,先去睡個午覺。

  「梁媽媽最近身體好些沒有?」約露回座後,慕華問道。

  她頷首。「進步多了。」就是心情仍舊不開。

  母親在三個月前冒起了急症,嘔一盆子血,送入醫院,當時約露還真慌了手腳。為著照料母病,她忍痛把一份才剛上班不久的工作辭掉了。

  自那時起,約露就為家裡的經濟狀況憂心。父親過世之後,母親體弱,約露又就學,母女倆單靠一份不算豐厚的家當過日子,根本是坐吃山空。

  冥想間,雞飯送上來了,聽見慕華撫掌道:「這陣子忙翻了,『風華』新辟的專欄才剛搞定,馬上又要趕新雜誌的出刊,子雯偏在這節骨眼進產房,事情全撞在一起,有多久沒有享受一頓熱飯,都記不得了。」

  約露同情地點頭,慕華身兼兩份刊物的編務,忙碌的情況可想而知,不過引人注意的,倒是她口中這本即將推出的新雜誌。

  「這本新雜誌,似乎很費你們一番心血。」約露舀一口雞飯,問道。

  慕華放下筷子,正色道:「可不是,這本刊物社長從三年前回國就有了計畫,定名為『世代』,是以人文為主的綜合性雜誌,很多專題出自他親自構思,他常把『新穎中的古典,潮流中的主流』這句話掛在嘴邊,對它,他可是抱著很高的期望。」

  約露把口裡一根雞骨頭吐出來。如此恢宏嚴肅的文化角度,和那張似笑非笑的面孔,怎麼也聯想不起來。不過在慕華面前,她可不便說什麼──她又不是不知道,編輯部一干女子,包括慕華在內,無不把她們杜長當成天鵝湖裡的王子那樣傾慕和崇拜!

  上午的一番事故,卻是慕華自動提起的。「趙顧問是個率性的人,一向直來直往,你別誤會他,至於賈小姐,」慕華手一攤口「她這人是有那麼一點氣焰,社裡的同事多少有點顧忌她,她說的那些話,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慕華重又舉箸,顧自一笑。「不過賈小姐雖然驕氣重,對我們社長可是服服貼貼的!」約露睜一隻眼睛,聽慕華說。

  「哦,她不是沒對他耍過脾氣,社長是處處禮讓到家了,不過只要他一放下臉來,她馬上就乖了。其實這也不關我們的事,不過去年他們的婚事停擺之後,社裡大夥兒都……」她沒說下去。

  約露的兩隻眼睛一起睜了開來。「婚事?」她恨自己的好奇。

  慕華把眼鏡一推,從頭道來,「賈小姐的父親和方老是老交情了,賈小姐曾經和社長一道到洛杉磯念過書,去年一度傳出兩家積極為他們準備婚事的消息──你沒見到她手上那枚大黃鑽,亮晶晶的,聽說那就是聘禮。」

  賈小姐身上有哪個地方不是亮晶晶的?「有意思,」她看著餐盤喃喃道:「後來呢?」

  「後來,」慕華聳聳肩。「後來賈老先生突然病故了,事情拖下來,到現在,這陣子方老身體違和,社長又忙,沒再提起婚事,」她把一碗紫菜湯移到面前。「不過大家都說這門親早晚要辦,賈小姐黏社長黏那麼緊,誰都看得出來她一心想把他拴住。」

  說到後來,慕華的口吻變得有些闌珊,惋惜什麼似的。

  「好浪漫的故事,」約露瞪著桌面,作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嘀咕。她放下筷子,忽然間對那盤雞飯失去胃口。

  回辦公室途中,慕華興匆匆對她說:「這個週日,編輯部一夥人要到九份,有導遊帶隊。走老街,游黃昏,這季節的九份最美了,」她嚮往地閉閉眼。「忙成這樣,就當成偷個閒吧,我把你也算進去了──你能來嗎?」

  慕華的問話猶在耳邊繞著,約露忽焉感到一陣暈,昔日同窗與好友殷切的聲音,彷彿從很遠的一個夢裡回過頭來──你能來吧,約露?

  來嘛來嘛?為什麼不參加?為什麼不再和我們玩了?

  但是亮晶晶的賈小姐是怎麼說?──她不喜歡人群,她沒法子面對群眾,她忸怩,她慌張,她封閉!

  不論賈小姐是觀察入微,或只是信口開河,都沒有人知道,一言未了,約露已經沁了一把冷汗,倒像一生的秘密,都要被揭發出來似的。

  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起了變化的,只知道姊姊死後,她就成了天底下最混亂、最矛盾、最掙扎的人──她想親近眾人,卻又厭棄眾人,想鍾愛這個世界,卻又恐懼這個世界。

  因為,如果像姊姊那麼良善美好的女孩,都會受到這個世界的傷害,那麼他人又怎麼能夠倖免?

  所以,約露才會逃得好遠好遠。

  約露到底逃避了慕華的邀約。週日,母親好興致地做她的女紅,約露跑到市區逛書店去。

  她簡直不敢相信,原先屬意的一本字典,竟在一周之內,自八百元的訂價跳到一千元。物價比薄情郎的心變得還快。

  她拿不出那個錢,幾經考慮,改採一本內容尚好,但價格便宜許多的平裝字典。

  在時報廣場見一場名家座談的海報,名日「分享生命情史」,演講中有她傾心的文人。

  她掛電話回家,母親和鄰居太太正聊著,她放了心,踅進演講會場。

  中型的會場幾乎座無虛席,約露在前兩排靠走道找到空位。不久開了講,哲學教授妙語如珠,藝人夫婦唱作俱佳,把氣氛炒得極熱鬧。

  可惜的是,炙手可熱的作家臨時缺了席,蓋因某羈押土城的死刑犯,臨刑前最後一求,便是與這位研佛至深的作家會一面,得其開示,死而無憾。作家為趕赴土城,不得不忍痛舍下座談會上的眾生。

  但眾生為這婆娑世界的悲情與溫馨,響起一片感歎唏噓,不以為怪。

  「不過,」座談會主持人,語氣一改,洋洋樂道:「我們非常榮幸臨時請到風華雜誌的社長趕來助陣,加入座談,」他揚手朗聲道:「歡迎方惟剛先生!」

  眾人紛紛回頭,只見一名高大軒昂的男子,走向台前,穿一色寬大的石板色套裝,一手插在褲袋,一派優閒,一綹頭髮在額前亂著,使得他那副眉眼顯得格外瀟灑。

  會場起了陣小小騷動,全是女人。而約露,約露愣坐在那兒,身軀像手上的字典那麼僵硬。

  冤家路窄,間不容髮,倘若連週日下午聽場演講,都要和此人遇上,哪天兩人落了海,也難保大浪不把他們打在一塊兒!

  約露看著他在掌聲中,氣態爽然上講台坐了下來,雙手交握在桌上,一雙俊目掃了全場一周,未語先笑。教所有人戰慄──或是只有她?她覺得心虛,依然是戰慄,在椅上坐不穩。

  「是哪本書上有這麼一句話──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他朗聲向台下發問,引來一陣回應。

  他頷首回道:「沒有錯,正是紅樓夢上的開場白,」他稍一停頓,凝聚所有人的注意。

  然後再度發問:「不知道在座各位,在年歲漸長之後,回顧年少情史,會不會多少有這樣的感慨?」

  台下紛紛點頭應合。

  他豁然一笑。「話說人不癡狂枉少年,不過只怕找我來談生命情史,會是乏善可陳──

  我的經驗不多,除非自作多情或是紙上談兵那一型的記錄,也可以包括在內。」

  此時,旁邊的夫妻檔幫腔戲謔了幾句,逗起一陣笑,而約露在無聲的吶喊──他居然能裝得這麼無辜,這麼純情!

  爾後,方惟剛時而聆聽,時而發言,時而支頷沉思,時而隨眾人發笑,而約露則根本聽不見別人在說些什麼,眼光像針織,在他的顏面上穿梭往返……是的,煙黃的日記上是這麼記述的:……指尖拂過他青草似的濃眉,拂過他笑得盎然的眼睛。

  他有英俊的鼻樑和嘴唇,加上千百般的表情──那些表情,有的動人,有的卻邪氣,但每一寸都教人疼惜,教人迷戀,教人癡愛……「癡愛,往往演變成失控的個人行為,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台上方惟剛沉厚的聲音,竄入約露恍惚的意識裡。「用情是需要拿捏分寸的,但情感的甜蜜經常令人忘形,失去節制,失去均衡,」約露的心口下一把火在煎著,驚且怒的情緒。以霏的日記怎麼說?甜蜜和瘋狂,情願為他傾盡所有──我不後悔,哪怕失去自己,哪怕失去一切。

  以霏,你這呆子!

  「最可笑的是,不問青紅皂白,一廂情願的付出,」他說得那麼斷然。「不但對方無法消受,更浪費了自己。」

  一點也沒錯!以霏浪費了自己,傷害了自己,約露內心嘶叫著,從座位霍然站了起來,她甚至斷送了生命!

  約露面色煞白地對台上的方惟剛怒目以視,現場連咳嗽聲都停止了,駭異的寂靜中,駭異的目光全指向她──她卻只看著台上那男人,不知站了多久;十秒,二十秒,或者更久。

  然後她把字典一抱,在眾目睽睽下,離開座位,走出會場。

  惟剛兩道視線追到門口,然後她消失不見。他接上剛才的話題,繼續侃侃而談,自若的神色,在他臉上看不出發生了什麼事。

  當台上台下漸從錯愕中回復過來,沒有人知道他心裡發生五級地震,在天旋地轉。

  他一眼就認出她──梁約露。驚駭也不足形容那一剎那的情緒反應。

  梁約露不只是梁約露。那眉目如畫的側臉,長髮半遮頰,隱約絕美的鼻尖下巴,像死去的歷史活過來,像──昔日那女孩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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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25:4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總像人人都在為情所困。

  惟剛步出座談會場,長長吁了口氣。最是沒完沒了的,就數女人的感情問題。終場後,一批女聽眾又把他包圍,那些個天知道該怎麼辦的問題問得他滿頭包,三兩下就把福德坑填滿了。

  週日黃昏的台北市街空落落,他佇立道旁,雙手插入褲裝,抬頭望天。雲沈沉地,天空一色潮濕的灰,像一隻鋁鍋蓋好低好低的壓下來。

  一部焰紅的愛快羅密歐,流火一抹飆到他面前,車門敞開來,流香樸鼻。

  車上,一陣鶯燕此起彼落的喊著「方大哥」。他詫異地揚眉。

  「惟剛,上車呀!」梅嘉攀著方向盤,傾身喊他。

  如果有選擇的餘地,惟剛寧可一人清清靜靜走段路。他的腦子和心情都需要通風。他此刻沒興致和任何人打交道。

  「惟剛!」梅嘉尖著嗓子又叫,勾魂也似。

  他歎了歎,側身上車。後座擠了三名女郎,靚妝麗服,笑臉迎人,紛紛向他問好。三女皆是梅嘉經常合作的模特兒。

  不等惟剛開口,梅嘉丟了一罐飲料到他腿上,說道:「掰了一下午,口也渴了吧?」

  惟剛一看,是罐冰沁的德國黑啤酒。梅嘉自是好意,可是拿黑啤酒解渴,於他此時,怎麼都覺得文不對題。他把那罐黑啤酒擱到一邊,回頭向三女招呼。

  「剛剛我們還摸上去找你呢,方大哥,」其中一人說:「你被一群女人團團圍住,脖子以下,什麼也看不見。」說著,她不知想到什麼,捂嘴兀自笑著。

  「她們到底在問你什麼呀,方大哥?」另一人問。

  一些她們必須和最親近的人一起解決,卻往往向最陌生的人和盤托出的問題。惟剛聳聳肩。「婚姻、感情、外遇、交友,種種疑難雜症嘍。」

  於是另一人若有所思道:「女人真傻,哪怕是女強人,一到感情關口,也總是六神無主,拿不出辦法!」

  這話引來迴響,幾個靚女七嘴八舌論起感情問題。惟剛寂然靜坐,望著窗外飛掠的街景,聽著眾女玲瓏的話語,心頭卻壓著一條長髮的影子。

  昔日那女孩,是否也如此?──在感情的關口上,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惟剛猝然心絞疼起來。不,她不是,她永遠在他心中是冰清玉潔,敢愛敢恨,在感情的關口上,她沒有躊躇,不顧一切的,甚至於……梅嘉卻呵叱起來,「無聊!哪來這麼多感情問題?」她不耐煩談這些。感情的事,她沒有問題,只有信念──凡她想要,就一定要到底。

  「聽著,」她伸手拍一下喇叭,不是交通上的必要,不過是喚起車上乘客的注意。「我說時間還早,咱們到福華中庭喝咖啡,然後上羅浮宮吃法國菜,我請客,怎麼樣?」

  她說得爽氣大方,後座歡聲雷動。

  「梅嘉姊,晚會什麼時候開始?」一名女郎問。

  「八點,就在福華地下樓,飯後我們直接過去。」

  惟剛心生狐疑。「什麼晚會?」他掉頭問梅嘉。

  「設計師聯誼嘛,晚上你會看到巴黎來的那三個時裝設計新秀。」梅嘉回道。

  惟剛弓起眉峰。這晚會他是知道,但他沒說要去。午時自策軒出門,只講好梅嘉來接他,沒提別的節目。

  「你們去吧,」他說:「我還得回公司。」

  「惟剛!」梅嘉叱道:「別掃興,說好一道去的。」

  他什麼也沒和她說好,當著人前,不便駁她,只道:「公司有急事要辦。」

  「我不管!什麼事統統放下來。」梅嘉是孩子氣的口吻,大人的耍賴。

  平日惟剛的耐性算好,面對梅嘉也屢屢不厭其煩,但這個黃昏他卻感到異乎尋常的躁鬱,麥克風的回音和嘈雜的聲笑還在他頭顱內嗡嗡作響。他哪裡也不想去,甚至也懶得再說什麼。

  「我回見飛。你就在路口停吧,我搭計程車走。」

  梅嘉當沒聽見,逕把車頭掉回仁愛路,往福華大飯店的方向疾馳而去。

  「梅嘉,」他的聲調下沉了。「你就算把車開進福華,我照走不誤。」

  梅嘉要是心細些,該注意到惟剛今天的氣色不但陰霾,還蘊著少有的強硬。

  但她只管氣惟剛不遂她的意思,一發怒,猛然就當街煞車。後座三個女郎,像掛在窗口的布娃娃,前搖後撞,一個個失聲驚叫。

  「梅嘉姊,你怎麼停在這裡?十字路口吶!」

  一時閒,四周喇叭大作,煞車聲四起,梅嘉置之不理,板著臉氣呼呼道:「不去大家都別去算了!」

  三女當中一人,向前推搖惟剛的椅背。「方大哥,你就去──」惟剛沒有回頭,只把手一掣,制止她的哀求。

  「梅嘉,開車。」他沉聲命令。

  梅嘉一張下巴往外抄,坐在那兒,相應不理。

  「你想在路口當夾肉漢堡,悉聽尊便,我和三位小姐可不陪你。」說著,他掣著車門把手,作勢下車。

  梅嘉斜睨惟剛,見他的態度分外嚴峻,像是嚇了一跳,下唇抖索起來,像小孩受了欺負般,十分委屈。她卻很快操動方向盤,穿出車陣,離開十字路口。

  車過福華大飯店,往南側道路拐去。

  後座的女郎都俏俏喘了口氣。還是沒人吭聲,車上一陣沉寂,氣氛很僵。

  過片刻,惟剛才偏過頭,打量起梅嘉今天的妝扮。她穿一身苔綠色緊身小禮服,一對白金鑽石耳環,直吊下頸際,秀髮篷鬆梳向一側。

  或許是餘怒未消,兩腮仍是紅撲撲的,倒顯得十分嬌媚。

  他回頭對後座三女道:「知道嗎?你們的梅嘉姊是越生氣越漂亮。」

  一陣靜默。

  然後,梅嘉噗哧一聲笑了,三女也跟著咧開嘴,車上的氣氛豁然開朗。

  不久,小跑車入新店工業區,抵達見飛大樓。

  惟剛喃喃稱謝,推門欲下,梅嘉喊住他。「你晚上會回策軒吧?」

  他把肩一挑,不置可否。梅嘉狹然橫過來,一把摟住他的肩頭,也不管旁人,湊向前便吻住他的嘴。

  惟剛在女郎的竊笑聲中,掙脫梅嘉,尷尬地下車,向她們揮別,旋即登上見飛大樓的長階。

  一人大廳便碰見警衛組長閻碧風。

  「閻組長。」惟剛打招呼。

  打從惟剛十五歲到見飛當小工起,他見到的閻碧風便是鋼板一張的面相。

  奇的是,今天他們的閻組長居然換了臉上的招牌──鼻子扭著,眉毛打了結,滿臉都是嫌惡,睨他一眼,即把頭別開,不肯再理他。

  是他身上爬了臭蟲嗎?一定是的,否則閻組長的五官不會走樣至此。惟剛朝身上嗅了嗅,沒有臭蟲味,只有女人的脂香粉味。

  得上樓沖個澡!這麼一想,他跨入電梯,看了大鏡,這才恍然大悟──難怪閻組長有那麼鄙視的表情。

  一枚紅艷艷的唇痕,大印似的戳在他的嘴角。

  惟剛回到十樓套房,立刻進浴室把嘴角的口紅印子拭掉,忽然倦了,沒有去沖澡。他脫下外套,順手擲向椅背,踱向壁櫃,拿下一瓶金花干邑白蘭地。

  這酒閒置已久,最初是什麼人送上來的,他早忘了。他一向滴酒不沾,此刻也殊欠飲酒的興趣,但是空空的雙手慌得很,需要有個東西握著──有個東西或許潤潤枯澀的喉嚨,或許消泯陰鬱的心情。

  他拎著半杯酒,拔開領結,在當窗一張松木休閒椅坐下來,慢慢咂口酒,遙遙望著遠處觀音山影的玉體橫陳。

  說公司有事要辦,不過是訛梅嘉一句。他該回策軒,不是到這裡來。卻也只有這裡,才能給他一份寧謐,悠悠懷想平日裡從來不想的一切……特別是年少的種種,特別是過去了的人和事,特別是……昔日那女孩。

  那女孩,他已經很久不再,也不願去想了。不料深埋的記憶,今天卻給一個形貌與她酷似的女孩,整個給翻挑起來。他狠狠吃了一驚,剎那間,那些個記憶,那些個往事,洪水一樣地洶湧上來,淹得他連一口氣也沒法子喘。

  老天,他還以為他已經忘了,已經忘了……長髮倩倩,眉目如畫,誰知竟還有第二個像她一般的人兒──梁約露。

  惟剛望著昏暗的暮色,一雙艷冽的眸子在腦海亮起。難怪頭一回見到梁約露,便是一種異樣感覺強烈得像刀子,從眸孔直刺入腦門──她的形貌撥魂弄影,呼之欲出,可笑的是在今天的驚駭下,才赫然看出那份雷同。

  他果然是熟悉她的。

  卻也是對她一無所知。

  惟剛舉杯大大飲一口,酒汁滾過咽喉,直燒入肺腸,就像梁約露的一般烈焰,灼得人焦頭爛額。

  他不知哪裡犯著她,惹得她對他這樣的忿忿不平。從初次碰面開始,這女孩便不斷頂撞他、冒犯他,屢試不爽。天知道今天她竟然就在座談會上霍地立了起來,那樣氣虎虎,冷森森地逼視他,然後掉頭就走。

  他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嗎?

  雖然別無其他動作,卻也造成了一場虛驚,想到她走出會場的一幕,依然是驚心動魄。

  那樣的放肆,那樣的衝動,那樣的大無畏!

  這教惟剛不得不相信,是他曾經做了對不起她的事──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對不起!

  但是惟剛沒有對不起她,她與這女孩根本就是素昧平生。

  他把杯中的余酒一口嚥下,推開椅子站起來。明天一早到編輯部,他就找慕華。

  他決定不要臨時編譯人員了。

  一周,約露整整悔恨了一周,慕華居然找上門來時,她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那麼魯莽,那麼孟浪,但她實在瘋了,氣瘋了,他在台上的那些論調,對姊姊的所做所為,彷彿是種嘲弄,是種嗤笑,是種侮辱!別人或許可以笑姊姊癡,笑姊姊傻,但是他,方惟剛,對姊姊有一字、一句、一個念頭的不敬,便是該死。

  他是該死,這一點約露從來沒有懷疑過,但是這仍舊不能拿來抵做藉口,畢竟她是失態了。

  「這有失風範,」她彷彿聽見姊姊對她叨念,「你從來就不是行為乖張,作風尖銳的女孩,這不像你。」

  是的,那不像她。但是她變了。姊姊死後,她的性情就變了,她的人生也跟著不一樣了。

  快樂對一個人的影響不大,傷痛卻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

  十六歲是一條界線,那之前的約露愛交朋友又愛笑,活在活潑淘氣的好風光裡。姊姊一去,把她生命裡的一部分生氣也帶走了,人生急轉直下,她變得闌珊,變得沉默,她終於和人群疏遠了。

  最後,讓她真正斬斷和同儕往來情誼的,是掌摑胡麗屏那事件。

  是在姊姊死後那年的暑假,約露在圖書館外聽見和她同齡,又是鄰居的胡麗屏,正對一群同學議論以霏的壞話。

  「……我姊姊和梁以霏都是台大的,我姊姊說的,梁以霏在學校最風騷了,自以為走到哪兒,男生都要捧她,這一回給人玩弄了,受不了屈辱就──」約露不知哪來的力道,擠上前去,一巴掌把胡小胖子摑得仰倒在巴西鐵樹上。

  胡家爸媽自然上門來興師問罪,約露挨了父母狠狠一頓痛責,還不許辯駁,可是她一點也不後悔。要不是胡麗屏的姊姊胡美屏躲得逶遠的,她也要給這個生了一張刀子嘴的女人一點教訓。

  約露棄絕和朋友的往來,是在這時候,收心把自己埋入書堆,趕上功課,也是在這時候。

  她領悟到,孤獨才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

  慕華則是例外,她是帶約露的學姊,約露推辭不掉。一方面,慕華有種溫溫的笑容,讓約露想到姊姊。

  不過這會兒,慕華坐在她家客廳那張籐椅上,啜著香片,臉上仍是溫溫的笑容,約露卻沒什麼安全感。

  「上班時間,怎麼有空過來呢?」她很是忐忑,也顧不得客套的直問:「不會是我的稿子有問題吧?」

  週一她打電話通知慕華,她不上辦公室了,譯妥的稿子,她則用快信寄上。

  這還不是為了迴避方惟剛!每回碰上他,她就像一盆燒得火紅的炭碴子,暴跳如雷。

  週日又在座談會上演出那樣的場面,對他固然忽不可遏,卻也心虛得很。何況鬧事本來就不是她的本意。

  但是慕華為什麼突然來找她呢?

  「稿子好得很,」慕華回道:「我下午出來洽公,順便把上月份九千元的稿費拿過來給你,另外,有件事──」她先把雜誌社的薪資袋交給約露,隨即正色道:「方社長決定招考正式的翻譯人員,以後外文稿子就不再外發了……」

  約露的心噗通一聲往下落,似鐵錨一樣,腦子一片模糊,只有一個想法──他把她踹掉了。

  沒有哪個老闆會留一個「橫眉豎眼」的員工,更沒有哪個演講者受得了聽眾拂袖而去的侮辱。她對方惟剛的反彈,很感驚異嗎?其實不然。她對雜誌社的臨時差事非常戀棧嗎?那也未必,她只是……她只是……只是什麼?

  只是母親臥病的這段期間,這份臨時差事一來方便她照料母病,二來每月近萬元的收入,多少維持家中的基本開銷,她感激慕華給的機會,也著重這份工作──就是忘了對上頭的主子保持謙恭和尊敬。

  向仇人挑釁或許帶種,向衣食父母挑釁就是白癡了。

  現在這個白癡終於得到報應──她不該觸犯天條激怒他。

  約露沮喪,念頭一轉,像給自己解圍,傲氣上來了。

  天條又怎樣?難不成要她對這個人打拱作揖?別想!她寧可另找出路,再說她也不能一輩子做臨時工,母親的狀況已經穩定,她也該出去謀份正式的工作……「……所以今天來找你,希望你接這份工作。」

  她聽見慕華的話,詫然抬頭。「你說什麼,慕華?什麼工作?」

  「你沒有在聽嗎?我底下走了幾個人,社裡急欠人手,我希望你來接個文字編輯的位子。」

  約露霎時又愣住了。文字編輯?進「風華」工作?她不是剛被炒了魷魚?

