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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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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歐倩兮]石新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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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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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34:2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他們停歇在一處叫石構子的地方。此處地勢低,露出壁壘的石洞,可避風沙,又有一口

  井,雖是苦水,好歹是水,因此過往可做個宿處。

  梅童在可孤的腿上睡著。可憐的女孩,哭了好久,為了她爹娘。教她怎能不悲不哭?即使是可孤現在想來,還是感到離奇難過,也要為她一鞠同情之淚。

  所幸百般的撫慰,她漸漸能夠乎靜了些,哭腫的眼睛也漸消了。這時候他輕拂她松落的髮絲,動著一縷溫柔的情緒。

  卻驚醒她了,她睜眼怔鬆了一會,慢慢坐起來。

  「你醒了?要喝水嗎,還是要吃點東西?」柔聲問她。

  都搖了頭。往洞外張了張,濛濛天色,像一張灰紙箋。梅童問他:「你怎麼沒睡?」

  「我要看著你……」雖然化石街已解,可孤還是存著餘悸,格外悉心關照她,如今著來,她已是一切無恙。

  一句話蘊含著不自覺的情意,使梅童垂了頭,長髮也跟著掩下來,她詫異地摸摸濃鬢,自己嘀咕:「我的頭髮都散了……」

  索性拔釵去繩,全解下來,用雙手仔細重新條梳,雲發掩映著美人,便可孤看得像要癡了。給梅童察覺,她臉一紅,輕啐:「幹嘛盯住了人家看?」

  「梅童,」可孤還其是癡了,呢喃般說:「你易了容,為什麼一直不讓我知道?」

  她愣了一下,飛快觸了觸自己的臉,驚道:「我的妝都不見了!」

  她還不知道:可孤忍不住要笑。「早不見了,在鵜鶘泉你母親都幫你拭乾淨了,你的真面早被我看熬了。」

  梅童咬唇,臉忽然崩下來,一副委屈要哭的樣子,扭過身去不理他。可孤覺得奇怪,去扳她回來。「怎麼了?」

  她在他手裹掙扎,果然啞了聲,嚷道:「你不會喜歡我了!你喜歡的是我易容的那個樣子,那時候誇我多好又多好,你愛那種樣子。現在我變回來,其面貌相差太大,你不會喜歡了!」

  梅童便是為了這個擔心,到最後越發惴惴然,硬是蒙他在鼓裹。他既認為黃臉姑娘可愛,眼光與人不同,就不會欣賞她的真樣子。過去,她的容貌已給她帶來莫大的困擾,如今這副長相,又使她心頭添上更大的煩惱!

  這哪裡是可孤能夠想像的?他啞然失笑了一會,把人擁住。

  「梅童,你易了容的樣子,很俏皮,我喜歡,現在恢復真面貌,更……」他靦腆地一頓,老實道:「更是教人愛了。」

  她愕然抬頭著他,「是嗎?為什麼?」

  「美人兒人人愛嘛……」可孤有點赧然,倒很坦白。

  不吭聲半晌,她回味過來,又引發心頭的一樁弩扭,恨恨把可孤推開。

  「說來說去,還是貪著美色,惹人厭惹人愛,都是為了一副皮相,難道除了皮相,人對人已經失去其他的感覺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易容,都是這副長相害的!」

  才十三、四歲,她爹還在做清各的那段日子,就有大富人家捧銀子上門,要說回去作姬妾,天生艷容處處有人盯、有人誇,她感受到別人眼底的那種貪戀,彷彿她不是個人,只是個物!她氣不過,一天,一個來意不軌的老貴戚賴著她爹不走,她便把自己收拾得像堆牛屎,出去見客,嚇得那色迷迷的老頭抱了頭就走。

  從此她找到對付貪色者的法寶。

  總算幾年平靜無事。直到去年中秋,天知道她怎會一時鬼迷了心竅,起了那點虛榮心,存心要和人爭奇鬥艷,便刻意明妝麗服,隨爹赴太子的月宴,給那厲恭一眼看中……這件事,她懊悔得提都不想提……「這些可以瞭解,」聽了梅童的一堆牢騷,可孤勢不能不表示點同情。「不過,站在一個男人的立場,呃……」

  她懷疑地襯著他為難的表情。「怎麼樣?」

  他真的很想支持她,可是沒法子說謊話,「呃,我實在不覺得女人美麗是種遺憾。」

  梅童氣結,張嘴要駁他,見他一張笑臉只管看她,一嗔,素日的伶牙俐嘴竟搬不出來,像給他欺負了去,較著臉偏開身。

  但是可孤伸出一雙健壯胳臂,把她摟著了,少不得要對她款款說幾句貼心話。

  「喜歡美好的東西,是人之常情呀,梅童,而在你身上,美好的不只是外表,還有你的心:惹人愛的,是你從裡到外整個人……」

  一股甜甜的顫意在裡面搖著她,梅童開了眼,她就是愛聽他對她說道些,他讓她覺得她是最珍貴、最寶貝的,哪怕再聽一千遍,一萬遍,她也聽不厭。

  「你再說一遍,我從裡到外怎麼樣……」她嬌聲要求他。

  「惹人愛的。」他重複。

  「再說一遍。」她泥到他胸前了,雙手攀著他一副寬肩。

  「惹人愛的。」他又重複。

  「再一遍。」仰起來的秀臉,顯得好嬌小,一隻蕩漾的眸子望著他:像耍漾出水來,而他已是給它淹沒了。

  「梅童……」他悄悄咦一聲,不由得一口吻住她。

  心蕩種迷的,梅童就等他這動作,玉臂一張便把他人勒著。她不被動待他吻,她吻他,吻得又甜又熱又久又長,一隻手酥酥地探人他衣內,撫摩那片峻整的胸膛,另一手卻又栓得他緊緊的,一絲不鬆開。

  一個軒昂多情的小伙子,怎堪這樣的情懷撩亂?他的嘴、他的手都像生出自己的意志,再不知要有節制。不知什麼時候,梅童那已半損的羅衣,給整個揖開來,他的吻帶著喘息,亂雨般落在她雪膩的肌膚上。

  她或許人已迷亂了,然而她知道自己要什麼。正如可孤所說的,她是敢愛的女子,對於所愛的男人,她毫不猶豫,這一身情,一片芳心,女子最珍貴的,純情而不悔,都待獻給他。她勾著它的頸項,悄聲道:「可孤,我愛你,把我……變做你的妻子。」

  那已經昏昏顛蠶的腦子,霍然抽過一道雷光,可孤像被什麼轟著了,整個身子僵住。他喘著,震驚地望著梅童,燒紅的臉龐透出一片惶恐愧色。

  「我、我真是該死!我這是在做什麼?不怪將軍要將我殺了,我這是、這是在侮辱他的妻室!」

  一聽是這種話,梅童失色,銳聲問:「到現在你還這麼說,難道、難道你還打算把我交去給那厲恭?」

  那片發紅的愧色,轉換成青蒼的,極端的痛苦。

  「將軍當我是叛將,要治我死罪,我逃亡全為了救你,如今既將你救回,如不帶你回去覆命,反攜了你私逃,我豈非成了失職、失信又失德的小人?自今而後,我如何再做一條男子漢?如何再拾得起頭來?」可孤本性所鑄一種剛正秋直,使他在這種關節上,不能有轉圜。

  然而梅童所想的,卻和他不一樣。她滿嗓子顫抖,「你只顧做你的男子漢,卻不顧我的意願,不顧我對你的情衷心意?」

  「梅童,」可孤抓住她的手臂,急切說:「待回到大營,你且句將軍表明心跡,倘使將軍不要你了,我魏可孤定滿心歡喜娶你為妻,一生一世照顧你!」

  他犯了大忌不知道,梅童已經憤怒創傷的跳起來。

  「我是一具鞍,還是一張椅?你將我推推讓讓!且等厲恭不要,你再要,你好客套,好謙讓,我尚且沒有半點名分,已成了現成的人情,要讓你拿回去和厲恭相互巴結,當做禮物!」

  她是生來高傲的烈性子,與她親爹摩勒兒沒有兩樣,對可孤既用了真情,也要他不計一切的來相待,偏偏他心心念念不忘節義,竟像不顧了她的一片冰心、一片癡意,這時候她只覺得整個人整顆心是給踐踏了過去,心裹恨可孤的迂腐,迴腸蕩氣滿腔的怨怒和痛苦,眼淚像潰了堤,涔涔滾下來。

  「可以,魏可孤,既然你這麼巴望我嫁給厲恭,我便遂了你的心!也不必你送,我自去找他、自去嫁他,做你所謂的榮華富貴將軍夫人!」

  她淚眼模糊往外衝,兩匹馬立在洞口,都沒有配鞍,她也不管,跳上去喝馬便跑。

  這可把可孤急壞了,她這樣橫衝直撞,必然要出事!也顧不得上鞍,他直接躍上馬背,大喊:「等等,梅童!」颼地迫出去。

  沒有想到,出事的不是梅童,是他自己。

  紅膘馬一出洞,亂箭就來,他全副精神急著追悔童,根本沒提防,淒厲的馬嘶叫裡,一箭穿過他的肩脾,一箭穿過他的胳臂,又一箭穿過他的大腿,他翻倒下馬。

  碧血灑在黃沙上。

  入夜的唐營,還顯得擾攘不定的。

  事實上,這片騷動下午就開始了。一支厲將軍派出去的騎隊,威風八面押了兩個人回營。聞道那血淋淋的,已昏迷了的人犯竟是魏校尉,大家都吃了一驚,而另外一個,還更教人吃驚。

  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衣破發亂,卻依然見得到一副驚人的美貌,誰看了誰都咋舌,除了美貌,她還有一副驚人的壞脾氣,從她被捆進將軍帳後,整座大營,幾乎都聽得到她那嚴厲高亢的叫罵聲。

  「放了我、放了我,你們這群殺人兇手!魏可孤沒有罪,你們憑什麼傷他、抓他、拿他當人犯?他受了重傷,你們要眼睜睜的看他死!放開我,讓我去救人,你們這群天打雷劈的王八恙子!」

  人在帳口,冷眼旁觀,聽她叫罵已有好一陣,這會兒厲恭緩緩跨進帳中,凝著紫糖色面孔,沒有表情。然而梅童猛揚起臉來,他倒驚了一驚。

  那張臉,落滿了淚痕,淚光映著艷光,更顯得美得出奇。

  「梅童,」厲恭開口,他是能征慣戰的武將,這時面對一個青春女子,竟按不住心口的闖動。「大半年未見,你……還是這麼動人。」

  「你還是這麼陰險!」她的嗓子早喊啞了,「你無故降罪魏可孤,亂箭把他射成重傷,不救不治,你下的這是什麼令?安的是什麼心?」

  咄咄逼人的問話,厲恭也不答,只沉吟道:「你,這麼維護他、關心他。」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只是這樣?」厲恭走過來,伸手強抬她的下巴,猛眉下兩道銳光刺著人。梅童被縛死著,他粗糙的大拇指劃過她臉頰時,她掙脫不開。「這淚,又從哪裡來?」

  她扭開頭,不回答。

  「維護別的男人,為別的男人流淚,這不合你的身份,」厲恭低聲對她道:「別忘了,你已經許給我,和我訂有婚約,是我的妾室,只差未過門而已。」

  「那不是我甘願的,你也知道!」梅童咬牙說:「我當面拒絕過你,誰知你去向太子討好,太子當庭做這門親,我爹下不了台,只得接受,說來,都是被逼的!」

  忽然她起一陣淒厲冷笑。「想必你也已經得到消息,太子被拱下台,死在玄武門了,你偌大的靠山就此倒了,眼下你該打算的不是婚事,而是往後自己怎麼辦?」

  後頭這幾何話直扎進厲恭心裡,玄武門的噩耗傳來,大大使他惴惴不安,他是太子一幫,就未知李世民會如何擺佈他……當下他變了臉道:「有太子沒太子都一樣,你都是我的人,都得嫁給我!」說罷,他拂了袖走。

  「厲恭」梅童叫住他,燈下,她美麗的臉微微抽掐。「如果你放過魏可孤,我……我甘願嫁給你。」一句話,她說得摧心折肺。

  帳口那碩長的男人,陰沉地看了她許久。

  「你會嫁給我的,」他慢慢開了腔,「可是,我不會放過那魏可孤!」

  帳簾「啪」地摔回來,梅童張口想大喊厲恭,然而整個人發寒,再也叫不出聲。可孤受傷垂危,而厲恭是存心要他死!

