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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歐倩兮]石新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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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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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29:5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石新娘 作者:歐倩兮

他,驍勇善戰,是胸懷大志的熱血男兒,
無奈將軍忽視他的雄才偉略,硬要他充當「保鏢」,
保駕也罷,至少威震八方,
但保護別人的未婚妻?未免太瞧不起人啦!
不過軍令如山,唉……
誰知未來的「將軍夫人」長相有點抱歉,
不過,卻對他情深意重,
為了救他,竟誤中妖術成了石頭新娘!
此刻他該如何拯救她於不幸?
暗夜,驚人的奇跡發生了,解除「化石術」的玄機竟是……
他真能狠將心愛的她交還給將軍,
做個斬斷情絲的劊子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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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發表於 2010-12-31 00:30:37 |只看該作者



  也許去碧潭

  歐倩兮寫這故事的時候,天氣很冷。

  我在空洞的屋裹頭握著筆,覺得從腳心冷土來。屋外有過年的鞭炮聲,心不在焉的聽它,那聲音便成了在遠方。

  而稿子這樣的漫長,無論如何書之不完。

  因為這樣焦愁著,我需要一點安慰和勉勵,嘴巴上掛著「等我寫完之後,等我寫完之後」,托上許多希望。

  許多想像。

  想像把事情做完,也許再走到碧潭,也許再發現那個畫畫的人。有幾次的湊巧,使我發現他固定來畫畫的時間。

  碧潭在夏天,有很幽涼的時候,穿黃衣的出家人掛在吊橋上納那股子涼,往來有隻身的,也有成雙的人影。我從橋頭望過去,畫畫的那個人在水邊,拿的是鉛筆,緩慢而不太認真的手勢,時時停頓,有時他又凝視景物太久,以至於耗去了短暫的黃昏的光。

  他容許許多人對他好奇,但不理會任何人。長髮永遠覆在眉目上。我懷疑他看到的碧潭,像透過竹簾子著到的晰晰瀝瀝的風光。

  我也有自己著到的碧潭,那是很久以前,無意見到一張老照片,是霧黃顏色的,日據時代的碧潭,山水幽遽到像容不下一個文明人。

  後來不管碧潭怎麼變,我眼裡看到的吊橋、潭水和紛披在巖壁上的林蔭,就始終停留在日據時代裹。

  喜孜孜帶著朋友來,然而朋友望見的只是一片水泥地。他百無聊賴,不能夠相信日據時代,或是比日據時代還要更古遠的歲月,有過美麗的風景。

  我從碧潭想到了自己的租母,從日據時代走過來的美人,她的的確確有過的美麗,如今埋在銀霜的發裡,埋在永久的記憶裹。朋友應該領悟這一點。

  水邊的畫家打動我好一陣子,是因為他讓我想起許多年前,我曾陪著一個人也來這裡畫畫。道人有一種悲劇性,很憂鬱地告訴我夾在兩個女子之間,那種愛的掙扎和苦悶,兩個女子終於拿起刀來,要做一個決斷。

  「那時你呢?」我問。

  他沒有回答,但是我知道答案。

  那天他畫了許久,最後生起氣來,罵道:「怎麼這些山晝得像鰻頭?」

  望著他,我一句話沒有說出口其實他的心就像他那天的畫,鰻頭一樣的,純良,軟,容易塌陷。在愛情裡,他是一個常常逃走的人。

  我常常想到他,想到像鰻頭的心。

  彷彿寫不完的故事終於寫完,故事裹我想要有的古代情調,似乎也有了,涉及到歷史的,一、兩處與史實不合的部分,就把它當故事來看待,倘若有出岔的地方,那是我的錯。

  冷天氣還沒有過去,我也許去碧潭,也許不去,但是暫時我可以不需要依靠想像的,活在現實裹。

  暫時,我是脫離了焦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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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0-12-31 00:31:0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唐初長安城陰沉了大半日,長安的陽光終於冒出雲頭,霧也散了,正是一派初夏氣象。驟然間,就在京城最壯觀的一條槐蔭大道上朱雀大街,一匹紅瞟馬箭一樣的疾馳而來。

  「快過雲紅!」

  馬上的青年壯士披黑甲,著一身戎裝,一副騰騰的英姿。彷彿嫌那馬兒還不夠快,出聲催著,有無比的心急,要趕往東宮僚屬竇謙的家裡去。

  穿過粉牆碧瓦,宣陽坊的一道靜巷,終於尋到了竇宅。大門敞開處,是座清清雅雅的捂桐院子,卻有一把銀劍落在石庭上,被他大步一邁,抬了起來。

  不知怎地,他一種犀利的直覺,已感到不妙。

  一路人廳堂,立刻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堂中凡椅凌亂,一隻彩繪花瓶打碎在地上,當中倒臥了個女子。他失聲而叫:「啊呀!」

  難不成斬草除根的動作來得這麼快,秦王李世民已下令來拿人了?不可能,這節骨眼,他們應當還在玄武門收拾殘局……翻過那倒地的女子,見是個美婦,胸口劃下一道血淋淋的刀痕,已斷了氣。他只覺得那刀痕奇異,來不及細看,忽然那內廳口的繡簾子一動簾後有人口

  他掠進去,空手與那人對了一掌,他的一股內力,把那人震得連連倒退,站都站不住。

  他自己卻大吃一驚。

  這一掌,觸指柔膩,分明是嬌嬌小小,一個女人的手!

  放眼望去,果然沒有錯就在內廳的那一例,泥金畫屏之前,有個少女搖搖顫顫,扶桌靠在那兒,還自輕喘個不定呢。

  看著她,這青年壯士又是一呆,暗想好美的一個姑娘!

  她最多是十七、八的歲數,生一張豐腴的臉蛋兒,秀眉嬌眼,雙頰還貼著兩片小小的,月牙般的金靨。她穿一款紫金繡儒,窄袖小領,緊緊裹著上身,是胡服的樣式,中上正風行;其下的碧綠色錦裙,長長曳下地去。

  她身上有一種嬌貴之氣,很不同尋常。但是頭上的髮髻半鬆了,一把翠翹也斜了,墜下來的一顆明珠,跟踉蹌蹌在耳邊見著,模樣兒很狼狽,彷彿她先與人有過一番打鬥。

  見他搶步而來,她驚惶地喊起來:「不、不要過來,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她那樣子,哪還能對人不客氣?這青年壯士心裡這麼嘀咕,依舊打住,急問道:「可是竇小姐?府上出了什麼事?」

  也不回答,帶著戒備、恐慌的神情反問他,「你是什麼人?」

  「在下魏可孤,來接姑娘走的,」情勢倉猝,他匆匆道:「宮門發生喋血事件,大事不妙,現在沒時間多說了,姑娘床快跟我走吧。」

  大步到她跟前,好意要扶持她,不料她突然出手,以點穴功夫直指他胸口的要害這姑娘是有身手的!

  幸虧他反應快,一把扣住她手腕,否則當場就要癱瘓。他急得大叫:「竇姑娘,我不是你的敵人!你爹和太子、齊王一起在玄武門被殺了,你如不快走,萬一秦王展開剪除異己的行動,你麻煩就大了!」

  這姑娘依舊抖瑟瑟,面色蒼白,然而對於爹爹被殺的消息,卻顯得有些麻木,沒太大反應。他正感到納悶,忽然手背上一陣涼意……只見水珠一顆顆,滴滴答答從空中直落在他手背上,好似下雨一般,他嚇一跳,揚頭往上看就在頭上方,赫然屋頂大梁蟋伏著一條人影!他馬上想到這定是襲擊竇家之人,便喝道:「什麼人?下來說話!」他提氣拔身一跳,手中的銀劍往上刺,要通那人下來。

  然而樑上之人斜了身,往窗口掠去。

  「想走?」他道,當然不肯給人跑了,橫身去攔。卻依稀聽到一陣嗚咽聲,彷彿那人哭著似的。

  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他自不願隨便傷人,故而不出劍,只出掌,意在阻退那人。他一掌拍上對方的胸部一副又飽滿又柔軟的胸脯……這青年壯士感到頭一陣眩暈,血脈都亂掉了,簡直是駭然。他手碰到的是什麼?那種觸感,那樣的彈性……那、那是個女人的胸脯!

  就這麼一呆,裊娜的一道人影兒已掠出窗口,一霎時去得無影無蹤。

  半晌之後,當他日過身來,又吃了一驚桌邊的姑娘家已經不支,皆然倒在青磚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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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31: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四月西域西山玉門關,一片黃沙,天蒼蒼,野茫茫,幾千里地沒有人煙。然而,便在逼近伊吾國不數里,一座險阻的峽谷邊,營帳林立,落日照大旗,一支壯盛的漢家軍隊,威赫赫駐紮在那裡。

  暮色籠下來了,一群大雁飛過蒼茫紅的天空,卻被大營一陣沖天的喧囂,給驚散了。

  這座西征的營寨,紀律一向整肅,今兒個氣氛卻有些騷動、有些興奮。一塊揚子給清出來,燒起又紅又旺的火堆,越發撩撥起那心神不寧的空氣。

  大批官兵爭先恐後的,都圍過來了,有穿皂衫的、穿甲衣的、戴壓耳帽的,一張張臉龐,免不了裹一層征戰的塵色。等到一陣活潑爽快的西域樂聲響起,官兵們喝起采來,臉上的塵色忽兒給掃落,欣欣然換上一股期待、一股雀躍。

  原來,場上推來兩座蓮花盒子,有兩名胡女由盒裡跳出,著蠻靴,戴小帽,穿一身舞衫,一個桃紅一個翠藍,跟著樂聲捉對兒舞起來,正是一曲傳自石國的朽枝舞。

  胡女舞得矯健婉轉,不多時,更發聲咦亮地唱起:將軍奉命即須行,塞外領強兵聞道蜂煙動,腰中寶劍匣中鳴歌聲末了,官兵們已叫起好來。好一首拓枝曲,唱出了沙場男兒的豪氣:受到鼓動,胡女的舞蹈就越發賣勁兒。照說,軍中本是禁聲色之娛的,但今晚這場餘興,卻是本營的統帥,厲恭將軍所特准。

  有這例外,是因為三天前本營一支輕騎,在北邊沙漠撞著了鐵勒部的大隊人馬,一場遭遇戰,非但以寡擊眾,還搶回了主將,嚇得鐵勒部酋長急急來求和,別說營裹弟兄感到得意,厲恭將軍也大大得了個面子。

  因此,今晚的一場歌舞,算是給官兵們一個嘉獎。大夥兒也果然興高采烈,一時間,把塞外怔戰之苦暫時都拋開了。

  歌舞熱烈,胡女帽上綴的金鈴,叮噹響個不停。旋著、轉著,也不知是有意,或是嬉戲,那個腰肢兒特別窈窕的紅衣女郎,忽然一旋身,便朝前排一名軍官懷裹倒了去。

  這軍官不過是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生得高大剛健,足登烏皮靴,肩系一條石青色的方巾,火光下見得到他有雙軒昂的濃眉,分外顯出一股英氣。但是這會子,給這胡女往懷裹這麼一例,他卻手足無措起來,俊臉也跟著漲熬了。

  教他怎麼辦?他既不好當眾抱著她,又不能撒手把她放了,放了,她可要跌到灰撲撲的沙礫地去了!

  大夥兒大笑鼓課,這胡女在他懷裡可躺得舒服,還騰出一手,勾住他結實的頸項,膩聲問:「這位壯士,請教大名,在軍中供何職?」

  他也真夠老實,吶吶道:「我叫魏可孤,是營裹的校尉。」

  「校尉,艷福不淺哪!」同僚在對他大喊,弄得他更加尷尬,像抱了一條活魚在懷裡,全身忸怩,恨不得這胡女自己快快離了去。

  陡然人翠裹響起幾聲暴喝,壓下了現場轟然的笑鬧。一看,原來是將軍的一名親將,趙傾,領著幾個持刀士兵,蹈蹈而來,馬上將魏可孤團團圍住。

  「押下去!」

  魏可孤吃了一驚,不明白為什麼押他?卻不及反應,懷襄的胡女已尖叫起來,他本能的出掌要抵禦。遲了那胡女被士兵狠狠拖到一邊,左右受制,趙傾命道:「這女人是奸細,拖下去斬了!」

  霎時,魏可孤回過神,他們要押的人不是他,是這胡女。前一刻還是婉轉歌舞,此一時卻化得粉碎,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都不能反應,眼睜睜見那胡人女郎給押走。

  「慢著!」一條高大的人影掠過去,把押人的士兵屏擋下來。正是魏可孤,由於他身形的魁偉,立在那兒,很有一份威勢。

  趙傾瞇起一雙細長眼。「魏校尉,你想阻擾軍令?」他平日常在將軍帳下走動,以將軍心腹自居,一向頗有點氣焰。

  「不敢,」魏可孤道,瞄一眼那已是花容失色的胡女,對她生出同情心來。「不過趙大人指這姑娘是奸細,可有憑據?」

  兩名胡女是日昨隨著駱駝商隊來的,並末見得有什麼可疑的行跡,趙傾驟然來抓人,反教人狐疑。哪知道趙傾只一聲嗤笑,說:「沒有憑據說她是奸細就是奸細,哪用什麼憑據?」

  這等潑皮的態度,可孤不免憤慨,他天性固然木訥,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個血性男兒,忍不住責道:「豈有此理,沒有憑據就拿人問罪這算什麼軍法?」

  另一方也不甘示弱,趙傾傲慢道:「少囉唆,這可是將軍下的令。」說著,即向手下吆喝,「把人帶下去,斬了她!」

  那胡女早嚇得渾身軟綿綿,只顧啼哭喊著,「校尉救我」

  「且慢!」魏可孤又進兩步,硬是攔住去路。「無憑無據的,我不信將軍會下這等糊塗令!」

  「你好大膽子!」趙傾也變了臉,手裹一口刀霍地指向可孤,眾人都倒吸一口氣。可孤提防著,然而氣不過,仍舊不讓半步。

  趙傾厲叫:「你敢侮逆將軍,來人,將這叛徒捆了,扭去見將軍!」

  馬上五、六名兵士一湧而上,七手八腳揪住可孤,可孤本有一身好本領,這時候卻怕亂中傷及無辜,不願意施展拳腳功夫。

  另一方,可孤隊下的人手見狀,忿忿不平。「可惡,敢對魏校尉無禮!」

  一夥人想衝過來,卻讓可孤用嚴包給制止了。一動手,場面就鬧大了,他不想起事端,又自信立場站得正,索性到得將軍面前,論比個是非曲直。於是,由著趙傾的手下將他捆了,也不加反抗。

  匆促之間,魏可孤和那名胡女,便教一群兵士扭送將軍營去。趙傾提著大刀,朝眾人瞪一眼,好像在說看看誰還敢造次?

  很快,他隨著走了,丟下大批錯愕的官兵,和另一名舞女在火堆邊嚶嚶哭泣,誰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能議論紛紛。

  沒有多久,將軍太帳傳來一聲教人心驚肉跳的暴喝:「好一個大膽叛逆!」

  揚子上,人人都襟了聲,駭然往大帳那頭望,都曉得那是將軍的怒吼。營裹誰人不知?

  厲恭將軍一發怒,那簡直是不堪想像的後果。

  就在上個月,有個小卒觸了法,便因為辭色倔強,惱了將軍,竟給挖掉膝蓋骨,扔到莽莽大漠去,連行軍副總管韓將軍求情,也不得通融……這一刻,整座揚子一片死寂繃得緊緊地,連那胡女的哭聲都縮了回去,唯一出聲的,是那堆燒得暴跳如雷的營火……將軍人帳裡,同樣火騰騰地。兩旁的鐵鑄燈爐吞吐著,是一條條透紅的火舌,也像在發怒。當中一條大椅,鋪了毛皮,厲恭就高坐在那兒,身上半副鎮子中,是沉沉的鐵灰色,為著久歷戰場的風霜,全不見當初黃燦燦的光澤了。

  同屬於高大魁梧的體型,厲恭似乎更有一副猛厲之狀。他是三旬過半的年紀,紫糖色臉龐,不能不算是英俊,但是一對蟻眉下,迸出兩道銳利的日光,奇的是,那眼神不見少壯戰將的鋒芒,反隱隱透著老成陰薦之色,倒像個謀臣了,有許多心機,許多城府似的。

  現下,厲恭便拿他陰沉的目色,盯住了底下的青年將士,魏可孤。方才吃了趙傾的刀背一記,曲膝跪下來,頸上也讓趙傾的大刀凜凜給架著,人在危機中,還是挺直著腰幹,一張臉是楓爽的古銅色,不改那剛毅百性的表情。

  算他確有幾分膽氣。厲恭不能不自己想到,這年輕人,是去冬在李靖營中的射箭場,給他一眼相中的。

  當時的安州大都督李靖,領軍出璐州道,正與突厥兵對決。而厲恭則奉了朝廷之命,調集兵馬往西域來。他去向李靖調兵遣將。

  射箭場上,一個年輕英武的軍官,使厲恭眼睛為之一亮百步之外他拉強弓,不但箭箭都射中靶心,還穿透靶心:要知道那箭靶裹著重革,少說也有五寸厚,試想一箭穿過靶心,那份種准、那份力道!

  厲恭當下向李靖要此人,眼見李靖滿面的不捨,他更是非此人不可。

  魏可孤到底隨厲恭來到了西域,短短半年的表現,證明厲恭識人的眼力和營中一些野心勃勃,爭強好勝的將士比較下,可孤似乎顯得過於憨實了。事實上,可孤帶隊整飭,仗打得神勇,戰術運用又極巧妙,已三番兩次立下功勞。

  就拿三天而北邊沙漠那一戰來說,領隊的正是魏可孤,他把隊伍分三支,利用主隊假裝落逃,讓鐵勒兵馬追了幾里路,到一處狹隘的谷地,另兩支開始夾擊,又吹起暄夭的號角,人人高聲呼嘯,恍如聲勢浩大,嚇壞了鐵勒兵,可孤三兩劍,便把主將撥下馬來,逮回到厲恭跟前……厲恭身為主帥,得此良才,心裡自然滿意。但是,有了戰功,莫非這年輕人因而就囂張起來,擺出驕蠻的姿態來了嗎?厲恭生平最容不得的,便是驕蠻的屬下,在他軍中,不從命,便是死,誰也別想僥倖。

  當下他重重拍案,喝道:「魏可孤,你包庇奸細,阻擾行刑,難道不知道這是死罪?」

  「請將軍明察,」可孤忙道,平日他不是善於言辭的人,這時節可不能不說話。「屬下絕沒有這個意思,但這姑娘究竟是不是奸細,總要查明,才能論處,否則……便是冤枉好人了。」

  厲恭冷笑起來。「你懷疑本帥冤枉好人?」

  通常將軍出現那副笑臉,意味著凶兆,可孤心頭不免七上八下,然而他畢竟耿直,還是答了,「趙大人說是沒有憑據,既然沒有憑據,那就是……冤枉好人,不問是非了。」

  這麼一答,使得厲恭候地立起,「鏘」一聲抽出腰中寶劍。「好一個「不問是非」!」他大喝,霍霍走過來,持劍便朝可孤的頂上砍。

  胡女的駭叫竄人可孤其中,剝光抽過頰邊,可孤自己也不禁驚魂動魄,如何都想不到,今日竟要命喪在將軍劍下!

  他感到頸部一陣寒例,刀劍像雷電相擊在他耳邊,連悲哀的餘地都沒有了,人頭就要落地「將軍」

  不想,可孤卻清清楚楚聽見趙傾在驚呼,也不知什麼時候他閉上了眼睛,現在,他猛睜了眼,只見趙傾那把本來得意揚揚架在他項上的大刀,已沉甸甸落在紅氈地上。

  厲恭的寶劍停在半空,還索索地顫著呢,原以為那把劍來斬的是可孤的人頭,哪知最後一霎,卻格去了趙傾的大刀……所有人都傻了,加上不明不白的魏可孤,一起茫然望著魏魏站在那兒的厲將軍……灰沉沉的黃金鎮子申底下,他穿的是一制大紫袍服,腳上的黑革靴,繡出綠色勝突的豹紋。他一臉莫測高深,卻不慌不忙的開了腔:「魏可孤,你且實在與我說,你這麼據理力爭,不顧性命,是不是對這嬌滴滴的姑娘,心存著憐惜?」

  可孤驚魂甫定,別說不是作夢,就算是作夢,也沒法子想像,將軍玩過一招劍式之後,突然和他討論起憐香惜玉的問題來了!他愣了半晌,不覺回頭望。

  那胡人女郎跪在後頭,朽枝舞帽半墜下來,驚恐的表情還在,臉蛋兒卻紅了,可孤也覺得自己面孔在發熱。

  「這……將軍……」結巴著回不出話。

  厲恭逕催著,「說呀,可孤。」

  老實人便是老實人,可孤從來不懂矯飾,期期文艾地照實答來,「稟將軍,屬下……確實覺得這位姑娘……有點無辜可憐。」

  「所以你挺身而出,仗義執言?」

  「應該要有人說話……」

  厲恭那雙利目斜脫過來。「你倒也懂得護惜女人嘛,魏可孤。」

  到這裡,可孤就頁不知道怎麼回答了,表情一味的尷尬。女人話題本來就不是他在行的,至於護不護惜女人,天曉得,他一心為著伸張正義,壓根兒沒想到女人上頭去……彷彿要為整個局面更流一點詭譎感,厲恭慢幽幽露一個笑容出來,三分神秘還帶了七分自得。眾人還沒回味過來,厲恭已把劍回輔,轉對趙傾道:「把這姑娘帶下去吧,賞她五錠銀子放了她。」

  趙傾的下巴掉下來。「可是將軍」

  手一揮,厲恭簡短地命令,「你們都下去,我還有事和可孤談談。」

  退下的時候,趙傾那表情,好像馬毯戲上他只玩了半場,就給判出局,而且似乎有什麼重要機密,又不要他參與,非常的不甘心。不得已領著一干士兵,帶了那胡女,快快離開大帳。

  整個情況,可孤也沒有更瞭解。厲恭已回到座上,喊他起來,火紅的光下對他道來:「可孤,剛才只是本師開的一個玩笑。」

  抓奸細、砍人頭,嚇得人冷汗百流,牙齒掉了一地,是個玩笑?可孤睜眼望著將軍,心裡直嘀咕……不會是燈爐的人太猛,燒壞將軍的頭吧?他鄭重考慮其可能性。

  然而厲恭看來神智清晰,不像瘋了的樣子。「這也是本帥對你的一個試驗。」

  疑雲中似乎出現一點端倪了,將軍對屬下如果需要派用上「試驗」,那麼事情八成很大條,最有可能牽涉上的,非軍機大事無疑了。這麼一想,可孤振作起來,抱拳道:「尚析將軍說明。」

  厲恭沉吟良久,「本帥……要派你一個重要任務。」

  一聽是「重要任務」,馬上可孤熱血沸騰起來,曉得報效國家的機會,再度落到他堅硬的肩頭上。他充滿氣概,朗朗答了聲:「是!」用熱烈期待的眼光望著將軍。

  投身軍旅,為的便是保家衛國,可孤有這一腔熱血,抱定了「賭命為天子」的慷慨情操,什麼危險困難的任務,沒人要干的差事,他都一肩扛起來,絕不敷衍。

  「我要你跑一趟長安。」厲恭說。

  可孤嚇一跳。好端端的要他離開戰區到長安,去做國民旅遊?將軍美意了,不過可孤是個工作狂,不想休假,只想上戰場……很快可孤發現是自己多慮,將軍並沒有強迫他度假的意思,他真有差事要給他。

  「我有個親屬在長安,最近京城政情動盪,恐怕受牽累,須得把人接出來,我想來想去,派你是頂適合……」

  原來要他去做保鏢……事情發展漸漸有點不夠興奮了。既不殺敵,又不平虜,將軍指下的這檔子任務,肯定幹不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可孤那副鐵錚錚的肩頭忽然有點垮。

  「仗還在打,我不要此事張揚,這一趟,你只身前往,快去快回,務必要平安把長安宣陽坊竇家小姐給接來」

  竇家小姐?那不就是個女人?可孤只覺得兩耳之間打下一道雷,差點跌個四腳朝天。

  接人送人這種差事,隨便哪個老蒼頭都包辦得來,要嘛護送的是個黨國大老、開國元勳之流,起碼有點接近保駕的威風,這會兒居然是、是個娘們,他得跟著她蓮步姍姍:他背心上冒出汗來。長安單程,足足有三、四千里路,教他一路帶著娘們三姑女人打交道,他老聽營中的哥兒們大歎,女人是世界第一等的麻煩,硬漢一條,落一走,光用想的就覺得人生已經失去希望。再說他這個人,吃苦耐勞那不成問題,就是裡,就成了死路一條……越想越戰慄,可孤忙不迭喊:「將軍,可孤情願留在軍中,為將軍士戰場效死,女,女人這事兒……呃,不,是竇小姐的問題……」一急,話說得吃吃瘡瘡。「可孤恐怕瓣營中有許多能人好漢,請、請將軍另派高明。」

  座上的厲恭沉下臉來,看著可孤。

  不會……將軍摩下多少能幹之人,幾個親信也在身邊,個個抱著一顆心熱呼呼的想小小一個校尉,年紀輕,入行伍還未久,一股子的亢直,好像一點逢迎應酬的本事他都辦事,他卻誰都不要,獨獨挑上魏可孤……他忽然歎一口氣,彷彿也發現不能強人所難。

  「既然如此……」他沉吟道,紫糖色那張威嚴的臉孔,看不出太明顯的表情變化。「也罷你去將帳門打開。」

  可孤悄悄喘一口大氣,掉身去打起帳簾的時候,心頭雖有點狐疑,卻極慶幸。將軍做人今天特別豁達,也不來為難他。

  將軍大帳盯住小丘地上,地勢略高些,可縱覽全管。望出去,是淡墨荒曠的天色,遠處火光隱微,便是伊吾國城了。

  這伊吾國是塊膏腴之地,一坐就坐在西域的門戶上,據住了東西道路緊要的關卡。隋時內附,隋末天下大亂,它竟又掉頭去和西突厥稱兄道弟,對唐沒有一點尊敬的臉色。唐本於經略西域抱了很大的興趣,對這塊門戶之地,不甘讓它落人西突厥之手,自然非拿下不可。

  這會子,厲恭放出眼光,鋒利陰沉,眺了眺遠方的光影,又回來盯住可孤。「魏可孤,」厲恭喊道,轉眼聲色俱厲,「你如拒不到長安,本帥使命你團上兩百人去攻伊吾城!」

  聞言,可孤大驚。

  現在攻打伊吾城,等於白白去送命!

  伊吾國與唐軍對峙了三個月,固守著高牆大門不出,唐軍幾回試著攻城,誰曉得這伊吾國中也不知哪個奇人,造出一種大炮,能打飛石几十斤重,百步外砸得人整個血肉模糊,又有巨弓,像個超級大車輪,一次連射十支箭,箭有斧頭那麼大,一削過去,整匹馬幾乎都給攔腰切成兩段……數度交鋒,唐軍派出去的,無不全軍覆沒,到現在還想不出對策。厲恭如果下令強攻可孤團上的弟兄絕對有去無回。

  他又驚又急,撲地跪下來。「將軍,伊吾國軍器駭人,此時千萬不能硬碰硬,.

  保團上弟兄,把心一橫。「可孤」猛嚥了咽,「可孤願赴長安,完成將軍交付的任務!」

  將軍座上,半晌沒有動靜,末了,厲恭微微露齒一笑,那笑容帶了點詭惡,但也表示滿意了。

  「很好,可孤明日你即刻啟程。」

  「遵令!」

  到這地步,可孤再不敢有絲毫躊躇。將軍分明是脅迫,拿團上兩百口的性命趕他上路,他如不從,犧牲掉的是自己手下的弟兄。他怎能那麼做?要死,死他一個好了。

  正是他這副耿耿的脾性,為人不為己,頭一個合乎厲恭的考量。

  厲恭端詳他半天,似笑非笑道:「端看你今晚維護那胡女,本帥相信你是能顧女性的漢子。」

  原來,這就是厲恭前面所謂的「試驗」,考考可孤於英豪粗獷之中,是不是也有細膩處?有著俠氣,懂得維護女人的,讓人放心把女人交到他手上。

  然而,也正是這一點,厲恭不放心。必須給這剛直、颯爽,也可能帶點多情種的年輕人,一個夠清楚的警告。

  並且夠致命。

  「好好照顧竇小姐,如果她出個岔,少根汗毛,我會把你全身筋脈,一根一根挑出來,一根一根剌鋼掉,」這個身披黃金鎮子申的戰將,目露出凶光,一字一句卻說得極柔和,「你記清楚了,魏可孤,這竇小姐是我厲恭未過門的妻子。」

  魏可孤終於出了帳,只覺得頭也昏、腦也脹,像是經歷過度戲劇化的事件,還沒有脫離劇情,一時回不過神來。

  火堆那邊,依舊人摹簇簇,都想趕過來關切,但是可孤遠遠地對他們搖頭,示意大伙散了。他自踱到營後方,需要一個僻靜處,整理他腦子裡的一團混亂。

  四月塞外,夜裡大漠台起的風,夾沙文霜,冷得像剛出輔的刀鋒。可孤的兩摟給風削過去,一片冰,卻起了一點提神醒腦的作用……他忽然驚覺到,明天他就得離開這片萬里黃沙,離開男兒施展豪情壯志的這片疆場,趕赴那繁花似錦的長安城,去替將軍迎接他未過門的娘子,像……像個……媒人婆!

  嗚呼,這是一個戰士的夢魘。一切,就為了他今晚在歌舞場上,皆了一點閒事,失足掉入將軍的陷阱裹去……「魏校尉……」

  要出清胸中一口牢騷,還來不及,被一聲嬌咦打斷,可孤詫異地回頭月下一條綺麗的人影子,搖著一身舞衣來。是那胡女,臉上的驚色已平復了,含羞帶笑脫著他,眼底有一縷媚意……太媚了,使他頭皮發麻。

  「紅鳳兒多謝校尉救命之恩。」一來,即盈盈一拜。

  「姑娘別客氣!」可孤哪裡受得起?慌忙伸手去扶。

  就這麼一順勢,道俏生生的女郎朝他臂彎偶了來。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紅鳳兒願意……願意……」欲說還休連著兩個願意,究竟願意什麼,可孤還未搞懂,一張軟膩的香唇已主動送上來。

  堵住他的嘴,堵得他再沒法子透氣……

  剛靜下來的將軍人帳,後方,有道黑影子挪動了,不聲不響的卻極俐落,專挑暗處走。

  很快,摸索到一處不知怎地,沒有衛士的缺口,迅速出營。

  峽谷那頭,早有匹馬匿在荒暗的夜色裡,磨磨蹈蹈的等得很不安寧。那黑影子才翻上馬,它即揚蹄衝了出去。去的,正是遠方火光隱微,伊吾城的方向。

  馬跑得意,人也催得急,不消多時,已到了黑轟轟的伊吾城下。

  一口氣還沒喘過來,突然漠地上捲起一陣狂沙,一支騎隊風沙裹殺了出來。馬上的黑影子一震自己不知道,早在半里路外就給盯上了。

  刀槍鏘鏘,這支馬隊一律黑衣紅革,軍士的裝束,可不就是出城秘密巡防的伊吾騎兵?

  隊首是個大鬍子,放聲喝道:「唐營來的拿下他!」

  那黑影子一驚,要閃避來築的兵刃,落了地,裹身的黑斗蓬翻開來,露出一張女子的臉,一身鎊麗的藍舞衫。

  大鬍子見了,顯然嚇一跳,滾下鞍來,急道:「該死、該死,不知是藍鳳姑娘有沒有傷著了?」涎著臉作勢要擦抹,手一伸就去捏人家白白嫩嫩的手……「咄」一聲,那雙粗手被打開。藍鳳瞪著他,一行歪歪倒倒爬起來,一行嬌叱:「還不快叫開城門!我有重要消息稟國師怠慢了要你的頭!」

  大鬍子笑嘻嘻的,「不要頭,不要頭,咱的頭沒啥用處,姑娘還是要點別的。」趁她人未立穩,一張臂把個玲瓏嬌俏的身軀兒摟住了,藍鳳驚叫。漠地上森森嚴嚴一支騎兵,倒被遣一幕逗得大笑起來。

  正自不可開交,大鬍子卻不笑了,人也僵了,只聽見藍風寒著聲說:「可以,姑娘要點別的教你做不成男人!」

  別人瞧不見,大鬍子自己可清清楚楚的曉得一把冷森森的匕首,就抵在他胯下那、那要命的地方!

  「好說話,姑娘,好說話,」馬上他自己打圓場,捨不得懷裹這溫香軟玉,卻再也沒膽子吃豆腐,訕訕地把人放開。「這就給姑娘叫開城門,恭迭姑娘進城!」

  暗號打上去,開出一睹石頭密門。藍鳳重新上了馬,香風一陣,人馬掠進城去。大鬍子讓底下一股涼酸磁的感覺給驚動,低頭一著他褲襠子裂了個大口,正哈哈笑著!

