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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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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歐倩兮]發燒新戀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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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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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27:3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深宵,真空管送出的爵士樂,帶著鼻音,欲睡而未睡。惟則站在紫絨沙發邊,搖蕩手上半杯白蘭地,未飲而欲飲。突然間,起居室的門破天荒似的被擂開來,惟則什麼都還沒有看清楚,就給來人一記拳頭擊中下巴,倒坐在沙發上,酒紅濺了一手。

  「你對她做了什麼?」他那三天不見人的堂弟,惟剛,雙手揪住他的衣領,傾軋在他鼻尖狂吼。「你對她做了什麼?」

  「放手,惟剛!」惟則驚怒交加,往後掙開來。「我不知道你在發什麼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在說以霏──梁以霏,」惟剛兩眼冒凶光,額上青筋綻露,惟則幾乎可看它們在突跳。

  他和惟剛做了三十年兄弟,從沒見過他這副駭人的模樣。「那個懷了你的孩子去尋短見的女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竟是這麼一個卑劣、懦弱、不負責任、沒有良心的男人!你這樣對待她!你害死了她!」

  這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漫天的冰雹向惟剛當頭掃下來。

  惟則驚懾地半仰在沙發上,居然還在手上的酒杯,終於咚地落了地。他顫索地抬起手,把臉蒙住,指間斑斑的酒紅,血色一般。

  「她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不是不愛她,但我也得呼吸過日子!」他呻吟道,一張臉圍在柵欄似的十指後面,局迫得可憐。「她受不了一點差池,一點瑕疵──白鞋踩了泥巴,也不管電影就要開演了,非得回宿舍換鞋不可;沒洗手不能摸她的臉,摸了她的頭髮就不能摸她的下巴。她活在一塵不染的世界裡,她要的也是個一塵不染、完全封閉的愛情。是的,她把一切給了我,做什麼都在為我奉獻,所有知覺意識全釘著我一個人。她斤斤計較我的一舉一動,一點玩笑也禁不起!一次我逗她,說我其實喜歡的是豐滿的女孩,接下來一天,無論怎麼道歉,怎麼賠罪,怎麼哄怎麼勸,她硬是一句話不說,她不發脾氣,也不和我吵,就是一句話不說,那天回來,我整個人也差不多虛脫了。」

  惟則的雙手自臉上滑下來,他把後腦勺往椅背一靠,一隻手背重重疊在額頭上,閉緊了眸子。

  「北海岸那一夜,那一夜我對她情不自禁,我明知道不能,但她太動人……如果,如果她能多一點折衝,她能人性化一點,我願意和她綁一輩子,」他忽然嘿嘿笑了起來,又改口道:「──或許過個幾年我願意,畢竟兩個人的日子都還長。可是從那天開始,她更投入了,她那種愛法會把人甜死、膩死、悶死!

  我不能不走開去透口氣,也希望她冷卻一點。是,我認識了另一個女孩,可是我並沒有忘記她,我只是──」「你只是在逃避!」惟剛到底壓不住怒氣地喝叱。「她急著找你時,你心裡已經有譜了。

  你敢做的,就算是苦果,也要能擔,你卻逃之夭夭!我哪裡知道她給你擺佈得這麼慘,後來她找我,我─我─」他卻說不下去了,惟則趁此嘿嘿冷笑起來。

  「你也在逃避,」他堂兄向他還以顏色。「你不肯理會她!

  你心裡愛她愛得發狂,但是心腸太軟,自尊心又太強,自以為有成人之美,有君子之風,不願和我搶,偏偏對她用情太深,心裡又不能放──終究只能逃避她。她三番兩次想見見你,你總是躲著,怕見了她痛苦更深。到頭來她還是必須找你投靠,她或許明白了,我救不了她,你才是救星──你卻不理不睬,你能救而不救,你才是害死她的人!」

  惟剛不想一轉眼所有罪過又全數落到他頭上,他的背脊涼颼颼的,一雙掌心全是冷汗。

  約露也是這麼想的吧,所以才怨恨他如此之切。可是她今晚忙亂穿上衣服,不肯再聽一句解說,淚漣漣跑出套房那時,又是怎麼指控他的?

  ──她說他對以霏始亂終棄!哦,不,不,她是完全搞錯了。從頭到尾和以霏難分難解的,是他堂兄惟則,不是他,不是他。

  惟則揉著眉頭,睜開一隻眼睛覷他,譏嘲道:「你失蹤了三天,回來就追究這個──

  是以霏向你托夢了嗎?」

  惟剛把雙手插入夾克口袋,抬頭仰望天花板,回道:「以霏八年不托夢,約露卻詛咒了我八年。」

  「約露?」一聽到這名字,惟則慢慢坐起來,打量著堂弟。

  「你和她談過?

  你們碰過面了?什麼時候?」

  惟剛掉過頭來,定定地,深深地凝視他堂兄。

  「今晚,剛剛──她在路上看見我,跟回了見飛,跑到十樓找我,我們……前半小時才分手。」

  惟則半晌沒有吭聲,一徑瞧著惟剛,視線在他臉龐上探著、尋著、搜索著。

  神情像燭光,忽明忽減。然後,他開始喘氣。惟剛沒見過一個人光憑坐在那兒,便可以喘得天塌了似的。惟則俊白的面孔漸漸冒出紅光,最後竟燒得滿面紫脹。

  「你這混球,你碰了她!」惟則赫然從沙發上彈起,狠狠向他堂弟揮了一拳,把惟剛打得踉蹌後退。「我知道,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又是那種慚愧、心虛,那種可恨的,想不開的表情;總自認是正人君子,不願負人恩義,那種孤傲,那種矜持,那種虛假和做作──

  的下流胚!你碰了她!」

  惟剛用手背抹去唇邊酸腥的血味,他想彷惟則一句話──我對她情不自禁,她太動人了──他又把話嚥回去。惟則所怒罵都是真的。他可恨又虛假,他怕負人恩義,永遠也放不開,可是對約露那錐心刻骨的情愫,卻是一絲一毫也虛假不了的。

  惟則還在哮喘,那種喘法,教人擔心他會發了肺炎。

  「你碰了她,」他嘎啞喃喃,蹣跚移了寸步。「我不在乎,我愛她──我不在乎,」話聲未落,他又一拳朝惟剛揮來。

  惟剛倏地扭住堂兄的手腕,咬牙道:「不許你說愛她!聽見沒有?我不許你再說這句話!」

  「你們兩個在做什麼?」門口突來一聲暴喝,紹東披一件靛色睡袍,對兩人怒目以視。

  他瞪了兒子一眼,旋轉向惟剛,臉色奇寒道:「搞起兄弟鬩牆來了嗎?你是怎麼一回事,惟剛?幾天不見人影,回來就打架!

  多少責任在你身上,你可沒有拿人生鬧著玩的本事,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

  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惟剛是抬頭挺胸來正視叔叔的,紹東的威勢再也壓不下他炯然的目光,他正聲道:「我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身份地位,叔叔。」

  說罷,他把惟則放開,昂然闊步走了出去。

  就連紹東奇異閃迸的那眼光,也追不上惟剛。

  隔天一早,惟則便跌跌撞撞闖進套房,惟剛從一夜的亂夢中醒來,聽說約露離了家他去,他驚坐而起。

  「她到哪兒去了?她昨晚沒有回家嗎?」他問。

  「她母親說她很晚才回家,今天一大早就出門了──據說心情很激動,要請假幾天,到外頭散散心,究竟去了哪裡,她母親不肯透露。」

  惟則抱頭在松木休閒椅坐下來,頭髮前端還是油亮整齊的,發腳子卻失了服順,芒草堆似的參差鬆散。他埋著頭含糊咕噥了一會,猛地仰起臉來,凶狠地問道:「你咋晚對她說了什麼,她對我彥生這麼大的誤會,跑走了不肯見我?」

  怕是被誤會的人是我,你還有得涼快呢。惟剛陰沈沉地想,還是訥然搖了頭。

  他答說:「我沒機會說話,昨晚我才弄明白,原來她一直把我當做以霏往來的對象──

  難怪一開始她對我就是一副勢不兩立的態度,她誤會我了。」

  惟剛決心不讓這場誤會再繼續下去,他要向約露說個明白,一切只是混淆了罷。她冤枉了他這麼久,誰知竟藏著一番情意──昨夜的纏綿,不是從情字來,又是從何而來?他內心的愧惶,揉上了苦澀,更揉進了甜蜜。一絲興奮,一絲欣喜,戰戰慄栗地發芽。等約露明白了一切,怪他或許仍免不了,但是恨意必然雲消煙散,只要她不再恨他……這麼久以來,惟剛內心終於萌了希望。他卻聽見惟則似笑非笑歎了一聲。

  「沒想到我會有這一天,」他的聲嗓是粗糙的。「我這輩子對許多女人動過心,當中有幾個是用了真感情的──以霏就是;但要說茶飯不思、牽腸掛肚,那是從來沒有的,誰知道碰上約露,我卻整個人都完了──」惟剛面色乍變,一副奮起要與惟則理論之態,惟則卻揮手制止了他。

  「這女孩實在太奇妙了,她望著你笑的時候,一股子蜜意像要把人全部溶掉,她卻可以隨時甩開你走掉,一轉頭就把你忘了,讓你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惟則苦笑著搖頭。「她和別的女人都不一樣,她不迎合,不屈從,她總有自己的主張,而她的主張總把我帶到一個全新的方向去。」