  被驅出見飛的大門?

  「希望你早點來上班,相信你很快可以進入情況,雜誌社的工作你也不是完全沒有經驗。」

  慕華一徑流露她那溫煦的笑容,約露卻發現她再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脫口問道:「可是方──社長會怎麼說?」

  「社長會怎麼說?」慕華愕然應道,好像不明白約露的意思。

  約露把兩手按在膝蓋上,聲帶隱上一絲顫意的說:「你肯要我,他怎麼肯要我?」

  「他為什麼不肯要你?」慕華反問:「要我找你進公司的,正是他。」

  話再怎麼說,徜不是慕華力保,她也不可能有機會踏進見飛門檻,約露始終這麼斷定。

  她把掛肩的包皮一挪,匆匆踏入大廳,見閻組長在一邊盤查一名男子,她竊喜,忙不迭溜過去。她見到閻組長總像見到訓導主任一樣害怕……「梁約露,」就差那麼一步,約露就要跨進電梯了,可是閻組長的呼聲,鋒面一樣直追過來。她寒毛一凜,站了下來,目睹別人蜂擁而入電梯,羨慕巴巴的。

  她歎口氣,回過神,一張識別證投到她面前,她幾乎呻吟──她的識別證又掉了嗎?

  進見飛十天以來,這是第三次掉識別證,如果連上回追方惟剛上七樓那次也算進來……覷著那張盾牌似的面孔,她知道閻組長這次無論如何是不會寬待她了。她怯怯接回證件,在那立正,等著閻組長怎麼發落她。

  「你,」閻組長開口,就跟法官判決一樣擲地有聲,約露暗底打哆嗦。「這張識別證的夾子太鬆了,回頭找人事室換一張吧。」

  就這樣?約露簡直不敢相信事情有這麼便宜。她猛點頭,訕訕笑道:「是的,謝謝閻組長。」

  閻碧風臨去前還瞟了約露的兩腳一眼。查看約露的員工證在不在胸前,鞋子在不在腳上,已成了閻組長職責所在。

  約露三腳兩步趕到雜誌部門。她是新人,桌面還不至於像老鳥的高樓大廈那麼壯觀,但也漸漸出現了場面,來稿、打字稿和讀者來函堆成好幾落……她拉開椅子。能坐上這個位子,約露直稱是奇跡。她一直想進雜誌社做事,而格調高雅,別具個性的「風華」雜誌更是她的第一志願,但「風華」用人標準極高,像她這種歷史科系出身,出校門未久的新手,想要登堂入室,簡直門都沒有。

  她一刻也不相信是方惟剛稱她懂得選材,譯筆又好,主動找她進公司的。

  慕華扶持她,總要另外找好話來讓她心安理得的受惠。

  慕華如此拉拔,機會如此難得,別的姑且不論,約露對自己也是有相當的期許。她在辦公桌前坐定,筆桿拿上手,眼光卻不由自主投向社長室。

  依然是門扉緊閉。

  她輕輕一吁。

  上班第一天,約露算準會和方惟剛來一個陣前相見,到時該是什麼態度,抱什麼心理,說什麼話,做什麼應對,連衣著打扮,無不事先悉心算計打點。

  那天她特意穿了極莊重的灰藍小立領套裝,兩鬢編上花辮,勒到腦後,一身淨扮,走馬上任。在辦公室提著一顆心,就等方惟剛唱名找她。

  他必然找她,談些什麼,可想而知。時候到了,她會坦白的,實在的、毫不隱瞞的告訴他──他是混球,他是孽障,他害死了天底下最好的女孩!也許氣血攻心,她一把抄起桌子的原子筆戮他,拉他脖子上的領帶勒他。

  約露,約露,她及時控制自己,這麼規勸自己,家境困難,現在不是你逞兇鬥狠的時候呀,要自制,要忍耐。

  豈知那天,鎮日沒有動靜。

  次日,他的秘書施小姐按鈴叫人。約露心忖,時候到了,一口氣提上丹田,整衣斂容,向社長室挺進,卻在外室給截下來。

  「這份人事資料表請填一填。」施小姐遞上表格道。

  第三天,約露交上填好的人事表,繼續等候傳喚。下午,她和即將離職的竹英正忙著交接,施小姐又把她找了去。她兩眼盯住社長室那扉門,筆直前進。

  「梁小姐,你上哪兒?」見飛三十年的老秘書喊道。

  「呃……」不是姓方的找我嗎?約露頓在門口想。

  「你得附上身份證影本,正反兩面。」施小姐說。

  方惟剛人呢?約露心裡尖叫。

  臨下班前,約露悄悄問了舒妹妹。

  「桃園的紙廠有點問題,他這幾天都在忙那邊的事嘛,沒空回來。」小妹說得理直氣狀。

  好像我該知道似的,約露心想。

  她憋了兩天,又把小妹給拉到一邊。「怎麼還不見社長人呢?還在桃園?」

  小妹搖頭,抓著一把面紙猛揩鼻子,她患了重感冒,每兩句話夾一句哈啾,聽來如下:

  「他陪一批──哈啾外國人到──哈啾科學園區參觀去了。」

  約露挑起眉梢。「是嗎?他幾時回公司?」

  小妹又搖了個頭,狠狠攙鼻子。「他不回來了,他會直接趕到新加坡,參加──哈啾國際文具禮品大展。」

  接下來,他就要飛到火星去了,約露心裡直嘀咕。

  是一鼓作氣,準備作戰的約露,現在像個突然接到停戰通知的前線士兵,說不出的洩氣。

  慕華私下對她提到過,見飛可不是在交班了嗎?日後雜誌社這小小單位,就算方惟剛有心,恐怕也沒有餘裕照顧到,更大的事業等著他去料理打點呢。

  照說,約露該感到如釋重負才對,最初考慮著要不要進見飛,這不就是關鍵?方惟剛不旦不再是她直接的頂頭上司,要碰到他一面,只怕比見侏羅紀的恐龍還難,這對誰都好。

  但不知怎地,她心中卻隱隱泛起一股失望。

  往後一周,風調雨順,約露迅速進入工作情況。捧著高出行情的薪水,又蒙慕華每週給假半天,陪母親回醫院拿藥的方便,約露對這份工作,完全沒得挑剔。至於和方惟剛的恩怨,看著這種種好處,傻子也知道要先放一邊。

  午後,桌上的電話乍響。是內線,約露抄起話筒。

  「梁小姐,請到社長室。」

  又是施秘書,約露歎氣。她還欠她什麼?該填的,該給的,該做的,她都像償債般一一付清了。她是來工作的,又不是來申請房屋貸款!

  約露咬著筆桿子,還想著文稿上的問題,心不在焉踱進社長室。社長室分內外兩部分,外室半開放式,左側置一組咖啡色沙發椅座,右側則是秘書米白色的工作,隔一扇門,裡面才是社長的寶地。?約露瞥見站在施小姐桌前的男子,心裡像一隻老鼠跑過,乍然一驚。

  就著一疊文件和施小姐商議著,不正是方惟剛本人嗎?

  他穿著古銅色襯杉,外搭沙灰色套裝,優雅的剪裁質地,似乎也拘束不了他的豪邁氣息。

  他的頭髮顯然整飾過,兩鬢修剃得十分俐落有型,就是額前的髮絲仍然像玩過大風吹的遊戲,散在那兒,逗人想伸手去摸似的。

  「打電話和興南交涉,催他們快點,我們好做配合。」他說完,仰起頭來,正好對著約露,雙眉飛揚,目光灼灼,一張面龐似乎曝曬過,膚色變深許多,因此更是顯出英氣勃勃。

  兩人的視線一對上,約露驀然感到眩暈,兩腮發了熱,心頭的老鼠變成小鹿,胡來亂撞。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的反應讓自己覺得驚恐而可恥。

  「請進來吧,梁小姐。」他對她點頭,即進了社長室。

  約露僵在那兒,拚命想鎮定自己。

  施小姐見她半晌不動,怪異地覷她。「梁小姐,怎麼你還站著?快進去,可別讓杜長久等了。」

  約露含糊地應了聲,磨磨蹭蹭,極不情願地向社長室走了去。

  施小姐推推玳瑁邊眼鏡,頗不以為然地搖頭。年青人做人處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想當年他們初出社會,雖是少了點歷煉,但是伶俐機巧,可不在話下,長官跟前,還容得下半點的怠慢嗎?

  她往約露那拖泥帶水的步子瞄一眼,不屑地嗤了嗤,拿起電話。

  惟剛回頭,示意約露把門帶上。

  她關了門,人卻挨著門邊,趑趄不前,一張背差不多貼在那扇橡木門上了,一對眼睛卻一瞬也不瞬直望著惟剛。

  惟剛眉峰一挑,看著她。「為什麼一直瞪著我看?我像具秦俑嗎?」

  約露掠開眼光,臉皮熱烘烘的,她盯住角落一隻烏木書櫃的腳架看,咕噥道:「當然不是……」

  「那就好。」他故作鄭重道,卻面露嘲色。

  一點都不好!約露心裡喊叫。

  惟剛走到桃心木辦公桌後,朝一張旁椅比畫一下。「請坐。」

  她咳了咳。「我站著就好。」

  惟剛也不堅持,往黑色旋轉皮椅一坐,溫吞吞道:「我想到我的小學校長,他最大的消遣就是把小學生喊到桌前,聽他訓話──就像這樣。」他向桌前一比。

  小學生?約露一箭步上前,在他指定的位子坐下。

  惟剛偷偷莞爾──就知道她帶了這點叛逆。他靠著椅背,側眼打量她。

  她穿磚紅短外套,黑條絨窄裙,配上短跟黑鞋。秀髮分在雙肩,波浪微起,一身的清麗雅致,扣人心弦。

  到今天才得以細細端詳她──她有張近似瓜子臉,但要來得更圓潤些的臉蛋,明潔的額上修出一對斜飛的眉,三分秀麗倒帶了七分的倔氣,但那只鼻樑卻像一管小白臘燭般的娟秀,一張嘴兒勾著淺淺的口紅,唇色極嬌,如不是她抿得那麼僵緊,定可勾勒出極美、極動人的款式……她嚴坐在那兒,腰桿打得筆直,下巴也抬得陡高,兩手交握在裙面上,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美麗,但處處透著刺人的傲慢,傲慢裡,又彷彿夾雜著不安與騷動。

  惟剛不由得懷疑──怎會把她和另一個女孩混淆?在某些角度下來看,兩人或有些相似,但實則她們是全然不同的典型。那一位極嬌柔,極婉約,極矜持,眼前這個,卻是十足明艷,十足剛愎,十足激烈。

  硬要說,只有一處相同,兩人都生就了一雙勾魂懾魄的眼睛,眸子像黑水晶,時而水秀,時而迸火,而且兩人偏巧都姓了梁……惟剛收回思緒,咳了一下,打了開場白,「好久不見了。」

  合計十四天。但約露也只嘴裡咕噥一聲。

  「早就想找你談談,不過一直沒空回社裡。」

  約露忍不住,她說道:「社長大忙人,日理萬機,東奔西走,也難怪在公司難得一見。」

  這是惟剛第一次聽見她一口氣說這麼多,她的嗓音清脆有力,但滿是說刺味兒,果真不開口則已,一開就是唇槍舌劍的殺人。他嘲弄地笑了笑。

  「在公司難得一見,倒是在座談會不期而遇。」

  提到座談會,約露一下坐鎮不住,身子在椅上扭扭捏捏挪著,視線又落到書櫃的腳架去了。而惟剛也像突然失去了耐心,直接便切入主題。

  「那天在座談會上為什麼突然走掉?」

  約露發現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兩周前設想好的說辭,一句也拚湊不出來。

  「臨時有事。」只好胡亂編派,本能地閃避。

  「臨時想到家裡正在燒開水?」他譏問。

  「如果你相信的話。」

  「不相信。」

  約露嚼著下唇沒作聲,惟剛激她,「有勇氣當眾離座,卻沒勇氣道出理由?」

  她果然就被激怒了,目光冒著火星地掃向他,衝口便說:「你的高論讓人不敢苟同,我沒辦法坐在那兒洗耳恭聽。」

  無論約露事先想好要說什麼,都絕不是這種講稿──她是豁出去了。

  惟剛兩道濃眉壓得低低的,瞅了約露半晌。「敢問我說了什麼,惹得你這樣──義憤墳膺的。」

  約露駭然發現,她竟然起了想哭、想嘶吼的衝動,她咬住牙關,但下唇在哆嗦,嗓子是凝滯的。

  「你把癡心的女人,」──我姊姊。「說得像傻瓜。」

  惟剛一愣,好像沒料到約露會是這種的回答。不知道怎麼一回事,「癡心的女人」幾個字,使得他的心口像舊病復發般痛楚起來。

  他狠著聲,「癡心的女人本來就像傻瓜。」

  約露猛立起身,呼吸嘶嘶地響,雙眸騰出火焰,像要把眼前的男子一把火燒掉似的。

  「沒錯,癡心的女人傻,但負心的男人可恥!」

  惟剛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憤怒,他只知道他的腦波再度被這陌生的女孩,激起強烈的振輻,一些已經乾涸了的情緒──苦的、澀的、痛的、怒的,沁出了記憶,化入了血脈,又在他的週身循環奔蕩。

  他把十指絞住,抵在桌面,身子傾向前去,重重看著約露。

  「為什麼,梁小姐,」他壓抑著聲調問,像夏日午後有威脅性的悶雷。「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你似乎有點恨我?」

  「這話差遠了,方先生。」約露是一口碎玻璃一樣猛利的咬字。她沒什麼好隱瞞的。

  「我豈止有點恨你,我是恨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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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26:1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社長室一下像陷進地窖,空氣變得稀薄,一股讓人承受不住的死寂和窒息。

  兩人都在細喘,聽來格外震耳,格外驚悚。

  惟剛與約露四目對峙著,他滿眼又驚又疑,還蘊著怒意,而約露還是一臉的倔強,僵持著不肯有一點退卻。

  桌上的電話一聲大作,把兩人活脫脫給震跳起來。惟剛掣下圓白的鍵子。

  「什麼事?」他問,音調雖低,倒還沉穩。

  「社長,律師先生到了。」施秘書在另一端報告。

  「請他稍坐一會兒,我立刻見他。」惟剛囑道,兩道視線始終盯著約露,像縫在她的眼睛裡。

  最怕人的就是這一言不發的注視,一副莫測高深的表情,不知對方心裡在想什麼,就更恐怖。約露漸感不支。

  他也感覺到了,這雙漂亮得醉人的眸子,閃閃爍爍的,彷彿不是什麼恨意,是害怕。她怕他。惟剛隱隱感到一絲快感。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全世界的律師都趕回去,把梁約露逮到胸前,把她剖開到底,徹底來研究她,弄清楚她為什麼恨他,為什麼怕他,為什麼扯這些莫名其妙的鬼話!

  最後卻只說:「回你的位子去吧,我們下回再談。」

  話一出口,惟剛自己都覺得訝異。還有下回?他究竟有多少耐性?這女孩比牙痛更折磨人。

  約露臉上沒有表情,卻躊躇著,然後用一種魯莽的口氣問:「慕華說,找我進公司是方先生的意思?」

  他看得出來,她覺得不可思議。「不必納悶,」他泰然回答:「社裡缺人,而我至少懂得惜才。」

  惜才之外,還有別的理由──因為我還想再看到你,惟剛說給心裡聽。

  約露緩緩吸口氣,點個頭,回身去開門。邪的是,那只亮晶晶的黃銅把手,任她左扭右扳,硬是卡在那兒,如何也不動一下。從前爸媽常笑話她手腳駑鈍,但這扉門可不是在和她作對嗎?

  惟剛等了五秒鐘,起身走過去,從她背後伸出手。約露一驚,慌忙把手縮回。他高大的身影籠住她,一股腰溫暖暖襲向她的背,隔著層層衣服都感覺得到,太逼近了,她的耳根子燙得厲害,胸腔內滾輪似的震動起來。

  他的大手握住門把,橡木應聲而開。

  那一句「謝謝」噎在喉嚨,直到她人走了出去,行過施小姐身邊,這才沙啞地擠了出來。

  沒人知道她在謝誰。

  這天中午,約露獨自溜到見飛旁側那座小巧的三角公園去。四月裡杜鵑在風中綻開了粉臉,入鼻儘是淡蕩的香氣,可惜約露缺了那份賞花的好心情。

  慕華沒有說假,方惟剛才是她的施主──不計前嫌的找她進公司,他想證明什麼?

  約露賭氣似地把一管奶油卷扔進嘴裡。或許是天氣忽晴忽陰,公園裡冷清清的,乏人問津。唯一一張雕欄鐵椅,約露坐一邊,有個老人則據在一邊。

  那老人是後來才到的,兀自坐著,眺望前方的見飛大樓,靜默不出一聲。

  約露的午餐正吃得食不知味,卻發現一旁的老者扶著額頭,歪向一側,咻咻喘著氣。

  她吃一驚,趕忙問道:「老先生,您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

  隔半晌,才見他顫索索抬了抬手,仰起臉來咕噥,「老毛病,沒什麼。」

  約露觀看這位老者,滿頭白霜,鼻柱高聳,眼神咄咄,穿一襲罕見卻醒目的黑底紫團花長袍,面色帶點灰白,神情氣態卻十分威嚴,讓人在他跟前,自動便恭敬起來。

  「您真不要緊?」約露不放心。「要不要聯絡家人或是──」「我不要緊,」他一抬手,舉止和口氣都十分斷定,約露不敢再多話。他看來確實好多了,失調的呼吸也恢復了正常。

  約露坐回去,老人對她頷首。「謝謝你,你在這附近上班?」

  約露指正前的秋香色建築。「就在那棟大樓。」

  「見飛?」他揚起花白的濃眉。「哪個單位?」

  「雜誌部,我是文字編輯。」

  老人打量她片刻,這才回頭看目標,喃喃道來,「當年看著它動土,打地基,起鋼筋,直到完工落成,這可是當時的一大盛事,起造這麼規模的大樓。」

  他微微一笑,瀏覽著見飛古色古香的飛簷,藍牆和圓窗。

  「這種中國古味造型,也的確風靡一時,」忽地又遺憾地搖頭。「不幸就在工程中,折損了一名工程師和兩個工人,受傷的還有五六人之多,為了照顧傷亡者家屬,公司撥出來的撫恤金,可是創了紀錄的。」

  約露不免好奇問道:「您是這裡的老住戶了?這些事這麼清楚。」

  老人沉吟了一下。「可以說是吧,我看著它屹立了二十年,看著它蓬勃發展,老一輩的經營者是怎樣的戒慎兢業!」他合目冥思。「但是,畢竟長江後浪推前浪,新一代終究要上來接棒了。」

  「見飛的新一代是相當優秀能幹的。」約露這話,不能不說是衷心。

  「那倒是,」老人輕喟,竟談起自己來了。「也該把棒子交給兒孫輩了,我也有個很優秀的兒子,我正把一些責任交付他─這孩子命苦,從小沒了媽,我這做父親的,又形同不存在,這些年他孤單單,忍氣吞聲的,我怎麼會不知道?我痛在心裡,但許多事是挽回不了,也彌補不了的。」

  老人那口吻淒切而充滿悔恨,讓約露聽了心酸,她輕聲道:「人生恨事多呀,老先生。」

  老人怔怔望著見飛大褸,滿面是悵然之色,益發令人見了不忍。約露無從安慰他,只能悄悄坐在一旁,想著自己生命裡,也有那些無可挽回和彌補的憾恨。

  末了老人深深一歎,微帶踉蹌站了起來。「我該走了,再不然家裡就要找上來了。你也該回去上班了。」

  約露一躍而起,伸手想攙扶他。「我送您過馬路,這裡車多。」

  老人卻把眉毛一豎,瞪著約露伸長的手,好像她的好意冒犯了他似的。約露趕緊把手收回。

  「我住得有段距離,你還是幫我叫部車吧。」他吩咐。

  老人坐上計程車,隔著半開的車門向約露道謝。約露笑了笑,回句「不客氣」,正待為他把車門關上,卻見他突然身子一僵,雙眼翻白,竟向一旁倒了下去。

  計程車冒著遒勁的山風,直奔座落在山巔上的華宅,很快即在庭院前大門停下。

  約露立刻付了車錢,一推開車門,便瞧見一名面目黧黑的老漢,倉卒穿過後廊奔了過來。

  他也不管約露是誰,只顧和她合力把車上顫巍巍的老人扶下,一邊叨念,「老爺子,老爺子,您沒怎樣吧?您這是要嚇煞羅庸嗎?怎麼沒交代一聲就出了門?」

  老人直喘氣,沒有答腔,長袍給風吹得飄蕩起來。他的意識一直很清楚,在車上堅持不上醫院,要直接回家,約露只好照他的意思辦。

  哪曉得他的家是在這塵囂之外的半山裡。

  兩人攙扶著老者,走過那面刻有「策軒」兩字的古樸銅雕,直趨廊下。有個著了花紫晨縷的人影,早開了大門等著。約露一定近,對方先低呼了出來。

  「是你!」

  她定晴一看,認出門邊的女人,竟是那服裝企畫,賈梅嘉,也覺得驚訝。

  怎麼,這裡莫非是賈家?這位老者莫非是賈家的長輩?

  兩女尖銳地互覷一眼。「伯伯,我來扶你。」梅嘉卻爭著伸出手來,硬是用身體把約露頂開,取代她的位子。

  約露在門口頓住,有點尷尬。既把人送到,她考慮著要離開。

  那老漢卻回頭對她連聲道:「請進來,請進來。」

  約露只得侷促地跟進了大廳。

  這大廳非常華美,右方一堂明式紫檀桌椅,精雕細琢得好比故宮的骨董,旁邊的紅木長几上,坐一隻巨型青花瓷瓶,供著一大簇雍容的紫紅大理菊,撲起了一廳的明靜幽香。

  約露小心翼翼立在那方花團錦簇的大地毯邊緣,生怕一腳踩下,就把它那細緻的助理給踩壞了。她看著梅嘉和老漢把老者扶到左邊一堂氣派的黑小牛皮沙發,繡墊襯在老者背後,讓他閉目斜靠在那兒。

  還沒人來得及說話,大門驀然敞開,一名高大的男子急急走進來。

  約露登時傻了眼,心裡直呼不可能──這個大剌剌走進來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兩個小時前,和她在辦公室不歡而散的方惟剛。

  惟剛見到她,顯然也是一愣,深深看她一眼,卻沒有說話,匆忙踅到老者跟前,欠著身低問:「叔叔,怎麼了?您怎麼不聲不響就跑出去?沒發生什麼事吧?」

  叔叔?他喊這老人家叔叔,對老人的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約露心裡開始發毛。

  老者卻徑閉著眼,不答不睬,全沒反應。

  惟剛回頭向那名自喚為羅庸的老漢,投以詢問的眼光。老漢把他拉到一旁,附耳悄聲道:「老爺子剛剛讓這位小姐送回來,看臉色,人像不太舒服。」上午羅庸一發現紹東人不見了就立刻急電惟剛,惟剛才會拋下公務,倉卒趕回策軒。

  惟剛回老人身邊,口吻更委婉了。「叔叔,我請於醫師過來一趟,您的氣色不大好呢──」老人的雙眼突然瞠開來,一張臉板得緊緊的,嚴聲回道:「告訴過你多少回,我沒什麼毛病,你怎麼開口閉口盡說要給我請醫生!」他急喘了幾下,才把一口氣透過來,眉色卻顰得更陰沉了。「在家待得氣悶,出去溜溜,如此而已,哪裡就這麼大驚小怪了?這是什麼時候,你放著公司跑回來?不要忘了,見飛是不養閒人的。」

  老人的態度,老人的言辭,毫不給人留臉,連旁觀的約露聽了,都感到刺耳難受,那方惟剛臉上,更是紅一陣白一陣的,好不難堪。一時間,大廳就像座冰庫,把每個人都凍得僵僵的。

  這就是了!這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方紹東。約露僵立在那兒,大氣不敢喘一下,就怕引來注意。天知道,和她一起坐在公園談論見飛大樓的老人家,竟然就是見飛的老主子。今天中午她跑到小公園啃麵包時,萬萬沒料到最後會來到這座富麗堂皇的大廳,和方紹東、方惟剛叔侄在一起!

