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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野戰步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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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痞子蔡] 亦恕與珂雪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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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4 08:49:16 |只看該作者

回覆 #9 野戰步兵 的帖子

【飛】



我楞住了。
從【滿足】的結尾,到【飛】的開頭。


「約定。」曹小姐說。
『嗯?』
「一分鐘。」
『啊?』
「八點正。」
『喔……』我終於記起來了,『對,沒錯。』
「你老是迷迷糊糊的。」她笑了起來。


『這首歌我沒聽過。』
「當然呀。這是我自己作的。」
『自己作?』
「嗯。」曹小姐點點頭,「聽了你說的故事後,我以那個女孩的心情,
寫下這首歌。」
『妳好厲害。』
「我是學音樂的。」她微微一笑。


我一定是太驚訝了,以致身體的動作完全停止,臉部的肌肉也僵硬著。
「好聽嗎?」
『嗯?』我還沒回神。
「剛剛唱的歌好聽嗎?」
『很好聽。妳的歌聲在台灣應該可以排到前十名。』
「謝謝。」


我走到自己的辦公桌,腦袋還是一片空白。
靠躺在椅背上,不知道發呆了多久,直到被電話聲驚醒。
『喂。』我緊急煞住正下滑的身體,接起電話。
「服務建議書寫好沒?」老總的聲音。
『啊!』我慘叫一聲,『我竟然忘了!』
「忘了?很好。我也忘了要給你這個月的薪水。」
『別開玩笑了。』
「誰跟你開玩笑!」老總提高音量,「十分鐘後拿來給我看!」


我趕緊打開電腦,但十分鐘實在不夠,我只好先暫時把結論匆匆補滿。
慌忙走進老總辦公室時,已經是廿分鐘後的事。
「拿來。」老總伸出右手,我遞了過去。
轉身要走出去時,他又說:「先等會,我看看再說。」
我不敢找椅子坐下,在辦公室內緩緩來回踱步。
「你昨天去了動物園嗎?」
『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你走路的樣子,像動物園裡的猩猩。」
『喔。』我停下腳步。
不過我開始放輕鬆了,因為老總只有在心情好時才會有幽默感。


「坐吧。」老總說完後,我依言坐下。
他用紅筆在文件上畫來畫去,偶爾跟我討論一下內容。
「禮嫣。」他拿起電話,「麻煩幫我泡杯咖啡。」
我心想擺什麼老闆架子嘛,要喝應該自己去泡啊。
「不然你去泡。」他抬起頭。
『我沒說話啊!』嚇死人了,他怎麼會知道我在想什麼?
「你的眉毛說話了。」
這麼神?難怪人家當老闆,而我卻在跑江湖。


曹小姐端了咖啡進來,放在桌子上後,朝我笑了笑。
「請你解釋一下,」老總指著一段文字,說:「這是什麼意思?」
那是結論的部分,我剛剛胡亂填上的。
「青山啊,青山依舊在;夕陽啊,幾度夕陽紅。」
沒想到曹小姐低下頭唸了出來,然後抬起頭疑惑地望著我。


『嗯……』完蛋了,又要出糗了,我不由自主地抓起頭髮。
「不要走路像猩猩、抓頭也像猩猩!」老總又大聲了。
『這要用點想像力才能理解。』我說。
「我不要想像力,我要正確答案!」
老總拍桌而起,桌上的咖啡杯微微晃動,灑出幾滴。


『我們一定要做好水土保持,青山才會永遠是青山。而我們世世代代
的子孫,也才可以欣賞到美麗的夕陽。』
老總聽完後,先是一楞,再緩緩坐下說:「真是至情至性的文字啊。」
『哪裡。』我有些不好意思,『寫得普普而已,不算好。』
「笨蛋!」老總又站起身大聲說:「你分不出讚美和諷刺嗎?」
『這……』
「這是一份正式的報告,你以為在寫小說嗎?」
我不敢再回話,只是望著文件上的青山和夕陽。


「算了。」老總坐了下來,「你把該改的部分改掉,尤其是什麼青山和
夕陽的,下午再交給我。」
『喔。』我拿起桌上沾了咖啡滴的文件,跟曹小姐點個頭,轉身離開。
「其實這份服務建議書,你寫得不錯。」老總的聲音又在背後響起。
『這是讚美,還是諷刺?』有了剛才的經驗,我小心翼翼回過頭發問。
「當然是讚美。」
『如果是諷刺,就要明說喔。不要不乾不脆的。』
「你說什麼?」
『我走了。』我知道說錯話了,一溜煙離開老總的辦公室。


站在辦公室門外,我拍拍胸口暗叫好險。
「你好像常常挨周總的罵?」
我又嚇了一跳,曹小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站在我身旁。
『不是常常,偶爾而已。』
「挨罵的感覺很不舒服吧?」
『是啊。』
「我想也是。」
我很好奇地看著她,覺得她的問話和回答都很奇怪。
「覺得奇怪嗎?」她笑了笑,「因為從小到大,我好像沒挨過罵。」


『是嗎?』我更訝異了。
「嗯。」她點點頭。
『真好。』
「不過我反而希望也挨點罵。」
『要挨罵很簡單啊,妳現在大聲唱歌就會挨老總的罵了。』
「會嗎?」她清了清喉嚨,「啦啦啦啦……啦!」
最後一聲“啦”還特別響亮。
『快閃!』我想都沒想,趕緊拉著她逃走。


「真好玩。」她竟然還面帶笑容。
『別玩了,快回座位去。老總真的會罵人耶。』
她又笑了兩聲,走回她的座位。我也回到座位,修改服務建議書。
要改的地方並不多,不過結論的部分幾乎要重寫。
這幾天用了太多想像力,所以有些文字看起來很不科學。
「生命也能這麼深嗎?」這句很怪,生命不是長度,怎能用深來形容?
我把老總所謂的至情至性的文字改掉,再重寫結論。
中午時分左右,便大致搞定。


起身準備下樓吃中飯,在電梯口,幸與不幸同時跟我招手。
不,我的意思是我同時看到曹小姐與小梁。
「一起吃飯吧。」曹小姐說。
「想清楚喔。」小梁嘿嘿笑著,「不要委屈自己吃素。」
『不會啊。把自己想像成一頭羊,就會很快樂了。』
「可是你說過你是不愛乾淨的猴子,怎麼又變成羊了?」小梁說。
『不要太拘泥了,真理是以各種形式存在於日常生活中。』
「又在胡說八道。」李小姐突然從後面出現,在我的後腦勺敲了一記。
『妳也要去?』我摸了摸後腦勺。
「不要以為我出場機會比較少,就可以忽視我的存在。走,吃飯去。」


我們四個人去吃素食自助餐,一人一份的那種。
吃飯時我一直在想曹小姐是學音樂的以及她從未挨罵這兩件事。
「喂,有心事嗎?」李小姐用手肘推了推我,「怎麼都不說話?」
『沒什麼。想些事情而已。』
「在想什麼呢?」曹小姐問我。
『我很好奇為什麼妳是學音樂的?』
「妳是學音樂的?」李小姐和小梁幾乎異口同聲。
曹小姐點點頭。我暗自扼腕,原本這應該只是我知道的事。


「這有什麼好訝異的?禮嫣的氣質這麼好,當然是學音樂的。」
小梁看了看我,「如果你是學音樂的,那才值得訝異。」
『萬一我真的是學音樂的呢?』
「我不敢想像。」小梁說:「那應該是個悲劇。」
「搞不好是個災難。」李小姐說。
「也許是個笑話哦。」曹小姐竟然也說。
沒想到今天是以一敵三,我只好把嘴巴閉得更緊了。
我的個性是如果必須以寡敵眾的話,就會識時務者為俊傑。


我匆忙扒完了飯,跟他們說要先走了,起身離開那家餐廳。
走出店門才十多步,曹小姐便追了上來。
「喂。」她的聲音帶點喘息,「剛剛真對不起。」
『剛剛?』我停下腳步。
「嗯。」她也停下腳步,「我是開玩笑的。」
『喔。』我笑了笑,繼續往前走,『我知道啊,沒事的。』
「那就好。」她也往前走,並沒有又要回去吃飯的意思。