  藍鳳馬過城南的大寺,直奔皇宮。一路還是城郭宮室井然,獨少了平日市街那分繁華、那分熙攘。

  伊吾國本是南胡雜居之地,東西往來的行人、生意人又多,就算人了夜,市集作坊照樣的熱鬧。自與唐軍開打,商旅一下跑光光,戒嚴的晚上,市容更是蕭條不堪。大繁華實在禁不起一點小破壞。

  到得宮門,由於她身份的特別,她通過重重警衛,直接來到一座仿中原宮殿的宮室。內廳張著大幅錦簾,百垂下地,一隻隻織金的鷹和走獸,映著華燈,彷彿在簾上微微走動著:裡外一片安靜,她沒注意到,張口便喊:「稟國師」

  「噓……」她一隻袖子被拉住,有人制止她。

  回頭一瞧,可把藍鳳嚇著了揪著她的人深目高鼻,相貌雍容,一把美鬢修飾得十分端整,身穿金紅色錦袍,鑲有斑瀾的虎皮……不是別人,正是伊吾的一國之君,玉頓王!藍鳳城一聲「陛下」,待要下拜,國王已掉過頭,望著錦簾那端,悄悄說:「國師正在練大法,別驚動他了……」按著,像在自言自語,「也不知他練得怎樣,他不讓朕來,朕就是想瞧瞧是什麼光景……」

  錦簾那端,什麼動靜也沒有。國王引頸張望一會兒,回身在一張綠緞大椅坐下了。它是一臉舒泰,關心的是國師做法成不成,倒不是城外緊張的戰事。

  伊吾國中,從上到下,人人剿悍,獨獨這玉頓王,一派名士作風,從來不煩惱國家大事,有事,也一向交給能幹的臣子去處理。

  自從十年前,得了個奇人摩勒兒,拜為國師,事事聽他主意,由他決定,玉頓只消坐在他的王位上,治天下像在看風景,更有了十分的逍遙,十分的愜意……這回唐軍西來,打著招降的旗幟,伊吾國一片騷動,連國王也慌了手腳,冒了點難得的冷汗,幸虧有摩勒兒主持大計,造車器、守大城,硬是把唐軍拒於門外……想到這裡,玉頓王倒記起來,摩勒兒才派了人混入唐營,去打探對方虛實。他掉過頭來詢問藍鳳:「你是打唐營回來的嗎?可得了什麼消息?」

  藍鳳抱著她的「重要新聞」,正在那兒發急呢,見國王問起了,興沖沖道:「藍鳳兒剛探得一件事厲恭將軍要娶親!」

  國王愣了愣,端詳不出這個消息有什麼意義。「厲恭要娶親,干咱們什麼事?規定還要迭他紅包嗎……?」

  一句話未完,內廳驟然一陣震動,錦簾忽忽揚了起來,十幾盞華燈飄來搖去,火焰兒都要滅了,跟著是「砰」地一巨響,什麼重物倒了地……廳上,玉頓王和藍鳳都大為吃驚。國王立起,才喊了聲「國師」,又被廳外一陣吵嚷聲打斷,有個上下一身紫紗羅的艷裝少女,盈盈奔了進來,兩名宮女跟在後頭,跑得喘叮叮的,只到廳口便打住,不敢擅入。

  「父王,您也在這兒!」那艷裝少女見著玉頓王,拜了一拜。原來是玉頓的愛女,曲曲公主,此時一臉驚疑,望著錦簾那頭,問:「發生了什麼事?剛剛好像地牛翻了身!可是我摩勒兒師父練法出了意外?」

  公主稱國師為「師父」,並不是戲言一句,她還直是摩勒兒的門下弟子,跟著他學點本領的呢。只因曲曲公主天生機巧,摩勒兒也樂意給予調教,雖說公主金枝玉棄之身,粗重武功學不來,但是摩勒兒自有一些獨家絕活兒,也把個公主教得頭頭是道。

  此時國王茫然搖頭。「朕也不知,」轉對錦簾呼喊:「國師,國師,您還好吧?沒出什麼岔吧?」

  眾人屏了半天息,聽著、等著,終於,重重的帷幕後方有了回應。

  「老夫沒事……陛下,公主不必擔心,」那頭有點喘意,緩緩說罷,歇了一陣,喊起藍鳳來。「藍鳳兒,你剛剛稟什麼來著?厲恭那黑小子,要娶親?」

  「是的,國師,」藍鳳趕忙回話,「厲將軍指定了手下,明日即要趕赴長安,去把他訂了親的娘子接到軍中。」

  靜寂了一會兒,簾裡頭陰陰笑起來,「陛下,厲恭有喜事,咱們可不能失儀,得給他迭個賀禮才行……」

  「迭什麼禮?」國王愕然問。

  國師在裡頭沒有答腔,錦簾卻陡然大動,平空起大風,廳上眾人的頭髮衣帶都飛揚起來。恍憾問,有個物體飛出簾子,「砰」一聲重重擲下琉璃地。

  眾人戰戰兢兢圍過去。是其石頭人,鮮次長補,宮女的模樣,那臉上的眉目唇鼻,栩栩然宛似個真人,而且,看來……看來面熟得很。

  睜眼瞧仟細了,玉頓王大驚,失聲道:「這這不是喜娃嗎?怎地怎地」國王悚慄得說不成話。方才遠見喜娃活生生的入簾侍奉,這會兒她卻成了死硬的一塊石頭!

  曲曲公主頃刻領悟過來,她膽子大,不像她父王大驚小怪,只覺得敬畏驚喜,孜孜問:「師父,您可是可是練成了化石術?」

  織金簾子又動了,裹頭響起一陣大笑。

  「正是,厲恭那小子趕得功,也許老夫可以拿這個當禮物,迭他一尊石新娘!」

  說完,笑聲再起,那笑聲內力十足,蕩蕩然震著金碧色的四壁,然而卻是不折不扣,一個小孩子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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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31: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六月長安城彷彿注定了會是個陰沉沉的日子,初夏的這一日,長安的天遲遲地未亮。然而蒙嚨的大清旱,宣陽坊竇家,依舊開出大門。

  一聲長嘶,響在曉氣裡,清烈烈的。只見一匹青馬,馳出滿植著捂桐的大院,馬上坐了個中年男子,四十來歲,紅紗袍、黑紗帽一身端然的穿戴,少說也是位四、五品官兒。看他儀表偉俊,但是形色匆匆,策馬拐過了巷彎,轉眼便去了。

  寶家院落,又靜下來……「爹」

  不料一聲呼喊,追出個少女。裊裊娜娜一副身段兒,卻是身勢奇快,她所著一襲綠地染白花的羅裙,都在晨風中飄飛了起來。

  馬上男子聞聲勒纏時,那少女也已經飛身而至,一雙素手捧著的,赫然是把精光四射的鑲銀長劍。

  「爹,您忘了佩劍啦。」

  「梅童,傻孩子,」馬上男子笑道:「爹是要陪同建成太子和齊王進宮去面聖,哪可以佩劍?」

  「可是」那少女不能夠放心。「您說過今日進宮,情勢非常凶險……」

  竇梅童見著爹爹的神色,一霎沉重下來。他是這麼說過,他也這麼勸過太子……恐怕秦王世民就要有大動作了。

  竇謙做為東宮的官員,建成太子最倚重的策士之一,對於李家兄弟權力鬥爭那種激烈的局面,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只為李淵得了天下,立長於建成為太子,但那一統江山最大的功勞,卻在次子世民身上,世民有雄才,朝廷裡外都有威望,秦王府中,文官武將人才濟濟,對建成不能不構成莫大的威脅。

  然而建成也不是省油的燈,再加上一個心有所圖的老四,齊王元古,索性和大哥連成一氣,合力對付起世民來了……朝中政爭的種種,竇梅童多少由她爹爹那兒,聽得一點,十分聳動。今兒爹爹入朝,梅童格外感到擔憂,巴巴地捧了他的劍追來,無非盼著他小心。

  竇謙跨在馬上,只是和顏悅色的敦促:「乖孩子,快回去,風頭有點冷呢爹上了朝,很快就會回家。」

  不知怎地,梅童這天對著父親特別顯得依戀,不覺踞起腳,伸手去牽它的袖子,楚楚地像個小女孩兒。

  竇謙心一動,恍憾又在她身上,見到心愛那女子的影子。一股淒傷,一時不得解,俯身去撫著女兒的腮幫子。風又來了,心疼地,柔聲哄她回家。

  梅童卻未走,站在街頭的大槐樹下,望著爹爹騎馬的背影,給那蒼淡的晨霧,一層一層的抹去,再望不見了。出了半天種,隱約手酸起來,這才覺察那柄銀劍的重量,沉沉的墊在雙手上。

  抱了劍,梅童慢吞吞走回家去。大門還敞著,梅童立在石砌地上,一院青冷的梧桐,由手掌大的葉間望上去,是稀稀落落未明的晨天。

  往日這時辰,爹常領了她在這庭上練劍呢。

  爹爹有文才,又有武藝,帶著地出西域來到中原,差不多十來年了,一百在東市的大商客家裡作客。主人家興致來時,陪著清談,閒時則給女兒講書、教劍,生活倒也過得優閒風雅,自從被薦入東宮,做了官兒,由不得自主也捲入風起雲湧的政局裡去了……李家骨肉相爭,合朝皆知。

  建成就吃虧在他是儲君的身份,不能多臨戰場,反而軍功及不上世民顯赫。因而他積極培植自己的武力,守在東宮,號「長林兵」,差一點就有纂皇位,殺世民的機會。沒想到臨時給他老子發現,人被抓住,遭一頓臭罵,關了幾天,「長林兵」統統也給解散掉了。

  硬的來不成,建成開始用軟功,以金帛頭一個收買世民的勇將尉遲敬德,敬德不受,接下來幾個也未成功。建成於是向父親進言,一些有的沒的,說得李淵信了,把世民一些得力的文武親信,諸如房玄齡、程知節等人全調出去,以剪除他的勢力。

  問題是,只要世民還活著,那就還是問題。建成和元古決定出狠招,把世民找來喝酒,酒裡下了毒,哪知世民命底那麼硬,只毒得他吐血,也沒把他毒死。

  不久,兄弟三人隨他們的父親出城南打獵,建成給了世民一匹凶悍得不得了的突厥馬,元古佩弓跟在一旁虎視沉沉,就等世民摔下馬時,要補他一箭,早早的送他走。

  他偏不走。忙了一場下來,世民既沒有被摔死,也沒有被射死,累得建成和元古都想昏倒在地上。

  眼見親生兒子明爭暗鬥,做老子的李淵,除了慶幸他那第三個兒子自動的早死,省了事之外,對於野心勃勃的另外三子,如何擺乎,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不知道,現在建成把希望全放在他身上了。

  建成大約也懂了,要幹掉他那個洪福齊天的弟弟,非得他爸爸親自出手才行。

  從此功夫下在李淵的後宮,建成刻意拉攏他爸爸那些妃子,又是奉承又是賄賂,捧得後宮人人心花怒放,於是夜夜枕迭細語,向李淵說的無不是太子如何如何的好,而世民如何如何的糟。

  李淵的耳朵果然禁不起進攻,這一招奏了效。

  原來要遺世民到洛陽,乾脆由他在東上當家作主的,這一來,又變了卦。世民留在京師,和太子對立的情勢,越來越尖銳。

  而皇帝耳邊,也漸漸出現了請殺世民的聲音……竇謙原是個風雅之士,看不慣爭權奪利,身在風雲中,常顯得心事重重……梅童還記得,那是幾個月前的事了爹爹黃昏回到家,她已為爹把茶煎好,拌了監和姜,這是時下的喝法,爹也挺喜歡來上一壺的。但是那天,他在廳中重重坐下來,日光篩過竹簾子,在他臉上落了陰影,他表情凝肅,雕花几上的一盞熱茶,碰也沒碰一下。

  看著不對,梅童也蹙了眉,問:「爹,您怎麼了?」

  竇謙一歎,「朝中要出大事了……」

  原來,這天竇謙騎馬經過崇仁坊的尹府,目睹尹府的家僕在圍毆路人,一看,他可嚇一跳幅巾皂袍,一名中年書生,那不是秦王府的學士杜如晦嗎?竇謙要叫停來不及,尹家人竟把杜如晦一根手指都打斷了。

  「這尹家……」梅童偏著頭想,「可是尹德妃的娘家?」尹德妃是李淵寵愛的一名妃子,尹家因此得勢。

  「正是……」

  尹德妃本來與建成交情匪淺,一見闖了禍,索性惡人先告狀,去向李淵誣指世民的左右人凌辱尹父。李淵氣得跳腳,找來世民當堂大罵。

  奇的是,這回世民跪在大殿,從頭到尾也不吭聲,也不答辯,面色冷硬如石,任由父親痛責。

  一聽到這情形,竇謙心頭一凜,馬上對太子提出警告,「秦王性情剛烈,有事總是力爭到底,像這樣一言不發,任人指責,那是從來沒有過的,太子要小心,怕是秦王心中已經有了主張……」

  建成卻只是一笑,把藍綠繡的大袖揮了開去。「京師如今在我的勢力之下,世民就算有心,也沒什麼轍,你不必過慮了。」

  最危險的態度,莫過於對敵人輕忽。竇謙前後勸了三回,還是沒能引起太子的警戒。

  見爹爹為政局憂心,梅童忍不住要勸,「政情這麼詭譎,爹,您不如……不如離開這是非圈吧,清清靜靜的過日子,那也爽快。」

  其實竇謙私底下,也稱道世民的英才,斷定了他有大作為,只是太子的知遇之恩,他不能不報……想到這裡,又是一歎,竇謙對女兒道出心裡話。

  「你也知道爹的性情,本不戀棧碌位,但是太子賞識,對我十分禮遇,你沒聽說了為知己者死」這句話嗎?我怎好在這個時節,辭了太子而去呢?」

  曉得這是爹的義氣,梅童一時沒話說,然而心裡想,她就只有爹一個親人,父女相依,如果爹為了這勞什子朝廷,有個什麼萬一,她該怎麼辦……這時候不免憂侶起來,鼻子酸酸的,垂頭不言不語。她爹卻拉了她過來,慈慈愛愛的咦一聲:「梅兒,」那語氣合著焦慮。「爹實在捨不得,但看這樣子,爹再不能把你留在身邊了。」

  梅童一驚,猛抬頭。「爹,恕不要梅兒啦?」

  「直是傻丫頭,」竇謙於憂急之中,擠出一絲笑容。「爹怎會不要你?可你別忘了,你已是個訂了親的姑娘,你那夫婿,人在關外,我得設法把你送到他身邊才行」

  驀地紅了臉,卻急急喊道:「我不要離開您,爹,我我不要嫁!」

  「又說傻話了!過了年,你也要十八了,女孩兒早晚要嫁的……」竇謙突然頓了一頓,看著她。「你與你母親生得如此相似,我有你陪了我道些年,日日就像著到你母親人在跟前,我……我也該滿足了。」

  每回提起她死去的娘,說到相似的這些話兒,爹那過了四十,依然端正一如青年男子的面龐,便換上一種神情,一種遙遠蒼茫的神情,蘊著令人不忍的感傷……他忽兒把梅童擁住,出了種的呢喃,「仙嗚,仙嗚,是我對不起你……」

  仙嗚是她母親的名字。然而爹究竟對不起娘什麼?他可從來也不說。塞外的事,梅童是懵懵懂懂的,沒一件知道。

  當晚,竇謙在書房,把銅燈剔亮了,檀木案上黃麻紙一鋪,伸筆寫起信來。

  到二更天,才放下筆,忽見紙糊的窗格子移過一條纖影,不多時,有個三十來歲,面目娟秀的婦人手托朱紅漆盤,轉進了書房。竇謙詫異道:「巧娘,怎麼還不安睡?」

  「給老爺熬了點粥……」說著,便去鋪桌子,舉止十分溫婉。

  「何需這麼麻煩?」寶謙過意不去,起身要幫她,又插不上手,站片刻,突然想到另一件事,溫聲問她,「巧娘,王公子那件親事,你考慮得怎麼樣?」

  這位王公於是竇謙一個文友,有點家當,雖不在朝作官,也是位有見識的讀書相公,對巧娘極有意,前些日子正式上門來說親,雖是續絃,也打算隆隆重重把她迎回去。

  不過巧娘在他們家的地位,是有點特別。她本是好人家出身,卻因變故,失了丈夫孩子,給當初竇謙作客的主人家請來,做了梅童的乳母,梅童很喜歡她,小時候膩她得很。服侍他們父女多年,竇謙感激她,總也希望她有自己的好歸宿。

  誰知巧娘一變,答他一句,「老爺再拿親事逼我,我便一死了之!」

  如此決裂的態度,使寶謙失驚道:「巧娘,怎地說出這種重話?竇謙也沒有逼你的意思。」

  巧娘冶眸看他,神色變為幽怨,輕聲道:「那麼以後你別再提起別家的親事,我只想留在這裡,好好陪著梅兒,好好的伺候……你。」

  聽她這幾句話,貧謙卻不能夠作聲。這些年,他不會不知道梅童巴望著他收了巧娘做纖室,好讓她順順當當喊她一聲「娘」,他不是木石,更不會不知道巧娘對他的一片心,日常那一舉一動,含著多少的情意。

  只是,只是……竇謙不能不暗自感慨了,他心底就只有一個女人,再裝不下別人,十幾年來,他總是難忘梅重的母親,來自玉門關那美麗悲傷的女子……巧娘去後,竇謙長長一呼,重提起神來,回到燈下去檢視他剛寫成的那紙書信……那信,言簡意骸,卻是語氣緊張,隔日便急急送往千里遠的西域去。竇謙以為,他總能夠先安排好女兒的去處,萬一朝中當真起了大變化……沒有想到,才隔了這幾個月,政變就發生了。

  這會子,梧桐院裡,竇梅童還抱著劍茫然立在那兒,漸漸也覺得自己有點傻態,決定矯正一下不如練劍!

  一調息,她抖致起精神,抽出那把銀閃閃的長劍,也不按規矩來,打一個旋,便舞起「天女散花」她最純熟的招式。

  一霎,梧桐院裡,劍光如花……遙遠處,依稀傳來鐘聲,是宮城裡頭的曉鐘響了嗎?爹爹該進宮了吧,他一夜輾轉不安,今朝會發生什麼大事?

  梅童人在劍舞中飛旋,心思也在飛旋。但她萬萬料想不到,那禁中奪權風雲,如此駭人就在昨日,秦王世民出其不意的向父親密告告建成、元古勾結後宮,與妃子私通。

  這可不得了,李淵臉都綠了,對世民道:「朕明日親審,你一早就來參見。」

  密報傳到東宮,竇謙百覺不妙,力阻太子入朝,連元古心裡也起毛,附和竇謙的意思,說:「推病別進宮,趕緊佈置軍隊,準備大幹一場!」

  建成卻是信心滿滿。「我兵備已嚴,怕他什麼?咱們進宮走玄武門,守將是我的舊部,沒有問題。」

  再怎麼想,竇謙心裡就是感到不妥。玄武門是太極宮城的北門,也是宮廷衛軍的指揮中心,一向重兵集結,能控住玄武門便能控佳皇宮,甚至是整個京師。就怕世民在這地方早佈置好了,專等太子和元古……誰知他最大的憂慮竟成了真。玄武門曉氣森森,霧裹影幢幢的宮牆、鼓樓、御柳,都像埋伏下了殺手。

  徒然霧裹起箭光,太子乘馬一臉駭然,竇謙飛身過去護駕的時候,傳進耳襄的,正是秦

  王李世民帶兵而來的暴喝:「建成,元古今日休要逃走!」

  玄武門,一場慘烈的宮廷廝殺展開來……

  天空雲氣變化,梅重的「天女散花」已然舞到盡頭,一劍指向天,猛聽見「噹」一響一枚暗器打過劍鋒,她只覺得虎口一陣發麻,手裡那把劍生生給震落下來。

  有人偷襲她!

  念頭才一轉,屋裡便響起尖叫聲,竟是她奶娘在呼救!梅童大驚,連劍也顧不得拾,翻身往堂屋裹跑。

  一腳跨入門廳,赫然一條黑影當頭而來,梅童全來不及防備,一下給那黑影擊中……

  影影綽綽的長安城,終於出了霧,市聲也漸喧囂,賣胡餅的、賣奶漿的都在街頭擺起攤子來了,馴馬高車施然通過朱雀大街,一切彷彿如常。

  卻有一匹雄駿的紅腰馬,由宮城的方向馳駱過來,蹄聲疾疾,趕得飛快!一時人車都得暫避一避它。

  「快——過雲紅!」馬上那年輕人上下一色武裝,身形高昂,俊臉上的神情急得什麼似他正是魏可孤,拚命朝宣陽坊的竇家去,心裡在禱告天老爺,千萬不要遲了才好的。

  其實昨日,可孤便已到達長安。旅途漫長,多虧有這匹日行千里的寶馬,這一個多月的行程,不留延誤。

  不過畢竟趕了幾千里路,可孤雖仗著年輕,體力好,精神依舊昂揚,卻還是帶了一身的僕僕塵色。從開遠門進了城,已是掌燈時分,決定先我家客棧住下。

  長安城正中一條朱雀大街,分開東西兩市,總一百餘坊,多有旅店。可孤尋往東市去下榻,因為寶家所在的宣陽坊就在東市邊,明日上門,方便一些。

  不想就在街頭上,出了意外。

  他的紅膘馬和一隊疾行的鐵騎不小心擦撞上了,差點幹起架來。那支隊伍個個披甲佩刀,都是繞勇的衛士,卻人人臉上一股緊張情狀,一個小摩擦,一觸即發,立刻有人拔刀砍來。

  見這等洶洶來勢,可孤的佩劍也出了鞘。刀劍相擊,「鏘」一聲,聽得衛士驚呼起來硬噹噹的一口青鋼大刀,竟給可孤的剝削去一個缺口!

  「住手!」領頭的一名彪形大漢喝止了自己的手下。他一張黑臉倒有半面給落腮鬍子蓋去,露出一雙豹眼,直盯著可孤掌中的那把劍。

  那把劍其實是個老骨董了,裹著紅柄,也都斑駁了,劍身又是生來暗黝黝的,看著一點也不起眼。

  可是那黑臉大漢的注意力,卻盯在它身上。「好劍!」他喝彩。「請問壯士大名?」

  「魏可孤。」他朗聲答道。

  「你這劍……我要是沒看錯,可是「紅抄手」?」

  可孤一奇,沒想到對方叫得出這把川南古劍的名堂,他也很直爽,回道:「閣下好眼力,正是紅抄手。」

  那雙豹子眼迸出銳光來。「紅抄手乃是李靖大將軍的收藏,如何在你手中?」

  要提這個,可孤不能不驕傲地挺起胸膛。「我原是大將軍的舊部下,去年轉隨厲恭將軍出征西域,行前,大將軍贈我一馬一劍……」

  那便是可孤座下這匹日行千里的紅膘馬,手上這把削鐵如泥的紅抄手……黑臉大漢「啊哈」一叫,拍了一記大腿。

  「我記起來啦,若李回長安時候,提過這事兒,他山璐州和突厥蠻子打的第一仗,倒楣被困了,是個神勇的小伙子解了他的圍,那就是你吧?老李誇得你活像他親兒子,把紅膘馬、紅抄手一起都給了你」

  他突然一頓,扁嘴自個兒竊笑。老李出手直大方,萬一一時頭暈,連個國色天香的老婆紅拂女也順便給了他,這小子就賺翻了!

  有這層關係,黑臉大漢的態度一下親熱起來,自通出來頭,「我是老李的拜把,秦王府將軍,尉遲敬總是也。」

  這可是響噹噹的一個名號,可孤連忙抱拳道:「原來是鼎鼎大名的尉遲將軍,久仰了!」

  敬德「哎」一聲,說:「別客氣啦,過來過來」他把可孤招到一旁,壓下嗓子迫:「我跟你那老長官都是秦王手下人,明兒有件大事,正需要精幹之士,你可願隨我為秦王效力?」

  可孤不由得睜亮眼睛。秦王是全國青少年的偶像,可孤雖不迷偶像,倒也拜服秦王的赫赫戰功,何況他又是李靖的頭頭,可孤這個人天生的心腸實,感情重,一且忘不了當初老長官對他那份愛護、指點之情,現在有機會為秦王效命,也等於為李靖效命……但是話說回來,日下他有任務在身,實在不方便不容他多想,敬德一條粗大胳膊已勾過他的肩膀,睜一雙豹眼,賞識著他,急剌剌道:「小老弟,我一看便知你是英雄出少年,建功立業,豈甘錯過?走啦,走啦!大事要緊,別能在這兒了!」

  扳不過這位打鐵將軍,就這樣,可孤當街給敬德半拖半拉,「拐」帶走了。

  他怎麼想得到?這一去,涉人的竟是後來驚動天下的「玄武門事變」,更想不到,因死在玄武門的,除了太子、齊王,還有一人叫做寶謙。

  竇小姐的爹,厲恭將軍的丈人!

  宮門內,那一團殺氣騰騰的混亂,可孤現在也沒法子說清楚,只曉得必須趕快去把竇小姐帶走,天知道接下來京師還會出什麼亂子?指不定和東宮有關係的:都會受到誅連……好容易尋著了竇府,一座雅致的宅院,進了門,可孤卻大大地一驚這府裹頭出了人命:一名美貌婦人,也不知是何身份,被刀殺死在廳中,內間,一個穿紫繡懦的少女,看起來極嬌貴的,當是竇小姐,也像受到了襲擊,先是慌慌張張與他對了一掌,隨後便扶東昏厥下來……而他莫名其妙的,和一團樑上的黑影交了一手可孤沒把那影子看清楚,然而,由他一隻發軟的手掌他知道,那是個女人,他碰到了他不該碰的地方……人家正前面那團軟綿綿的胸兒!

  那一霎,可孤覺得他就要鼻子噴血了,一頭菜鳥當堂傻在那兒,直到那人都穿窗而去,只丟下一個玲玲瓏瓏、微微妙妙的印象兒,讓他半天還喘不了氣!

  回頭見到竇小姐昏下地,才又警覺過來,同時恢復他的責任心……整個情形太詭異,不宜再耽留。他是奉了將軍之命來的,這竇家小姐的安危自是他的責任,拚了一條命,他也得把她帶出長安!

  可孤轉至畫屏前,迅速將倒地的少女抬起來。

  俄頃,只見一匹紅色駿騎,掉頭又奔出了幽靜的竇家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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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32: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西出長安,過了咸陽渡口,直跑了七、八十里,可孤才敢稍作停息。

  也不知竇家何故破人殺上門去,恐怕事情未了,又須提防官家追逼,在兩股威脅之下,可孤只得避開官道,揀那偏僻的郊路走。

  所幸那竇家小姐只是被拂中穴道,氣血震盪,一時暈厥過去而已。可孤已為她運了氣,想必只消休息個一宵,便可以好轉。

  黃昏還未到,但可孤見到鄉間一戶農家看來可靠,給了一些碎銀子,要求借宿。一方面也是顧慮竇小姐情況,要讓她早點歇下了。

  農家的老主婦捧了銀子,歡天喜地去了。不久,用個陳舊的木托盤送來飯菜,可孤瞧過,是粟米飯和雨碟子野蔬,難得的還有盤白斬雞。他指點那老婦先迭人房裹給姑娘。

  突然一陣尖叫從房裡傳出來。

  真淒厲呀,竇小姐那川法,可孤背心上一涼,不相信這麼快又出事了,拔劍趕入房間。

  那老婦跌跌撞撞從他身邊跑出去,可孤幾乎懷疑她有問題,但顧不得她,先掉頭去看竇小姐。

  一眼見了,可孤以為她中了暗算,她歪倒在床邊,身子僵得很厲害,後來他才發現她手裡握了個東西,兩眼直勾勾的,死瞪著它看。

  原來……她是在照鏡子!

  那是面圓圓的小銅鏡,不過手心大,雕花鏤草紋著銀絲,一看就知道是珍品,應該是她隨身的玩意兒,不是這寒窮農舍裹有的東西。

  她一醒來就照鏡子,一照鏡子就尖叫……可孤的理解力就只到這裡,他小心問:「怎麼了,竇姑娘?你哪裡不舒服嗎?」

  她一面盯著鏡子,一面摸著臉頰,顫聲道:「我……我的金靨掉了!」

  就是女人貼在臉上那兩片莫名其妙的東西嗎?她就為了這個,慘叫得讓他起了一身雞皮吃塔?可憐魏可孤覺得他現在更糊塗了。

  「竇姑娘,那東西掉了……很嚴重嗎?」他虛心的問她。

  「那當然!」她哇哇叫,「我就只帶了這封金靨出來!」

  「那麼等進了城,再買一對不就成了?」

  「你不懂,那對金靨是特別制的,金箔上還點了紫漆,好配我衣棠,你們中原根本沒得買!」她抽抽嗒嗒哭起來。可孤正覺得她那句「你們中原」話說得奇怪,她手裹的銅鏡陡然就砸了過來。

  別以為她是亂砸,那一記可也有準頭的,朝可孤的肩尖穴直飛過來!要不是閃很快,肯定可孤現場便要頭破血流。那銅鏡撞了牆,孤零零地跌落在地上了。

  可孤不免氣惱,但見她趴倒在床上,哭得那麼淒慘,心又軟了,好聲好言地勸:「竇姑娘,你爹娘把你生得好,用不著那玩意兒點綴,人就夠美的了。」

  那姑娘原本肩兒一聳一聳的在哭泣,聽了他的話,慢慢抬起頭著他,臉上還掛著淚……猛地,她眼睛一張,跟著跳起來,整個人朝可孤撲了來。

  饒是可孤反應再好,也料不到她這一著這回她攻擊的手法就更離奇了,伸出一雙玉手在他身上又摸又扯,一急,索性狠狠剝了他的衣服。

  襟口一敞開,可孤那古銅色精壯的肩頭和胸膛都袒露出來,給她那雙柔膩嬌小的手,上上下下,來來回回,一點忌諱也沒有的摸來又弄去!

  可孤是個年輕小伙子,怎經得起一個女人這樣子折騰?他渾身打哆嗦,叫著:「住手,竇姑娘,你不要不要這樣」

  卻聽見竇姑娘發出一聲歡呼,從他身上搜出了個東西,捧在手心,歡喜勝利地說:「我沒看錯,掉到你衣服裹頭去了。」

  就是她那對金靨!

  可孤還站在那裡頭部充血,竇小姐已去牆角拾回她的小銅鏡,盈盈轉過身子,舉鏡端詳嬌容,揣摩著貼靨的位置。

  鏡裹映出可孤的影子……他那件交襟的青衫給她扯得半脫了,裸現的胳膊、胸膛都是壘起來的肌肉,遠看著,也還是結實暖熱。大塊頭的武士她也見多了,但要像他身勢這麼軒昂,肌理這麼雄壯漂亮的,那挑不出幾個。

  她慢慢回眸過來,似笑非笑的瞧他,問:「你方才是不是說我生得好,有沒有這玩意兒,人也夠美的了?」

  他真有說得這麼諂媚?然而竇姑娘盯著他,在等他回答,那眉梢眼底有一種椅旎動人之色,不是個活脫脫的美人兒又是什麼?

  想到剛剛給她上下亂摸一遍,可孤實在臉皮薄,兩個耳根燒得熱辣辣的。

  「到底是不是嘛?」見他傻著不吭聲,竇小姐慎問。

  「呀……是、是的,夠美了,夠美了。」

  竇小姐嫣然笑了笑,忽走到木條窗前,「既然這樣,我就不戴它了。」說著,把前一刻還呼天搶地要找的一對金靨,隨手便往窗外扔了,轉眼一點也不在意。

  對於女人的瞭解和認識,魏可孤在這一刻到達一個最渾沌的地步,他斷定自己是不可能更懂她們了。唉,還是算了。

  匆忙整頓衣衫,束好腰上的革帶,可孤準備告退,讓竇小姐用了飯好安砍。突然窗外一道鋒芒,閃過眼角,可孤憑一個習武之人的直覺,知道有蹊蹺,立刻壓聲道:「把門鎖上,竇姑娘,別出聲,也別出來!」

  剛回鞘的寶劍又抽了出來,可孤從後院子出,穿入棗子林,果然瞥見前頭荊棘叢中,潛伏著四、五人,提刀在手,正窺伺竇小姐的肩閒。

  他身法輕捷,已揀到那幾人背後,只差三、五步距離了,對方還沒一個覺察。他向來是作風坦蕩的,即使在這種時候,也不屑使用偷襲手法,故而出聲喝問:「你們是什麼人?在這裡鬼鬼祟祟!」

  這夥人反應也要得,一回頭馬上出手,幾把大刀從他的門面、兩側劈來,凶悍非凡。不過可孤是武學行家,這些人固然有勇力,他卻能以身手巧妙取勝,以一斗五,投給對方吃到一點便宜。

  然而也不能小看這一票:觀察他們穿著袍靴,頭上也裹著黑帽巾,一派中土打扮,但那濃眉凹眼,黝暗的膚色,又顯然不是中原人士。可孤非常狐疑,在打鬥中放聲質問:「你們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什麼找喳?不說清楚,我可不客氣了。」

  幾個人卻是裝聾作啞,吭都不吭一聲,一味猛攻。可孤不想和他們歪纏,使出上乘劍法,算定了,十招之內撻倒這五人。

  誰知才出了三劍,擊倒一人,把另一人的大刀卸落地霍然有暗器擊來,是彈丸之類的東西。搞半天他才發現,原來竇小姐在窗後發暗器,但她究竟是在幫他,還是害他?