  「既然沒事,我這就回公司。」惟剛說,語氣仍然謙遜,但音調至少掉了半度。

  他向羅庸使個眼色,羅庸立刻上前,佝腰對紹東道:「方老,我送您回房間吧──中午幫您準備的干貝排骨粥,還溫在那兒呢。」

  惟剛立在樓梯口,目送兩人一級邁進一級的蹣跚上樓,然後他回身轉對約露。他那眼神,還留有一抹受了傷的餘暉,荒涼的,落寞的,孩子似的悶悶不樂。看著他,約露心口上有個地方在突突跳動,讓她覺得痛苦,那是一種抵抗不了的衝動──想把這男人當成孩子似的摟進懷裡,疼他,或安慰他。

  她真瘋了!

  「有些人真讓人覺得奇怪,」梅嘉一把挽住惟剛,尖起鼻音開腔道:「方伯伯沒頭沒腦的跑出去,然後歪歪倒倒的回來,後頭還跟了個女人,實在教人心驚肉跳,就怕他扯上不三不四的麻煩!我以為是誰,這位不就是咱們社裡的翻譯小姐?平常兼兼差、寫寫稿那一位?」

  一口氣的尖酸,把約露的末梢炙得都簌簌抖動了。

  惟剛卻說:「你多久沒到公司,梁小姐現在是我們的文字編輯了。」他把梅嘉丟在後頭,逕自走到約露面前,問道:「老先生是你送回來的,梁小姐?

  怎麼一回事?」

  約露極力不去理會梅嘉的兩道眼針,吸吸氣,把午間遇見方紹東的始末,用高中寫周記那種簡潔感說一遍。

  惟剛蹙眉,甚是驚異。「他一個人坐在公園裡?身子出現不適的現象?」

  約露點頭。

  羅庸一下樓,惟剛立刻吩咐他,「打電話給於大夫,請他下午過來給老先生做個診察。」

  羅庸顯得有些遲疑,惟剛向他保證,「不要緊,於大夫和叔叔是老朋友了──如果叔叔怪罪起來,由我負責,他的身體有問題,不管他自己是怎麼說的,一定要請醫師看看。」看來這個家,固執的人不止一個。

  羅庸去後,梅嘉走了來,又把惟剛胳臂攙住,嬌軀盡挨著他,惟剛挪一步,她也跟著挪一步,那股黏膩勁兒,方惟剛是怎麼呼吸喘氣的!

  看梅嘉這副打扮,顯然住在方家,她和惟剛的關係,豈止於論及婚嫁。

  梅嘉睨著約露,打鼻子裡冷笑。「我說梁小姐也真不含糊,不但眼尖,動作也快,一般人哪注意到公園裡一個老人家?──不過方伯伯可不是普通的老人家,是吧?」

  用那一口童音講這些刻薄話,聽來更可恨。約露也不去睬她,眼光向惟剛一拋,臉上少了點笑容,口氣卻是甜蜜蜜的。

  她說:「我得趕回社裡,社長,您可以送我一程吧?動作不快的話,我的『招牌』就要砸了。」

  約露沒想到惟剛竟泛出一陣笑意,彷彿也知道她這是存心和梅嘉別苗頭。

  梅嘉那張臉繃成什麼形狀,自然不必說了。

  「我們這就走吧,」惟剛道,掙脫梅嘉的雙手,似乎也急著回公司。他邊走邊朝大廳一側的拱門喊道:「羅庸,我回辦公室了,老先生你多關照點,有事打電話給我。」

  惟剛很是出奇的開了部驃悍的黑色吉普車,約露一上車就後悔了。向他開口搭便車,不過想氣氣梅嘉,卻忘了自己和他還有梁子呢。此刻兩人同處在這狹隘的車廂裡,惟剛整個人突然就壯大了,像個巨人,威脅到她的存在。那股壓迫感,讓她每一口呼吸,都覺得氧氣不足。

  她想逃走,但車引擎一吼,即向山下飛竄,有種要帶著她同歸於盡的味道。

  約露坐得僵直,把一隻魚形小錢包捏在手心。午間離開公司,就只帶了這只錢包。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她沒回辦公室?

  路上,約露幾次偷覷惟剛,他的側面凝注如石,沒有特別的表情。也許是專心在開車,也許是在想些什麼,總之,他沒說上隻字片語,沒問任何問題,更沒提到他們上午未完的談話,甚至沒再朝她看一眼。

  飛過車窗的景色,久看讓人怔忡,約露覺得她有好多事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她對惟剛屋簷下那個女人那麼介意?不明白為什麼方紹東對待兒子的情感那麼深摯,對待親侄卻又那麼俚吝?

  不明白為什麼那張孩子似受傷的表情,刀一般地劃在她心頭,愈劃愈深?

  當晚,惟剛在公司未有半點延宕,八時不到,便匆匆趕回策軒。羅庸也不給惟剛探看叔叔,只噓聲告訴他,老先生服了藥,已經歇下。

  他轉到書房,根本不理會時間,抄了話筒,直撥洛杉磯。

  足足撥了兩個小時,那遙遙一頭的電話,像拗不過他似的,終於是姍姍然接過了。

  「老弟,老弟,」惟則那邊,不像睡裡被吵醒,但聲嗓又特別的懶慢。「你怎麼還是這麼不上道──這種千金一刻的節骨眼兒,你這電話有多煞風景!」

  惟剛無心和他瞎掰,直接便道:「惟則,叔叔病了,不肯上醫院,你得回來想想法子。」

  彼端頓了頓,惟則卻縱聲大笑。「我前幾周才和老頭子通過電話,他硬朗得像部坦克車──你不會是在使什麼苦肉計吧?」

  惟剛先駁了他的話。「坦克車包了一層鋼,他可不會到處告訴人家他病了,」他隨即把語氣放認真。「我是說真的──今天下午於大夫來看過叔叔,我和大夫通了電話,他認為可能是神經系統或是腦部出了問題,得入院詳細檢查,可是憑我們怎麼苦勸,叔叔硬不肯就醫,我真是束手無策了。」

  他堂兄吟哦了一聲,總算說了,「老頭子還是一副拗脾氣,可是──」他又一頓。「他要是不聽你的,我又能有什麼辦法?」

  惟剛明知惟則是閒散性子慣了,但是叔叔的健康問題茲事體大,由不得他不打起精神來。

  「無論如何,你務必要盡快回來──不單是為了叔叔的身體,我告訴過你了,他一心一意要把公司大計交給你,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惟剛警告道。

  惟則又是一陣大笑。「你以為我不知道?──老頭子全副的指望在你身上,我不過是吃吃閒飯罷了。」

  「恐怕你再也沒有吃閒飯的功夫了,叔叔敲定了期限──十月,聽到沒有?

  十月!他要你回來!」這回,惟剛說得十足的嚴肅。

  電話那端,不住唉聲歎氣。「就不能饒過我嗎?我對搞生意壓根兒沒有天分!」

  「你那不叫沒有天分,那叫裝傻,」惟剛駁道:「惟則,老大──」他的口氣又是一降。

  「叔叔這回是來真的,他的身子大不如前了,他一再表示要交班,這麼大的一份家當,除了你,是沒有人背得下來的。」

  他說得苦口婆心,惟則卻是嗤之以鼻。「這麼大的家當,老頭子說了又說,全仗你死去的爸當年打下的根基,要不是有他大哥,見飛不會有今天的場面。」

  方紹東的確常這麼提到,但方紹午死後,胼手胝足的苦勞卻是紹東一個人的。

  惟剛只是苦勸,「在美國這麼多年,能玩能鬧的,還有什麼不足?既然不打算把書念完──」惟則輟學的事,惟剛是一直不敢稟告叔叔的。「索性打包回來吧,我不信國外還有什麼新鮮玩意吸引得了你。」

  那一端沉默了片刻,隨著乾笑了起來。「這倒是真的,這些肥臀奶大的洋婆子,滿街望去的豆芽菜,漸漸教人覺得膩了……」

  在掛下電話之前,惟剛格外語重心長的追加一句,「他盼望著你,惟則。」

  惟則歸不歸,他卻是沒有把握。惟則素來嬉笑怒罵,他的心卻始終不知托付在何處。

  惟剛往椅背一靠,望著橄欖綠的對牆,牆上懸著一幅家庭合照,鑲在精巧的雕花木框裡,泛著年代久遠的暈黃色調──照片上的中年夫婦便是叔父母,稍前一對約莫六七歲的男孩,一個是他,立在叔父跟前,露著怯怯的笑容,另一個則是惟則,被他端坐椅上的母親摟在膝上,一臉的笑意爛漫……惟剛直到七歲那年才瞭解,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娘親,他沒資格喊她一聲「媽」,那是惟則的專利,他沒這福分。她一再告誡惟剛,可歎他總是迷惘,怎麼也學不會,跟著堂兄人前人後喊著媽。

  她終於冒火的那一天,把他拎到房間,擲下一張照片對他說:「我不是你媽,方紹東也不是你爸──把照片看清楚了,方紹午和江穎秀才是你爹媽,以後別再認錯,也別再叫錯!」

  他被罰坐在床前,噙著眼淚,捧住相片,背誦自己的身世來歷。那晚,他堂兄偷偷走私了一碟巧克力布丁到他房間,他是那時才覺得,巧克力的滋味好苦澀。一直到今天,他都不再對巧克力有好感。

  往後,惟剛斷斷續續聽到雙親之事──他父親車禍死後不過數月,他母親和嬸嬸恰巧同一天進產房,嬸嬸順利產子,他母親卻困難產,百般掙扎生下他後,血崩而死。

  親娘與嬸嬸,自此以後,他是分辨得異常清楚了。

  其實,嬸嬸也不曾虧待他,吃的用的,樣樣周全,又有哪樣落於惟則之後?

  只不過她對他的態度總是冷冷落落,他不是她十月懷胎辛苦生下來的孩子,他們之間永遠也不會有母子情分──是以她從來也不摟抱他,牽他的手,撫他的腮幫子,對他親暱暱噓聲「乖兒子」。他和惟則一起上學唸書,她總挨在兒子身邊,一筆一劃教他寫字,惟剛便只能一邊獨坐,一筆一劃自己練習……童稚與年少,他是敏感、怯懦、卑弱,沒有安全感的,學校優秀的成績捧回家來,也乏人問津。

  到了十五歲的暑假,惟剛隨叔叔去上工。偌大的廠房上下總有幾百人,他是最年輕的一個,也是最賣力的一個,每在線上理頭做事,一句雜話也沒有,什麼工作交下來,轉身就去做。他肯用心,又聰明,凡有不懂,工人師傅都樂意教他。

  一個半月下來,叔叔親自把薪水交給他,往他肩頭那麼一拍,好像他是那個男子漢。

  廠子─班同事,更特意為他請了桌歡送酒,約好寒假再見面。那是他有生以來體會過最濃的人情。

  惟剛的人生從此有了立足點,嶄新的意義鋪展開來,他不再斤斤於叔父母的冷落。這十幾年來,除卻依然是那份寄人籬下的孤涼,他始終就像當年的十五歲少年,努力而勤勉,他不是沒有犯錯出岔過,不是沒有虧心慚愧過,但從來做人做事,沒有一天是不明不白的混過,所以──憑什麼有人不明不白的責他、怪他、甚至是恨他?

  叔父對他有養育提攜之恩,他敬之如神,不論老人家如何對待,他也未敢有半點計較,但那梁約露衝著便說恨他,無端的蠻橫,拿的又是什麼名目?

  我是恨透你了!

  這話一出,惟剛原有的那點好奇、那點趣味,一下子粉碎。

  他是何等憤慨,一時間他只想出手勒住她那漂亮的小脖子,不許她胡說這些毫無道理的話。他想低頭用嘴堵死她那兩瓣花苞似的,小小飽飽的唇──他想狠狠,狠狠地吻她!

  昏暗裡,一條嬌嬈的影子,悄悄欺近惟剛身後……不及行動,他已倏然旋過椅子,一把扣住那影子的手腕。梅嘉驚叫著滾倒在他懷裡。

  「惟剛──」才只一呼,她的嘴巴旋即被封住。惟剛狂吻梅嘉,就像狂吻梁約露。

  ──他腦中心裡胸底想的梁約露。

  他一條手臂箝住她的腰身,一手輕揪她的頭髮,把她的頭揪得往後仰,他的嘴猛烈地輾壓她的唇、臉和頸子。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狂暴,梅嘉恍惚地欣喜著。她在微痛中迎合著,扭動著,雙手攀援他堅實的肩塊。

  纖薄的紫縷,大半自她身上褪滑下來。

  惟剛卻突然撤開,喘著,低頭看著懷裡的女人,她頰上漫了一層醉紅,衣帶松卸,大片的酥胸裸露在眼底,正隨那亢奮的呼息上下,上下的起伏。

  「你──你怎麼知道我溜了進來?」梅嘉喘問。

  他不知道。他想心事想得入了神,是一股濃膩的香味,混合著熱吁吁的氣息,侵向他的頸際,他才赫然醒來。

  惟剛凝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看著梅嘉,看得她渾身戰慄,又是興奮。她激情地拉住他的上衣。「惟剛……」一聲叫得像口乾的人。

  惟剛一起立,梅嘉嬌困無力,抓著他的上衣,膝蓋卻軟倒下去,啪啦啦把他胸前一排衣扣給拉裂開來。

  他把柔弱無骨似的梅嘉一抱,走出書房,穿過幽暗的走廊,直上一樓。

  他跨入梅嘉所棲的客房,月光斜入窗來,將垂幔、枕被和地毯上的諸般花色,映照得氤醞而曖昧。他把人抱上床,藉著月光,抖開一床玫瑰紅絲被,往梅嘉身上一籠,話也不說,翻身便往外走。

  「惟剛──」梅嘉軟著音喊他。「你上哪兒去?」

  「回房睡覺。」

  「什麼?」梅嘉把被子掀開,坐了起來。「可是──」他把她的話截斷。「小心天氣涼,可要把被子蓋緊了。」

  說完,他帶上房門離去。

  「可惡,可惡,」梅嘉咬牙,打的哆嗦不知是氣,還是難壓抑。她抓過絲枕,向門洩恨地摔去。

  ─腔春情,就隨那枕頭落了地。

  誰知道年來的第一個颱風趕得這麼早,威力又是這麼強!

  約露愈想愈是懊惱,端午節也才剛過。

  怎麼說,這都是約露進「風華」初試啼聲的第一篇採訪稿,寫的又是位音樂界的傳奇女子,不能怪她求好心切,週六下午還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趕稿。

  「你怎麼還在這兒?」

  約露的一顆頭都埋入字裡行間了,突如其來的一聲喝問,把她嚇了一跳。

  一抬頭,方惟剛就站在走道那端,對她蹙著眉──他兩道濃眉,蹙著就更濃了,一放開來,會來糾纏人的心。

  她訕訕把啃著的筆桿子拿下,回道:「我在趕篇稿子。」

  「你不知道颱風來了嗎?」他質問──約露是一臉茫然,他那副眉結益發是糾葛不開了。

  「你沒有在注意氣象報告嗎?」

  說真的,沒有──這陣子沒有。約露含糊咕噥一聲。

  「颱風六點鐘已經在秀姑巒溪上岸了。」

  秀姑巒溪是嗎?約露聳聳肩,不覺得有什麼好在意的。

  「颱風不是往台北來嘛。」她說。

  「梁小姐,」他捺著性子說,好像她是個白癡。「颱風不是往台北來,但是台北受到地形的影響,反而容易起重大的風雨,你看看外面──」他揚手往窗外一指。

  從四樓看臺北,和從十樓看臺北,苗頭自然有些不同。這會兒,約露是站在松木休閒椅旁,望著窗外。十樓之下的都會盆地,活似個黑水塘,在呼嚎的風雨中泛著陰鬱的光影。

  方惟剛在她身後,窸窸窣窣摸索了片刻,點亮一縷琥珀色燭光,然後秉燭踅回來,把燭台置於几上。

  「你冷嗎?」他問。

  約露把頭一搖,身子卻猶自微顫著,她打著機伶,然而非關寒意。

  「你最好把身上的衣服換了。」他溫聲說。

  約露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狼狽的一身──一襲荷白色小A字洋裝,原是十分端雅的裝束,現在卻是灰一塊,烏一塊的,一件衣服倒有半件像在泥濘裡搓過一般,看著不知有多不入眼。

  美麗是一種幸福,卻是最容易遇到破壞的幸福。

  她抬頭往惟剛身上一溜──他也好不到哪兒,他的天青條紋上衣和石洗咖啡色長褲,斑斑駁駁儘是泥巴。他一頭豐盛的黑髮,濕淋淋貼在鬢上,活像落了水的獅子頭。

  誰被一面是有一張小學教室的黑板那麼大的廣告看板,壓在泥坑裡,誰都不會比他們更上相的!約露心想。

  「到浴室沖洗一下吧。」惟剛給她建議,走向壁間的黑木衣櫃。「我找些衣服給你替換。」

  約露立刻回絕。「不,不必麻煩,沒有必要。」她在湫溢的洋裝裡面掙扎了一下。

  惟剛回頭覷她,只靜靜說:「有沒有必要,你到鏡子前來瞧瞧就知道了。」

  他的手真長,一把將她拉到櫃門前。門上鑲了一面長鏡,她駭然望著鏡裡披頭散髮的女子──她的腮邊上,什麼時候糊了那麼一大片土漿的?

  約露尷尬的與他在鏡中交了一眼。他抄起几上的燭台,連同手裡的東西,一起塞給她。

  T恤短褲,分明是他家常的穿著。

  「這是你的衣服!」她叫道。

  惟剛的眉峰挺高來。「怎麼樣?」他問。

  約露的一張嘴巴,像是石門的活魚,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吞吐半天,才把那套衣褲抓過來,不吭氣的掉頭走向浴室。

  真不知道造了什麼孽,落得颱風夜裡被困在這十樓的小房間,還得穿上方惟剛的褲子﹗方纔他在編輯部質問她知不知道颱風來了之後,先是將她驅離辦公室,一路尾隨她搭電梯下樓,最後又在大廳把她截住。

  「走後門,我的車還在中庭,」他說:「我送你回去。」

  「不!」約露吃驚地拒絕道,摔開他的手。「不必,謝謝你,我自己可以回去。」

  說罷,她立刻旋身往側門走。門才拉開,一股狂風夾著豆大的雨粒,險險把她撲倒。她掙扎著挺出門外,風掃得人睜不開眼。不過五六步的工夫,她便一腳踩著一窪泥坑,鞋跟卡在石堆裡掙脫不了。

  天知道這要命的風雨一下來得這麼急,約露午間打電話回家時,媽也說外面的天色尚好,只是風頭大了些,她是有些掛心,要約露早點回家,約露答應不遲過七點的。

  要是媽知道她方纔那場飛來橫禍,只怕魂都要嚇掉一半。

  回想那驚險的一幕,餘悸還在胸口,約露俯身想拔出鞋跟,全沒注意到隔璧工地的一面巨型看板,就像快解體的蘇聯情勢,在風雨中飄搖。

  「小心!」

  風裡聽到有人大叫,猛抬頭,但見那面看板像個血滴子取人首級似的颯颯飛來,她便是想躲,也來不及。

  ──我死定了!

  才這麼一想,有人自後將她撲倒,用身體掩護住她,那面看板轟然倒在他們──不,那人身上。風雨都被阻隔在外,約露霎時間聾了,盲了,萬籟俱靜,只感觸到這個把她牢牢壓住的男人那脈脈的生息。

  方惟剛。

  他們遭那面看板埋了多久?三分?五分?感覺像有一場噩夢那麼長。最後總算是閻組長領了兩名譽衛趕出來,合力把看板抬開。惟剛拉起約露,兩人旋即被架回大樓。

  「連麻雀都知道颱風不出巢,」閻碧風在大廳寒著臉瞪著惟剛和約露,好像兩人的智力加起來比一隻鳥都不如。「我現在就要關閉大樓,颱風警報解除前,誰也不許再出去。」

  「可是我──」。

  「勸你不要和她辯了,她比我幼稚園的老師還要嚴。」惟剛瞄著大步走開的閻組長,湊過來耳語,一縷暖和的口氣搔著約露頰邊的髮絲,癢癢的。

  約露開始打哆嗦,彷拂是餘悸,又像是初驚──這個男人救了她一命,要不是他搶先一步,這會兒她半邊的肝腦已經塗地了。

  「今晚只好留在公司過夜,」惟剛咕噥著說:「走吧!上十樓房間梳洗梳洗,也許找得到吃的……」

  十樓房間?同事口中的小東宮?惟剛的私人套房?

  「不要!」約露脫口喊道,惟剛一揚眉,她才放低音調──哦,真希望她的耳根子別這麼火辣!「你請便,我留在大廳──或者回四樓辦公室,我不上十樓。」

  「你不是想在辦公室枯坐一晚吧?別傻了,犯不著這麼自虐──走吧。」

  他催促著。

  約露抱住皮包往後退。「我說我不上十樓。」

  「你知道你這人的毛病是什麼嗎?──就是彆扭。」他不耐煩,把她往電梯拽去。

  約露和他掙扎。「別拉我!」

  惟剛目光凜冽看著她,脅迫道:「你是要我扛你上去了,梁小姐?」

  看他那副眉色,約露心頭一悚,半點不敢冒險。

  一上十樓,電力和電話都告中斷。做人可不一定要到世界未日才會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像現在,約露便後悔沒照母親的吩咐早點回家,後悔沒有堅持留在大廳,後悔自己的──一度軟弱。

  此刻她一關上浴室門,秉燭站在那兒,四下張看,好像在尋找逃生的窗口。

  這浴室只有一扇小窗,但空間相當寬敞,乳白的四璧,深藍的衛浴設備,水格上嵌一面橢圓明鏡和一座玻璃架子。

  約露趨前去端詳。架上置著象牙皂,乳霜和一柄玳瑁齒梳,一支白牙刷插在藍漱口杯裡。邊邊有把鐵灰色的傳統刮鬍刀。她望著它,很是著迷,不覺伸手去觸碰,犀利的刀鋒刮過指尖。

  「呀──」她倏地把手縮回來,吮在口中。

  約露往後倒退,乍然清醒。不該碰方惟剛私人的用物,她也沒興趣,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哪怕只碰他的東西。

  一個大意便見血了,還不聽教訓嗎?

  但是他救了她的命,約露褪下髒兮兮的裙裝,抓過蓮蓬頭,困惱地想;這會兒我在他浴室,用他的香皂,拿他的毛巾清洗全身,每一樣都像他的人,像他的指尖,他的手心,一吋吋撫過她的身子……約露體內有一簇小火,從底下燒上來。她打開蓮蓬頭把自己沖淨,用比較冷的水。

  穿惟剛的T恤時,他又來糾纏她了──她足足瞪了那件T恤五分鐘之久,似乎想搞清它是敵是友,它像宿命似的上了她的身,貼在肌膚、又輕又柔。一股獨特的氣味,帶著花草洗衣精的氣息,帶著木頭衣櫃的氣息,帶著惟剛身體髮膚的氣息,蕩呀蕩進約露的心脾,在她四肢百骸激起陣陣詭譎的熱流……她顫然倒吸一口氣,彷彿又回到惟剛的懷裡,被他一雙胳臂緊緊圈住,沒法子逃避。

  接下來是他的褲子,像個墨綠色的咒語,把她鎮住。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兒蹭了多久,陡然一陣扣門聲,拉回她的意識。

  「梁約露?」惟剛在門外喊著。「你沒事吧?」

  他聽她在內含混應了一聲,又隔半晌,才見她慢悠悠推門出來。

  惟剛已在桌上另燒了一支蠟燭,燭火使每樣東西都變得顫裊裊的,連人也不例外。惟剛想是他眼睛花了,見約露立在那兒,楚楚的臉龐,依稀有種靦腆的表情,全不見向來那股煞氣。白色T恤寬寬鬆松罩在身上,一條短褲卻又勒得緊俏,看著只覺得她年紀嬌小,有說不出的可愛撩人。

  惟剛不由得心神一蕩──這是那個在辦公室氣洶洶說恨透他了的女孩嗎?