我們並肩走了一會,我忍不住便問:『妳吃完了嗎?』
「還沒。」
『那妳回去吃吧,我自己先回公司。』
「可是我覺得讓你一個人走回公司是不對的。」
『妳就當作我有事要忙,所以先走一步。』
「當作?」她問:「那表示事實不是這樣?」
『嗯……』一件簡單的事變得這麼複雜,我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如果有什麼不愉快的感覺,一定要明說哦。」
『我一直都在明說啊。』
「我還是陪你走回公司吧。」她下了結論,態度還滿堅決的。


以前老是期待能跟曹小姐並肩走一段路,現在機會真的降臨,
卻覺得自己走路的樣子像電池快沒電的機器人一樣。
電池似乎已經沒電了,我晃了晃後停下腳步。
「怎麼了?」曹小姐也停下腳步。
『想聽故事嗎?』我說。
「想呀。」她笑得很開心。
『是一個關於“明說”的故事。』
「好。我洗耳恭聽。」
看見她的樣子,我的四肢又活過來了,甚至不再像機器人的僵硬擺動。


『有一對認識很久的男女,他們彼此愛慕,卻從不明說。』
「嗯。然後呢?」
『後來男孩要出國留學,臨行前他鼓起勇氣跟女孩說:妳有沒有什麼
話要告訴我?』
「女孩怎麼說?」
『女孩說:我要說的,就是您。』
「您?」
『嗯。』
「什麼意思?」
『男孩也不懂。但女孩說來說去還是那句:我要說的,就是您。』


我們走著走著,已到了公司樓下。
剛來到電梯口,曹小姐便問:「後來呢?」
『男孩出國後,他們還是常藉由E-mail聯絡。但女孩在信件的結尾,
總是署名:您。』
電梯來了,我們走進去,她又問:「為什麼女孩要署名“您”呢?」
『男孩問了幾次,女孩卻從不回答。日子久了,兩人通信的頻率愈來
愈少,最後男孩決定在異國娶妻,並打算定居,不回來了。』
「女孩怎麼說?」
『她還是那句:我要說的,就是您。』
我們走出電梯,進了公司大門,我直接往我的座位方向走。


「你還沒說完呢。」曹小姐仍跟在我身後。
『有一天男孩把女孩的mail列印出來,打算拿在手上看。他把紙折了
兩次,如果攤開來看,由上到下是四個小長方形。結果他看到……』
「看到什麼?」
『在女孩署名的您中間,剛好有一條折痕,將“您”分成你和心。』
「哦?」
『於是男孩終於明白了“您”的意思。』
「是什麼意思?」


我坐了下來,緩緩地說:『你在我心上。』
「哦……原來如此。」
『故事結束了。』
「喂!」她一時情急,音量有些高,「你又來了!」
『可是故事真的結束了。』
「怎麼可能結束?男孩知道女孩的意思後,一定會有所行動。」
『男孩還是可以選擇裝死啊。』
「不可以!」
『這裡是辦公室,而且現在已經是上班時間了耶。』
「是嗎?」她看了看錶,吐了一下舌頭,「下班後故事還得繼續哦。」


曹小姐回到她的位子,我也繼續我快完成的工作。
把服務建議書完成後,再確認一次內容沒有青山和夕陽等字眼,
便拿到老總的辦公室交給他。
老總又看了一遍,最後說:「就這樣吧。」
我開始列印、裝訂,然後叫了快遞把它寄出。
事情終於結束了,我心情很愉快,嘴裡輕聲哼起歌。


「你走調了。」曹小姐又突然出現。
『見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下班了。一起走吧?」
『好。』我把一些東西塞進公事包,便起身走人。
我們走出公司時,剛好碰見小梁,他看見我和曹小姐走在一起,
眼神像驚慌的羊。
於是我把自己想像成狐狸,給了他一個狡猾的笑。


一走出大樓,曹小姐便說:「繼續說故事吧。」
『我說過故事已經結束了啊。』
「故事沒有結束。男孩一定馬上回國去找女孩。」
『真的要這樣嗎?』
「對。就是這樣。」
『好。』我笑了笑,『男孩立刻收拾行李、買張機票,衝回來找女孩。
當男孩終於來到女孩的面前時,她又給了他一個字。』
「哪一個字?」
『忙。』


「忙?」曹小姐皺起眉頭,「什麼意思?」
『把“忙”拆開來看,就是心已亡。女孩的意思是她已經死心了。』
「你怎麼老是喜歡說這種結局的故事呢?」她似乎有些不甘心。
『沒辦法,人物的性格決定故事的結局。屬於這兩個人的故事結局,
就該是如此。』


「好吧。那這個故事的教訓是?」
『我說過了,這是一個關於“明說”的故事。所以這故事教訓我們,
有什麼話一定要明說。』
「那你中午吃飯時是不是有些不高興?」
『只有一點點啦。』
「我就知道。」她笑了起來,我有些尷尬,也笑了笑。


「那我走了,明天見。」曹小姐停下腳步,轉過身朝來時的方向,
「我家的方向是這邊,Bye-Bye。」
我跟她揮揮手後,要繼續往前走時,發覺已到了那家咖啡館門口。
推開門走進去,老闆一直盯著我看,眼神很怪異。
好像是已經掌握犯罪證據的刑警正盯著抵死不招的殺人犯一樣。
拿Menu給我時、幫我倒水時、端咖啡給我時,都是這種眼神。
『她只是我同事而已!』我大聲抗議。
「跟我無關。」
我悶哼一聲,但他說得也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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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4 08:49:36 |只看該作者
我又開始等學藝術的女孩。
在等待的時間裡,我想起剛剛講的故事以及跟曹小姐的相處情形。
總覺得面對曹小姐時,我顯得太過小心翼翼。
好像手裡拿著名貴的古董花瓶,還來不及欣賞它的美,
就得擔心不小心打破。
似乎只在講故事時,我才能自然地面對她。
而學藝術的女孩則給我一種安全感以及親切感,在她面前,
我不必擔心會做錯事或說錯話。


我愈等愈焦急,學藝術的女孩始終沒來,這已經是她第三天沒出現了。
前兩天是假日,雖然等不到她,但心裡存在著她出去玩的可能性,
因此我只有失望,不至於有太多負面的情緒。
但我現在很慌張,好像忘了某樣東西擺在哪,或忘了做某件事。
對,就是那種忘了卻急著想記起的感覺。
但愈急愈記不起來,且又擔心忘掉的事物是非常重要,於是更慌張。
我突然想到,“忘”這個字也是心已亡啊。


環顧四周,開始覺得這家咖啡館變得陌生,窗外的景物也不再熟悉。
甚至覺得出入捷運站的人群不再是正在追求些什麼,
而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拉住腳跟,以致每個人的步伐都顯得沉重。
難道他們也忘了什麼嗎?
我突然有一種害怕的感覺,害怕她從此不再來這家咖啡館了。
雖然很想嘲笑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但始終笑不出來。
我忍不住起身走到吧台。


老闆背對著我,正在洗杯子。
『她……』我開了口,卻不知該如何發問?
「她只是你同事而已,你說過了。」老闆說。
『我不是指那個她,我是問那個畫畫的女孩呢?』
「她今天沒來。」
『我知道!』我提高音量:『她為什麼沒來?』
「我不知道。」老闆接著說:「而且,你為什麼認為我會知道?」


『碰碰運氣而已。』我說。
「你運氣不錯,我知道很多你想知道的事。」
我有些驚訝,發楞了一會後,直接問:『那麼她在哪裡?』
「我憑什麼要告訴你?」
『就憑江湖人物的義氣!』我握緊拳頭,有些激動。
「你武俠小說看太多了。」
『告訴我吧。』我拳頭一鬆,像洩了氣的皮球,『我真的很想見她。』
老闆突然停下手邊的動作,轉過身凝視著我,動也不動。


過了許久,他收回目光,緩緩說出:
「現在她應該在那裡,但如果她在那裡,應該會先來這裡……」
『喂,說清楚一點。』
「別吵。」他看了我一眼,再接著說:「因為她今天沒來這裡,所以她
現在不會在那裡。」
『那麼她現在到底在哪裡?』
他又轉過身背對著我,扭開水龍頭洗杯子,然後說:「我不知道。」
『喂!你耍我啊!』


他關上水龍頭,拿抹布把手擦乾,再轉過身面對我,說:
「我只說:我知道很多你想知道的事,並沒說我知道她在哪裡。」
『那你知道什麼?』
「她的手機號碼。」
『她有手機?』我驚訝得張大嘴巴。
「她為什麼不能有手機?」
『她是學藝術的啊!』
「你以為學藝術的人現在還用飛鴿傳書嗎?」