  她每一枚彈丸打的都是他!

  這麼一搞,倒讓自知不敵的那票人,趁可孤分神應付暗器的當兒,一個個落荒跑掉了,留下可孤在那兒喘氣把他弄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不是那五名殺手,是竇小姐的暗器!可孤氣呼呼要回屋裡,共檢查竇小姐的腦子是不是出了毛病,他會用內功幫她「治病」

  的:忽瞥見黃土地上敵人留下的兵器,他用腳一挑,把刀接在手中細看……很特殊的兵器,刃上有鋸齒,可孤心一動,想起竇家那美婦身上的刀痕,與此吻合。明顯這不是秦王的追兵,而是襲擊寶家的另一路人馬……這時候,猛聽得一聲激昂的馬嘶,登時便見他那匹寶貝的紅膘馬由草棚子衝出來,馬上一個人正是竇小姐!

  這下不必檢查了,這女人的腦子是壞了沒有錯,她騎了他的馬跟著那票人後頭沖,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那樣子不像追敵,倒像要和他們結伙兒落跑!

  這麼「幸運」的事,就讓他給碰上!可孤拔身開始追,心裡卻比什麼都明白,以過雲紅的腳力,又是那樣子發足狂奔,追它一定會追到死……他正悲觀,前頭卻「砰」地一響,有人哎吱叫起來,好像跌了大跤。趕過去一探,棗子林裡,他的紅膘馬停在那兒悠哉的啃葉子,而竇小姐則趴在地上吃土。

  見到主人,紅膘馬搖尾高高興興走過來,挨著他親熱,他笑咧了嘴巴,偷間馬兒:「你是不是不服女人騎你,把她摔下地了?」

  馬兒昂首嘶了嘶,說「是」。

  那一端,竇小姐大發嬌嗔,氣得俏臉都紅了,「死馬、臭馬,居然摔我,壞死了!

  「見可孤幸災樂禍,笑得一把臉都快像那匹馬了,她顫聲說:「你、你還不快來扶我,淨笑我,我要……我要告到你上司那兒!」

  馬上可孤起了警惕,絕不希望回營之後被厲將軍剝了皮,可是他過來要扶她,她卻泥著不起,嗔聲命令他:「抱我起來……」

  「抱……抱你?」可孤又被嚇一跳。

  「我動不了啦,都是你那匹臭馬害人家,頑劣的牲畜,摔得我好痛。」她又一頓埋怨。

  「過雲紅只是不喜歡陌生人騎它,」可孤連忙維護他的坐騎,反過來觀著竇小姐,詰問:「你無緣無故的,幹嘛騎了馬跟著賊人跑?」

  她的種情一陣閃爍,嬌眼轉了轉,然後才說:「還不是剛剛為了幫你,金彈銀彈都用光了,只好拔下玉釵來射敵,結果射中一個傢伙的大屁股,他項著人家的玉釵跑了,我要去追回來嘛!」

  說得倒合情理,然而提到她的金彈銀彈,可孤又惱火了,氣呼呼道:「我在對付敵人,你的彈子全朝著我打,這叫幫我嗎?只怕我頭一個就死在你的彈子下!」

  她出現一種嬌憨的模樣,側頭說:「有嗎?一定是人家太緊張了,失了準頭打到你啦,跟你賠罪就是了嘛!」

  作為一個男人,他能夠和女人計較嗎?就算吃了悶虧,也只能往肚裹吞,否則「男子漢大丈夫」這句話,豈不是說假的?

  那害人精還自不勝嬌弱的委在地上,斜睨著他,等他來抱呢。可孤只得一歎,伸臂把竇小姐抱了起來,他當自己在執行任務,心思端正,沒多出什麼念頭。

  然而,當竇小姐的嬌軀偶入懷裡,可孤感觸到她的柔軟,像引動什麼記憶,一種異樣感覺顫顫地掠過心頭,他有隻手麻了起來……那只在竇家拍上一副女人胸脯的手。

  怎會想到那裡去了?暗地裡,他都覺得尷尬,可是當時掠出窗外,那道綽約的人影兒,卻隱約在他心底蕩來蕩去,不想都沒有辦法,因為她實在生得……太飽滿了!

  頓時,他的胸口和他那隻手,一起都麻到最高點。

  竇小姐仰起臉來瞧他,「你是在發抖嗎?」

  可孤臉皮一陣躁熱。唉,他也真不像話,心胸裹沒一點正氣在,馬上邪念就入侵……他一股彆扭神情,被竇小姐瞧在眼裡,嗤地一笑。

  「一臉恍憾的,也不知道腦子裡歪七扭八在想什麼!」是她故意這麼說,其實短短相處,她早看出可孤是天生忠厚腸子,要他抱,又譏笑他,僅是作弄他。欺負老實男人,是聰明女人的快活事兒。

  果然,他窘得脫口就說:「我只是想到躲在你家大樑上那女人!」

  老天,這不是自己掌嘴嗎?文小姐勾起嬌眼來覷他。

  「想那女人是嗎?怎麼,你對她有意思?」

  「你在說什麼?」可孤大聲嚷著,努力整肅表情,要談點正經事。他抱著她回頭走,他那匹紅膘馬自動跟在主人後頭,也不貪玩。天色漸冥了,卻還見得棗子林裹折枝斷葉,金銀彈子撒了一地,留著方才打鬥的痕跡。

  「那女人……加上剛剛那夥人,就是襲擊你家的人馬吧?你認得他們嗎?」可孤問。寶小姐一下就搖頭。

  「府上遭人襲擊,總有原因吧?又怎麼會址上外族的?」

  竇小姐漫聲答道:「外頭的事,我哪裡清楚?」

  他揚起眉來。「那麼被殺害那婦人呢?她是府上什麼人?」

  「還會是什麼人?媽子下人嘛。」

  她的一問三不知,她那懶慢的態度,都有點可怪,可孤將她迭回到廂房,他懸結的眉心帶著疑惑。卻一直到了第二日,他才赫然知道……這事情當中,出了大紕漏。

  隔日一早,都還未動身,竇小姐人便不見了。

  本來可孤一整個晚上,都在木樁的中生打坐,守著竇小姐的房門,帶了點監視警備的意味。

  一宵無事,他一大早起來梳洗,並央求主人家給他們打點幾日的乾糧,隨後便轉到馬廠去準備坐騎。忙了一圈回來,廂房裡,哪還見得竇小姐的影子?

  才一會工夫,她說不見就不見了。

  居然這種失蹤情節都演了出來,可孤又驚又急,尋遍農舍里外,沒有她的下落。主人家更惶恐,什麼都不知道,昨天棗子林的一場格鬥,早把這戶樸實的農家嚇壞了……他跳上紅膘馬要追,望見四面漠漠的霧氣,一霎十分茫然……他該往哪個方向追?天知道它是遭人挾走,還是自己跑了……很快可孤靈光一現,掉頭往霧中的棗子林,昨天那夥人落跑的方向去,直覺認為這條線路的關連比較大。

  結果都還沒開跑,就見到一條人影從霧裡衝了出來,他驚喜地「咦」一聲,紫衫綠裙,衣帶飄飄,可不就是竇小姐本人?她自己回來了竇小姐卻由他面前「咻」地掠過去,一個招呼也沒打,一下消失在果林的另一頭。

  她造是在幹嘛?晨跑嗎?可孤跨在馬上,摸不著腦。

  很快他聽見-陣的的馬蹄響,霧裹又出現另一團影子,一名戴面幕的少女騎了匹白馬:一壁馳騁,一壁大喊:.

  「你不要跑!你不要跑!」

  一轉眼,也跟著從可孤跟前衝過去,不見了。

  可孤心裡涼了半截,覺得他已經失去做男人的尊嚴,不管是他識得或不識得的女人,都沒把他放在眼裡,大剌剌在他面前一個跑,一個追,好像當他是個白癡……杯中已響起兵器相交,一片剛烈的聲音,他一凜,策馬奔入林子,恰恰見到匹騎白馬的少女,抄著藍艷艷一把長劍,自鞍上飛身而起那凌空的身法無比輕靈,她穿的是胡服,飛動著黃羅織花的長衣,翻出刺繡的領子,袖兒窄窄,腰兒也窄窄,束一條錦帶,條紋待子,足下軟度靴,一副身姿伶伶俐俐,妏美極了可孤心頭猛跳起來,覺得一種熟悉感,認了出來是她!躲在竇家屋頂大梁那女子,竄走之前給他拍了一掌,他沒有用全力,沒有傷到她,她竟又追了來……他驟然間口乾舌燥,嚥了幾下,極力想把她看清楚,偏偏她頭上一頂帷帽,垂下一層翠紗,掩去了面孔,手裹一把劍,身形疾掠,殺向竇小姐「賊女,納命來!」

  她出劍凌厲,慌得竇小姐一邊閃避,一邊哎喲喲的了,「你這女人好凶呀,砍斷我的衣帶啦,惡婆娘!」

  「你才是惡婆娘!狠手辣,連不懂武功的弱女子也殺得下手你給我償命來!」一連串怒道,劍光一展,又是毫不放鬆向竇小姐進攻。

  竇小姐也不含糊,連發幾枚暗器,擋她下來,還不忘與她爭辯,「我沒殺她,是她自己種經兮兮跑去撞刀子的,何況她也不是什麼弱女子她和你一樣狠毒潑辣,抱了花瓶把人砸得頭破血流」

  「放屁!狡辯的賊女,誰比得上你狠毒潑辣,專用暗器傷人!」半空一片叮叮之聲,那胡服少女一把劍,急管繁弦的掃落十幾枚金銀彈子,聽來竟然靈脆悅耳,響鈴一般。

  愣在一旁的是魏可孤。都沒人願意告訴他怎麼一回事嗎?她倆自顧自的鬥嘴打架,他連一腳的功夫都插不進,只得拉開嗓門來高呼:「兩位姑娘暫時歇歇手,有誤會可以溝通,武力不能解決問題……」

  他所宣揚的和平理念,完全沒有受到重視,武打場上,依舊一片如火如荼。她們真的一點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做男人被忽略到這地步,頁教人郁卒呀!可孤長長吐一口氣,沒半點奈何。

  他是內行人,看出來竇小姐儘管點穴、打暗器的手法巧妙,武藝卻只是平平,而這胡服少女,因有一身精良的劍法,又加上來勢洶洶,倒似更勝一籌。

  本來他早該找個空隙介入,截下這少女的攻勢,只因她一聲聲控訴,悲憤莫名,好像含若什麼冤恨似的,使他犯了躊躇,可是,讓她這樣子打下去,也不像個辦法……忽然竇小姐給自己的綠錦裙絆了一下,那胡服少女的劍尖即刻朝她胸前截了去。好狠辣的一招!她沒見貧小姐手上空空的無一件兵刃,擋不了的嗎?可孤急起身子,當然一響,劍已在手。.

  「這位姑娘,有話好說,下手別這麼急。」

  紅抄手一出,用的也不過五成的內力,便將那把藍劍格了開。原來這少女雖然劍術優秀,內家真力卻遠遠及不上可孤,一下給他銷了勢,失去報仇的機會。

  「誰要你多管閒事,臭小子!」她氣得尖叫,一掉身,向他殺過來。

  可孤連連倒退,沒料到她這麼殺氣沖夭的,一方面也是不想和她打起來。他忽瞥見竇小姐指掌閒滾出了歷歷彈丸,趁機要打道姑娘的要害。

  不知怎地,可孤腦中跑過的只一個念頭不能讓竇小姐偷襲傷了她。剎那間的情勢那麼急,根本沒法子多想,可孤一支劍去撥竇小姐的飛彈,一隻手把這胡服少女攔腰一抱,喊一聲,「走!」條忽翻開了身去。

  那少女整個兒呆了,怎麼也想不到可孤會來抱她,他的動作飛快,臂力又大得驚人,她在他懷裹一時動彈不了,轉頭來怔怔著他,兩人的臉僅僅隔層線紗,兩人的喘息拂得那道紗顫裊裊的,彷彿都嗅到了對方的呼吸,那種暖意……可孤心頭像裝了半撫酒,在恍憾蕩漾著。怎麼這少女身上有這樣一種香鬱鬱的氣息?綿綿薰著人,把人都薰醉了,而且,抱著她的這種感覺……真好……他還想透過她臉上的綠紗把她瞧清楚,然而竇小姐人在那頭發出了冷笑。

  「這兩位可真一見如故呀,等不及的就摟摟抱抱起來,郎情妹意的,果真一點也不嫌害臊:「她說得酸溜溜,手扶著一棵棗樹,鬢角沁了點血花。

  可孤抬頭望見了,驚問:「怎麼你臉上流了血?」

  她抖嗓子怒道:「還不都是你!把我要打這惡婆娘的彈子打了回來……」

  這時候,可孤才覺察臂彎裹的少女氣咻咻的在做劇烈掙扎,他臂力不放鬆,她根本掙不開。他臉一紅,忙把她放了,心底一縷模模糊糊的留戀……她的幽香還留在他懷裡,然而她人已閃開了。可孤不好意思再去盯她看,又惦著竇小姐的傷,匆忙回她身邊。

  「傷得不要緊吧,竇小姐?」見她俏臉兒侈咦,都泛了白,一副的委屈淒慘,他作為一個保護她的人,竟讓她受了傷,原因是護著一個對立的女人,他不免要感到慚愧。

  「你還理會我嗎?你這個沒良心的,見了新人便忘了舊人,現下是要我死了,你和那女人才快活吧」一陣嗔罵未完,她竟翻山一把匕首,氣嘟嘟指著他刺了來。

  可孤嚇得倒走三四步,又撞上那胡服少女,她已經回過神,或者還末,帽下的表情是見不到,卻也有一副又羞又怒沸騰的情緒反應,衝著可孤道:「好不要臉的東西,與這賊女同流合污,還敢……還敢來抱我!」全不念著可孤方才抱她躲過彈子,也算一份救命恩情,狠狠一劍便揮向他。

  頓時間左一把長劍,右一把匕首,全那迫殺他,可孤手忙腳亂,一下閃一下擋,還一面叫叫:「哎呀,兩位,我只不過哎呀……只不過想做你們的和事佬!」

  兩女異口同聲的啐他:「和你的頭!」

  這這究竟作何道理呀?可孤問天天不語,給兩女劈來砍去,殺得沒處去,又不能施展出一招半式,就怕一個不小心傷了她們,他不是不知道,這兩姑娘的功夫,遠遠差他一大截子……可是兩個女人殺紅了眼,再不想法子解圍,今天他準會被抬去做酷醬,都給她們剌爛了。急中他生一智,大喊:「不得了啦,你裙帶鬆了,裙子要掉了!」

  只見砍得正起勁的兩女,雙雙倒抽一口氣,住了手,也不知他指的是誰,一行後退,一行吃驚地低頭檢查自己。她兩人儘管版式各有不同,都系有翩壓的腰帶,那胡服少女甚至穿的是褲不是裙,但是這世上有哪個女人一聽到「你裙子要掉了」這句話,不會嚇得驚慌失措的?

  自然,姊妹淘一發現上了可孤的當,都咬銀牙氣得要死,變成聯合武力,一路「臭男人、死男人」的嬌聲大罵,一起向他衝過來。

  這回他準備好了,連足了真氣,掌力一發咕咚一聲,先是內力不足的竇小姐,像被一陣風掃中似的,哎吱叫著往後跌坐在地上,那胡服少女只撐了一會兒,也跟著跟跟嗆嗆的倒退,頭上那頂綠紗帽子飛了出去,她一張臉龐終於整個露出來……一看到她的長相一直想要看的可孤被他自己倒吸回去的一口氣噎住了,目瞪口

  呆望著她,心裡想,這位姑娘竟然生得是這麼……這麼……這麼的丑!

  她一把臘黃臉,倒吊著兩條黑眉毛,那張嘴兒,既不是時髦仕女施大紅口脂的「絳唇」,也不是著色淺淺的「檀口」,而是一口看來很晦氣的烏唇,她的一團髮髻梳得跟堆牛糞差不多像……這時候可孤的心情很複雜,他若有所失的覺得失望,對於綠紗帽下這張臉,與他遐想裡的差距委實太大,然而,他又不自禁打心底對她深深湧起一股同情……可憐兒的,生成這個樣子,她自己一定很不好受吧?活在自卑中,難怪她要戴帽子,垂面紗,不願人家見到她,不像竇小姐到處亮著一張臉,因為生得美,可是美醜一半是天定,就算這黃臉八字眉姑娘直算醜好了,那也不是它的錯,何況她也有它的長處……可孤自在那裡,默默袒護那丑姑娘,竇小姐卻璞嘛一聲笑了,對她的死對頭道:「不是我說呢,你那副尊容……也醜得太厲害了點,」她眼波一轉,瞄了瞄可孤。「把咱們魏哥兒都嚇傻了,嘴巴到現在還合不上來。」

  馬上可孤合上嘴巴,然而那胡服少女已被激得大怒。也難怪她,哪個女人受得了破人嫌丑?說她嚇著女人,那是面子有損:說她嚇著男人,那可就打擊到自尊了。

  「我尊容怎樣?」她忿忿道:「看看你自己,人美心歹莓,有什麼資格說找?你欠的一條人命,我還要找你討呢!」

  她猛躍了起來,像一頭鷹兒騰空,撲向地面的小兔子,一例朝竇小姐的腦門刺下!

  竇小姐花容失色,要閃躲來不及,可孤見狀,也崔然一驚。

  「休傷了竇姑娘」一句話未完,人比聲先到,他因為急,出劍用是了力,兩劍相擊,那少女登時翻倒了。

  一跤跌得似乎不輕,一時爬不起來,在地上喘著,對可孤破口大篤:「竇你的死人頭,呆子!她不是竇姑娘我才是竇姑娘!」

  道下,是可孤覺得好像他的腦門被刺中,他驚問:「你說什麼?」

  她現在也沒空再跟他說,往前一看,變了臉色,大喝:「賊女,你往哪襄逃?」

  原來那一頭的竇小姐,提起身子準備要跑了,這邊的丑姑娘情急之下,抓起塵土裹一枚銀彈子,對準了她後心便打。

  砰地竇小姐重重落了地,被打中要穴,痛得哼都哼不出來。可孤趕過去,急得詰問:「她說的是真的嗎?你不是竇姑娘,她才是竇姑娘,那麼你究竟是誰?」

  然而這個與他處了一天一夜的婉媚少女,這會子已是容包慘淡,淚光盈盈,模樣兒可憐極了。

  「我……我好痛苦呀,魏……魏哥哥,幫我解了穴道,」她哀愁茗,氣絲兒彷彿只牽了-線。「我什麼都……都會告訴你。」

  可孤大為不忍,憐惜著她,應道:「我幫你解了穴道,你可要坦坦白白追出一切。

  「

  當下運功,一掌拍她背心,解她穴道。扶她起來時,還關切地問:「這會好些了吧?」

  她顫然回話,「好多了,魏哥兒,頁要好好謝謝你」

  突然她一手百指可孤的心房要穴,縱使勁道還不夠,被這麼直接一點中,可孤依舊痛徹心肺,兩眼都發黑了。

  而這位「竇小姐」趁機躍上停在林蔭下的白馬,笑吟吟向他們道再見。

  「兩位,我先走一步了,魏哥哥,你要知道我的事,下回再告訴你。」她猛拍馬兒一詞,咯咯嬌笑著,奔騰而去。

  「太可惡了,狡滑的女人!你別跑,給我停下來」丑姑娘一連聲大叫,從地上掙扎起來,追著那團馬煙塵去。

  一見兩個女人都要跑了,可孤也顧不得給自己運氣調元,忍痛撲上去,從後面把那姑娘一抱……好歹,好歹他也得留下一個,不論是其的是假的,竇小姐。

  她罵人和她殺人一樣狠,「你這頭笨牛,天殺的,腦袋糊了的臭小子,你你抱著我幹什麼?放手,你放手呀,短命的!」

  可是,任她使出了渾身解數,可孤那兩條鐵臂就是牢牢箍在她腰身上,絲毫推扳不動。

  他天生有雄力,體型又高大,就算不用內家真氣,本身的力道兒一使,也夠瞧的。

  邢姑娘掙扎釗後來,力氣兒也沒了,嗓子也罵啞了,忽然身子一軟,癱在他懷裡。

  棗林小道,煙塵寂寂地落下來,馬蹄聲早就遠去了。

  可孤懷裹那丑姑娘,若然放聲大哭。

  「你把殺我奶娘的仇人放走了!」

  兩個垂頭喪氣的人,各自拖著劍,一匹紅膘馬跟著走,依舊回到農家來。

  也投進屋去,就在瓜棚底下呆坐。竇梅童眼淚幹了一陣,重新想起來,又紅了眼眶。

  教她怎能不悲慟?僅僅是昨日一個上午,她失去世上唯有的兩個親人,一個是爹爹,一個是奶娘;奶娘死得慘,爹爹又死得冤,只教活著的人悲悲切切,無以為生……這一想,心裡又一陣酸楚,忍不住落下淚來。

  對邊的可孤坐立兩難,看著這姑娘,看著她哭泣時雨道八字眉倒得更厲害,他又是憐憫,又是不安,盡力勸說她:「姑娘也別太傷心了,人死不能復生,總要節哀才是。

  「

  梅童抬起她那鑲滾的窄袖口抹淚痕,啼聲道:「你告訴我,我爹爹是如何在玄武門遇害的?」

  他就怕要跟她描述當時拚般的一幕,唯恐再說一回,震怖傷心又是一回,然而她堅決要知道,他只得咦了氣道:「秦王是計劃好了,在玄武門設下兵馬……」

  「可是」梅童驚道,「玄武門是太子的地盤,怎麼」

  「秦王早收買了玄武門守將常何:太於、齊王和令尊一人,宮門便關閉,太子的侍衛都摒在門外……」:就在臨湖殿側,秦王騎馬衝了來,一箭射中太子,他自己卻教樹枝勾落了馬,差點反過來遭元古射殺,危急間,尉遲敬德所率的七十騎兵,當中一名騎著紅膘馬的青年壯士,一箭擊落元古的大弓,元古隨即給敬德射死了……事後,秦王李世民汲汲要尋那位救他一命的神射手,卻再也不知其去向……「這麼說,你根本是和秦

  王同夥出氣的!害死了我爹,你也有一份!」竇梅童撫劍跳了起來。

  可孤慌忙擺手,「姑娘,姑娘,技入秦王府,我也是無心的,」他將自己在街頭被尉遲敬德收攬而去的經過,簡快說了一遍,又慼慼然有感而言,「說真的,為奪權力做殊死戰的,也屬少數在上位的幾人,底下對峙的人馬,不過是各有追隨,各有擁護,沾上一點利害關係罷了,哪有什麼深仇大恨,得拚個你死我活的呢?」

  但是梅童在喪文之痛的當兒,哪聽得進他的這番申論,抖索著身子,拿劍指著他,厲聲問:「你說,你說你們究竟是怎麼害死了我爹?」

  可孤躲開了一些,重重一歎,耳裡彷彿又聽見那聲淒厲的叫喊……「竇謙救我!」

  那是昨日太子瀕死前的疾呼,兵荒馬亂巾,只見太子身邊唯一的從人,竇賺,奮力想救駕,奈何形勢比人強,他手無寸纖,終於拚不過雨一般射來的亂箭,倒了下來……在那時刻,可孤早冒出一身冷汗。竇謙?這名字在耳邊打響著,驚得他崔然失色。竇謙不就是厲將軍的親家?可孤這趟到長安,便為了要接引這位寶大人的女兒到西域,因何竇大人會跟了太子入宮,在這裡遭到圍殺……聽到這裡,梅童淚流滿面,喊著,「沒一點天理,沒一點天理!」她把劍高高舉起來,可孤忙不迭閃開,以為她又要找他拚命,哪知她把寶貝劍兒往地上一插,然後坐下來哭。

  唉,她那樣子可一點女俠的風儀都沒了,像個小女孩似的,一張本來就生得不盡人意的臉,哭成皺巴巴一團之後,就更不盡人意了。可憐,真可憐……一股對這姑娘的同情和憐意,氾濫在可孤胸中,他慢慢靠過去,伸手輕拍她顫抖的肩,柔聲道:「竇姑娘,你爹真的非常非常英勇,在玄武門,他一個人對付十個人,一點都不畏退,總是盡了忠,雖死猶榮,你該以他為傲的,別再傷心了才是。」

  他本不是擅言辭的人,但出於肺臟,誠心說出來的話,卻是十分的動人。

  或因為如此,梅童一回頭,撞入可孤懷裡,揪著他的衣襟哭得更盡情,眼淚全潑灑在他衣上。可孤慢慢,慢慢舉了手,將她擁住了。雖說只為安慰她,然而懷裡給這少女偶著,可孤卻別有一種溫柔細細的情緒……嗚咽許久,梅童漸收了淚,忽抬頭看他,嗓子有點啞,說:「你身上……好臭!」

  「我身上……」她抱著他哭半天,回頭又嫌他臭,這教他說什麼好?可孤很無奈,還是要講點原因,「這兩天長安趕進趕出的,在玄武門又亂了一場,一直都……」他挪了挪被抱怨的身軀,不甚自在的支吾,「都還沒洗澡……」

  梅童臉上冒出躁意來,惱聲道:「呸!你沒洗澡關我什麼事,告訴我這做什麼?你這人就這麼囉唆嗎?打一開頭就婆婆媽媽講許多廢話!」

  可孤被罵得訕訕地,「我,我只是想安慰你……」

  梅童心頭跳了跳,驀然感受到自己就在他的臂彎,偎得他緊緊的,他一股男子暖熱的氣味包籠著她……一陣羞怯,卻又記起此人和殺死地爹的那夥人是同一國的,由羞轉成怒,用力把他推開,恨道:「誰要你安慰?你這殺人兇手,在這裡貓哭耗子假慈悲!

  我不必你同情!」

  「姑娘別這麼說!」可孤急道,她還是這樣生他的氣,使他深感枉屈,絕不願被她誤會,被歸人「殺人兇手」的範圍裡。「其實關節上,我也試過要救令尊,只可惜,令尊受傷太重……」

  急亂裡,他把傷者拖到宮牆下,倉皇表明身份,那竇謙兄回過一口氣,竭力交代,「快:護送我女兒出京師!」頂上一塊玉珮拽下來,交給了他……眼睜睜見竇大人嚥了氣,救他不得,可孤有說不出來的情急懊喪,又愛他臨死所托,一時間,簡直是急如星火,恨不得插翅舶出玄武門,先搶到竇家去。

  當尉遲敬德拎了太子、元吉的人頭登上城牆,已在宮門外鬧扯來的東宮兵將一見,都扔了武器作烏獸散,可孤乃趁亂設法出了宮門……待他快馬趕到寅府,見竇府一片亂象,還以為自己來遲一步……突地,一隻手討到了可孤的鼻端,梅童嘶著聲質問:「我爹的玉珮呢?」

  他愣了愣,馬上一睜眼。玉珮!他好生糊塗,竟忘了寶謙的遺物!當下忙著搜自己的身,搜出一塊羊脂白玉來,穿玉的寶藍絲繩已斷了,但是待他把那玉珮小心安然奉到梅童的手裡,心中著實鬆了一口氣。

  「這是你爹爹臨終交託之物,所幸沒弄丟了。」他口氣很欣慰,自認對竇小姐有了小小一點貢獻。

  哪知梅童對著那玉珮流眼淚,卻衝著他罵:「我爹的東西為什麼不早一點交給我,到底安什麼心?」

  看來,對他的感激還是有限。

  可孤覺得自己很倒楣,好像他做什麼都不對。沒什麼意思的,去打理被哭濕的衫子,衫上幾道刀痕,是給兩女夾攻時劃上的。他攬起眉頭,一件疑案未明,他問:「那逃去了的姑娘,到底和你結下什麼仇?」

  「她殺了我奶娘!」梅童把玉珮往懷裡收好,一下拾回地上的劍,緊緊抓著,又是一股悲憤之狀。「昨日送多入朝之後,我在院子練劍,這賊女領了幾名大漢,侵人我家,我聽見奶娘呼救,趕回屋裹一著奶娘……奶娘便已死在賊人刀下!」

  那賊女企圖偷襲她沒有成功,反給拂中穴道,當時門外蹄聲疾至,來的正是魏可孤,一夥人起了忌憚,紛紛逃避,就那賊女慢了一步……「你當時在大樑上,為什麼不下來和我說清楚?」

  「一時間,我哪曉得你什麼來頭?」梅童怒叱,卻又哽咽起來,「況且……我一聽說爹死了,整個人心亂如麻,只想趕到皇城去探消息,根本沒心逗留……」

  說著,她兩行晶瑩的眼淚撲簌簌淌下來。可孤不由得一震,心頭驚動,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原來,昨日在竇家廳堂,那一串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水珠,竟是她的眼淚!是她一聽到父親的死訊,當場在大梁淚如雨下……「後……後來呢?」可孤戰慄地問下去。

  「我到了裡城附近,要打聽消息……」

  但那時滿街車馬已經亂成一片,到處有喊殺之聲,梅童哪還能盤桓?只聽說秦王已取得政權,著人開始捉拿太子、齊王之子,她也明白長安不能再留連了。

  擒淚只得又趕回宅裡,胡亂做點收拾,心一橫,決意追上造殺了奶娘的賊女至少這個仇,她還報得了。

  連夜的追趕而來,天才亮,就在棗子林撞上那偷偷摸摸,想溜之大吉的賊女,梅童本來有機會結果了她,偏偏給這魏可孤從中作梗,最後還是又讓她逃去了……事情一弄分明,可孤心底那股子愧疚慚惶不知怎麼說,口裡啊呀啊呀直歎氣。搞出這樣的一個大烏龍,都要怪他不察,正牌的竇小姐被他當壞人,價品的竇小姐他卻從長安一路巴巴「保護」出來,真個是非不明,真假顛倒!

  難怪他隱隱覺得那假竇小姐透著古怪……父親死了,她卻一句話也沒問到,一點也不顯得悲傷,昨天黃昏她的同黨跟到這裡,給他打跑,她不是趁機騎了他的馬想跟著跑?……

  「那女人到底什麼身份來歷?」可孤蹙著一雙濃眉發疑問。

  梅童冷笑道:「這要問你才明白,你可是和她親親熱熱處了一天一夜的!」

  給她這麼一譏,可孤臉上紅了紅,然而他掉過身來,虔虔敬敬的向她拱手賠禮,「一切是魏可孤糊塗,出這種紕漏,委屈了姑娘,昨日在府上多所得罪」

  突地「啪」一聲,厲厲響在可孤臉上,他感到一陣辣痛,才知道丑姑娘賞了一個大耳光給他!他驚詫地跳起來,問:「你沒事動手打我做什麼?」

  梅童臉上顫抖茗一種被冒犯了的,羞惱交加的表情,繃住嗓子道:「你……你這不知恥的小人,昨天伸手碰我的……我的……」

  胸部!可孤不禁啞然,撫著剛受了刑的腮幫子,整張臉赦然火燙起來。坦白說,她打得有理,他能做什麼辯駁?他摸了人家,而且還想了一整個晚上!

  可孤還僵在那兒,梅童也不理他,抱了劍起身便走,去勢斷然。可孤這時反應倒快,趕著在瓜棚外擋住她。

  「姑娘哪裡去?」

  「我哪裡去要你管?」梅童不給他一點好聲氣,然而他體型魁梧,牢牢堵在跟前,她脾氣再大,也只能發在他那片城垣似的胸膛上,怎樣也產生不了應有的效果。「咱們無瓜無葛,我過我的獨木橋,你走你的陽關道,沒什麼好糾纏。」

  「姑娘有所不知,」唯恐你不瞭解,可孤十足耐心地說:「在下是厲恭將軍的屬下,跑這趟長安,是奉了命專程要接姑娘到塞外大營,與將軍會首的,我得負責姑娘的安危去處。」

  「喔……」地,她長長拖了一聲,似乎領悟過來。「厲恭是嗎,你說?」她的語氣柔和得有些奇怪。

  可孤不疑有他,一路說下去,「正是厲將軍,與姑娘訂有婚約」

  不料話才到中途,叮然一響,梅童的藍劍一瞬便抵在可孤的咽喉上,劍尖隱隱刺痛了他。梅童的本事在這裡,往往能趁隙使出快劍,即便是可孤這樣的行家,碰上她,一不留神也會有吃瀉的時候,像現在。

  「我明白告訴你吧」她疾言厲色道:「厲恭這個人,我壓根兒不喜歡,這樁婚事從頭我就不願意,我才不管什麼婚不婚約的!你別再跟著我,否則」她手一推,那劍尖便凶險地陷入可孤的皮肉裡,剌出點血星。「我便殺了你!」

  唯可孤僵著沒吭氣,也別無動作,梅童啐了哼,也未注意到可孤的面色突然一陣陣在發青,劍一收,旋了身走。才兩步,一具龐大的人體像座牆朋掉了,巍巍蕩蕩由她背後壓下來。

  她尖叫著,被壓翻在黃土鹿中,在那硬邦邦的重量之下掙扎,掙扎過半夭,愕然發現是這高頭大馬的笨小子倒在她身上,皆厥過去了!