  過半天,他才清清喉嚨說:「我剛問過閻組長,公司的發電機故障,沒法子自己發電,我這裡有吹風機,只怕用不上,「他望著她──有哪個女人披掛著一頭濕髮,還這般俊俏的?」

  不過,這東西應該派得上用場。」

  約露喜出望外的從他手中接過一具行動電話──她著實記掛單獨在家的母親,如何也得試著和家裡聯絡。他又怎麼這麼善解人意。

  趁她打電話的當兒,惟剛轉身進浴室,她對著他的背影細細說了聲謝謝,也不知他有沒有聽到。

  好在家裡的電話還是暢通的,母親也還算鎮定,約露極力向她保證留在公司安全無虞,明天颱風一過,她立刻回家。

  她放下行動電話,發現手邊的幾上多了杯熱騰騰的奶茶。

  她瞄了浴室一眼,知道是惟剛為她擱上的,於是產生抗拒,欲就還推,最後端起來時,還有點心跳,不知在甜蜜什麼。

  奶茶畢竟讓她的情緒鬆懈了一些,她才放眼瀏覽室內──原木地板,几椅床榻,草藍色枕被和床罩,門邊設了座小流理台,擺上一座微波爐,最多加部米白小冰箱,整座房間,僅限於此,看不出任何華麗和神秘──不是同事私下描聲繪影的那回事。

  多少海市蜃樓,都是人憑一張嘴巴捏造起來的。約露把杯子舉到唇邊,作自嘲的微笑。

  窗外的風雨突起一陣咆哮,把她一驚,茶水濺上手背。

  「鬼哭神號,」惟剛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豈是古人一句『高樓多悲風』所能形容?」

  約露回過頭。他淋了浴,和她一樣,頭髮也是潮潤的,他換了套泛灰的黑色背心短褲,打露著結實的胳臂和一雙長腿。約露嚥了咽,克制心悸的感覺──沒有人穿著褪色的衣服,還有資格這麼氣宇不凡的!

  他開冰箱,搜羅出鮮乳、雪藏蛋糕和水蜜桃罐頭,拎兩隻黑陶土馬克杯,踱了過來。

  「不要說你餓──你不想吃。」惟剛警告著。

  約露卻搖頭,回道:「我不會這麼說,一個飢腸轆轆的人不會這麼虛偽。」

  惟剛大笑,笑聲有發自肺腑的渾厚和爽朗。約露覺得頸後一麻,一根弦往心裡頭顫到了兩片面頰。她灌一口奶茶,止不了顫意。

  惟剛拉過松木休閒椅,坐下來切蛋糕。「請你務必相信,如果我有阿拉丁的神燈,絕不會在颱風夜拿這些冷颼颼的東西待客。」

  他示意約露在對面坐下,把一片香檳葡萄蛋糕裝碟,拿到她面前。那口蛋糕還未送進嘴,一陣香檳的醇氣就先把人醉了,未料那蛋糕之松甜,人口即化,更教人銷魂!約露閉上眼睛,咀嚼那風味,輕輕一歎。

  待她睜眼,惟剛正注視她,微微笑著。她有些羞赧,吶吶說道:「這蛋糕的口感真好。」

  「麗晶西點師傅的絕活兒。」

  「說真的,我寧可你不要有阿拉丁的神燈。」

  這一回,他笑,她也跟著笑了。

  兩人在靜默中享用甜品,偶爾一兩聲清脆的杯盤交錯,便只有樓外的風雨迢迢。約露不會想到,與他相處會有這般靜好的氣氛。

  末了,惟剛首先出聲問:「你究竟在趕什麼稿子?」他分了數片黃橙橙的水蜜桃給她。

  「馬留雲的專訪,其實不趕,只是我──手癢,」她一笑,一口細白的貝齒嫣然可見,看得惟剛收不回視線。「我有四個小時的採訪記錄,希望寫得精釆。」

  「四個小時?」這下,惟剛是真的訝異了。「兩年前馬留雲回國演唱,我們也派人採訪過她,結果鎩羽而歸,編輯說馬留雲性子乖僻,根本打不開她的話匣子。」

  「我知道,慕華警告過我了,但是我查知她酷愛養蘭,於是約她在北投的觀光蘭園見面,她一口就答應了。」

  「投其所好──這一招是用對了。」

  惟剛的讚許使得約露心頭一陣欣喜,她向那陣欣喜投降,害躁地挪挪身。

  「我啃了好幾天的蘭花寶典,然後去見她,我們在蘭園逛了兩小時,大談蘭花經,後來又在蘭園附設的雅座喝咖啡,她談興很好,告訴我許多事──對她遭遇婚變之後,以四十歲的高齡,赴歐洲習樂有成的這段歷練,更是侃侃而談。」

  惟剛頷首。「馬留雲和財團夫家的恩怨,當年還曾轟動一時。」

  「是的,她告訴我,當年夫家對她不義,她一度有玉石俱焚的想法,但是一念之間,擺脫了恨意,淬勵自強,整個人生也從此改變了。」

  惟剛像被觸動什麼,凝神注視她,良久良久,才沉聲說道;「這世界的恨意,有的能擺脫,有的不能,不是嗎?」

  約露一聽這弦外之音,猛地抬頭。兩人目光交會,剛才一番閒適的氣氛瞥然驚散,氣流彷彿在轟轟地對撞,發出噪響──或只是她耳中的血流在響?

  「那是因為有的恨意刻得太深了。」約露的噪音低,但是清晰。

  他沒有再說話,而她沒有再看他。她垂下視線,把水蜜桃吃完,他則等她一擱下叉子,立刻質問。

  「為什麼?」

  攤牌的時候到了──是他挑起的。約露緩緩抬起頭,一對霜冷的眸子,炫麗得出奇,反而一把火似的,惟剛一下就被燒化成灰。

  他也生氣了,神色凜然起來,看著她無聲地逼問──為什麼?你我素昧平生,我方惟剛又如何招致你的恨意?

  「她死前一直在找你……」

  「誰?」惟剛墜入五里霧中。

  約露並不理會,娓娓如訴的誅討,更顯得懷恨深。「如果不是你避不見面,你棄她不顧,她不會走上自殺的絕路。」話一說完,她雙淚迸流。

  惟剛大驚,滿目駭異,看她那雙淚汪汪的眼睛──然後,所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所有如謎似霧的感覺,在霍然間皆明白了,他戰慄、悲鬱、愁慘,啞著聲喚了出來:「以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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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26:3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她又夢見姊姊了,魂夢煎熬處,依舊是一頁頁殘落的日記,不盡的憔悴與神傷。

  十月十七日又有七八日未見到他。濃睡醒來,鳥語煩亂,唉,不明白為何近來總這般疲倦,這般憂悶,有人傳話給我,說是他如何如何,我總覺得無稽,可是……(以下焚燬)十一月一日今日決意去找他,翻過三班公車,折煞一雙削瘦的腿,愈近一步,相思愈濃,──誰知誰知,窗下他的座位竟是空白……(以下焚燬)十一月二十三日他是蓄意躲避──電話,書信,留言,無一聯絡得上他,我的心好沉,小腹好沉,兩條腿好沉,我想我再也沒法子走動了。我怎麼辦?誰能告訴我,該怎麼辦?···(以下焚燬)十一月二十九日方,你在哪裡?我需要你!···元旦那天,她把一隻小白瓷摜碎,拎起最最尖利的一片,往素白的腕上劃了過去──不,不要,姊姊!

  又一陣裂瓷的激厲聲響,約露驚魂地醒來,嚶嚀睜開眼,映照上來的是草藍色枕頭。又來了,又是嘩啦啦的一陣──這回她聽清楚了,是器皿摔碎在地板的聲音。她翻過身去,惺忪中見到一名衣飾美艷的女子,立於床榻前。

  是賈梅嘉,把一隻瓷杯吊在纖紅的食指尖上,瓷杯落地,粉身碎骨之聲,錐人的兩鬢。

  「別再摔了!」約露呻吟道,乏力地從床上爬起。

  梅嘉冷笑。

  「你睡得可真香,摔了兩隻杯子一隻碟子,這才把你的魂給叫醒過來。」

  約露左右張望一下,不見惟剛人影。樓外風雨歇了,颱風已經過境,門口的廊燈是亮的,那麼電力也恢復了。

  她把凌亂的長髮攏到腦後,還沒來得及出聲,梅嘉又開口了,滿口氣的妒恨。

  「你也真行,進見飛才多久,就把老闆給弄上床,還挑時辰─我只聽過巫山雲雨,你還是狂風暴雨呢!什麼貨色有這本事!」

  約露按捺不住的怒氣倏起,忿忿說道:「你不要胡說八道──你還沒把事情弄清楚呢!」

  梅嘉捏起鼻子嗤笑。

  「反咬我胡說八道了,事實俱在──」她揚起下巴,往皺亂的床榻一睨。「瞧瞧這個,王傘─」她回頭喊道。「我有胡說八道嗎?」

  約露這才發現敞開的門邊上,還挨了個提著拖把水桶的清潔女工,一雙好奇的眼睛,瞠得像中山高的路燈!

  該死的方惟剛究竟在哪兒?

  「惟剛人呢?」梅嘉詰問。

  「我怎麼知道?」約露沒好氣地回答。

  梅嘉狂笑,惡毒地說:「不會吧?才一個晚上就不投機了?你罩男人的手段才這麼一點?」

  「梅嘉,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惟剛的喝叱驀然響起,那清潔女工一見到他,慌忙退避下去。

  梅嘉回身對惟剛冷哼,「你也來指我胡說八道!兩個人口徑一致,這是默契,還是昨天晚上在床上綵排的──」「夠了!」惟剛喝止她。「梁小姐昨天加班,來不及趕回家,留在公司避風雨,如此而已,別在那兒瞎說。」他走進來,身上穿的是駱駝黃襯衫和黑色牛仔褲。約露不知他是什麼時候更衣出去的。

  「避風雨避到這張床上來了是嗎?」梅嘉雙手往腰上一扠,衝著惟剛。「你呢?你又為什麼不回策軒?說好回去吃晚飯的,一家人都在等你!」

  一家人都在等他?梅嘉把場面描述得真是壯觀,他叔叔一向就沒有那種等他吃晚飯的閒工夫。

  「我通知過羅庸了,我有事要忙,」他把一份卷宗撂到桌上,見滿他的杯盤殘骸,蹙額質問梅嘉:「這是你搞出來的?」

  梅嘉把臉一偏,下巴抬上天。

  「這是最新式的起床號。」

  惟剛抓住梅嘉的手膀向門外走。「出去,讓梁小姐梳洗更衣,她還要趕回家。」

  房門碰地關上,獨留約露一人,被一地猙獰的杯盤碎片困在床上,怔然發呆。

  外傳惟剛和梅嘉已有婚約,看來真有這一回事,梅嘉甚至於堂皇在方家起居了,不是嗎?難怪那女人見了她要氣得齜牙咧嘴!有哪個女人受得了自己的男人在床上「招待」另一個女人的?不知梅嘉是不是這張床榻的常客,倚過約露倚過的枕頭,抱過約露抱過的被子,偎過約露偎過的臂彎──無聊!無聊極了!約露陡然跳起來,憤然摔開被子。惟剛和梅嘉如何,和別的女人如何,乃至於他個人種種一切如何,和她又有何干?

  以霏已經死了,不是嗎?她這是在費什麼力氣,又能有什麼意義?何況以霏,那個傻瓜以霏,自己信誓旦旦的,她不後悔──即使失去自己?即使失去一切?

  那麼約露又何苦還要恨他,怪他,對他耿耿於懷?打從八年前往那堆灰燼裡翻出他的相片,見到他的第一眼起,約露便對他立下不解之仇。捧著他的相片翻來覆去地恨他,越是看他就越是恨,越恨他就越是看他──越是要和相片裡兩道懾人的目光對峙抗衡,像中了邪,著了魔一般,根深蒂固,不可自拔地恨他,恨他。

  那是恨吧?

  ──當然是恨!約露趿了一隻厚拖鞋,獨腳跳過一地的碎屑,奔入浴室,把水龍頭旋開,對著滂沱瀉下的流水大叫。

  無意中眼光一招,又瞥見昨晚把她迷住的那把刮鬍刀,水光上閃著鐵灰的色澤,帶著男子的英氣,和它的主人是同一色的陽剛──我要回家!約露陡然慌張起來,好像她的胸膛要被剖開來,而剖開來又不知道裡面藏了什麼。我要馬上回家!媽媽還在家中等待,而她必須遠離這個地方,這裡是座陷阱。

  她穿起一身髒兮兮的裙裝,把頭髮用條橙花手帕胡亂繫在腦後,斜背著皮包,逃命也似的下樓,奔出了前廳大門。一路不見惟剛和梅嘉兩人的影子。

  最好,她不想再和他們碰頭。

  約露在紅磚道上跺跺地走,一部黑色吉普車緩緩開到她身邊。約露不抬頭,看也不著它──她知道是誰。她加快步伐,它追上來,她掉頭往回走,它跟著倒退,她的去路被它擋住。

  這陰魂不散的男人,他還想怎麼為難她?

  吉普車向她大敞其門,像壞男人張開了手臂,勾引女人誤入歧途。但惟剛倚在車座上看她,臉上的表情甚至比她還要堅決,好像他生平最大的職志,就是當約露這趟路的司機。

  約露被迫上了車。一個立了大志的男人,和一頭咬住人就不鬆口的杜賓狗沒啥兩樣,況且惟剛的固執,她是見識過了。

  「木新路。」她僵聲說。

  「我知道。」惟剛操持方向盤回道。她沒問他怎麼知道,也沒問賈小姐上哪兒去了。

  他有辦法把那塊橡皮糖甩掉,算他厲害。

  颱風掃過的週日市街,車走得順風無比,不過車上的空氣可不比車外的暢快。惟剛阻噎了許久,才開腔道:「別和梅嘉計較,她常常只是小孩子脾氣,有口無心。」

  他說得倒心平氣和。

  「好說。」約露應道,兀自看前方。他包涵得了那麼凌厲的女人,換了別人可未必。惟剛悄悄瞄著她──沉凝的神情,卻是一臉的姣好。瞧,那列鑲在眼上濃密的睫毛,看來是那麼楚楚動人,就像她的姊姊以霏。

  他掌住了方向盤,遇紅燈而停。看路口一株羊蹄甲,斷枝敗葉,已經半倒了,可以想見昨夜風之烈──樓外如是,樓裡亦如是。

  哦,昨天晚上,惟剛忍不住閉了眼睛回想。約露是拚命一直抹淚,惟剛抽了一疊紙巾給她,她不搭理,自己起身進了浴室,片刻後出來,腮幫子是擦乾淨了,兩隻眼眶卻一味紅彤彤的。

  悶悶對坐半晌,惟剛終於嘎啞著開口,「她……向你提到過我?」

  「從來沒有?」以霏一向是悶葫蘆。

  「那麼你怎麼會──」「她把一堆信件、相片和一本日記燒了,我在灰燼裡找到一些殘骸,相片上有你,日記裡也寫到你……」約露的嗓子哽咽得厲害。

  惟剛沒作聲,良久,才幽幽道:「我一直不知道……到寒假才從她一個女同學那兒得到消息,那時她已經──」「她已經火化入土了。」約露厲聲對他嘶叫,惟剛劇震了一下,霍然起身,去拎了瓶黃沈沉的酒回來,逕往盛鮮奶的馬克杯倒,倒了兩杯。

  約露抄過酒杯,一口灌下,她一輩子沒嘗過酒味,豈知烈灑割喉,嗆得她摧心折肺。

  惟剛見狀,立刻踅過來把她扶著,忙不迭為她撫背。

  約露是山洪爆發地悲憤起來,剛喘過一口氣,便掄起拳頭朝他的胸口咚咚捶打起來,忍不住放聲慟哭。

  「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死了她!她自殺前一天晚上還在拚命找你,你知不知道?你怎麼可以躲得遠遠的,逼得她沒有路走?你怎麼可以?」

  約露的悲譴,聲嘶力竭,和著熱淚,一聲催過一聲,惟剛心驚也心碎──犯過的錯當中,就這一條怎麼也補不回。他用力將她擁住,像要把她嵌入心坎兒一樣,他的下巴頂在她頭上,緊閉著眼,兩行清淚顫落在她發間。

  「你害的……」約露伏在他懷裡,哭到後來,只剩了嗚咽。

  「我知道。」他也是啞不成聲。

  「都是你……」

  「我知道。」他把她擁得更緊,用淚濕的臉頰摩挲她的頭髮,一遍遍回答。

  她抽抽答答譴責,他呢呢喃喃認罪。她時而握拳抵在他胸前,時而揪住他的領口,淚水斑斑點點早浸透他的背心。他一味閉眼擁著她,他的懷抱卻像個可以安心流淚的好場所,讓她重新想起來,哭得更凶。

  待他把約露牽到床邊坐下,擰了一條濕毛巾把她滿臉狼藉的淚痕擦去,讓她躺下,為她拉好被子──已是午夜時分了。約露也真哭累了,趴在枕上,悠悠睡去。

  而惟剛能夠面對的,就只有一窗子的風雨。

  早在八年前,他便已瞭然,那女孩子不可能留在他的生命裡。她來過,卻又走了,緣盡命斷,徒留一縷芳魂在他的夢魘裡糾纏徘徊。怎知道八年後的今天,她卻又音貌嫣然,像不可抗拒的命運,重返他的生命。

  「十字路口不是想心事的好地點吧。」

  約露一說話,打斷惟剛渺茫的神思,他一醒來,發覺綠燈早亮了,他卻只顧望著約露,望得出了神──一對咋夜哭過的眼睛,眼皮蓋還泛著紅,微腫,襯得眸子更是艷冽,亮晶晶地像露珠,貶呀眨的又浮上一層濛濛雨霏。惟剛不禁悚然一驚──呀,這女孩,這女孩便是他那場逃不過的命運。

  有人在他們後頭大按喇叭,約露歎口氣,用漂亮的下巴努努方向盤。

  「如果你有問題,還是我來代勞吧。」

  惟剛魂不守舍的笑了笑,開動吉普車。「沒見過對開吉普車有興趣的女孩。」

  「喔,我對開吉普車沒興趣,」約露鄭重道:「我喜歡做些有女人味的事,比如說開戰艦之類的。」

  她眸光一閃,晶亮的淘氣光芒,教惟剛驚奇。他縱聲大笑。

  而他的笑聲,竟又反過來驚著約露了。

  那笑聲,蘊著一種動感,何其的溫暖,彷彿再大的傷痛都可以在那樣的笑聲中,化解於無形。

  像一道曙光似的,約露也露了微笑。

  「以霏就說過她的小妹最喜歡講反話。」

  講到以霏,天又暗了,而且這句話也嚇到了約露,她恨他,這可不是反話─不能是。

  「她說錯了。」約露冷冷道。

  惟剛自悔失言,不該提到以霏。

  二十分鐘後,吉普車在一棟磚黃五樓公寓前停下,約露向惟剛道了謝,意思要他回去──也知那是無濟於事的,他硬是隨她進了朱紅鐵門,非要把她送進家門不可。

  「媽,我回來了。」約露一邊推門,一邊喊道。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自屋內而出,隨即一個柔和的聲音說道:「約露,我等你一上午了。」

  客廳的綠紗門被輕輕拉開,惟剛見到的是個身段極纖瘦的女子,肩披一件純白毛衣,頭髮抿得整整齊齊的,一張略是蒼白,但十分娟秀的臉龐向他抬了起來。

  一道響雷轟地打下他的腦子,打得他昏昏沆沉,踉踉蹌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以霏。以霏活生生立在他面前!

  見到她的最初一眼,就愛上她了。什麼都是第一次──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愛情,這一生沒有過這樣的滋味,喜孜孜得過度,像一件珍寶捧在手心,反而不知拿它如何是好。

  那個寒假,他到中部參加新聞研習營,三日下午,全隊走後山健行。他脫了隊,獨自入林閒逛,待下得山來,暮光已經籠在身後了。他在荒涼的產業道路上,瞥見一個女孩坐在道路旁的石上,把一隻白帆布鞋脫下來,俯身揉著腳,一頭烏髮絲簾一般披在蔚藍的牛仔褲「怎麼了嗎?」走到她眼前去問。

  女孩把頭抬起,荒山裡,這樣一張令人見之忘俗的清秀臉蛋,惟剛氣息一屏,連遐想都沒有了,只有驚異。

  「我的腳扭到了。」她輕聲說。

  惟剛倒吸了一口氣,沒聽過這麼冰清玉潔的嗓音!他定了定神,問道:「我看看好嗎?」

  他在女孩跟前蹲下,小心拉起她的褲管,一截皎潔的跟踝果然腫脹得像個剛出籠的饅頭。

  女孩襟前也別了一張與他一致的學員證,他四下張望。

  「只有你一個人在這兒嗎?你們的隊友呢?」他問。

  「大家都下山了,」女孩的音調輕得似風一般。「我腳痛,走得慢……」

  「他們都不理你嗎?」惟剛皺眉頭。「小組長也該照顧隊員的。」

  「哦,他們不知道,」女子忙分辯道:「我沒告訴他們──以為不要緊,坐坐就沒事,哪知道……」

  「有沒有法子走路?起來試試。」惟剛鼓勵道。

  女孩把櫻瓣似的唇一咬,顫巍巍站起來,才踏了那麼一步,便痛得呻吟,眼睛含著淚光對他搖頭。

  惟剛趕忙扶她坐回石上,看著山路的迂迴,沉吟說:「下山找人上來,再快也要個把鐘頭,」他張看深沉的暮色。「天就快黑了,你一個人留在這兒不妥當……」

  他毅然轉過身去,背對女孩蹲下。

  「來,我背你下去。」

  他聽見女孩細細喘了一下。「可是……」

  「來吧,一會兒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他回頭對她一笑。「你放心,萬一我也扭了,我會讓你背下去──給你一個報答的機會。」

  惟剛知道自己不是擅說笑的人,但女孩被引出了一朵笑靨,慢慢攀上他的背脊。一股少女的清香幽幽然蕩來,竟讓惟剛的一雙胳膊軟顫起來。

  「我很重嗎?」女孩扶在他肩上,擔心地問。

  惟剛張口呼吸。「頂多像塊白蘭香皂那麼重。」

  他往山下走,怕女孩不適,步履盡可能踏穩。

  「我叫方惟剛,新聞系三年級。」他沒有多少和女生打交道的經驗,但總覺得該做個自我介紹。

  「喔,真巧,我也大三,我叫梁以霏,念外文的。」

  「你又怎麼會脫隊呢?」過片刻,她問起來。

  「我在山上逛太久了,」惟剛一頓,決定說實話。「其實,我是故意跑掉的──我受不了那雙團康,他們一停下來就要做團康。」

  「有這麼糟?」

  他感覺得到女孩在微笑,他可以想見她的笑容是如何之嫣然。

  「尤其那首──卡沙雅奇,卡沙雅奇,一朵小野菊,」惟剛大發牢騷。「幾乎天天唱,照三頓飯唱,邊唱還要邊扭──那麼誇張的動作!別人怎麼樣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在那兒扭來扭去的時候,比驢子還驢──遜斃了!」

  梁以霏的笑聲像珠子落在青瓷上,玲玲瓏瓏的,聽得人心脾都開懷了起來。

  「告訴你哦!」她挨近惟剛耳際,吐氣如蘭道:「我想的和你差不多,只是沒膽子說出來,我怕團康老師會說──怎麼會遜?不待咱們再來一次,卡沙雅奇,卡沙雅奇……」

  兩人齊聲大笑。

  山間起霧了,女孩的面頰溫柔地偎在惟剛肩頭,送來一縷又一縷蘭麝般的氣息。他背著她抄著霧裡的星光趕路,竟恍惚有個念頭,想此般這樣背著她走──走上一輩子也不要有盡頭。

  然而路像人生一樣的注定有終站,四十分鐘後,他把以霏背回營地,交還給她那隊的隊長。她隨即被送到醫院就診。翌日,惟剛找到她隊上,不想營地主任已派車把她送回新竹家裡了。

  當時惟剛那股子惆悵失落,是言語如何也不能形容的。

  令惟剛驚喜的是,他結訓回到台北三天後,竟接到以霏打來的電話。

  「那天匆匆忙忙離隊,沒來得及向你說謝謝。」她在電話那一頭娓娓道,嗓音依然的甜柔。

  「你的腳好點了嗎?」惟剛強抑心頭的狂喜,問道。

  「沒有大礙,下周應該可以順利回學校註冊。」

  惟剛有史以來,不曾那麼巴望過開學,那七八天的日子不知怎麼熬過的。

  大三下學期稱得上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一周總要找個三兩天和以霏聚聚,吃飯逛書店趕電影,有時卻哪裡都不去,只陪她坐在校園的白千層蔭下,啃牛角麵包,天南地北的聊。

  他牽著她蘭花一般纖巧的手,攬過她蘭花一般纖巧的腰,也吻過她蘭花一般纖巧的唇。

  他癡心的以為,能夠愛她到永遠。

  誰知不過匆匆半年,他便徹底失去了她。

  約露又瞄一眼腕表,趴到辦公桌上呻吟。

  快七點了。

  稍早時分,一牆之隔的業務部還見到人影晃動,這會兒燈影俱滅,看來整座辦公室的同事都走光了。

  她不知道還要不要再等下去,她餓得簡直是前胸貼後背了。連續三天,約露藉加班之名,留在辦公室苦苦等候。是她向舒妹妹打聽來的消息,社長這陣子經常在五六點鐘之後,回社裡處理公事,她卻始終遇不上人。

  搞不懂自己幹嘛這麼堅持?大可把東西留在他的辦公室,或者托工友送上十樓套房,否則索性交給他的秘書─社長外室的門一關,施小姐穿著黑藍麻紗套裝,手提著皮包,一手持傘,走了出來。約露對這位把畢生青春奉獻給見飛的秘書小姐,感到由衷敬佩──一個這一生似乎從沒搞砸過一件事的人,能不敬佩她嗎?