可能是我的刻板印象吧,我總覺得學藝術的應該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
就像我也無法想像一個學工程的人睡在蕾絲滾邊的床單上一樣。
我的驚訝還沒完全褪去前,他拿起電話撥了一組號碼。
「妳在哪裡?」
「那是哪裡?」
「怎麼去那裡?」
然後他掛掉電話,拿起筆,在紙條上寫了一些東西。


「她在家裡。」老闆將紙條給我,「這是她家的地址,該怎麼坐車我也
寫在上頭。」
『謝謝。』我接下紙條,看著上面的字。
準備拉開店門離去時,聽見他說:「找到她時,記得問她……」
『問什麼?』我轉過身。
「問她吃飯了沒?」
『可不可以問比較有意義的問題?』
「這樣問就對了。」
我不再多說話,拉開店門走人。


我大約坐了廿多分的捷運車程,再改搭公車,第五站下車。
天已經黑了,街燈也亮了,但眼前的街景對我而言是完全陌生。
看著字條上的指示,準備邁步前進時,腳突然停在半空。
因為我想到:這樣來找她會不會太唐突?
還有,我為什麼這麼急著想見她?
剛剛應該在咖啡館內多考慮一會才是,如今卻呆站在街頭猶豫,
不僅不智,而且還會冷。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還是硬著頭皮找她吧。


她住在一棟老舊公寓的四樓,一樓的牆上爬了一些藤蔓之類的植物。
大門沒關上,想按電鈴時發現四樓有兩戶,但電鈴上並沒有門牌號碼。
我直接走上四樓,發現其中一戶的門上畫了一張臉。
這張臉非常大,佔了門的三分之一,表情不算可愛,只是張大了口。
雖然有些線條看起來像小孩子的塗鴉,但我覺得應該是她畫的。
我找不到門鈴,只好敲兩下那張臉的額頭。


「是誰?」門內傳來聲音,「是誰喚醒沉睡的我?」
這應該是女聲,但刻意壓低嗓子讓聲音變得沙啞,以致聽來有些怪異。
『我找學藝術的女孩。』我說。
「你是誰?」
『我是學科學的人。』
「為什麼說話時不看著我?」
『妳在哪裡?』我四處看了看,『我沒看到妳啊。』
「我就在你面前。」
我往前一看,只看到那張臉的畫像。


『別玩了。』我恍然大悟,覺得應該是被耍了,『她在家嗎?』
「你講一個跟畫畫有關的笑話,我就告訴你。」門內的聲音仍然怪異。
我隱約覺得這是學藝術的女孩在鬧著玩,因此很努力地想笑話。
「快哦,我又快睡著了。」
『我以前如果要自我介紹時,都會說:我喜歡釣魚和繪畫,因此可謂
性好漁色。』
我等了一會,門內沒任何反應。
『喂,我講完了。』
門緩緩開啟,果然是學藝術的女孩探出頭,她笑著說:
「你講的笑話太冷,我剛剛凍僵了。請進吧。」


我走進客廳,稍微打量一下,似乎沒什麼特別的地方。
『我以為會看到很多藝術品。』我說。
「如果你走進一個殺手的家中,會在客廳看到槍和子彈嗎?」
『這……』
「我有間工作室。」她笑了笑,「我的作品都擺在那裡,不在客廳。」
『喔。』
「想不想看看我的工作室?」
『好啊。』


她的工作室其實只是這屋子的一個房間,不過並沒有床,只有畫架。
滿地都是畫具和顏料,還有些半滿的杯子,盛了混濁顏色的水。
牆上掛了幾幅畫,水彩、油畫和素描都有,尺寸大小不一。
落地窗外有陽台,陽台上擺了張小圓桌和椅子。
「請坐。」她說。
『謝謝。』我環顧四周,找不到椅子。
「不好意思,忘了這裡沒有椅子。」
『沒關係。』我說:『畫畫要站著欣賞,音樂才要坐著聽。』
「你也會說這種奇怪的話哦。」她笑了起來。
『跟妳學的。』我也笑了笑。


『妳好幾天沒去那家咖啡館了。』
「我上次不是腳扭了嗎?後來變得嚴重,沒法出門。」
『腳好了嗎?』
「嗯。但我前天在陽台上睡著了,可能不小心著涼,就感冒了。」
『感冒好了嗎?』
「嗯,差不多了。」
『那就好。』
「差不多要變肺炎了。」
『啊?』
「開玩笑的。」她笑著說:「今天去看了醫生,應該很快會好。」


我在房間裡漫步閒逛,欣賞牆上的畫;她則靠著落地窗,悠閒地站著。
『這幾天有畫了什麼嗎?』
「沒有。」她說:「畫筆好像浮在空中,我卻連抓住的力氣也沒。」
我停下腳步,看了看她。她聳聳肩,很無奈的樣子。
「你的小說呢?」
『沒什麼進度。』輪到我聳聳肩,『心裡空空的,無法動筆。』
「沒關係。」她笑了笑,「我明天就會去咖啡館了。」
『嗯。那太好了。』


我停在一幅紅色的畫前,這幅畫塗滿了濃烈的火紅,沒有半點留白。
只用黑色勾勒出一個人,但這個人的臉異常地大,甚至比身體還大。
「感覺到什麼了嗎?」
『人的比例好怪,而且五官扭曲,不像正常的臉。這是抽象畫嗎?』
「不是所有奇怪的或莫名其妙的畫都叫抽象畫。」她笑了起來,
「聽過一個笑話嗎?畫是抽象畫沒關係,只要價錢是具體的就行了。」
『喔。』我有些尷尬,『不好意思,我看不懂。』
「我說過了呀,畫有時跟親人或愛人一樣,如果不是它的親人或愛人,
自然比較不會有感覺。」她頓了頓,接著說:「這是我兩年前畫的,
主題是痛苦。那時覺得世界像座火爐,我一直被煎熬,無法逃脫。」


『那現在呢?』
「我已經被煮熟了,可以吃了。」她又笑了起來。
我也笑了笑,再看看畫裡扭曲的五官,試著感覺她曾有的痛苦。
「如果是你,你要怎麼畫痛苦呢?」
『大概是畫一個人坐在椰子樹下看書,然後被掉落的椰子砸到頭。』
「很有趣。」她笑了兩聲,手指一比,「那張畫如何?」
我往右挪了兩步,看著另一幅畫。
畫的中間有一個女孩,女孩完全沒上色,除了瞳孔是藍色以外。
女孩的視線所及,所有的東西都是藍色;
但女孩背後的東西,卻仍擁有各自鮮豔的色彩。


「這張畫叫憂鬱。」她說。
『怎麼說?』
「憂鬱其實是一副藍色隱形鏡片,當你戴上後,你看到的東西就全部
是藍色的。但其實每件東西都分別擁有自己的色彩,未必是藍色。」
『很有道理喔。』
「謝謝。」她接著問:「那你怎麼畫憂鬱?」
『被掉落的椰子砸到頭的人,躺在地上等救護車的心情。』
「這還是痛苦吧?」
『不,那是憂鬱。因為他的書還沒念完,隔天就要考試了。』
她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憂鬱是多久前畫的?』
「去年畫的。」她說:「那時我剛回台灣。」
『喔?』
「我在國外念了幾年書,去年回來。」
『那妳現在還會戴著這副藍色鏡片嗎?』
「我已經很少戴了。」
『那很好啊。』
我離開憂鬱,走近她右手邊靠落地窗的牆上,一幅金黃色的畫。


『這是?』我指著圖上一大片的金黃。
「油菜花田。」她轉身看著這幅畫,「這是我今年春天在花蓮畫的。」
油菜花佔了畫面三分之二以上,剩下的是一點淡藍的天,幾乎沒有雲。
我很少看她畫景物,尤其是這麼忠實地呈現,不禁多看幾眼。
彷彿已躺在金黃色的花海中,並聞到甘甜清新的空氣味道。
「怎麼了?」她問。
正想回答時,發現她剛好站在我身旁,我偏過頭說:『好舒服。』
「會嗎?」她看著我,笑了起來。
『嗯。』我點點頭,『這張畫好像可以讓人重新活過來。』