  梅童身子一例,在氈上嗚嗚哭起來。想到可孤渾身是血,這會子不知被丟在什麼地方,受什麼苦,卻無人救治他,她就像身上鑽了比他更多的箭,一支一支直痛入心肝。

  「可孤,可孤……」她滿聲是淚,連自己都聽出了那股無望。

  「姑娘,姑娘。」

  起初,她以為在作夢,帳裡黑幽幽的,燈不知何時滅了,她也不知何時哭昏過去的,身邊窯窯窒窒的,果真有個人。

  「是誰?」梅童驚問。

  「噓,別出聲,」是女子緊張的聲音,「我割了你的繩索,帶你出去,你得想法子救魏校尉,他……快不行了。」

  梅童煉然而起,「他人呢」

  「噓」一聲制止她,一把小刀匆促移動。「我都安排好了,讓你帶了校尉走……」片刻後,繩索自梅童身上紛紛斷落,她爬著起來,手腳縛久了,都不聽使喚。

  帳後一個洞,那影子拖地出去。外頭星斗滿天,大營寂靜,她摸索著幽黑隨那影子走,繞到一處缺口,才要鑽出去,突然有人喝住她們。

  「誰?」

  無論如何要逃,梅童閃過這樣的念頭,就要出手,琳帶頭的影子應了聲:「是我,紅鳳兒……」

  空氣鬆弛下來。另一個聲音低道:「在峽谷那兒,快走、快走!」彷彿還不止一、兩人。

  出大營,紅鳳兒拉著梅童跑,一邊告訴她,「那些是魏校尉的部下,深知他的為人,堅信他是被冤枉的,一下午都在想辦法……」

  「你是誰?為什麼要救可孤?」

  「我是個舞姬,魏校尉對我好過,我不忍見他死。」

  借點星光,梅童打量她幾眼,還是個挺標緻的姑娘呢,魏校尉對她好過,是嗎?梅童的腮幫子鼓了點起來,像合著醋水在裡面。

  忽聞馬的噴氣聲,前方的人影子疊著馬影子,昂藏的形態,她一看就認出是他的人它的為那匹紅膘馬,亂箭中奇跡似的只受了些微外傷。她拔腿奔過去,可孤被繫在馬背上,斷箭還在身上,人沒一點知覺。她抱住他冰冷含血的身軀,淚如珠落。

  還未失去他,已嘗到失去他的斷腸滋味。什麼時候愛得他這麼深,他竟比她自己還重要,還不能捨!

  「姑娘,救他……」

  翻上馬時,那紅鳳兒揪著梅童的袖子,切切道。梅童往蠻荒的四下裹一望,人先冷了半身,這四面大漠,她帶了個奄奄傷者,既跑不遠,又躲不了,不多時候便會被厲恭擒獲。她能上哪兒?哪兒才是救他的地方?

  有一處……梅童的腦子亮了,心,卻沉了,她把銀牙咬了又咬:她沒別的法子,為了他,為了他……她開口間:「告訴我,伊吾在哪個方向?」

  紅鳳兒似乎愕了一下,然後遙遙一揩,墨色裡,遠處有光閃爍。「姑娘要往伊吾去?那是敵陣……」

  回過頭,梅童盯住了她看。「你正是從敵陣來的吧?」

  紅鳳兒倒退一步,梅童卻俯身去把她拉上馬。

  「走,帶我去伊吾,伊吾有個人能救他!

  「誰?」

  「曲曲公主。」

  兩點馬影,像夜裡不發光的流星,撲向伊吾。

  公主奔出宮廷時,場面已亂成一片石砌大庭上幾十名衛士,有的亮刀,有的舉火把,包圍著兩匹馬,一匹馱了個傷者,另一匹上頭跨著的……果真是竇梅童!

  且壓下嫦疑,先和這不速之客周旋,曲曲「哎喲」一聲便嬌笑起來,「竇姊姊,你好高的興致,趕這三更半夜來咱們伊吾作客,你是存心擾人浦夢,還是給大夥一個驚喜?」

  「曲曲公主,我沒有心情和你說笑解悶兒,」梅童著急的聲音,從刀槍陣中高高傳過來。座下的馬在慌張蹬躇,她極力的控韁,人也和那馬同樣的惶惶不安。「魏可孤中了厲恭的陷阱,受了重傷,你說一句救他不救?」

  這一聽,曲曲心頭猛撞起來,竟是驚惶無度。怎地他受了傷?會把竇梅童都逼來伊吾,那傷勢一定不輕!無奈大階下人影幢幢,沒法子細究他負傷在馬上是什麼景況。

  這時候要把自己還牢牢按在原地,那是費了好大的一番勁,曲曲再開口時,喉嚨便不大可靠了。

  「怎麼,竇姊姊,你這麼賞面子?把人帶來給我救,大筆人情讓給我,你好捨得?」

  「因為只有你能救!」那一頭的嗓子也像擠出來似的。

  「我或許能救,但你也不問一問我為什麼要救?」

  喝一聲,硬是排開刀槍的包圍,梅童拉著馬闖到大階下,廊上兩大盞紅紗宮燈,映得曲曲和跟在後頭的一群官人一身華光,梅童仰頭灼灼看著她。

  「因為你愛他。」

  那上頭的曲曲明顯地一震,袖一揮,卻別過身去,風吹得宮燈晃蕩,在她身上落了閃爍的紅影子。燈影還未靜下來,曲曲回了眸,問:「你這樣帶了他來,心裡可想過沒有人到了我這裡,你可能再也要不回去?」

  梅童人在馬上,越是拚了力氣要鎮定,越是抖索得厲害。

  「現下只求救他,保他性命,哪裡能想自己要的、不要的?如果只想著自己要的、不要的,就不會帶他來!」

  彷彿僵持的局面被這幾句話打碎,曲曲再也穩不住,嬌身一旋,拖著長長的紫羅紗飛似的奔下階。亂裡聽她急叫:「來人!小心拾下他,進宮去,快召御醫」一頓,又叫:「全找來!這回有閃失,都別想活!」

  梅童扶著鞍,心頭一寬,身子卻軟了,驀地感到一陣旋量,倒頭便栽下了馬。

  再醒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外面是什麼辰光,她人躺一座繡榻上,四面曳下淡淡的青紗簾,還有座像牙雕案,矇矇矓矓薰著一爐幽香……她一時有些昏,想不起來自己怎會在一處這麼華麗的地方,忽然紗簾給掀開,搖進來一個紫羅美人。

  曲曲公主。梅童臉色變了變,掙扎著要起來,又是那副一見她便要找她拚命的來勢,惹得曲曲挑高了秀眉,「咦」了聲。

  「又要找我報仇了?」

  這才腦子一清楚,全想起來。她是來向曲曲求助的,求人家自然再沒有砍人家的道理,要算帳也不是這地步算。然而還是沒退回去,憂心忡忡問:「他呢?」

  那雙挑高的眉蹙住了,看得出來也甚憂急,「傷得頁重,幾個老先生累得滿頭大汗,再晚一步,恐怕就……」

  噤住了沒說,兩人對視,各自臉上都有些蒼白悚懼。曲曲歎口氣道:「忙到天亮,現在輪番看住他,按著,得靠他自己爭氣了……」

  「我看他去。」梅童從繡榻撐起身來。

  曲曲斟酌了一下,才領了她走。

  就隔一個廳,人躺在繡簾錦褥,一座極綺麗的寢宮。梅童飛快一個環顧,玫瑰紅繡花椅前頭有座高大的妝台,琉璃鏡中映出銀瞥、粉盒、幾串瓔路,心裡便明白了。這裡是公主的閨房。

  曲曲把人放在她自己的香榻上。有一剎那,梅童幾乎想抱了可孤就走,離開這地方遠遠的,不給曲曲再接近他一點點。

  但是一見到直挺挺躺著的可孤,馬上她又衰弱下來,兩眼泛紅。

  他……好慘、好可憐!紛披的頭髮底下,臉是灰白的,唇是灰白的,才一夜工夫,兩頰便瘦削下去,雙眸開得沉沉的,彷彿再也不睜眼了……箭是取出來了,扎滿白布帶,俊美的身體上有乾涸的血,也有新沁的血,處處狼籍。當著外人,梅童雖想力持從容,卻還是忍不了,握住可孤軟垂的大手,放在胸口嗚咽起來。

  有片刻,曲曲不出聲,末了才咕儂,「救得回他這口氣,該謝天謝地了。」哭著的梅童,突然心中一動,謝天謝地之外,還有一個該謝,全靠了這一個……她頭抬起來,看著曲曲。

  「謝謝你,」她說了,要向仇人說這種話,那不容易,但人家畢竟是伸出了援手。「這份恩情,我不會忘記……」

  「又不是做給你的情。」曲曲睨她,要笑不笑的。

  是為了他,梅童自然明白,但是,「你救他,對他好,於我而言,也像受到了恩情,我不是不懂感激的人。」

  「這麼說,你是與我化敵為友了?」

  望著曲曲那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神色,梅童心濤翻動。奶娘死在曲曲一幫人手下,自然是筆仇,當初追著要殺她,也沒想到她會是自己親爹的徒兒,奉的是自己親爹的命今來的,仇再怎麼報,也不能報到自己親爹頭上!

  況且,這是兩國征戰造的孽,非關個人,要怪也只能怪老天弄人,拿奶娘犧牲了。

  今晚她走投無路,雖是不得已來投曲曲,要沒有曲曲,可孤這條命也就要給死神拿去……這樣一條條算來,糾纏著的一團恩怨,漸漸算了分明。

  梅童離開床邊,走了幾步,終於慨然回頭對曲曲道:「我與你的冤仇,到此為止,奶娘的一命抵了可孤的一命,我們一場恩怨,算扯平了,從此,我也不再拿你當仇人,也不再找你報仇了。」

  明明白白表示化干戈為玉帛。曲曲立在那兒,微偏著臉,看梅童許久,慢慢露出了笑靨,眉目格外顯得嫵媚。梅童不由得心中歎了歎。

  真是個美人兒!也難怪可孤三番兩次抗拒不了她,而地,對於可孤還似真有那份心……這一想,梅童心底不免酸酸的,堵堵的,有幾分難言的滋味。

  曲曲輕拍手兒笑起來。「真沒想到,我與姊姊會有講和的一天該喝一杯!」

  即要喚人取酒。梅童卻搖頭。「我現在怕是缺乏喝酒的心情。」

  她這人雖是愛恨分明,仇不報了,但和曲曲之間,依舊有一份情感上微妙的敵意,也談不上就此和她親熱起來,何況此刻尚有牽掛。

  做主人的有另外的想法。「姊姊也折騰了一夜,總要喝點、吃點什麼。」

  於是搖曳出去,親去吩咐宮人傳膳。待又回到寢宮,見梅童又挨在床邊,依舊把可孤的手握在胸口,含淚癡癡看著他。

  走過來,曲曲帶幾分調笑意味地說:「看得出來竇姊姊一片心在他身上,也難怪他只要姊姊這位癡心人兒,別的誰都不要!」

  「他不要我!」

  梅童那麼一喊,曲曲是既愕然又好奇,散件謹慎地問:「這話怎麼說?」

  突然梅童也沒法子激動了,只是黯淡嗄啞,可孤那隻手擱在她胸口,像有千斤重。

  「為了厲恭……他不願背叛他,硬要把我送回唐營,他說除非厲恭不要我……」

  為了可孤這點堅持,梅童心裡好恨他,然而也因為他有這點堅持,她不能不服了他曉得他是個值得敬重的好漢,他磊落的心胸,使她不能不更愛他。

  「以姊姊這等絕色,厲恭怎可能不要?」

  「我死也不嫁厲恭!」梅童賭咒地嚷起來。

  曲曲笑了,「你不嫁,誰也不能逼你嫁。」過來強將她拉起,「來吧,咱們到外廳,酒食該備好了,你得嘗嘗咱們伊吾的薄皮羊肉包子!」

  花毯上,擺一張嵌珊瑚的長几,除了羊肉包子,還有臘魚裡,一大盤大米、羊肉、葡萄、杏干合成的油香燜飯,飲的是濃酪漿,果有感季裡最飽滿的瓜和桃,主人招呼得熱熱絡絡。

  梅童拗不過,只得敷衍一頓,屢屢回頭往寢宮那頭望,總是坐不定。彷彿曲曲也被她的不安感染了,起了身到廳口去張看。

  回頭後,她忽然瞧著梅童問:「告訴我,竇姊姊,假使你救回他的命,卻這麼失去他,你後不後悔?」

  幾前的梅童,慢慢坐正起來,面對曲曲鑽探的目光。

  「沒有後悔,只有遺憾,遺憾之中,心安理得。」

  停佇在那兒的曲曲,輕撥著簾上滴溜溜墜下來的琉璃珠子。

  「你再告訴我,寅姊姊,你若是同他訂了白頭之盟,不想他心中滾另有個愛著的人兒,不能割捨,那你又將如何?」

  看著曲曲,梅童心裡明白了,曲曲話裡有話,她是在為自己而問。這好尖銳的問題,直刺做女人的肝腸,梅童自也免不了要在極端的矛盾裡掙扎,然而,她知道自己會做的抉擇。

  「如果割捨了那個人、那份情,使他痛苦、使他煎熬,從此淒淒惶惶,我縱使獨享了他,又於心何忍?又怎麼快樂得起來?」

  「這麼說,」曲曲低問,「你是接受他枕邊有另一人?」

  「如果非得有那另一人,如果有了那另一人能使他快樂,那麼他要了,我也受了。」梅童對於情的取捨,有著既決絕又婉轉的態度。

  一時廳中好靜,唯聽見琉璃珠子相擊那有意無意的聲音,兩個人對看著,那聲音彷彿把她們隔開來,又彷彿把她們拉近了,許久都沒人說話,只讓那珠子無可奈何的敲著,一會兒打,一會兒和……忽然簾子動了,一名宮女施施而入。

  「公主,送酒來了。」

  一把玉壺兩隻夜光杯,公主親手斟上葡萄美酒。「來,我們為他喝一杯,析祝他早早康復。」

  酒舉到唇邊,淡綠的林光、薄紅的酒光交錯映上去,在公主的臉上形成複雜的光澤。

  有地那句話,梅童怎能推辭?她將酒一飲而盡。

  曲曲卻放下酒杯,看著她緩緩道:「我希望你是真的不後悔……」

  那別有意味的口吻,使梅童訝異地抬頭。「這……」才吐出一字,一股強烈的昏旋感襲來,梅童扶頭驚適,「你……你在酒裹下了」

  她要立起,手襄的酒杯卻滾下去,她也隨著那酒杯倒在花毯上。曲曲慢慢移來,蹲地去抬那只杯子,一個深歎。

  「我是不得已的,竇姊姊,只要有你在,他,就不會接受我,」呢呢喃喃的,道出內心的原由,「沒有了你,他才能完全屬於我……這或許是私心,但是女人在愛情裡,沒有私心的又有幾個?」