  惟則頓了頓,彷彿在回味什麼,然後才又接下去說:「有一回,她不讓我開車送她回家,說她起了興致,要走一趟路,那麼姣好的女子,腳力之健!我陪她走得滿頭大汗,一路聽她如數家珍說著捷運線,什麼桔線,棕線,起站終站,如何來又如何去──你見過幾個女人那麼有方向感的?」

  惟剛雖不情願,也不由得莞爾了。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裡,我像個沒有心的人,即使和再可愛的女人在一起,也隱隱感到空洞。但是現在我對人生開始有種踏實的感覺,只要有約露在身邊,我就感到篤定,因為我是有心的,我的心就在她身上,牢牢的在她身上。如果沒有她,我的心就散了,我的人生又成了空──我不能失去她,你懂嗎?我不能沒有她!」

  老天,這次他是認真的,這個不斷掉入愛河,不斷拿新歡來換舊愛的浪子,臉上再也沒有玩笑的表情了。那雙眼裡的真實、忘我,迫切和急苦,惟剛看著都要心驚動魄了。他不知是要同情或是憎惡,只能微弱地說:「沒有用的,你和以霏的那一段,芥蒂太深,她不可能罷休,她對姊姊的情感是很深的──」惟則猝然跳向床邊,衝著惟剛急急道:「我會向她解釋,我會說明一切,懇求她的諒解,從今以後我會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彌補這一切──」「不,惟則──」「不,你不要說話──你聽我說,我愛她,我要她,我不在乎你和她曾有什麼瓜葛,只要你閃到一邊,不要攪和,我就饒你一死──」「該死的不見得是我。」惟剛咬牙道。

  「惟剛,看著兄弟一場,我從來沒有求過人,現在我求你,你讓我自己去向她解釋這件事──至少答應我這一條!」他嘶喊著,絕望得扭曲了臉。

  惟剛怔然望著堂兄,在他的神情裡看見了自己──也是那般絕望。

  約露躲了兩天,還是躲不過那重重的絕望。

  她逃難似的匆遽來到東勢一座小農場,這農場的主人和她家有一層親戚關係,騰間客房招待她的親切是有的。她懨然地無暇欣賞鄉間農林靜美的風光,一顆心卻被滿園子淒厲不絕的蟬嘶給噪反了。

  「牠們為什麼叫成這樣子?」她忍不住問了。

  農場主人告訴她,「這是牠們的吶喊,為了求愛,一生就這麼一次求偶交配,之後結束生命。愛和死亡,牠們都是義無反顧的。」

  約露覺得像受了教訓,即使一隻蟬的生涯都能有這樣的決烈和擔當,她竟只能逃之夭夭。

  拋下母親,拋下工作,已顯現出她的自私和懦弱,約露知道她不能再躲避下去。她必須回去,回去面對──面對什麼,她卻只是心亂如麻。

  當晚,她即搭了夜班火車回家。哦,她恨夜車,黑漆漆的車窗,見不到絲毫光景,像是茫然的未來,令人恍惚。她把座位讓給一名老婆婆,一路站著,足足搖晃了兩個半小時之後,到了台北站,已是疲乏不堪。

  她昏沈沉地下車,腦子仍在顛簸,卻一頭撞上一片胸膛──她嗅到熟悉的古龍水味兒。

  約露靠在那片芬芳的衣襟上微笑,老天,她好累!

  惟則把她擁住,她聽見他吁了一口氣。

  「你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天天跑你家,令堂拗不過我,把你今天回來的車班時間告訴我。約露,你沒有告訴我一聲就離開,真是不該,你知道我有多擔心?」

  惟則溫柔地詰問。

  約露只是輕輕搖頭,歎了一下,沒法子和惟則談論這件事──她沒法子和任何人談論這件事,包括自己在內。

  「走吧,我的車在西區出口。」他攬攬她的肩說。

  但是這趟車真的把約露累壞了,她雙腳是腫脤的,人還是昏花的。她說:「我有點暈車,我們先在這兒坐會兒好嗎?」

  惟則把她帶到乳白的塑膠椅坐下來。乘客都散去了,地下月台顯得荒涼。

  惟則把她一隻香橙色的行李袋移到椅下,然後挑起她的下頷看她。

  「你沒事吧?」他問,他的眼神跳閃著,透著─股掩抑不住的緊張和急躁。

  約露驀然地瞧他一眼,兩頰登時燒紅。他知道!他知道她和惟剛的事。

  「那天晚上我和惟剛在策軒打了一架。」惟則低言道。約露臉上的殷色未退,驀然又泛了青。惟則拾起她雙手,撫揉她冰涼的指末梢,凝神看著她。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惟剛不該冒犯你!」他的牙關一陣磨擦,旋又深深吸口氣。「把這一切忘了吧,不管是昨天,或是多久以前的過去,統統拋到腦後,一切從現在開始──如果不拋掉舊的,就不能有新的到來,懂嗎?約露?

  懂嗎?」他問得分外急切。

  「惟則……」她語帶迷惘地開口。

  「聽我說,約露,」他截斷她的話,迫切道:「我知道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不是表白的好時機,可是我一分一秒也不想再拖延──過去三十年,我一直在尋找生命裡的女主角,我等像你這樣的女孩,已經很久很久了。」

  他對無數女人說過這句話,唯有這次自己死心的相信。

  「你讓我想要安定,想要生根,想要實實在在的生活,我本來不是個好幻想的男人,但是遇見你之後,我每天都在作相同的美夢──今後一輩子,每個晚上都和你同床共枕,每個白天都和你尋歡作樂。」他的語氣一換,轉為激昂。

  「嫁給我,約露,做我的妻子,和我廝守一生,我會好好疼你、愛你,給你和合堂最優裕的生活。你這一生都不必再出社會奔波,不必見識到現實的醜惡,你的身邊隨時有人等著伺候你……包括我在內;別墅、房車、華衣、美食、尊貴和地位,你要什麼有什麼,要去哪兒就去哪兒──只要你的人、你的心是我的,在我身邊,那就行了,我對你別無所求。相信我,嫁給我,你的人生再也不會有任何匱乏。」

  這一番話聽得約露心神顫動,她垂睫望著自己一雙被惟則牢牢箝住的手,耳語回道:

  「這不僅僅是你的美夢,惟則,這是所有女人的美夢。」

  「我愛你,約露,答應我,嫁我為妻。」惟則喊道,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約露的面頰枕在他外套的墊肩上,厚軟而舒適,像他提供的華美人生,她沒有閉上眼睛,她注視地下鐵道的那一頭,一列火車徐徐自外面的世界進入隧道─自光明進入黑暗。

  母親不追問,不探究,也不逼迫,只以一句「不管什麼事,媽媽都在你身邊」迎納了她的孩子。

  母親在慈藹中透出堅強,令約露驚奇,也溫暖了她的心。

  然而重回編輯部上班,依然一步步都是忐忑、情怯,甚至慌張。她不知她會面臨什麼──她怕得要死。

  哦,可是編輯部若無其事得好像她根本沒有離開過,而她和惟剛根本沒有──「約露,回來了真好,」慕華熱誠地說:「我正巴望著你呢,喏──」一落高聳的資料和文稿,像比薩斜塔在約露的桌面疊了起來。這是她逃獄三天的報應,夠她忙得忘了自己是誰。活該!

  「你知道,『世代』因禍得福,這幾天外界詢問電話一直沒停過,訂閱率直線上升,未上市已經轟動武林……」

  慕華說文津社登大幅廣告公開道歉,我方不再追究,此事就算告一段落,天下恢復太平。

  不,我的心不太平,約露在位子上落座,把資料移到面前,卻像只受驚的兔子,不時抬頭覷望,等著獵人,等著──惟剛。

  她終於醒悟到自己是在逃什麼,在怕什麼了。她無法面對的不是案頭上姊姊的巧笑,不是鏡子裡的自己,是這個男人;這個她又愛又恨的男人,這個她與之耳廝鬢摩,肌膚相親的男人──她把自己徹底給了他,她的恨,她的愛,她的心,一切一切。只要,只要,這個男人對她露出一絲訕笑,一絲不屑,那麼她就死了。

  就在這一刻,那個主宰約露生殺大權的男人,從落地玻璃門闊步走了進來。

  她霎時屏住氣息。

  他筆直進了他的辦公室,約露是連他上衣什麼色調都未看仔細,他那扇門倏地便關上了。

  沒有訕笑,沒有不屑,沒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沒有看見她。

  約露整副身子在椅上塌下來,像個從絞刑台上解開的人,蹦張之餘,留下的是一波波的顫抖。

  一番激動的餘孽未去,不久,又一陣高跟鞋踩得通天價響的進來。那個惟剛肯定說是與他沒有婚約的女人,賈梅嘉,跟著扭進他的辦公室,然後就再也沒有出來。

  下午,只要門開,約露就聽見她嬌咯咯的笑聲,任憑她再努力地把自己埋入工作裡,那陣笑聲還是像只刺蝟,在她心頭上滾過來,又滾過去。

  午候三時,約露把慕華交代先做的稿子處理,送到主編台,然後決定到員工休息室啜幾口熱茶。她只知道再不設法透口氣,她就需要氧氣筒了。

  約露穿過業務部,在鮮少人跡的通道上,她聽見有人低微地喚她的名字。

  她怦怦地心跳起來,那是鏤入她心肌的呼喚,她認得,但是不相信。這不會是真的,是她在幻想……「約露。」又是一聲,歷歷逼真。

  她悠悠回過身,滿抱著驚悸、激切,以及濃濃,濃濃的渴盼,望著從庫房走向她的男人。

  為什麼總要見到他之後,才知道自己想他念他有多深?