「知道這張畫的名字嗎?」
『不管它叫什麼,一定可以讓人聯想到快樂幸福之類的感覺。』
「沒錯。它就叫天堂。」
『天堂?』
「嗯。人們總以為天堂的地板是白雲,所以天堂應該是白色的。但我
一看到這片油菜花田,突然覺得:這就是天堂的顏色呀。這顏色在
我眼中愈來愈明亮,讓我彷彿看見天堂,在我心裡。」她笑著說:
「我的感覺很難理解吧?」
『不會啊。天堂是很主觀的概念,妳覺得是,就是囉。』
她站在畫前,右手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歡迎光臨我的天堂。」
我笑了笑,覺得她很可愛。


她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我也跟了出去,然後並肩倚靠著欄杆。
這裡是市郊又接近山區,住宅不算擁擠,視野可以延伸得很遠。
「我只要站在這裡,就會想飛。」
『那妳飛過嗎?』
她轉過頭看著我,突然噗哧一笑,邊笑邊說:「你是學科學的人,應該
知道人根本不可能會飛呀。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呢?」
我有點小尷尬,陪著她笑了笑,沒有接話。
「我終其一生,一定無法飛翔;但想像力的翅膀,永遠不會折斷。」
她閉上眼睛,微微一笑,「所以我一直在飛呀。」


她張開眼睛時,露出詭異的笑容,說:「嘿,我又想畫了。」
『現在嗎?』
「嗯。」她說:「又要委屈你了。」
『先說好,不可以問問題。』
「你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了。」
『這麼簡單?』
「嗯。」她走回屋子,向我招手,「來,別怕。」
『別耍花樣。』我也走進屋子。
她笑了笑,拿出紙筆。我不再說話,立刻閉上眼睛。


不閉眼睛還好,一閉上眼睛,我開始想睡覺。
這也難怪,神經緊繃了一天,現在突然完全放鬆,當然會想睡覺。
幾乎要進入夢鄉時,隱約聽到細微但清脆的大門開啟聲。
我睜開雙眼,正好接觸她的視線。
「唉呀。」她說。
『怎麼了?』
「你掉下去了。」
『嗯?』
我有些納悶,她沒再說話,迅速在紙上補上幾筆。
「好了。」她說。


我走過去看圖,看到圖上有一男一女。
女的背後長了一對翅膀,閉上眼睛、嘴角泛起微笑,正遨遊於空中。
男的原本也有一對翅膀,但只剩一隻在身上,另一隻飛在半空。
他的雙眼圓睜,似乎驚訝自己正急速墜落。
「誰叫你要睜開眼睛。」她說。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仔細看著畫裡的女孩,再看看她。
『妳畫自己畫得很像耶。』
「是嗎?」
『嗯。』我很認真觀察她的長相,『妳長得很藝術喔。』
「你是說我長得像畢卡索的畫嗎?」
『不不不。』我急忙搖手,『我的意思是……』


「小莉!」她叫了一聲,然後蹲下來。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見一個小女孩出現在房間門口。
小女孩跑過來抱住她脖子並在她臉頰上親一下,她也回親小女孩一下。
看她們親暱的樣子,正想開口詢問她們的關係時,小女孩說:
「媽,妳好點沒?」
「小莉乖。」她摸摸小女孩的頭髮,「媽好多了。」
我像從頭到腳被澆了一桶冰水,全身凍僵。


她又逗弄小女孩一會後,站起身問我:「你剛剛想說什麼?」
『沒什麼。』我擠了個微笑。
「嗯?」
『沒事。』我呼出一口氣,『她爸爸呢?』
她朝我搖搖頭,眼神示意我別問這個問題。
我大概可以猜到她的意思,不禁嘆口氣說:
『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女孩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沒錯。」
聲音是從我背後傳來的,我先是一楞,再轉過頭,看見一個女子。
她大約30歲,身材高挑,臉雖只上淡妝,但口紅顏色是亮麗的桃紅。
「小莉,別打擾乾媽和叔叔。」女子向小女孩招手,「跟媽回房間。」
「我不要。」小莉搖搖頭。
「讓她在這裡玩一下沒關係的。」學藝術的女孩朝那女子笑一笑。
「好吧。」女子點點頭,對我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再走出房間。
女子的高跟鞋踩出扣扣聲,是典型都會女子上班族的標準走路聲。


她仍然蹲著,對站在她身前的小莉說:「喜歡這張圖嗎?」
「嗯。」小莉很用力點頭。
「那妳幫它取個名字好不好?」
「就叫飛呀。」小莉的右手食指,指著畫裡飛翔的女子。
「很好聽哦。」她指著畫裡的男子,「那這個人為什麼會往下掉呢?」
「因為他不乖呀。」
「說得好。」她笑了起來,抬頭看了看我,「他的確不乖。」
小莉也抬頭看我一眼,我朝這小女孩揮揮手,她卻裝作沒看見。
可能由於我是陌生人的緣故,小莉待沒多久就走了。


小莉走後,我和她可能都不知道該聊什麼話題,於是安靜了下來。
這時從另一個房間傳來對話聲:
「小莉,把鞋鞋穿上,媽媽帶妳出門。」
「我的鞋鞋不見了。」
「那我就揍妳。」
「我的鞋鞋真的不見了嘛!」
「那我就真的揍妳!」
「……」


我和她互望了一會,同時笑了起來。
『你是她乾媽?』我問她。
「嗯。」她站起身,「她的母親是單親媽媽,我跟她們一起住這裡。」
『喔。』我問:『為什麼收她當乾女兒?』
「這樣如果有人問小莉為什麼她沒有爸爸時,她就可以說:但是我有
兩個媽媽呀。」
『妳真是個好人。』
「哪裡。」她笑了笑。


『對了,妳怎麼都沒問我:為什麼知道妳住這?』
「想也知道是咖啡館老闆告訴你的。」
『啊!』我突然想起他的吩咐,「妳吃飯了沒?」
「還沒。」她聳聳肩,「我常忘了吃飯,總是要讓人提醒才會記得。」
『肚子餓的時候不就知道該吃飯了?』
「我會當它是幻覺。」
『啊?』
「開玩笑的。」她笑了笑,「我只要一畫圖,就會忘了飢餓感。」
『嗯,這叫廢寢忘食。』
「不,那是沒錢吃飯。」
她又笑了起來,我發覺她今天的心情很好,一直在開玩笑。


『已經很晚了,我去買東西給妳吃,然後我再回家。』
「我們一起去吧。」
『外面天涼,妳又感冒,妳就別出門了。』
「嗯。」
『想吃什麼?』
「都可以。」
『吃麵好不好?』
「好。」


我下樓到附近找了家麵店,包了一碗麵,上樓時她在門邊候著。
我把麵拿給她,她說了聲謝謝,然後指著門上那張大得出奇的臉說:
「這是我和小莉一起畫的。」
『很可愛的畫。』我看了看錶,說:『我走了,明天見。』
走了兩階樓梯又回頭說:『記得要吃麵。』
「我會的。Bye-Bye。」


走到一樓準備打開大門時,她從四樓喊了聲:
「喂!」
我停止動作,轉身仰頭,只看見交纏蜿蜒的樓梯,並未看見她。
只得大聲說:『什麼事?』
「你說我長得很藝術是什麼意思?」
『記不記得妳曾說過藝術是什麼?』我仍然仰著頭。
「藝術是一種美呀!」
『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說完後,我打開大門,直接離去。


走出大門沒幾步,我才發覺肚子好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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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啦】



搭完公車轉捷運,出了捷運站買了點食物,走回家時大約十點半。
一進家門,發現鷹男和蛇女也在,他們應該是又來跟大東開會。
我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便走回房間。
把從速食店買的炸雞、薯條和可樂攤在桌上,準備先填飽肚子再說。
「怎麼不買點別的呢?」蛇女突然出現在我右手邊,叼起一塊炸雞,
「吃油炸的東西容易長青春痘。」
「有得吃就好,別嫌了。」鷹男則站在我左手邊,也抓起一塊炸雞。
『喂,這是我的晚餐啊!』
我面前只剩一塊炸雞,我趕緊用雙手將它護住。