  在這館舍隱密的內院子,青柳蔭後一間大房,門開得嚴緊,前後都有從人在看守,住的是位嬌貴神秘的女客。

  她才剛坐定,隨意張望了一下,秀眉蹙起來。房裡鋪紅氈,也點著了一籠名香,正冉冉而起,卻也不過如此,陳設粗簡,自比不上她在宮中住處的奢麗舒適……沒人要她這樣子勞動金枝玉棄之身,是她自己吵嚷著要出宮,摩勒兒師父根本不准的,還是推托了文王去說項,千萬保證,這才許了……那玉頓王帶著童心還很重,對於愛女迢迢赴中原,他不是不掛心,卻更興奮,恨不得自己也能暫時丟下宮廷生活,也去嘗嘗那闖蕩江湖的滋味。

  特為挑了一干熟悉中原風土的親衛,手腳也十足機伶的,做她的隨行。頭一回出宮見天地,外頭的世界多精彩呀,一切都是鮮鬧有趣,這位嬌滴滴的伊吾公主端的一路興沖沖,沒一點膽怯厭倦。

  唐時,中國內地居留的外族本來就多,更有各方來來去去的胡賈、胡使和僧侶,到處是華夷相處,司空見慣。曲曲一行人扮成西域的商客,用馬匹運了香料、琉璃和織毯,對外說是要到長安做買賣,一路順風的,全沒發生什麼不便。

  及至到了長安,打聽出厲恭的親家,才吃上苦頭。

  曲曲是負有重大任務來的,行前可也大言淡炎的向文王、師父拍胸脯答應,一定達成這條使命。

  收拾中土一個小娘子,哪有什麼難嘛?曲曲公主追麼想。挾了人回伊吾,不怕那厲恭不屈服在城下,少說也足可擋他一陣,待伊吾向西突厥可汗求得兵力,大軍聯結,到那時候,還容得唐師再囂張嗎?

  本以為是簡單不過的一個活兒,沒想到姓竇的女人那麼潑辣!她瞧她其實也沒什麼大本領,只不過發起狠來,居然他們幾個人一時招架不住她。關頭上,偏偏那姓魏的小子又闖進來,結果陰錯陽差的,姓竇的女人跑了,自己倒被當成正主兒,給那笨小子帶出了長安……想到這段落,曲曲公主斜倚在榻上,不愁反笑,嬌咯咯地。她自小在宮中,嬌寵備受,過慣了稱心日子,對於事事順遂早煩膩透了,如今碰上曲折、碰上變化和不順利,反教她覺得新鮮稀奇,越想越有意思哩!

  此時,房門呀一聲開了,來了個年紀稍長的女子,頭體著高髻,卻披圓領藍衫,穿長靴,做男裝打扮,一臉精明相,請了安道:「給公主打了水來,好梳洗梳洗。」

  這是曲曲公主唯一淋出來的貼身侍女,阿嫦,但她真正身份卻不只是個侍女,他們的隊伍可說是她在領頭。曲曲由她伺候著梳洗,換了裝,仍舊款款回到鏡台前坐下。

  望著鏡裡的自己,忽然思量起來。

  原來曲曲的母親是位康居國的美女,曲曲同母親一樣,也生就了豐服的鵝蛋臉兒,瑩潤的膚色,長長眉兒一雙杏眼,似喜似嗔的,總有一種別人比擬不了的嬌撫之色。

  宮裡頭人人爭相誇耀她,免不了那種阿諛氣味,捧多了,她反而不受聽,覺得沒味道,但是昨晚那叫魏可孤的小伙子,對她說了什麼來著?

  他說爹娘把她生得好,說她用不著點綴,人也夠美的了……誰不知道他只是在哄她,偏偏他那種沒經過半點修飾,直不隆咚的說法兒,進了曲由耳裡,卻比什麼甜言蜜語都還要不同,都還要好聽!

  還不止呢,她剝他衣服尋金靨的時候,他那種憨樣子!後來,他露出衣衫底下健壯的體格……那是曲曲頭一回為一個異性心跳。他還真是個昂藏的男人。

  唉,到這裡,曲曲歎了息……可惜他是厲恭的屬下,是和他們伊吾作對的人,留下他,只恐對他們不利。她是真的不捨得,但是逃走之前,也不能不給魏可孤點上一穴,用的是摩勒兒師父最奇詭的點穴法,據說那是師租的絕學,天底下懂得解穴的,那幾乎是沒有……她不是真想要它的命,卻只怕他活不了,他要真死了,她可會想念他好長一陣子……阿嫦見公主忽然坐在那兒愣怔怔的,起了緩色,也不知怎地不歡喜了起來,為博她開心,便捧起一具尺來見方的鑲金盒子,笑道:「公主,我來幫你貼花子,」仔細從飾盒襄挑出一片花鈾,是嫣紅的梅花形,用口呵軟了呵膠,便可以貼在額上。「你瞧這個好嗎?」

  曲曲公主卻看也不著,手一揮,懾懾說:「不了,你拿開吧往後這些花子、金靨什麼的,我全不用了。」

  那阿嫦捧著飾盒呆在那兒,想不透公主怎麼突然變了性子,平日最嗜愛的玩意兒,一下要去了。

  曲曲只把她支退下去,一個人在房裡,慢慢自懷裹摸出一副金綠錦襄來。現在要對付的,就只是厲恭那小娘子一個人了,摩勒兒師父早有盤算,如果挾持不了她,也有一個治她最厲害的法寶。

  就在這錦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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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32:2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攘開魏可孤青絹的衫子,只見他的胸膛成了一片紫青,而正中的檀中穴上,暈出了三個指頭大的黑印,梅童吃了一驚即使到後來,仍舊驚詫不已,仍舊不能夠置信。

  這樣的傷痕,是教一種極罕有的點穴法所造成,名做「三星指」,天底下能使這手法的,那幾乎是沒有了。梅童知道這些,是因為爹普經仔細告訴過她,而爹正是能使「三星指」的高手。

  怎麼那賊女也會三星指?功力或許不足,手法卻與她爹爹如出一轍!難不成懂得這門武功的,天下不止爹爹一人?可是爹明明說過,三星指使只有師租一家有,師租早已仙逝,也不曾聽說,爹從前還另有同門……爹對於前塵往事,向來難得說上幾句,似乎胸中埋著有一段隱痛……思來想去,半天也不能懂,農家這帶,梅童覺得形勢不妥,急著要走。

  她望著魏可孤許久,凝著一張面色。穴道若不得解,不消幾個時辰,他使會一命嗚呼,要救他,那也得是個能解三星指穴法的人……她能。

  自小跟著爹習武,爹的一身本事,她縱沒能學上十分,也有個五、六分,三星指的點穴、解穴法,算來她也有幾成的實力……但是,她幹嘛救他?這小子一路跟秦王、厲恭,甚至於那賊女,都扯上了關係,她對他的一場惱恨還未能消呢,有這下場,算他自找的!

  這麼一想,竇梅童把那匹紅膘馬的纏繩一攬,撥過身,斷然地就走。

  他整個人是青冷的,死死的,體內卻在滾嘯,氣流、血流像是燙紅的人,五臟六腑裡到處衝撞著,燒過了全身。

  黑壓壓的意識裡,迸出來一些閃爍的記憶……氣血交迸這樣的苦頭他當年吃過,耳邊昏昏的彷彿又聽見了,那蒼老沙啞的聲音,在狠叱著他:「小子,你可要挺住了!老婆子我趁著死前,把畢生獨門的功力盡輸於你,可你得先受那氣血翻騰,倒行逆施之苦,倘若你熬不過,一口氣斷了,送了小命,你也只能怨自己己少了那一點根基、那點福分……」

  頓然那道火流,滾過他的四肢百骸,像是燒著、割著、撕著他,那劇烈的痛楚把他整個人都匝住了……賀婆婆,我受不了啦「噓!沒事的,你好生躺著……」忽然有雙清涼的小手把他壓回去,他滿頭是豆大痛苦的汗珠,被那手兒撫過去,它點住他身上三處穴道,他體內那把火似乎燒得小了點……他昏昏昧昧睜開眼來,眼前一張臉,一張年輕明艷,少女的臉,有著絕麗的眉眼,鑲嵌得深又分明。她看著他,袖情緊張,又似帶了一抹不太情願的關切色。

  「你是……是誰?」他喘茗問。

  「傻子,我是竇梅童還會是誰?」又具那種含嗔的稠子,總像在惱著他,怪著他,可是他每聽進耳裡,心坎兒就彷彿被搔著了一樣,像有一隻纖纖的玉指甲,從他胸口刮過去他哆嗦一口氣,又閉了眼,一時間,軀體上的痛苦油然給一種喜悅的,滿足的感覺壓了下去。

  他就知道,她會是個姣姣好好的美人兒……

  這一帶已是扶風郊區,距長安約莫一、兩百里,煙林漫漫,十分的荒渺。但是梅童自小隨爹爹出人此地好幾回,頗識得一些路徑。

  原來她爹有位方外之交,就在這山裡鑿壁做了道房,修行起來。道士為人帶著古風,梅童就近過來,還盼這一、兩天老邁能托庇托庇。

  然而穿林務崔的來到道房,卻見荊條編成的一扇門半傾下來,屋裡的石九百椅,合著一座香爐,都蒙了塵,才發現道士不知在何時,已出門遠遊去了。

  這也無妨,梅童照舊進了屋,尋出燭火,忙進忙出一陣子。現在,她盤膝坐在那兒,肅肅然望著躺在石床上的魏可孤。昏紅的火光在他胸口上跳著,使那片胸膛看來像在起伏急喘。

  才半灶香的工夫,他的情況便又加劇了幾分。

  梅童對自己板著臉從她在農家把魏可孤千辛萬苦的弄上紅膘馬,趕幾十里路到這裡,又千辛萬苦的,像欠了他似的,把他弄下紅膘馬,拖進這石室來,她始終都是板著臉,不知惱的是他,還是自己。

  她這是在做什麼?這個人合該丟在那兒不理他,為什麼她就不能幹乾脆脆的走掉?偏要回頭又著他,似乎她還真暗暗地在擔心,偏要讓那多管閒事的聲音一陣又一陣扣她的心要是丟下他不管,他就死定了……石床上耶魁偉的身軀猛震一下,跟著又開始抖索。梅童輕喊了聲「唉呀」,跳起來到床邊去。

  沿途她為魏可孤點了好幾次穴,先以為能暫時把他的情況控制住,怪的是,他自身體內卻有一股極強大,又極怪異的內力,每每又把她點的穴衝開來。她不禁懷疑,這小子學的,究竟是哪家子的功夫?

  見他科得凶,梅童連忙又拍了他三處穴道,他卻忽然睜了眼,茫茫看著她,咕膿著問她話。他是失了神智的,但有一剎那,他那雙眼恍憾掠過一抹意識,重又開了眼,唇邊,竟然:有一絲微微的笑意。

  梅童有些發愣,良久望著他。他檀十穴上的三個印子,越發陰深了,一路漸暈到腰部:他的腰窄而挺實,向上擴展成寬且厚的肩膊,那片胸膛有著很硬的質感,像岩石可以敲出聲響來,充滿一種男性美……忽然梅童約兩道目光羞怯起來,閃爍地從這青年男子的身體移了開,卻仍然盯著他,那張古銅色的臉龐……最引人注日的是他一對飛眉,生得濃長,他的一股英俠之氣,都在那對眉上,他的嘴又是有稜有角的,然而飽實的唇卻使那稜角變得柔和了,那眉宇變得可親了:有遠成不了一個剛冷無情的人……梅童摸著懷裹那塊羊脂白玉,心頭一陣激盪爹的貼身之物,還是這個人從玄武門的混亂裹帶出來,完好交給她的,就算她表面上做一副嚴厲狀,內心卻不能不感激他這一樁。

  也許還不止這一樁……想到這裡,梅童不怎麼情願了,卻明白得很,那賊女企圖暗算她的時候,是魏可孤及時把她抱開,躲過那彈子,是他救了她……但是他幹嘛把人家抱得那麼緊,而且抱那麼久不放手?

  被他臂彎緊緊圈住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梅童被記憶襄那股男子烈烈的體溫又包圍了,登時滿臉都在發燙,孩子氣的羞惱起來,抬了靴子去踢魏可孤一腳,便掉頭往外走。

  「賀婆婆」

  他突然大叫,把梅童嚇一跳,回頭見他整個人在有床上劇震,像體內山崩地裂似的。梅童一下忘了羞惱,也不敢再鬧孩子氣,趕回床邊。

  果然,她點的三穴又給衝開,壓不住他。救他要快,她很清楚,其實方才盤坐運氣,她早準備好了。

  把魏可孤從床上扶坐起來時,又累得她抱怨天知道怎麼這小子塊頭這麼大?賀婆婆又是誰?是把他奶成像頭金剛的姆媽嗎?

  找著了一件事兒笑他,梅童開心了,吃吃笑著盤腿坐到他背後去。行啦,本姑娘救你就是,這種舉手之勞……三星指既是梅童的家學,她自不當什麼難事,心情非常輕鬆,雙掌一抬,拍上魏可孤的後心猛然一股內力,把她震得往後跌了出去,很難著的趴在地上。

  這……這魏何孤體內是裝了什麼機關?好驚人的內力!居然在他昏迷之下,還能有如此強烈的反彈!她兩條手臂都給震麻了,幾乎動不了。

  可惡!扶著腰掙扎起身,有點氣急不平地爬回有床,重新回她位子坐好。她不信邪!凝神調了氣,再度向魏可孤發掌又是那股內力,強而紊亂,她頂多抵擋了一下,又被震開來……這回算稍有進步,人只翻到床邊,沒滾下地,不過姿勢上又更不雅了點,像只翻了肚的蛙,半天坐不起來。

  真是豈有此理!她解穴的功法是爹也誇口的,他那什麼內勁,這樣頑強的抵抗她,連著兩次把她彈開!是嘲笑她火候不到家嗎?沒本事料理好他?

  梅童是最不服輸的性子,被激上了,什麼也顧不得,非擺平魏可孤那虎虎有力的內勁不可。就不信她和一個昏死在那兒的人比內功,還會輸給他!

  咬著牙生回去,她頰上起了點冷酷的抽捂。一回不行,就來兩回,兩回不行,就來三回、四回……無數回!總之,她她跟它拚啦!

  他身體表面那種陰惻惻的寒意消失了,但是體內……體內的亂流,卻仍然囂狂,處處灼燒他。渾噩裡,他又感到有一股外來的力量,三番兩次強權人他體內,總和他內在起衝突,卻是固執的,倔強的,說什麼也不放棄。

  終於,內外相沖的兩道力量,在他體內的某一處關道,蠻橫地對撞上了他像體內打起一道霹靂,整個人霍地一震,醒了,顫魏魏睜開眼睛……倒在他身後邊的,一動不動一位姑娘家,不就是竇梅童嗎?可孤氣力衰竭,惶惶然出聲問:「竇姑娘,你……你是怎麼了?」

  得不到絲毫反應,急了,顫手伸出去,正好碰著她的腳,便拉著她那隻腳喊:「喂,喂,竇姑娘,你沒事吧?」

  這……這個呆子!梅童人趴著,哆嗦地咬牙,他讓她敬一歇不行嗎?這大半夜賣了命為他解穴,把打出娘胎以來的力兒、氣兒、勁兒差不多耗光了,現在她渾身是輕飄飄的如煙似雲,想端他一腳也力不從心……也不想想他一個大男人,把人家裙底下一隻小腳這樣抓著,要傳出去,他羞不死,她可沒臉做人了!

  從梅童彎曲的臂彎裹她的臉還埋在那兒傳出一個軟軟的,但相當清晰,值得警惕的聲音,「魏可孤你不把你的臭手拿開,我割了你那只沒家規的手!」

  先以為地出了意外,暈厥過去,現下聽見她說話她說什麼都沒關係;可孤心頭一寬,手鬆了,人也跟著往有床癱下去。

  感覺到不對,梅童扭過頭。「你又不行了嗎?」她慌忙爬回去查看,只見他雙眼緊閉,氣喘得又短又急,臉灰灰的,猶未好轉。

  「喂,拜託你爭氣點!我一晚上幫你解穴,吃奶之力郁搬上了,好不容易才把你中的這三星指穴法衝開來,你要又倒下,我……我可也沒力氣再救你了!」說到後來,那啞了的嗓調,像急得要哭了。

  可孤睜開一隻眼。「三星指?你幫我解了穴道?」

  對於自己內功的路數,可孤豈有不知的道理?不禁一嚇天老爺,她勢必耗盡了自身的真氣:同時他也敏感地聽出她那不尋常的語氣,她對於他……似乎抱著那麼一點關心,頓時他感到一顆心欣喜了起來。

  「竇姑娘……」他歪在那兒,顫然抬起半褪下去的袖子,斷斷續續說:「我袖……裡頭有顆「還神丹」,是專治氣血失調,元種耗竭的絕世奇藥,你幫……幫我取出來罷。」

  「怎麼不早說?」梅童埋怨道,她就怕只救了他半截,接下來功虧一簧,既然有治他的奇藥,總算她可以安心。忙從他袖裹摸出一隻小銀瓶,倒出來機伶伶一顆指頭大的烏丸,果然一股幽沉的異香。

  「竇姑娘,你幫我解穴,耗了內力,床快把這丹丸服下吧。」可孤竭力說。

  「什麼?」梅童眼一瞠,馬上曉得這小子不但損傷了元神,連同腦子也傷了。她自己也還喘著,半叱罵,「該吃還神丹的人是你,不瞧瞧自己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這節骨眼還裝慷慨」

  「不,寶姑娘,你吃」就這一句,可孤也不商量,手一抄,朝梅童的嘴巴扣去那顆還種丹滴溜溜地滾人她口襄。

  梅童噎著似的呆了。這小子不想活了,還種丹便只一顆,她吃了他就沒得吃,沒得吃他搞不好倉死……可惡,她費了那麼大的力氣救他,怎容得他這樣輕賤自己的性命!

  偏偏那還種丹人口即化,稍一躊躇,已在舌下化去了一半,梅童一急,哪還能夠考量?

  奮力地撲上去,一張嘴兒重重蓋上魏可孤的嘴,趁他嚇得口一張,把那半顆還種丹送人他口

  裡,還給了他。

  可孤只覺得眼前亂啾啾的,冒出許多小烏來,這和氣血失調全沒關連。他身體給竇梅童壓著,嘴給她封住,口鼻間所聞儘是她如蘭的吐氣,她雙唇緊緊、密密覆著他,他嘗到一種香澤感,是女人的,她的……滋味。

  他會死。

  就在天旋地轉的片刻裡,半份丹丸嚥下去,忽然小腹開始冒熱,正是還種丹藥力發作了,給人帶來一陣一陣的昏熱怔松,兩人折騰過一番,都支持不住。

  可孤下意識的伸手,把梅童擁在胸前,悠悠閉上眼睛,先沉迷了過去。梅童吃力地仰起頭,待要睜開,卻覺得人一陣胭乏,力氣全失,一倒回到魏可孤懷裡,也跟著昏睡過去。

  竇悔童在搔他,搔得他的胸口又床又癢,好頑皮的姑娘!可孤笑著出手去抓她,喝,炮著了他霍然睜眼,醒來在一個幽暗的石室裡,一條狹小的走道通出去有些光……他懷裹果真有個女孩,原來她鬆了的髮絲鼠竄地敬在他胸口上,夢裹作弄他。

  可孤還沒來得及動,她先蠕動了起來,也醒了,先是半晌沒有反應,忽然在他下巴底倒抽一口氣,一下瘋狂掙扎,一邊叫喊:「魏可孤,你好卑鄙你幹嘛壓住我?你想做什麼?」

  「竇姑娘……」他略有點難喘,微弱地說:「我沒壓住你,是你壓住我……」

  她那玲瓏的身子由他臂間滾了出去,在石床遠遠一端坐起來,攏頭髮拉衣服,人是老羞成怒。

  「都是你,呆頭呆腦的!只有一顆還種丹,吞下便是,自己的命快不保了,偏還要硬塞給我,害得我我」她驟然滿面通紅,說不下去。

  昨夜的整個情景,蕩在腦子裡,她雙唇絲絲地發麻起來,彷彿又和他貼近了臉,兩嘴密合在一起,他的鼻息是熱的,唇也是熱的,又有點軟柔,有點濕潤……她又覺得身子骨沒了氣力,在發軟。

  那些個周章,可孤當然也都有印象,臉孔也燙了,更是訕然,可是想到梅童奮力救治它的那片心意,心頭卻是溫暖的。他吶吶道:「其實昨天晚上,你也不必急成那樣子,那還神丹,我鞍袋裡還有一大包……」

  「什麼?」梅童叫道。可孤已瞥見擱在床下他的皮鞍袋,想必是梅童昨天自紅膘馬上卸下,拿進來的,他下床去翻找,找出一隻油布包。

  「在這兒!」

  掀開來擠得滿滿一袋子的藥丸,即使三代同堂吃到下輩子也吃不完!梅童這時候頭昏眼花,手腳更軟了,全是氣出來的!指著他的鼻子就罵:「你這個人,總把最重要的事留到最後才講嗎?」

  「姑娘請息怒,」可孤連忙向她拱手,「無論如何,昨天多蒙姑娘」

  話陡然一斷,他僅在那兒,曠一雙眼睛呆瞪瞪望著她,走道口一股光色透進來,正照著她,它的臉……黃臘色的,兩道粗眉依然是外八字,不好看的一張嘴,不好著到像是故意塗成那樣子……昨天那副明艷姣好的容光哪裡去了?

  「姑娘,這是你嗎?」他迷迷惘偶問著,有些失望,又有些疑惑,「可是昨兒個,我看到的明明是姑娘一張很美的臉,不是這樣子的……」

  一聽,梅童的面色條地沉下來,跳起來寒聲對他說:「你在作夢,昏了腦袋!我天生這副樣子,你嫌我醜嗎?也同那些好色之徒一樣的瞧不起我?我當你是個敦實的好漢,和別人總有些不同,沒想到你肚裡也只是一副俗腸!」

  可孤回過神,非常慚愧,「姑娘說得對,是我昏了腦袋,必是我於昏沉之中看到了幻象,以為是你不過,我絕不是賺床丑,更不會瞧不起你!」

  「你不嫌我醜?」梅童冷笑。「你指望我會相信?我處處受人嘲笑,被人說得一文不值,全為了這副長相,眾人皆日我醜,你又有什麼不同?」

  「那是他們不識得姑娘的長處,領略不出姑娘動人的地方!」可孤急辯道。

  「笑話,我只是個醜八怪,我有什麼長處?又有什麼動人的地方?」

  「天下人形形色色,沒有完全的美,也沒有完全的丑,總是各有特長,姑娘頭一點:「他一頓,脫口道:「就是身材好。」

  末了一句,馬上引來叱啐,「不要臉,講到人家的身材上頭來!」

  可孤忙著解釋,「我的意思是,姑娘生得亭亭玉立,風姿一等的迷人,是少有人及得上的。」

  那頭靜了一會沒作聲,然後勾起眼來瞟他。「是嗎?那……還有呢?」

  「還有……」可孤兒她眼波靈靈流轉,心一動,虔誠地說:「姑娘眼神明媚有光彩。」

  那對明眸垂下去,被長睫毛掩住了,她低低的又問:「還有呢?」

  他回憶那使他心跳的時候,有些服然吞吐。「姑娘……身上總有一縷芬芳,真真的沁人心房。」

  跟著人也別過去了,背對著他,也不說話了,垂頭捏弄一雙手,由那繡著金鵬鵠的衣領口露出來半截頸子……可孤猛覺得心血洶湧起來。

  她雖生著臘黃臉兒,額上的肌膚卻是白膩膩的,這會兒大約是臉紅著,那頸子也從白膩之中透出一絲粉紅,更顯得粉嫩晶瑩。

  怎地會有這樣大異其趣的差別?可孤心頭想著不能懂,半天沒聲波響。

  梅童回過頭,見他癡癡站在那兒,動也不動,逕望著她,她臉上又一紅,低聲又嬌篤起來:「又一副呆相!骨碌碌盯著人家做什麼?難道那賊女的三星指真把你傷得這麼重,命魂還沒回來?」

  可孤一醒,才彷彿打通了血脈,挪動起關節來,略略尷尬地說:「我已經沒事了,多虧姑娘相救……」他忽地眉頭一鎖,「你說那三星指,究竟怎麼一回事?」

  把那三星指的淵源說了,梅童還是不明白何以那賊女也會這門功法,再三與可孤推敲,也還是摸不出那女人的來歷。

  「對於你,我也納悶,」話頭一轉,梅童問:「你學的到底是哪一路的內功?我幫你解穴的時候,只覺得你內勤飄忽不定,完全抓不到它的走向!而且瞧你沒多大年紀,怎麼就有了這等渾厚的內力?」

  可孤搔搔頭,不大好意思地說:「其實我十來歲才習武,十七歲那年,賀婆婆嫌我鷺鈍,學得太慢,把她的功力灌注給我,她死前對我說過,這門內功與天下不同,乃因它是反向而行」

  「唉呀,賀氏的「反天功」!」梅童跳起來大叫,「我聽爹爹說過,這是武林中一門奇學,僅僅一位傳人;難不成,難不成……「悔童興奮得發抖,揪住可孤的衣服把他搖來搖去,「你遺位師父賀婆婆,便是前朝皇帝楊廣的乳母?」

  可孤頭都暈了,張口結舌,驚嚇地說:「我、我不曉得賀婆婆跟皇帝老爺有什麼干係,她從不告訴我她的身世,也不許我叫她師父,只說教我武功,是為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

  「什麼?」這下,梅童更奇了。「你多大一點兒,怎有能耐救了這位武學奇人?」

  「我碰見她的時候,她已斷了一腿一臂,受傷奇慘……」

  那年的寒春,哀惻惻的,可孤一口氣葬了爹娘,在太行一個慘愴的山村,他才十歲。雙親都是餓病死的。

  那幾個年頭,不要說是太行的山村,茫茫九土,莫不一片慘狀。隋政已爛到了根柢,全因為暢帝的窮奢極欲建宮苑、造龍舟、游江都,每一樣都把老百姓當成豬狗一樣的奴役:為征高麗,在東來海口造船,工人日夜站在水中趕工,腰以下都生了蛆,十停就死了三四停:其他的征戰營造,那死的更多、更慘、更不人道。

  及至中原發大水,漂沒了三十多郡,人民被逼到絕處,開始搶官倉放糧,天下便大亂了。在這土崩魚爛,暗茫茫的時世裡,一個十來歲的山村小孩,像苦地裹一株禾草,掙扎著活下去,一種柔韌的生命力在他身上,同那禾草一樣,在黑塞裡等待破雲而出的陽光……他冒著冷咧風霜走上田隴,田隴幾已荒蕪,但也許可以掘點著根。村中男丁,被朝廷徵調的,多死在外頭,而留鄉的,為在荒年裡討一口飯吃,又都出外做了亂民。正所謂後來隋書所載「行者不歸,居者失業,人餓相食,邑落為墟……」

  走著走著,可孤突然絆了一蛟,荒隴間又有死人,這一具白髮蕭蕭,身形威武,卻與那瘦巴巴的餓俘大不一樣。死人看多了,也不甚怕,他好奇去撥動,赫然見那屍首少了一條胳膊一條腿,血染著壤上的枯草,剛淌下來……他驚叫著要跑,那死人伸手抓住他細疫的腳,他一跌,就跌在死人的臉孔前頭。一雙眼睛瞟開來,怒瞪著他「小鬼,你大呼小叫,是想引那殺手來取我余命?」

  馬上村子口便起了一片刀光馬影,洶洶地喊殺。那對怒眼頹然合上去,嘎聲道:「老命到此休矣……」

  可孤的腳被放開來,他卻沒跑,小小的心胸生出一股義氣,要救這重傷老者。那隴上一堆草桿,他全抱來堆在這老者身上,把人蓋著了。

  還不放心,眼看著殺手便要到了,他忽然跳上草堆,解開破麻布褲子,蹲下來拉屎……一批刀客掩鼻速速通過,追往別處去了。

  揀了一張爛蓆子,可孤將那白髮老者拖回自家屋子,他自己不過是個弱小,這時候一團熱腸的救這老人,無非是純真的心思,惻隱的性子,全忘了自己。

  老者醒來,氣咻咻的,一掌把可孤打得跌出屋子一丈遠。

  「小鬼,你敢作老身背上大便!」

  罵完,人又昏泡去。可孤哼哼啷啷,戰戰兢兢爬回來時,才明白此人為何自稱「老身」。這人一臉橫眉厲目,身架子高大而威武,比起尋常男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卻居然是個道道地地的老大娘!

  她復甦時,一腿一臂截斷處那黑薩薩的傷口,裹著一層又厚又黏的東西,嗅起來嗆得要死。蹲在蓆子邊的小鬼來不及走避,給她一手掐住琵琶骨,半條身子都軟掉了。

  她厲問:「你給老身塗了什麼東西在身上?」

  「山……山頭挖回來的草根子,咱們村裹的牛長了大膿瘡,都塗這個……」

  她愣了一下,驀地厲聲作笑,喘著說:「老身一世榮華,享盡了富貴,沒想到老來落得在山村鄉野,給一個小鬼塗這臭不可當的牛藥!」

  喘了一陣子,她放開他,命令道:「老身袖裹頭有瓶「還神丹」,你摸出來給老身服下。」

  她在給截肢的一剎那,即刻自己開了幾處大穴,始支持到現在,現有這牛膏藥裹住傷口,止住血流,一瓶還種丹服下去,她或可保得住老命。她一生強悍,猶勝男人,雖殘了一艘一臂,要倒下來,也沒那麼容易……幾個時辰後,她忽忽轉醒,見那小鬼捧了只破碗在一旁,膽怯怯對她說:「婆婆,吃點薯根湯……」

  他餵她吃完帶著澀味的薯根湯,卻又另捧了一碗發濁的東西,要摸到牆角去。她鼻端何其敏銳,馬上嗅出一股今人作嶇的氣味,知道不是能吃的,一出手便打翻他手裡那碗湯,一攤烏水和幾塊黑爛的骨頭全潑到地上。

  「你吃這什麼玩意兒?」她喝問。

  可孤呆呆望著地上他的食物,猛嚥著不知是飢餓,還是羞慚,喉嚨裡發出咕嚕吞滾的聲響,半天才懾儒說道:「連署根都……都很難掘到了,我找了一整天才找著那一點,咱們村子很窮,大家沒得吃,老……老村長交代,」他一下哽咽起來,「他一吊死,大家就烹了他的內吃,可是我:我……」眼淚由那張照疫的小臉滔滔滾下來,「我不能!老村長幫我葬了爹娘,我……我不能吃他的肉,我情願挖溝渠泥巴裡的死蛇、死老鼠塞肚子……」

  說完,這孩子嚎啕大哭。

  她聽得是呆若木雞,不能反應,民間的疾苦,她不是不知底細,然而從一個山村小孩口

  中說出來的,這樣的民生慘狀,卻要加倍撼人肺腑,割人的心腸。

  突然問,她仰起白頭,朝空中嘯叫了起來:「楊廣呀,楊廣,你這無道的昏君,你看看你造的天大的惡孽!這豈止民生凋敝所能形容?這是生靈塗炭,死生奇慘呀!你卻在朝中殺忠臣,事與小人為伍,幹不盡那狂暴驕淫的作為築長城、造宮室,幾於無日不奴百姓;征林邑、攻高麗,幾於無地不征丁男!最最荒唐駭絕的,莫過於你三吹游幸江都,四層龍船,金碧輝煌,隨行的嬪妃、七公、群臣、僧

  道蕃客,出船幾十艘,挽船男女八萬人,舶纖相接兩百里,兩岸遠有騎兵朗街浩浩蕩蕩,所過州縣五百里內都須責獻山珍海味,食之不盡,便沿途棄擲。先帝所營,盈積的倉庫,殷實的國力,都教你一個人消耗殆盡,大好的山河,就在你手裹全盤的崩潰掉了!」

  她停下來呸叮喘一口氣,撫胸又道:「我賀璧心愛先帝先後之恩,身為後宮親貴,出身三品,你是我一手哺養長大,理當情同母子,可你荒淫無道,屢勸不聽,老身為天下蒼生故,也饒不得你!可恨此次我隨駕下江都,卻在龍船上刺殺你這暴君不成,反教你今大內鷹爪,一路追殺到這太行山村,只剩半條殘命!黎民之苦,何人得解?蒼天呀,蒼天,莫非你也同這暴君一樣的昏庸、糊塗、不省人事……」

  說到後來,她聲如風吼,字字句句都成了飛沙走石,橫掃四壁,一間破黝黝的小土磚屋子,頓然間搖搖蕩蕩像要整個的給她夷倒!