  惟剛來到她面前,半晌沒有出聲,一味看著她,長長地,長長地,忘懷時間和一切的凝視。他抬起一手輕輕撫住她的腮幫子。

  「你好嗎?」

  這一聲溫存的詢問,使得淚意湧上來,堵住約露的喉嘴。

  她作不了聲,卻不由自主把臉頰偎入他的手心,閉上眼睛。柔腮與掌心娓娓地廝摩,像在互訴衷曲。

  「社長,您要的資料找到──」有人不知在哪一頭呼叫著。

  惟剛拖泥著不走,手心仍留連在她頰上。然後,他挪了腳,人一步步的移走,手一吋吋的拖開。最後一根指頭依戀地滑過她的下巴,留下一絲溫暖的餘韻。

  他終於轉身去了。

  約露靠在牆上,失去所有力氣,那一波波顫意從骨子裡冒上來。沒有訕笑,沒有輕藐,她該知道他不會這樣對待她。她在發抖,極端的甜蜜,甜蜜之後是更大的痛苦,就像一陣狂熱之後的一陣酷寒──一個下午,是千般的作弄,她受不了這樣的煎熬。她受不了。

  她必須做點什麼,改變這一團混亂,再沒有改變,她過不下去了。

  惟剛在車上接到羅庸的急電,就是惟則出車禍,他一驚,險些和對面瘋狂的來車撞上,自己也出車禍。他抓穩了方向盤,質問:「怎麼回事?」

  「還不清楚,」羅庸回道:「他出門時心情很好,拉著我直說晚上他會有好消息宣佈。才不過兩個小時,我就接到電話──他現在人在耕莘急診室。」

  惟剛找了個缺口,急速倒車,連續假日的週六下午,城市裡形色匆匆,湧蕩著一股興奮騷動的氣氛。

  人在樂處容易生悲,惟剛想著,蘊著不祥的心情,趕到醫院。羅庸人已在那兒了。惟則是自己衝撞安全島的,額角縫了兩針,沒有大礙,不過是精神非常萎靡。他由羅庸在醫院付費領藥,自己先送堂兄回策軒。

  車在新店溪畔的快速道路上奔馳。惟剛打量堂兄一兩回,他額上扎一圈的繃帶,靠著椅背,雙目閉得緊蹙,唇面泛著不自然的鉛灰色。

  「你開車一向還算小心的。」惟剛咕噥了一句。

  惟則久久沒有應聲,惟剛以為他不理會,過了好半天,他才突然嘶啞地迸了一句,「她拒絕了我!」

  這回輪到惟剛沒有應聲,他手箝著方向盤,凝神聆聽下文。

  惟則激動萬狀喊道:「我以為我打動了她的心──她回來那晚,我向她求婚,她是顯得那麼感動,我恨不得當場把她帶到任何一處可以結婚的地方,」他沒看見他堂弟像咬了一塊石頭在牙關似的,兩腮繃得緊緊的。他痛苦地說下去,「我胸有成竹,等了三天,我料定她會答應──我是這麼有信心,興匆匆去找她,誰知道她竟然對我說了一句──惟則,謝謝你──謝謝?我不要她謝謝,我要她嫁給我!」

  而我要宰了你,惟剛在心裡詛咒。

  「我不懂她是什麼意思──她這陣子心很亂,她必須重新打理自己,她說這樣子下去對我不公平,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這樣對大家都好!我──我實在搞不懂這女人。」惟剛的兩腮鬆弛開來,這才感覺到牙關都咬疼了。他不想諷刺的,卻制止不了自己,他說:「我倒覺得她的心一點都不亂,她的腦子清楚得很,她的決定是對的。這女人沒什麼難懂,她只是明白一件事──她不是你的。」

  惟則陡然像傷獸一樣狂吼,撲過去扼住惟剛的脖子。吉普車衝向堤防,惟剛一面拚命控制方向盤,一面用手肘把堂兄撞開。

  他憤然大叫,「你想再出一次車禍嗎?如果你不坐好,我保證把你當一隻鵝一樣,一路捆回家。」

  惟則卻不需要他的威脅,自己靠回位子,捧住額頭喘氣。

  他才撞了車,受了傷,經這麼一激動,整個頭暈眩起來,癱在那兒動不了。惟剛瞄他好幾回,不大放心。

  「你還好吧?」

  惟則不理會他的問話,兀自倚著,幽幽說道:「我耍你走。」

  「你說什麼?」惟剛還以為自己沒聽清楚。

  「我要你走,離開方家,離開見飛。該你的錢,你拿走,出國也好,另起爐灶也好,總之離開我們,走得遠遠的,別再干擾我們,破壞我們!」

  惟剛聞言,先是背上一涼,然後一股怒氣熊熊煽上心頭,他偏過頭,狼狽瞪住堂兄,冷笑道:「這叫什麼?逼退我嗎?我一直當你本事很大呢──愛情天皇,所到之處,芳心披靡,你從來不怕任何對手,因為根本沒有人是你的對手,不是這樣嗎?」

  他回頭看路,猛地把車拐向華城路,仍舊咬牙說下去,「你錯了,惟則,你的對手不是我,你的對手是你想要的那個女人,她才是關鍵,她才能左右你的成敗。至於我,我對方家的一切一向不忮不求,我不戀棧見飛的位子,但是我也不會因為你追不上一個女人,就草草率率,糊里糊塗的走掉!」

  不論惟則的要求,有沒有給惟剛造成壓力,紹東的這一關,他是難過了。

  羅庸接了他們的腳後跟回來。他一腳便踩進廚房,給惟則熬了銀魚豆腐粥。

  傷者喝過粥,服了藥,到底睡下。紹東卻兀自立在門邊,凝望著銅床絲被裡的兒子,久久不去。惟剛沒見過叔叔這麼愁眉不展的。

  「他不會有事的。」稍後,他在西向的那座小起居室找到叔父,他仍舊要趕到工廠查看新機器。可是叔父那一臉憂色的,卻教他走不了。他走到叔父身邊,和聲勸慰他。紹東只顧怏怏然眺望框金的八角窗外。

  「他不一樣了,」老人喃喃道:「這趟美國回來,換了個人,那股積極,那股勤奮,天天和我討論公司,孜孜不倦──真沒想到這孩子也有安穩下來的一天,他向我提過好幾回了,他有中意的對象,他想成家,十足的認真──」惟剛立著,一聲不吭。

  紹東抬頭看他,白髮皚皚,面容卻是焦黃疲蔽的。他重重喟歎了一下,語重心長道:「惟剛,你和惟則才相差了幾小時落地,可是你打小就比他有做兄長的器量,惟則嬌慣了,一向心想事成,你處處讓他,不和他計較,我都看在眼裡,我都明白。這回你們哥兒倆在鬧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難為惟則能夠如此發憤,這是個重要的契機,我的希望和心願全在他身上了……你無論如何也要多擔待、多扶持,可不能讓他一上陣就洩氣垮下來。讓了他吧,不管他和你爭的是什麼,讓了他吧,他可不比你,他禁不起打擊,多為他著想著想吧。」

  聽了這番話,惟剛的一顆心好像被刨了出來,扔在冰水裡。叔叔從來沒有這麼低聲下氣過,也從來沒有這麼不近人情,這麼自私自利過,他一心一意記掛惟則人生的成功與快樂,但在惟剛心目中,自己也是紹東的至親,紹東的血肉,難道他的人生就不該有那麼一點希望、一點機會嗎?

  「叔叔,」惟剛嘎著近似嗚咽的聲音說:「您只顧著為惟則著想,可從來有沒有稍稍為我著想過?」

  說罷,他悄然離去。他沒有看見西天的殘霞把紹東眼角那碩大的老淚,照得殷紅。

  這一夜,有人跨入夢裡呼喚她。

  她驀然醒來,心兒一陣悠痛,彷彿被針線牽扯著,引動著。

  她把臉埋入溫香的枕內,仍抑止不了那輾輾轉不寧的感覺。她翻了幾個身,終於慢慢起了床。

  几上的黃銅小鬧鐘指著凌晨二時。

  她踱到窗下的月光中。好一陣子夜不成眠,令晚卻特別不安。她坐上窗格,輕輕吁一口氣,望著幽靜的街巷──陡地一怔。

  對面一盞街燈下,停著一部反著白光的吉普車,她分辨不出車色,但是倚在車門上的一條挺拔人影,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看錯。

  她的口舌變得乾澀,心兒開始跳蕩,雙手是涼的,胸口是燙的。她顧不得身上只套了件棉白T恤,唯恐驚動母親的躡著腳出了大門,然後一路衝下樓。

  她在街的這一邊猝然剎住腳,他在對面的車旁緩緩直起身子,兩雙眼睛隔著無人的街對望,四道視線綣譴糾纏。然後他慢慢走來,而她一步步走去,兩人在街心相遇,頓了一頓。

  他穿著寬領黑夾克,一雙長腿與映在地面的影子連成一氣,投到她身上。連影子的觸及,都令她顫悸。

  「惟剛──」她顫聲一喊,直撲他懷裡,他的一對胳臂即刻就把她鎖祝他的嘴吞去她的嚶嚀,吮住她的雙唇──他吻她,吻得那麼飢渴,那麼狂熱,像要吞沒她整個人,整個心,整個靈魂。