  望著倒在花毯上這中了迷藥的「另一個女人」,曲曲像有滿腹的無奈,這可能是她做為公主,嬌尊而無所不得的人生裡,頭一回嘗到的實實在在的無奈。

  但是她毅然起身,下了令,「傳下去,準備車馬,把竇姑娘送回唐營!」

  這麼做不能算她過分吧,她不過是人歸原主,把竇梅童還給厲恭。她本就是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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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34:4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他即便在夢裹也是魂飛魄散的,喊她的名字。喉嚨像被撕裂了,喊不到人。那種撕裂感直下肩膀、胸膛,全身每一處地方,萬節齊鑽,他追不上她……梅童,回來——聞見他喊叫,馬上曲曲移身過來,伸手去安撫他的額頭,錦帕抹去他凌亂冰涼的汗意,加上一陣溫聲細語。

  「別再開了,乖乖的,好生休養著……」

  他捉住她的手,「別走……」

  「我不走,我在這兒陪著你。」她應它的,。

  昏去又醒回來。找不到那手,他發起狂念他那身體也不知是掙扎,還是顫抖,震得榻搖簾動,簾外人驚走。

  才離去一會子,他又是發作得這麼劇烈,急得曲曲趕回榻邊,一壁壓制他,一壁說他:「好好躺著,這樣子鬧,你哪吃得消?你道會兒可只有半條命!」

  是不是半條命,他都還留有一股力氣,臂膀一句把她勾住了,她伏在他半邊胸膛上,聽他神魂迷茫的呢喃,「別……別恨我,」

  「我不恨你,我愛你。」她回答他。

  「我心裡……只有你一個,梅童,沒別人了……」只幾句,他的手臂漸漸鬆緩,人又往那昏黑裹沉下去。

  曲曲能掙開的時候沒有掙開,仔細避開可孤的傷處,她把他牢牢抱著,用一種佔有他的姿態。

  如果說她心裡還存著猶疑,現在她曉得了,把竇梅童交還給厲恭,這一件她沒有做錯。

  如此日夜關照,可孤一味昏沉著未醒,公主守侍在床榻邊,秀腴的臉兒竟也憔悴了幾許,便有那年長的宮女要來強押公主去做歇息。公主望著褥間躺得僵僵的人,不禁滴淚。

  「也不知他要這樣睡到幾時,才會醒來瞧我一瞧,喊我一聲?」

  「曲曲……」

  才說著,就有造一聲,眾人駭了駭,回頭去看,只見可孤在枕上悠悠睜開著一雙睡眼,曲曲喜得撲到他身邊去。

  「可孤,你可醒了!」

  可孤茫茫看著她,訝然間:「你怎麼在這裡?你趕緊去吧,回頭梅童撞上你,又要找你拚命,我又不好說話,又不好攔著,由她傷了你,我也為難。」

  見他一醒來,別的不問,便是絮絮地關注她,曲曲心間油然一陣喜悅,伸進被子去握他的手,格外含著柔情說:「你不必為這個傷神,她人在厲恭那兒,有他守著,她動不了,也傷不了我。」

  「厲將軍……她在他那兒?」

  隔著錦褥曲曲感到他人的抖栗,為了讓他定下心來,更周到地說:「用了車馬送她回去,唐營出來接應的,是厲恭一名親信部將叫趙傾,親把她接回」

  曲曲的話不曾完,榻上一聲怒吼,跟著便驚天動地起來,可孤整個人跌撞地翻下床,披髮站在那兒,索索聳動,咬牙切齒地喊:「趙傾小人,對梅童無禮,我不准他再欺負她,不准、不准、不准」

  陡然他發出一股凶蠻的內力,竟連紮在身上的布帶都繃斷了,頓時傷口血花迸飛,嚇得宮女有的尖叫,有的走避,亂成了一團。

  在可孤蹶倒之前,曲曲衝過去,然而他的身形太魁梧了,扶不住,反隨他一起重重摔下地。

  就這樣又折騰了兩天。不說御醫、宮女喊累,曲曲也吃不消,見傷者略躺得安穩些,便各自找位於打沌去了。

  午後的宮廷偌大安靜,吹過塞上的風,產生一種空涼感。可孤卻在這時候醒來,身體遲鈍沉重,處處都覺得痛!然而受傷幾日,這是他頭一次神智這麼清楚,清楚地發現他在一個陌生華美的地方,床前有個人……正好奇地盯著他看。這人生相很福態,穿泥金的大紅袍子,一把豐鬢看來花去不少時閒

  在整理。見可孤醒來,他似乎有點無措,左右張著要喚人,現場卻無人可喚,他只得回過頭自己招呼。

  「你醒啦?」

  「這……這是什麼地方?」可孤試著,但一時撐不起身子。

  「這裡是伊吾國城。」

  他大吃一驚。「伊吾?我人在伊吾?」

  那美鬢男子顯得很不以為然,「伊吾又不是夜叉國,還是十八層地獄,嚇得你這樣子?」

  躺在錦繡之間的可孤,滿腦子渾沌,從石構子中箭之後,許多混亂的場景無法連接起來,正在越想越糾纏的當兒,那美發男子的聲音岔進來。

  「聽說你剛打長安回來?長安有什麼好吃好玩,新鮮有趣的?」

  一下可孤的腦子變成一片空白。好吃好玩,新鮮有趣的?他活一輩子到現在,吃苦受難的份兒佔大半,好吃好玩的這種好命人的生計,他哪裡摸得到?但是眼前有這美鬢男子這樣期待地望著他,他不能不設法想出點新鮮玩意兒,滿足對方的求知慾。

  「呃……長安東西兩市有波斯人開店賣抓飯,有賣馬奶子酒,有回紕女當爐的……節慶時可看百戲,有吞劍、吐火、走索;平日呢,規模大的就打馬毯,規模小的就玩雙陸下棋子這個躺在榻上剛從昏迷中醒來的傷者,現在賣力地把他這輩子知道的、聽過的外國玩意兒,介紹給這位打聽者。沒想到中土正當新鮮的吃喝遊樂,給這位美胡男子聽了卻大為洩氣。「這哪是新鮮事兒?全是咱們這裡的老把戲,原來中原人也搞和咱們一樣的老套,不好玩,不好玩!」

  可孤恍然大悟,同西域人賣西域土產,他當然覺得不好玩,他要的是道地的中原風情。

  這回可孤再開腔時,便是不同凡響。

  「是這樣,中原四時都有佳節,吃的玩的也都不一樣,上元觀燈,滿城魚龍,火樹銀花:正月半後,人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乘車跨馬,遊山賞花,叫做「春遊」……」他透過一口氣,軟了歇,才又接下去,「端午看龍舟,蒸粽子;中秋賞月,吃月餅:九九重陽,又要插茱萸,把菊飲酒……」

  美胡男子聘出興趣來了,拂著須,雙眼生輝,頻頻點頭,說:「這便有意思了,觀燈、春遊,好熱鬧,好盛麗,又有你說的那賞月、賞菊、飲酒之日,端地心曠神怡,合我脾性,合我脾性!如此說來,去那長安向唐稱臣子,倒也不是太壞的事,摩勒兒國師說的「同沾雨露」,大約是這個意思。」

  「文王!」

  這時一聲喊,可孤認出是曲曲公主的聲音,心裡驚詫。一道香纖的影子即奔過來,拉著那美鬢男子撒嬌道:「文王,您怎麼來了?也不咦女兒一聲!這會兒站在這裡做什麼?」

  「我正向這小伙子打聽長安的形勢哪,」玉頓王掉頭一看,見床上的傷者頭已經重重歪向一旁,眼睛又合上了,驚道:「他又昏去了,是朕和他多說了幾句話,將他弄昏的嗎?」

  可孤是在裝病,等機會。

  曲曲公主照顧得他無微不至,然而什麼都不告訴他,他一開口,她總推他回去,一切要他康復了再談。

  伊吾宮中錦衣玉食,隨時一班官人裊裊地侍奉在側,可孤卻是提心吊膽的,絲毫不輕鬆,他是身陷敵國,情況不明,如何有一刻安寧?

  況且一想到梅童,雖然曲曲淡淡地提到遇她人在唐營,他大不必為她費心,但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境況,可孤想知卻不得知,只急得五中如焚,就恨自己節骨眼上不中用,偏偏動不了。

  實際上他不是動不了,是讓曲曲一班人以為他動不了,儘管傷勢未癒,他的力氣還是一點一點的在恢復,等到力量蓄積夠了就算還不夠,這個朦朧平靜的夜晚,覺察到眾人疏防了,他立刻抓住機會逃。

  他負傷披上青衫子,草草束了腰,但一雙烏皮六縫靴子可得仔細穿好,逃亡的時候,靴子最重要。

  他的身手因傷受了點影響,幸而伊吾宮中沒有太曲折的建造,顯然防備也不頂嚴密,小心給他避過一干衛士、幾名官人,忽感到一陣涼風襲來,已到了一道透空的偏廊。

  往底下一探,可孤大喜,下面便是黃色的宮牆了,只要提身一跳,使出了這座金色牢他自然什麼都不考慮,也不管自己現在能不能駕輕功,一頭便由那七、八丈高的偏廊,像隻鳥的縱身飛下去結果不是鳥,是塊笨石頭,「颼」地直往下墜。糟啦,可孤心裡大聲叫苦,他輕功便不出來,這會兒是石頭,等一下就成了道地的肉包子。像曲曲下午才餵他吃的那一種?

  眼看著那片黑油汕的石子地,就要撞上他的鼻尖,霍地一條鞭子靈蛇一般捲來,纏了他就走,他整個人被凌空提到一帶草坪,滾了下去。

  可孤四腳朝天躺在那兒,傷口犯痛,人喘著,一條人影像文筆插在他身邊,憑那使鞭的手法,可孤認出是阿嫦。也不知是不是上回在磺口讓他踢昏過頭,心裡記恨,這次她那鞭子捆得他特別緊,特別無情。

  話說回來,卻也是這條鞭子救了他,免除他做肉包子的下場。他大大嚥一口氣,忍著痛才抬起頭,阿嫦劈頭劈臉的便朝他罵了起來:「好一個狠心薄情短命的漢子,我家公主是怎樣的救治你、服侍你,幾天幾夜不敢合個眼、走一步,把你捧在心窩裡的擔心著、記掛著,總算伺候得你回過一口氣,把一條命撿回來了,這會兒你不聲不響的就要走,你把我家公主當成了什麼?你還有一點心肝嗎?」

  這時候,從一道鑲著黃綠花紋的拱門,曼然轉出個人來,立在月下幽出道:「也罷,阿嫦,他要走就讓他走吧。」

  來的正是曲曲公主。她要是帶刀帶槍率了人來追可孤,他會跑得更快,可是現在她一句話就放他走,他反而走不了。阿嫦剛剛篤過的一番話,敲在他心頭,他是個忠厚人,承了人家的恩情,這時候也不免覺得自己的不告而別,還直有點沒良心。

  他心裡一面有愧意,一面有苦衷,開口時合著深深的求懇味道:「公主救命的大恩,可孤不敢忘記,但是我身為唐軍的一員,實不便久在伊吾逗留,我得速速回營去報到,公主的恩澤,但願來日有報答的機會。」

  .曲曲未曾答腔,那阿嫦冷笑了道:「你說得好纖土你回到唐營裡去,和我伊吾做敵人,一碰上了便打打殺殺,又怎麼報答我家公主?」

  「這……」可孤為之語寒。

  見他尷尬著面色,不能答話,阿嫦對他又一陣冷笑,跟著搖起頭來大歎。

  「我家公主也真傻,拚了命的救你回來,掉頭又讓你回唐營去自投羅網,送掉一條命,白費一場心機!」

  他聽不懂。自他受傷,人有一半是懵懵懂懂的,卻不至於到糊塗的地步,他問:「什麼叫「自投羅網」?」

  「什麼叫自投羅網?整座唐營磨刀霍霍,只待見了你便要殺你,這就叫自投羅網!」

  「怎有這種事?」可孤又吃驚又懷疑,不表相信。

  「渾小子!」阿嫦忍不住又開了罵腔,點破他,「你在石溝子被亂箭射了一身,做了蜂窩,那厲恭要你死的意思,你還不懂?」

  誰知可孤反而出現釋懷的表情,「這大半是誤會,」他拿堅定的口吻道:「原為了梅童姑娘化做石頭的事故,將軍不能理解,我為救梅童姑娘而走,又被當成叛逃,這一切,只要我回營當面向將軍稟明,所有訛誤就一定會澄清……」

  說到這裡,他真正發急起來,轉而對曲曲道:「公主,你讓我走吧,如果你有一絲為我著想,就放我回營去,否則,你只會讓我成了真正的叛徒。」

  阿嫦怒叫起來,「你敢這樣歪曲公主的心意」

  「阿嫦!」曲曲一聲制止她,顫悠悠道:「你照他的話,放了他吧,拱門口有匹馬,就讓他騎去吧。」

  曲曲那股傷心淒怨的語調,揪住可孤的心,有片刻他非常猶豫,曉得這樣斷然地一走,對於她未免辜負,然而他能夠不走嗎?幾團影子在他心頭浮現,一個比一個龐大深重,梅童、將軍、朝廷……他的心讓更大的力量揪住了,揪得還更緊。

  捆著他的鞭子已經不情願的鬆開來,他也瞥見拱門口的馬匹,要走就只能趁這個時機,要把立在那兒那道美麗幽怨的人影撇下,也只有這個片刻。

  牙一咬,可孤掠過去翻上馬背,那馬唏厲厲一嘶,掉頭向拱門外。

  「可孤哥哥」這頭一提嗓子,呼聲拉住他,他拉住馬。

  「走之前,你且先看著這個……」

  由她一隻綺袖裹抽出一卷黃紙,抖了開來。可孤光是一怔,疑疑惑惑策馬走近幾步,一看仔細,他不禁大驚失色。

  那是一張被揭下來的告示,略有些破爛,但上頭的一幅人像,一段文字卻看得清清楚楚懸賞拿人,不論死活,拿的是他,魏可孤!