  本來哭著的可孤嚇壞了,吞住了哭聲,他一個十來歲的鄉俚小孩,哪懂得她的狂呼疾叫是些什麼意思,只怕得轉了身要跑。

  「站住!」

  是那老婆婆的怒喝,同時一股掌風追來,蟲上可孤的背心,他「哇」地吐出一口烏血,倒地的時候,當他自己已給老婆婆打死了。

  他被拖回去,被撬開牙關寒了顆丹丸人口,一股藥香漫過胸腑往腹內去,他懵懂昏睡左隔天到底醒了來,可孤感到通體不曾這麼舒暢過,他食污物,中了毒,昨晚已給老婆婆一掌追出污毒來,自己不知嚴重。老婆婆坐在席上,道貌岸然,不可侵犯,身上穿的赤銅色織錦袍子,血染在綠壽字上已乾涸了,成一種陰黑色。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爹娘喊我可孤……」

  她忽然發出乾啞的笑聲,念他名字:「可孤,可孤兒女可孤,妻子可寡,父母可喪……這種敗壞的時此裡,連人命都可丟!這名字有道理,是你爹給取的吧?你爹有學問。」

  「我爹只是個種莊稼的,沒念過書,」可孤期期文艾道:「沒什麼學問……」

  老婆婆一瞠目,「你爹沒念過書?」厲問著,赫然發功,牆邊一堆斑駁的箱籠,劈劈啪咄碎裂開來,裡頭都是一冊冊久埋了的,帶著陳腐味的書冊卷籍。她一隻鋼一樣冷厲的手揪住可孤的領子,轉他過去看,「你爹沒學問,不是讀書人,為什麼家裡頭幾大箱的藏書?」

  可孤發著抖,又有點迷惑,「我……我也不知道,爹從來不許我碰那些箱子,說裹頭儘是些沒用的東西。我一直想到墊師那兒學識字兒,爹也不答應,他說讀書沒有用,讀書人救不了天下……」

  她感到一陣心有慼然,問:「你爸叫什麼名字?」

  「魏博文。」

  「魏博文?太行魏博文!」她臉上起了變化,「莫非你爹便是當年朝中的門下侍郎魏博文?曾因為當朝無道,忠心耿耿上了一紙諫疏,竟讓那昏君當場在殿上廷杖,差點給活活打死……」

  「不,我爹不是什麼郎,我爹只是個種莊稼的,」這個老實孩子顯然經過許多次告誡,一律是標準答案。他卻又偏了頭想,似乎還記得點什麼。「不過很久以前,我家住熱鬧的大街,爹每天要到一處叫做「朝廷」的大城去辦公,有一天爹卻給人抬回來,全身都是血,腿也破了,在床上養了好久的傷,後來,我們就回到鄉下老家,耕起田來……」

  她望著可孤,發浩歎。這孩子是忠良之後,如今卻成了目不識丁,孑了然無依的孤兒!

  這天可孤又從山邊挖回來大把草根搗藥,賀婆婆問他,「這一帶山林還算蒼深,山上該有些獵物吧?」

  「偶爾看得見鹿影子,可是她們見人就跑,我抓不到。」村中無壯丁,山裡縱有獵物,婦孺也沒有打獵的能力。

  賀婆婆以指割地,列出一些奇怪的線路,並授他要訣。「你照這些步法走,三、五十遍練熬了,上山走這步法,自可無聲無息接近獵物。」

  可孤正處於一個最易受到啟發的關節上,他天性單純,而且肚子娥,救他什麼,他學什麼,學得很快。隔天他深人山林,才花一天的工夫,便興高采烈拎回了一隻野兔!

  當晚賀婆婆突然出手抓他肩膀,捏他幾處骨骼,痛得他眼睛都花了。然後她表示滿意。

  「小子筋骨不錯,是學武的料,老婆子可以教你一點武功……」

  「武功?」開章明義追麼講,把可孤嚇一跳,「我不學武功!爹交代過,不許學文,不許學武,只種莊稼,什麼都不要懂」

  他猛被揪回去,賀婆婆的指爪鎖住他的肩脾骨,她冷笑道:「什麼都不學,什麼都不懂,不學無術,任人欺侮像這樣,是嗎?」她手一掐,他細瘦的身體便劇顫起來。

  然而他還是堅持,「不不學文、不學武,爹交代過……」

  「你爹經那昏君一打,頹喪失志,成了廢人,你也要同他一樣的作廢人?」她怒道,掌力一使,可孤幾乎痛暈了,她通著他問,「小子,學不學?」

  「不學!」可孤牢牢奉守父親的教誨。

  賀婆婆大怒,「好一個沒出息的東西,既然你想當廢物,老婆子這就廢了你!」

  一掌打下可孤的天靈蓋,他眼前一黑,人便倒了地。

  不知過多久,悠悠醒來,眼睛還末睜開,嘴裡已經是咕咕膿膿的,「爹說的,不許學文,不許學武……」

  一個寒森森的聲音問:「你爹也不許你救人嗎?」

  張了眼,賀婆婆倚在那兒冷看著他,「爹娘你救不救?村人救不救?老村長你又救不牧?村頭鬧饑荒,老村長都吊死了,是也不是?」她問,「村人煮他的肉吃,把他吃完之後,又該如何?再殺一個人嗎?還是大夥兒活生生等著俄死,連你也一樣?」

  可孤湧出滿眶淚,一臉可憐茫然的模樣。

  「如果你有點身手,可以人山打獵,得了獵物,可以分享村人難道你爹會不許你這麼做?難道你爹會希望你和大家一起餓死?」

  自那一天起,可孤開始練箭。

  賀婆婆激他的一番話,還來不及顯出它的道理,大局有了劇變滯留江都不歸的隋惕帝,給叛將宇文化及一夥人殺了,萬乘之尊,終死於一夫之手!

  消息傳來,賀婆婆放聲狂笑,大叫:「可喜可賀,天下有教了!」轉眼,卻又俯地倒哭,久久不能停止。

  從此,對可孤的督促越發嚴格,揀出魏文箱籠裡的經卷,教可孤讀書,並授他各家兵法。七、八年之問,可孤脫胎換骨,成了一名文武兼修的有為少年。

  那時候,中土仍是翠雄割據,一片混亂的局面,賀婆婆為便可孤早日出去發展,把一身內力盡輸於他,然後趕他出門。可孤卻跪在門檻上,流淚磕頭道:「可孤願奉養婆婆到天年!」

  竟使賀婆婆怒不可遏,大罵:「不爭氣的東西,學武是為了行俠,學文是為了濟世,你現放著一身本領,不濟天下,卻要死賴在這兒,婆婆媽媽的一副軟骨頭,白費了我這些年對你的苦心調教!」

  她抄出一本本厚厚的兵書經籍,紛紛朝可孤砸過來。饒是她砸得手軟氣喘,砸得可孤頭焦額爛,他依舊跪在那兒,寸步也不移動。

  她氣索素的歇了手,縱使她嘴上罵他,心裡卻什麼都明白,這孩子是軟心腸,硬骨頭軟心腸使他放不下感情,硬骨頭卻又使他要堅持到底。到這裡,她只有一步路走了。

  第二天,賀婆婆便自斷了筋脈。死前,不許可孤哭出一點聲音來,依舊凜然對他做最後的交代:「走正路,尋明主,盡一份心力救百姓…。:「

  可孤葬了賀婆婆,墳前拜了許久,淚都不止。終踏上征途,投入名滿天下的大軍事家李靖摩下。那年,可孤十八歲,唐達元才七年。

  陽光曬進來,便便這石室有了一種鮮暖氣,可孤從記憶裡悠悠走出來,拂著身上一股陽光,輕聲道:「喔,出太陽了……」

  回頭卻著見梅童淚流了滿臉,他怔怔問她:「你怎她哭了?」

  被他一問,梅童別過身去,淚落得更洶湧。她是哭了,哭一個長者剛傲凜烈,把深情埋著:哭一個孩子在亂世裡,淒淒求生,那樣子的熬過來:哭他子孑然一身,而今,自己也同他一樣了……沒爹沒娘的,她能往哪裡人呢?難道,真由著他把她帶往西城,由著他把她交給厲恭,嫁了厲恭……心一聳然,梅童跳了起來誰要嫁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沒有那一鏤情意,沒有那一種愛的感覺,走到哪裡都願意跟著他,被他照顧也照顧他,這樣親然要相守的心意,誰能夠和一個人在一起,把一生托給他?

  然而,她也知道厲恭沒什麼可挑剔的,一年前在東宮的中秋筵席上,厲恭剛從北方打了勝仗回來,受封得賞,妹子又是太子的愛妾,他自然是東宮紅人,少了一房妻室這點缺憾,馬上由太子給成全了。

  每回想到道裡,梅童忍不住便要踝腳。都怪她自己,跟爹進宮去湊熱鬧,忘了出去露臉會招來的麻煩!

  當時太子瞧過她一陣,和厲恭相互點了頭,便對她爹笑瞇瞇的擎起酒杯來,通:謙,由我來為令女兒牽一門親如何?」

  她爹能說不要嗎?即使她爹素知她的性子,勉強來的婚事,她一定不情願,然而滿庭賓客都已笑轟轟的把酒喝了,鬧著道賀起來……一個莫大的疤搭橫在心頭,一年來,梅童一直要設法開脫這件婚事,法子還未想出來,厲恭卻從西域派人來了。

  梅重回眸,瞧見可孤魏毅立著,那陽光煥然照著他,他臉上的神情是篤實的,一身都是英氣,想必厲恭一定很信得過他,才指派他來。然而……為什麼要是他?偏偏不是個惹人厭、讓人沒感覺的人,偏偏要是他?

  突然梅童感到心上一陣刺痛,一種奇怪的情緒,自己也不能分辨,使她衝著他叫:「你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替厲恭辦這件事?你不知道我不願意的嗎?」

  不知她因何生起氣來,可孤迷惑地間:「竇姑娘,你在說什麼?」

  「我」她把地踝了一踝,抱了劍說:「我要走了,我追我的仇家,你回你的西域我們分道揚鑣!」

  她去得那麼快,可孤才追出那扇荊門,已看不見她的影子,他心頭落下去,感覺自己一轉眼失去了她。

  林崖靜寂,徒然來了聲驚叫,可孤的胸口一繃是梅童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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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32: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可孤追人一帶杏樹林,地上草葉紛紛,俯了個人,像被制住了不能動,正是梅童。

  他趕過去,她忽然回頭,驚惶叫道:「不要過來,有陷阱」可孤卻快了一腳步,踩中她身邊的草藥堆,只聽得「咻、咻」的數聲,一團繩索從他腳下彈起,連環套似的將他通體捆住了。

  跌在她身邊,顧不得自己,先自問她:「你沒事吧?可受了傷?」梅童怎會聽不出他那種急切關心?雖落在險境裡,心兒也不由得甜絲絲的她才搖了頭,卻有一陣窯翠的衣裙聲,有條人影自一株分叉的野杏樹後,姍姍轉了出來。

  「是你!」梅童油然怒道。

  抬頭望過去,可孤跟著心頭一撞是那神秘姑娘,穿棗紅色的心袖花錦衣頭上梳個懶懶的堆雲髻,一支銀絲編的步搖臀在黑雲裡,隨著她搖曳生婆,即便她是仇敵,可孤還是不能不心跳的想,這姑娘比前番見到的,還要更美了。

  她一雙美目投到可孤身上,乍然露出個又驚又喜的表情,喊著,「魏哥哥,你沒有死!」

  馬上她又蹙了眉怎麼她功夫這麼差勁,三星指如此狠手法也沒把他點死?還是……冥冥中她也不想要他死,下手的時候不知不覺放經了點?想必是這樣的。

  自己有了解答,曲曲公主吟吟笑著靚:「我一直懸著一顆心呢,還好你沒死,我可鬆一口氣了。」

  見她害了人又一副喜孜孜的模樣,可孤又覺得可惱,又覺得可笑,叱責道:「你好狠的出手,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竟要置我於死地,要不是竇姑娘相救,解我穴道,我一條命早不明不白送在你手裡了!」

  那雙美目一瞳,曲曲驚道:「她解你穴道?」

  曲曲轉過頭去,梅童也正瞪著她看,兩女同時喊:「你怎麼也會三星指?」

  梅童恨她恨得牙癢癢的,冷哼一聲說:「三星指是我家學,我打小跟著父親練,可熟悉得很!」

  倒退一步,曲曲對著她搖頭,「這怎麼可能?我師父說三星指法,天下唯他一家,別人沒有……」

  「你師父是什麼東西?」梅童鄙夷道。

  「你敢對我師父出言不遜,」曲曲很是氣憤,「我抓你回去見他,讓他老人家收拾你!

  來人」

  杏樹林後霍地出現四名武士,黑巾裹頭,濃眉凹眼,都是胡人。可孤等的便是這個時機,蓄勢一發,「啪、啪」幾大聲,不但繃斷了捆住他的繩套,也一併把梅童身上的束縛扯開來。

  他是同時間對付那四名武士,掌力連發,把幾個沒防備的傢伙彈昏出去。身後又起了聲驚叫,這回叫的不是梅童,是那姑娘。

  顯然她也是仗自己這邊人多,又設了陷阱,輕了心而沒有提防。梅童抖開繩子,出劍攻向她,眼看一劍便要刺穿她的咽喉。

  可孤急喝:「不可,竇姑娘」他掠過去,一把長劍合著劍銷橫出去,格開梅童。

  梅童退了幾步才收住身子,忿然叫道:「你為什麼攔著我,不讓我殺了這賊女?你這樣護這女人,難道」她的聲嗓兒一尖,沉下臉去,「難道你心裡喜歡她,捨不得我把她殺了?」

  「我……」給梅童這麼一質問,可孤一時有些啞口。

  他本來的意思是,該先把這姑娘的來歷目的問清楚,再做處置,可是看她在劍下一副驚楚的樣子,他也有些不大明白,自己是不是不忍心見她一劍就給刺死了。

  那姑娘躲到他背後去,把他當座靠山倚著,與梅童鬥嘴,「他喜歡我又怎樣?你見不得他喜歡我嗎?瞧你那股醋勁兒,莫非你心裡也喜歡他?」

  梅童捏著拳頭,兩頰熱烘烘,罵道:「誰像你這麼不知羞,衝著男人就說喜歡!你喜歡他,我可我可」

  一句「我可不喜歡」,支吾半天,偏偏說不出口,卻惹得曲曲在可孤後頭嗤她笑了。

  「哎呀,竇姊姊,你想要口是心非也不成,不如坦白一點,喜歡一個人就直說了罷,」

  她譏她幾句,粉臉湊上可孤肩頭,拿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望著他,「咱們兩個都喜歡他,就不知他喜歡的是誰?」

  這下,連可孤也窘得耳根子都紅透,待要反應,梅童已經揮劍而來,羞惱得不得了。

  「賊女,滿口胡言,再不收拾你,你越說越不像話!」

  曲曲嬌聲喊起來,「魏哥哥,救命呀!她要殺我啦,你不攔住她,我可沒命了!」

  誰給她那樣千軍萬馬似的大叫,誰都要心慌意亂起來,何況可孤造個軟心腸,聽人切切求救,怎麼也沒辦法不理會。一時他也忘了要記仇,只顧擋著梅童殺騰騰的來勢。

  「竇姑娘,你先別衝動傷了她……」他急道,橫山一臂屏護曲曲,依舊合著劍鞘揚劍,一記就把梅童連人帶劍的震開去。

  劍落了地,梅童人摔在一株細樹幹上,樹折了腰,她也掙不起來。摔得這麼重,因為可孤對她使了內力,他不知道,梅童見他身擋特耶姑娘,出手根本不敢用力,他真一發功,她只有巴巴挨他打的份兒。

  一個動作兩句話,都在護著那姑娘,現她躲在他一條胳臂底下,完全一副小鳥依人之態了。梅童倚著細樹兒,氣得渾身亂顫,那樹上的弱枝也跟著顫抖,她從牙縫迸出話來:「魏可孤,你這糊塗蟲!這女人無故殺我奶娘,又對你下毒手,累得我千辛萬苦才把你救活,現你見了她,就鬼迷了心竅,全忘了孰是孰非,看這樣子,你是真給她迷上了,和她同一個陣兒、一個鼻孔出氣,按著就要聯手反過來對付我了!」

  原來氣虎虎的一番話,說到最後都變成委屈怨怒,充滿了傷心,她一對眼睛,可孤誇過的,說是「明媚有光彩」,也顫顫地在閃動,就快迸出眼淚來了!

  見梅童那麼一副淒楚樣,可孤就像一顆心給人揉過去,頓時疼惜起來。也自驚覺到,剛剛出手似乎重了點,沒傷著她,也一定把她打痛了。

  望一眼身邊的姑娘,此刻顧不了她,幾大步趕到梅童身旁,一邊扶一邊說:「不是,竇姑娘,不是這樣……」急於解釋,口舌卻不太靈便。

  梅童不領他的情,拿肩膀頂開他,人卻立不穩,反而摔進他懷裡,氣憤的眼淚忍不了,滾滾落下來,急得他想伸手去替她拭淚,又不敢唐突,懊悔釀成誤會,只得低著嗓子又道:「你誤會啦,真的不是這樣……」

  後頭,又是嗤地一聲。曲曲公主跳上分又的杏枝幹坐著,微微冷笑,瞟著梅童。

  「你以為你把他救回來了嗎?事情可沒那麼簡單,那三星指經我師父一、二十年的苦心孤諧,威力早勝過當初,如今解穴,少了我師父的獨門解藥,那也是白費心機,再發的時候,死得更快!」

  一聽這話,梅童呆了,一下掙出可孤懷裡,來不及抹去淚痕,便急叱道:「你在編派什麼謊話!我一輩子沒聽我爹說過,解三星指法,還得配上解藥!」

  可孤本人沉得住氣,梅童卻變了臉色,比他要急。

  曲曲也不答腔,只慢條條地,從腰際解下一副金線錦囊,翹著指尖拎起來,向可孤招手。「解藥在這兒魏哥哥,你過來,我把解藥給你罷。」雖是對可孤說話,她一雙眼睛卻只管盯住梅童著。

  這邊沒動半步。可孤暗想著,昨晚經梅童解穴,服下還神丹,今早一番運氣行動,沒絲毫異狀,他還是站得和大樹一樣,對這姑娘的說辭,又是給她騙過了的,也不那麼相信……既然不信,曲曲把俏臉一撇,哼道:「不識好人心,那就算了,可別說我兒死不救!」

  說著,她輕巧地翻過杏枝幹,又忽然回頭,對梅童英靚,「對啦,竇姊姊,你若要魏哥哥喜歡你,就別再拿這副可怕的尊容嚇他了。」

  話裡有弦外之音,可孤沒能意會,她已條忽往林中遁去,林中影幢幢,是接應她的人來了。

  「你別走」梅童大叫,空手追上去。

  杏林裹,曲曲的紅衣,梅童的黃衣,交錯在一起,可孤還未趕到,聽得啪啪幾掌,黃影子跌落地,紅影子被簇擁著,飛風而去。連同幾名昏躺在地上的武士,也都不見了。才一瞬間工夫,一批人走得乾乾淨淨。

  「竇姑娘!」可孤驚呼,見她倒地,以為她遭了不測。

  她動了動,總算仰起了頭,可孤急急過去將她扶坐起來,發現她背上給刀劃了一線,她卻不理,伸出一隻手,掌上赫然是那副金線錦囊。

  「我搶下了她的解藥。」她聲音顫著,臉上卻極欣然,因為得了解藥而安心。

  可孤胸口一熱,曉得她都是為了他。可是看她索索動手,就去解錦囊,他卻起了警戒心,一種不妙的直覺;行走江湖,常靠著直覺來保命。可孤忙阻攔她。

  「不要,竇姑娘」

  遲了。金絲帶一拉開,錦囊裹一個玩意兒演人梅童手心,一顆陰沉沉的石頭,像塊炭似的,突然間變重,重得離奇,梅童手一沉,差點掉下去,及時用了雙手才把它托住。

  瞪著它,梅童訝然驚奇,片刻間明白過來,臉色垮了,罵道:「給她騙了,根本沒有解藥!」

  就是覺得不對,可孤急著說:「快把這玩意兒去了」

  卻來不及,驀地只見一團黑霧捲起,那石頭化了,沒人梅童的手心,她驚叫起來,一團霧條忽把她籠住。

  「竇姑娘!」可孤向霧裡撞去,不料像撞上銅牆鐵壁,整個人震開來。他背樑上冒了一陣陣寒意,滿頭都是冷汗,聽得見梅裡在霧裡頭叫,卻看不見她,也救不了她!

  怎麼會這樣?

  然而一眨眼,雲消霧散,不留一絲余意,只有四周的杏枝在風頭上搖動。梅童跌坐在落葉上,喘著,一副錦囊掉在腳邊。

  「竇姑娘,怎麼一回事?」可孤問。

  她顫抖抬起頭,一臉茫然,「我、我也不知道.,…。」她要掙扎起來,忽兒身子一軟,又倒下去。

  匆匆回到道房,把梅童輕放在石床上。她昏著的,背上那道刀痕冒了血,沁紅了黃羅衣衫,這傷,想來是在搶那姑娘的解藥之時,給劃上去的。所幸只是小傷。

  但那團黑霧卻嚇壞人了!可孤鑽著眉頭想。整個情況太詭異,這夥人顯然不是尋常的仇家,要害梅童的用意很明白,那姑娘存心要騙梅童去搶錦囊,梅童果然上當。都怪他保護不周,才讓地出了意外。

  他心頭慄慄地,趕緊自鞍袋取出裹傷的金創藥,隨即輕將梅童翻身,卸下她的黃羅衣衫,露出來除一道細細的刀痕……竟是一片艷膩絕倫的雪白肌膚!

  可孤登時動不了,血潮在兩耳間寶轟隆地向,都有傻了……他不會又在作夢吧?誰能夠想像,梅童一張黃臉底下,有這樣一身的冰肌玉膚?

  他心跳不止,迷迷離離伸了手去,就快觸到她時,猛一回神,手縮回來。不由得滿面愧惶,暗罵了聲「該死」,怎可以做出這非分的動作來?

  忙拿巾於為她拭清了血跡,裹上金創藥,重新把她衣衫披好,從頭到尾顫著手,心跳都沒能回穩。

  瞧她人在昏沉中,還是變著臉兒,一股對她打一開始就有的憐意,又在胸中鼓蕩了。可孤說不上來,怎麼對她特別有這種感覺?她雖然常常帶一副倔強、激烈的態度,但心地是溫暖、善良的……救他、治他、為他搶解藥,對他的好,每一樣都使他感激,記在心裡,然而,卻也使他產生一片難言的惆悵……他可沒有忘了,她是厲恭將軍訂了親的妻子,把她交到將軍手上,是他的職責……這麼一想,忽然一股苦悶沉重,壓止了心頭。這般強烈的情緒把他自己嚇一跳,猛從床沿立起一陣痺鑾鞭子一樣抽過全身,「砰」地一重聲,可孤整個人倒了地,手腳掙動著卻起不來。差不多是同時,走道口影子推推擠擠,闖進來一夥人。

  「這小子倒了,曲曲公主果真料得不錯。」是胡語。

  「快,把有床上的女孩捆了,我們馬上走。」

  七手八腳的,把梅童從可孤身上抬出去。另一人問:「這小子呢?」

  「不管他,橫豎他撐不了多久,對咱們伊吾有用處的,是她厲恭的小娘子。」

  倒地的可孤還有意識,聽懂了那幾句胡話,心裡駭絕,拚了命半爬起來,像喉嚨裂開一樣的吼道:「把竇姑娘留下」

  一隻靴子硬狠端他回去,腳步紛沓,一夥人挾了梅童,揚長走了。可孤滾在地上,體內像大火燒著,身上卻淋淋迸著冷汗。

  他總算曉得對方的來頭,他們的目的了。但是,他的腦子逐漸地泛黑,生氣一點一滴的在消失。

  那姑娘沒有說謊他被三星指點著的人,沒有全解,現在再發了。她的聲音光也似的,閃過他昏暗的腦子:三星指再發的時候,死得更快!

  天還未明,又飛著細密的兩霧,得靠廊下的鵝黃大風燈照路。一匹匹的緩羅綢緞,精麗的中原織物,用漆布包好,搬上馬匹這是西向的道上,最重要的商品,銷路遠達波斯、大食和棘林,一行人既扮成商賈,就少不得這些配置。

  「那小娘子呢?」問話的是阿嫦,依菁是青衣男裝打扮,非常俐落的身段,督促眾人的動作。

  「喏,」為首的大漢也做商人的裝束,朝一隻大麻袋哎下巴,「對了嘴,綁了手腳,和幾大疋白練捆在一起這樣款待她算周到了。」他嘿嘿笑幾聲。

  阿嫦點頭。「等公主準備好,就可以啟行了。」她掉頭上階,往大房要去伺候公主。

  在房門口站班的衛士卻面帶倉皇,「公主沒回來,」他慌張地說:「公主入夜一個人出門,不許我通報姑娘,否則要搬我的腦袋!」

  「什麼?」

  聽阿嫦直衝雲霄的這麼一聲尖叫,那衛士一下明白了關於他的腦袋,不是給公主搬掉,就是給阿娣搬掉,總之他是逃不了的!

  震驚下,奔人房間一著果然空蕩蕩的不見曲曲公主的人影,鏡台上一隻錦匣打開來,裡頭原有的一袋酒和一枚藥盒,全都不見!阿嫦身子軟了半截,倒坐下來。

  這下糟啦!公主回頭找那姓魏的小子去了叨叨勸了她一晚上,甚至威脅回了伊吾,要上告摩勒兒國師,她還是不聽勸,不顧其嚴重後果!阿嫦太清楚那三星指的厲害,最厲害的卻是解那三星指的「火酒凝冰丸」,藥力發散之時,會使人亂性!

  為什麼公主偏偏要去救他?

  有人拂觸著他。

  一縷香氣撩動他的知覺,他扭曲了身子,由於強烈的抽震。任何外來的擾動,都使他戰慄得更厲害。

  那人半歎半怨地說:「折騰成這樣子,誰叫你不信我呢,解三星指是需要解藥的……」

  一隻香滑嬌小的手撫摸他的腮幫子,輕呼呼的呼吸,就在他臉上。

  他於昏沉中轉出一絲清醒來,喃喃喚:「竇姑娘……」

  一聲嗔叱,「竇姑娘,竇姑娘你心裡就只有她,再沒別人了嗎?」

  他被罵醒過來,一驚,睜開眼茫望著一張豐澤美麗的臉蛋,一抹暈紅的火光曳上去,使得那臉上的兩道眼波盈盈欲流……他陡然坐起,把她的手腕抓住,大叫:「賊人,伊吾來的!」

  他好大的力量,曲曲公主嚇一跳,掙脫不掉,連點了他肩頭的肩井,和手肘的曲池兩穴,他才鬆了一股勁,又癱回去。

  「我巴巴地趕來,你還把我當敵人!」曲曲怨道。

  「你……你本來就是敵人,」可孤喘著,神智是一陣白,一陣黑,眼前忽然看見戰場,喊「起來,「伊吾狡兵,別走看我厲害!」

  見他人已恍憾散亂,曲曲不由得嘀咕:「你還要打!看看你再晚一步來,你就要沒命了!你與我為敵,我本不該救你,就不知怎地,牽腸掛肚偏是放不下你,回了伊吾,摩勒兒師父要責要罰,我……我也只好受了,誰教我碰上你這個冤家!」

  咕咕儂膿,自說自歎了半晌,她拿著駱皮酒囊挨過來,扶起他的頭,便將囊中物灌入他口裡。又毒又辣的汁液割喉似的滾過咽頭,他嗆得半個人從地上翻起,嗓子都嘶啞了,吼著:「什麼毒物?又要害我!看掌」

  吃了他一掌,曲曲跌到牆邊,差點撞暈了。這小子怎還有如此強大的內勁?曲曲很感到震驚,卻也無暇細想,急忙爬回去,伸手點他一個麻穴,制服住他。

  「好糊塗的小子,這是解藥,不是毒藥!」她迅速掏出一枚犀角刻花盒子,剔開盒蓋,把一顆砰冰似的丹丸倒入他口中。「火酒凝冰丸,冷熱交蕩,才能把你鎖住的穴路衝開。」

  那酒和著丹丸一下喉,就像一股熱流般,在可孤週身遊蕩起來。他躺在那兒,胸膛半敞著,咻咻地呼吸起伏,像醉了酒,兩顧燒得紅紅,臉龐顯出一種奇異的英俊之色。

  曲曲捧住他的臉,對他說:「你可別忘了,今日是誰念著你、誰來救你的,這片情分,你可要明白……」

  可孤眼皮顫瑟地張開來,呢喃道:「公主……曲曲公主……」

  「是我,」她的嘴悄悄湊近了,「你要把我記得,把我放在心上……」

  她情不自禁去吻他的唇,它的唇極其灼熱,他身上有著風沙和男性的氣味,使她又有點顫抖,又有點興奮,一顆心悻悻跳起來……她本來就有西域女子熱情媚艷的天性,一旦碰上這樣一個英姿颯爽的小伙子,他又不同於她在伊吾宮中所見,那些油滑作態的男性,因而特別地使她心醉,更不能拘束自己。

  現在,他的身體一片酒暈,冒著熱度,曲曲著了迷般,一雙手滑過他的頸項,探入衣裡,摩准那一片發紅髮燙的胸壁,像個孩子,好奇迷戀,背著人玩……可孤體內果真是在冷熱交蕩,一陣強過一陣的聳動,突然間他好像再也承受不了,大作呻吟,胳臂一張,把胸前這個女人狠狠地束住。

  被點著的麻穴衝開了,體內千百條血路滾滾奔騰起來。

  曲曲驚叫了一聲,本能地掙扎,竟絲毫抗拒不了他的力量。他抱著她一翻身,便將她牢牢壓在地面,虎視著她,他那眼神,燒得像兩國黑火,迷亂生煙……迷煙中所見,漸漸是一副絕麗的媚眼,容光秀艷,從他作過的一個夢裡走出來,他喜得心頭一蕩,把她抱得更緊,低喊:「梅童姑娘……」

  「魏哥哥!」

  一聲喘叫,他一眨眼,眼前又換了一張臉,羞懼驚慌,卻是十足的美色,他認出她來。

  「曲曲公主……」

  懷裹她的一副嬌軀扭動著,他那男性的知覺馬上觸通,挑起了最原始的反應,虎虎地去捕捉耶片女人的香腴。他的重量壓下去,他的嘴攫住她喘著的雙唇。

  他一隻手揪住那襲花錦衣,裂帛一纖,撕成了兩半….

  情況有蹊蹺,梅童知道,一股氣氛極不尋常,這伙鬍子人心惶惶。

  她清醒過來時,除了背上略有些作痛,她感覺不出來自己是好或不好,人已經被捆得像塞外的一頭羊,和成四成匹的綢緞擱成一堆,一支人馬組成了商隊,即要出發。

  突地,一切行動戛然而止。那個名叫阿嫦的年長侍女奔進奔出,又是吆喝,又是抹淚,急得什麼似的。胡語嘈雜,梅童勉強聽出一些片段來:爹原是西域人中土,頗懂得一些西域方言,多少教過她幾句。

  他們的曲曲公主臨時給他們生了事端,一批人手冒雨派了出去,去得快,回來得急,人聲嘎嘎中聽到魏可孤的名字,梅童一怔,這才惶悚起來。

  是他出了事!他和曲曲公主……梅童還沒有聽明白,他們已把她從麻袋拖出來,架上馬背。她一下又驚喜起來,是她自己的白馬,給那賊女從棗子林騎走的,那馬兒也認出了主人,高高興興長嘶一聲。

  一團布把梅重的嘴巴塞著,她一堆狐疑,要罵要問,都只能在那團布後面咻咻唔唔,作不了聲。一路奔馬,這幫人挾著她走,越是不瞭解形勢,梅童越覺得忐忑發急,先想到的不是自己,是魏可孤。

  那個人,現在到底遭遇如何?他那副直心腸,那種傻性子,那狡滑的賊女,不知道又怎樣把他害了!