  不安寧的夜,原來是他在呼喚。她早該知道,他不僅闖入她的心,是連她的夢境也闖得進。他把她擁得好緊,衣上的銅扣扎得她發痛,她不在乎,一徑瘋狂地回吻他,吻得自己都要膽戰害怕,昏睡的理智不願醒來卻醒來了,她在他唇下伸吟、掙扎,然後撒離嘴唇。

  「你怎麼這時候來了。」約露抓著他的衣襟喘息低問。

  「惟則出了車禍。」他沒回她話,卻兀自說道。

  「什麼?」約露驚道,又是一陣良心不安。不管她拒絕得是多麼婉轉,解釋得多麼誠懇,依然刺傷了方惟則。昨天下午她毅然向他道別時,他那副形銷骨毀的形容,幾乎使她落淚。

  但她必須斷然掉頭而去,她不忍傷害對她如此有情的人,卻更不能背叛自己的心。

  她的心在另一個男人身上。

  「他沒事,只是皮肉傷,」惟剛趕忙說明,讓她安心。「他很激動,他把我當成絆腳石,甚至想趕我走。」

  這下,約露真的僵住了,驚異且著急地看著惟剛。他把她擁緊,沉重的語氣中蘊著急迫,「我知道你不愛他,可是你對我總有那麼一點情愫、一點心意吧?我知道,我感受得到,是不是,約露。,我不是一廂情願的傻子吧?」

  街燈的光落在約露的眸心,使得她盈盈如淚,她的下唇抖顫著,靨上先是一陣白,然後一陣紅。她搖頭啞聲道:「我──我才是一廂情願的傻子,我迷戀你迷戀得這麼瘋狂,這麼癡迷!八年,你能想像嗎?光憑一張半毀的相片,我竟然愛你愛了八年!」

  「那麼跟我走,約露,」他一雙大手急勁地抓住她胳膀。

  「我沒辦法解釋為什麼我對你的感情這麼強烈,我只知道你對我是太重要了,在遇見你之前,我從沒感受過別人所謂人生的甜蜜、人生的滿足,有了你,我總算嘗到做個男人那些最美好的感覺──我愛你,約露,跟我走,跟我一起共創人生,共享人生。」

  濃烈的甜蜜湧進約露的心房,她卻好似遭到鹽酸腐蝕的駭然掙脫他,蒼白著臉倒退,連連搖頭。

  「不,不,不可能!你還不明白嗎?你對以霏,對我家所造成的傷害,那是怎麼也彌補不了的,我又怎麼能夠把這一切拋諸腦後,一筆勾銷?你可知道,以霏的日記擺在那兒,總像個噩夢,在在提醒我,你對她的始亂終棄──」「可是我並不是──」當下他只要把話說完,所有他為惟則背負的冤屈,頃刻就會一掃而空。可是約露就不能無論如何的原諒他嗎?就算薄倖的人真是他,就算他真的負心過,難道他是一錯就再也不能回頭?

  「你說你愛我,」他痛苦地改口道:「卻斤斤計較我從前的不是,你的愛是這樣偏狹、這樣封閉、這樣沒有容量嗎?」

  惟剛的一番質問卻像詆毀,約露聽了驚慄而心痛,她昏了頭的忿然發怒,叫道:「是的,是的,是的!如果你親眼看見你至愛的姊姊死在你面前,如果你的雙手曾經染滿她的鮮血,如果你的家庭從此粉碎,你就會和我一樣──偏狹,封閉,沒有容量。」

  惟剛感到一陣矢血似的昏虛。他們都一樣,他們都在他身上貼上標籤,以此來排拒。

  叔嬸因他不是己出而棄嫌,約露則念念不忘他是罪人──他們都不能,也無能,因為他是他而愛他。

  忽地一部夜歸的車,像頭冥頑剛愎的怪獸,自街的一端向他們橫衝過來。

  兩人各自向後閃避,車去後,兩人立在原點默默相望,見到的只是煙塵外,彼此暗淡的臉。

  「你知道嗎,約露?」末了,惟剛幽幽道:「在我的愛裡,沒有以霏,沒有鮮血,沒有其他──只有你。」

  語罷,他驀然回首,一上車即闌珊去了。

  一周之後,方惟剛孑然離開方家同見飛。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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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28: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他走了。公司上下嘩然。在編輯部,即使是男員工,都掛著紅眼眶。但他看不到眾人棲皇的淚光。

  他走了。約露的心成了一口枯了的井,冰冷空洞死寂。從那天起,她的眼睛望出去的,也俱是灰的、暗的、沒有一絲的顏色……

  他走了。老人鎮日坐在庭前的風中,不畏冷冽,或是壓根沒有感覺。那幾天,天空偏是異常的碧藍,把老人的臉孔托得益發是槁木死灰,一頭白髮在光天下宛如霜冷的芒花。而他,總像在想著很遠很遠的從前……「老爺子,老爺子,用飯了。」羅庸在門邊喊得苦口婆心。

  這已經第三回了,老人依舊紋風未動。

  惟則向羅庸使了個眼色,然後走向老人的座椅。剛拆線的額角仍有著嫩嫩的線紋,但他卻特別顯得神清氣爽,或許是令所有人傷心的事,對他是有利的吧。

  「爸,回屋子吃午飯吧,嘗嘗羅庸的韭黃炒鱔。」

  「我沒有胃口……」

  「爸,」惟則扶著椅側半蹲下來,帶一絲愉悅口氣的柔聲道:「公司裡的情況井井有條,不受惟剛離開的影響,您儘管故心好了,何況還有我呢,是不是?」

  「不一樣了,再也不一樣了……」

  紹東這樣的反應,使得惟則頓時驚疑起來。不僅僅紹東從不曾表現得這麼脆弱,更因為他的表情話意,都是一反尋常。由是用更柔和的口氣道:「爸,我可是卯足了勁在學習公司的事,你不會是對自己的兒子沒有信心吧?」

  「你……不是我兒子。」

  「爸!您在說什麼?」惟則聞言大驚。

  「你不是我兒子,」紹東的聲音低靡,竟有種悔之不及的痛苦。「惟剛才是─惟剛才是我的親生兒子。」

  三十年前,那娃兒聲嘶力竭的啼哭聲,又傳入紹東耳中了。秋瑚不是壞女人,不過是心眼偏了點。臨盆三日便抱了一對酷似雙胞胎的堂兄弟新生兒回了家。兄嫂驟逝,印刷廠是紹東一人獨撐,事業剛起步,沒有餘裕給秋瑚找幫手,兩個新生兒也是她一個女人家獨立哺養。她,總是偏愛自己的親兒,那個大的,不是她懷胎生下的,說什麼也慇勤不了。

  可是紹東又怎麼忍見大哥的遺孤,被棄於一旁?兄弟倆父母早亡,大哥拉拔他長大,車禍中救他脫險,己身喪命火窟,手足之情尚能有過於此嗎?

  紹東深諳妻室的性情,惟則一日為紹午之子,便得不到秋瑚的溫柔慈愛,一晚,紹東趁秋瑚入浴,悄悄把搖籃裡兩名男嬰連同衣飾對調過來。

  惟則成了紹東與秋瑚之子的那一日,惟剛成了伶仃的孤兒──他與雙親的緣分,只有短短七天。

  三十年,紹東鐵著心,把牙關咬出血來,瞞住秋瑚。秋瑚到死都不知她摟在胸口,百般疼愛的孩子,與她根本沒有血緣,她真正的親兒卻給她始終冷落在一邊。她給自己的自私和狹隘做了最殘酷的懲罰。而紹東只知萬不能、萬不能負了大哥的恩義……三十年前,他失去親生兒子。三十年後,他再一次失去親生兒子。

  約露對鏡愕然──鏡裡一把削瘦成桃尖的下巴,一雙玲瓏洞大的雙眸。誰說她和以霏是兩個模樣的長相?眼前這張臉不正是活脫脫以霏的胚子?