蛇女無視我的抗議,一面吃炸雞一面問鷹男:「你多久沒洗頭了?」
「一星期而已。」鷹男也是邊吃邊回答。
蛇女啐了一聲,說:「真髒。」
「妳知道嗎?」鷹男說:「我頭髮又捲又膨,洗頭時抓不到頭皮耶!」
「說點新鮮的行不行?」蛇女又哼了一聲。
「有一次我洗完頭,發現地上躺了兩隻蚊子屍體,妳猜為什麼?」
「我沒興趣猜。」
「原來是蚊子飛進我頭髮,結果飛不出去,在裡面悶死了。」
說完鷹男哈哈大笑,笑聲既尖銳又詭異,好像吸血鬼。
蛇女不想理他,拿起我的可樂,插上吸管便喝。
『喂!』我喊了一聲,不過蛇女也沒理我。


「妳有感冒嗎?」鷹男問。
「沒有。」蛇女說。
「那我也要喝。」
鷹男接下蛇女手中的可樂,用手指在吸管上緣擦拭了幾下,再喝。
「東西好少。」蛇女的眼睛在我桌上搜尋一番,「只剩薯條了。」
「是啊,太不體貼了,根本不夠兩個人吃。」鷹男抓起薯條吃。
「下次多買點,別這麼粗心。」蛇女也開始吃薯條。
『喂,我是買給自己吃的!』


蛇女又不理我,拿面紙擦拭油膩的雙手,「繼續剛剛的討論吧。」
「嗯。」鷹男說。
「我對分手的場景有意見。」
「什麼意見?」
「為什麼分手一定在下雨天?為什麼不可以在洗手間旁邊?」
蛇女說完後,點上一根煙,斜眼看了一下我。
我把已經被他們喝光的可樂杯子遞給她,當作煙灰缸。


「雨天的意象很好啊。」鷹男說:「分手後仰望著天,臉上就會分不清
是淚水還是雨水了。」
「在洗手間旁分手後,衝進洗手間洗臉,臉上也會分不清是淚水還是
自來水。」
「嘩啦啦的雨可以讓人聯想到老天正在哭泣啊。」
「扭開水龍頭也會嘩啦啦流出水來,有人會認為水龍頭在哭嗎?」
「會啊,因為水龍頭被扭痛了。」
「那我扭你這顆豬頭,你也會哭囉?」
「不會。」鷹男把頭向左轉向右轉,轉動的幅度竟然比一般人大得多,
「妳看看,我的頭可以這樣轉咧。」
「噁心死了,好像貓頭鷹。」
「真的很像嗎?」
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還不忘把我的薯條吃得一乾二淨。


『喂。』我站起身,說:『夠了喔。』
鷹男和蛇女停止爭論,同時轉頭看著我。
「你有何高見?」鷹男問。
『這是我的房間啊。』我說。
「廢話。」蛇女仰頭吐了個煙圈,「人家是問雨天跟洗手間哪個好?」
『洗手間好。』
「喔?」鷹男很好奇。
『女主角分手後會衝進洗手間,一面哭一面上廁所,臉上和屁股同時
可以嘩啦啦!』
我有點心浮氣躁,這些話幾乎是脫口而出。


鷹男和蛇女反而安靜了幾秒,互看了一眼。
「晚安了。」鷹男拍拍我肩膀,「早點休息。」
「不要太累了。」蛇女說。
鷹男走出我房間,回頭說:「生活中難免有壓力。」
「跌倒了爬起來就好。」蛇女也跟著離開,然後帶上房門。


我剛覺得鬆了一口氣時,鷹男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這小子瘋了。」
「我也這麼覺得。」蛇女說:「我們難得意見一致。」
「值得紀念喔。」
「是呀。」
然後是一陣並未刻意壓低的笑聲。


我把耳朵摀上,過了一會才放開,確定沒聲音後,便打開電腦。
《亦恕與珂雪》已經好幾天沒進度了,得趁今晚好好寫點東西。
不知道是因為又看到那個學藝術的女孩的關係;
還是小莉把那張圖的名字取得好的關係,今晚的文字幾乎是用飛的。
文字在腦海飛行的速度遠大於雙手打字的速度,我一方面得苦苦追趕,
一方面又得擔心文字會不小心飛入鷹男的髮叢以致受困。
幸好我腦海中的文字並不是沒長眼睛的蚊子,他們總是飛一陣,
然後停下來等我一陣,當我快追上他們時,他們又會繼續向前飛。
最後我在珂雪說:「明天咖啡館見」時,追上他們。


看了看錶,發現已經連續寫了好幾個鐘頭。
不過我並不覺得累,反而有一股暢快淋漓的感覺。
客廳還隱約傳來大東他們的聲音,看來他們大概會討論到天亮。
我不想再被鷹男和蛇女纏住,關掉電腦和燈,倒頭便睡。


一覺醒來,漱洗完畢換好衣服準備上班時,發現桌上有一張字條:
「謝謝你的炸雞,送你一個吻。Katherine。 ps. 睡覺記得鎖門。」
想了半天,才記起Katherine是蛇女的英文名字,不禁打了個冷顫。
立刻把穿在身上的外套脫下,換穿一件比較厚的外套,再出門上班。


雖然昨晚大約只睡了三個鐘頭,但起床後的精神還算好。
快走到公司大樓時,突然想起跟曹小姐的一分鐘之約。
出門前曾被蛇女的字條耽擱了一些時間,今天會不會因而失去準頭?
下意識加快腳步,邊走邊跑,希望能抵銷失去的時間。
一走進公司大門,胸口還有些喘,看見曹小姐時,她似乎楞了一下。


我們互望了幾秒,她急忙拿起一張紙,清一下喉嚨,開始唱:
「我無法開口說,你在我心上。
啦啦啦啦啦,你在我心上。
即使你離去,你依然在我心上。
可是呀可是,啦啦啦,我等你等得心傷。
雖然你在我心上,啦啦啦,但請你原諒。」
啦啦啦啦啦,我的心已亡。」


唱完後,她把紙條放下,「這首歌作得不好。」
雖然覺得這個曲調怪怪的,而且也不太通順,但我還是說:
『不會啊,滿不錯的。』
「是嗎?」她似乎不太相信,「要說實話哦。」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歌詞怪怪的,有很多“啦”。』
「那是混字呀。」她笑得很開心,「在很多歌曲裡,當歌詞不知道該
填什麼時,就會用啦、喔伊呀嘿等等沒什麼意義的字混過去。」
『真的嗎?』我想了一下,『我以後聽歌時會注意這個。』
「還有呀,曲調我是隨便湊合著哼的,沒時間好好譜曲。」
『是喔。』我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麼。


「對了,說到混呀,有個關於音樂的笑話哦。想聽嗎?」
『嗯。』
「一位觀衆看完演出後,跑去找負責人,問他:你們的節目單上明明
寫的是混聲合唱,可是合唱隊裡卻只有男的,這是怎麽回事?」
我看她停頓了一下,只好順口問:『怎麽回事?』
「負責人回答說:沒錯啊,因爲他們之中只有一半的人會唱,另一半
的人不會唱 —— 是用混的。」


曹小姐說完後,自己笑了起來,而且愈笑愈開心。
雖然這個笑話很冷,但她難得講笑話,更何況她自己也覺得很好笑,
因此我勉強牽動已凍僵的嘴角,微微一笑表示捧場。
『我去工作了。』等她笑聲停歇時,我說。
「不可以用混的哦。」
她說完後,可能又陶醉於剛剛自己所講的笑話中,於是又笑了起來。
我這次沒等她笑完,點個頭,便往我的辦公桌走去。


打開電腦,趁開機的空檔,慢慢消化剛剛發生的事。
曹小姐雖然是個美女,但實在是不會說笑話。
我想起念大學時教英文的女老師,她在期末考時把每個人叫到跟前,
然後用英文講笑話給他聽。笑得愈大聲的人,英文分數愈高。
那時我雖然聽得懂她說什麼,但那個笑話實在太冷,我根本笑不出來。
結果我英文差點不及格,補考後才過關。
後來我便養成再怎麼冷颼颼的笑話,我也可以笑到天荒地老。


看了看電腦螢幕,想想今天該做什麼事?
服務建議書剛趕完,現在只要準備簡報時的資料即可。
雖然很想將全副心思放在工作上,但這樣的工作並不用花太多腦筋,
因此心思常偷偷溜到小說的世界裡晃來晃去。
偶爾驚覺自己是學科學的人,應該嚴守上班要認真的真理,
於是又將心思強力拉回到電腦螢幕。