  梅童為他一顆心惴惴不安,跟著馬蹄撲通撲通跳。林中一群鴉,因被驚動,落荒地離了枝頭,梅童抬頭著他們已然又回到昨日交手的杏樹林。

  她給押在最後,兩名胡漢在她左右,壓著喉嚨嘟嚷。

  「公主沒出事最好,出了事,咱們一夥人,預備回去給砍脖子!」

  另一個含糊地咳了咳,顯示出他的不安。「公主太大意,半夜裹一個人跑來找這小子,何必管他死活」

  陡地,一支紅綠紮成的馬鞭「咻」地打過來,割裂了空氣,阿嫦在前頭的馬上,回過身,惡狠狠化道:「誰嚼舌根,把公主和姓魏的小子在石室過了一夜的事漏一句出去,誰就別想保住身家性命!」

  在場沒有人再敬動嘴皮子。

  梅童卻僅在馬上,覺得她藥片胸脯透過背脊,都發涼了。魏可孤和曲曲公主在石室裹過了一夜?那賊女斗夜來找可孤,結果他們兩個……他們兩個……好好不要臉的一對男女!

  霎時梅童沒法子再呼吸,覺得她死也不想待在現場,不想看到等一下可能會有的場面,她寧可給口裡那團布噎死了在這裡。

  但是,那阿嫦命人把梅童合著馬拉過來,一把刀口逼住了她的咽喉。隨即率了人,從馬奔到林子邊端,隔著影影綽綽的杏枝的細蔭,朝道房門口喊話:「魏可孤,你若要姓竇的小娘子活命,就快把我家公主送出來!」

  外面一場叫嚷,先驚動了可孤懷裡那綿綿的一團,它蠕動起來,一種椅旎香軟,恍憾地,使他把它又抱緊了些。一雙涼滑的手臂勾住他的頸項,貼在他胸部上那張嬌軟的嘴,嚶嚀發了聲:「魏哥哥……」

  這聲喚,便可孤霍地醒過來,很快又疑心他還是在作夢有個女人在他懷裡,半裸身子,裂開一璦錦衣,棗紅的花色底下,透出一片……一片看得見,還摸得到的嬌軀他倒吸一口氣,驚得要摔開,那雙手卻把他勾得更緊,從他胳臂彎抬起一張臉,馥馥紅著。他失聲叫道:「是你!怎麼怎麼你在這裡?弄成了……」他兩道目光朝那片掩映的花色底下一掠,又慌忙收回。「弄成了這副樣子!」

  這般迷糊,使曲曲嗔起來,身子燒燒又扭又動,實在嬌態撩人,可孤簡直禁不起,只覺得喉頭熱呼呼的,好像胸口一股熱血就要湧上來,想推掉她又推不開,被她攀住了肩頭,一味嗔怪,「我沒把你救活嗎?你吞了人家的人酒凝冰丸,得到好處,嘗到甜頭,就把昨天晚上的事全給忘光啦?」

  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可孤整個人是糊塗得厲害,滿腦子掙扎摸索,要尋回一絲記憶,這姑娘偏不給他一點幫助,沿著他的下巴醉醺醺地吻上來,堵住了他的嘴,堵得他喘也不能喘,想也不能想,整個腦子更昏亂。

  這昏亂卻讓可孤漸漸覺得有熟悉感,漸漸記起來陷在另一場昏亂裡的過程……他記得的確是有曲曲公主在,有狂暴的吻,他把人家壓著了在地上,撕開了人家的衣棠像給天雷當著腦門打了一記,可孤大震,抓住曲曲約路膀,猛從她唇上拔開嘴,駭問道:「昨天晚上,我、我對你做了什麼?」

  這樣直剌剌地問她,連她也要臉紅,忍不住拋他白眼,「你做了什麼,自己不知道,還教人家一五一十告訴你?」

  他打著寒顫,「我……我沒什麼把握……」

  曲曲扭開紅臉蛋,似嗔非嗦冷笑道:「一個男人在私底下,能有多少光明正大的舉措?」她是看他意,故意要撥弄得他更急,且要讓他不能夠安下良心。他這個人,光是這一點,就會給人掐得死死的。

  可孤果然是毛骨煉然,心情亂糟糟,質問她,「你為什麼去而復回,還要回頭來找我?」

  「我是給你送解藥來的,回頭來救你。」

  疑心的眉頭妊住,「對立之人,為什麼你要救?你又是害我,又是救我,你道是在耍什麼手段?」可孤對她一片懷疑。

  「我若是要手段,你此刻也沒命好活了!」曲曲猛揚起頭,這時倒真正顯露出一股激動、一股在乎的神色。「你我兩國正交戰,本該勢不兩立,但我並不願意你死,你受傷待救,我卻不能夠就這樣去了,丟開你不管,可是你並不相信,是不是?你不相信我有這一片心,你對我就只有懷疑,我……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要對你費這些心思力氣?」

  那口吻帶上了幽怨,閃動的睫毛見得到淚光。曲曲一時收起了慣有的桃達狡黠,一番話裹露出真感情,讓誰都會覺得動聽。

  而可孤正當一個最具多情盛氣,青春的年紀上,又有極重恩義的肺腑,面對這樣一位嬌俏少女,水一般的柔情,他焉能不被打動?心濤蕩蕩地,放經了聲量道:「你真救了我……都是為了我?」

  「不是為了你,又為了誰?」曲曲瞟他一眼,細著嗓子說。她自小在文王的後宮長大,早熏陶出鶯鶯燕燕專對男性的那一式媚態,她因有公主之尊,那媚態又要來得稚氣些,非常地動人。

  可孤簡直是支持不住,雙臂把她一攬緊,低了頭便朝她的紅唇吻去「姓魏的,你不把我家公主交出,我等立時殺了這竇家小娘子!」

  外頭傳來急暴的呼喝,莫大一個威脅,打醒了可孤。他一驚而起,愕然與曲曲對眼望著,兩人都看見了對方眼底的機鋒,瞬間兩人都出了手可孤快一著,點住曲曲的穴道,她一霎不能動、不能言語,只能看住他,恨恨地含淚,彷彿在說:「魏可孤,你未免太忘恩負義,枉我不顧一切救你一命,你現在反把我制住,要拿我作人質!」

  這是可孤最沒辦法的一步,也覺得自己有點欺負人,對她不住,然而他不先制住她,反過來便要為她所制,石室外一路人馬挾著梅童在叫陣,他也只能挾著公主,做成一個最有利的條件,士與他們談交換。

  「曲曲公主,事非得已,只好得罪你了,」他急迫道:「昨晚你救我的恩情,還有,還有……」還有按著的那些情節,他臉一紅,卻說不出口了,嚥了咽,才低低道:「我……我不會忘了你的。」

  然而在他心底,卻還有一個更教他放不下的人兒,那是竇梅童。她落在伊吾人馬手中,他切切擔心它的安危,光想到她可能受了驚、可能受了傷,軌無法承受。

  當下,抱了曲曲縱身跳起來,也顧不得靦腆,伸手把她敞裂的花錦衣拉土來,盡力掩住些身子,他自己更沒有整理儀容的工夫了。

  匆促跨出道房門口,只見杏樹林一端馬匹羅列,那領頭的青衣女子,一見到他們的模樣,便猛抽一口氣像匹馬嘶起來那麼響!可孤造才瞭解到他的狼狽相,當然曲曲公主也算上一份,到達一個什麼樣的地步。

  忍不住望了一下自己他裹頭的藍紗軟中早掉了,頭髮半披在屑上,下邊只有有古鋼色塊狀的肌理,一頓青衫不知去向,他根本是半身赤裸的,單崁一件闊褲子,蹬著烏皮靴,原本的一身英氣,現成了活脫脫的一身野氣!

  至於曲曲公主,他又不便給她當胸揪著衣棠,因而那襲花錦衣的另一半,便自顧自的由她香肩落下去,而公主人的半邊兒,也就婆娑可見了。

  在場的一批武士,要瞄到公主殿下玉體的影兒,大約一生也只能巴到這一回,於是個個放下手邊的工作,全副精神,能有多少就算多少。

  這尷尬當兒,可孤目光一轉,見到梅童給塞著嘴巴,五花大綁的由一把刀架在馬上,他先像是心被割了一下,疼起來,隨即一把怒火煽上心頭,喝道:「你們公主在我手中快給竇姑娘鬆綁,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那青衣女子態度上不甘心,也絕不敢逞強。早上一班人馬發現公主和魏可孤在石室,便是顧慮到公主的安全,不敢莽撞,決定拿竇梅童來救公主的。

  此時,阿嫦喝了今,「來人,放開竇姑娘!」

  繩索被切斷,布團取出來,梅童鬆開了手腳,人作著抖,歪歪斜斜倚在馬背上。她一雙眼睛盯住了可孤,盯住他和他懷襄的女人,黑滔滔地,充滿受傷的表情,她死咬著嘴唇,然而下巴卻又抽掐得不能控制,像是拚命在忍著痛苦,但又忍受不住。

  這樣一張表情,讓可孤整顆心都啐了。

  「竇姑娘」他啞著聲才一喊,梅童的身子便傾了,從鞍頭翻落下來。

  想都不想,他衝過去,一手還抱著曲曲,躇下來在梅童的身邊,伸手去按她肩頭,急道:「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不料梅童眼一睜,手裹已多出一把匕首,是先前藏在靴裡,沒有被搜出,這時候她大叫一聲:「償我奶娘的命來!」刀光明晃晃的,條地抹上曲由約頸子。原來她的昏下馬只是個動作,只為引可孤過來,要殺曲曲。

  整批伊吾人馬都嚇住了,誰也不敢蠢動,就怕有個不小心,那雪亮的鋒刃一霎便劃過公主的咽喉。可孤卻比什麼都還要驚恐,眼見那刀洶洶地來奪曲曲的命,一剎那裡,是他也未必救得及,只急得喊:「梅童,梅童。」連著兩聲。這是頭一遭喊她名字,這樣親,舌尖有著甜蜜,卻不免充滿了求情的意味,他的聲調、他的種情,都是一片惶恐。

  他當梅童一刀便要由曲斃命,竟沒有疑心她下手就只用了那麼一點勁道,她那把刀抵在那兒,磨磨躇躇的,始終也沒有真正劃下去。這癡小子怎麼知道,梅童這一節哪裡是衝著奶娘的仇來的,她是衝著他來的,是恨他與那曲曲經歷了這一夜,至此地步,要通他放出一個態度來,究竟他是向著誰、護著誰?對誰顧著、念著多一些?

  他那兩聲叫,使得梅搜心頭震了震,手也凝住了,見他急成這般山地,她忽然覺得喉嚨湧上來一種又酸又洩的滋味,苦苦地堵著她,咽都嚥不下。

  她含恨詰問他,「你可擺明態度了,你和這女人相好過了一夜,如今是讓她到底,絕不許我碰她一步,是也不是?」

  「不,不,」他的手還在她肩上,慌叫著,卻一下覺得不對,又道:「是、是……」也不對,滿臉發燙,舌頭鈍了半天,才吶吶說來,「她昨晚是來送我解藥的,她……她救了我一命。」

  梅童顫抖地冷笑,「她救你一命,我沒救你?你惦著她那份,不惦我這份?我若殺她,你便殺我,是也不是?」

  句句逼問,簡直把可孤逼昏了,他脹頭脹腦想著自己從前不懂女人,今後也不會更懂,單這個局面就可以證明。此時此刻,他懷裡抱一個,手裹又抓一個,一顆心剖成了兩半,讓了這個,又想顧那個,兩個都是捨不得……他的猶豫傍徨,兩邊都在躊躇,只讓梅童更恨!她下狠勁握住了刀柄,寒聲道:「你不讓我殺她,可以,你把我殺了你如果不殺我,我就殺她!」

  搭在她肩頭的那隻手,只消一擰,便能斷她筋脈,梅童太清楚了,索性聳起肩來,方便他下手。掌上的刀,也沒放鬆,絲絲逼人曲曲的筋肉裡。一群伊吾人,只急得滿頭大汗,卻絲毫救他們公主不得,一莽動,只會讓公主更快送命。

  擰住梅童肩頭的手,一緊,一鬆,又一緊。她厲聲道:「魏可孤,你想保住這女人,就快動手把我殺了,否則,你就看她死在我刀下!」

  可孤像被人死死掐住了喉管,解脫不了,把懷裹一個抱得更緊,手裹一個抓得更牢,兩個都放不掉,他一張年輕的俊臉,牽扯著,都是矛盾和掙扎。

  英雄無奈是多情,多情這樣的折磨人!沒有哪一個他能夠不顧,由著曲曲約殺死,他怎麼忍心?他到底欠她一筆情,救命的情、溫存的情……不能攘曲曲死,他更不能讓梅童死,曉得自己是心向著她的,對她不知在何時,已萌出了情苗,縱使是他不能發展,也不能承認的一腔情淒……梅童都明白,因而更惱恨,更要逼得愛怨分明。她像咬斷銀牙般說:「要誰死,你說!

  你到底挑哪一個?」

  這如何是他能夠取捨的?他出現一種表情,像情願自己給她殺了,也不要她殺了曲曲,梅童一陣昏眩,忽然覺得掌上一把刃有了千斤重,使也便不動,她被壓得沉甸甸的身子卻又一輕是可孤把手從她肩頭拿開了,慢慢伸向她的臉,慢慢觸著了她的臉……她的指頭沾上一片淚漬,原來她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演出淚來。他輕輕喚她:「梅童……」一聲裡,含滿了柔情。有他的不捨、他的告饒。

  她的手劇烈地發起抖來,快掌不住那把匕首了,眼淚完全不能忍,成串滾下來。她霍然收了刀,翻身跳起來。

  「我恨你,魏可孤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要看到你!」話裡全是哭聲。她一轉便翻上她那匹白馬,淒厲地一叱,奔了出去,像把她不要了的世界都丟在後頭。

  驚愕有片刻,然後可孤一躍而起,對伊吾人喊:「接住公主!」

  把曲曲直拋過去給一名武士,可孤飛起身,撞開馬上的另一人,佔了他的位子,縱馬跟著沖了去。伊吾人道時節只顧著搶救公主,也無心要對他們追逐了。

  由杏樹林百追出兩、三哩路,到一段陡崖。滿面呼呼的風聲裡喊梅童的名字,眼見著就要追上,她顛顛蕩蕩從馬上回頭,怒喊:「我說我不要再見到你,你追個不休,莫非想死在我刀下才罷手?」

  可孤一咬牙,也喊:「你要真的這麼恨我,就把我殺了,否則我追你到底:有還不罷休!」

  「可恨,看我刀子」梅童揮著匕首叫。

  他畢竟年紀輕,受不了激,被梅童這麼厭恨茗,不禁灰心絕望,突然心一橫,催馬加快一程,索性挺出個胸膛往她的刀尖送,決意拿自己的一命來消她的恨。

  絕沒料到可孤有這舉動,梅童大驚,喊了起來,「唉呀,你你」

  他來勢太快,她的刀子收不及,只得把身子往後仰,要避開他,卻不知馬蹄下便是陡庵,她整個人離了鞍,尖叫著,忽溜溜地翻下崖去。

  「竇姑娘」可孤的身手甚至比聲音反應得還快,一霎從鞍上掠起,駕著輕功向崖下飛。「我來接你!」

  她的衣帶長髮凌著風,身子孤零零的在半空,飄墮下去,他看到她的臉、她的人、她的整副軀體一層層的變僵、變硬、變黯淡……在她墜地之前,可孤雙臂一張,把她接住,連翻帶滾跌落在一帶草地,都顧不得喘,翻身起來著,一眼便駭得五臟六腑都像裂開了。

  他泡在懷裹的竇梅童,冷凝荒便已化做一具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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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33:0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古來行者誰想去西域,誰都得在蘭州渡黃河,牛皮、羊皮筏子或小船,閉著眼睛搭上去,你總得在凶險的黃浪裡,經歷過那番浩浩蕩蕩。

  翻過苦寒的烏鞘嶺,因為是初夏時分,來到涼州,滿城的綠樹,碧沁沁地沁人了有風有沙的眼睛裡。

  黃昏滿街的駱駝商隊,鈴聲叮咚響個不停,有人吆喝著要打尖了,大大小小的酒肆,門口一把青旗都在風頭上招徠客人。

  西大街尾端這家小酒樓,雖也有座酒的胡姬,道時候倒還顯得清靜。當窗坐了個年輕人,頭裹著一方肯紗巾子,兩角系領下,兩角悠悠垂下腦後,當中一副俊昂的眉宇,卻不知何故,帶一股陰鬱緊張的神氣,且頗有些風塵,像已經趕過了千里的急路,還沒有結束。

  「大爺,燒肉來了!」一個剪了發的小明兒,捧一大盤帶骨羊肉興沖沖跑過來,直接便撞上條凳上一尊黃布包著,不到半人高的石像。

  「小心點!」幸虧那年輕人動作快,一手扶住石像,一手止住小胡兒,然而不免露出粗嘎的口氣。

  一旁的胡人侍女聽見了,忙過來伺候,一邊對小朋兒呵叱,「還不快去把客倌的餅和酒拿來!」說著,拿起盤上一把快刀,要切羊肉,臉上一片巧笑。

  最後,可孤還是把她支開了。石像換了位置,緊緊擱在身邊,他的手摩擎過去,黃市底下那種堅冷的感覺,使他的心又是一陣椎痛。

  他把她害成這樣子!從扶風到涼州,十幾天了,沒有一天他不苦切自責。當時在崖下,睜眼見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兒,平空化做石頭,他那股子魂飛魄散的感受,到現在還彷彿抹在腦門後,隨時他都會再戰慄起來。

  伊吾人好陰毒的用心!他終於完全意會了,對付梅童是為了牽制厲將軍,他只恨自己一路來太少警戒,全沒想到伊吾人得了消息,抱著毒計,千里迢迢的尾隨而至。

  杏樹林的一夥人,連同曲曲公主,在可孤帶了石像衝回來之前,早走得一個不剩。他是又急又驚又懼,收拾紅膘馬,在扶風一帶團團轉了幾天,也尋不出他們的下落。

  末了,他覺悟到當今之計,唯有全速趕回西域大當,一來同將軍請罪,二來設法進逼伊吾。

  那解救之道,必在伊吾。把人化做石頭,這樣奇詭的法術,一定和伊吾城中那造巨弓、大炮的奇人有牽涉,伊吾一國,全靠這個人在主掌大局,他便是摩勒兒國師,要救梅童,非找上他不可……如果梅童還有救……思路走到這裡,可孤心又痛了,擰著似的,一桌的胡餅、羊肉和葡萄酒,胡亂吃了幾日,都推開了。

  才立起身,方纔那胡女一下搖過來,搶先捧起石像,瞟著可孤說:「大爺,我幫你捧回房間去。」還有些言外之意在。

  「不必了,謝謝我自己來!」他好不解風情,一把搶回石像,當胸抱著。

  「哎呀,大爺,」那胡女有些惱他,半調笑道:「你又不是那些頭上無毛的和尚僧侶,幹嘛老抱著一尊佛像不放?你不會晚上睡覺也抱著佛吧?」

  可孤只瞧她一眼,也不搭腔,拖著沉重的步子過後院,回他房間去了。人家當「她」是佛像,也好,省得惹起一些不必要的疑竇。

  然而,當他在暖融融的燈焰下,解開黃布,看著它,怎麼也不覺得它和那些泥塑菩薩一樣的呆板,即便它著來、摸來都像塊石頭,也不相信它真的已經失去了生命。

  兩眼刺熱起來,可孤伸手去碰觸它,喃喃道:「梅童……」

  他手裹起了一縷震動,微乎其微的,卻使他僵了,他發誓那顫抖的不是自己的手,就像是,幾乎是……這尊石像在顫抖。

  是梅童在那裡面顫抖。。

  他叫她,期望聽到她的聲音,心膽欲裂的把它抱人懷裡,沙啞著嗓子賭咒:「我會想法子救你回來,拚了一條命我也要救你回來!」

  忽然可孤再不能讓它淒淒涼涼的,站在黑暗的桌面過夜,他想到那胡女說的話,堅傲的下巴一抬。「有何不可?」

  寬了衣上床,把石像放入被窩,它依然有著纖細的腰……在那農家的棗子林,第一回抱她,第一次的接觸,便已經動心了,她為奶娘報仇,那股子烈性,滿腔情義之心,又使他傾倒;拚了命的救他,他不是傻瓜,他懂得那份情!

  一隻手已不自禁搬上那石像,不,是梅童,梅童的臉,這麼冰冷,可孤心好痛。

  指尖輕劃過冷凝的她的肩,她的眼,彷彿它們還愁蹙著,怪他在杏樹林護那曲曲,負她的心……如果那時候,他沒有使她負氣而去,也許她不會奔馬那麼快,她不會墜下山崖,她不會……化做石頭!

  這麼一想,可孤心驚地掩住梅童的石像,明知道理不是這樣,他依然止不住全身的顫抖,許久激動不能夠平復。

  六月邊城的夜裡,照樣寒人,他要它和他同床共枕……像給一口烈酒灌過了胸腔,他再度激盪得抖索起來,感覺到一股甜蜜,又一股酸楚。

  這一生,也就只有這種境地下,他能夠和梅童伺床共枕了,他焉敢奢求什麼?這女人本來,本來就不屬於他。

  可孤把梅童石像擁著,讓它扎痛他的胸膛,悠悠合了雙目。

  都還沒醒來,房門便給人砰地揖開,一口還帶點稚氣的聲音,中氣十足喊著,「天要亮了,大爺給你打水來了!」

  隔著客棧層疊的院落和屋宇,遠遠大街那頭,依稀傳來初醒的駱駝聲。房裡,空氣還霧霧的,可孤從枕上仰起頭,望見小胡兒立在床前,他呻吟了一聲,彷彿抗議這小鬼一大早擾人清夢,然而是他昨兒個自己做這樣吩咐的,他打算早早的趕路。

  小胡兒卻睜大一雙滾圓的黑眼睛,直盯著可孤床上,「要再打一盆水給姑娘用嗎?」他稚態可鞠地問。

  什麼姑娘?這小鬼一早就神志不清一整條胳臂的酸麻他卻感覺到了,胳臂彎裡給填得滿滿的,是是一副溫熱的軀體,有個人在他床上!

  嚇一大跳,可孤倏地翻下床。他沒邀請任何人到他床上,會是店裡那女侍自己跑來,堅決要他比較抱人睡和抱佛睡,那絕對不同的差別?冥冥中看不清她的模樣,又不便去翻弄人家,只得吆喝那胡兒:「丟開窗,房間太暗!」

  木板窗子推出去,微薄的晨光下,可孤先認出的是那襲黃羅衣棠,然後,偎在枕上的臉,眉毛鼻子……他欣喜若狂地大喊:「梅童!」不是石像一尊,是個人,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忽一陣冷例的晨風撲了進來,他才覺得耳際涼涼的,已聽見那胡兒鬼哭神號地叫起來:「有鬼呀!有鬼呀!姑、姑娘變成變成」

  一大一小都驚得呆了,同樣在這咒語裹似的,動也動不了,瞠目望著梅童一點一點的在轉變,一層一層的擬縮著,她甚至還來不及張開眼睛,便又化成了石頭。

  又具砰地一響,一陣瘋狂的腳步聲跑出去,那胡兒奪門逃了。給這麼一嚇,從此他對於清晨床上的女人,多少會帶疑心病。可憐的孩子。

  祁連山下千里馳馬:永遠當頭一輪赤金的太陽,轟轟烈烈追著人跑,追過黃的大漠,綠的草原,風沙行人,千年百年。

  然而這烈日,也有焚盡的時候,火屑漸漸落下去,堆成地平線上的暮雲,疊一層紫,一層紅,又一層黃。一下半天,可孤的紅膘馬跑出了百里遠,歇在這處水草豐美的牧地。

  他掏銀子向草原一家牧民借了座小廬帳,急著要歇下,婉謝了進主人帳裹去享受熱騰騰一鍋燉羊肉,只接受一碗酪漿的招待,配上他自己鞍袋裹幾大塊灑芝麻胡餅,算了一餐飯。

  把黃布包裹的石像抱過來,可孤的雙手有點抖,心突突直跳。他急著要睡,不是因為累,是因為它,要看它是不是會再起轉變。

  客棧裡,他自興奮了一場。那胡兒去後,他鎖門在房間,把梅童的石像供在桌上,便嗔大一雙眼睛牛鈴似的,直直地、定定地,癡癡地看著它,看著它,看它會不會再生變化。

  可惜他一雙眼睛望得再也望不清楚房裹其他的東西,她始終沒有變回來。

  給那胡兄出去一呼喳,當然沒人相信小孩子的鬼話,可孤還是求謹慎,午前使策馬離開涼州。

  趕路當中,滿腦子滿肚子的問號,可孤不時反手去撫觸縛在背上的石像它是如何有那一個片刻還原回來的?

  總有個原因,總有個原因,使梅童脫離了石頭的束縛,哪怕只是一下下,可孤幾乎倒栽過來想了,想來想去,指向自己,是他做了什麼,還是沒做什麼?天知道,昨晚他不過被那胡女刺激了一下,抱了石頭睡覺……難不成,玄機就在這裡?

  現在這莽蕩的大草原上,除了牧民,沒有閒雜人等,他又是獨自佔一座廬帳,可安心多了。梅童回不回得原樣,就看今天晚上。

  可孤抱了梅重的石像在厚厚的羊毛氈上躺下,要證明他白天的惟敲對或不對,依舊有那種甜蜜中還帶了點痛楚的心情,又多了一份忐忑感,同帳內那燒來取暖的馬糞一樣不安寧,吱吱亂響。

  他一晚上沒辦法睡,雙手始終緊張敏感的貼在那冰涼的石身上。它也始終是冰涼的,沉默沒有反應。

  帳內那堆火終於燒盡了,取得它該有的寧靜,圓帳頂上,一口天窗也濛濛地泛亮了……一夜過去,可孤懷裡約石像還是石像。

  他摸著它、看著它,百般檢查,還是一樣。他說不出來有多喪氣,痛苦地喊一聲,「梅童,你為什麼沒有變回來?」

  抱著它,可孤廢然倒回氈上,感到心灰意懶,而煎熬了一晚上的倦意躡手躡腳來了,他渾渾噩噩睡了過去。

  夢見梅童。她在罵著他,夢裡的罵聲嬌滴滴的。

  「魏可孤,你這死不要臉的,不抱女人你活不下去嗎?走到哪裡抱到哪裡!你再不放手,我就……我就……」

  他把她抱得更緊。她因為掙扎不開,氣哭了。

  可孤醒過來,真的清清楚楚聽到嚶嚶的哭泣聲,懷裡赫然有一副溫玉軟香!他張大嘴巴,卻出不了聲,由於過度驚喜,人也變傻了,一再結巴:「竇竇竇」

  「竇什麼竇!」活生生的梅童從可孤懷裹抬起頭,臉上掛著淚,啐他,「我被那石頭鎖著,差點活不了,好不容易有出來的時候,又被你束得死死的,我,我究竟交了什麼毒咒,怎落得這樣下場?」說著,又哭了。

  挨了罵,可孤鬆開她來,但只能克制那麼一下,一撲,又將梅童完全抱回來。他不管了,她要打要罵、要殺要割,都由她,他就是不能不把她牢牢地擁在懷裡,壓著、擠著,像要把她整個的擠進胸膛裡,嵌在那裡一輩子。

  「梅童,梅童,我以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他滿喉嚨的沙啞顫抖,「老天,我……我好怕!」

  梅童忽然不掙動了,軟在他熱呼呼的臂間,半晌,淒啞地哭著間:「我究竟怎麼了?」

  「伊吾人對你下手,作怪的必是那裝了石頭的錦囊,他們企圖拿你來對付厲將軍。」

  「我、我變成石頭了嗎?」她心驚膽寒問:「我是不是還會再變回去?」

  可孤也不知道接下來變化會是如何,只用手將她的頭埋進他深深的頸窩,咬牙發誓,「倘使你又變回去,我會救你,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一定會救你。」

  她的眼淚消淌在他堅硬的肩頭,「這等妖術,怎麼救?」她曾聽爹爹講到西域的法術,據說莊玄師租就身懷著幾門絕技,但是這種化人為石的邪道,卻是聞所未聞。

  他顯得極氣憤,「施法之人,我猜必是伊吾的國師,西域傳說他有出神入化的本領,要找一定要找他,摩勒兒……」

  梅童忽一定,「摩勒兒?這名字……」她扭動起來,窯窯窒萃從懷中掏出爹爹那塊羊脂白玉,那玉的背面鏤有一行回紡文字。「我小時候問過我爹,這些字是什麼意思,他說這是一個人的名字,就叫摩勒兒!」

  提到這名字,當時爹一股陰暗的神色,梅童還有記憶。

  這可奇功,可孤把那玉食過來前後揣摩。「令尊何來這塊玉?」

  「本是我娘的飾物,爹常年佩在身上,總為著懷念她……」然而他也是在贖罪,忘不了從前鑄下的一個錯,讓這塊玉提醒他,像一個懲罰……這是爹唯一一次提過的話,往後不管女兒怎麼追問,他都不願再提。

  想起已死的爹娘,自己孤單一個,如今又中了惡人的妖術,吉凶如何都不可測,忍不住傷心,又抽噎起來。「遭到這種災殃,我……我可是完了?」

  可孤捨不得她,把人經摟住,自責道:「都要怪我沒把你保護好,使你中了暗算,你……你一定很恨我吧?」

  哭聲驀然僵了,梅童別過臉去,「我為什麼恨你?我才不恨你,我說過再也不要見到你!」

  果然恨恨的,一字銜著一字說,有好多怨意。可孤懂得,想到這件事情之前的那件事情,臉微紅,聲調低得彷彿耳語,卻一定要說。

  「梅童,我……我沒有和那曲曲公主怎麼樣。」

  她瞬間靜得可以,一點聲息都沒有,一句話都不吭,然而可孤感覺得到她胸前緊張的起伏,橡被敲中一個緊要的地方,呼吸都屏住了。他意識到他得要提供詳細的下文,於是喃喃說下去:「她讓我服下三星指的解藥,人酒凝冰丸,我恢復了一點知覺,後來……後來情況變得有些失控……」

  「失控?」梅童眸子一抬,還合著些淚光,灼灼地著他。「怎麼樣的失控?」

  「呃,就是……兩個人都有點激動,在我,那是解藥的影響,當我發現我控制不了自己時,我於是點住了自己的穴道。」

  那是後來,可孤一一把那晚的情況,都回想起來,一切真是萬幸,雖說他不免偷偷地感到一絲失望,轉念一想,卻又具坦坦蕩蕩,神清氣爽。

  「那她呢?」梅童對於曲曲,的確有比較關心。

  「我在點住自己之前,先點住她。」

  「所以你們兩個……」

  「清清白白,一宵無事,直到天亮。」

  如此正派,梅童不能不對他露出一個肅然起敬的表情,然後,她臉一沉。

  「既然清清白白,一宵無事,那為什麼出洞門的時候,她的衣服像是跟乞丐借來的,你的衫子索性就不見了?」

  他的面龐微微燒著。「那……那是在那之前弄的。」

  「在哪之前?」

  「點穴之前。」

  「那之前你們怎麼樣?」

  天啊,她是要他做詳細的現場報告嗎?沒有這個必要吧?