  「你到伊吾的第二天,厲恭就大貼告示,一路貼進了玉門關,捉拿叛將,唐營裡人人得令,一見到你即格殺勿論,」曲曲凜凜看著他,間:「可孤,可孤,你能回營嗎?你能進玉門關嗎?外頭風聲鶴唳!到處要拿你,你能跨出道裹一步嗎?」

  曲曲一步來,一步問,可孤駭得渾身迸冷汗。那紙告示張在眼前,不信也不行。將軍下令殺他,幾乎打一開頭就是,他根本不打算給他任何申辯的機會!

  回大營是死路,同內地,他以通敵叛逃的罪名,被將軍一口咬定,也難逃一死。突然之問,可孤四顧茫茫,完全失去主意,人一陣陣發虛,負傷的身子禁不起這莫大的刺激,一頓,便忽溜溜落下馬來。

  曲曲掠過去扶他時,他揪住曲曲的手,身子雖虛弱,他的神智卻比什麼時候都還要清楚,他從牙關迸出悲憤的聲音來,「我、我沒有變節反叛!」

  「我曉得你沒有,可是外人不曉得,你現背上了叛逆的罪名,成了眾矢之的,走到哪襄都有人要拿你,你要不是就此躲在西域,就是隱姓埋名,流蕩天涯海角,老家故土你是回不去了。」曲曲點出了他可怖的命運。

  「不,我不願蒙受這不白之冤!」對一個有氣節的男子來說,這比死還要令他不堪。

  沒有作聲,曲曲久久凝視他,他一張俊臉扭曲著,痛苦全刻在那兒。她反常地不同情他,不憐憫他,但是很冷靜地對他說:「我有個法子可以救你,只要你幫伊吾一個忙,你就有條生路走。」

  可孤一對眼睛瞠得很大,裡面是倉皇空洞,彷彿他瞭解落到這樣的下場,很難碰上奇跡,何況,「幫伊吾一個忙」這話裹便充滿險惡的感覺。

  曲曲掙脫他的手站起來,阿嫦早退遠去了,接下來這裡不必有她的位置。宮牆一例的這帶園林極茂密,被裹的草木都像是怪影,曲曲走入怪影裡去,但她傳出來的聲音十分清晰。

  「伊吾地狹人少,沒什麼國勢可言,本談不上和唐對陣較量,當初全靠摩勒兒國師舉幾套策略,做一時的應付,國師一去,伊吾便成了斷頭的蒼蠅,朝中根本沒有能人主持大局,如今能夠巴望的,就是和突厥聯合……」

  這番話是極機密的,無論如何不該透露,可孤雖然胸中充塞著吐之不出的冤郁,這時卻以一個軍人的直覺,警惕了起來。

  曲曲繞出一株胡楊木,突然站定對他說:「伊吾要歸附,需要一名使節,只要你願意,這個任務便交給你。」

  像被人狠狠摑了一巴掌,可孤激昂地跳起來喊:「我不替伊吾勾結突厥,我不做叛賊!」

  曲曲只對他冷笑,「你不做叛賊?你已經被當做叛賊,做不做還不是一樣?」

  「被冤是一回事,自己真正虧心那又是一回事!」

  瞬間一把小刀割上他頸項,曲曲威脅道:「你不從,馬上就得死!」

  「死便死!」可孤雖然負傷,卻未見得不能反制曲曲,只是這時候他在心灰意冷的當頭上,感到活著無趣,索性把眼睛一閉,任她宰割了。

  如此卻引來曲曲一頓輕笑,刀的寒氣不見了,換成她溫香的氣息,她湊在他頰邊嬌罵:「傻子,誰要你死!誰要你勾結突厥來著?」

  她身上的香氣一陣陣便可孤昏暈,她卻又挪開了去,兀自說道:「現在就算突厥兵馬來了,伊吾也無心戀戰,文王說大家只求安居樂業,誰都不想上戰場搏命,而國師臨去也留下明示,要咱們伊吾「同沾雨露」……」曲曲轉過來鄭重地餚著他,「咱們伊吾不想打仗了,文王和摹臣商議已定,伊吾願歸附於唐,受大唐天威托庇……」

  就算可孤正在落難的處境裡,聽得這樣的消息,也不禁要雀躍,伊吾自動求和,唐軍等於是不戰而降人,皆裹誰都要覺得神氣了!

  接下來,一幕大軍凱歌榮歸的盛大氣象,便在可孤眼前興起,他看見自己鈷甲鏗鏘,也領著屬下兩百人小隊,馳人長安大道,那京師的陽光,照得戰士的刀劍一片閃亮,夾道百姓的歡呼,轟上了天宇……他會是大軍榮歸裡的一分子嗎?突然念頭一轉,可孤從天上掉下來,記起自己蒙了大冤在造裡,已成個待罪之身,所有揚眉吐氣的份兒都輪不到他,他一下整個人又失去生氣,比方纔還要失神落魄個幾分,甚至連眼眶都刺熱起來,要掉下屈恨的淚了。

  雙眼模糊中,他看到曲曲足下的一雙小花鞋履,她回到了他跟前,見他這模樣,用一種親熱的口氣叱他:「又喪氣什麼?伊吾要歸附,是你將功贖罪的大機會,你以伊吾使節,同朝廷呈遞伊吾降書,天子面前一併稟明你所受的冤屈,不要說你是蒙冤的,就算真幹了什麼叛逆事兒,有了策動伊吾歸附這種天大的功榮,不怕朝廷不買帳,不怕不能翻身,只怕翻太高,還會暈了頭!」

  沒有暈頭,可孤只是定住了,臉上一副極力要把事情弄清楚的表情,納訕地問:「伊吾朝中大事,為什麼找上我?」

  驀然間曲曲躊躇起來,不知為什麼,出現一種欲說又止的模樣,咬了半天嘴唇,一雙嬌眼才斜倪過來,說了,「伊吾要辦附唐這件大事,朝中找來找去,得不到個有力人士,若有位有才幹的堂堂駙馬爺做代表,論身份地位也夠份量了,如此文王和群臣才能安心。」

  說「朝中無人」只是曲由的一種托辭,真正用意在可孤身上。可孤腦中轟地一響,胸頭開始猛震。前面說了幾大長篇,拐了許多彎,到這裡只剩下一個意思,他沒那麼呆,不會辦不出來!

  「你、你是要我做伊吾的駙馬?」

  「伊吾正缺駙馬爺。」

  「是、是哪位公主要招馴馬?」他還自以為不呆。

  曲曲跺一下腳,臉兒緋紅的罵他,「怎麼這麼呆?那位公主追會兒就在你眼前!」

  這下他就更呆了,眼睛瞠住了,簡直轉不動,好半天才使動舌頭,「曲曲,你、你是要我娶……娶了你?」

  聽他口氣,看他表情,似乎全沒一點兒喜意,只一味驚駭,曲曲好生嗔惱,回臉質問他,「你不頂纖?」

  可孤心頭麻亂,一時是什麼感覺都答不上來,就別提願意或不願意了。他那副發僵的反應,顯然使得曲曲心裡很不是滋味。公主之尊主動提親,居然人家不領情!換個別人,要他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可是這一個、這一個……突然曲曲從一雙美目之中迸出眼淚,像個小女孩受了好大的委屈,嗚嗚咽咽道:「我就知道你你嫌惡我!」

  嚇一跳,可孤忙道:「我沒有。」

  ,「你不必撒謊了,」她蒙著俏臉泣說:「我看得出來,你當我是鬍子,對我沒有好印象,又因為起頭的幾場衝突,我對你略一動手,你一直氣恨我,到現在始終拿我當敵人看待,我對你好,你也不感激,我對你的心,你也不放在眼底,你明明就是討厭我!」

  她立在那兒,一聲哭,一聲訴,人在桃紅的紗羅衣衫裹輕顫,月色拂了她一身淡光,使她忽然顯得十分纖小,柔弱。可孤自誠得曲曲以來,見到的都是她刁俏精靈,佔上風、作弄人的一面,從未看過她有這副楚楚可憐之態,頓時大為不忍心。

  當下蹦剛過去,按著她雙肩,婉言道:「全沒有你說的那回事,過去的衝突已經過去。

  我不氣恨你,你對我好,我很很感激,我是記在心底的,怎會討厭你、不喜歡你?」

  曲曲一撲,便技人可孤懷裡,摟住了他哭問:「那你為什麼不要我?」

  問住他了。其實可孤的問題並不在於要不要,曲曲天生的嬌俏,已足以打動人心十分,又對他格外的有情,要說他全然無動於衷,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他心中卻另有一段深深種下的情根,那是對梅童的情。明知是無緣無分的,它卻依然頑固、執意地攀越在他心田,砍不斷,也拔不掉……可是現在曲曲仰起含淚的臉蛋,淒淒楚楚望著他,卻又是一股纏綿,「你真的不明白嗎?從一遇見你,我的心便放在你身上了,該殺掉你的時候,下不了手,因為我實在不忍心、捨不得,我不能傷害我愛著的人!這些你都不懂嗎?」

  可孤一向最禁不起感情的打動,面對曲由約柔情,款款的吐訴,他的心波蕩動了,不禁深深一歎,將她擁抱住,呢喃道:「我懂的……」

  她恨著他,雙手仍然緊環在他身上。「如果你懂,你明白我愛你的心,那你也該瞭解,你需要我,除了和我成親,接受我的幫助,你沒別的路走了。」

  驀然另一條少女的麗影,壓止可孤的心頭,壓得他好痛好痛,使他像受傷一般顫悸起來。

  似乎曲曲也感受到他內心的掙扎,那股子壓抑的激騰,於是把他抱得更緊,說:「忘了她吧,她不屬於你,也不再和你有關連。再過三天,她便要和厲恭在大營成親了。」

  條地可孤感到一顆心往下墜,彷彿墜入一個深不見底的照窟薩去,一生再也找不回了。

  他抬頭往東方的夜空望,人營和梅童都在那個方向,然而那裡一片黑,黑得今他寒心而無望。

  梅童就要嫁給厲恭了,可孤覺得他的人生,再沒有此適一刻還要慘淡,還要無望!他人一陣虛軟,頭像折枝般的垂落,抵在曲曲頂上,突然滾出熱淚,一顆顆沒入曲曲像夜色一般黑的頭髮裡。

  一個吶喊從迷惘淒恰的心深處發出,「曲曲,我的命運真的在這裡?我真要不得已依你的話,做了伊吾的女婿?」

  他喊著,自己不知不覺,曲曲卻聽人耳,她起了一股異常的決斷。

  「我不管你是不是不得已,可孤,但是我要你做我的丈夫!」說罷,捧住他的臉,憫然中那張臉依舊有俊姿,曲曲吻住了他帶淚的雙唇。他心意未決,她卻已經不許他反悔。

  公主大婚,三天後舉行。

  如此倉猝,一方面是伊吾朝中也急,幾場戰事下來,小小城國委實吃不消,如今都巴望早日與唐議和,求得平靜。挑這一天,也是故意要和厲恭的婚日撞期,他忙著自己的大喜,不會有閒空趁機來用兵。曲由不希望婚事夜長夢多,自然也足一樁考慮因素。

  花毯那一端,曲曲由一群衣履華美的官人簇擁而出,可孤立在這端,他被披戴上寶藍錦緞大袍,袍上起暗紅團花,金環束髮,頭上一頂恫儷的金冠,他儘管傷勢未癒,此時仍顯出一英挺的風采來。

  望著那頭就要與他結為夫妻的曲曲公主,他的情思霎時鼓蕩起來。曲曲梳高髻,又擁上花冠,兩鬢處處是搖曳的珠翠,一縷薄紗披頭,飄飄地直曳下地,她穿的是銀紅繡袍,綴滿了珠璣,才微微一動,滿身便是燦爛之色。

  可孤覺得眼前一陣矇矓,看見了另一道麗影,另一個新娘,梅童……此時此刻,她是不是也同樣一身的明艷,披上紅蘿蓋頭,就要嫁給了厲將軍做夫人……頓時間,可孤滿心都覺得刺痛,像扎滿了針,受都受不住。她可知道他要和曲曲成親了?倘若知道,她心裡怎麼想?恨他嗎?怨他嗎?可是曲曲告訴他,送他到伊吾宮中那晚,梅童便明白表示,要回營去和厲恭完成婚約,曲曲不願留難,任她走……「魏駙馬……」

  官人鶯聲喚回他的意識。曲曲已來到跟前,對他淺淺嬌笑,她的臉隱在薄紗下,顯得恍恍惚惚的不實在。

  不知怎地,可孤遽然害怕起來。這三天,他胸頭始終壓著一段矛盾和疑慮,怕自己錯了什麼、誤了什麼,在此一刻,他充滿疑竇的情緒整個翻開來,他抓住新娘的手臂,迫切焦慮地問:「曲曲,你沒有瞞著我什麼,騙著我什麼吧?你沒有私自做了什麼安排,對不起梅童,而我不知道的?」

  曲曲抬了眼,隔著薄紗她一雙眸子也是矇矓而不實在。她的心思卻是清楚的可孤答應和她成親,不全在於他的前程落空,而是愛情落空的刺激最大。一場無望的愛是真正無望了,他覺悟到了,他的生命裹失去了梅童。