但心思的活動原本就是自由的,很難被干涉與限制,這也是種真理。
就像牛頓在蘋果樹下被蘋果打到頭是地心引力所造成,
地心引力是真理;被蘋果打到頭會痛,也是真理。
當牛頓的頭感到疼痛時,並不表示他不相信地心引力的存在。
所以當我的腦袋在上班時胡思亂想,也不表示我上班不認真。
我的個性是如果做出有悖真理的事,就會想辦法證明那也是種真理。


「你停在這個畫面很久了。」李小姐在我身後說,「在打混哦。」
『我在訓練自己的專注力和耐性。』我說。
「少吹牛了。」李小姐說,「想去哪裡玩?」
『什麼?』
「公司要辦員工旅遊,周總叫我調查一下大家的意見。」
『要交錢嗎?』
「不用。」
『周總會這麼慷慨?他看起來不像是個會良心發現的人耶。』
「你少胡說。」李小姐拍了一下我的頭。


「喂,小梁。」李小姐叫住經過我桌旁的小梁,「想好去哪玩了嗎?」
「妳再等我一下。」他回頭說:「我去叫禮嫣一塊來討論。」
『曹小姐可以去玩嗎?』我問李小姐。
「廢話。她是員工呀。」
『那我也可以去嗎?』
「你討打嗎?」李小姐又拍了一下我的頭,「你也是員工呀!」
『如果不去的話可以折合現金嗎?』
「當然不行。」
『那我沒意見,去哪都好。』


小梁帶著曹小姐走過來,我的辦公桌旁剛好湊成一桌麻將人數。
李小姐拉住曹小姐的雙手,笑著問:「禮嫣,想去哪裡玩?」
「嗯……」曹小姐想了一下,「美國、澳洲、紐西蘭都去過,歐洲去了
法國、瑞士和奧地利,聽說希臘很美,但還沒去過,那就希臘吧。」
曹小姐說完後,我、小梁和李小姐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曹小姐看我們沒接話,問了一句。
「禮嫣。」李小姐收起笑容,「能不能去近一點的地方?」
「那就日本吧。」曹小姐說,「要不,韓國也行。」
「能不能再更近一點?」李小姐的語氣幾乎帶點懇求。
「東南亞嗎?」曹小姐搖搖頭,「可是我不喜歡太熱的地方。」


「禮嫣。」李小姐緩緩鬆開拉住曹小姐的雙手,說:
「妳知道這次公司辦的員工旅遊是不用交錢的嗎?」
「我知道呀,所以我很納悶公司為何會這麼大方。」曹小姐說,
「因為如果出國去玩,光來回機票就得花很多錢呢。」
「那妳有沒有想過,也許公司的意思是不坐飛機。」李小姐說。
「坐郵輪嗎?」曹小姐睜大眼睛,「那也不便宜呀。」
李小姐張大嘴巴,不知所措地望著我,眼神向我求救。


『曹小姐。』我輕咳兩聲,『聽過一句話嗎?』
「哪句話?」
『攘外必先安內。』
「嗯?」
『這句話的意思是,要出國去玩前,先要把台灣玩遍。』
「你少唬我,我知道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曹小姐笑了起來,
「你還是明說吧。」
我也笑了笑,『公司不可能出太多錢,所以我們只在台灣玩。』
「原來如此,我會錯意了。」曹小姐吐了吐舌頭,說:「不過我通常都
出國去玩,不知道台灣哪裡比較好玩耶。」


「想知道哪裡好玩,」小梁插進話,拍拍胸脯說:「問我就對了。」
「真的嗎?」曹小姐的聲音有些興奮。
「嗯。我念大學時,我寢室隔壁的室友很會玩喔。」
『住在動物園旁邊的人就會比較了解猴子嗎?』我說。
「什麼意思?」小梁說。
『如果我寢室隔壁的室友在總統府工作,我就會比較懂政治嗎?』
「喂。」小梁瞄了我一眼,轉頭跟曹小姐說:「禮嫣,別理他。」


「妳比較喜歡風景美麗的地方?」小梁問曹小姐,「還是像原始山林或
海邊之類的地方呢?」
「嗯……」曹小姐沉吟一會,轉頭問我:「你覺得呢?」
『如果是妳的話,風景美麗的地方可以不必去了。』我說。
「為什麼?」
『如果妳已經是劉德華,妳還會覺得梁朝偉很了不起嗎?』
「什麼意思?」
『一般人看到明星會非常興奮,但如果妳自己也是明星,就不會覺得
看到明星有什麼了不起的。』
「你在說什麼?」曹小姐的表情愈來愈困惑。


『妳已經是美麗的人了,應該不會覺得美麗的風景有什麼了不起的。
所以我才會說,妳可以不必去風景美麗的地方。』
「我一直很認真聽,沒想到你在胡扯。」曹小姐笑了起來。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李小姐在我耳邊輕聲問我。
『秘密。』我也半遮住口,小聲說。
其實也不算秘密,我想可能是因為最近的心思總在小說的世界裡遊蕩,
一不小心小說中的對白就應用到日常生活中了。


小梁雖然因為被我搶了鋒頭而顯得有些洩氣,但隨即轉守為攻,
說出一長串台灣好玩的地方,讓曹小姐聽得津津有味。
反正對我而言,到哪去玩都一樣,因此我也不再插嘴。
「結論是,」小梁說:「到東部去玩最好,還可以泡溫泉。」
「可是聽說泡溫泉是不穿衣服的。」曹小姐有些不好意思。
「日本人確實是不穿衣服泡溫泉,但在台灣可以穿泳衣啊。」
小梁不愧是小梁,竟然能想出這種讓曹小姐穿泳衣的方法。
「泡溫泉好嗎?」曹小姐轉頭問我。
『當然好啊,妳不必擔心。』
我也不愧是我,即使不屑小梁,也知道要以大局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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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4 08:50:12 |只看該作者
李小姐把我們三個人的意見都寫成:東部、泡溫泉。
然後她繼續去徵詢其他同事的意見,小梁和曹小姐也先後離開。
我將視線回到電腦螢幕,但心思很快又跑到小說的世界中;
或是幻想曹小姐穿泳衣泡溫泉的畫面。
工作、小說、曹小姐穿泳衣,剛好構成三度空間的x、y、z軸。
我的思考不是線性的,無法剛好只落在任何一軸上。
也就是說,思考的運動軌跡,都是x、y、z的函數。


我只好不斷離開座位去洗手間,用冷水洗臉,希望能讓自己專心。
但今天不曉得怎麼搞的,就是無法專心。
腦子裡不僅有亦恕和珂雪的對話,曹小姐的聲音也來湊熱鬧。
「溫泉好燙呀。」
『是啊。』
「要一起下來泡嗎?」
『好啊。』
我快瘋了。


第N次站起身,拿著杯子到茶水間想泡杯熱茶,剛好曹小姐也在。
她先朝我笑一笑,然後按了飲水機的熱水鍵,加熱水。
「你也要泡茶嗎?」
『嗯。』
「來。」她伸出右手,「我幫你泡。」
我突然又想到一起泡溫泉的畫面,於是因尷尬而產生的麻癢感覺,
立刻鑽遍全身,手中的杯子差點滑落。
『我……』我開始結巴,『我自己泡就好。』
可能我的表情和動作太怪異,她笑了起來。


加完了熱水後,我紅燙著臉返回辦公桌。
我想今天大概沒救了,乾脆就擺爛吧。
心思愛去哪就去哪,如果它晃到小說的世界,我就拿筆寫下歷程;
如果它晃到溫泉,我就盡情想像曹小姐泳衣的款式;
如果它回到電腦前,我就整理簡報的內容。


「天啊!」李小姐驚呼,「你今天一整天都停在這個畫面耶!」
我回頭看了看她,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上班能混成這樣,你真是太神奇了。」她嘖嘖幾聲。
我看她提了公事包,於是問:『已經是下班時間了嗎?』
「對呀。」
『終於解脫了。』我呼出一口長長的氣。
「順便告訴你,已經決定員工旅遊要去東部泡溫泉,兩天一夜。」
李小姐頓了頓,接著說:「看來我得去買件泳衣了。」
『…………』
我突然受到驚嚇,半晌說不出話來。


李小姐走後,我不敢想像她穿泳衣泡溫泉的畫面,於是想趕緊下班。
但掙扎了好幾下,始終提不起勁,最後索性趴在桌子上。
我覺得我好像一隻半身不遂的無尾熊。
「喂。」曹小姐拍了一下我的左肩,「你睡著了嗎?」
我彈起身子,全身上下都醒了過來。
「下班了,一起走吧?」
『嗯。』
我匆忙收拾好公事包,起身離開。