  窮愁無聊的週日閒午,母親把一盅熱熱的桂圓粥端進房裡,百般哄約露吃了。她赫然發現到,從什麼時候開始,又是母親在打理一切,回過頭來照顧她了?她汗顏地步出房間,見母親倚坐在籐椅上,正就一匹米白的麻布,縫上一朵朵小巧的梅花結,看來是在制一面小簾子。

  「我不知道你又開始做這些了,媽。」約露慢慢在母親身邊坐下,把桌上一隻裝了各色飾結的籐籃拿過來端詳。

  「閒來無事嘛,」母親笑道,挨過來從籃中挑走一隻8字結。「惟剛送的這把線,顏色鮮亮,又不札眼。」

  惟剛。約露的心又刺痛了一下。她望著籐籃,咽喉一梗,雙眼變得模糊。

  不能提到他,不能想到他,否則淚珠兒便要一顆顆墜落下來。

  也不知什麼時候,她手上的籐籃被拿開,肩頭被摟過去,她索性投入母親懷裡哭了起來。

  哭了半天,約露才漸漸收住聲音,母親去擰了條手巾過來,扳起她的下頷,把她臉上的淚痕擦乾淨,端詳她片刻,然後說道:「你小時候,不管碰到什麼委屈,只管哇啦哇啦訴苦,從來也不哭,現在卻只管哭,一句話也沒有。」

  「他……惟剛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裡,我──公司每個人……都難過。」

  約露抽抽嗒嗒地說。

  「我知道,」母親一歎。「他來向我辭行過。」

  「什麼?」約露猛一揚頭。

  「那天我和他聊了好一會兒,這孩子──」母親卻突然改口,「告訴媽,你愛著他,是嗎?」

  母親這麼一問,約露慚愧又心碎,眼淚再度迸了出來,失聲喊道:「我不該愛他,因為──因為──」「因為以霏?」

  「媽!你──你知道?」她抬起淚眼,驚異地看著母親。

  當年,為了不讓父母更加悲慟,約露私自收起了以霏的日記和相片,惟剛的事,她也絕口未提。

  一直以為母親渾然不知,但此刻母親卻發出深沉的喟歎,幽然說道:「該知道的,我都知道。」

  「那麼──那你不怪他?當年以霏就是和他在一起,以霏是為了他死的!」

  約露啞著聲激動地說。

  「以霏為了他死,但是真要怪,還是要怪以霏自己呀,」母親以極端悲憐的口吻道:

  「以霏太執拗,傲性又重,事事鑽牛角尖,自己走上無法開脫的路子。」

  「以霏是鑽牛角尖,惟剛卻是始作俑者,他害得以霏走投無路,難道他沒有半點責任,半點罪過?」約露喊道。

  「你看不出惟剛的悔意有多深嗎?我們對他追究,是怎麼也比不上他對自己的譴責─一個人受良心苛責了八年,那也夠了。」

  是的,她見過的,那回在電梯裡,惟剛眸心那痛楚的鋒芒,刀刃一樣地割人心,不也折損了她恨他的意志?然而,生死的情仇,是能這樣輕易地拋下嗎?

  「可是爸爸呢?」約露惘然地問:「如果不是以霏發生這種不幸,爸爸也不至於傷心過度而死呀!」

  母親露出無限的哀情,卻只是輕輕的搖頭。

  「我和你爸爸從小一塊兒長大,他那種極端激越的性子,我摸得一清二楚,老實說,他以這種方式走完人生,也實在不是意外。」

  「媽,難道,難道你就這樣把一切放下?你疼以霏,你愛爸爸,我們一家人本可以快快樂樂生活下去,但是這一場悲劇毀了一切,想想這八年我們是怎麼過的?」約露手一揮,環顧四周。「看看這地方,沒有一點陽光,沒有一點歡笑─我們本來可以擁有幸福人生的!」

  「約露,」月凌執起女兒冰涼的手。「媽媽痛苦過,也絕望過,泰半的日子,卻是在彷徨失落的心情下度過的。悲劇落在我們頭上,悲劇帶走了我們的家人,你知道嗎?悲劇也會把我們剩下來的人生一併奪走!」

  約露帶著淚眼,似懂非懂的瞧著母親。

  「以霏是我的寶貝,你爸爸也一直是我人生的全部,他們跟著悲劇走了,我們還在,我們卻不能跟著悲劇斷送自己的人生──人生好比一條河,不能停,也不能幹涸,不論是平坦或崎嶇,川流不息才是生命的意義。」

  在約露眼中,母親的神情是那般安詳慈婉,她的眉心或籠著一縷縷淡淡的悲傷,但昔日裡的淒苦之色,卻已全然不見。

  「媽!」約露不禁投向母親,去貼燙慈懷的溫馨。

  月凌擁住女兒,雙眼隱閃著淚光。人生像廊下那鐵鑄風鈴,沉寂許久之後,又在風中疏疏朗朗重新吟唱起來。哦,是的,夫婿與愛女是她一生永難忘懷,但是即使已為人妻、為人母,還是要歷練多年的掙扎和苦思,才又成長,活出自己。

  「為了以霏和爸爸的事,我一直痛恨惟剛,」約露離開母親的懷抱,悄聲說出。「後來才發現──那只是武裝,我──我喜歡他,我愛他,我控制不了對他的感情,可是卻沒辦法把他傷害以霏的事放過一邊。我覺得對不起姊姊,也無法原諒他。我感到好矛盾好痛苦,我恨命運,為什麼命運這樣作弄我,給我安排這樣的人生!」

  月凌替約露整了一下凌亂的鬢髮,扶著她俊巧的雙肩說道:「你知道你跟你姊姊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嗎?她執著,而你懂變通,你有彈性;她總一直線的走,而你卻能找出許多通路。

  命運不是天生注定的,命運不作弄人,是人自己作弄自己,是人的性格,人的想法,人的做法,形成了自己的命運。你姊姊、你爸爸一生被性格牽引著走,執拗不變,那才叫注定。」

  「媽,」約露揪著母親的手,無助望著她。「那麼我該怎麼辦?要怎麼做才能改變這一切──愛也不是,恨也不是,像在高空走鋼索,無論進退,都是死路一條,我好痛苦!媽,告訴我,到底我該怎麼樣」「約露,別人給的意見再多,那都是別人的論斷,你的抉擇,必須你自己裁定,媽只能告訴你──認清自己,認清對方,當那個無怨無悔的決定出現的時候,你也就找到了正確的方向。」

  那個無怨無悔的答案,又是在何處躲藏呢?約露心想。也許是要把腦子絞盡,把心腸剖開,把秋水望穿,把雙鞋踏破,甚至去向施小姐苦苦哀求,於是喜出望外的拿到一紙簡陋的地圖,於是在入秋的黃昏,憑圖去穿過關渡枯黃的草澤,尋找那座偏僻的岸邊小屋。

  約露小心繞過濕地裡成叢的蘆葦,一雙麂黃短鞋全被泥濘弄污了。或許她對惟剛的感情,依然是分辨不了的謎,可是她的心再沒有比此時此刻更清晰明淨的了。

  如果約露依然分辨不了她對惟剛的感情,惟剛卻終於明白他為什麼如此深愛她了。

  河口漲潮了,水鴨在遠處的江波上浮沉,惟剛眼前的一處沙洲,卻有一隻翠鳥棲在茳茳鹹草上,一瞬不瞬地注視水面,準備捕魚──那種專注,那種忘我,便像約露對他。

  從一開始,約露就像睹了咒一樣的在懲罰他、作弄他、煎熬他,她的全面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她眼中沒有別人只有他,就連惟則也奪去不了她的心!從來,從來沒人對他這麼在乎!這麼專注!只有她,她整顆心像植入了他體內,她整個人是與他膠著在一起的,她是他的。

  約露讓他神經戰慄,讓他心魂震盪,他因為歉疚而憐惜她。因為她對姊姊的忠誠,對他的敢恨而激賞她,更因為她之屬於他而愛她。他從小一身伶仃,從未擁有過什麼,而約露,約露是他唯一曾經的擁有。

  而不管是擁有與否,這一生他都忘不了她。

  草莖上的翠鳥,陡然撲向水面,宛如一首飛行的詩,啄了食倏忽飛去。惟剛自小屋前方的木板道上站直了身子,把雙手插入褲袋。他穿著卡其布長褲、白背心,外罩一件欖橄綠大襯衫,在秋色中臨風飄然──那形影卻是孤獨的。

  約露看了一陣酸楚,輕悄悄走向前去。築在水面上的木板道吱咚作響。佇立在那端的青年男子回過身來。

  目光交接的那一刻,兩人都明顯地凜然一震。

  「約露……」他的嗓音和他的臉龐一樣,憔損得令人心疼。

  老天,我恨這個男人!約露立在那兒,激動得抖瑟。

  惟剛緩緩向她走來。「你怎麼來了?你怎麼找到這地方的?」

  她恨他把她的人生變得覆水難收,恨他對她竟有那種摧心折肺的力量,恨他使得她無法好好過一天日子,倘若沒有了他……「我是來找你算帳的,方惟剛,」約露凜若冰霜對他說:

  「你究竟要騷擾我母親到什麼時候?老趁我不在家去找她,帶她去吃燒臘,慫恿她和你到河堤散步,幾時還大老遠載她跑去逛故宮!你到底是什麼居心?你企圖要大小通吃嗎?這真的太過分了!你這樣玩弄女人!你不知道有了我,就再也不能有別人了嗎?」

  「約露!」惟剛喊道。

  她撲進他懷裡,一把勾下他的頸子,她的淚和吻氾濫他滿臉。她在夢中透骨相思的惟剛,那眉宇、那鼻唇、那下巴,甚至一頭濃髮,彷彿今天都要一一吻夠、摸過、愛夠!