  「你說呀……」嬌脆而致命的口氣,表示他別想打馬虎眼。

  「我……我抱著她。」他的耳根子按著燒了。

  「像你現在抱著我這樣?」聽得出來帶妒意。

  「鬆一些。」

  「鬆一些?」

  「呃,可能緊一些。」

  「有多緊?」她務必要求確實,甚至親身體驗,「你抱我看看。」

  可孤雙臂把她用力一勒,她又細又急的倒吸一口氣,一會才又出聲,「然、然後呢?」

  他的脖子也燒起來了。「我有摸她一點……」

  「摸哪裡?」

  「肩膀,背部……」

  「還有呢?」

  「還有……,她,她前面。」

  「你……你摸我看看。」梅童說得輕飄飄的。

  他的手不傻在抖,並且在出汗,心慌意亂地山那纖秀的背移到那纖秀的肩,順著脆薄的黃羅織花衣衫往底下滑,曉得薄羅之下是一片極艷的肌膚,隔了一層觸不到,卻夠他盈盈一握的在手裡。

  她的心在他的手裡跳,滾圓飽滿的。

  這個從一開始便便他銷魂的地方,有多銷魂,他現在才算知道。

  梅童在它的手掌下覺得渾身麻軟,他身上的男性氣息那麼強烈,使她都暈了,無力得不能不閉上眼睛,細細地惴,細細地間:「只……只有這樣?」

  「不止,」現在,火竄人可孤的胸腔了,聽得見他也熊熊在喘,「我還親了她。」

  「你……親我看看。」

  太輕微了,幾乎聽不到的一句話。久久都等不到他的動靜,梅童的長睫毛嬌顫著,偷瞧似的睜開來,對上兩國火焰似的眼神,熱氣直往她臉上冒來,他像要把她燒掉似的看著她。

  陡地他呻吟了一聲,低喊:「天老爺,梅童,你真要我的命!」

  他俯下頭,灼熱的嘴吻上去,層與唇之間交換著激楚的喘息,他晚到了她的滋味,太甜

  了,都使人醉了,那口舌問的柔熱感直薰進他腦子,薰得他恍恍惚惚,除了她,其餘的全沒了知覺……全不知帳外已經叫了他許久,狐疑他為什麼還不起床。

  「軍爺,軍爺,您沒怎麼吧?軍爺……」

  等他回過神,都來不及阻止,帳門已霍地給打開來。

  「不」他驚喊。

  大草原來的一股莽風,搶過空宕的帳門,像一張巨大的斗篷,冷颼颼掃進來。

  「可孤」也只痙鑾地叫這一聲,梅童便僵化了。

  她覺得奇寒無比,魂魄被禁鉅著。唯有人了夜,她能夠慢慢的復原,在可孤懷襄。

  是什麼道理,也不能明白。也許是可孤身懷的那種強大的內力,足以化解她,也許是他身心的溫馨暖意,不怕那石頭的冷硬,也許,只是他的懷抱……天涯海角托護她。他的多情化得了石頭的絕情,使她一次次歷經長夜,又能夠回到活生生的世間來。

  他與她,也僅僅有匆匆的片刻。

  儘管可孤滿懷希望在於去向摩勒兒討救她的法子,她卻有種渺茫、不確切的感覺,只有在他懷裡的時候,她才能短暫覺得安穩……就因為她抓著了他的把柄,總是拿曲曲公主折磨他。蒙嚨裡,她問:「總不止這樣吧?你說你說,你還和她怎麼樣?」

  百般嬌呢。可孤把她抱得夠緊了,不讓她透氣,她還是通著。老實歸老實,很快他也學聰明了,附在她頰邊透露,「我和她玩遊戲……」

  「什麼遊戲?」它的心忡忡跳著。

  他一隻手穿進她頭髮裡,把它弄散了,於是一彎黑髮便披上他結實的肩膊,他的嘴慢慢靠近她耳下,鼻息呵著她,她呼吸略有些急快,他暗中笑著。

  「然後,我親她……」

  「你又親她!」梅童抗議。

  「這回,我親她耳朵,唔,這兒……」

  梅童開始覺得他有些壞了,但是他把嘴熱熱的靠在她耳邊,她從身子襄透出一種軟弱感,不太能動。

  「她的耳朵白白嫩嫩,」可孤咕嘍著,有溫順的形狀,掩映在髮鬢中,可愛極了。「像一朵菇,可以吃」

  「你說我可以吃」梅童掙起來。

  「我說她,」可孤將梅童制服,嘴沒離開過她的耳朵,「而且她有好希罕的耳垂,跟人家都不一樣……」

  那珠兒似的,軟嫩飽盈的耳垂使他覺得驚奇,太特殊的耳型了,逗著他,他忍不住一口

  含著……她像花在微風中,絲絲顫著。呵著她的那股鼻息漸移動,一路點著小小的人,從她的頸子到胸口,待她感覺到胸前一陣清涼,才知衣衫讓他給解開了,他發燙的唇相手,都貼在她肌膚上,要把她溶掉。

  可孤又有作夢的感覺了。如何,如何才能形容這片艷九四射的肌膚?這樣雪膩的質地,彷彿手一碰,便要化了。終究情不自禁,手撫過處,唇便吻著來,他呢喃:「梅童,梅童,你真美……」

  一把針刺著了她,她猛把可孤推開,用手掩住胸口。

  「你騙人,你說違心話!我明明不美,美的是曲曲公主,你腦子想的是她,你」她的下領激動地作抖,「你把我當成是她,想像是在和她親熱!」

  「沒有,我沒有,」可孤急辯,伸手把她抓回來,很奇怪,她並不怎麼反抗,輕易又回他懷裡。他看著她,眉色俊而認真,「在我心目中,你是美的,風儀一如大家閨秀,總有一種動人心處!不管是為了你爹,為了奶娘,甚或為我,都拚卻了一腔情義:你孤傲剛烈,敢愛敢恨,」他的嗓聲低下去,變得又甜又濃,「令人……令人銷魂。」

  梅童頭垂下去,抬起來,又垂下去,掩飾著不知是臉上,或是身上某一處深刻的震動。

  她低低問:「你……你說的都是真話?」

  「不是真話,不敢出口。」他答道,音量不高,但是清清楚楚。他本沒有特別的好口

  才,也不是討好女人的能手,一番話只因為心誠意正,字字都打肺腑出來,竟是婉轉天成。

  許久梅童不說話,頭一回主動摟住可孤,柔柔順順偎著他,溫存得像只小鴿子。可孤人憨實,眼見自己一番坦白,便把女人變乖,自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一會兒,她又想到新題目,仰臉來問他,「那麼曲曲公主呢?你覺得她美不美?」

  可孤略感到尷尬,「她……是挺美的。」

  「你心裡愛不愛?」

  「這……我……」

  梅童瞟著他,「吞吞吐吐的,一臉汗顏,想來是愛了。」他還我不到話來緩頰,梅童忽然不依,雙手捆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胸膛,望著他問,「那我與她兩個,由著你要,你要哪一個?」

  她那語態、那模樣,有說不出來的嬌癡可愛,可孤心頭一蕩,一條胳臂把她擁在身上,才一張口,卻頓住了。

  梅童是什麼身份,他能對地表什麼情意?千里往返,只為把她送到終身所托的男人手上,那男人不是他。

  「梅童,」可孤痛苦地迸出聲音,「我不能要你。你是厲將軍訂親的妻子!」

  「你可以把我搶走,不必管他厲將軍什麼!」

  他嚇一跳,連連搖頭,「這不是好漢的行徑,不忠不義,我不能這麼做!」

  梅童變了臉色,「我以為你懂得真情真義你不是!」

  她推開他,眼淚嘩嘩,滾出那厚厚的羊毛氈,往帳門外沖。他們這天宿著的是弱水一帶的草野,風從河土來,晨間帶著霜意,她忘了自已經不起寒,一倒就倒在帳門口。

  把她抱起來時,可孤的心和她的身子一樣僵冷。

  過燕支山,過瓜州城,走的是隴右最荒厲的地段,沙裡理石,處處可見白骨離亂。

  突然一片莽莽黃風從天外來,一地的碎石頭,隨風颯颯亂走,大的如斗,小的如卵,滿頭追著人打,打得人天昏地暗,尋不出一條生路可逃。

  紅膘馬厲嘶著,仰天站了起來,風沙中可孤睜不開眼睛,拚命的控纏,一川亂石彷彿都盯住他背上,他背上縛著一尊石新娘,他發苔聽見她驚悄的叫喊。

  「不可傷了她!」可孤狂吼,好像在向追片蠻石兜風做最大的抗議。

  他滾鞍下馬,避在一具剛死的駱駝屍身下,面朝著外,把梅童的石像緊緊藏在身後。紅膘馬的悲嗚從狂風中傳來,他心如刀割掩面說:「馬兒,馬兒,主人救不了你!」

  恍如是沒有止境,其實只一剎那的工大,那陣飛沙走石的呼號便蕩然去了,留下慘澹的天和地,和人。

  和馬。

  可孤跳起來,跟跆奔到紅膘馬邊,它餘悸猶存,渾身都裹了創,可孤抱住他的頭,熱淚和它身上的血跡消在一起。

  所幸都只是皮肉傷,可孤的金創藥也治得了馬。他在邊塞的一個小聚落停了兩天,讓他養傷。

  梅童也沒有如他所憂慮的那樣受了傷,然而她明顯的越來越羸弱,清晨他擁抱她時,也無法使她回復溫暖。

  梅童自己黯然道:「我在那石頭裡面,隱微還有一點知覺,但只怕這點知覺,也即要化成石頭了。」

  「梅童,」他心抽痛著,「我魏可孤一天不救你回來,一天不會罷休,也絕不會去下床,離開你一步,哪怕是一輩子!」

  這話直貫入梅童內心,淚眸抬起來看他,只見他眉目深凝,一股堅決凜然的氣態,使他突然成熟了好幾歲,在自己之外,能夠把她的命運也擔當進來。她往他肩頭一攀,不自禁喊:「那麼我情願做一輩子石頭,好讓你一輩子不離開我。」

  這話使得可孤心頭一陣甜蜜,可是他卻必須否決她,「不、不,梅童你要好好的變回來,好好做一位……」他的面容暗淡下去。「榮華富貿的將軍夫人。」

  她欲振起,卻乏力氣,恨命運不由自己做主。「可孤,可孤,」她喊了他兩聲,嗓子卻一緊,勉強說道:「厲恭領軍在塞外,你帶了我走,他不會知道!」

  卻見可孤慢慢地,沉沉地搖了頭,「我已在十天前修了快書,送往大營,把你中了伊吾妖術的原委,全稟告將軍。」他把她輕輕一搖,想求得她的諒解。

  梅童嗦了半天聲,忽把他的手一抓,「可孤」她是個倔脾氣,求人的時候,露出了絕望之色,「不要把我送到西域去!」

  「梅童,」他比她還要絕望。「明天我們便要出玉門關了。」

  峽谷邊的唐軍人營,一匹快馬穿過凜凜的旗幟奔進來。不久,將軍帳頭便起了騷動。

  親將趙傾匆忙報道:「稟將軍,盧彬回來了。」

  厲恭一身紫袍,在帳中回過身,天生陰驚的氣色,使那千里趕回來覆命的黎黑軍官,先煉了一煉,須得定定神才能開口。

  「屬下五天前到了沙洲,一番打探,果然探出魏校尉的行蹤,他正朝西域的方向來,但是……」他猶豫了一下,「他獨來獨往的,並未見到他護行著任何人,倒是背上縛了一尊布包石像……「趙傾冷啐一聲,插口道:「這小子果然想以石像之說這等荒謬事兒來欺瞞將軍」

  給厲恭那對厲日一瞪,馬上趙傾開了嘴。厲恭詢問過一番,遣退了盧彬,陰著臉立在那兒,負手沉思。

  這半個月來,不斷有路過的駱駝商旅,傳來謠言,說是唐管內根本是有叛將,早被伊吾收買,要來對付厲恭,以妖道邪術之說要要得他團團轉……那厲恭身邊的紅人,趙傾,鎮日像鍋蓋一般,在將軍耳下嗆嗆響不停。尤其自可孤的快信送達之後,他更是日夜對將軍煽火。

  「將軍,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魏可孤年少,意志不堅,為敵人以金帛美女誘去,那是有高度可能的,您想想,否則何來的「人化石頭」這些歪話?」

  這趙傾對於可孤年紀輕、資格淺,卻一再約立功受龍,早吃味在心裡,此次來了機會,非拉他下馬不可。

  「這小子根本沒有到長安去,他八成在伊吾快活了大半月,編派好一個荒唐絕倫的故事,再溜到某一個邊城,假惺惺跑回來,抱了一塊石頭想唬倒將軍!」

  他揚了揚手上一張布條,「今早玉門關傳來的鴿信,姓魏的小子已出了關,越大磺,將軍,您可要及早定奪才是!」

  厲恭卻是始終不動聲色,鎖著一張表情,也不知他是什麼心思,簡直急死趙傾。

  驟然帳外一聲報:「巡兵回報,正有百人伊吾騎隊,向大磺移動……」

  這下趙傾有如天助,挨到將軍耳下去,興奮道:「將軍,事情有這麼巧合?魏可孤越大磺,伊吾兵也在大磺,莫不是兩方準備接應」

  厲恭卻冷冷剪斷他的話,單問:「趙傾,那些敵方來的謠言,你相信?」

  一對郁濃的眉下,壓著兩道銳光,趙傾給將軍一逼視,不由得腦門一涼,心裡發起毛來,猛發現自己似乎漏掉了什麼這半月,任何謠言、任何悠惠,似乎都動搖不了將軍,他對那魏可孤還真像當成了心腹,十足信得過……對於將軍的問話,趙傾一時沒膽子吭聲了,萬一言語上一個閃失,他恐怕自己唯一一顆腦袋……果然厲恭慢條條地開了腔,「你要知道,這種事人命關天,如果我們認定那謠言是真的……」他紫陰陰的臉忽然狠狠一笑。「那就有人保不住命了。」

  佩劍在腰,石像在背,魏可孤陡提一口氣,一聲叱呸,「走過雲紅!」

  馬嘶烈烈響過玉門關。此去八百里,是西域的一片絕漠,唐軍人營便在絕漠裹。

  縱馬越過一座鄰鄰的黃沙丘,可孤回頭望,只得望見玉門關上一縷漫長的孤煙。

  「梅童,」他手撫背上的石頭,柔聲說,像她在聽似的。「我必須把你帶回大營,見了將軍,商量救你的計策。」

  她命在日一夕,就算她不願意,他也得把她帶回去。並且要快。

  無涯無邊的黃色大漠。在烈日下,像一帶鍍金的沙海,馬蹄過處,噴起一片胡沙,胡沙迸著人面,和著淋漓的汗水直往下澗,可孤抹去滿眉的沙汗,日光一眺忽然在北角上出現林立的亭台樓閣,閣前一帶碧湖,湖上甚至泛著船隻……他看到幻景了。大漠裡,渴水的旅人往往被這些幻景所感,迷失方向送了命。

  他用力把眼睛一閉,再張開來……那片華麗的景象變了,變成錯落的人影馬匹,沙丘上蹲著一例列的弓箭手,黑衣紅革……伊吾兵!可孤大吃一驚。他一路提神小心,始終未見到伊吾人的行蹤,沒想到他們是佈置在磺口,要包圍他。正前的黃色沙坡上,臨時搭的一座亭子,掛上碧紗,有個俏影子掀了碧紗,笑盈盈走出來……可孤胸口陡震,是曲曲公主!雖然他手已鞍上劍把,實則心頭很紛亂,還未條理出對她的情緒,不知如何反應。這時候猛來了一道大風,台得黃沙蔽天,太陽沒人云後,天地成了渾黃的一片,再細看哪有弓箭手?哪有伊吾兵?四周,依舊只是千年苦寂的大漠。原來,一切都只是幻影「可孤哥哥!」

  赫然身後的一聲叫,一條紅絲紮成約馬鞭也同時由風沙中劈來,將他繞頭繞腳的捆住,馬嘶聲裡,他被捲落沙地。

  不是幻景,是其有埋伏的並吾敵手!

  他一時掙不開,由下往上著,一條女人的影子剪在黃雲裡,是耶男裝打扮的中年侍女,馬鞭上一股隱隱的內勁,把人死栓著。

  「好厲害!」可孤咬牙道,沒想到這女人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那當然了,」那嬌滴滴的聲音,不是曲曲公主是誰?她小心超過在一邊亂轉的紅膘馬,來到可孤身邊,「阿嫦是我摩勒兒師父的女大弟子,功夫不得了,否則,怎會由她帶隊到中原士?」

  可孤看著她,也不知是激動、是怒氣,還是什麼,百般情緒在體內滾嘯。她穿一身胡服,暗花紫緞子,戴著尖尖一頂金繡胡帽,顯得俏麗極了。

  吞嚥半天,可孤還是罵出來,「賊女,你好狡詐的心思,一路用計,現又在這裡投下埋伏,從頭至尾,都是陰險的勾當,可惡至極!」

  聽他開罵,曲曲俏臉微變了,那阿嫦卻叱責,「小子,休得無禮!」馬鞭一扯緊,可孤一下沒法子通氣,一陣痛,眼前都冒黑了。

  曲曲卻伸手攔了攔,慢慢在他身邊蹲下,阿嫦反對的喊聲「公主……」,她也不理會,逕柔聲對他說:「看你,一來就罵人,」她伸手撫過可孤濃眉上的大汗。「個把多月沒見丁,你都不想念我嗎?只罵我……」

  「我當然罵你,你把竇姑娘害慘了!」

  「我也是不得已的,兩軍對陣,誰都想佔上風,總要用點計謀。」

  說著,曲曲睨見了可孤背上的黃布包,出手要拿下,哪知可孤大叫,「不許碰她!」奮力一扭開,雖沒掙脫阿嫦,也把她拉得一個跟蹦。

  曲曲「咦」了聲,笑起來,「哎呀,可孤哥哥,你好死心眼,一塊石頭,你當寶貝!」

  他怒迫:「你等在竇姑娘身上施了什麼妖術,快快將她解工,否則待我把竇故娘送到我軍人營,見得厲將軍,保證發出大軍,攻得你伊吾城落花流水!」

  他說得氣勢洶洶的,曲曲卻只是笑,一根指頭戳他額頭一下。

  「你還真是糊塗,苦哈哈抱一塊石頭去給厲恭,你以為他信呀?老實告訴你吧,現在唐營裡謠言滿天飛,都說你叛變了,你那厲將軍這會兒正磨刀霍霍,準備要殺你呢!」

  可孤聞吉變色,怒喝:「你在胡扯!我魏可孤頂天立地,坦坦蕩蕩,何來叛變之說?一定是你在造謠!況且,厲將軍豈會相信子虛烏有之事!」

  「說你這個人死腦筋就是死腦筋,一點不知人心莫測,跑回唐營去自投羅網,只怕你一腳踏入營中,就給一刀劈了,成了冤枉鬼啦!我說,不如現在你就把石像交給我,隨我回伊吾宮中,我把這筆功勞讓給你,從此你在我文王腳下效力,保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呸!我只為大唐天子效命,休想叫我做叛國賊!」他氣憤填膺地大叫。

  見他絲毫不領情,臉色越來越惡,曲曲索性不和他說了,一聲嬌叱:「你落在我手中,不做也不成!來人,把他捆上馬」

  突然在沙山那頭,大片黃塵捲上天,金戈鐵馬驚人的聲響直轟了來。一名伊吾兵從沙丘奔馬過來,慌張大叫:「不好啦,唐軍的千人大隊殺來了,咱們後頭幾支馬隊全潰散了!」見得到埋伏丘上的弓箭手,也都去了武器,紛紛逃散。

  「可惡,怎麼洩漏了行蹤?咱們只有百人,打不過,公主,快走」

  就趁阿嫦這一緊張分神的當兒,那鞭上的內勁弛了弛,可孤一翻身,把她拉倒,同時一腳踢上她的頭,把她踢昏了。一霎的變化太大,曲曲眼看著不對,早跳上一匹馬,夾在零落的並吾其中奔逃。

  「別跑」可孤的吼聲追著來,人已飛到曲曲身後,一把揪住她背心,活活拖下馬。

  「隨我回營去見厲將軍!」

  人伏在黃沙上喘茗,曲曲回過頭,兩眼閃著淚,「可孤,你怎地對我如此心狠?抓了我,把我當人犯。」

  可孤咬緊牙,像在堅定意志。「你到竇姑娘下毒手,便是人犯,我須得把你帶去見將軍,由他發落!」

  「厲恭嚴酷有名,落到他手裡,我還有倖存的道理?可孤,可孤,你這樣置我於死地!

  我可是救過你一命的,除了救命之恩,尚有那沒法子估量的情分,你對我於心怎麼忍得?怎麼捨得?怎麼下得了手?」

  她眉蹙淚滴,哀哀淒淒,將她抓著的可孤那隻手,早失了三分勁道。他回頭一望,唐軍大隊已上了山頭,搖撼著大地,來了。他也急了,繃著嗓子間:「把梅童化做石頭這法術,如何解得?」

  「我、我不知道……」

  陣陣沸人的吹角聲越過越近,可抓人吼:「快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把我逼死了,我也不知道!」曲曲面色慘白,叫道。

  「前方可是魏校尉?」一陣高喊挾著大片飛沙,自黃丘上傳來。唐軍已到,認出他了。

  可孤一驚,五指一開,放了曲曲。「快走!」

  她滾過地,抄起昏迷的阿嫦,便掠上馬背,跑幾步馬,回首對他喊:「要救你心上人,你得到伊吾來,方法有一個……」

  「你不是說你不知道!」

  「騙你的!」

  她丟下一串似笑非笑的聲音,騎著馬跑了,可孤僅在黃沙裡,是要追她,還是任她走,兩邊都不是主意,咬著牙只是惱自己、恨自己。

  不多時,數十匹鐵騎已率先馳來,將可孤層層圍住。那趙傾穿一身耀武揚威的黃金甲,一來便厲叱:「魏可孤,我軍到來,你為何將那伊吾賊女放了?」

  他只得答說:「我讓她騙了。」

  「你讓她騙了?」趙傾發一聲嗤笑,高踞在馬上魄著他,「我們才讓你騙了!營中早有密報,指你和伊吾勾搭,今天要不是親眼目睹,我還真不敢相信你會幹出這種叛逆不道的事!」

  又是這種訛言!可孤猛從沙裹跳起,氣急道:「你你要妄斷,這一路我和伊吾的種種過節,回營我自含一一向將軍票明。」

  「將軍?你還有臉提到將軍?我問你,那竇家小姐人呢?你為何沒將她帶回來?」

  「我將她帶回來了。」可孤的嗓門一啞,提到梅童,他心就痛,一手撫著背上的黃布包,然而詳情他卻不願向趙傾多說一句。

  趙傾哪肯放過他?驅馬繞著他走,打量他的黃布包,黃布破了,露出裡面的石像,趙傾大聲譏硝:「就在你背上是嗎?唉呀,竇小姐幾時成了石頭做的一尊老祖宗啦?就不知這名祖宗的屁股是軟的,還是硬的?」

  他身子一橫,出其不意伸手去摸那石像的下盤,惹得在場官兵大笑,卻猛一聲怒叱,小而失聲,自那石像之中迸出。

  「拿開你的賤手!」

  可孤疑心是自己聽見幻想的聲音,然而十幾名官兵都怔住了,那趙傾更是一嚇,險險歪下馬來,千來人不覺都倒退了幾步。是耶石像在發聲嗎?沒有人肯定。而可孤對趙傾已是忍無可忍,厲聲訊:「趙傾,你再唐突無禮,我回營一定上告將軍,將你嚴辦!」

  好容易趙傾才回過神,不禁老羞成怒。「臭小子,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種話?將死之人,在這裡張狂?」他忽然獰笑起來,「你想見將軍是嗎?小子,張大眼睛看來,將軍在此」

  意子,他在將軍身上算是賭了一局,結果贏了。

  要不是他肚裡早明白,將軍本是個多疑之人,他也不敢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在將軍大帳硬頭皮回答:「敵方來的消息,我確實認為可佶。」

  將軍的臉色,從那一刻起產生變化,越變趙傾是越開心。他押對了寶!厲恭道輩子對人是懷疑的多,信任的少,寧可懷疑,也不相信。

  疑心之人經不起挑撥,何況各方面已是疑竇叢叢。眼見將軍的臉色像堆上暴雲,一層壓過一層,趙傾的精神,便一層高過一層。

  一句「將軍英明無倫,如今竟給外人當成傻子在作弄!」趙傾曉得他擊中了要害。自命英雄之人,絕不能給人當傻子。一面將軍令牌擲出來,猛得他差點接不住!

  現在,趙傾揚著那張黃澄澄的今牌,聲勢非凡地喊:「魏可孤,你聽仔細了,將軍有令一旦發現你果有勾結伊吾的情事,或則你依然編派什麼石頭人的鬼話,便就地把你斬了!」

  他「噹」一響抽出大刀,「如今證據確鑿,來人,將他拿下,本將要立刻行刑!」

  馬上刀槍鏗鏘,可孤陷入包圍中,人也發昏了,想怒吼、想喊冤,喉嚨卻給一股又驚又急之氣給塞死著。他想到曲曲之言……難道將軍竟真的聽信謠言,冤屈他,一個申訴的機會都不給,便要斬他!這麼一來,他真真要成為曲曲口中的「冤枉鬼」了!

  他或許死不足惜,可是,可是,梅童怎麼辦?他一死,誰來救她?別說救她,到時她或被砸了,或被棄在荒漠裡,任由滾滾沙塵給埋沒掉不!不!

  這個剎那,可孤那亂麻一樣千糾百纏的腦子,一下理出一個清清楚楚的頭緒他不能死,為了梅童。她還待他救。

  他丹田一提,驟然發出巨大的掌風,捲起一片狂沙,當場傾人馬大亂。趁亂裡,他飛上紅膘馬。

  「將軍冤枉我了,待我救回竇姑娘,再回營向將軍請罪!」他話未喊完,紅膘馬已亮開四蹄,一陣風似的奔騰而去。

  兩座黃丘之外,一點微影,是曲曲公主,可孤朝她追去。在他之後,趙傾領著百馬千軍,像一團沙暴奪著命,向他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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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33:3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大磺上,由連著天的那一端,滾起騰騰的黃雲,追的人馬,逃的人馬,都跑得浩浩蕩蕩。

  伊吾邊境近了,一帶黑色的山峽自遠方升上來。可孤奔著馬,梅童的石像依舊牢牢縛在肩上,一面他希望快跑人峽中,一面又希望慢一點。

  這帶山峽他知道,峽徑太窄,趙傾的大隊人馬進不來,大可以在此把他們甩掉。然而峽徑又是千回百折,迷宮般的,給那曲曲一逃進來,可孤要邀她,那也難了。

  眼著她已奔人峽中,可孤提一口氣,催馬也跟上去,不久,後頭鬧哄哄的,趙頃的人馬同樣想擠進來。

  忽然前頭的曲曲不跑了,她扣馬停在斜壁上,回頭眺望他們。可孤一時起疑,也勒了馬,觀察形勢。

  即刻他聽見轟隆之聲,不必抬頭都知道,那是落石一大片忐忑忑在他前面數百丈高的崖頂,全要落下來了,這分明是要斷他們的追路,把峽口封住!

  「可孤哥哥,想追我你要快呀!」曲曲在那一頭笑喊,好像這是個遊戲。

  「可惡!」他只有千鈞一髮的時間,如果不能在落石封峽之前搶過去,便要卡死在這兒,不但追不到曲曲,更會給那趙傾像囊中取物似的擒到手!

  「快衝,過雲紅!」他早把石像解下,抱在懷裡,喝馬。

  哪知紅膘馬不進反退,索性掉了頭,控也控不住,急得可孤哇哇大叫。然後那馬匹蹄一轉,才回身,便往前衝出去。

  原來她剛才後退,是要騰一處助跑的餘地這馬有多寶貝,這一刻看出來,它就像支離弦的箭,從一片滾滾巨石之下射過去,立刻那陣驚天動地的崩塌聲,便在它蹄後轟了起來。

  「好險!」可孤在躇瞪的馬上回頭著,整座峽口像起大霧,飛沙滾石,依稀可聽見那一頭人在驚嚷,馬在嘶叫……趙傾他們一個也過不來了。

  「多虧你了,好馬兒。」可孤撫撫愛馬的長腮,掉過身。原在斜壁上的曲曲公主,已不見影兒。

  他開抬頭痛,在迷宮裡找人。

  梅童的石像又綁回背上,他喃喃對她稅:「找到曲曲公主,一定迫出救你的方法,你別怕……」他彷彿又感覺到她的那絲顫意。

  拐來拐去費去一、兩里路,突然瞥見前頭石盤上坐個人,他大為吃驚:是個小孩子,獨個兒落荒在這種地方。

  那孩子約莫十歲,束髮戴帽,穿線錦袍,袍上跑著金麒麟,袍尾泥銀宜拖到地上。荒地裡,出現這麼一個衣著華麗的孩子,可孤只覺得古怪狐疑,策馬過去問:「小哥兒,出了什麼事?你怎會一個人在這兒?你沒有家人同伴嗎?」

  那孩子一逕俯著頭,沉思似的,也不作聲。看他穿著模樣,約是胡族貴人的孩子,可孤四下裡張望,為他擔心,便催促道:「這地方荒涼危險,小哥兒,你還是快走,」他頓一頓,「我此刻忙著找人,沒法子迭你一程……你一個人走得了嗎?」

  那孩子慢慢抬起頭,一張臉白白的,很俊秀,伸手往峽谷一端指道:「我不是一個人,我的同伴在那兒……」

  放眼望過去,可孤嚇一跳。峽谷遠遠一端簇擁著一群人,有搖扇的、執劍的、捧香爐、捧玉孟的,男男女女但是衣履風流,更後頭,還有駿馬、錦轎,簡直是貴人出巡的大陣勢。

  可孤還來不及問,眼睛一尖,卻見到那群人當中夾著一條紫影子,可不就是曲曲公主!

  他喝一聲:「你在這兒,別跑!」

  一心要抓她,顧不得別的,他條地便撲過去。曲曲見狀叫起來:「師父,救命哪!」

  一陣風從可孤背後來,把他連人帶馬往後拖開,他落了馬,只感覺當頭有團影子飛過,再抬頭時,赫然前方立了個人,正是方才坐在石盤上那穿線袍的孩子。

  後頭錦繡的一葦人皆俯身下拜。有抬出錦椅,伺候上生的,有把拂塵恭恭敬敬送到他手上的,另有搖扇的、焚香的左右侍立……可孤簡百著傻了眼。

  一個小傢伙高踞在那兒,像個老道搖著拂塵……他玩的玩具未免太老氣了吧?他究竟什麼來頭?

  卻聞見曲曲公主在座旁,曼聲喊適:「魏可孤,我摩勒兒師父在此,還不快來參拜!」

  什麼?可孤一雙手在地上渾摸過去,沒有,他耳朵沒掉在地上。他沒聽錯。摩勒兒!他瞪著兩隻眼睛看那孩子,嗄啞地說:「這怎麼可能?摩勒兒?伊吾國師摩勒兒,怎麼會是個小毛頭?」

  那「小毛頭」雙日一頓,一股逼人的寒氣由那對眸子透出來,便可孤心頭一栗。那對寒利的眸子,複雜陰沉,深不見底,絕不是小孩子的眼神,然而他從頭到腳,那長相那個頭,分明是個小孩子!

  「放肆,敢說老夫是「小毛頭」!」連他說話,都是一口童音。他卻翻山一掌,掌心整個透紅,喝道:「看我教訓!」

  可孤突然給在一般炎風浪,火燒著似,他的髮梢、他的衣角在吱吱響,嗅到一陣焦味,他要著火了!

  「師父,師父,您要把他烤焦了……」是曲曲有點發急的聲音。

  那人似的掌風,這才一收。可孤在地上喘,整個人還熱烘烘的,「這……這是什麼邪門功夫?」

  一句話又惹摩勒兒發怒,他手一翻,這回卻是一隻像結了霜的白掌心,他寒聲道:「凍死你這個出言不遜的小子!」

  霎時可孤落人天寒地凍中,冷,冷死人了,連骨子都像耍結冰了!他牙關猛打響,想到梅童最具畏寒,怎麼受得了?拚了命顫手把她解下,用整片胸懷去保護她。

  不行,還是冷,要想法子。他咬牙筋,竭全力,開始運功,用他的內力,用全身的溫暖,用那片發自肺腑之中,強烈巨大的暖意,或者說是愛意,護著她。

  摩勒兒練這冷熱雙掌十數年,今天卻有點失靈,他猛收了掌,瞠那小子,他渾身都是霜氣,拚命打寒戰,懷裡卻緊緊抱著個小姑娘!

  「梅、梅童……」可孤撫著她,給他剛剛那樣使全力的運功貼燙,她變了回來,就如同以往長夜的擁抱,只是這次她沒有轉醒。

  「是竇家小娘子,」連摩勒兒都大惑驚異,「怎麼你解得了老夫的化石術?」

  「我沒解得,這只是暫時的,她會再變回去,」可孤忿忿著著摩勒兒,痛恨這個對梅童施法的人,「她怕冷,需要溫暖,得要有人……他忽然臉紅了紅。「有人抱她。」

  摩勒兒蹙著白白的小臉,「沒想到老夫的化石術,有這種破綻……」

  明明一個小孩子,「老夫、老夫」的掛嘴上,聽來實在礙耳。可孤剛被他整了兩回,見他穿線袍的小個子,慢慢立起,慢慢行過來,有十二萬分的緊張。

  他倒沒有大動作,只顧端詳他懷裹不省人事的少女,看著著著,突然一定,出了手,朝梅童頸上抓來,動作之迅疾,可孤要反應都來不及,他已經來了又去。

  「這東西怎會在她身上?」摩勒兒厲叫,手裡抓著一枚白玉珮,藍綠斷了,悠悠蕩著。

  「那是竇姑娘她爹的遺物。」可孤見他態度劇變,不免愕然。但他即刻想到,那塊玉刻有摩勒兒的名號,不知這其中有什麼蹊蹺?

  「她爹……她爹叫什麼名字?」

  「竇謙。」

  「竇謙?」摩勒兒一個顛倒,差點站不穩,曲曲見了有異,忙趕到他身邊。當初派人去長安,只知要抓厲恭的親家,卻並不知道家的底細,此刻他一味喘息說:「她爹是竇謙……她是寶謙的女兒,她是竇謙的女兒……」

  廢話,可孤心裡想,她爹是竇謙,她自然是竇謙的女兒。不知這怪小子,怎麼突然癩狂起來,……「她爹……人怎麼了?」摩勒兒又向可孤詰問。

  「上個月長安有場政變,她爹死了。」

  「那、那麼……她娘呢?」

  問到她娘身上?「她娘也死了,大約死很久了……」可孤這是根據猜測。

  「她娘死了,她爹也死了,他、他們全死了……」那張小孩子的面孔,忽然出現一種嗒然若失,著來十分淒慘的表情,他抓著那塊斷線的玉珮,站在那兒,好像一時間整個人迷失在痛苦和茫然裡。

  趁這縫隙,可孤一邊動腦筋想如何對付局面,求得救梅童的法子,一邊悄悄抱起梅童,她臉靠在他胸前,露出一例的耳朵不想,在那兒發傻的摩勒兒一聲厲嘯,撲了過來,可孤給他一隻小孩子的手掐著,竟然動不了,他另一手抓起梅重的一把長髮,狂叫起來:「她也是!她也是!」

  曲曲嚇得趕來問:「她也是什麼呀,師父?」

  「她這耳垂……」

  形狀稀罕,如珠一般,可孤早知道的。曲曲瞧瞧她,又瞧瞧師父,像明白什麼,面色微變了。「她的耳垂……」

  摩勒兒一放手,將自己高高的綠錦袍扯開,長髮撩起來,露出的一隻耳垂形狀,竟與梅童的完全一個模樣!