  「施小姐,下班了嗎?辛苦了。」她討好地喊。

  施小姐覷著她詰問:「這麼晚了,怎麼還不走?」

  約露翻弄桌上的稿件,故作忙碌狀。「我整理一些資料,一會見就走。」

  施小姐頷首,往門外去,約露又把她喊住。

  「施小姐。」

  「什麼?」施小姐上前。

  「社長今晚……大概不回辦公室了吧?」

  「社長現在就在辦公室。」

  約露驚異地張大嘴巴。

  「社長現在就在辦公室?」

  「社長一下午都在辦公室。」

  「社長一下午都在辦公室?」

  「幹嘛我說一句,你說一句的?這裡又不是何嘉仁美語教室。」施小姐拿起一旁桌上的電話,按了鈕。

  「社長,編輯部的梁小姐想要見您。」她通報完畢,放下話筒,對約露道:「你可以進去了。」

  施小姐辦完這一天當中最後一件事,帶著不以為然的神情走了。約露疲倦地揉著太陽穴。她像顆樹頭似在這兒杵了兩個鐘頭,苦等他回來,他卻一下午都在辦公室?他是怎麼進來的?乾坤大挪移的不為人所知?

  約露歎了歎,反身從背包取出那只黑色袋子,起而走向社長室。

  在那扉茶葉色門扉前,卻是躊躇起來。

  她何必要這麼堅持?她大可──哦,約露叫停,不許自己又回到第一回合去顛三倒四。一個呼吸,把門敲了。

  裡頭低嚷了一聲──他果真在辦公室。她心跳著,把門打開,立在那兒,嚥了咽。

  「社長……」

  惟剛理在一堆文件裡,一個仰頭,一綹黑髮微落在飽滿的天庭,卻拿茫然的眼神看她,好像不認識她似的。

  真懷疑她是不是需要來個自我介紹。

  「呃,我──」「過來,」他猝然命令,也不管她要說什麼。

  她迷惘地走過去。

  「坐,」惟剛指定桌邊的扶手椅。「看看這個,以讀者的眼光來看──你覺得怎樣?」

  他把一疊「世代」月刊的彩樣推到約露面前。「世代」走的也是深度報導路線,文字佔有相當篇幅。約露把黑色袋子擱在膝上,瀏覽翻閱了好一會兒,然後抬起頭。

  「我的感覺是──圖文編排很高雅,版面看來很豐富,但是……」她遲疑了一下。「似乎給人一種──壓迫感。」

  惟剛握著拳頭往桌面一整。「果然是──我也有這種感覺,」他端起濃眉,看著彩樣。

  「版面經過了精心的設計,問題出在哪兒?」

  「也許……」約露沉吟思索。「會不會是版邊?──版邊太窄了。」

  惟剛眼睛一亮。「把版邊加寬,版面就會顯得……」

  「清爽大方。」約露接口道。

  「沒錯!」惟剛大喜道,立刻在記事本上下了註明。「明天得找『世代』小組開緊急會議,版面重改。」

  約露一驚。「彩樣都做出來了──這時候重新改版?」這豈止是牽一髮動全身。

  惟剛卻毅然決然。「寧可重來,也不能將就──我要拿最好的出去。」

  難怪辦公室的女人不但愛他還尊敬他。他卻對她一笑。

  「多虧你,一語道醒夢中人。」

  他笑得爽朗,彷彿與她沒有任何芥蒂。她被自己一陣前所未有的心悸慌了手腳,趕忙站起來,把袋子往桌上放。

  「我來還你東西。」

  惟剛有些詫異,把袋子拈來一瞧──是颱風夜他借她的T恤短褲。

  「我都清洗過了,那天──謝謝你。」她想客氣,說得還是扭捏。

  他甚至不知道約露把衣褲帶了回去。

  「你太費事了,放在那兒,王嫂會處理的。」他把袋子隨意往旁邊一擱。

  約露感到微微失望,他沒發現那套衣褲有股特別的氣味嗎?非常爽氣,非常新鮮的,那是曬了一天的晴陽後的味道,在多雨的節氣裡是很難得的。

  惟剛卻似突然想到什麼的抬眼看她。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走?」他不待約露回答,即把一疊彩樣收攏,遞過去給她。

  「請幫我存入保險──等我一下,我把這文件批一批,我們一道吃個晚飯。」他兀自拿起筆,頭也沒抬的說:「十七巷的雕月茶坊有口味獨到的熏雞絲炒飯,值得一試。」

  「我不──」「右三圈6,左三圈6,右一圈6。」

  「什麼?」約露愣著問。

  「保險箱密碼。」他又仔細復誦了一遍。

  約露走到牆角那櫃銀灰色保險箱前,別彆扭扭撥弄那只碟子大的旋鈕,歷時五分鐘之久,不得其門而入。她聽見伏案的惟剛重重一歎,把筆擲下,起身走了過來。

  「我要向保險箱公司抗議,」他很快地開了保險箱,拿過約露手上的彩樣,送入櫃內。

  「他們的產品把我公司最動人的女孩忙得都冒了汗。」

  說著,他伸手輕輕彈去約露鼻尖上細小的汗珠。指紋挲過過毛細孔,細微得不能再細微的靜電反應。

  約露臉上燒起一片紅霞。

  惟剛回他桌子,稍事整理,隨即抄起外套。

  「行了,我們走吧。」

  約露的赧意仍在腮邊,她囁嚅著推拒,「我還不餓─」她的肚子偏在這節骨眼上咕嚕作鬧起來,洩她的底細。最尷尬的就是這種自己和自己作對。

  惟剛撫著腹部笑道:「哦,聽見沒有?我的肚子在打鼓,餓壞了。」

  一直到跨入雕月茶坊,約露還在懷疑,他真以為他的肚子在叫嗎?

  他們坐在竹簾掩映的窗邊,聽著箏聲,享用著果然是口味獨到的熏雞絲炒飯和新鮮的筍片湯。惟剛誇獎約露家坐落的位置。

  「從你家的陽台,還可以俯看河堤,」他喟歎一下,「從前河堤一帶很幽靜,現在房子和人潮雜杳多了。」

  約露沒想到他竟是她的學長,還道他怎麼對木柵一帶這麼熟悉!兩人聊起指南石磴上日據時代的石像,草浦登山。那株大榕樹,校園水患及道南橋毀的往事,叨叨絮絮的竟比什麼還要親切。

  約露放下調羹,白白的手背上一滴蕃茄紅,惟剛卻拿起餐巾,逕為她拭去,餐巾擱到一旁,才又回去繼續喝他的湯。無心的一個動作,格外透著溫柔。

  約露內心的某處,像火上的乾酪溶開來,某些堅持,某些意志力的地基在動搖。危機感逼來,她從雲端摔回現實。

  ──她在做什麼?和這個男人在燈下共飯,懷舊暢談?容許他彈她的鼻尖,拭著她的手背,捧她是「最動人的女孩」?讓自己被他逗得歡喜,逗得心跳,逗得迷迷糊糊,不能自已?

  她開始慌張,也開始生氣了,與其說是氣他,不如說是氣自己──她必須用怒氣來保住自己的清醒,這一招從十六歲用到現在,她自己還沒發現。

  「你家怎麼會搬到台北來的?」惟剛驀然問道。

  約露把餐盤推開。「我到台北上大學,媽一個人在老家,不方便照應,大二那年就把家搬來了。」

  惟剛遲疑了一下。「令尊呢?」

  「死了。」

  約露的回答像冷箭,當胸射過,就差那麼一點,更令人驚駭。惟剛一嚇,從前聽以霏提過父親,印象中是個極朝氣的壯年男子。

  「令尊正值壯年,怎麼會……」

  他真想知道。約露帶著歹毒的口氣道來,「姊姊死後,他整個人走了樣,幾次在課堂上老淚縱橫,書也教不成,只好退休回家,不到一年──」她吞嚥了一下。「就走了,跟著以霏走了。」

  餐桌上的氣壓霎時低下來。惟剛看著窗外,彷彿在望著很遠的地方,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約露睨著他,等他開口,他只是一言不發。

  約露想對他尖叫──為什麼不吭聲?為什麼沒反應?她這不是在說故事,是在報復,如果他有一點良心的話──哦,他有,約露看得出來,這個男人是有那麼一點良心的,她在策軒見過他的落寞,在梅嘉面前見過他的容讓,在以霏的亡魂之下見過他的痛苦。是的,他是有良心的,而他愈是有良心,她的報復就愈是痛快。你要來關心我家的景況是嗎?那麼我還可告訴你,我父親最後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衰竭而死的,而我母親──「你母親的中國結打得那麼好,不會只是用來自娛的吧?」惟剛問得突如其來。

  約露呆看著他。

  「中國結?她彷彿坐在急轉彎的車上離了位,失去與他說話的線索。他們談的是他的罪惡,他對梁家的戕害,怎麼扯上母親的中國結?

  「那天在你家客廳見到你母親的作品,每一件都有藝術品的水準。」惟剛在梁家停留的那短暫片刻裡,梁母本人和她手上那才打了一半的中國結,都讓他印象深刻。

  「我媽多半打來消遣罷了,」約露浮躁地回答:「過去她在老家社區做過指導老師,但這幾年不太碰了,她身體不好,她的胃有病──」「我知道她的胃有病,你家茶几就放了一大盒瑞士著名的胃藥。」

  玻璃櫃裡也疊著胃腸科的藥袋,他忖想。

  約露沒說話。

  接下來惟剛翻來覆去問的,儘是母親和她的中國結。約露一來納悶,二來不耐煩,不瞭解惟剛何以對她母親的中國結這麼有興趣。

  三天後,她怒氣沖沖闖入他的辦公室──她總算明白他的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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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26:4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不,她不明白,所以她劈頭就問:「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方惟剛?」

  他那忠心耿耿的秘書小姐也不明白,所以她氣急敗壞追進來喊,「梁小姐,你不可以這樣擅自進社長室!」

  惟剛兀自搖頭。怎麼女人總像油鍋裡的柳葉魚,熱油四濺,滋喳作響?他慢條斯理自桌前回過身來。

  「施小姐,麻煩你上十樓房間,幫我拿件乾淨襯衫下來好嗎?」他說。

  施小姐愣了愣,覷那約露一眼,還是照吩咐去了。

  「你趁我上班不在家,到我家騷擾我母親,究竟居心何在?」施小姐一走,約露頃刻大聲盤詰。

  惟剛歎口氣,巴不得手上有個鍋蓋。

  「回答你的問題,約露,」他平心靜氣的,「第一,我不是『趁你不在』到你家的,我視察紙廠,順道繞到府上看看,其次,我也不是『騷擾』令堂,而是去探望她罷了,最後,我別無不良居心,只是關心──事實上,令堂對我的到訪,似乎挺高興的。」

  哦,母親豈止高興,母親眉開眼笑,竟像個女學生似的雀躍,約露看得整個人心都涼了。

  方惟剛又是送花,又是送糖,更不知打哪兒弄來一盒美艷絕倫的大陸五色絲線,說是要給母親打中國結用,把母親一顆心都收買了去。

  「你不是順道,你早有預謀,你也不是關心,你是──」他是什麼?約露無解。「我不管你到底有何用意,但是你別想對我們母女灌迷湯,我們不來這一套。」

  「你或許是吧,令堂可不見得。」他只是哂笑。

  約露切齒,只想刮掉他臉上得意的表情。

  「我鄭重告訴你,方社長,她是病人,身心狀態都不佳,她需要靜養,不歡迎外人打擾。」

  「是嗎?依我看,她穩定從容,身心問題都不大──就是生活太封閉了。」

  惟剛駁道。

  「她的人生遭遇莫大的不幸,不堪再受打擊。」

  「她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脆弱,相反的,她相當樂觀,對未來也有計畫。」

  惟剛一邊動手解開衣扣,約露發現他白上衣的衣領前,不知怎地染了污──他不會是自己爬到車底去修引擎吧?難怪他要施小姐為他取衣。

  「你知不知道她一直盼著到醫院做病童義工?她還想整理自己的作品開個展。」

  約露張口結舌。為什麼媽從來沒跟她提過這些?

  「你不知道,」惟剛責道:「你只知道把她囚禁在家,不許她接觸外界,也不許外界接觸她。」

  「我不是囚禁她──是要保護她!」約露叫道。

  「這不叫保護,你一味自以為是,不問她的感受。過去的不幸,她已經拋開,你卻抓得緊緊的,脆弱的是你,放不開的是你,無法面對現實的也是你,不是你媽。」惟剛脫去上衣,往椅上一放,裸著上身,向她走來。

  約露面色泛白的,退了幾步。「你──你信口開河,你根本不懂!」

  惟剛來到她跟前打住,低下凜冽的目光看她。

  「相信我吧,約露,沒有人比我更懂。」

  他迫得好近,胸肌結實,體溫襲人,約露本能地感到危險,便是想退卻也退不得,她身後蠻橫著一張大沙發。

  「讓她和我做朋友,約露,她需要朋友。」惟剛沒有言明的是,他對梁母有份特殊的感覺──不單為著她與以霏酷似,更因她的慈藹溫婉,讓他湧生了孺慕之情。

  「不行。」

  「那麼讓我和你做朋友。」

  「門都沒有。」

  這話答得太驚惶,太斷然,露出一線破綻。惟剛向她壓境而來,嗓音卻極低極低。

  「我覺得你不是恨我──而是怕我。」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一點也不怕你。」她頭髮著暈,她駁斥他,卻也害怕。

  「是嗎?」惟剛低問,雙手輕輕搭上約露的肩膀,她的腦後發出逃命的訊號,怎奈四肢不聽使喚。

  「放開我,」她那聲喝令,軟弱軟弱地。

  「害怕接受考驗是嗎?」

  「我不──」「好極了。」

  他一把將約露擁住,低頭吻將下去。約露抗拒著,像掌心中的鴿兒那麼奮力,卻柔弱得可憐,愈是掙扎愈是深陷在他懷裡。他的吻太激越了,她的意識開始迷離,宛然墜入一個無法自拔,無法醒來,也不願醒來的夢魅裡。

  她不知道惟剛是什麼時候撤離的,他的嘴移開了,額頭是靠在她眉上,醉人的唇飲過後,惹起吁吁的喘息。而她蜷伏在他臂彎裡,手兒發抖地按著他的胸膛,隨他強旺的心跳上下起落,她的雙唇留下絲絲通電般麻麻的感覺,如夢未醒。

  房門突敞,施小姐手捧襯衫站在那兒,張著一口足可撐下一隻吉時滿意漢堡的大嘴。

  約露嚶嚀蠕動,意圖要掙開,惟剛卻不鬆手。

  「襯衫放在椅子上就好,施小姐,你可以下去了。」他用沙啞的嗓音道。

  施小姐只猶豫了那一下,似乎體認到眼前一幕是她所無能為力的,於是匆匆放下惟剛的襯衫,退了下去。

  門一關上,約露便抬起她那圓方方的鞋頭,重重往惟剛的小腿骨一踢。

  惟剛大叫一聲,撒手放開她,顛簸倒退。這女人不能以柳葉魚等閒視之,他靠桌低下身去揉那倒楣的腔骨,痛切地想,他也不過是在電影裡才見過有鬼腳七這類人物。

  「你非使這種狠招不可嗎?」他問。

  「不告而取謂之賊。」她挺立在那兒,義正辭嚴道。

  惟剛慢慢打直身子,瞇眼看她,「告訴我,我取了你什麼?

  ──初吻是嗎?」

  好在他們之間隔了有段距離,而鬼腳七的那雙腳畢竟不是伸縮式的。約露俏生生地漲紅一張臉,憤而旋身欲去。

  「約露。」惟剛喊住人。

  她的手停在門把上。

  「請你考慮考慮。」

  「考慮什麼?」

  「我們做朋友的事。」

  「你去死吧!」

  她衝出辦公室,他在裡頭縱笑。

  那的確是她的初吻。像這樣一個吻,有一場災難便開始了。

  對鏡梳發時,她會突然發起呆來,與人交談到一半,她一霎就忘了辭,寫篇稿子,她少說也要頓挫三十次──頓下來臉紅,心跳,冒冷冒熱,忽驚忽怒,無奇不有。

  世界已經變了,施小姐竟一副的若無其事,約露想和媽談談義工和個展的事,自己卻是沒頭沒腦的恍惚。這是女孩對她的初吻該有的正常反應嗎?問題是,這不是正常的初吻,為著吻她的──是她立誓為仇的男人。

  於是到最後,約露的惱羞便轉成了怒。

  惟剛無恥,而她可恥。他既是仇人,便無權吻她,而她既被仇人所吻,就不該一遍遍回味他的唇,他的吻,不該去夢想與他舌齒的廝摩,體氣的相親,不該為了他這樣的坐立不安,神魂顛倒──不該的,不該的,不該被他一吻即成如此。

  姊姊的淚已經淡去了,但她的血還是殷紅的。方惟剛──他不是作弄了梁家命運的人嗎?

  她的快樂不是失算在他手裡的嗎?就算她不為姊姊恨他,也要為自己恨他。

  約露拚著把傷口割深,把恨意宕開,好在她和惟剛間架起一道勢不兩立的高牆。但沒有幾天,她又冤家路窄的與惟剛碰上,這才駭然發現他說的一絲也不差──她不是恨他,而是怕他。

  她從九樓印刷部門談妥了事出來,是昏昏欲睡的下午三時左右,有人隨後和她一道進了電梯。

  「你那篇馬留雲的專訪,我很欣賞。」

  哦,這熟悉的,低沉的嗓音,怎麼讓她聽了心頭是一陣驚,又一陣喜?她慢悠悠回過身,還未見到人,已知是方惟剛。他就立在咫尺前,笑色溫煦得令人心碎,那菱角一樣微揚的嘴,曾與她的唇密密吻合……電梯彷拂感染了約露的緊張,冷不防一顫,旋即打住,燈光俱滅。約露不是膽小鬼──她自認不是──卻還是失聲驚叫。

  惟剛在黑暗中掠過來,宛似保護地把她擁住,喃喃安慰,「不要害怕,可能出了點問題,我按了緊急鈕,不要害怕。」

  不,不,約露害怕的不是電梯,而是他。他的語氣出奇溫柔,胸臆出奇暖和,濃烈的男性氣息直沁人約露的肺腑,使得她昏迷,使得她戰慄,使得一切受想行識皆成了不由自主。

  她開始掙扎,不欲和這男子如此貼近,再對他產生任何感覺,她只想討厭他,憎恨他,永遠記住他的罪愆,永遠教他在她的恨海裡浮沉,不得超生。

  約露的掙扎卻是徒然,他的擁抱像個詛咒,難以破解。她絕望地低呼,「放開我──我不害怕!」

  他沒有鬆手,兀自喁喁說話,「我最討厭密閉的空間!可以就是怕吧……小時候我被關過──一間小儲藏室,沒有窗戶,到處長蜘蛛網和壁虎,我那時才五歲……」

  約露聽見他抖索地吸氣,一雙胳臂變得濕涼,像在冒汗。

  約露一下不再扭動了──一個五歲大的男孩,被關在儲藏室,壁虎在牆上爬,或在頭頂桀桀地叫……約露又想到在策軒目睹的,惟剛那張孩子似受傷的表情。

  她覺得自己像落入了陷阱,但她不再掙扎,她倚在惟剛的胸懷,彷拂在聆聽一個五歲孩童驚悸的心跳。

  任誰,任誰都會撫慰這樣一個受到驚嚇的孩子。

  「其實……沒那麼可怕,」她緩緩開了口。「如果一粒沙是一個世界,那麼一間密室會是一個更大的世界,你想想。」

  他沉默許久,彷彿認真在思考。

  「你說得有理,人的腦子可以把空間想得很大,」他終於徐徐吁出一口氣,如風拂過臉上,空氣流通,黑暗的電梯裡不再那麼窄迫吞人了。「梁小姐,你懂得安慰人。」

  他把她擁近,下頷靠在她頭上,氣息在她的發間溫吐。他幽幽地,幽幽地,發自魂魄深處喚她名字,「約露……」

  聽得這一聲呼喚,她的心跳也停了,脈動也止了,血液不再奔流,人生彷彿必須停下,聽他說話。

  「原諒我,」他說:「原諒我從前所做的錯……」

  惟剛滿聲是懇切,是悲悔,約露聞言,忽然間覺得孱弱,心茫茫地閉上眼睛。他說的從前,已是人世的很遠了,然而姊姊的掌溫還留在約露的指上哪。

  從來難忘的是姊姊死的那日早上,那樣臨別依依地撫摩她的手,即使到今天,約露閉上眼睛,依然歷歷感觸到姊姊的手那柔軟的肌理,那脈脈的溫度。

  而今他求一個原諒,但是姊姊又在何處呢?她既不與姊姊同日生,又不與姊姊同日死,卻受了姊姊在世一生的愛寵,而她唯一能相還的,便只有為姊姊記住這男子的負心之恨,便只有牢牢蜷住拳頭,把姊姊死前的最後一縷溫柔,永遠地留在掌心。

  「我不能。」約露淚濕了兩腮。

  「你能。」惟剛捧住她雙頰,切切在她唇上請求,「原諒我。」

  「我不能……」她哽咽了。

  「原諒我,約露,原諒我。」他一低頭,把她發顫的唇一口吻住,把她斷腸的拒絕和淚吞下。

  他的唇溫潤地,他的嘴熱烈地,他將約露含著、吮著、廝摩著,她是無法動彈。他吻得凶,也吻得柔;吻得武斷,也吻得悱惻;吻得跋扈,更吻得極端極端甜蜜。

  約露忘了一切,不知有處境,不知有時閒。她雙手攀上他的肩頭,委蛇投入他懷裡,似夢似醉的,迎合他的熱唇,吻向他的綿綿不絕。

  就在這裡,就在這男人的懺悔和熱吻裡,約露的靈魂像一隻蛹般的破開來,恍惚一隻蝶,帶著她包藏了八年的秘密翻飛而去,幡然照見自己──卻依然被困,困在這座故障的黑電梯,困在惟剛牢籠一般的懷抱裡,是不能即也不能離。

  老天,老天,她在和他的狂吻中無聲而且無望地吶喊,救救我,救救我呀!

  這許多年來,她豈是恨他,豈是怕他?──她原來竟是愛他!

  梅嘉可以對許多事漠不關心,但是對她想要的男人,卻不能不敏感。

  惟剛起了變化──他老是在沉思默想,他那凝注的表情,讓梅嘉感到不妙。

  哦,她在乎的不是他沉思默想,他本來就是個喜歡花腦筋的人,她從來不去理會他想些什麼,只要他應該在她身邊的時候在她身邊,那就成了。惟剛是她最炫麗的裝飾,和他一起出入,她是既有安全感,又有面子──多少女人對他興致勃勃,可他對別的女人總沒有太大的興趣,她從來不需要擔心什麼,但是現在她覺察出他的變化,他是即便在她身邊,也像不在!