  他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失去她的。

  不該讓他知道的事,就絕對不要讓他知道。故而曲曲回答他時,更有十足的堅定,使她自己都相佶自己。

  「你得信我,可孤,我沒有騙你!」

  有幾句話已一說再說,此時重提,可孤露出了特別絕望,也特別絕快的口氣,「如果你欺騙我,對我用了計,使我和你成親,我就不會認了這件婚事,不會認你做妻子!」

  曲曲心一凜,未曾答腔,大殿上內侍已朗聲唱起:「皇上皇后駕到」

  道場宮廷婚禮要展開了。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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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35:1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梅童的確是一身明艷。

  她穿一襲小袖朱紅胡服,梳超高髻,唯點綴了一顆明珠在發間,別無他物,使她越發透出一股冷艷之色。

  她等著和厲恭完婚。

  被曲曲公主遣人由伊吾送回來那天,她便告訴厲恭,她願意嫁給他,條件一個放過魏可孤。

  「這已經是老交易了。」厲恭寒笑道。

  「沒錯,」梅童冷冷看著他,「但是你答應了,至少你能得到我。否則,就算你不放手,如今你也未必逮得到他。」

  事實上梅童內心戰戰兢兢的,一點也沒把握。可孤重傷臥倒在伊吾,萬一厲恭發起狠來,大軍猛攻,破了伊吾城,可孤也逃不了……厲恭當時倒沒有駁她什麼,只說一句,「我能得到你嗎?」猛地便抓住她,咬她似的狠狠吻她。

  不多時,帳外的衛士都聽見將軍的一聲嗄叫。帳內,梅童暗藏的一把小刀,割破了厲本的下巴,他抽出寶劍,劍光一周,梅童的衣帶斷了,衣衫敞開來……真要拚起來,梅童不是厲恭的對手,況且帳外兵將如雲,她也跑不掉,然而她只把小刀一翻,抵在自己咽喉上,厲恭便知道她的意思了。

  梅童還記得,那一刻厲恭瞪視她的眼神,合著一種憎恨。

  他憎恨她,因為幾乎從一開始,她便一直在挫他男性的威氣,拒絕、不屑、反抗,甚至不避諱的讓他明白她愛的是另一個男人,不是他……一個自尊自傲像厲恭這樣的人,絕受不了在一個女人手裹吃這種敗仗。他忿然掀帳而去時,梅童幾乎有種直覺厲恭不要她了,她讓他失去了男性的威勢。

  厲恭不要她,那最好!梅童冷冷的竊喜,卻一下又憂懼起來,這關頭上,厲恭果真不要她,她馬上失去最佳的武器沒法子拿自己來挾制厲恭,護佐伊吾城內的可孤。

  她被囚在帳內,四圍是重重警衛,外頭有些什麼動靜,厲恭在盤算什麼、謀畫什麼,她全然不知,成日焦灼得如同坐在火忙上被煎著一般。

  突然昨日,厲恭來的時候,擲給她一套朱紅胡服,臉上曖昧的冷笑,似乎隱隱有股作弄人的惡意。她背脊上發涼。

  「你得習慣著胡服、吃胡食,梅童,你大約要久留在西域了。」他說。

  「什麼意思?」

  他望著她微笑。「你想不想做西域的王后?」

  她只瞪著他看。他卻忽然去把帳門掀開,指著伊吾的方向說:「眼前便是一片膏腴之地,咱們為什麼不留在這裡?」

  梅童的眼睛瞪得更大,背脊上更涼,她勉強地問:「你,在做什麼打算?」

  厲恭反剪了手,背過身去。「你知道嗎,那李世民在京師把太子、齊王的九子統統殺了,他是在斬草除根,鏟掉舊東宮的所有勢力,皇上已正式立他為太子,馬上便要傳位給他。」他回過且來,黝暗的臉龐堆滿陰雲,又暗了一層。「京師大勢已變,咱們這些東宮的舊人,回得去嗎?」

  「秦王以肚量大聞名,他的作風一向是「只要歸服,既往不咎」,從前李靖、尉遲敬德這些人,都是敵手,如今都成了心腹。」梅童客觀地指出。

  「誰相信這一套,我才沒那麼傻!」他怒道,滿眼是陰沉的疑慮,把袖子一揮,「我不會回去自投羅網的!」

  「你不回去,又焉能久留在異域?」她質問。

  「我手上握有幾萬大軍,何苦不在此日立門戶?」他厲笑,回身一指,「一旦破了伊吾城,我便是王。」

  「你想謀反!」梅童大驚,脫口便叫,「我不嫁叛賊,我不和叛賊為伍!」

  其實算來梅童是西域出身,有一半西域血統,只因自小在中土長大,黛染已深,觀念上是把中土當做故鄉的,眼前乃有這激烈的反應。

  厲恭充滿譏誦地盯著她看,「你好忠貞呀,梅童,你不和叛賊為伍,卻和魏可孤一路廝磨,倒似個患難與共!」

  「他不是叛賊!」

  「他不是?他這會兒和伊吾打得才火熱呢,」厲恭笑起來,臉像一團陰影般逼到她面前,陰影的嘴巴附在她耳邊說:「他有件大喜事,你大約不知道,要我告訴你嗎?」

  梅童僵挺著沒動,不願意退卻示弱,心裡卻怕極了,怕厲恭要說的事,那未知裹埋著會傷人的消息,她忽然寧可不要聽、不要知道。

  但是厲恭沒有這麼大的掙扎,慢慢打起身子,夷然道:「你那心上人已經給伊吾招做駙馬,明日他使要和曲曲公主大婚。」

  一霎梅童成了一具殼子,人裡面整個空洞洞,她依舊僵挺著,然而從原來是心口的那部位開始顫抖,直顫到了眼眶,她惡狠狠地喝斥自己不准哭,不准哭!可是那豆大晶瑩的眼淚全不聽人話,還是一顆顆滾下來。

  厲恭面無表情看著她,立在那兒,像隔著一片萬里塞沙。

  末了他才開腔,低著聲像在娓娓而言,「沒什麼好傷心的,梅童,明天我也會給你一場婚禮,」他又出現那種曖昧、合著惡意的笑。「會比他們還要熱鬧。」

  這日天方亮,帳外遠遠近近便有一片特別的喧囂,氣象很不尋常,使梅童備覺得驚心。

  紅鳳見被叫進來為她打點,外頭是什麼動向,紅鳳兒也不知底細。

  梅童是一直到今天才又見到紅鳳兒。那晚幫助可孤出管的幾個人擔了罪,全被斬了,紅鳳兒反因此沒有被疑心到,重回唐營,這陣子卻也被看得很緊。

  梳妝完了,不多時,紅鳳兒便給喚走。獨留梅童一個人坐在帳裡,雖是勻臉上妝,施了胭脂,她的臉依然透出一抹脂粉也掩不去的蒼白,人在私下,那種淒惻欲絕的神態便全然顯露出來了。

  她是含恨嫁厲恭的,但是可孤呢?今日他和曲曲公主成婚,得那金枝玉葉的美人為妻,他可開懷?可歡喜?姑不論他為什麼會做了伊吾的駙馬,梅童曉得,他心裡是喜愛曲曲的,他會好好的疼惜她,與她有那無盡的椅旎綢繆之情。扶著嬌美新人的當兒,他……他可會想到在唐營裡另一個冷淒淒的她?

  顧不得臉上有妝,梅童雙手蒙住顫瑟的臉,覺得她就要放聲痛哭了。然而來不及迸出眼淚,那帳門一開,厲恭著一身盔甲,寶劍在腰,赫赫地跨進來。他來帶她了。

  見到她,上下一番打量,厲恭點頭露出詭笑。

  「很有些樣子,如此場面會更精彩。」說著,他一把扣住她的手,突然滿面殺氣,「時辰到了,走,就要開出好戲了!」

  即刻梅童感到寒冷,已覺察到不妙。等到她被拖出帳外之際,才真正駭住。

  放眼望夫,人營前的荒涼,唐軍的旌旗一片招展,戰馬林列,馬上將士千萬條的刀光,烈日下像鄰鄰大海的波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來。

  大軍虎虎地就要出動了,厲恭帶了她不是要成親,他是帶她去攻擊!

  琉璃大殿上,玉頓王攜著王后盛裝高坐,輝煌的琴瑟樂聲奏起了,花較遠處那端,一對鮮艷的壁人在官人扶持下,正隆重地向他走來。

  望著新婚,玉頓王拂鬚心想確是個儀表英俊的青年,難怪他女兒那麼中意他!只盼大婚之後,這位新駙馬趁早與唐議和,要與厲恭議也好,要上長安議也好,總之快了了這段

  戰事!國師去後……他為什麼便這樣去了呢?如今,大小事都落到他這個做主的頭上,鬧得他快抵受不住了……正忖思著,玉頓王被王后的手肘輕頂了一下,回過神來,新人的行列已來到他座前。按著叩拜文王母后,按著交換婚戒。內侍以紅錦捧出金匣,由玉頓王賞下的一對鑲金紅綠寶石指環,引起殿上一陣讚歎。

  先由新郎為新娘套上紅寶石婚戒。然後,曲曲公主纖纖拈過綠寶石戒指,她隔著薄紗,隔著薄紗上線的星光,羞答答瞧新郎一眼,她抬起可孤結實的大手時,他的喉頭繃緊了,不能夠吞嚥,那枚象徵就此緣結終身的戒指由他的指節套下突然遠處筋聲隆隆,隨即大殿外起了一陣驚暄。公主一震,那枚綠戒指落了地。一名守城的將領沒命地闖進來。

  「票君主,不好了,唐大軍來襲了!」

  頓時合殿嘩然,玉頓王失色地立起。

  「怎會這樣?那厲恭自己不是也在辦喜事?」

  可孤覺得事況來得蹊蹺,向前跨一步,曲曲一把拉住他,喊道:「且別管他,行完婚禮再說!」

  守將滿頭大汗道:「厲恭人在陣前,高呼駙馬爺的名字,要他親自出迎,還說駙馬若不出面,定要後悔終生!」

  曲曲猛掀了頭紗,臉上奇慘,彷彿預知到什麼可怕的結果是她無法承受,她對守將聲色俱厲地化道:「大膽!公主大婚,你在這裡喳呼,存心阻擾。來人,把他拖出去軟了!」

  只道公主是一時驚惶過度,可孤伸手阻下,對她說:「你莫慌張,我出去看看。」

  哪知曲曲死揪著他,頭紗也墜了,花釵也斜了,渾身亂顫,迸了滿臉淚,整個人一下亂糟糟地好不淒慘。

  「不,不要去,你還沒有和我完婚!」

  見她嚇成這個樣子,可孤對她極憐惜,撫著她發抖的臉頰,柔聲訊:「你放心,我去去就回來,外頭情勢緊張,總要去看個究竟,你好生在此等我。」

  可孤掙脫曲曲,又向玉頓王一拜,排開喧嘩的眾人,翻身便隨那守將走。曲曲見他那道英武的藍色身影,一霎走出她的視界,彷彿也走出她的生命,頓時只覺得眼前一陣陣昏暗,好像一切都茫茫地看不見了。

  以兵馬元帥身份,可孤匆促登上城牆。伊吾為加重他的份量,給他這名位,所以就算厲恭不向他叫陣,他這個兵馬元帥,這種時節也不能不出面。

  一看唐軍場面,可孤也震懾住了伊吾城外一片黃色大地給刀槍人馬填滿了,大風吼著旌旗,像座翻飛的樹林,一陣陣尖厲的軍筋聲,緊刮著人的神經。

  出動這麼大的陣仗,從未有過,官軍此來,倒像有恃無恐。

  想到他原也該列易於這片車陣當中,如今卻立在牆頭上與自己人敵對,可孤的胸口又是一陣鬱塞,說不出那種苦恨滋味。

  那底下,為兵將所簇擁,乘著一匹黑色大竣,全副甲裝的厲恭將軍高聲發笑。

  「好一個魏可孤,畏罪叛逃,本帥拿你不到,原來你躲在這伊吾城裡悠哉快活,如今索性校招做駙馬,準備在公主懷中安安穩穩,享一輩子福了!」

  可孤的悲憤、屈屏之情給這幾何話挑開來,不由得怒迫:「厲將軍,要不是你不分青紅皂白指我叛變,全不給我申辯機會,便要治我死罪,我又怎會走投無路,歸不得大營,回不了中土,竟至於來仰靠伊吾的庇護?」

  「你自己幹的事自己清楚!」厲將軍的吼聲傳來,「本帥托付重任給你,你竟把腦筋動到將軍夫人頭上,這便是頭一條叛逆!」

  也是導致最後厲恭饒不了可孤的關鍵,然而一開頭的聽信謠言冤屈他,厲恭卻一字不提。

  可孤的確被說到了痛處,只是他雖然愛上將軍夫人,有這一段無奈,卻自認問心無愧,也萬萬不願使將軍夫人的清白受到懷疑,便急急地說:「可孤奉命到長安迎接將軍夫人,這一路碰上的種種曲折事故,將軍實應聽明白了,再做論斷。」

  「我不必聽,我夠明白了!瞧瞧你」厲恭怒指著他,「穿著伊吾的駙馬服,踩在伊吾的牆頭上,你的叛逆行徑,昭然若揭!你聽仔細了,本帥率大軍前來,伊吾若想保得殘命,便快快開了城門,迎我大軍入城,聽命於我,否則,我便殺得伊吾片甲不留!」

  「厲將軍,」可孤高喊,「伊吾不想打殺了,這兩日傳訊給將軍,要求議和,將軍為何不理不睬?」

  先向厲恭求和,是可孤的提議,沒想到對方相應不理。他這一說出,引起厲恭背後隊伍一陣嘩然。

  「破了伊吾,自立為王」乃是厲恭和他幾名親將的圖謀,這支西征大軍中,固然厲恭有自己的心腹部眾,但是不知他真正用意的官兵還不在少數,比如說他底下的行軍副總管,韓將軍,礙手得很,厲恭還沒想出個法子來解決他!