  惟剛雙手環住約露的腰身,一邊吮吻她的皓頸,一邊呢喃,「你是來復仇的,你是來折磨我的嗎?你永遠也不放過我嗎?」

  「我是,我是,我是,」約露含住他溫熱柔軟的雙唇,回道:「如果你不用你這一輩子、這一條命來愛我,我永遠也不放過你!」

  海口來的東北季風,蕭蕭颯颯穿過紅樹林,和兩人灼熱的激情形成了強烈的對流。惟剛抱起約露,走過木板道,踢開木屋的小門。

  霞光初消,夜色像一面溫柔的簾幕,籠住沼澤區。小屋裡幽暗不見光影,約露被放到一張只鋪了一層薄墊的硬床上,她卻什麼也不在乎,她體內有火在燒,她的肌膚起著一陣一陣麻麻蕩蕩的感覺。她聽見惟剛把門關上,他走回來,在漆黑中伸手摸索她的臉,她的臉早滾燙得像只剛煮熟的蛋,但他的一隻手更是灼烈得好比北投的溫泉。

  約露不知道自己一身衣靴是怎麼卸下的,只知道惟剛那火熱結實的軀體滾到她身上時,她就像糖霜溶入熱茶的在他懷裡整個化掉。

  他們掙扎在一起,極小極小的床上,這掙扎更顯得瘋狂銷魂。床腳在響,她迎向他,他進得很深,兇猛地、飢餓地溶入她體內,直到靈魂核心。她找到了她的方向,和他一起飛向天堂。

  不知多久,惟剛抱著她翻過身,約露趴在他胸前,鬢雲散在他身上。兩人相貼的胸脯仍在躍動、仍在廝摩,綢繆出一縷縷的肌膩汗香。

  兩人耽溺在這甜蜜的靜默裡,許久沒有言語。到末了,惟剛才低聲開言道:「你不恨我了嗎,約露?」

  「哦,我恨,」她在他胸口吁氣道:「我怎麼能不恨?八年前你害了我姊姊,現在連我也一併害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來找我?」他抓著她的手膀問。

  約露哀婉地一歎,把柔腮偎入他的肩窩,認命了似的說:「因為我更愛你──我真不明白,這份感情這麼強烈!它就像撐竿跳一樣的越過了一切,把那些恨意、恐懼和懷疑,都拋在後面,突然間,我恨不恨、我怕不怕、都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愛──或是不愛。」

  「那麼你愛或是不愛?」惟剛扶住她兩肩,像舉啞鈴似的把她上身擎起,小屋內一片黝黑,但約露知道他的視線對準了她。

  「我剛剛說過了。」她嗔道。

  「我還要再聽一次。」他堅持。

  「我愛!──我愛你入骨了!」約露不禁喊道。

  他仍然擎著她,穩穩不動。

  「可是,約露,你又為什麼愛我?我什麼地方值得你愛?」

  「因為,」她的嗓調變得無比溫柔。「你在面對過錯的時候,一片誠實,一片真摯,而且充滿勇氣;因為你的人,你的心,你的作為,讓我覺得你是一位君子,一條好漢!」

  惟剛的膀子一鬆,約露重回他溫厚的懷抱。他擁著她良久良久,下顎摩挲她的頭髮。

  「那麼你不再為以霏的事怪我恨我了?你原諒我,而且真正接納我了?」

  「我接納你,我愛你──是與非,對與錯,好與壞──我全包了,我全都要了!」

  「約露!」惟剛動容喊道:「別忘了,我現在可是個一窮二白的人。」

  「嗯,」約露輕輕吟哦,舒適地依偎他。「這個我不擔心,我相信我們一起努力,一定能脫離一窮二白的狀況,如果真的不行,我們就過一窮二白的日子。」

  「哦,老天爺,現在誰想把你搶走,我就把誰毀了!」惟剛呻吟道。

  他又想要她了,她知道,她更想要。她擁住他,像失去的寶貝抱回胸前,永遠也不要再放。甜極了的譴綣,直甜進了夢裡。她在喘息後,悠然困去了。

  然後聽見惟剛那動人的聲音在耳邊輕響。

  「約露,」他喚著她。「該起來了,這樣睡會著涼。」

  他下床,把天花板一盞燈扭亮,小屋裡一片迷黃。惟剛套上長褲,拾起地面的衣服,仔細為約露穿上。約露有幾分恍惚,幾分嬌赧,待他扣好她的衣扣,這才四下張望一眼。

  「這是什麼地方?」她好奇問道。

  「賞鳥小屋──我一個賞鳥狂的朋友的。」

  「你就住在這兒?」

  「不,我朋友把他在竹圍的空屋借我落腳,」惟剛說,穿上白背心。「不過大半時候我都耗在這裡。」

  「在這裡做什麼?」約露追問。

  「在這裡看著雙雙對對的花嘴鴨,」惟剛嚴肅地回答:「殫精竭慮想著如何把你弄到手。」

  「而我居然自動前來投懷送抱?」約露睜大一雙波光瀲灩的雙眸,問得不可置信。

  「你並沒有虧本呀!」惟剛縱聲大笑,攬臂把她摟了過來,熄燈往外走。「走吧,我們先去吃點東西──我餓壞了!」

  他是真的餓!在竹圍的小街口,約露咋舌看惟剛虎嚥下一盤炒麵,兩碟蚵仔煎,四碗大腸麵線,外加滿滿一盤子熏魚和滷味。兩人回到惟剛借住的那棟電梯大廈,約露還在嘲笑他的超級胃口,卻見一名老漢從門廳的客椅站起身,急急向他們走來。

  「惟剛,你總算回來了,」羅庸滿面焦慮道:「快跟我走。」

  見他的形容,惟剛蹙眉問:「發生了什麼事?」

  「你父親在醫院等著見你。」

  白宗文博士,國內腦神經科權威,出身醫生世家,祖父輩在日據時代已是府城名醫。他行醫二十七年,加上自小的耳濡目染,五十多年來看遍亦看破了人生的生生死死,面對病家的悲慟哀淒,早便不再為之動容。

  可是眼前這名高大的年輕人,不知怎地卻觸動了他頑石一般的心。

  加護病房外,他沉聲為年輕人講解方紹東的病情,年輕人貌似冷靜,一雙眼睛卻像通了高壓電流般激顫,他呼吸急促得必須開合著嘴巴才能喘息。看出來他在拚命自制,可是白醫師卻沒見過有人自製得這麼艱辛,這麼痛苦的。

  「他是我父親。」每幾分鐘,他便如此喃喃自語。他的表情非常複雜古怪,他讓白醫師想到多年前,一名車禍失憶的小病人重回父母懷抱那副茫然可憐的模樣。

  他陪他進了加護病房,他一見病床上週身儀器的老人,便是猛烈地一震,瑟瑟作抖起來,連白醫師都掛心了,他拍拍年輕人寬峻的肩膀,悄聲探詢,「你還好吧?」

  「他是我父親……」惟剛口裡依然叼著這一句。他任由護士小姐為他披上隔離衣,然後一步一顫地走向老人。「他是我父親……」

  白醫師不明白為什麼這句話聽得他這麼惻然不忍,他想他是老了。

  隔一道長廊,惟則悶頭坐在長椅的一端,也是喃喃自語,他卻說的是,「他不是我父親……」

  約露立在一旁,絞著雙手,無助地看看惟則,又看看那一頭的加護病房,全然不知如何來安慰這對堂兄弟!羅庸說的只是故事罷了吧?

  她不相信真有這種─這種慘絕人寰的事!

  惟剛和惟則堂兄弟倆是幼時被對調過來的,惟剛才是紹東和秋瑚的親生兒子,惟則不是──惟則的父親是已逝的紹午,他與紹東其實是叔侄,不是父子……這種錯綜的關懷,比遊樂場上的地球儀更令人昏狂,可憐的羅庸囁囁嚅嚅才話到一半,便幾乎要被惟剛勒得斷氣。

  「瞞我到現在──連你也是!」他暴跳著吼叫,時而又出現極端悲憤幽怨的神色。「我不到醫院,我不去看他──他拋棄我,他不要我,他拿我換了別人!」

  羅庸按住他的胳膀,彷彿在控制一個暴躁的孩子。

  「惟剛,大夫說他只有三成存活的機會了。」

  惟剛瞬時面色如土,僵在那兒。約露看得心都擰絞了起來,她立刻挪過去,把他攔腰擁住。她覺得他的身軀隔著衣服竟透出了寒意。

  他卻滾下兩行熱淚,雙手砍向空中,放聲嘶吼,「這不公平!」

  他堂兄惟則也好不到哪裡去。嘴角松退著,雙肩也頹垂著,再也不見原先那副倜儻的神采。約露不忍心,在他身邊坐下來,安慰話還沒出口,便聽他兀目咕噥,「哪裡知道是腦瘤在作怪,我不追著他問就好了,可是他突然冒出那番話──我不是他兒子!他激動,我更激動,我要他把話說清楚,他卻一個倒頭就從樓梯栽下來。醫師說腦瘤破裂,推進手術房七小時,下午一有意識就喊惟剛的名字。」

  「惟剛進去看他了。」約露輕聲道。

  惟則抬頭看約露,目光如從遠處收回,直落在她臉上。

  「你和他在一起了?」他突然這麼問。

  「是的,」約露頓了頓,然後一正色,簡單地回道:「我愛他。」

  「可是──」惟則雙肩一聳,猝然坐直,他激烈地瞅了約露半晌,末了卻發出空洞的笑聲。「這下,惟剛倒成了最後的贏家,老子是他的,你也是他的。」

  他嘿嘿笑了片刻,像是感歎,又像諷刺,搖頭道:「倒不知他現在會不會慶幸當年沒追上以霏?」

  「沒追上以霏?」

  惟則側頭盯住約露,探測似的眼神。「你不會還不知道吧?」

  「知道什麼?」

  惟則那表情讓約露異常困惑──他的眸光不斷閃爍,他在盤算,也在掙扎,如果還能扳回約露的心,他會說謊。但即使是傻子也看得出來,這女人的一片情是盡罄在惟剛身上了。

  「他真的還沒對你說,」他慨歎,說話口氣卻幾乎帶著恨意。「我還以為只要你不知道,我就能多幾分勝算,我就能得到你,但是你和以霏是這樣截然不同的;以霏……以霏她像一塊軟糖,入口即化,惟剛帶她回策軒的第一天,我就讓她愛上了我──」約露一下把他的手拉住,這是她頭一回主動觸碰他,可是她的指甲扎入他的手臂,她的勁道大得驚人,他痛得打哆嗦,她抓得愈緊,箝子一般凌厲。