  她不是那種想要自由想瘋了的女人,也不是見了婚姻就像見了鬼一樣,她討厭孤單,她喜歡有窩──一個金窩銀窩──,而惟剛的疏遠渺遠,讓她起了警惕,倘不趁早計畫,只怕一轉眼她便失了掌握。

  這天她刻意提早回到策軒,弄散了頭髮,斟了杯色澤陰鬱的酒,歪在起居室的麂絨沙發上,心事重重做垂淚狀。門是半開的,羅庸在外頭走來走去,視若無睹似的。但晚飯過後,方紹東便把她喊到書房去了。

  梅嘉咬著頰肉暗笑──她就知道!

  紹東坐在那張老古板的胡桃木椅子上,身側一張嵌了紋石的茶几,其上一盅熱茶,蒸騰著一股強烈的藥草味兒。梅嘉打賭,那股味道保管把室內的細菌統統嗆死!

  「有什麼心事嗎,梅嘉?悶悶不樂的?」她一坐定,老人即問。

  她沒作聲,醞釀著氣氛。

  「梅嘉?」

  她歎一口氣,幽怨道:「是惟剛……我為他擔心。」

  「惟剛怎麼了?」老人瞠著鷹目質問。

  梅嘉在僵硬的椅上挪挪身。她討厭太師椅!

  「惟剛這陣子脾氣特別躁,認識這麼久,他從來沒對我說過重話,那天我問他我們的婚事怎麼打算,他的嗓門一下大起來,說是伯伯在養身子,伯伯無心作主,他能有什麼打算?」

  梅嘉抽抽噎噎訴說著。「我曉得惟剛不是沒責任心的男人,他年初答應過我,等『世代』的事一敲定,就要把婚事辦了,他說不該讓我等他這麼久,可是一直拖到現在,『世代』下個月就要推出了,我們的婚事半點沒有著落,我知道他心裡過意不去,自己在乾著急……」

  梅嘉勾起眼角偷偷覷著紹東,見他壓住眉峰沉思,好像根本沒在聽她說話,嚴肅的臉上還盤桓了一層不悅之色。這副面相自然不怎麼可觀,可是梅嘉可摸清楚了紹東的脾氣,這老人平日行事最防的是落人口實,遭人物議,他禁不起旁人說他做人做事失度。

  她肯定紹東已經在盤算了,她察言觀色的本事可不差──像是惟剛,她不就瞧出情況不對嗎?他望著那個叫梁約露的女人時,神魂就像出了竅,眼中再沒有別人!

  天知道她非得及早拴住惟剛不可。

  「這種事他光是著急有什麼用?總要商量的!」果然,紹東暴躁地嘟嚷了。

  「他不敢拿這件事來煩伯伯。」梅嘉輕聲分辯。

  「你們兩口子都討論過了,商量好了?」紹東沉吟著問。

  梅嘉是他好友的遺孤,眼看著她在惟剛身邊跟進跟出也有好些年了,惟剛對她似乎頗體恤,而這小妮子在紹東面前也表現得中規中矩,如果小倆口有意,那麼也該是時候了。

  「我們就等伯伯拿主意,為我們訂個日子,」梅嘉垂著目光說:「惟剛自己是不敢主動提的,他那個人彆扭又好面子,您要開口問他,怕他還會推說沒這回事呢,伯伯,您得想個好對策──讓他沒法子搪塞。」

  紹東沒出聲,捧起藥湯,鎖住一雙濃眉,飲著,想著,神色分外嚴峻。梅嘉不敢去驚動他,但她素知紹東和惟剛一向不親,這對叔侄寧可在隔閡中相互揣測對方的心意,也不肯老者實實面對面,打開天窗說亮話,正是給她有設計局面的好機會。

  梅嘉巴望的喜訊,不久便翩然而生,但是對約露,竟又是一場劫數。

  那日的電梯事故,歷時三十分鐘結束,公司的機工把他們安全帶出來,然而約露的人生已像是踩過地雷之後的天翻地覆,徹底變了樣。

  連慕華都看出異狀,悄悄問約露是怎麼一回事,約露卻能面無神情看著她,答不出一句話。那天惟剛主持「風華」的編輯會議,約露自始至終沒有朝他看上一眼──她不能看,也不敢看,她害怕只消看他一眼,就要當場嚎啕大哭,追著問那活像要剁碎她的心的問題!

  ──我怎麼愛上了你?我怎麼愛上了你?

  她愛了他多久?愛了他多長?這樣的錯誤是什麼時候鑄下的?她自以為恨他,不料卻是怕他,她之所以怕他,竟是因為愛他!

  是的,是的,一點沒錯,她愛他!在「風華」創刊十五週年的慶祝酒會上,約露在心底認命地狂喊。

  他佇立在遠東國際大飯店金碧輝煌的宴會廳裡,穿一身剪裁合度的黑禮服,搭著白如雲朵的簇新襯衫,頸上繫了黑緞領結,頭髮還是一貫令人心疼的微亂,卻是十足的瀟灑,在人群中顯得分外英發,份外挺拔。

  莫札特的協奏曲在他身後悠揚著,他與各方嘉賓周旋。與人傾談的時候,目光鋒銳,露出一份堅毅的神態,豁然大笑的時候,眉宇颯爽,又是無比的俊朗。

  約露遙遙望著他,驚駭欲絕地愛他愛他,愛得心也散了腦也空了,四顧茫然,不知如何才好。以霏,以霏,倘若八年後的今天,魂歸來兮,必然一如當初無法自拔愛上他。

  這是魔障,還是孽緣?是劫數,還是宿命?

  約露想得悚然,倒抽著冷氣,踉蹌後退。

  「小心,小姐。」

  聽得這聲警告,已經遲了,她陡地撞上身後的男子,將他手上一杯雞尾酒給撞翻,酒汁灑在他的衣服上,他不去理會,卻一徑拿一雙黝黑的眼睛瞅著她,慢吞吞道:「你這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嗎?」

  「哦,對不起,先生,真是對不起!」約露面紅耳赤連聲道歉。

  這人穿著一套質地極考究的牙白色西服,置身在現場以深色服裝居多的男士當中,看來相當不同,但是這會兒他的褲襠子染了一片黃色的灑漬,卻是特別醒目。

  約露還在驚魂中,站在那兒無地自容,怎麼也不敢面對他。

  他不慌不忙自口袋抽出絲質手帕,彈了彈衣上的汁液,和顏悅色對她說:「別擔心,你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害,男人的褲下畢竟是用處最少的一個地方。」

  幾乎是難堪得要昏厥過去的約露,聽了這話,也忍俊不住的笑了。

  「哦,你終於笑了,博佳人一粲,」他歎道,瞄瞄自己的褲檔子。「再大的犧牲也是值得的。」

  不知怎地,約露連日來焦敝煩苦的情緒,竟在這陌生男子三言兩語的逗趣中,釋去了大半。她淘氣的本性一露,反質他一句,「你不是才說損害不大的嗎,先生?」

  「男人的話,豈可輕信,小姐?」他嘲弄回道,滿眼儘是笑意。

  這話可又觸動了約露內心的某個傷口,盈盈的一張笑臉驀然間黯了黯。那人只拿眼光一瞟,便觀出她臉上微妙的變化,他於是轉過身去,從一名侍者的銀盤上,拿下兩杯彩色雞尾酒,慇勤地遞上一杯給她。

  「謝謝。」約露喃喃接了下來。

  他啜著酒,閃動精亮的眼光打量約露。要不是見到她別在胸前的員工名牌,他還當她是某位社交名媛呢。仔細瞧來,她著一襲款式再保守不過的緞藍小禮服──極可能是媽媽的壓箱物──耳下一對白金水晶墜子,妝飾簡單,卻是引人入勝。她那頭芳菲似的秀髮,微妙地披肩,臉蛋明蒙,眉目之間蘊著一抹艷色,最是兩片豐盈嬌巧的嘴唇,漾著果色般的甜美,即是閱人無數的他,也要為之神迷。

  大廳人口起了一陣喧動,他回頭眺了眺,低聲道:「喔,新聞局的官員也到了。」

  約露引頸,只見鎂光燈閃爍不已,把酒會氣氛挑動得益發斑斕熱絡了。那人環顧大廳,笑道:「立委、政要、媒體,各方名流都到齊了,一場雜誌週年酒會,辦得真是風光。」

  約露抬頭望了望高懸在大廳那幅亮麗的橫匾,解說道:「今晚的酒會,除了慶祝『風華』創刊十五週年,也同時要把即將出刊的『世代』雜誌介紹給外界。」為了今晚的酒會,雜誌社上下足足忙了半個月。

  「哦,是的,『世代』,惟剛念茲在茲的文化理想。」那人的語氣儘管有些嘲弄,但始終是一臉笑意。

  約露雖不隸屬「世代」的編輯部,但「世代」企畫專精,圖文並茂,水準之高,亦令約露感到與有榮焉。更何況她還曾參與了一個小小的意見──修改後的版面清雅曼妙,惟剛滿意得不得了,約露每每想到這裡,內心總是悄悄地欣喜。

  她不由得掉頭去尋望惟剛,那高大的形影,一入眼簾,心頭又是一陣甜蜜自酸楚的心間汨汨沁出,她強自按壓怦怦的心跳,趕緊回過頭,把注意力投向陌生人。

  他約莫三十出頭,年紀不大,但神態有股老練之色,精心修剪過的髮型,整理得烏亮服貼。他的個子相當修長,既不打領帶,也不系領結,倒用了條紅底酢漿草的絲巾,隨意紮在領口,流露一份他人所不及的翩翩風采。約露注意到,他有雙極深邃迷人的眼睛,卻顯得懶洋洋的,彷彿看遍了人生,再也沒有什麼新鮮事兒讓他感到興趣似的。

  「請問您是來賓,還是本公司的員工呢?」約露猜不出此人的來歷,遂禮貌地詢問。

  「我是見飛的人。」他笑得似乎無奈。

  「哪個部門的呢?」

  「最高部門」他露出促狹的眸光。

  這人開起玩笑來,也不怕犯了懼高症。她和他玩下去。「什麼職位?」

  「有我這麼一個老闆,希望不會讓你失望才好。」他向她欠個身,說得拐彎抹角地,卻是一本正經。

  約露一笑。哦,這人真愛開玩笑!他卻望著她的笑靨,望得十分入神。

  大廳口忽然來了一陣歡聲雷動,鎂光燈霎時燦爛得像國慶煙火一般,約露揚頭,見一穿著寶藍黑團花緞抱,身量頎長的白髮老人,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進來──可不是方紹東本人到了嗎?各方嘉賓,加上記者群,全迎了上去。約露見他竟比在公園遇著那回還更瘦灈了,但當他往台上那麼一站,一副威嚴之態,沒有開腔便把台下壓住了。

  他致辭感謝各界前來共襄盛舉,人人肅穆地傾聽,約露卻發現有人輕輕拍她手臂。是那陌生人,他湊到她耳邊道:「這裡不是有個琉璃工房嗎?咱們溜過去參觀他們的傑作如何?」

  她一怔,尚未回答,卻聽他呻吟起來,「糟了──」她抬頭一看,一個著黑西裝的老漢,正急急自人群中向他們擠過來,不一會兒即來到跟前,板臉打量那陌生人。約露認出他正是策軒的管家,他向約露點個頭。

  「什麼時候回來的,老大?怎麼一聲通知也沒有?」

  「中午剛下飛機,」陌生人挑挑肩。「來到這兒,正好碰上見飛的盛事。」

  「走!」老漢把陌生人的手膀一抓,不由分說便給往前拉,留下約露好奇地在那兒探望。

  台前有場小小的騷動,紹東的講演中斷了片刻,隨即繼續下去,不久便欣慰萬狀說到,「如今犬子惟則也已束裝回國,即將投入公司行列,與大家攜手合作,並肩努力,尚望各界多多提攜……」

  約露見那名陌生人被擁上台,與紹東並立,她不禁倒吸一口氣。

  ──老天,他不是在開玩笑!這人果然是「最高部門」的,他是方紹東的獨子,方惟則!

  約露吃驚地想。

  「他終於回來了。」慕華不知何時挨到約露身邊,低聲道:「有子克紹箕裘,總是為人父母最大的期望。這下方老要心花怒放了──他不知巴望惟則多久了。」

  紹東續侃侃而談,褒揚公司多人的辛勤和功勞,從上到下,但是約露卻沒有聽到他提到惟剛的名字,一次也沒有。

  惟剛在哪裡呢?約露踮足眺望,前方黑壓壓的人群,沒有他的影子。約露擠向前去,終於瞥見他。他站在台側一撮人的後邊,離了幾步的距離,獨自一人,雙手插在褲袋裡,微偏著頭聆聽叔叔的講話,大部分時候卻是低首凝視自己的鞋尖,約露不知道,但她覺得他那清俊的身影,看來好孤單,好落寞。

  就算約露在見飛的歷史尚短,她也知道惟剛是公司奔忙最力的人。慕華說過,施小姐也說過,惟剛身兼數職,不憚勞苦,往往一天工作十幾個鐘頭,而紹東對他竟無一字一句的嘉勉和慰勞!

  約露對紹東不禁感到憤怒起來。她在策軒目睹紹東以冷峻且不公的態度,還報惟剛的關切,今天又見惟剛遭到如此的冷落,她替他不平,替他生氣,她想走到他身邊,和他在一起,她想──「今天更有一件喜事要和大家分享。」紹東的音調陡然昂揚起來。「這是方家三十年來頭一遭,」他一頓,露出難得的笑容。「各位,小侄惟剛和已故企業家賈元南先生的千金,賈梅嘉小姐,訂在今年中秋節完成終身大事……」

  大廳響起狂濤一般的喝采和掌聲,轟然淹沒了約露所有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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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27: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惟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婚事是什麼時候被決定的?是什麼人替他配了對象,訂了日子?

  他霎時遭人團團圍住,那可怕的恭賀聲像一把把鐵釘子灑在磨石子地上,刺耳驚心。他想叫停,告訴他們這是個誤會,有人搞錯了!

  可是,梅嘉偎在他身邊,笑得千嬌百媚,叔叔又是左拱右揖,忙著向客人還禮,更是滿面的呵呵然──哦,惟剛有多久沒見到老人家這樣開過笑口了?

  莫非這是他的意思,他的安排?如果惟剛當眾高喊沒這回事,教老人家台階往哪裡下?

  面子往哪裡掛?何況還有梅嘉!

  就連他那活像顯了靈,令晚突然在酒會出現的堂兄,惟則,也靠攏了過來,往他肩上一兜。

  「你是做老公的料,不結婚就太暴殄天物了。」

  惟剛卻彷彿馱了兩塊石頭墜下海去,一塊是梅嘉,一塊是叔叔,人情恩義全在背上,直往下沉,直往下沉。他沁出滿頭大汗,抬眼在人群中拚命搜索──那道可愛的緞藍影子在哪裡?整晚上,他只想過去把她抱個滿懷,親她,吻她,把整顆心都奉給她。

  然而她飄飄忽忽地,一抹藍影子在人海裡載浮載沉,愈蕩離他愈遠了……約露,他只能在心裡喊。

  約露只覺得宴會廳喧騰得就像世界末日一般。她不知道自己一杯連一杯,飲了多少雞尾酒,也不知道酒會是到了高潮,或是近了尾聲,腦中僅有一個念頭──惟剛和梅嘉要結婚了,惟剛和梅嘉要結婚了。

  這樣一對璧人呀,約露擎著水晶杯冷笑,瞧瞧他們──惟剛自然不必說了,而梅嘉更是華光照眼,一頭雲髻盤往頂上,開成了一朵黑色牡丹,穿一身大紅鑲金蔥禮服,搖搖裊裊,美得就像風中一枝石榴花,急切切地要往人懷裡送。

  她可不是在他懷裡嗎?笑得那麼富麗得意!一雙手彷彿還嫌不足,最好再生出另外一雙,像麵包店架上的螺絲卷,一圈又一圈把惟剛死死纏住。

  約露愈想愈是自慚形穢地生恨,慚就慚在梅嘉能夠理直氣壯地愛惟剛,而她不能。她不能。

  她愛得見不了天日,如何比得上梅嘉像蝴蝶一樣蹁躚,只管恣意繞著惟剛鬧情意,不必掙扎,也不必虧心。一個人一生能夠拿什麼來換得感情的自由開懷?如果能換!

  約露是這樣自憐,又不能不妒恨──妒的是梅嘉,恨的是自己。

  還有最愛的那男人。

  如果最後要逃出酒會,一開始又何必巴巴地跑去?惟則一手插在褲袋裡,徐徐踱過一座又一座寶氣燦爛的專櫃,嘲笑地想。

  他自美返國,沒有通知一個人,打算在外消磨一二天,整理整理心情,再回策軒。

  居然就在下榻的飯店碰上「風華」的酒會。他按捺不住地過去探探,偏偏羅庸還是那麼眼尖,一把就給逮住!總算趁著所有人為惟剛的喜訊鬧翻天的當兒,給他逃了出來,竄入緊鄰的購物中心避風頭。

  老天,他最恨交際酬酢,理由之一,他永遠沒法子安安分分穿上黑禮服,用一條僵挺的領帶把自己勒死。如果做個富家子弟得受拘一輩子,他寧可不做。

  不過名位可以不要,銀錢卻不能不留,他瞄瞄手上的提袋,自嘲地一笑──否則哪來的手頭買下一堆東西,引得售貨小姐們眉開眼笑的?遠企這一逛來,原本空空的兩手已多了一雙懶人鞋,一副皮吊帶,對筆手帕,拉拉雜雜,甚至還有一隻奧西丹的玫瑰香精!他豈好買東西?不過想逗逗站專櫃的女郎笑一個罷了。

  看著時間不早了,「風華」的酒會也該散了。他放膽地往飯店走,卻在大廳的樓梯上瞥見一條影子,倚欄面著窗,柔光下的衣色翠藍翠藍的。

  他認出那人兒,不覺泛出笑意。好巧,又碰見她了。他走過去,低聲向她「嗨」了一聲。

  她慢慢回過身,眼神渺渺茫茫,手上還夾著一隻空酒杯,像走丟了的人。

  他看著情形不對,皺起眉頭問:「你怎麼了?怎麼一個人在這兒?酒會結束了吧?」

  她一句也答不上來,輕喘著,飄了股香檳酒味。惟則判定她是喝醉兼迷了路。他牽著她去找櫃台人員,問明「風華」酒會已經落幕,人員也都走盡了。

  獨留這一個。

  沒有名姓,也沒有住址。惟則歎著氣,把她帶回十一樓他的房間,他不願把她交給別人處理,又懶得費事去查明她的住處,送她回家。

  她已是昏昏欲睡了,一雙密匝匝的長睫毛,梳到了醉後嫣紅的頰上。

  惟則攙扶她上床,猶豫了一下,把她身上的小禮服褪下。

  她穿著綢白連身底衣,肩帶下一雙白膩膩的手臂,綴一二淺淺的小雀斑,可愛,但更撩人。

  惟則洗了澡出來,聽見小醉美人竟打起呼來了呢。他抿住笑,過去把她的髮絲從腮邊拂開,端詳她半晌,然後熄燈上床。

  他在她身邊靜躺了片刻,忽焉又亮燈起身,摸摸索索從購物袋裡搜出那只玫瑰香精,拆了頭,挨到床後,悄悄撩起她的頭髮,在她耳下和胸前各注了幾滴。一股花氛從她的嬌軀上漫漫盪開來,千百朵玫瑰在剎那綻放。

  惟則重新躺下,這回他伸臂把身邊的人兒輕輕攬住,下巴靠上她的肩,吸一口香息進肺腑,悠然合上眼睛。

  他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

  隔日上午十時,惟剛把成經理和文具部一名主管留在飯店大廳的皮沙發座上,領著羅庸,逕上十一樓。電梯冉冉而上,他感到輕微的昏眩。

  那是他終宵未睡的緣故。酒會散後,他為了婚訊一事,和梅嘉纏鬥了一晚上。梅嘉狡猾妖媚,在策軒房裡,當他的面把衣服脫得淨光,只剩一套紫緞子底衣褲,嘴上直嚷累了,要上床睡覺,眼梢底卻一味瞄著惟剛的動靜。她打好了算盤,要嘛就把惟剛勾引下來,正好生米煮成熟飯,否則他避嫌而去,她也好有個思考對策的餘裕。

  她大約沒想到惟剛也有這麼強硬的片刻,被逼問急了,把手上一柄黑底描金葉子的梳子一丟,惱著回道:「全是方伯伯的安排;酒會上宣佈,中秋節完婚,他的興致才大呢!你不懂女人心也就罷了,老人家的心情你也摸不出來嗎?

  他巴望你─什麼?為什麼沒有事先和你提到?你叔叔一番心意,都替你張羅好了,免得你公私兩頭忙,我們這樣為你,你還不懂嗎?」

  惟剛姑且不迫究梅嘉這番說辭的真假,但他明白告訴她,他沒有和她結婚的打算,對外人也就算了,對她及紹東,這個誤會可不能不解釋清楚。

  梅嘉嚶嚶哭了一場,居然沒有平日潑辣的反應,惟剛也就帶了幾分歉疚地陪著她。最後,她提出一個要求──暫時不撤消婚訊,也別對他叔叔提到,給她一點時間緩和緩和,她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出身的,談論婚事這般出爾反爾,只給人看笑話!

  惟剛歎氣,這一點他是做得到的,他本來就不願傷害梅嘉。

  他回房昏沈沉躺到天亮,赫然想到今天他得赴大阪和日商ToDo簽約合作開發旅遊精品的業務,十二點的飛機!

  他才躍下床,羅庸就來敲門,說是老太爺一早發現惟則沒有回家,很是氣急,要惟剛立刻去找人。惟剛匆促收了行李,趕到公司,多虧了施小姐的能幹機伶,不到半小時便查出惟則的下落。惟剛遂在趕赴機場之前,先繞到飯店去尋他堂兄,羅庸也跟了來。

  他足足花了五分鐘的功夫,才把他堂兄的門給敲開。惟則著了棉白背心,杏子紅的短褲,眉眼間還爬著惺忪的睡意,他甩著一條茁壯的手臂,好像是把膀子能睡僵了。

  惟剛跨入房間,即嗅到一抹旖旎而詭異的香氣,不該屬於這裡,卻又在這裡。他左右張望,一望見床榻,頭顱內轟然一響。

  床際上那擁著粉橘色厚茸茸被毯的,不正是他朝思暮念的女孩嗎?

  約露!

  惟剛覺得整個腦子充塞著核彈爆發的蕈狀雲,渾沌無法思考,一切是反射動作。他一把揪住惟則怒吼,「你把她怎麼了?你把她怎麼了?」

  「嘿,老弟,你瘋啦?」惟則訝然叫道,掙扎不開。

  「她怎麼在這裡?你對她做了什麼?可惡,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惟則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來,幸賴門外的羅庸趕進來,幫著把他發了狂的堂弟給拉開。他避向後去,說道:「冷靜,老弟,我沒對她做什麼,昨晚我在大廳碰見這女孩,她喝醉了,神智不清的,酒會又已經散了,找不到人處理她,我只好把她帶上來,讓她睡一覺再說──情況很單純,什麼事也沒發生。」

  床上的約露早被這一陣喧嚷驚醒,抓著毯子坐起來,似懂非懂茫然望著眼前三人,駭異程度絕不亞於惟則。

  惟剛一箭步跨過去,把她從床上拖下來,不分青紅皂白便往外拉。「走,約露,我送你回家。」

  約露像具布娃娃似的被拽到了門口,才霎時清醒過來。一清醒心頭便是一絞,想起惟剛與梅嘉郎才女貌的婚事,她含恨地、賭氣地用力摔開惟剛的手。

  「方社長,不勞你費心,我──自己會回家。」

  「約露─」惟剛又急又怕,伸手又是拉她,她卻一閃,躲到惟則身後。惟剛的面色紫漲,忽騰騰望向堂兄,火氣再度攻向他。

  「惟剛,這位小姐不會有問題的,你還要趕飛機。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羅庸一邊勸─邊拉,硬是把惟剛架出門去,又掉頭對房裡喊,「老大,我一會兒上來接你,老太爺在家裡等著。」

  惟則揉著被堂弟擰青了的胳臂,吁一口氣,上前把門關上。他回過身,與約露隔了一道段落對望。那張在冷氣房初醒的臉蛋粉白粉白的,一雙眸子艷炯炯,黑裡透著晨霜般的光。

  身上只一衫底衣,卻沒有忸怩的遮掩,只是莊重,嚴謹地肅立在那兒,像那些個希臘女神像,再是身無寸縷,也是尊貴俱在的令人不敢狎玩。

  「你剛剛對巍─社長說的,都是真的?我醉了,我只在這兒睡了一覺?」

  她鎮定地問。

  「句句實話──昨晚我見你傻傻站在樓梯上,話也答不上來,這才把你架上來,讓你歇一夜再說。你一躺,就開始打呼,我自己也累壞了,倒頭便睡,一覺就到天亮。」

  惟則這輩子是從來不需要向人費唇舌解釋什麼的,但這女孩立在那兒,等待他的回答。

  她臉上那份專注端凝,有種姿色所不及的美麗,突然令他敬畏,令他必須以禮相待。他不是個欠禮數的人,但也從來也沒按過禮數做人。

  「我睡覺才不打呼。」約露傲然回道。

  「哦,你打呼的,而且還響亮得很。」惟則攤著手說。

  約露重重看他一眼,也不再駁斥,抓了她那襲披在椅上的緞藍禮服,逕走入浴室穿衣。

  片刻後她出來,向惟則道謝,並且告辭。

  「讓我送你回去。」

  「不,謝謝,我自己回去。」她婉拒。

  「可是你──宿醉剛醒,還是讓人陪你回去比較好。」惟則說得誠懇,約露躊躇了一下,忽然疲倦地在床邊坐了下來。

  「我……我不能再麻煩您了。」她扶著疼痛的鬢,喃哺說。

  她是宿醉剛醒,也是心碎不全。想起惟剛,想起自己的縱酒,甚至有這荒唐走失的一夜,她生命裡有些東西遺留在惟剛那裡,從此再也收不回─往後的她,又該如何自處?