  為避免引起騷動,厲恭這時候急叱,「所謂「議和」,不過是你們的緩兵之計,拖延時問罷了,本帥豈那麼容易上當!廢話少說,魏可孤,你開不開城門?還是」他冷笑起來,決定這是抬出撒手鍋的時候。「你要你的心上人求你才成?」

  千軍萬馬中,一條紅艷艷的人影坐在馬上被拉出來,可孤一眼望見,霎時一顆心大超大落,運轉三折。

  是她!日夜他夢著、愛著的人兒,梅童。一見到她,他胸中便抑不住的湧起一團喜悅,按著,她穿一身紅,那艷麗的模樣,又使他被當頭澆下冷水,心也涼了,她今日出嫁,已給了厲恭做夫人,他再沒有愛她的權利……可孤嚥著那苦澀的感覺,悸動地再把她看仔細,陡地心猛跳起來,怎麼她像個犯人一樣給縛著?而且,怎麼給帶到戰場上來?事情不對,大大的不對。可孤勉強按捺心神,大聲詰問:「厲將軍,這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捆了夫人,這樣對待她?」

  遠遠的,可孤都可見到厲恭露出獰笑,霍然拔出寶劍橫在梅童肩上,她震了震,厲恭大笑菁纖:「這樣懂了吧?你開城門,她活下來,不開城門、她便得為你而死!」

  可孤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心膽欲裂的忍不住怒吼:「厲恭,你好卑鄙,竟拿自己的妻室當人質,來威脅對手!她千里迢迢趕來西域與你完婚,這當中受了多少磨難,你這樣對待她,你是人不是?」

  厲恭最為自傲,禁不起罵,也向城頭吼回去:「她不是我的妻室,她壓根兒沒有一點一滴的意願要嫁我,你最清楚,不必在我面前裝蒜!說到這裡,我還得感謝你那位公主夫人梅童帶了你逃到伊吾,要不是她用藥迷昏梅童,把人送回我營中,今日我還沒法子押了她來和你講條件!」

  牆頭上大風掃著,但是可孤清楚聽到背後有人倒抽一大口氣,回頭見到是曲曲立在那兒,雙手掐住自己的喉嚨,臉孔上除了大紅胭脂,只剩一片白。

  他一字一字間她,「厲恭說的是真的?你迷昏梅童,把她迭回大營?」

  他那黑色驚怖受傷的眼神,龐大地罩住曲曲,她受不了他用那樣的眼神看她,想尖叫,想嗔鬧,想哭想喊,最後卻只剩下沙啞的聲音道:「那樣做沒什麼不對,她、她本來就是厲恭的人!」

  城下厲恭又在吶喊,做生死的催迫,「魏可孤,你磨磨躁蹈的不開城門,是願意眼見心上人死?」

  曲曲驚叫:「不、不能開城門,厲恭會把伊吾夷為平地!」

  可孤握緊了雙拳,拳頭裹都是汗。城門不能開,梅童他也不能見她死…一陣風卻傳來遠處梅童那嘶啞急促得不像她的聲音:「魏可孤,你不必理會他!厲恭要謀反,打下伊吾城,自己做王」

  一語未畢,梅童被厲本周那堅硬的手背狠狠一擊,臉歪了開去,人摔在馬背上。牆頭上的可孤發出怒嘶,「厲恭,你要對付的人是我,不是她,我下去與你對陣」

  他向琛口跨一大步去,藍緞袍的背心卻被曲曲揪死了,她對他尖喊:「你瘋啦,可孤?你這樣一下去,別說她要死,連你也要死!」

  底下的馬陣中跳出了一匹灰騎,趙傾坐在上面,頭盔壓著一雙妒恨的眼睛,眺著牆頭上戴冠著袍的青年人影……也許他比厲恭更知道如何對付這個已飛上高枝的小子。

  謀反之事,趙傾是主事者之一,許多主意是他替將軍出的,這會兒,他和將軍點個頭,便大聲喊:「將軍,牆頭上那小子躲得縮頭烏龜似的,讓他的心上人代他吃苦受罪,八成他需要一點鼓勵,才會像個男人!」

  說著,趙傾楚馬過去把梅童拉起來,她挨厲恭一記,嘴角沁了些血,但仍然一臉倔氣,對趙傾怒日以視,他只是冷笑,突然往她胸口一抓,撕裂紅羅衣棠,紅羅下面一方胸脯,雪白的敞露在風中在上方的可孤,一霎只覺得全身氣血往腦門沖,沖得他兩耳轟轟響,他牙筋要咬斷了,手筋也要迸斷了,從胸腔發出厲吼,響過了原野。

  「趙傾,你這下流胚,我饒不過你」

  歪在馬上的梅童哆嗦得坐不穩,含著口裡腥澀的血味。那牆頭上的可孤和曲曲掙扎成一團,要不是曲曲強抱住他,他早躍下城來。

  一下來,他便是死路一條。

  她曉得他已是伊吾駙馬,曲曲的丈夫了,他頭上那頂金冠的華光每一迸閃,便穿入她淚濛濛的心房,她失去他了,她與他的情緣終究是斷了……然而一切不能悔,只要他好,她也不悔。王國嬌妻,他在伊吾有大好的人生前程,她決不願礙著他,何況眼前,她不能讓他受制於人,更不能任自己給人凌辱。

  當下梅童提起顫啞的嗓子,朝牆頭高聲喊:「可孤,你顧好你自己和伊吾城,我、我不會讓你受脅迫」

  話都未完,梅童驟然聳起身子,厲恭那把利劍就亮在她身邊,她迅捷地把脖子往劍鋒抹了過去,鮮紅的血花立刻由劍下注出,機內碧藍的天。

  濺向厲恭的臉。他驚呆了,挾梅童做人質,不過為了通魏可孤就範,並不是真正要她死,誰知她竟如此激厲,掉頭就來剔劍自盡!

  「梅童」牆頭上可孤那撕心裂脈的狂喊,還要更撼人,一時厲恭和趙傾都不禁倒退,身後的大軍也跟著騷動,在原地站不住腳。

  可孤頭上的天、腳下的地都在倒轉,滿目飛的彷彿都是梅童的血花,他看著她滾下鞍去,看著她帶一身紅倒在黃撲撲的大地。

  他一下不再和曲曲掙扎了,人被抽光所有力氣,好像一生在這一刻都癱瘓掉了,有一剎那他不聲不響不動,沒有聽覺沒有感覺,一直到曲曲驚悸的聲音鑽進他腦子。

  「她……她自盡了!」

  可孤跌回可怖的現實裡,回頭對恐慌的並吾守將說:「照我的安排去做!我要到城下,無論發生任何事,你們都不必理會,只管自保。」

  他把抱著他,緊貼在他身上顫抖的曲曲辦開,她淚流滿面,但他心已經死了。

  「我說過,曲曲,如果你用了計、瞞了我、騙了我,我就不會再認這件婚事。」

  摘了金冠,脫去緞袍,可孤瞬間從那琛口一躍而下,牆高教文,它的功力這兩日已有恢復,或者沒有,他都不顧了,只知他耍趕到躺在血泊裡,他愛的那人兒身邊去口

  梅童自剔是為了阻止可孤到城下來,沒想到反使他把性命也拋開了,一切不顧的趕向她。落地時打了幾個滾,連翻帶爬的來到她身邊。

  他把她抱人懷裡,血染著它的雙手,也滲入它的白衣,他感到一陣陣透骨的寒意,人比梅童的身子還要冰冷,還要麻痺。

  「還真是個癡情種子,魏可孤,心上人喪了命,你來給她殉情!」

  厲恭那強自鎮靜的笑聲在可孤對面響,但他全無反應,他懷裡的人兒失去了生命,而他失去了魂魄,眼前雖有厲恭的利劍,浩大的車陣,凜烈的殺氣,但他再沒什麼好害怕、好在乎的了。

  可孤把梅童軟癱了的身子一擁,湧出了熱淚。

  眼著是擒人的機會,厲恭就要過來,突然一匹快馬自陳後馳來,大叫:「將軍,不好,後方有大批突厥兵馬來了!」

  先例抽一口冷氣,厲恭掉頭去看,就在西北方向大片騰騰的煙塵,整個燒黃了天,簡直教人怵目驚心。這一定是突厥兵馬來援伊吾了!

  唐軍沒防到這一著,頓時間陣腳亂了起來。卻不知那只是小批伊吾人馬在遠方製造煙幕,偽裝突厥大軍而來,正是可孤早就安排好的欺敵術,這節骨眼派上用場。

  厲恭哪裡想得到?突厥兵一向凶悍,從前他使吃過他們的虧,這時候只急得拚命掉轉大軍的陣頭要迎敵。

  唐軍正在兵荒馬亂的當兒,伊吾城開出一睹石頭密門,一支敢死隊衝出來,把駙馬連同他懷裹那死去的姑娘,一古腦兒住口拖,還沒走得及,鬧哄哄中聽到一聲暴喝:「叛逆小子想走?拿下他!」

  原來給眼尖的趙傾發現,提刀帶入便奔馬過來。伊吾人慌了,手忙腳亂拔出兵器,就差一段距離,趙傾幾個人突然勒了馬,瞠眼往上看。

  牆頭上隆隆地,架起那教人喪膽的巨弓、大炮,這一來休說是趙傾,整文唐軍誰敢再逞強?霎時節節的退去。趙傾可跑得出什麼都快!

  這頭的並吾一干人,總算回到密門口,可孤卻像忽然驚醒過來,一把掙脫了說:「我不再回伊吾城了。」

  幾個人怔住,密門內奔出一個人,是亂著一頭珠翠的曲曲,煞白著臉說:「可孤,你不回伊吾,難道你就這樣不想活了?」

  可孤恍惚掉頭著,荒煩士是棄了他而去的唐軍,回過來,他低低凝望梅童躺在他帶血的臂彎裡,無魂無魄的,她,也棄他而去了……終於可孤抬起頭,一雙悲哀到幾近空洞的眸神,使曲曲得到她的答案,她滔滔流下淚來。

  「送……送她回唐營,也許是我錯了,我不該騙你,但是可孤,你真要就此棄了我,拋下我而去?」

  從可孤那眸底透出了幾許哀矜,但即使那份哀矜,也顯得十分的渺茫。他年輕的生命,追時候所承受的感情的悲哀,已超過他能負荷,他再無力量去負荷其餘的悲哀了。

  「曲曲,你我是無緣做夫妻了,你……好生珍重自己,我走了。」

  說完,可孤悠悠忽忽地轉了身,抱著梅童一步步走向大軍剛踐過的荒地,鐵蹄留下了跟跟蹈蹈的窟薩,吞吐著他的腳步。

  他彷彿已走了很久,很遠,又彷彿只在片刻之間。矇矓聞見一聲馬嘶,好熟悉,忽兒一道紅影子奔到身邊,緊挨著他,原來是他那四天涯相隨的紅膘馬。

  「過雲紅,你也要來陪我與梅童走嗎?」可孤呢喃道,見到愛馬如見親人,他死灰般的身心才略有些反應,是眼中的一點熱意。

  又有一匹馬來,曲曲躍到可孤跟前,身上珠光寶氣的繡袍越顯得她容包無比的黯淡,她拉著他哭訴:「可孤,你一走了之,倒教伊吾怎麼辦?你替伊吾臣民想過沒有?厲恭如今是起了反心,要打下伊吾,自己稱王,伊吾好歹對你有恩,你總不能見死不救,真正成了個忘恩負義的人!」

  被她這麼一說,可孤沉到底的心不免聳了聳,卻兀自茫然,「我……我能怎麼救?」

  「這兒,」曲曲抹去淚,急急由懷裹掏出一隻錦袋,「這裡面對的是伊吾國璽和降書,都是早就備妥的,你至少幫伊吾這個忙,千里快馬上告朝廷!伊吾不與突厥結盟,如今是孤立無援,靠著摩勒兒國師留下的裝置,只能再支持一陣,一切一切全憑你、全靠你,你要是撇了手不管,等於是毀了伊吾國!」

  不論這是不是曲曲最後拿來激他的一個手段,可孤此時面對公主及隨從,一群人惶惶的表情,想到在伊吾宮中所受的禮遇,朝中對他的信賴,心頭不覺活動了。

  他內在的情感雖死,俠義的部分卻仍留有餘溫,厲恭謀反,伊吾待援,這城裹的人民同樣是天下蒼生,他若是個有血性的人,就不能眼睜睜見他們受無情的摧殘。

  如此層層想來,終於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強壓下心裡的悲痛,可孤把錦袋一端,抱著梅童縱身跳上紅膘馬。馬上已備有行囊。