  她細著嗓子問:「你說什麼,惟則?以霏愛上你?」

  「沒錯,以霏愛上我!愛得死心塌地,愛得我毛骨悚然,她讓我覺得愛情遊戲一點也不好玩──」「你是那場愛情遊戲的男主角?」約露仍舊細細地、小小聲地問:「以霏日記上寫的人是你?她愛的人是你?她肚裡那孩子的父親是你?」

  那陣哆嗦從惟則的肩膀蔓延開來,他開始全身戰慄,他甩脫約露的手,抱頭俯下身去,嘎啞地低道:「是我!是我!全是我!」

  「不是惟剛?」約露喃喃問道,但是並沒有聆聽惟則回答的意味。她緩緩站起來,朝白色長廊那頭的加護病房走去。她知道她進不去,她只想盡可能,盡可能地和惟剛靠近。

  這房間什麼都是白色,四壁、被褥,被褥下的老人──白得刺人的肺腑,刺人的瞳子。

  惟剛彷彿招架不住這片決絕的白似的,不斷眨睫,眼眶還是通紅了。這段半間教室長的距離,他像走了一輩子……走到病床邊。

  老人更白,裡著頭套的白臉,透著晦暗、蒼灰和死氣。他就要死了,他就要再一次拋棄我了!惟剛感到一股狂怒從生命的深處暴洩出來,他想旋身走掉,雙膝竟然一軟,在床邊跪倒下來。

  老人像應了感知般的顫顫睜開眼,眼神卻是麻木而迷芒的,好像入眼所見都不具意義。

  現在他連我都不認得了!惟剛的雙肩開始抽搐,一陣陣的號咷在他的胸腔裡歇斯底里地翻騰,像要破胸而出。

  「惟剛……孩子……」紹東卻嘶啞地出了聲﹗「叔──」喚了一聲,惟剛卻又噎住,然後忍抑不住地哽咽了,他喊道:「爸爸!」三十年來,他孺之慕之的一聲稱謂,竟是在哭聲中喊出,血肉父子,竟是在死別相認。世上還有比這更殘忍更無人道的事嗎?

  「我和你媽……對不起你,原……原諒爸媽,這……是為了報恩,」紹東斷斷續續的說,他像用盡了最後的力量,顫抖抖地伸出手,撫住惟剛那張與他酷似的、溫熱而佈滿淚水的面龐。「我一直是……把你擱在心上的。」

  惟剛在父親那只瘦稜稜的枯手垂落之前,抓住了它,緊緊按在腮邊。他那彷彿從童年時代迸出來的熱淚,滾滾落過父子交握的雙掌。

  惟剛吾兒:

  你我有父子之實,卻無父子之名,,三十年來,見你自髫齡日漸成長勃發,卻始終形單影隻,伶仃景況,為父看在眼裡,肝腸之痛,不可言喻。

  你的母親,一介弱女,待你之偏頗,不過凡人之心腸,此亦正是為父的苦處。子侄對調,如割心頭之肉,豈予所甘所忍,然長兄如父,父恩浩蕩,兄嫂遺孤,不忍棄之……

  一個月後。

  深坑的秋意很深了,楓葉荻花的深處,起了一座嶄新的墓園。他戴著墨鏡,頎長的身段,穿一襲墨黑西服,肅穆得就像墓道兩旁的松柏。

  他把兩手插在褲袋,佇立在黑色大理石墓碑前,俯首冥思,沒有人敢趨前去驚動他。

  事實上,參加葬禮的來賓亦多驅車走了,墓園裡所剩,只是幾名見飛的員工,正忙著善後。瓷青色的天空,偶劃過烏鴉淒厲的叫聲,但是,惟剛心中已不再有任何淒厲和怨尤的情感了。

  紹東在病床上和惟剛相認之後,便陷入昏迷,不到一周即溘然長逝。他的遺囑裡,夾帶了一封給惟剛的書簡,三千字的長文,娓娓絮絮,即便此刻站在紹東的墓前,惟剛也能一字不漏的默頌出來。

  是的,他是紹東的親生兒子,父子倆都有相同的骨性,父子倆都負著沉重情義包袱,唯恐虧心,唯恐負人。所以,紹東忍將親兒換兄子,三十年含悲不肯相認,而他的寵溺惟則,是待人以寬,苛待惟剛,是律己以嚴……而秋瑚,這個曾因惟剛喊她一聲「媽」而責打他的女人,徜知她打下的是自己的血肉,她又將如何呢?

  惟剛浩歎。撇下這些狹隘、偏執和執著,他見到的只是人性,人性劃下一道道人的運程。

  他不再對父母有怨懟,卻決心不走上父母的偏狹之路,就像他不再像從前一樣,恩義負擔太重,不知選擇,一味退讓,險險讓掉了自己人生最大的幸福……約露。

  惟剛抬起頭,石板道那一頭,站在一叢黃菊旁邊,約露是一襲黑白千鳥格套裝,正和惟則談話。惟則又恢復他瀟灑隨興的衣扮了,寬鬆的黑絲料衣褲,襟上藏青色的領巾,隨風飄拂。

  約露觀察他,他的兩頰是瘦塌了點,但精神還是好的。她和聲問他,「今後有什麼打算,惟則?」

  「也許到瑞士去遊湖,也許到巴塞隆納看鬥牛,到處走,到處逛,」他輕笑一聲。「你知道,我老子──哦,不,是惟剛的老子,」他及時改口,又是一聲乾笑。「老頭子待我是很優厚的,我還是見飛的半個老闆,不過事業我是搞不來了,全權交給惟剛去吧,他是天生的苦力,而我,老頭子留給我的,夠我吃喝了。」

  約露點點頭,兩人緘默了,惟則忽然沙著嗓子喊她的名字。「約露。」

  她抬起明眸。

  「你為什麼不恨我?」

  「為了以霏嗎?」約露問,旋搖搖頭。「不,我不恨你,每個人都有他的弱點和難處,你我都不例外,你我都需要得到諒解,得到機會。」

  「可是你曾經恨惟剛,不是嗎?你把他當仇人,一點也不饒他,現在你為什麼不恨我,你應該恨我的!」他說得好像巴不得約露恨他似的。

  約露微笑,笑裡有一抹深切的敬畏。

  「我恨他,那是因為我愛他,我一度把這些感情混淆了,但是現在我已經認清自己。」

  「約露──」惟則陡地拉住她的手,迫切喊道:「如果可以,如果能夠再來一次──」即使隔了一段距離,惟剛還是瞧得見他堂兄的面色變得激烈,他把約露的手抓得死緊。

  惟剛驀然衝動起來,想飛奔過去,把惟則推開,可是他見到惟則從外套的內袋掏出一樣東西遞給了約露,然後掉頭走了。

  約露低頭看著那東西,姿勢很僵,許久不動。過了半天,她悠悠朝這頭走來,步履有些飄忽。惟剛被一株扁柏隱蔽了半邊,她一時沒瞧見他,張望了片刻。然後,他又看到她臉上那種驚慌之色──和那天他從加護病房出來時相同的神色。這個月來,她不時顯露這樣的表情,像是受到什麼驚嚇,或者害怕什麼……她見到他了,一箭步奔上來,揪著他的衣袖,喘促道:「惟剛!我以為──」「怎麼了?」他柔聲問。

  約露鑽入他懷裡,沒有回答,只是搖頭。

  「惟則對你說了什麼?」他把她纖巧的下巴挑起來,凝眸看她的雙瞳。

  「他向我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她舉起手裡的東西,指尖在發抖──一張發黃的相片,北海道他們攝下的唯一一張照片,惟剛站在一邊,以霏和惟則相親相愛擁在一起。他們三人。

  「他把他和以霏的事告訴你了?」惟剛凜然問。

  約露點頭,偎在他胸前輕泣起來。惟剛萬分不捨,擁住她的肩溫柔地勸慰,「不要傷心了,原諒他吧,當年他並不是存心傷害以霏,他是愛她的,只不過缺乏勇氣……」

  「不,不是他──是你,是你。」約露卻嗚咽道。

  「我也做過懦夫,」惟剛倒溯口氣,慚愧地承認。「我嫉妒,我痛苦,我逃避以霏,竟沒辦法及時幫助她,她的死──我得負上一半責任。」

  「不!」約露抓著他叫道,粉腮染滿了淚。「別再這麼說,不該你自責的,惟則對以霏負心,我卻錯怪你──這張相片,」她揚起手上的舊照。「我憑著以霏燒剩下的半張相片,張冠李戴,冤了你八年,我實在太蠢,太糊塗了!你根本沒有錯,我卻把所有怒氣發洩在你頭上!