  她淒惻地垂下淚來。

  「嘿。」惟則走過來,伸手輕輕搭在她肩上。

  約露卻霍然起身。

  「謝謝你昨天晚上的幫忙,方先生,我走了。」她最後一次鄭重道謝,旋即離去。

  惟則覺得她走得像一片雲,挽留不住。

  兩天後,他去尋雲。他總有一種把握,沒有他挽留不住的東西,即使是一片雲。

  他在外頭無往不利,在見飛自己的地盤那更不在話下,三兩下功夫即把約露的種種打聽清楚,甚至仔細到知道這天中午的一點鐘,她會在哪塊站牌下出現。

  他把車開到那個站牌去。

  約露見到那輛黑色吉普,虎虎地、騰騰地駛到她面前,車身一股熱氣漫向她,是她熟悉的,愛戀著的惟剛的氣息。她的面龐在陽光下緋紅起來,立在那股熱氣中,探望車上的人。

  車上一個體態修長的男子,穿一件寬鬆疏朗的湖色外套,摘下了墨鏡,笑吟吟望著她。

  呀,不是他。約露一悟,心情由緊張而鬆弛,然後沉澱下去。一抹微微的失意湧上心頭。

  但是車上的方惟則先生照舊吸引著她,他斜倚在方向盤上,眉目舒展,在熙來攘往的社會,有股幾乎令人驚訝的優閒,就像他吊在抬頭上的墨鏡,蕩呀蕩地無所謂。

  如果她也能,也能有這麼一分半毫的無所謂,約露苦楚的想,也就不由自主在他無聲的召喚中,上了他的車,像沙漠的旅人,投向第一口清涼的井。

  車內的空氣爽涼,而方惟則的笑臉更是怡人。

  「很高興你身上沒有酒味了,」惟則調侃道,在頭上方的車鏡,瞥見約露臉上染了一抹飄忽的紅暈。他又笑道:「那天回家沒有麻煩吧?」

  「還算順利。」約露輕歎一下,回道。好在媽信了她和同事歡慶過度,喝了酒醉在同事家的情節。唯有身上一股濃郁的玫瑰花香打哪兒來的,她自己也說不出個名堂。

  惟則卻已經在眺望逶處的天空,不理會那天的事了。他是個不喜歡回頭的人。

  「陽光真好,溫度適中──」他歡聲道,話頭一改。「你知道嗎?大屯山常有老鷹俯衝下來捕蛇的奇景,我以前常在天氣好的日子上山去拍照,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他把方向盤一旋。「也許我們該上山去看看。」

  「方先生,我在工作呢,我得在二點趕到士林採訪一位教授。」

  他知道,他的方向未變。

  「這位教授有比你的自由重要嗎?」工作有比快樂重要嗎?屋子裡沒有陽光,我們應該到戶外;大街太擁擠,我們應該到山上。」

  約露知道他說的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論調,可是這些話在身受牽絆的人聽來,卻是淋漓痛快。她是笑了,不過仍然一徑搖頭。

  「我不能,方先生──」「叫我惟則。」

  「方先生,我不能對你直呼其名。」她正色道。

  「你為什麼老是說不能?」他質問。

  人生條件不同的人,說的是不同的話。約露卻沒有答辯,只是微笑。

  「叫我惟則,拜託──不要讓我求你。」他不看路,看著約露,老練之色全不見了,小孩似的,軟化人心的神情,很純,很真,沒有人抵禦得了。

  「好吧,」約露輕吁一口氣。「不過只以私下為限,而且──我現在真的必須趕到士林去了,工作或許不比快樂重要,但是有很多人如果不工作,可能連快樂也沒有了。」

  「對於意志堅決的人,我們是必須尊重的。」惟則洋腔洋調的笑道,加快了那麼一些車速。

  惟則把約露送到她要去的那條街巷,車停在街口一樹鳳凰花豐茂的紅蔭下。

  兩個小時後,約露謝別訪問對像出來,見到人車竟還在蔭下,車身都被紅簌簌的花蕾覆滿了。

  黑色吉普車在綠殷殷的陽明山道上馳騁,像一匹不願辜負草原的野馬。他們果然來到黃昏的大屯主峰,四方的山頭都成了兩面人,一面在斜陽的酒色下,另一面蒙上神秘的暗紗。

  約露沒看到老鷹,只瞥見遙遠的淡水河。惟則卻喊了起來。

  「看,老鷹飛來了!」

  「在哪兒?」

  「來,我指給你看,」惟則站在約露身後,雙手扶住她的肩,臉靠在她腮下,一手指向天,像發誓的情人。「在那兒,」「哪兒?我沒看見,」約露把頸子引得長長的。

  「沒看見嗎?就在那兒呀。」惟則的聲音壓得極低,臉孔挨得極近,他說話的口氣呵在約露的耳根子上,溫熱而潮濕。約露站直了不動,他用發誓的那隻手把她的下巴扳過來,兩人的嘴唇只有一發之隔;是會觸電的那種距離,是只有情人才有的那種距離。

  約露有片刻的迷惘,然後,她掙脫了惟則,跳到一邊大笑。

  「好哇,你騙我!根本沒有老鷹。」

  一股山風,吹亂了惟則服貼整齊的頭髮,他徒勞地把頭髮撥回去,咧開一口白淨的牙齒對她笑。他的臉一面在斜陽的酒色下,另一面蒙上神秘的暗紗。

  惟則知道的不止是大屯山的老鷹而已,還有其他許多許多東西──天母喝小酒,美術館賞現代畫,雲采餐廳看萬家燈火,他甚至知道上哪兒挑古董耳環!

  他不像闊別這地方五年的人,他像是從來沒離開過。他對這地方瞭如指掌,他對女人也瞭如指掌,他對人生所有幸福快樂的事都瞭如指掌。

  他把那只玫瑰香精送給了約露,解了她的謎。她認識他五天了,天天他都拿得出富庶而且優雅的節目。她倒有點像朵養在香精裡的玫瑰,除了濃厚馥郁,沒有其他的味覺了。

  惟剛坐在東京往台北的班機上,咒罵航空科學的落後。科學家的進度追不上影片製作人,誰不知道「企業號」上的光波輸送室是多麼有效率!還有呢,中國古代道長的那把拂塵,不也是往上一揚,就可以一下把人送到千里之外?

  他還在這裡坐飛機!

  在日本的五天,惟剛比一具被封在棺木裡的百年吸血鬼還要急躁、還要陰鬱、還要憤怒。他要回台北,他要回台北,終日他的腦子就這麼嗡嗡響個不停,養了一窩蜜蜂。他開了會,他簽了約,他參觀了工廠,他周旋了眾人,最後地上了飛機。但是飛機飛機,可恨可惱如此不濟。

  不是飛機不濟,是他的心太急,不是他的心太急──而是事情已經遲了。

  遲了,遲了,他知道遲了;他的直覺知道,但是理智不信。

  他恨不得立刻飛到約露面前,去確定,去挽救。

  所以當飛機好不容易從異邦飛抵國門,而他好不容易趕回了台北,頭一個衝動就是直奔梁家去找約露。要不是時間晚了,要不是顧慮著會打擾了梁母,嚇著約露,他一定去了。

  惟剛充滿挫折地吐一口氣,重重掉了頭。

  回到策軒,是夜裡十時了,偌大的窗戶透過歇息了的黯黃燈色。他疲倦地邁上台階,卻聽見廊側那一頭,傳來喁喁噥噥的人語。

  他把皮箱擱在門邊,好奇地踅過去。草坪上兩個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兩個人的對話,更聽得清楚。

  「喏,北極星在上頭呢。」

  「真的?」

  「來,我指給你看。」男的靠了過去。

  「不要!你又要騙人,你頂愛騙人的。」那女孩把身子別開,嗔笑道。

  那男的忽然無限深沉地一歎。

  「或許吧;不過以前騙人,是為了自己,現在騙人,卻全是為了你。」

  女孩沒作聲,抱膝坐在那兒,男的抬手把她的肩膀摟過去,漸向她的臉龐靠近。惟剛本來握住了的拳頭,猛地一使勁,指節發出喀喀的聲響,把草坪上兩個人驚動了。惟則回過頭,在月光下瞇眼看著。

  「惟剛?你回來了,」惟則認出廊下的堂弟,便從草坪一躍而起,把約露也拉起來,施施然向他走去。「忙了好些天,一路辛苦了,不虧是見飛的台柱──全靠你了。」

  惟剛每每不慣聽他堂兄講起應酬話,感覺是一款雪白無塵的法國藝術傢具,糊了福祿壽喜幾個字的不搭調,徒然把他弄俗了。

  他沒答腔,卻把兩道視線指向約露。約露張著兩片楚楚的嘴唇,好像沒法子呼吸──她是沒法子呼吸,一見到他,那股不講道理的狂喜,便從她的腳底,她的指尖,她的心頭,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每一條肌理冒出來,湧出來。她在這樣不可理喻的快樂中抽搐,筋骨疲軟得就像要往他的懷裡倒去。

  老天,原來她是這樣的想念他!

  「這麼晚了,你不該還在外頭遠留,你該回家了,約露。」

  惟剛說。

  約露一僵。他那口氣,孫叔叔的口氣,卻沒有孫叔叔的慈祥。實際上,約露感覺得出他在生氣,月白色的廊燈下,他的面色泛著鐵青,唇線抿成一道,像石頭刻出來的那麼峻厲。

  她的快樂被他的怒氣逼走,她不由自主挨近惟則,他將她挽住。

  「是的,時候不早了,我正要送她回家。」惟則即攙著她往花徑走。

  兩人愈行愈遠,幽黑中只見到約露銀亮的小皮包在微閃,旋即像夜空的流星,黯然減去。

  惟剛聽著那遠去的車聲,嘴裡的兩排牙成了一齒一齒的青梅,溢出幾乎令他嗚咽的酸澀滋味。

  九年前,他也曾經面臨過相同的一幕。

  那是他第一次帶以霏回策軒。他希冀叔叔在家,見見他的朋友,但叔叔不在。惟則在。

  惟則已經提了泳褲要去游泳,卻留了下來。羅庸替三個年輕人備了蒜茸雞排,餐後還有銀耳櫻桃湯。惟則光憑幾枚櫻桃做材料,便編了幾個笑話,逗得以霏發出成串成串鈴兒似的笑聲。

  和惟則一比,惟剛總恨自己的嚴肅過度,但那是他堂兄的天才,他怎麼也學不來。

  適巧學校社團的學弟來電,商量新聞攝影展的細節。二十分鐘後,他放下電話,廳堂上卻不見以霏和惟則的影子。他到了廊上一看,兩條人影已下了花徑,以霏白花花的杉裳,化入六月白花花的陽光裡,一轉眼就消失不見。

  他在廊上枯坐了一個小時有餘,惟則才把他美麗的客人從林徑那頭帶回來。

  以霏是回來了,但也從此走出了他的生命。

  那座緊靠著厚石壁上的橡紅色老爺鐘,沉穩地響動起來──午夜十二點,是馬車變回南瓜,玻璃鞋墜地,灰姑娘回家,一切現出原形的時刻。在客廳已坐了兩個小時的惟剛,緩慢抬起抱在手心的頭。

  他看到一雙上好的咖啡色懶人鞋立在他的跟前,鞋的主人就在他上方。

  「惟剛,惟剛,什麼時候了,你還不休息?你不該這麼消耗本錢的。」他堂兄拿溫和的語調訓斥他。

  十二點整。送約露回家不需要這麼久的時間。

  「我在等你。」惟剛直截了當說。

  「我知道。」惟則歎口氣,很是認命地坐了下來。

  「她今天晚上怎麼會到這裡來?」

  「今天是咱們的生日。」彷彿這一句就可以解釋一切。

  兄弟倆心照不宣的對答。

  「你從來不在家過生日。」而惟剛一向是連生日也不過。

  「我或許有些變了吧。」惟則自嘲地一笑。他事先沒告訴約露要到策軒,怕她推拒,直接把她接了下來。三十一歲的生日,繁華尚未落盡,他卻有了一種渴望,渴望在自家幽靜的餐室,安安分分和老父及他帶回來的女孩共聚這麼一餐。他是變了。

  「你呢?三年不見,你是不是也變了?」惟則偏著頭觀測他堂弟──一張石刻的臉,三十年如一日,不變的剛毅和凝重,然而現在那張臉,卻好像一摔就會碎裂似的。惟則的語氣一改,單刀直入。

  「你是怎麼一回事?」他問:「為什麼一見到她就這麼激動?在飯店如此,今晚又如此,你對她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嗎?」

  惟剛久久沒答話,眸色宛如黑黝黝的銅鏡,對著惟則,想從他臉上照見什麼似的。

  「那是因為我知道她是誰,」到最後惟剛才回說,一字一句像打字機敲出來的那麼確鑿。「你呢?你知道她是誰嗎?」

  這回,輪到惟則緘默了,半晌他才悠悠回道:「是的,我知道她是誰,我雖然從沒有見過她,但那晚在酒會上一眼見到她──我就知道是她了。」

  「那麼你還能這樣若無其事的和她進進出出,」惟剛把身子向前一傾,咬牙切齒道:「帶她回飯店過夜,接她到家裡吃飯,這五天你還做了什麼?她知道你是誰嗎?──不必回答,她一定不知道,否則她絕不會還和你這樣有說有笑!」

  他閉上眼睛,對空吁了一口氣。

  「幾個月前她剛見到我時,簡直像要徒手把我殺了。」

  「她認識你?」惟則盯著自己一雙交握的手問道。

  「她說她是從她姊姊燒剩下來的日記和照片知道我的──她為了她姊姊的事,非常恨我,恨我當時不聞不問,害得她……」

  惟剛的嗓子沙掉了,惟則抬起頭,兄弟倆對望著,俱在彼此的眼底見到痛苦之色,而惟剛的瞳眸還要來得更沉、更幽,像兩個永遠沒辦法填補的無底洞。

  他死了心眼要這樣沒完沒了的痛苦下去嗎?惟則不由得恨起他堂弟來了。

  有時他幾乎覺得這是惟剛的報復,惟剛不肯超脫,還要拖著他一起下油鍋。

  「約露完全不知道我,這些事恐怕她知道的不多──」「所以你盡可佯做沒事,什麼都不說,讓她像個小白癡似的在你身邊跟進跟出,」惟剛每一口呼吸都蘊著怒氣。「或許你還要再來個編派,要我合作,索性瞞她到底,是不是?」

  過去這樣的例子可數不清了,惟則要他「合作」,要他「配合」,幫點小忙,撒點小謊,收拾點善後,哪樣不是因為彼此是好兄弟的緣故?

  惟則猛地立起身。

  「不,不是,我會找機會好好向她說明,我會告訴她一切──不會瞞她,」他深吸一口氣,說下去,「我希望你不要插手,不要介入,如果你不希望她受到傷害,那就什麼都別說,什麼都別做。」

  說罷,惟則離開客廳,上了樓去。

  他太清楚了,惟剛絕不會拼著讓約露受到傷害的,他太多情,又太心軟。

  心軟多情總把他害了。

  

SOGO超級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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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27:2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惟剛成了吞黃連的啞巴,滿口的冤屈,沒法子吐咽。他想到韓國人的文字,怎麼看總像是反的,說是反,明明是正字。他的日子也是這種是非顛倒的窘苦。

  公司里外,都有人向他道喜,他答應過梅嘉,暫不否認他們「婚事」。敷衍多了,那股煞有其事的空氣,卻使他沒法子喘息。

  真正使他沒法子喘息的,究竟還是約露。

  當他的心口像供了一鍋子滾騰騰的熱油之際,她卻成了一尊大理石像,冰凍而蒼白,端坐在一方辦公桌後,維持一定的姿勢,任憑他使出再激烈的眼光看她,也燒化不了她。

  他上前去與她說話,她也是機械式的應答,音量固定在一定的頻率,視線只抬到他的下巴──謙遜、空洞,讓人發瘋。

  她把自己藏進最深奧的那個角落去了,他想把她拖出來,叫她活過來,讓她像以前那樣的向他挑釁,和他作戰。他寧可面對頑強而有生氣的她,因為那樣她才是活的─她卻好似對他失去了興趣般的沒有了鬥志。

  惟則到底對她說了什麼?或者什麼都還沒說?惟剛巴望著約露瞭解整個來龍去脈,在他苦等不了的時候,便想把她拘來,對照個仔細,說個明白。就怕太猛的手段,真會像惟則所說的,傷害到約露,他絕對不願意傷害約露,但是拖延時間,她受傷會更深……然而眼見惟則積極從事的,卻是公司。他與見飛隔閡太久,如今便像個入門者,一樣一樣重新來過。

  他是變了,參巡各個部門時,格外有種浪子回頭的恭謹鄭重,再不似過去生涯裡那種事事都是走馬看花。

  那日惟則來到編輯部,大理石像似的約露居然與他相視而笑,他滿眼的笑花,直開到嘴角兩側,牽出笑紋,穿成了酒窩。而大理石像冰涼的面頰,也醺醺然泛出微暈的氣色。惟剛看著兩人對望的眸色,背上一陣子發麻;他堂兄肯定還把事情蒙在鼓裡,沒有對約露明說,否則就更恐怖──真正的噩夢,卻是在星期五那天降臨的;黑色的,不是來嚇人的,是來打擊人的。

  那天中午,施小姐打電話把惟剛從工廠緊急召回。「世代」的主編靄明,面色凝重地在他桌麵攤上兩本雜誌──一本是剛出爐,即將隆重發行的「世代」月刊,嶄新的畫頁還散發著香噴噴的油墨味兒,惟剛聞之心曠神怡。這本刊物是他近來唯一可堪開懷之物了。

  靄明不待他開口,握拳捶著另一本雜誌,憤怒道:「這是本期的『新時風』,今天才上市。」

  文津社的「新時風」雜誌近年才掘起,偏重於時事和文化走向,在惟剛評來,只屬中品罷了。

  「他們這一期的專輯和『世代』創刊號的主要內容幾乎一樣!」靄明一張黑裡俏的面孔幾乎泛灰了。

  「怎麼可能?」惟剛驚道,抄起那雜誌飛快翻閱起來──一列探討兩岸政經風雲的文稿,洋洋灑灑佔了十八頁的篇幅,其圖文內容,幾乎完全脫胎於「世代」精心製作的創刊號主打專輯。

  「他們剽竊了我們的圖稿,社長。」靄明咬牙道。

  惟剛把「新時風」撂下,轉過身去,望著窗戶。前一刻,窗外還是九月辣辣的天光,一轉眼已經昏暗下來。肥大的雨點打在霧色的玻璃上,和著灰塵往下爬,爬成一隻大蜘蛛網,張牙舞爪吞食了那幅窗子。

  凝望窗口長久,覺得事事也像這張大蜘蛛網,層層地把他困死。有些事他或許無法做勇者,有些事他卻不甘心做那坐以待斃的懦夫。

  他把牙關一咬,回過身來。

  「靄明,下午召開編輯會議,」他吩咐,隨即拿起電話。

  「施小姐,幫我聯絡章律師。」

  三天後,惟剛拖著憊重的步子,回到編輯部。

  事後當天,他和同仁當下決定展開補救工作,抽掉遭盜用的部分,代以適當的儲備圖稿,重做專輯。編輯和美術組加足馬力趕工,更協調了打字和印刷廠全力配合,期在最快時間內趕出全新一本「世代」。社長的決心燃成大伙的士氣。

  至於圖稿之所以流人對方手中,三天調查所得結果,對惟剛又是另一個震驚和打擊。

  出事後的編輯部,氣象嚴肅,惟剛在通過走道時,整個辦公室像座考場,人員個個埋首几案,沒一句聲張。他在黑壓壓的人頭中搜尋,多日不與他打照面的約露自己把頭抬了起來,和他對個正著──那兩顆黑眸,彷彿有一年他在九龍夜市古玩攤子見到的烏銀,熏著詭麗的暗色調子,暗香幽幽,像有一個秘密藏在那裡頭。

  也許她真的藏有一個秘密。

  他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囑施小姐喚來約露。他不給自己有任何緩和的餘地,劈口便說:

  「我不知道你和『新時風』有那麼一點關係,約露。」

  約露愣了片刻才回道:「我……我在『新時風』做過一陣子編輯,後來母親住院,就辭了工作。」

  「但是他們挺看重你的,還繼續和你聯絡。」

  約露挪挪身,藕色上衣的荷葉邊,在胸口波浪起伏。「『新時風』的劉總編是打過幾回電話給我,不過就是聊聊,沒有特別的話題。」

  「但是你上個月還回了文津社一趟。」惟剛徐徐踱到約露面前,她不安地蠕動了一步。

  「那是一位當時頗照顧我的同事要慶生,他們很熱誠,一定要我回去熱鬧熱鬧。」約露咬住了下唇。「世代」出事,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但她不明白惟剛為什麼對她有這番問話。

  他像在懷疑什麼,他的口吻還稱和氣,眼神卻那麼逼人。

  他又踏前一步,他的下巴和她的額頭切成四十五度,他的目光卻劃出直線,箭一般穿入她的瞳心。

  「『新時風』盜用『世代』的圖稿,公司初步的調查發現,疑似咱們內部的員工偷了圖稿提供給對方,此人應該在文津社任職過。」

  約露的面色一下變得青蒼。

  「咱們編輯部的人員,據我所知,就只有你在文津社待過,約露。」他的嗓音低得像電聲。

  「社長,你這是指我就是偷走圖稿那個人?」她啞聲問。

  「你知道圖稿收在保險箱,你知道保險箱的密碼。」

  惟剛的意思是很明顯了,約露不由得大叫,「我根本不記得那些號碼!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麼開保險箱!我為什麼要把圖稿偷給對方?我有什麼動機?」

  「你說呢?」惟剛的神色陰沉。「也許是你對我心懷怨恨,你對我憤憤不平,你使一點小伎倆,把我三年來最得意、最重要的一件工作破壞棹,就算沒辦法全毀──但在它跨出第一步的時候扯它後腿,也夠痛快的了。」

  約露的下唇開始抖索,無法抑制的抖索,顫成那樣,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把一張青蒼的臉刷成了雪白。

  這當兒,社長室的門像被一頭獅子猛地撲開來,惟則大步跨入,望了兩人一眼,目光停在約露慘白的臉上。他打起眉結,轉向堂弟。

  「我聽過章律師和周主任的說法了,疑點還是很多,現在情況尚未明朗,如果你就此把箭頭指向特定的對象──」他看約露一眼。「恐怕是太武斷了。」

  「在我看來,情況已經很明顯了。」惟剛回答。惟則不知道,惟剛的箭頭載滿了憤怒和挫折,惟剛的箭頭需要找個標的。

  「外頭的人怎麼無的放矢,我管不著,但是在我的公司,我不容許這種情形存在。」最後那兩個句子,惟則特別的強調。他轉向約露,把她的肩頭攬住,放柔了聲調,「走吧,把你的東西收一收,我送你回家。」