  「這件事,我盡力而為!」一古道過,他叱了馬便走。

  「可孤」曲曲追著喊。

  又急扣了馬,曲曲來到他腳下,望著梅童的屍身她顫抖,望著他則含淚哽咽道:「竇姊姊的事,我……我好悔!」

  他凝看她像有半晌久,再沒有說話,纏繩一揚,便向那片不許人回頭的蒼茫天際,飛馳而去。

  浩瀚的大漠上,可孤催著馬快跑,曉得他們未脫出險境,還不能喘息。

  梅童仍給他抱在懷裡,他已割去她身上的束縛,將她當成傷者似的小心懷抱這是自欺欺人,不肯接受她已殯命的事實,但是他不管,只要他還能夠,他就要再多抱她一會兒,也許已經失去氣息的她,比那化成石頭的時候,還要更畏寒涼,更需要人來相擁……可孤覺得他又要滾下悲槍的淚來,卻猛感受到大地上一股風起雲湧的壓力,他逼來,舉目四干裡著,不禁大駭不止一股,好幾股,有從後方來,有從前方來,尤其前方的一團煙塵,已近。看來是唐軍已發現在伊吾城外上了當,追著他的行蹤來了。

  咬了牙,可孤抽出腰際的紅柄寶劍,把梅童抱好,準備拚了。前方的煙塵小,人不多,應當衝得過……才剛轉念,突然斜刺裡衝出一支輕騎,疾呼:「姓魏的小子在這裡!圍住他!」

  他嚇一跳,一看是本營弟兄,實在不想和他們幹起來,忙道:「自己人,別開殺戒:「

  向他衝來的兩個騎手一聽,便停下來,對他咧開嘴笑。

  「自己人是吧?沒錯,別殺、別殺……」

  可孤感到不對時,刀風一道已自後方欣向他腦門,趙傾得意的大叫:「這下你逃不了了,姓魏的」

  一截頭髮飛向空中,散成幾百條青絲,就差一絲絲,腦門便分半了,是可孤閃得快。回頭見到的人馬全是趙傾一夥的,下手不會留情,可孤揮劍砍開兩個,立刻開跑。

  多虧它的紅膘馬腳力實在比人家太好,一下甩掉趙傾他們一大戲,不幸他一時忘了前方還有一隊,等他睜亮帶汗的眼睛時,已撞上了。

  只聽見刀劍鏘鏘,武器全亮出來,對方質問:「來者何人?」

  大漠上給自己營中的官軍追得窮途末路,可孤這時候覺得無論他對哪一路,都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便大聲回答:「唐營校尉魏可孤!」

  然而一細看,眼前這行不過六、上人,個個動裝,卻不是唐當兵將,他未免一愕,急收了勢道:「你們不是唐軍!」

  隊伍中有人高問:「唐軍在哪襄?」此人穿圓領袍衫,腰繫紅程玉帶,戴紗帽子,不是武夫,那派頭倒像個官兒。果然,他氣躁地,一派命令的態度道:「快帶了本官到唐營去!」

  「閣下何人?」可孤反問。

  他一名侍從即此道:「無禮!這位乃御史中丞潘大人,唐營校尉見了大人,還不下馬拜見!」

  此時可孤哪勻得出那婆羅門時間來拜見?也搞不清塞外地域怎麼突然冒出一個官兒來,只急道:「大人恕罪,然則小的正在奔命,唐營出了大亂子,小的須得趕回長安向朝廷求助!大人若是無事,為保安全,這節骨眼也別到唐營去的好。」

  這位潘大人大約因為褥暑天氣,跨馬跑了千里路,人極不爽,這一聽便大發脾氣道:「豈有此理,本官領了聖旨來的,皇上下詔停戰,本官要趕到唐營去宣旨,怎說本官無事!唐營出了什麼大亂子?」他往可孤懷裹的紅衣姑娘瞄一眼,「你一個校尉,不在營中,卻抱了個女人大漠裡亂跑,是怎麼一回事?快快說與本官知道!」

  那「下詔停戰」四字兒,直竄人可孤心底,他彷彿在眼前看到了奇跡,回頭遙見趙傾的人馬滾著塵灰來,他立刻翻下馬,跪拜在沙上大喊:「大人明察,伊吾求和,厲恭將軍卻要謀反……」

  當下把厲恭起反心,自己又如何落荒逃命的一切經過迅速說一遍,聽得潘大人和一干侍從都變了臉色。可孤卻來不及從沙上翻起,趙傾已經趕到,一來便圍住可孤,又具揮刀,又是叫為。

  一副張狂之態,惹得潘大人火大,他斥道:「你們是什麼人?在本官面前如此放肆,揮刀弄劍的這是做什麼?」

  刀指著可孤,趙傾道:「此人勾結伊吾,阻擾戰事,我等要拿他回營治罪,」他睨視潘大人,「你老傢伙又是什麼玩意,好大的口氣,敢阻擾我等捉拿叛徒?」

  潘大人氣紅了臉,他幾名侍從人數少歸少,也都持劍堵上前去,形成對峙。

  「我是朝廷命官,御史中丞潘威,此來宣讀皇上聖旨!伊吾已經求和,一個多月前伊吾國師摩勒兒的降書,便上達朝廷,皇上下了詔書,要你們停戰啦!」

  這回,登時換成趙傾變了色,而沙地上的可孤卻先是驚詫,再一悟,之後大喜過望。

  他明白啦,一個多月前,曲曲一行到中原挾持梅童失利,摩勒兒擔心此計未成,早另出一計,向唐詐降,企圖換一點時間,沒想到假戲成真,如今伊吾真的要降,當時那道做假的降書現成了救命仙丹!

  伊吾有教了,他……他的冤屈也可望洗刷。

  忽聞轟隆的馬蹄聲,飛沙走石約又來一支騎隊,正是厲恭所親率!隊伍還未到,趙傾便圈馬跑回頭,一邊嚷著,先給厲恭示意。

  「將軍,將軍,有位中丞大人領著聖旨來啦,說是皇上要咱們停戰,不再和伊吾打啦!」

  厲恭一聞,當場呆僵在那兒,面色像掃過風暴,黑霾霾的一片。皇帝老子這時節來喊停,把他的計劃活活摧壞!那一刻,厲恭恨不得掉頭就走,不管它那勞什子聖旨!

  然而,那名所謂中丞大人卻滿臉的不高興,已抽出黃刺刺一卷詔書,開腔喊了,「厲將軍,聖旨在此,還不快快下馬跪接,恭聽聖旨!」

  厲恭督促馬兒過來,瞧一眼,通:「果然是聖旨,很好,本帥便接你這道聖旨」

  豈知話都未完,厲恭一劍像閃電般的快,在中丞大人的胸膛穿出一口血泉,眾人驚叫,他已又左右開弓,一口氣劈死兩名舉劍的侍從。

  只一個轉瞬,朝廷派來宣旨的一行人,便死了三個在地上,另外四人全被趙傾手下所制,動彈不了。

  在場官軍目睹這一幕,一時寒襟得同這片荒漠一樣,吭不出一點聲氣。隊中只有一人駭絕地挺出身來,便是行軍副總管韓將軍,指著厲恭驚叫:「厲恭,你你是瘋了,還是反了?這來宣聖旨的中丞大人,你竟給殺了!」

  這位韓將軍做為厲恭西征的副手,為人忠耿,甚受官軍的敬重,但與厲恭私下交情並不和睦,被厲恭壓得很死。前些日子,厲恭怕他礙事,借口要他探查軍情,支出營去,沒想到他完了事提早回營,覺察到厲恭打伊吾的行動有異樣,便跟了來追人,竟然便撞上這一幕。

  這時厲恭回過身,眼珠發出玻璃一樣透空的冷光,「我不是瘋了,韓將軍,我是要反了!」

  同樣是殺人一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韓將軍,誰都料不到,連韓將軍自己都防不了,那劍尖已到他胸口

  突然一聲年輕的怒吼,使人聽不見兩劍相擊那「鏘」地一響,只看得韓將軍胸前迸了一團凜熱的剝光,他往後倒,而厲恭的身勢也被逼退了一段。

  「厲恭,你休想把韓將軍也殺了!」正是魏可孤,早提防到厲恭會出毒手,把他截下一種像撕裂開來的猙獰的表情,出現在厲恭臉上,他擎住劍像撲兔子似的殺過來。可孤拚著傷勢未癒的身子,力道遜了厲恭一截,偏又緊抱著梅童不能放手,只怕一放手,連已死去的梅童都會讓趙傾奪去,用來威脅他,他捨不得她死了還要給人作踐……「魏可孤,梅童人死了你還抱著不放,可惜她死得早,不知道你有這麼癡心……」

  大笑中,厲恭斬了一劍過來,竟是對著梅童,可孤顧著梅童,顧不了自己,給厲恭下一個狠招逼得沒法子立足,歪斜了幾步,一例倒在臥它的中水大人身上。

  「中丞大人你沒死,快把聖旨宣了」可孤驟然這樣大叫。

  厲恭不能不吃驚,猛地一定,就這麼一剎那,可孤手中的紅抄手飛出去,颯颯削走厲恭的半個頭。他站著搖晃像敗倒的旗桿,剩下的半張臉充滿著震驚,撲下地去了。

  從倖免於難中被手下扶起的韓將軍,還壓不下那股子激憤,氣咻咻指著厲恭罵:「這反賊死得好!」

  可孤一手仍按著中丞大人的屍身,喃喃道:「潘大人,是你讓我靈機一動的,多謝了轉。

  他等著自己的一口氣喘定,不料那趙傾灰敗著臉,狂叫:「我殺了你這壞事的混帳。」

  趙傾舉刀拚足了力氣來,可孤手上空空的,一霎沒得擋,前有厲恭後有中丞的屍身橫著,他要翻出去竟生了幾分內力。

  難道就死在這小人手裹?才一想,居然從他懷中喊出來一聲嬌叱:「看刀」

  匕首一支帶著雪亮的光,直直插進趙傾的心口。

  趙傾一倒下,局面使橫亂了起來,全賴韓將軍一股威儀鎮壓現場。主子敗倒了,那些有反心的部眾,怕給自己惹禍,再沒一個敢聲張的,趕緊服貼下來。

  然而四周怎麼樣的轟動著,可孤全沒一點知覺,一雙眼睛迸著精光卻瞠得直直的,望著懷裹這個……這個……死而復活,還救了他的梅童!

  像沒事人似的,梅童輕輕把可孤的胸膛推了開,慢盈盈打起身子,攏髮鬢、扣衣棠,抽出手絹兒抹頸子,也不理睬他,只管整理自己。

  咽喉給什麼滾熱激動的東西堵著,可孤擠不出話,一味「你……你……」的打她忽然回過一雙眸子,艷艷地盯著他,啐它的時候聲音輕而嬌,「什麼你呀你的,人家沒個名字嗎?」

  一霎間不知是在他心中,還是眼前,整個的雲破天開都光明起來,可孤喜得一邊張臂,一邊大喊:「梅童,你沒有」

  她起了身走,可孤一撲撲上一雙含沙帶泥的烏皮靴……韓將軍代替梅童,暫時讓可孤給摟著,他雙手奴著腰,眺望那玲瓏搖開了去的紅衣姑娘,咕嘍著說:「顯然她沒有死,你有空替本將軍問問,她那番詐死的技術是怎麼練來的?」

  可孤的昏眩感還未過去,人已經結韓將軍拉起。老將軍謝過他方纔的出手相救,但更要緊的是,要他說清楚全盤的事故。

  一切原委聽後,韓將軍撐不住跳腳,沒想到自己讓厲恭瞞去那麼多!西征軍這麼大的亂子,事態非同小可,可孤既身懷伊吾歸順的文書和信物,那麼事不宜遲,當下韓將軍交他一面今牌,這伊吾求降、厲恭謀反、中水被殺的幾件天大事兒,由他趕回長安上古天子。

  「你且慢走一步,」韓將軍心思縝密,指示一支小隊先趕到玉門關,一來通知守將,一一來揭去捉拿可孤的告示。「免得你一人關,就像一頭鹿一樣的給捕了去。」

  至此,可孤心頭的一樁冤屈、一副重擔終於是卸下了。

  官兵捆上厲恭、趙傾、潘大人和兩名侍從的屍首,韓將軍急著要回去整頓大營,領著大隊,從苦寂的大漠上沙沙有聲的去了。

  可孤一掉頭,不見梅童的影子,一顆心差點跳出喉口。她人呢?慌得四面的找,這才見她一道伶何的影子在漠上淡蕩走著。

  「梅童、梅童」的喚叫她,她不是沒聽見,卻把他丟在後頭不理會。他拔了腿追去,那奔沙的,迫切緊張的步伐聲,由熱風迭人她耳中,她竟也跑了起來。

  她越跑,可孤追得越厲害,絕沒有這時候再失掉她的道理!可孤聚起內力,大大喊她一聲:「梅童!」

  梅童回頭嚇了一跳,見他虎虎撲過來那種態勢,人軟了一半,給他推倒了在沙上,兩人都喘著,他伸展開來的軀體魁偉而龐大,壓得梅童像只小紅蝴蝶,撲著翅嬌脆的擰扎。

  「你為什麼不搭理我?為什麼要跑掉?」可孤又動氣又恐慌地問,使全力鎮著她。

  梅童被他壓得動不了,別過頭去,一半秀臉貼在暖黃的沙上。

  「你現在是伊吾駙馬爺了,咱小門小戶人家,不配和你這種貴重人物說話對答的!」

  可孤重重一歎氣,那結實的胸膛便壓著梅童撲撲跳的心口,「你不知道我已經不是伊吾駙馬了嗎?從我抱著你上馬離開,便和伊吾斷去道層關係了。」

  「那更糟,彷彿是我壞了你的好姻緣,又把你的光明前程誤掉了,你只會想我、恨我!」

  「梅童,」可孤幽幽道:「在伊吾答應了那樁婚事之後,我心裡便像壘起一座石頭山,沉甸甸的壓在胸中,塞住了一口氣,日日想到你、惦記你,心裡更有說不出來的榜徨難過,直到在牆頭上卸去了金冠、駙馬袍,這才覺得胸中豁然開朗,那口氣也才透了過來。」