「我想問你,」等電梯時,曹小姐說:「我今天會不會很失禮?」
『失禮?』我很納悶,『妳是說哪件事?』
「就是討論去玩的事呀。我不知道只在台灣玩,還說了那麼多國家。」
『這沒關係啊。』我笑了笑,『妳多心了。』
電梯來了,我們同時走進去。她接著說:
「從小我父親都只帶我去國外玩,印象中好像沒特地在台灣玩過。」
『哇,妳父親應該很有錢吧。』
「嗯。」曹小姐低下頭,「真是對不起。」
電梯門打開,曹小姐先走出去,我卻因她一句對不起而發楞。


當我回神跨出電梯時,差點被快關上的門夾住。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我問。
「因為我的家境很好。」
『嗯?』我一頭霧水。
「大部分的人都得為生活努力打拼,或是犧牲某些理想;而我從不必
煩惱這些,可以任性地照自己的意思活著。」她嘆口氣,接著說:
「這讓我覺得對不起很多人。」
走出公司大樓,因為她家要向左,而咖啡館卻在右邊,
因此在告別前,我們不約而同停下腳步。


『妳會下暗棋嗎?』
「會呀。」
『其實下暗棋跟人生一樣,既靠運氣,也憑實力。』
她雖沒回話,但眼睛卻一亮。
『生在富裕家庭,是妳運氣好;但妳若要成就自己,還是得靠實力。』
「是嗎?」


『嗯。』我點點頭,『喬丹天生的彈力和肌肉協調性都比一般人好,
那是他的運氣;但他可不是光靠運氣而成為籃球之神的。』
「哦。」
『喬丹也不會因為自己的先天條件太好,佔了很多的優勢,於是覺得
對不起籃球場上的其他籃球員。』我笑了笑,『不是嗎?』
「是呀。」曹小姐也笑了起來。


『曹小姐。』我叫了她一聲。
「嗯?」
『我原諒妳。』
「為什麼要原諒我?」
『因為我的家境不好。』
她先是一楞,隨即笑出聲音,而且愈笑愈開心,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


我覺得剛剛講的話不可能讓她笑得這麼誇張,於是問:『怎麼了?』
「我想到當我說想去希臘玩的時候,你們臉上的表情。」她忍住笑,
「真的很好玩。」
『是啊。』我笑了笑,『當妳正陶醉於希臘天空的藍時,我們的臉色卻
像希臘醫院內的床單一樣白。』
「不好意思。」她又笑了起來,「我真的不知道只能在台灣。」
『沒關係。我可以再原諒妳。』
「謝謝。」


『我的方向在這邊……』我伸出右手往右比,『Bye-Bye。』
「嗯,Bye-Bye。」
我往右走了兩步,聽到她叫我,我回頭問:『什麼事?』
「以後叫我禮嫣就好,不要再叫曹小姐了。」
『好。』
「Bye-Bye。」她揮揮手。
我也點個頭回應,再轉身往咖啡館的方向前進。


走著走著,心裡突然湧現一個疑問:
曹小姐,不,應該叫禮嫣,她既然是學音樂的,家裡又很有錢,
那為什麼她會在我們公司當總機小姐呢?
她會不會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呢?
應該不會。
因為在我們做那個一分鐘約定時,她曾說過上這個班是很好玩的事。


推開咖啡館的門,發現靠落地窗的第二桌還是空著的,
於是我帶著這個疑問坐在我的老位子上。
「她還好吧?」老闆走過來,把Menu遞給我。
『哪一個她?』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畫圖的?還是唱歌的?』
「畫圖的。」
『喔。她還好,只是感冒而已。』
「她今天會來嗎?」
『她說會。』
老闆沒答話,轉身走回吧台。


『喂!』我朝他喊了一聲。
他停下腳步,回頭問:「幹什麼?」
『我還沒點咖啡啊。』我晃了晃手中的Menu。
他又走過來,我點了杯咖啡,再將Menu還給他。
『你很關心她耶。』我又說。
「跟你無關。」
『你現在的脖子很粗喔。』
「什麼意思?」
『因為你臉紅啊。』我說,『這叫臉紅脖子粗。』
老闆沒反應,甚至也沒多看我一眼,就直接走回吧台。


我拿出今天在辦公室寫了一些小說進度的紙,打算邊寫小說邊等她。
曹小姐,不,禮嫣的事以後再說。
有個小孩子常玩的遊戲是這樣的,先讓人把“木蘭花”連續唸十次,
等他唸完後馬上問:代父從軍的是誰?
他很容易回答:木蘭花。
因此我得多叫幾次禮嫣,就會習慣叫曹小姐為禮嫣。
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禮嫣……


老闆走過來把咖啡放在桌上,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停止喃喃自語。
喝下第一口咖啡後,我開始全神貫注於《亦恕與珂雪》身上。
雖然有著等待的心情,但我相信學藝術的女孩會來,所以我很放心。
紙寫滿了,再從公事包拿出另一張白紙,順便看看錶。
已經有些晚了,學藝術的女孩為什麼還沒出現?
正因為我相信她會來,但她卻沒出現,我又開始心神不寧。


咖啡杯早已喝完,茶杯也空了,我拿起空杯往吧台方向搖了搖,
向老闆示意要加些水。
老闆走出吧台,直接到我桌旁,卻沒帶水壺。
「為什麼她沒來?」他問。
『我怎麼知道。』
我又比了比沒有水的杯子,但他沒理我。


「你不是說她會來?」
『那是她自己說的。』
「她感冒好了嗎?」
『她說快好了。』
「感冒會好是醫生說了算?還是她說了算?」
『當然是醫生說了算。』
「她是醫生嗎?」
『當然不是。』
「那你為什麼相信她感冒會好?」
『喂。』


我和老闆開始對峙,他站著我坐著。
我發覺他全身上下幾乎沒有破綻,正苦思該如何出招時,
左前方突然傳來一陣清脆響亮的“噹噹”聲。
「快!」學藝術的女孩推開店門衝進來,拉住我的左手,喘著氣說:
「跟我走!」
『我還沒付錢。』
我不愧是學科學的人,在兵荒馬亂之際,還嚴守喝咖啡要付帳的真理。
「算在我身上。」她先朝老闆說完後,再轉向我,「來不及了,快!」


我順著她拉住我的力道而站起,然後她轉身,拉著我的手衝出咖啡館。
感覺她好像是小說或電影情節中,突然闖進禮堂裡把新娘帶走的人。
她一路拉著我穿越馬路,跑到捷運站旁的巷子,她的紅色車子停在那。
「快上車。」她放開拉住我的手,打開車門。
說完後,她立刻鑽進車子,我繞過去打開另一邊的車門,也鑽入。
她迅速發動車子,車子動了,我還喘著氣。


我正想問她為何如此匆忙時,她突然右轉車子,以致我身子向左移動,
碰到車子的排檔桿。跟在她後面的車子也傳來緊急煞車聲。
『妳一定很會打籃球。』我說。
「什麼?」她轉頭問。
『所有的人都以為妳要直行,沒想到妳卻突然右轉。』
「不好意思,我差點忘了要右轉。」她說:「但這跟籃球有關嗎?」
『這在籃球場上是很好的假動作啊。』我說:『當所有的人都以為妳要
跳投時,妳卻突然向右運球。』
她聽完後笑了起來,邊笑邊說:「對不起,我開車的習慣不好。」


我瞥見後座放了一個抱枕,於是把它拿過來,抱在胸前。
「你在做什麼?」她又轉頭問。
『這是我的安全氣囊。』
她又笑了起來,看著我說:「你別緊張,我會小心開車的。」
『那請妳幫個忙,跟我說話時,不要一直看著我,要注意前面。』
「是。」她吐了吐舌頭。


『妳在趕什麼?』
「上班呀。」她說:「我六點半要上班,快遲到了。」
我看了看錶,『只剩不到十分鐘喔。』
「是嗎?」她說,「好。坐穩了哦!」
『喂!』我很緊張。
「開玩笑的。」她笑了笑,「大概再五分鐘就可以到。」