  你為什麼從來不解釋,不說清楚?

  萬一──萬一──」她狠狠打起冷顫。這一個月來,她不敢打擾惟剛喪父的心情,始終沒提到此事,然而每每想到任何一種的「萬一」,她卻不寒而慄、驚駭萬端。哦,她恨自己的糊塗、輕率和固執!

  她這樣冤屈一個世上最好最可愛的男人,甚至因此差點失去了他──這萬萬不是她這一生償得了的代價!

  「都過去了,」惟剛以唇撫摩約露柔亮香郁的頭髮,低柔地說:「把該忘的忘了,忘不了的就想它的好處──一場誤會湊合了我們,我們反倒要感激呢!

  不要流淚,親親,我們還有好長的未來要一起努力和分享呢。」

  「惟剛,謝謝你,」約露抬頭,張著一對瑩亮的眼眸,誠摯而感壞地對他說:「你讓我的愛、恨和人生,都有了歸依。」

  一陣風來,把一片嫣紅的楓葉拂上墓頭,惟剛上前欠身拾起,凝神望了墓碑上方紹東的名號半晌,帶著淡然自持的哀傷默念,「安息了,爸爸。」

  然後,他攜了約露的手,走過長長的石板花徑,直趨墓園大門,見飛的黑色房車停在那兒。

  梅嘉也在那兒。

  她穿著夜藍色絲緘褲裝,摘掉黑眼鏡,款款向他們走來。

  她針刺一樣睨約露一眼,說道:「惟剛,到一邊說話好嗎?」

  「有什麼話,可以在約露面前說。」惟剛坦然道。

  她那雙細挑的眼睛,閃過一抹陰毒之色。「我懷孕了,惟剛──是你的孩子。」

  「不可能!」惟剛大驚。

  「你忘了嗎?在白沙灣那一次……」

  梅嘉那黑得顯亮亮的一身,開始擴大、瀰漫,黑夜一般包攏過來,約露頓然見不到一絲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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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28:18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八個月後。

  惟剛在編輯部大門停下腳步,透過那扇晶亮的玻璃,望著獨坐桌前的約露。

  她面對一疊文稿,托著香腮,咬著筆桿子,那副探思專注的模樣兒,真是可愛極了。惟剛打自心窩地微笑起來。

  這八個月來,約露一如編輯部同仁,朝九晚五,勤奮工作,而惟剛在父親病故後,承擔起整個公司的責任,擔子也更重了。兩人總熬不住相思地偷空相聚,因未張揚,知道兩人戀情的人不多。施小姐那邊是瞞不過,但施小姐畢竟是難得的幫手,定力夠,不聽閒話,自然也不傳閒話。

  「梁小姐,又一個人留下來加班了嗎?」他踱入辦公室,閒閒地問。

  約露一見是他,美眸乍亮,眉梢唇角都漾出了笑意。「你去了一下午!怎麼樣?」她嚷著問。

  惟剛不答腔,逕走過去,把她拉起來,旋即使是一場溫存無比的蜜吻。總是這樣,才隔了片刻功夫,便像相思了好幾年。

  「怎麼樣嘛,惟剛?」約露仍追問著,音調卻微弱了許多,連身子也都嬌弱無力地倚著他。

  「是個男孩子,母子均安。」他俯看著她,笑道。

  「真的,是個男孩子……」約露驚笑道。忽地,現出狡黠之色,偏著頭嬌聲問他,「長得像你嗎?」

  惟剛臉色一怔,但立刻又怡然笑道:「那當然,孩子的父親是我嘛。」

  這下是約露變臉了,她歎怒道:「方惟剛,我警告你──」「好,好,」惟剛大笑,投降的把手一抬。「看不出來像誰,不過確實是個健康強壯的孩子。」

  約露這才滿意地流露笑靨,倚回惟剛的臂彎。

  八個月前,那可真是一場混亂。就連惟剛舉出了俱樂部的工作人員作證,那兩晚,他都是隻身在沙灘徘徊,根本沒有回房和喝得半醉的梅嘉相處,梅嘉仍舊呼天搶地。最後他把閻組長拾得的那只鑽石耳環請出來時,這才破了梅嘉的心防。她哭哭啼啼地承認,是她一時萌了傻念頭,偷出「世代」的圖稿,交到文津社,企圖製造混亂,讓惟剛和約露來場誤會……

  惟剛見她涕泗縱橫,悲悲切切的,也不忍再追究。豈知梅嘉卻決定生下孩子,就此和家人鬧翻。有一段時日,賈家對她不聞不問,一切端賴惟剛的關照。

  奇的是,梅嘉在挺出肚子之後,心性竟大為逆轉,一種慈柔的、寧馨的母性宛然可見。

  她對約露也不再存有那麼大的嫌隙了,甚至讓約露陪她去做產檢。

  她會突然冒出一句,「我恨你,約露,我真的恨你!」

  然後撫著便便大腹,自顧微笑,眼底已不見怨憎的神色。

  那天,她叱責約露,「你和惟剛到底拖到什麼時候才結婚?想等我的孩子做花童嗎?」她笑得有些憨意。

  「哦,我想他沒長那麼快吧?」

  約露驚歎母性之神奇。至於孩子的父親究為何人,梅嘉自始自終堅不吐露。

  惟剛暖暖的口氣呵在約露額上,他親她一下,說道:「我餓了,約露──我們走不走?」

  他似乎好急,約露笑著把他推開,收了包包隨他走。一出編輯部,便碰上查房的閻碧風。

  自從「世代」發生失稿事件,本單位便成了閻組長的巡查重點,每晚必到,鉅細靡遺。

  「閻組長,辛苦了。」惟剛對著比一座城牆還要高大鞏固的警衛組長道。

  閻組長哼也似的應了聲,兀自走過。

  「壯碩的女人比壯碩的男人更讓人感到自尊。」惟剛挽著約露進電梯,一邊嘀咕。

  約露聽了只是偷笑。

  他按十樓的鈕,她「咦」了一聲。「上十樓做什麼?你不說你餓了?」

  「我是餓了──我餓死了!」說著,把懷裡嬌柔的人兒按在壁上,熱烈吻將起來,一隻溫郁的手,不知何時穿入她珊瑚紅的短衣裡,在那片酥膩飽滿的胸脯間輕捻慢挑。約露的小腹像琴弦一樣繃緊起來。

  她貼著惟剛的身軀,趁喘息間嬌叱,「你不安好心,方惟剛!」

  「我是不安好心。」一語未罷,他又低頭封住她的雙唇。

  兩人出了電梯,一路擁吻到套房,藉窗外疏淡的月光,倒臥在床上。約露感覺惟剛一邊吻她,一邊抓住她的手,然後,一隻涼涼的、堅硬的環狀物套入她指間。她扭動了一下,掙扎開來,驚見圈在指上的,竟是一枚光華璀璨的鑽戒,霎時間喜上心頭,眉目嫣然。

  「惟剛!」她低呼。

  「我等了三個月,惟則好不容易才幫我把它從巴黎空運到台北。」他俯看她,月下的雙瞳好深好深。「約露,」他溫柔地喚一聲。「你肯嫁給我嗎?你知道,我想著天天抱你入睡,想得都快瘋了!」

  「哦,惟剛──」她原是想笑,眼梢卻顫顫然迸出了淚。

  心喜之下,也忘了婉轉,抱緊他迭聲便回答:「我肯,我肯──我這輩子嫁你,下輩子也要嫁你,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他大笑,吻去約露睫上的淚珠。

  「先告訴我這輩子的婚期訂在什麼時候?」

  「嗯……」她愛嬌地把頭一偏,作苦思狀。「明天不行,明天我得交篇稿子,後天也不行,後天媽媽的中國結展要開幕,大後天……」

  「很好,你慢慢想,只要別超過兩個月,我沒意見,至於現在──先把我餵飽!」

  他果然就像餓了,拉下約露的上衫,細細咬噬起那片香肩。約露抱著他的頭,眼睛是閉著的,雙唇卻微啟開來,嚶著聲輕喘。

  床几上的電話陡然擾人情夢地響作起來,惟剛呻吟著,伸手抄過話筒,聽了半晌,然後掛回去,開始大歎其氣。

  「怎麼了?」約露抬起鬢亂的頭,疑問道。

  「是梅嘉──她拜託我立刻到醫院,她說她是產後憂鬱症發作了,需要有人陪陪她。」

  兩人怔仲相對了半晌,然後一陣疑似笑聲的咕噥,在兩人喉間滾動,終於一起放聲笑了出來。

  「怎麼樣,約露?你覺得梅嘉會不會得到了什麼感應,又要居心來破壞咱們的好事?」

  惟剛問得正經八百。

  「有可能喲。」約露轉動一雙靈艷的眸子應道。

  「我們該怎麼辦?」他假裝很無助。

  「我說我們一起到醫院去,把我們要結婚的消息告訴她,用實際行動表白──往後的人生,我們是廝守到底了,任何挑戰、破壞和磨難都影響不了我們的愛!」

  「嗯,這真是好主意,親愛的。」惟剛幸福地莞爾,再度低頭戀戀吻住她。

  月色穿過了窗口,在一對交纏的影兒上,投下一簾美夢似的柔光。哦,是的,他們會趕到醫院去陪梅嘉的,但是,沒有人知道那兩雙熱唇,要悱惻纏綿到何時才分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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