  沙上半張秀臉慢慢轉回來,睫下微動著眸光,瞧著他問:「失了這麼一樁得意姻緣,也不悔也不恨?」

  「不悔不限。」他堅定回道。

  「失了曲曲這麼一個嬌人兒呢?全沒一點捨不得?」

  又一歎,可孤道:「她對你用計,迷昏你,把你迭回大營給厲恭,欺瞞了我,這是我沒辦法接受的,我……只能希望她另有好將來了。」

  「其實,」梅童緩緩道:「那天我並沒有真被她迷昏,我對她早有提防,只是假裝不省人事,由著她把我迭回大營……」

  可孤睜目,「為什麼?梅童,你為什麼這麼做?」

  她輕輕去碰觸可孤肩上的傷處,說:「我怕如果我不回去,厲恭會犯伊吾,你人在城中,萬一……」她打了個哆嗦。

  幾乎和她一樣的哆嗦起來,可孤喊:「梅童,你這是為了我在犧牲自己!」他一雙眼睛熬了。

  忽然他把她擁住,嗓子發緊,這陣子他所受的煎熬,這一整日曆經的驚亂焦愁,全堆上了俊臉,「梅童,梅童,你才是我捨不得的人,我以為你死在厲恭劍下的那時候,我、我幾乎也想隨著你死去!」

  「傻子,」梅童柔聲罵他,「趕緊別這麼想,你一定要緊顧你自己,否則枉我為你費心思!」

  「我明明看見你濺了血,怎麼……」可孤去觸摸她的頸端,手顫得厲害,但那截皓頸除了還染有些紅漬,好端端的沒一點瑕疵。

  她璞嘛笑了,笑得眉眼兒俏生生的。「抹脖子自戕的把戲,我行小玩到大,得先在脖子厚厚裹一層,也算易容術裡的一套,紅鳳兒幫我找來的醬料,還直管用。」

  「我求你,梅童,以後再不要玩這個,自己去抹刀子,萬一抹得太猛……」

  「那倒是要捏拿得準,」梅童咕嘍著,感覺可孤的身子在發抖,臉上仍留著悸色,真切地為她擔心,她不覺湧起一股溫柔情意,輕聲道:「還不都為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可孤心頭一蕩熱,克制了好久想吻她的衝動,這時候放開來,把他飢渴火燙的嘴覆到她唇上。

  這是可孤頭一次能夠敞開胸懷,沒有一絲愧意和墨礙的吻她,認定她是他的人,整個的屬於他。那吻柔悅裹帶著迫切,可孤一雙熱烘烘的大手,捧住他唇下這張明媚的臉蛋,他吐露出來的聲音,也帶著迫切。

  「告訴我、答應我,梅童,你願意許給我做妻於,讓我愛惜你、照顧你一輩子……」

  一雙纖嬌的手臂把他束緊住了,梅童輕輕回答他,「你怎麼還不知道?從你夜夜懷抱我,讓我由石頭變回來的那時候,我就在心底把自己當成你的妻子了……」

  她感覺到他的嘴彎起來,是無比喜悅的笑意,使得那吻越發纏綿緊密。突然來了第三者,龐然之物直往他們臉上湊來……梅童吃驚地張了眼,一張熱情的大嘴巴,呼呼噴著氣,決定如人這親密的陣容。可孤含糊嘀咕:「過雲紅,你也有討人嫌的時候……」

  他將馬兒那把長臉推開時,它嘶嘶抗議著。梅童笑了,但是可孤灼熱的嘴又吻下來,她沒辦法再分心。

  玉門關明麗的月色為新人作了證,不必有華衣,不必有排場,也不要外人來喧嘩,唯須這肅靜的天地,看著他們跪拜,聽著他們虔心的誓言,結做這一生一世的連理……這已近胡天飛雪的八月,邊關的小客棧燒起棗紅色的炭火,使得小小的廂房蕩漾著春意一般的紅光,紅光裹四目相對,便已經癡了,醉了……可孤溫溫柔柔喚一聲,「娘子……」用雙手散去她被火光薰得像晚雲的頭髮。

  新娘子頰上有羞氣,他吻她耳際,那羞氣使漫到那裡,吻她歷過險的頸子,那羞氣又漫到頸子,吻她的肩、她的胸、她一身的冰肌玉膚……待她羞紅了整個人時,他用自己的溫存和堅峻將她覆蓋起來。炭火也似狂喜了,跳著、躍著,紛紛爆出了紅星……

  秋日長安城,兩匹竣騎,一雙俊秀的男女,的的飛著馬蹄,馳回京師。一口氣都未歇,便超人皇宮,伏謁聖上。

  那新即位的青年皇帝,聞說伊吾求降歸順,先是一喜,聞說西征的統帥謀反,殺害宣旨使者,又是一驚。

  他目炯炯望著呈上來的並吾降書和國璽,沾滿著風塵,彷彿也同此刻伏跪殿上,這個有著颯爽英姿的年輕軍官一樣。忽然他眼睛一亮幾個月來,一直懸在他腦海的一道人影,變得清晰起來。尉遲敬德上了殿,一眼指出騎紅膘馬的那名青年壯士,這會就在眼前!玄武門一箭擊落元吉大弓,護佐主子一條命的人便是他!

  又驚又喜的皇帝離了座,江山大業裡,最可貴正是肝膽相照,得力的戰友,他匆匆下殿把這少年英雄親自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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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1 00:35:21 |只看該作者
尾聲


  隔年春天長安處處見到了柳青色,五月新爽的天氣,緊挨著皇城的崇仁坊也是綠得盎然。

  這一帶多有富麗的府第,唯眼前這座青石宅院,卻不見華麗,滿園的綠蔭,倒有一種特別的幽雅之氣。不過真正特別的是,這宅院是皇帝賜的。

  清靜的院子給一片奔到的馬蹄聲驚動了,開出銅環大門,一名年輕英武的紫衣將軍跳下馬來,正是魏可孤。

  去秋在金鑾殿上,李世民扶起他,愛這少年英才,執手捨不得放。幾個月後,吾歸附,底定了大事,西征大軍跟著回了京,殉職的潘大人,謀反的厲將軍,朝廷按功過一一發落後事。

  領著幾項的功榮,可孤受封為武衛將軍,賜絹七百匹,皇帝賞識他,留他在身邊,知道他有新婚之喜,又賞下一座宅院……儘管夫婿得了這些榮寵,梅童對於李世民可還是沒什麼好感,直到尋到了竇謙墳前,如是李世民事後賜葬,心中一口怨氣這才平下去。

  這時候可孤盡自把纏繩拋給隨從,便匆匆跨過石庭,尋往後房,一路「夫人、夫人」的呼喚。

  廳堂中,簾子一掀,先有一縷鬱鬱的香氣飄出來,即使到現在,特屬於梅童有的這縷芬芳,仍舊薰得可孤陶醉。他定了定種,已見梅童輕轉了出來。

  她不變繁複,梳個松髻,只有斜斜一支玉搔頭,映著發光,她穿蔥黃繡衫子,長補曳地,裙上級出小簇的折枝花朵,臉上淡淡勻了些胭脂,一把純扇執在手上……便只這樣,便有了奪人日光的麗色!

  她多幾分少婦的韻味了。去年此時,她是怎樣的百般抗拒做一個將軍夫人,如今卻只有將軍夫人這份位銜,是她生命的歸宿。然而,她看待位銜總是淡然的,真正放在生命裡的,是做將軍的那個人……她的郎君。

  這會兒一見郎君,梅童的唇色、眸底都有柔情的笑意在泛流,可孤才剛定下的心種,又讓她給挑動了,一陣陣發緊。老天,他簡直不知怎麼說明愛它的那種心思!

  跨一大步上前,把人納入懷裡,吻過她的眉眼,又去吻她的唇,喃喃問她今天一個人在家可好,喃喃說著他在朝中不知怎地今天特別的想她……早做了恩愛夫妻,什麼樣的親熱沒有過,梅童這日卻忽然害臊起來,臉兒紅馥馥,左右閃著他,一支發瞥落下來讓他按著,梅童便又輕罵:「也不羞,一回家來便抓著人又摟又抱,把人家的贊子都弄掉了!」

  可孤笑著放開她,哄道:「好娘子,我來替你贊回去。」

  取過一面背銅鏡子,一支替子在發上左挪石移的,男人手腳笨,反而把好端端的髮髻撥亂了,又惹來一頓項。

  小倆口笑鬧一陣,梅童搶過銅鏡,自己端詳。是鏡光閃動的緣故嗎?恍惚她瞥見鏡裡面可孤有股不安的種色。現在他有最輕微的一點變化,她都會覺察。

  慢慢把鏡子擱在一旁的朱漆小案上,梅童瞧著他問:「怎麼了嗎?」

  可孤的面色變得有些糾纏,話也說得支吾,「今天我在朝中聽得一個消息,伊……伊吾有文王室隊伍要到長安,朝觀天子來……」

  她明白了。絨扇閒閒搖起來,一雙明艷的眸子卻盯住了他問:「怎麼?擔心撞上你那位曲曲公主,不知如何面對人家?」

  可孤讓她道破了心事,軒昂的眉宇登時一片尷尬,發窘地說:「好娘子,別取笑我了那把帶著幽香的扇子敲他胸口一詞,「你呀,擔心得太遲了,」梅童嬌聲道:「人早上門來啦。」

  驀然聽見一聲「可孤哥哥」,簾子後頭幽幽走出個人來,可孤胸頭猛一撞,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會兒立在他家廳堂的,便是剛才他還攝孺在心裡的曲曲公主日好像全沒看見可孤的那副手足無措,那副窘樣,梅童搖著扇走了兩步,翩然回頭,顧盼它的時候,帶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兩人敘一敘吧,」她一行移步往外走,一行說著,「長工晌午來說,園子的粉牡丹新開了幾株,我還沒抽出空兒賞艷去呢,趁這會子去瞧瞧吧。」

  「梅童,梅童。」可孤叫了惶恐的雨聲,卻也留不住她。

  廊上似乎聽她在咕儂:「這塊丫頭好大的膽子,這樣闖上門來,都不怕我活剝她的皮,握著我的手叨叨絮絮的,倒像失散的親人又見了面,一個鬼丫頭,對上了一個癡心的傻漢子那低微撲防的一聲,也不知是不是她在暗笑。她走遠了。

  廳堂這邊,可孤回過頭,曲曲立在那兒,有種嬌怯怯的模樣,連髻上一把金步搖也是忐忐忑忑,像一個人心種不寧。她穿紫錦衣棠,銀絲的腰帶束得腰肢窄細,他發現她瘦了,不住第一句話便說:「你……瘦了好些。」

  曲曲撫了撫臉,輕聲道:「可不是,我是瘦了……」

  由伊吾回到中原,這幾個月間,可孤不是沒想過曲曲,想到她的心情,卻又紛雜難言。

  有梅童為妻的人生,可孤已是心滿意足,即使是剛得來的榮華,那也是身外物,他人生實實在在的滿足,都是從梅童身上來的,只不過……偶爾一掠曲曲的影子,會是耶心滿意足當中,微現的一個黑點……這時候出乎意料的見到她,情緒轉折之餘,又脫口傻問一句,「曲曲,你、你怎麼來了?」

  她兩扇睫毛抬上又抬下,雙手捏弄著銀絲腰帶,咕儂道:「你離開伊吾的時候,忘了一件東西,我給你送了來。」

  「什、什麼東西?」可孤惴惴地問,感到不確定。

  從她懷裡掏出一方錦帕,她悄悄走到他跟前,拉起他一把大手。他只覺得眼前光華流現,一隻綠稜稜的玩意滾人手心正是當日在伊吾宮中,在他指間欲人而未人的綠寶石婚成口

  「這這」可孤望著戒指,望著曲曲,心悸地,結巴地,沒法子說話。

  曲曲也不理他,忽忽一笑,往外走去。「竇姊姊說什麼來著?園子開了牡丹花,我在伊吾便聽說長安有這花中之最,我也隨竇姊姊瞧瞧去……」

  到了廳口,她又同眸,斜睇著呆在那兒的可孤,「你手上那貴重東西,該怎麼收存,怎麼放,你可好好想想。」

  她一笑,眉梢眼底又有了舊日那刁俏樣子,迥身走了。

  可孤太心慌了,完全不敢去揣測曲曲的,甚至是前一刻去了他走的梅童,任何一個的意思。捧著那只寶石,可孤追著兩個女人出去。

  追到了曲廊,遠遠見到迄邏在牡丹花問,魏崇姚黃,兩道影子,後頭的那個趕上了前頭,春日細細的陽光下,忽兒這裡一閃是玉搔頭,忽兒那裡綻了綻是金步搖,兩個絕世美人,掩不住的光色……都進入他的眼睛裹。

  可孤感到一陣旋量,腳下跟蹈起來,打開顫抖的掌心,綠寶石也是一閃一閃的像在笑著……是笑他的茫然無措嗎?

  這一刻,可孤的的確確心神失去了主兒,整個人端的是茫然無措了!



  跟讀者說幾句話前頭的一本書《癡心咒》出版後,有讀者朋友來信,談到「無條件的愛」這樣的話題。那本書給人這樣的感覺,我倒有些意外,因為那時候我真正想寫的是人物,其他都有點其次,也沒有這麼明確的主題,不過聽到造些聲音,我不免也要想一想,「無條件的愛」這個意義。

  能夠無條件的愛人,也許出於不自私的心,人不自私,心自然開闊,對人也就有包容力,出自這樣的心態,使人覺得「無條件」。

  在感情裡,也許我們都要學習不自私,然而,也都要有原則,才不致使那「無條件」成了氾濫。

  願看書的朋友,都有自己美善的愛的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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