  「距下班還有兩個小時,」惟剛冷冷地說。他恨惟則對約露的溫存,他恨惟則每每總能掌控局面。

  「你看不出來她沒有精神再工作了嗎?」惟則怒道:「我要她回家休息。」

  惟則或許不是有心的,但他出言自有他的威勢。

  「雜誌社總還是我當家。」惟剛寧可端出無謂的架子,也不讓他堂兄就這樣把約露帶走。

  「而見飛最後是我當家。」惟則說得致命。

  約露從麻木中醒來,像爐上的水開了似的轉為沸騰,一股倔氣冒上來;她不想夾在這兩個男人的針鋒相對中,她不想仰仗惟則的勢力佔什麼方便,更不想讓惟剛再冤屈她。她掙開惟則的手臂,凝白著臉轉向惟剛。

  「社長,我請假兩個小時。」她顫聲說,然後頭也不回地出去了,留下堂兄弟像兩座烽火台,煙騰騰地對峙。

  「你這樣傷害她!」惟則咬牙道。

  「我必須查明真相。」

  「她不可能和這件事有關,你找錯人了。」惟則明顯的袒露,而他愈是袒護,惟剛的態度也愈變得強硬,到末了,好像他要彈劾的不是約露,而是他堂兄了。

  「誰要有一點嫌疑,我都不會放過,」惟剛嚴聲道:「你知不知道,『世代』受到多大的打擊。」

  「如果『世代』這麼不堪一擊,那麼不要也罷,見飛不在乎多這一本雜誌!」

  任何重話對惟剛說來,莫此為甚了。惟則重重摔上門走後,惟剛凝立在那兒,辦公室寂靜得彷彿不存這個世界上,但他卻聽得一陣陣的聲音,也許來白天花板,也許在牆的另一端,或是在他心的某一處的角落──陰鷙地,堅銳地,壁虎的叫聲。

  五歲的儲藏室,那只壁虎。

  他站得僵直,握住雙拳。壓下呼吸,讓自己一吋一吋的凝固起來。像頑石也好,像木頭也罷,總之只要封閉呼吸,封閉脈跳,封閉感情,他就能忍住那聲音─就像他從小到大忍住許多許多事一樣。但今天,這件他訓練了二三十年的工作,卻突然變得困難起來,好像他終於明白他到底只是血肉之軀──他也會哭,也會痛,也會受傷,也會憤怒,他也有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的那極恨。

  他抓過車鑰匙,猛地往外走,離開編輯部,離開見飛,離開台北。他的黑色吉普車衝過圓山,衝過竹圍,過了淡水,在北海公路上飛奔,像一隻沒有牽繫的風箏,不問去向,也不著目的。

  他是孤獨的一人,始終就是孤獨的一人。見飛不在乎多那一本雜誌,方家也不在乎少他這號人物。嬸嬸拿二十年的排斥來指出他的多餘,叔叔更用了三十年的冷落來證明他的無足輕重。而惟則,哦惟則,一向是情同手足,卻每每一句話就教惟剛如夢初醒的發現,自己原來只是個外人。

  不平不平,他不平。

  他生在方家,長在方家,從小心眼裡只有把方家當做是家,叔叔是父親,嬸嬸是娘親。

  他對於方家一碗飯一杯水的情感都是闊達深厚的,深厚得是連回報也不敢講了,默默為它流血流汗與流淚。他是從來不敢自外於方家,卻總方家自外於他。

  北海的天空,一片燜燒似的炭紅。他心底的一盆火,再狂的海風也吹不滅的怒火,卻讓他一陣陣地起寒噤。他渴望的東西,每每還未得到,便已失去。

  再多的解釋都沒有辦法幫助他豁達,這彷彿成了一種命定──命定他只要起意,只要動心,就會落空。

  他的寒噤越打越凶,雙手簌簌透出涼意。他駕著吉普車衝進白沙灣一家私人俱樂部,停在車道上喘氣戰慄。

  二十分鐘後,他辦妥了登記,拿著門鑰匙,尋往防風林邊的小木屋。

  門開之際,有人在他身後喊了聲「惟剛」。他驚詫地回頭,俏生生立在面前的,竟是梅嘉。

  「你怎麼在這裡?」

  梅嘉在酒會隔日便搬回家了,好一陣子沒有露面。

  「我在見飛看見你衝出大廳,跳上車就走,我一路開車追著你,」她略帶喘促地說,然後撫住惟剛的手臂。「我聽說『世代』出了意外,我……我很擔心你。」

  梅嘉感覺的髮型被風吹亂了,葡萄紅的褲裝起了縐巴,惟剛沒見過她這麼凌亂過,但她仰著臉看他,那副專注和關切──他沒見過她這麼嫵媚過。

  這一夜,惟剛留下了梅嘉。

  要是他自以為能捨,那他就是傻子。

  他或許能狠心個三天,放曠個三天──日間,在浪裡踩著白沙走,試著那從未有過的平坦舒適;黃昏,梅嘉蜷伏在他腳邊,也有那從未有過的婉柔。

  他要她回去,不欲擔誤她的時間,她卻蜿蜒到他胸前,把臉理入他胸懷,耳語道:「我愛你,惟剛,我一直是愛你的──讓我跟著你,永遠和你在一起。」

  惟剛不禁擁著她歎息親她面頰。他不是草木,怎能不感於她的心意?她並不瞭解他,也未必有能力愛他,但她總是那麼堅決的,無畏的,認定她所要的,追求她所要的──至少這份意志是令他感動了。

  然而,要是他自以為已經忘我,那他就錯了。三天後,惟剛停車在華燈初上的十字街口,抬頭仰望──薄紫的暮色下,見飛大樓那舞揚的中國式簷角,又在他的胸口畫出熱血,瞬間驅走在他週身流蕩了三天的寒意。

  惟剛再度激昂了,他捫心自問──他怎麼能捨,怎麼能棄?工廠那群一起拚人生的夥伴,公司這群一起拚前程的同仁,這些事業,這些理想!何況何況,刻在腦中,鏤在心上的,還有那滿頭霜發的老者,還有那雙眸如星動人心魄的女孩,這些感情,這些牽絆。

  他怎麼拋得開!

  他必須回來──就算要流血,要受傷,他也要回來。

  回來,惟剛,回來!

  三天的委屈,三天的苦楚,三天的焦灼,三天的絕望,約露那張秀艷的臉龐,落滿了哀愁的線條。她坐在擠滿下班人潮的公車上,呆呆望著窗外。一雙手把鹿黃色的皮包捏得脫了形,一顆心也被痛苦捏得脫了形。

  她氣惟剛冤枉她,屈辱她,但是輾轉,反側,輾轉,想的還是他。世代世代,惟剛三年的努力,三年的心血,未捷先死──或說是半死。

  她瞭解他所受的打擊,他痛心的地步。那天在社長室,即使他懷疑她,那樣盤詰她,她仍然為他楚楚地心疼。他那英爽的額眉,刀似的刻下兩道好深好深的紋路,她想解釋,想說明,想把那兩道深紋撫平。

  她恨他,她氣他──卻無法不愛他。就因為愛他,她戴上冷漠的面具對著他,怕自己陷得更深,他,畢竟已經是別的女人的了。想到這裡,心更痛,承受不住。

  她連雙眼都失去了明采,就連惟則,這個動人的男人,也提不起她的精神。

  他絕口不提惟剛,但他逗她、陪她,設想各種花樣來博她開心。約露是笑了,卻笑得空落落的。

  「約露,約露,」他搖著她的肩膀,著急地說:「不管我怎麼逗你,你還是悶悶不樂,你讓我傷心。」

  「對不起,惟則。」她的語調還是沮喪。

  「你要我怎麼做都可以,只要你快樂起來,」他俯頭端詳她,他身上的古龍水味兒揮之即來。「也許你該離開公司一陣子,我讓公司放你的假,我帶你出去散散心,到南部,到外島,甚至出國都可以──」「不!」約露立刻拒道:「我不能隨便離開工作崗位。何況家裡還有媽媽在。惟則,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是我不希望因為你而享受特別的待遇,甚至廢弛職務,否則怎麼在同事面前抬起頭來?我很高興和你做朋友,你以後可別再有這種提議了。」

  惟則待她好,她知道,但她總算把這陣子心頭的困擾趁機向他表明清楚。

  「我沒有事──只需要靜一靜。」約露再次謝過惟則,不顧他連聲的抗議,逕上了公車。

  就算不為了享受特別的待遇,她亦哪裡都不去──她在等待惟剛。

  見到他之後,也許她會傻到把阿甘捕蝦子那段情節都搬出來鼓舞他,她甘冒自己傻,也不願見他灰心喪氣。她亦懊悔自己那天沒有對他解釋清楚的就負氣而去──她忘了他的不該,盡想著自己的不該……惟剛,惟剛,回來。

  約露顰著眉望著公車蒼黃的玻璃,定定的,癡癡的,好像就會在那面玻璃上見著在內心吶喊呼喚的人。一部黑色駿麗的吉普車自車水馬龍中迎面駛來──哦,她終於產生幻覺了,她在公車的窗玻璃上看見了駕著黑色吉普車的惟剛,他那堅毅得令人心碎的側臉歷歷分明……老天!約露陡然一震,把雙手按在車窗上,那不是幻覺!

  她瞠目望著在對面車道上,和公車擦身而過的吉普車。那是他,他的車號,他的人──他回來了!

  惟剛回到見飛,每在花岡石地板上的一步,都踩得那麼磊落穩當,這才驀然明白,在外頭的三天,其實一顆心都懸在半空,沒有著落。

  鳥飛回森林,是厭倦了天空的廣大無著,他只有回得家來,才有踏實的感覺。

  中午他在離開沙灣之前,打過電話囑咐施小姐,備好公文在他桌上。這三天人雖在外,還是天天和公司聯絡,該交代的、該處理的,也未敢拋下。

  惟剛坐下來,先打電話確定梅嘉也已平安回到家,這才和律師通話──文津社自知理虧,願意登報公開道歉,化解此事。惟剛無心對簿公堂,此意正合,遂與律師約好明午見面,研究細節。

  他擱下話筒,吁一口氣,心端上一個結,還是未解。文津社堅稱,那份圖稿是身份不明人士所投,他們適逢新舊總編交接,疏忽查證所致。說來自然示強詞奪理,惟剛能接受文津社道歉,但盜走文稿之人,他卻不能不查明。

  「社長,」有人在門口以低音喊道,一條龐大的人影移了進來。公司裡只有一個人像座鋼骨大樓。

  「閻組長。」他道。

  「有件事向您報告,」閻碧風嚴肅地說:「您先看看這個,」她把一隻亮晶晶的小東西交給惟剛。

  那是一隻耳環──極考究的白金鑲座,吊著一枚切割得極精緻的透明寶石,如晶如鑽,在燈光下不住閃爍,看久了目眩,更覺得眼熟。

  「我前幾個星期在編輯部地上撿到這個,查問過同仁,也張貼過告示,都沒人認頒。當時不覺得事情有什麼蹊蹺,最近編輯部有這失稿的事件,我懷疑兩者有點關連……」

  約露赫然發現到,最黑暗的,不是全然沒有光的地方,而是還有那麼一點光的地方─就像這道長廊,影影綽綽,尤其黑暗得漫長,全因廊道那盞黃殷殷的壁燈,微小地亮著,詭譎地亮著……那盞小壁燈,還讓她看不見盡頭的套房縫下,有沒有光線透出──惟剛人是不是在裡面?

  他應該在裡面,她要他在裡面。她必須見到他!

  她緊急地跳下公車,瘋狂跑回見飛大樓,惟剛的吉普車還停在廣場的水泉邊,編輯部卻已經一片黑了。他既不在辦公室,那麼一定是上了這十樓的套房。

  她跟著上了十樓。

  拜託,讓我見到他,我有話要對他說!──約露在心裡喊著,步履顫然地沿那黑廊走去。

  黑暗中,產生一種迷惘的感覺,分不清楚時間……「時間是半個月前一個週六的晚上,大約九點鐘左右,我上來巡查,看見編輯部裡頭亮著小燈,我以為有人加班……」

  壁上那盞燈吸引著約露,她一步步趨近。肩後的辮子在奔跑時就散了,一頭長髮恣放地披灑在身後。

  「我從走廊另一頭巡迴來時,遠遠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甩著長髮,匆匆忙忙離開編輯部,搭電梯下樓,辦公室燈也沒關,我在門口撿到這只耳環……」

  約露來到套房門口,伸手想要扣門,忽覺一股熱氣襲向後頸,她心一驚,霍然回過身子,一片寬闊的胸膛把她堵在門上,一雙炯炯的眼睛在微光下看她──那雙就算在隧道,在地窖,在夢裡,她也認得的眼睛!

  「惟剛!」她喘促地喊了聲,啟著唇,張著眼看他。分不清胸口裡混沌的百味,是驚悸,是興奮,是甜蜜,還是酸楚。

  他一手撐在門上,一手插在褲袋,低頭凝睇她。炯炯的眼神卻又為什麼那麼陰鬱?半晌他才開口,「你經常下班後還在公司裡閒逛嗎?」他的嗓子抑得好低好低,和著約露的心跳沈沉的共鳴。

  「沒有。」她悄聲回道。

  「半個月前週六的晚上,你是不是也像這樣的在公司裡走動?」

  「半個月前的週六晚上……」她訥訥道,突地想了起來。

  「媽的主治大夫從美國回來,我陪她去看病了。」

  惟剛緩緩打直身子,把撐在門上的手收了回來,也插入褲袋。他仍舊凝睇她,仍舊眼神鬱鬱。他的面龐在光線的刻劃下立體分明,亮的這邊森嚴,暗的那邊神秘。

  「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我來找你。」她貼在門上蠕動了一下。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搭公車回家,走到民權那個路口,在窗口看見你開著吉普車──」她話到一半,登時打住,因惟剛忽然伸手,並著兩指撫觸她的面頰,逡巡著,拭了眉梢,又拭額角。

  他蹙眉輕問:「為什麼滿頭大汗的?」

  「我──」約露嚥了咽。「我是跑了來的。」

  「進來。」惟剛立刻開了房門,把約露拖入內。冷氣一開,涼意即來。他把枯葉色夾克扔到椅上,進浴室取了條藍毛巾,回到約露面前,欲為她拭汗。

  約露赧然,左右閃避著那條毛巾。

  「站好。」那一聲喝令卻是溫柔的。他把約露拉攏過來,細細為她拭去額眉上的汗意。

  他俯下頭,撩起她的長髮,拂拭她的頸後,如拭一件薄瓷玉器,生怕打碎了似的靈巧仔細。

  哦,可是,可是不然,她的頸子固然皓白秀致,卻不是瓷,也不是玉。瓷和玉是死的,僵的,脆弱的,那不是她──她活生生,而熱騰騰,她有萬種的風情,萬種的生氣。她是衝動的,憤怒的,懷恨的,記仇的。

  打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便不停的挑釁他,扦拒他,頂撞他,只要兩人碰在一起,空氣似乎就帶了電,火花迸閃。她要冤他也罷,恨他也罷,卻是離不開他。她陷在他的囹圄中,她是他的。

  她是他的。

  惟剛情不自禁低頭吻她那溫熱的、沁著汗香的頸子。約露猛然一顫,她閉上眼睛。他的雙唇摩挲過她的耳垂,像絲絨拂過珠玉,暖而潤澤。他的嗓音低柔地送入她耳腔,震動她的心弦。

  「你有引人遐思的耳朵,你應該常戴耳環,鑽石耳環──像那天你在酒會上戴的那─副。」

  「我的耳環不是鑽石的,」約露輕喘著回道:「是水晶──我買不起鑽石。」

  他知道,只有闊小姐才有那種東西。

  「這些讚美女人的話,你該對你未婚妻說才對。」她說,嗔恨的調子,她恨自己露出了心態。

  「我有了未婚妻──你很在乎嗎?」

  她沒回答,也沒抬頭,唯聽他的口氣似乎有笑意。

  「那是個誤會,」她聽見他在說明。「很難解釋──但是我沒有未婚妻,如果我想和一個女人結婚,我會親自向大家宣佈。」

  夠了。她的心像一朵花一樣的滿滿開了。喜不自勝地不敢抬頭,會被他看見。

  他卻把她的臉挑起,兩人的鼻息隱約相接。約露悠悠睜開眼睛看他。這麼逼近的距離,她是沒法子把他看清楚的,她卻只需把臉湊近一些,只需一些,便可以用嘴唇去感應出他面部的山巒谷地,高低起伏。

  「我──」她要說她是來解釋的,她絕沒有和文津社掛鉤,做了對不起「世代」,對不起他的事;她要說她對這件意外感到非常遺憾,只要用得著她,她願全力協助;她要說──哦不,她沒有這麼多理由,她望進惟剛深得揪緊人心的眸色裡,剎那間明白,她不是來解釋──她只不過是來看他,就只是來看他,哪怕只一眼。

  「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好好的。」她脫口說道。

  惟剛笑了,笑聲很低,帶著陽剛的音韻,聽來十分地醉人。

  「哦,約露,你真是個奇怪的女孩,你不是把我當仇人?

  你不是恨我入骨嗎?你對仇人卻這樣關心!我是不是好好的?」他問,旋搖搖頭,用一種低沉而惺忪的嗓調說:「我不知道,人生多險路,到處有陷阱等著你跌下去。下午我從白沙灣回來,北海公路起大霧,霧濃得你連路面上的黃線也看不到,一個不小心,你可能連人帶車衝向大海,落得屍骨無存,也可能和采砂的大卡車迎頭撞上,撞得粉身碎──」「不要說了!」約露淒啞地呼道,那雙眸子成了兩隻黑蝌蚪,驚懼倉皇地迸跳,好像她真見到惟剛橫死道上的景象。

  惟剛揚眉,彷彿微笑。

  「怎麼,約露,我真要以為你是關心我了。」

  我愛你!約露的腦子是喧天的叫聲,她顫悸地拉住惟剛的袖子,一股勁地說:「答應我,惟剛,答應我一件事!」

  「答應你什麼事?」

  「永遠不要受到傷害,永遠也不要死!」她迫切地說,嗓子都哽咽了。

  「為什麼?」連他的喉嚨都有顫意了。

  「因為這樣,我才可以恨你一輩子。」

  約露忽地張手,勾住惟剛的脖子,激亢,甜馥,不顧一切地吻他。她的勁道太大,竟把惟剛撲倒在床上。倘若她是星星之火,那麼他就是火神,迸發的是更狂烈的火焰,可以把她吞噬,把她焚化,不留一點餘地。

  約露或知,或不知,她只是不在乎,她那道關不住自己的閘門已經轟然倒榻。她狂吻懷裡的男人,每一口呼吸都吐納著萬頃的癡迷情意。

  這積壓八年說不清道不盡的滿腔狂愛,是惟剛欠她的──說是情的冤也可,是情的債也可,約露拚卻了一切要向他索討回去。今夜,哦,今夜,她不為姊姊求償,她為自己求償。

  惟剛欠她的,惟剛要還她。

  她的十枚指頭按捺在惟剛的項上;那緊實、那堅硬的肌理,是極強壯的男人才有的頸項。

  她把熱唇從他嘴上移開,吸吮他峻整的下巴,在他頸窩呵氣如蘭。這強壯的男子啊,在溶溶地軟化。

  他一伸臂,把約露的頭扳回來,像要吞沒她似的重重吻她,吻得她發昏、發疼。然後他抓著她雙肩,把她猛挪向後,喘著氣質問:「你這是在做什麼,約露?」

  「我要知道你是不是我想像的那麼強硬的男人。」

  她望著他,眉梢儘是嬌癡的恨意。是怎樣強硬的男人,忍得拋下姊姊那樣如花似玉的人兒?這一種鐵石心腸,這許多年撼動著她,牽引著她,最後竟將她拖入那不可自拔的癡迷裡。

  「不,約露,我不是強硬的人,」惟剛抓著她,哺喃搖頭,「我常常是軟弱的。」

  哦,惟剛開除印刷廠長時是強硬的,為叔叔延醫時是堅持的,因著文津社而質疑她時是逼人的,在飯店客房與堂兄的衝突是火爆的──她看過他各種強硬的面目,但是在斷電的電梯裡,那一句自承、一聲歉然,卻乍然露出了他深埋的溫柔與軟弱。

  這個男人是既強硬又軟弱的,他的兩極揉成了一股約露摸不清,更是抗拒不了的魅力,她只知道她栽進去,栽進去,再也出不來了。

  「我知道──我要看看你有多軟弱。」她把香唇湊在他嘴上,如癡如醉說。

  「約露,這次你挑釁得太過分了。」惟剛的嘴立刻攫住她的唇,鷹捕小燕。

  霎然間,隔閡著兩人的重重衣衫,變得令人不堪忍受。惟剛一雙大手把所有屏障除去,統統除去。他懷裡的美麗女孩,像一樹春天的柳,綿綿把他纏繞住。她酡紅的眉眼,令他心蕩神馳,他知道,倘若他沒有吻遍她,撫遍她,愛遍她,這一生他定要恨不得其所。

  惟剛抱著約露翻過身來,俯壓著她,雙手穿入她秀美扶疏的髮鬢裡,捧著她的臉,吻那兩道自一開始就使得他驚異而迷戀的濃睫。他把它們輕含在唇際,她裊裊眨動的時候,他感到一陣癢,一陣麻,一陣心酥骨軟。

  他咬噬她兩朵像茶花一樣美的肩兒,聽見她的細喘,她嚶嚀喊他的名字,使得激情更加不可遏抑。她化掉了,春水一般在他懷裡蕩漾。

  他成了一葉小舟,穿水尋路,劃向她的深處,一陣比一陣情切,一波比一波激昂,終於翻騰成一片洶湧的漩渦。

  約露從不知道一個男人可以讓一個女人這樣痛楚,更不知道在痛楚之後,又是如此狂喜。太甜蜜了,幾乎令人發狂。是他,只有他,唯有他,他的汗濕、他的急喘、他的激情、他的縱放,把她帶入那片漩渦,那片美絕喜絕的天旋地轉中。是那銀瓶乍破的一剎,她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與他纏綿,纏綿,纏綿到極地。

  惟剛在歡極中睡去,又在睡夢中醒來。

  他的胸口上仍負著沈沉的壓力,是約露柔膩的嬌軀在他的臂彎。他從枕上抬起頭,瞄瞄几上的小鐘,指針在十。他困著了近一小時。

  約露偎著他,一頭秀髮披散在他胸膛,札得他癢癢的。她悄悄蠕動了一下,他側了側身,低嗅了聲,「約露。」

  她沒應答,小蝦兒似的蜷曲在他懷裡。惟剛把遮著她臉蛋和肩膀的髮絲拂開,一室杏黃的燈色熏陶下來,把她一身膚色映照得像惟剛那方紅花芙蓉印,嬌得教人恨不得把她塞進心口裡去。

  惟剛起半身想拉上被子蓋住她,卻在兩人牴觸的腿閒發現一抹血痕。他的胸口一熱,週身蕩起濃濃的似醉酒意。他小心碰了碰她腿內側的血絲,她猛然一震。

  「哦,約露,」他愧惶地叫一聲,把她擁入胸懷。他不能說他後悔,但是汗顏和不安卻免不去。「對不起──我不該。」

  她卻忽然垂淚,低聲問:「以霏也是這樣,對不對?」

  「以霏?」

  「這就是以霏的愛,以霏的奉獻,她付出一切,沒有保留,因為愛情不許有保留,否則就會失真──男人總有辦法讓女人服膺這一條。

  不想毫無保留的結果,卻落得一場始亂終棄!」約露抬起頭,控訴似的說。

  「你在說什麼,約露!」惟剛越發感到驚疑了。

  「你知道她後來為什麼拚命找你嗎?」約露不理會他的問話,兀自看著他,眼裡一半是淚,一半是火。「她是何等心高氣傲的女孩,你對她既然無心,她也不會再苦苦纏住你不放,但是你在她身上種了禍根,她完全慌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好找你,拚命找你,她不求你負責,只希望你想辦法!」

  惟剛的面色驟然翻白,他瞠目望著約露。

  「你是說以霏她──」「她已經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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