  「珠狀耳垂,是我家的遺傳,」他說,一陣一陣在顫抖,滿臉驚快的顏色。「她不是費謙的女兒,她是、她是我的女兒!」

  可孤望著眼前這條戰慄的小綠影子,他嘴巴一張,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種離奇怪事,簡直教人沒法子相佶。

  曲曲越解釋,可孤越覺得眼花繚亂。曲曲說她摩勒兒師父是練了一種移空大法,人才返老還童的。可孤完全看不出來,把自己從一個昂藏大漢,變成了個小不點兒,有些什麼好處?他從賀婆婆研習乃是正派真宗的功法,對於摩勒兒的本領,樣樣他都覺得邪門。

  因此,當摩勒兒在前頭的雕鞍上,回頭對他陰陰一笑,問他,「小子,想學嗎?」

  他連忙回道:「呃不,我想做個成熟的男人。」

  摩勒兒變了臉,繡金的大袖一揮,可孤便跌下馬來。他又得罪他了。

  曲曲策馬過來,居高睨著和一堆灰石礫躺在一塊的可孤。

  「可孤哥哥,你要學著點,討了摩勒兒師父的歡心,說不定他大發慈悲,把女兒嫁給你!」她說得酸溜溜的。師父認了女兒,她雖未失寵,也已經一副酸樣子了。

  討他歡心?可孤揉著背,爬回馬上時想,從一開頭,這人就一副陰陽怪氣,一下烤他、一下凍他,一下打他下馬,他被他整慘了!

  在山峽中,他從可孤懷裡把梅童搶過去,抱著她哇哇大哭,看來足小毛頭一個,卻滿口

  「女兒女兒」的喊,那種突兀的場面,說有多怪異就有多怪異。

  他又哭著朝天吶喊:「仙嗚、仙鳴,我錯怪你了,我……我好後悔!」

  眾人圍上去勸慰,曲曲也急著說:「師父,都沒一定呢,她未見得是其的」

  「她是真的!」摩勒兒大叫,一激動,便向石壁發掌,弄得整座峽谷啜嚼作響,大家只顧著躲,沒法子勸他。曲曲也再不敢與師父唱反調。

  突然他哭聲一停,望著已漸發價的梅重的臉,呆呆咕儂,「這丫頭長成這樣子……怎麼仙鳴給我生了一個這麼醜的女兒?」

  曲曲爬過來說:「她實際不是這樣子的……」她在師父耳下嚼了一番話,他這才點頭,像是豁然瞭解。

  卻換成可孤一頭霧水了。「什麼意思?她實際不是這樣子?」

  曲曲一雙嬌眼瞟過來,要笑不笑的一副表情。

  「你等地自己告訴你吧,我才不多嘴替她說呢。」

  可孤的目光探過去,一見冷僵的梅童,他頓回過神,跳起來對摩勒兒叫:「你別光在這兒哭哭啼啼,梅童人又僵了,你快把她救回來!」

  坐在地上的小綠人呆了半晌,才抬起淚臉,囁儒說:「我……沒法子救她。」

  原來他只能把人變做石頭,不能把石頭變做人。唯一能解的,要靠天山腳下的鵜鶘泉。

  現在,他們大隊人馬推向伊吾的西北方,尋找摩勒兒口中的鵜鶘泉。這段路程一般要走上三、四天,但他們日夜趕路,兩天使逼近了日的地。摩勒兒說,當年他師父發現這口奇泉,便帶了他、竇謙和韋仙嗚師兄妹三人,來到泉下結廬練功。

  沒想到他們師兄妹三人,卻在此發生一段劇變,摩勒兒一怒而去,從此沒有再回鵜鶘泉。

  是怎樣一段劇變,曲曲追問著,摩勒兒卻不肯多說了,端凝著一張小白臉,兀自坐在一株蕭蕭的胡楊木下,閉口冥想。

  曲曲失去了一點興頭,嘟著嘴兄回過身,見可孤正獨自蹲在地上,小心重新包裹梅童的石像,一塊黃而破了,包得捉襟見肘的,好不像樣。

  正傷著腦筋,有條粉香的翡翠色披帛擲了來,可孤詫典地抬頭,幾步外立著,是俏生生的曲曲。

  「用我的披帛包她吧。」

  見可孤躊躇,彷彿眼裹還帶點猜疑色,她嗤笑了笑。「這披帛剛自我身上取下,沒沾什麼穿腸毒藥在上頭,你儘管放心包她吧,」她也過來蹲下,對著石像說:「只要她變回來之後,記得我這獻帛之情,別再找我報仇,要把我殺了。」

  想到梅童的性子烈,又給曲曲作弄過,可孤沒把握。「這很難說……」

  見他不附和,曲曲有點氣惱,便道:「她也不一定會變回來!」

  可孤驚了驚,立即通:「她一定會變回來!你不是說你摩勒兒師父很厲害?既然他說鵜鶘泉會讓她變回來,她就一定會變回來!」

  這是拿曲曲自己的話堵她,曲曲頭一回被可孤駁倒,啞了片刻,又佻笑起來。

  「才隔一陣子,可孤哥哥,你的口才和竇姊姊一樣溜啦,這一路,是你一邊抱她一邊和她學說話的嗎?」

  「哪來這些閒工夫!」他訕訕道。

  「不學說話,那你抱它的時候做些什麼?」

  「沒……沒做什麼!」他的面皮躁熱。

  「你這話教誰相信?」曲曲忽然湊過來,粉頰幾乎要摩擦上他的臉,她低問,「你像抱我那樣的抱她嗎?」

  可孤簡直要大聲呻吟出來。她們兩個真是死對頭?還是姊妹淘?或者天下的女人關心和記得的事情都是同一件?

  「你有親她嗎?像親我那樣?」曲曲一縷口息拂他的臉,癢絲絲的。「有碰她嗎……」

  她一隻玉手按上可孤的大腿,他猛震起來,慌忙扣住她的手,迭了回去。求饒似地說:「公主,你去歇一歇……」

  幸虧老天爺要給他解圍,這時候蹄聲達達,幾名探路的從人回來了,滾鞍下馬報道:「國師,國師,您說的那片蘆葦灘找到了!」

  胡楊木下的摩勒兒聞聲而起,寒沉的眸子透出光彩。

  「如此,太好了!蘆葦灘再過去不遠,便是鵜鶘泉了我們走!」

  從人跟在他後頭跑,又迭聲喊:「國師、國師」

  摩勒兄回頭,逼視幾個人,見他們支吾著,叱問:「有。快說!」

  「那鵜鶘泉……」有一個鼓起勇氣開口,「已經乾涸了」

  一聽,可孤嚇得抱了梅童的石像跳起來,卻重重抽了口氣,給那耳尖的摩勒兒聞見,掉頭質問:「怎麼了!」

  那張英氣的深色臉龐,變得蒼白,他說:「梅童好像結了冰……」

  她快不行了。

  奔馬鵜鶘泉。四周是給了雲的山峰,插入天裡,穿過大筆的蘆葦灘,只見到一個枯荒的地盆。泉,果然是乾涸了。

  邀來一名山下的老牧民問,原來十年前一場大早,早枯了這座泉。

  可孤和摩勒兒絕望相對。摩勒兒那對老成的眸子突地迸出凶光,盯住了可孤問:「魏可孤,你怕不怕死?」

  他昂然揚起頭,「都要看為什麼而死?」

  「為你懷裡這女孩呢?」

  她現在不能稱為女孩,她已經像塊冰了,再不設法救她,就來不及了。

  可孤把梅童抱著,才說了個「我」曲曲跑上前來,似乎意識到什麼,慌張地問:「師父,您要叫可孤做什麼?」

  「我要他帶了我女,共尋那十年之前的鵜鶘泉。」摩勒兒雖是在回答曲曲,雙日卻直看著可孤。

  他茫然不懂,「我如何去到十年之前?」

  不知怎地,摩勒兒那孩子的笑聲,聽來特別寒人。「你以為我犧牲少壯之年,變成了個黃毛小兒,練的是什麼?」他朝那乾枯的地盆走兩步,指著地說:「十年之前,泉水尚在,我的移空大法,可將你送到十年之前去……」

  「師父,這太冒險了……」曲曲叫著。

  「只要救得梅童,我願意試!」可孤此除是一股毅然決然,儘管他對摩勒兒的說法,感到極度不可思議,然而懷裡這冰塊也似的梅童,卻使他再不能去懷疑或猶豫什麼,任何法子救得了梅童,任何險路他都走!

  「很好……」摩勒兒日色深沉,度量可孤。

  也只有他使得了。用冷熱雙掌對付魏可孤那時,摩勒兒早暗暗吃驚,沒想到這小子有那麼高的內力修為,簡直攜不倒他!

  無疑是高人調教出來的,一身功力己入了化境。摩勒兒也猜想得到,他是年紀輕,江湖經驗不足,老實腸子又不懂得險詐,才常常被人算計了去。

  移空大法,也只有內力夠的人,才支持得了。

  摩勒兒解下腰間一條長錦帶,交給可孤,「把你和梅童縛著,記住,以你的內力抵抗外力,不消不長,才能安然通過,」他仔細叮囑,「見到鵜鶘泉,找著了泉眼,將梅童浸人水中,幾個時辰,她自含慢慢復原。到時,只要你再縛上錦帶,我自會知道,召你們回來一條長錦帶層層纏上身,縛住可孤和梅童。眾人都肅肅地退立在一旁,屏氣凝神要觀這移空大法,只有曲曲公主奔上前,嬌盈的臉兒明顯有一抹憂慮。

  「可孤,可孤,你一定要回來……」說著,她踞起腳尖,也不管那麼多人看著,抱了可孤的脖子吻他的嘴。

  可孤頭一陣昏,下意識向曲曲伸出手時,撲了空,曲曲人已經被拉開。天色突然渾沌起來,風嗚嗚吹,可孤聽見摩勒兒在風中喊:「記住,別帶一草一木回來,任何東西帶回來,哪怕是人,都會毀滅……」

  「轟」一響,可孤整個人跌了開去,不知跌到哪裡去了,天地上下一片黑,像個無底洞,還一直在跌,四面都有閃迸的、拉扯的力量,他人要碎散開了快運功!以內力抵抗外力。他很清楚,須持住一個平衡,否則就要在轉移之中形銷骨毀!然而這片黑茫茫的墜落,究竟有無盡頭?他的勁道一片片的被削去,那跌勢越來越猛烈……撲通一大聲,彷彿聽見了水起水落,可孤氣叮叮的,猛張開眼睛他人躺在一片迷藍的草澤中,悠悠的藍煙,悠悠的藍草,悠悠的藍水,一隻大鳥飛出水雲間……鵜鶘泉不,是十年之前的鵜鶘泉!

  大氣還沒喘過來,已喜上心頭,可孤緊抱著梅童的石像,一邊奮力爬起,一邊說:「梅童,你有救了,你有教了!」

  忽然淡蕩的煙氣裡出現人影,遠看十分窈窕,是個女子,悄悄佇立在水邊。她那形態好眼熟……可孤才詫異著,卻見那女子放聲哭了,竟縱身技人水中。

  她要尋死!

  可孤慌得大叫:「萬萬不可,夫人!」

  身形疾起,飛過去一把拉她出水。她跌在草上,淡紅衣棠盡濕了,抬起滿是淚痕的臉,可孤一看便傻了,脫口喊了聲「梅童」,自己不知不覺。

  眼前這女子,容包清瘦,蘊著一股滄桑,卻依然留有明媚的輪廓,一雙眸子合著淚,迸出逼人的艷光,她那眉目口鼻栩栩如同……他昏迷的時候看到過的梅童!

  她爬過來,抓住他的衣袖於,激問:「你是何人?為何知道梅重的名字?她現在人呢?」

  「我叫魏可孤,」他望著這似曾相識的美麗女子,像在作夢,「梅童她……她中化石術。」這時他猛回過神,急急解開錦帶,揭去石像上的披帛。

  那女子驚叫起來,「她變成石頭了?」她比他還要急,「快,快把她浸人水中,這鵜鶘泉可救她回來!」

  她的動作也比可孤嫻熟,撥開草澤,尋尋覓覓,終於尋到泊泊而出的泉眼,把石像一半浸水,一半潑洗,一邊又哽咽地追問:「是誰讓她變成這樣子的?她爹呢?她爹呢?」

  關於她爹這問題,可孤覺得很為難,不自覺地就說:「你指她哪一個爹?」

  這女子愣了,然後失聲笑起來,「都為了這個計較,不是嗎?哪一個才是爹?是的說不是,不是的說是,而我說的為什麼他不信?丟下一切就走了。」說著,她淒淒切切哭起來。

  見她一會笑,一會哭,前面一堆話又教人聽不懂,可孤只得問:「夫人到底是誰?」

  她流著淚,指著泉中的石像,顫道:「我是梅重的母親,韋仙嗚……」

  按著,她悠悠說出一段淒傷往事……

  同前頭兩位師兄一樣,韋仙嗚也是孤兒,她爹是隋邊關的逃將,逃到半途,丟下她病死了。她給長年在西方遊歷的奇人,莊玄,撿回去當徒兒。

  幾年照頑下來,這原來乾瘦可憐的小孤女,已出落得花容明貌。她兩個師兄看待她的眼光,也有了改變。

  她二師兄待她一向親熱些、愛護些。竇謙是高昌孤兒,生相文雅,偏於優閒的性格,喜歡的是吟風詠月,詩篇詞今,學起武來,便顯得有些疏懶。

  兩個孩子年相近,許多事,莊玄師父索性由竇謙帶仙鳴。仙馬喜歡她二師兄,是由兩小無猜那樣的感情發展來的。

  那大師兄和他們的距離便有一段了。摩勒兒的租先是疏勒人,九歲流來到碎葉城行乞,和人打群架,莊玄路過時看他筋骨極優,個性又強悍,便帶了他一起走,對他調教特別悉。

  也果真不負莊玄所期望,摩勒兒很爭氣,他是極端好強的人,又具嗜武如命,凡師父所授,他無一不鑽研透徹。平日沉默寡言,只埋頭練功夫,由於年長一大截子,他也不大理會師弟師妹。

  年少的時候,見到這個老繃著臉盤的大師兄,仙嗚總閃避著。漸漸大了,她對於他,卻發生了一種少女的好奇心。她懷疑他不笑的表情底下,有些什麼心思:倘使他笑了,牽動那張沉重英俊的面龐,那又是什麼模樣?可不知他那雙堅實的大手,是不是也和二師兄一樣的溫暖……?

  她想知道。於是那回她在月下跳胡旋舞,大師兄獨白遠遠坐在一邊,她便大膽過去拉他的手,硬要他一起跳舞。他吃一驚,定是不要,她定是要,兩人拉扯間,他太使勁了,便她重重摔倒,舞衣也裂了,人也哭了。

  為此,二師兄竇謙還和大師兄大吵了一架,兩人幾個月不說話。

  得此教訓,仙鳴不敢再動大師兄分寸。然而,她一顆少女的心卻越來越煩惱,她發現自己對大師兄的關注,一天比一天還要強烈,他越不睬她,她對他越有一種沒法子解釋的渴盼。滿腔情懷,有意無意的,辭色間流露了出來。

  偏偏那摩勒兒像長了鐵石心腸,瞧都難得瞧她一眼,鎮日裡練武,幾近不顧一切。

  一回,莊玄師父出遠門,摩勒兒閉門練功兩日了,沒踏出一步子,仙嗚心裡很是嘀咕,捧了一孟棗湯,便去闖他房間。

  他正赤膊打坐,滿頭迸大汗,仙嗚見著,心動了動,拿著手絹去給他拭汗,他一驚,所凝聚的功氣全散了,人是勃然大怒,跳起來為她。

  仙嗚碎了一片心,又氣又委屈,哭著嚷道:「我曉得你討厭我,從頭你就討厭我,從投給過我好臉色,我對你做什麼都不對!你既然這樣看我不過去,我從此再也不必向你表什麼好意,索性再也不教你見到我!」

  她旋身使跑,卻一下給她大師兄抓回去,他突然把她抱得很緊,第一次,他正眼看她,低著聲說:「我沒有討厭你,仙嗚,你剛好想反了……」

  他低下頭吻她,她心頭矇矇矓矓想著,她終於知道他雙唇是什麼滋味了。

  後來仙嗚反而躲著他。羞赧了好幾天,不和他打照面。到底一天黃昏給他逮住了。鵜鶘泉邊靜幽幽的,都沒有人,他把一枚玉珮塞到她手裡,也沒有說什麼。

  仙鳴的指尖摩准玉珮鏤著的一行細細的字,是摩勒兒的名字,終於明白他是喜歡她的,也許喜歡的地步還遠超過她的想像。

  不久,莊玄師父有了個盤算,他年事已高,急著傳下衣缽。他的三個徙兒,仙鳴是個女孩兒,習武資質畢竟有限,而竇謙聰穎,卻志不在此,唯有摩勒兒論稟賦、論毅力,都是上鄒之材,莊玄最希望把晚年所得的幾門奇功,皆傳給他。

  「要練成這幾門奇功,你得摒絕一切,隨老夫到那天山的險處,憑著天地精氣,苦練個十年八年,才能見出真章。」

  聽到這裡,摩勒兒那堅峻的神情,忽然閃爍一下。

  莊玄瞧出端倪,歎了歎。「師父曉得你和竇謙兩人,都對仙嗚有意,」他話鋒一轉,使摩勒兒嚇一跳,臉上不甚自在。「你若有心追求武道絕學,就得拋卻兒女私情,一心不能二用,你我師徒上天山去!我自然也就將仙嗚許給竇謙,你知道,竇謙昨兒已向為帥的表明心意,他要帶仙鳴到中原去發展……」

  師徒兩人的一席對話,不意給仙鳴聽見了,嚇得她心亂如麻。她愛竇謙,但更愛摩勒兒,對那摩勒兒更有一番婉轉綢繆之情,她願意的對象是他!是他。

  卻不知他小裡究竟意思是什麼?莊玄師父囑他一個月內做出個決定,便又出了門,逕上天山共尋找適合的落腳處。仙嗚忐忑不安地探了摩勒兒幾回口氣,他始終沒有表示,仙鳴陷人絕望中。

  終究他追求的還是武林奇學,他還是想要揚名上萬,仙鳴明白,他曾經這麼對她說過,幼時那乞兒的生涯給他太刻骨的刺激,他一心往上爬,人生裹的其他,都要不惜放棄,也許甚至是感情……滿腹的幽怨,這一宵,仙鳴恨恨地拎一壺酒找大師兄去。

  「算是先給你餞別了,迭你走上那未來不可限量的青雲路……」

  她放浪地灌起酒來,也逼他喝。摩勒兒不擅飲,幾杯下肚,便掛不住。他不知道酒裡有著蹊蹺,仙鳴下了媚藥在酒裡,圖以這一招使他走不了。

  誰知第二天醒來,仙鳴醉昏昏的,人卻不是在摩勒兒房裡,是在竇謙房裹。摩勒兒什麼都記不得了,腦子唸唸響的是竇謙咬定的一句話:「仙嗚一夜和我在一起。」

  摩勒兒給那句話轟得像要耳鳴似的,他衝出去的時候,覺得整個人天旋地轉。

  一個月後,仙嗚開始害喜,竇謙口口聲聲說孩子是他的。三個人的愛,一個一個的粉碎掉。

  先是摩勒兒,他即使到了最後也不留說出口,其實他已經決定要留在仙鳴身邊,他需要人生機會,然而更需要心愛的女人,來使他抓住的人生機會顯出意義來。

  如今什麼意義都沒有了,天生孤傲剛強的氣性,使他接受不了事實,也聽不進解釋。甚至沒等到師父回來,他使走了,走的時候,身上只紮著師父傳他的幾冊秘笈。

  他走後,仙嗚才真正瞭解,他原來是把感情壓得那麼深那麼重。

  隔年春天,仙鳴生下女兒,一雙奇特的珠狀耳垂,明明白白證得孩子是摩勒兒的。

  竇謙這時候已是後悔莫及。他年輕氣盛,一方面也因為極力要爭取仙鳴,一方面也因為他認定摩勒兒不是能給仙嗚幸稿的人,因而那晚他發現仙嗚的意圖,已來不及阻止,索性趁著兩人都昏沉過去後,把仙嗚抱回自己房間,製造了一個騙局,以為最後一著能夠把事情挽回來。

  他沒想到摩勒兒愛仙鳴那麼深,而仙鳴根本忘不了摩勒兒,失去他,仙鳴根本過不下去。

  一年的變化這麼大,連莊玄師父也遽然仙逝了。仙鳴卸下摩勒兒迭她的白玉珮,懸在女兒身上,能留給她的,只有這樣東西。她要走了,嬌弱的小女兒是不宜跟著她漂泊的。

  她把女兒交給竇謙,知道他會盡力照顧她。竇謙設了騙局的用心,從頭到尾她知道,當初醉後她不能把事情說明白,卻曉得竇謙是為了她在說謊,她不怪他、不想他,然而就算他再苦苦哀求,她也不能夠留在他身邊……「我要去找摩勒兄回來,」她含淚對竇謙說:「他是個很記恨的人,我不能讓他含恨一輩子,我一定要找到他,讓他曉得我沒有辜負他……」

  韋仙嗚忍下離別女兒的痛楚,離開了鵜鶘泉。

  風霜雪雨,尋尋覓覓,仙鳴找遍了各地,卻一直尋不出摩勒兒的下落,他竟像在這個世間消失了一般,已經不存在了。就這樣七年過去,仙嗚倦了,病了,也絕望了,她滄桑地回到鵜鶘泉,然而,蘆花叢裡的小屋早已破敗,竇謙早帶了梅童黯然離開……生命已是一場空,仙鳴望著恍惚的鵜鶘泉,覺得如今那水深處才是她最終的去處……

  聽完這一切,可孤目瞪口呆,望著眼前這瘦損的美人,訥然道:「原來,摩勒兒說的沒錯,梅童真是他女兒」

  「你說摩勒兒?」仙嗚拉住他,瘦容上睜著一雙艷麗而又顫懼的眼睛,「你認得他?知道他人在哪襄?」

  「就是他將我送到這鵜鶘泉來的,」可孤期期艾艾說著,「他本不知梅童是他女兒,對她施了化石術,後來發現岔錯,才把我們送來……」

  仙鳴一聲又驚又喜的叫喊,臉色乍然而開,散盡了黯淡之色,那模樣彷彿又回到當年初初墜入情海,那十六、七成的嬌癡少女。

  「帶……帶我去見他,他不能再躲我了,我找得他好苦好苦!」

  「夫人……」可孤面對她的滿副期望,不知怎麼告訴她才好,話說得備其艱難,「你不知道,我們……我們是從十年之後來的。」

  仙嗚那春花樣的臉龐,一霎化得雪白。

  此時,水邊傳來一個低微的嚶嚀聲,可孤一看,整個人狂喜得大叫:「梅童變回來了!

  她變回來了!」

  仙嗚跪在水邊,驚愣地看著半臥在水中,還未完全醒來的小女郎,「她、她長這麼大了?她今年應該只有七歲……」

  「夫人,」可孤柔聲道,對這苦命女子有無比的憐憫。「我說過了,我們是從十年之後來的,梅童現在十七成了。」

  「十七,十七,我女兒現在十七成了……」仙嗚渾身都在抖索,一隻手瑟瑟地向梅童伸去。可孤忽然又叫:「梅重的臉」

  不知是何物,糊成一片在她臉上,仙嗚趨近瞧過,微弱她笑了笑,喃喃說:「這丫頭易了容,那些膠料在水裡化掉了,這一定是竇謙教她的,他從前最擅長道個。」

  做母親的取了那條翡翠色披帛,仔細為女兒拭臉。梅童的真面孔一吋一吋露出來,水光中,映出一張晶瑩剔透的容顏,和她美麗的母親幾乎同一個模子。可孤看呆了,看傻了,一雙眼睛沒法子眨動一下。

  就是她!他夢裡見過的她!

  年輕明艷的臉蛋,深鏤著姣好的眉眼,一管嬌瘦的鼻,還有底下那張秀氣的嘴兒,紅澤微微,他吻過的,現在光一想到,心頭又要酥掉……連她一臉的肌膚,也都是白嫩嫩的吹彈得破!

  曲曲公主已經夠美了,她……她比那曲曲公主還要美艷三分!

  她竟是一路易容,拿一副黃臉八字眉騙過他!他中三星指昏迷之際,她一定是暫時卸了妝,被他迷迷糊糊的看見了,事後又抵賴不承認。難怪曲曲要說她實際不是那樣子的,想來,曲曲早見過她的真面目,曉得她易了容,還兩度拿這個取笑她……可孤想得神魂顛倒,忽忽聽見仙嗚問他話,「她那撫養她長大的爹,竇謙呢?」

  他回過頭,猶豫裡歎一口氣,曉得說了又要使仙鳴傷心,他極不忍,又瞞不了她,只得把玄武門事變前後盤出來,才道了一半,仙鳴已經又哭倒下來。

  突然她人一振起,摟過水裡的女兒,迫切道:「梅重已經復原,走,我隨你回那十年之後,去見摩勒兒,一刻再不要拖,我們馬上就走!」

  半晌可孤望著她,心裡感到異常哀憐,「夫人,你不能跟我們回去,摩勒兒交代過,一草一木,哪怕是人,帶了回去,都會」他不能不毀了她的希望,「都會毀滅。」

  摩勒兒早有準備,然而那股龐大轟烈的反彈,仍舊把他震得跟蹤往後退,倒走十幾步,兩旁凡來扶他的從人,一個個都給撞倒,好容易他才站定,頭一抬前方灰飛煙起,茫茫裡浮山三條人影,隱約可見魏呵孤抱著梅童,顯然化石術已解,她已復原!摩勒兒心頭大喜,然而一口氣還沒穩定,馬上又打雷似地暴跳起來,破口便罵。

  這渾小於,明明叮嚀他一草一木都不能帶回來,他偏又弄來一個人,到底是……頭一個解了錦帶,淡紅影子悠悠搖搖,一步顫著一步走了來,忽然哽咽一喊:「大師兄,你總算讓我找到了……」

  摩勒兒從骨子裡打起寒戰,雙眼立刻模糊,拚命搖著頭不,不可能,不會是她!不會是她!

  然而,韋仙鳴已經顫裊裊來到他前方,美麗慘淡,滿臉熱淚直滾下來。

  從那小綠身子裡發出一聲狂叫,摩勒兒翻身便跑,仙鳴撲上去,一把抱住他小孩子的身軀,死不放手,使得摩勒兒瘋狂地掙扎嘶吼:「不,不,我不能見你,我如今這個樣子」

  「我都知道,一切可孤都對我說了,我不管,你什麼樣子我都不在乎,只要再見到你,只要這一面,我就算死了也甘心!」仙嗚哭著喊,和摩勒兒掙在一起。

  摩勒兒吼著、叫著,卻一點通天的本領都施展不了,然後他一癱,返身抱了仙嗚嚎啕大哭起來。

  「是我錯怪了你、冤枉了你,那孩兒是我的,只怪我當時擰脾氣,負了氣使去,我對不起你!可是你為什麼還要來尋我?這十幾年我絕了望的練功,不管它是會畸身或變形,只想藉此忘卻你、忘卻痛苦,如今我成了這種樣子,怎麼好再見你?我、我沒這個臉……」

  他一聲聲、一句句的哭訴,這樣悲愴的一番話,由一口孩子清細的嗓音,肝腸寸斷的說出來,讓人聽人耳感到特別的淒慘,特別的酸楚,在場眾人都露出不忍卒聽的神情,像自己心頭給割著似的,更有侍女掩面跟著哭了……這時候,驀然仙嗚起了變化,黑髮一絲絲泛白,青春的臉蛋逐漸鬆褪,皺紋一條條列上去,連窈窕的身段也佝僂了,轉眼之間,她從朱顏綠鬢的一個美人兒,變成了老態龍鐘的白髮婦人!

  眾人眼見這離奇的一幕,紛紛驚叫起來,摩勒兒更是駭絕,搖著仙嗚的肩膀,淚如雨「仙嗚、仙嗚,你難道不知跟著移空大法而來,會有這樣的結果?我的力量只夠護持可孤和梅童,不足以再護第三人,你怎麼這麼傻,這麼不顧一切?」他遷怒到可孤身上,扭頭衝著他叫:「都是這小子!我、我交代過他」

  「不,不要怪他,」仙嗚拉住摩勒兒。「是我通他的,他勸過我、警告過我,但我已經沒什麼好損失的了,我有病在身上,也許沒多少日子了,知道你在這裡,我不能不來,為了見你,我不怕什麼……」

  摩勒兒抱著她大哭,「仙嗚,你……你還是太傻!」

  然而,那已愛成老婦的仙嗚,微微一笑,笑裹無一絲怨尤,無一絲悔恨,她一份寧靜祥和的神情,只能以美麗來形容。

  「我這一生,最美的年歲裡,皆經有你,當青春去了,老邁之際,還能再見到你,我就是死,亦是死在你的懷裡,合目的那一刻,是你的影子隨那臨終的記憶,伴著我去,我已是心滿意足,再沒有遺恨了。」

  她輕撫他的腮邊,聲音是蒼邁的,和和緩緩訴說著最後的情意,宇字打人人心,使聞者都淚濕了滿襟。

  一旁,可孤低頭望了望尚未醒來的梅童,他的兩眼和心頭百端的酸痛,不自禁把梅童緊擁在胸口,彷彿害怕下一刻便要失去她。

  唉,他終究是會失去她……不知什麼時候,可孤澗下了兩行淚。

  摩勒兒突地跳起來,緊拉著仙嗚的手,喊道:「不,我不會讓你死,不會讓你老,我要帶你上天山去尋奇藥,想盡世間一切方法救你回來,如果救你不回,我也會和你作伴一起去走黃泉路!」

  此時梅童已略有些意識,顫著睜開眼睫,可孤用臉貼了貼她溫潤的面頰,啞聲告訴她:「梅童,你爹娘在此……」

  她半昏半醒,迷惘地喚:「爹……娘……?」

  仙鳴緩緩回身走來,捧著女兒的臉,流淚道:「娘對不起你,從沒有好好照顧過你,若有來生,讓娘再和你結一回母女緣,償還這輩子對你的虧欠。」

  「魏可孤,」摩勒兒一聲厲喊,走來對他命令,「我把女兒交給你照顧,你要將她安頓好!待我救回她母親,千里萬里也會趕來與她團聚,若是我們一去不回,往後每年的這一天,便向天遙祭吧我和她母親是永世的在一起了。」

  他凝看女兒最後一眼,把仙鳴的手一挽,悠悠轉身。這時候,曲曲心驚膽戰奔過來,拉住師父的袖子,啜泣道:「師父,您要棄我們去啦?從此不顧徒兒、不顧文王?您這一去,徒兒怎麼辦、大伙怎麼辦、伊吾怎麼辦?還有父王呢,他一切都得靠您!師父,您、您不能去下我們走呀!」

  伊吾宮人見狀,也都嚇得俯下地來,連連磕頭,哭的哭、求的求,都嚷著國師憐憫他們,不要走。

  深深一歎,摩勒兄回首望著跪了一地的眾人,眼底透出兩點哀矜之色。

  「一緣起,必有一緣滅,我與伊吾的機緣合談到此,我勢將走,你們不必哭泣,總還有後緣。」說著,他卸下錦帶綠袍,交還曲曲,並朝伊吾方向拜了三拜,向君主辭別,重挽了仙鳴走。

  曲曲蹣跚追兩步,朝師父的背影喊:「師父,伊吾和唐這一戰又該如何?」

  摩勒兒那細長的聲音,遙遙傳了來,「中土已出現真命天子,唐之氣勢如虹,未來四宇都將在天子腳下,伊吾……伊吾也將同沾雨露……」他的聲音越來越遠。漠黃的暮色裡,蕩然兩條影子,清瘦的小孩扶著發蒼蒼的老婦,兩人竟是一對戀人!如此光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古怪,詭異,讓人打心底發涼,卻又深深感到悲傷,不能自抑。

  那對相扶相持的影子,終於化人暝包裹,不復見了。

  久久,伊吾眾人回過神,有人嚷起來魏可孤已帶了竇梅童趁機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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