果然沒多久就到了,她停好了車,我跟著她走進一家美語補習班。
『妳在這裡當老師嗎?』
「不是。」她說,「我是櫃台的總機,還有處理一些課程教材的事。」
『為什麼不當老師呢?妳在國外留學,英文應該難不倒妳吧?』
「沒辦法。」她聳聳肩,「老闆只用外國人當老師。」
『喔。』
「我在國外學藝術,但我沒辦法靠藝術的專業在台灣工作。」她說,
「不過還好,我的留學背景讓我可以勝任這個工作。」


她叫我也一起坐在櫃台內,我看四周並無其他人,便跟著走進櫃台。
一位金髮女子走樓梯下樓時差點跌倒,說了聲:「Shit!」
金髮女子瞥見我在,大方地笑了笑,說:「Excuse my French。」
她跟金髮女子用英文交談了幾句(是英文吧?),
金髮女子向她拿了一些講義後,又上樓了。


『為什麼她要說:Excuse my French?』金髮女子走後,我問。
「英國和法國是世仇,所以英國人如果不小心罵了髒話時,就會說:
請原諒我說了法文。」
『媽的,英國人真陰險。』我說。
「嗯?」她似乎嚇了一跳。
『對不起,請原諒我說了日文。』
她表情一鬆,又笑了起來。


『其實我的英文不太好。』
「是嗎?」
『妳知道Bee Gees 這個樂團嗎?』
「嗯。」
『我以前一直誤以為他們是女的。』
「為什麼?」
『因為Bee Gees 我老聽成Bitches。』
她笑得岔了氣,咳嗽了幾聲。


我看她應該有些工作要忙,便站起身四處看看。
偶爾有人進來諮詢,她很客氣地回答,接電話時也是如此。
忙了一陣後,她說:「對不起,讓你陪我。」
『沒關係。反正我也沒事。』
「我通常都是四點多到咖啡館喝咖啡,然後再趕來這裡上班。但今天
小莉突然發燒,我帶她去看醫生,就耽誤了。」
『她還好吧?』
「已經退燒了。」
『那就好。』


「你會怪我把你拉來嗎?」
『不會啊。』我說:『如果妳不拉我過來,我才會怪妳。』
「為什麼?」
『因為如果今天又沒看到妳,我會很擔心。』
「我也是覺得你會擔心我,才匆忙去咖啡館。原本只是想告訴你今天
沒空,不能陪你喝咖啡。」她笑了笑,「沒想到卻硬把你拉來。」
『妳拉得很好,很有魄力。』
她有些不好意思,沒有接話。


『妳在這裡還畫畫嗎?』
「幾乎不畫。」她搖搖頭,「而且,這裡畢竟是工作的地方。」
『妳喜歡這個工作嗎?』
「工作嘛,無所謂喜不喜歡。」她說,「畢竟得生活呀。」
『我也有同感。』
「這世界真美,可惜我們不能只是因為欣賞這世界的美而活著。」
她嘆口氣,接著說:「我們得用心生活,還得工作。」


『我去幫妳買杯咖啡吧。』
「咦?」她很疑惑,「怎麼突然要幫我買杯咖啡呢?」
『我猜妳是那種喝了咖啡後,就會覺得世界的顏色已經改變的人。』
我笑了笑,『所以我想讓妳喝杯咖啡,換換心情。』
「謝謝。」她終於又笑了起來。


這裡的環境我並不熟悉,走了三個街口才看到一家咖啡連鎖店。
我買了一杯咖啡和兩塊蛋糕,走出店門時,天空開始飄起雨絲。
我冒雨回去,幸好雨很小,身上也不怎麼濕。
到了補習班門口時,隔著自動門跟她互望,發現她的眼神變得很亮。
我刻意多停留了十幾秒,再往前跨步,讓自動門打開。
「我想畫圖。」她說。
『我知道。』我說。


「我有帶筆,可是卻忘了帶畫本。」
『我的公事包裡有紙,我拿給妳。』我將咖啡和蛋糕放在她桌上,
『以後不要再這麼迷糊……』
一講到迷糊,我的嘴巴微微張開,無法合攏。
「怎麼了?」
『我的公事包還放在那家咖啡館。』我很不好意思。
「沒關係。」她笑了笑,「這裡紙很多,隨便拿一張就行。」


她找了張紙,開始畫了起來。
我背對著她,面向門外,並祈禱這時不要有任何電話來打擾她。
我的視線穿過透明的玻璃門,依稀可見天空灑落的雨絲。
雨並沒有愈下愈大,感覺很不乾脆,像我老總的彆扭個性。
「畫好了。」她說。
我回過頭,她把圖拿給我。


圖上畫了一個女孩,面朝著我,是很具象的女孩,並不抽象。
我一眼就看出她畫的是自己。不是我厲害,而是她畫得像。
女孩似乎是站在雨中;或者可說她正看著雨。
由於紙是平面,並非立體空間,因此這兩種情形在眼睛裡都可以存在。
當然從科學的角度而言,只要看女孩的頭髮和衣服是否淋濕,
便可判斷女孩是在雨中,或只是看著雨。
但我並沒有從這種角度去解剖這張畫,我深深被女孩的眼神所吸引。


「你猜,」她說,「女孩是站在雨中?還是看著雨?」
『她站在雨中。』我回答。
她有些驚訝,沒有說話。
我凝視這張圖愈來愈久,漸漸地,好像聽到細微的雨聲。
然後我覺得全身已濕透,而且無助。
我轉頭看著她,一會後說:『我能感受到,妳在這裡真的很不快樂。』
她更驚訝了。
我們沉默了很久,突然外面傳來嘩啦啦的聲響,下大雨了。


『這張圖讓我命名吧。』我打破沉默,問她:『好不好?』
「好。」她說。
『就叫:嘩啦啦。』
「嘩啦啦?」
『嗯。聽起來會有一種快樂的感覺。』
「是嗎?」
『沒錯。而且最重要的是,雖然妳站在雨中,但妳只會聽到嘩啦啦的
雨聲,並不會被雨淋濕。』
「為什麼?」
『因為妳有我這把傘。』
她沒有回答,抬頭看了看我,眼神的溫度逐漸升高。


我微笑著看了她一會,再把視線回到那張“嘩啦啦”的畫時,
感覺畫裡的女孩已經不是站在雨中,而是正欣賞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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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



學藝術的女孩十點半下班,下班後她開車載我到那家咖啡館,
但咖啡館已經打烊了。
「你的公事包怎麼辦?」她問。
『明天下班後再來拿。』我說,『反正裡面也沒什麼重要的東西。』
「那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們不順路。』我打開車門下了車,『明天咖啡館見。』
「好。」她笑了笑,揮揮手告別。


我坐捷運回家,到家時已經十一點多了。
走進客廳,看到大東悠哉地看電視,我很驚訝地看著他。
「幹嘛?」大東說,「你那是什麼表情?」
『你怎麼會有時間看電視?』
「我的劇本寫得差不多了,想輕鬆一下。」
『那你應該去找小西,你好久沒陪她了。』
「這個時間她早睡了。」大東又看了看我,「咦?你的公事包呢?」
『說來話長。』我坐了下來。


「嘿。」大東突然很興奮,拿出他寫的劇本,問我:「想看嗎?」
『好啊。不過我要抵一天房租。』
「喂。」
『不然我不看。』
「你不像是學科學的人。」他把劇本丟給我,「你應該是學商的吧。」
『嘿嘿。』
我拿起劇本,仔細翻閱。


看了幾幕場景後,我說:『這個男主角一定很有時間觀念。』。
「為什麼你這麼覺得?」大東一面說,一面湊近我。
『因為他有事沒事便頻頻看錶。』
「也許他很喜歡這隻錶。」
『是嗎?』我點點頭,『難怪他連潛水時也戴著這隻錶。』
「嘿嘿。」
『嘿什麼?』我看了大東一眼,『不過有些形容很詭異,比方說……』
我翻閱的速度加快,邊翻邊找,然後唸出:
『他舉起左手大拇指,錶面散射出七彩炫光,讓他顯得意氣風發。』
『他在黑暗中振臂吶喊,只有錶面透出的水藍光芒見證他的憤怒。』
我轉頭問大東,『幹嘛要這樣寫?』


「說來話長。」大東說。
『喂。』
「有家鐘錶公司新推出了一款手錶,原本要我負責廣告的業務。」
大東笑了笑,「後來我就把它跟這齣戲結合,可謂一舉兩得。」
『怎麼結合?』
「我讓鏡頭常常帶到這隻錶,不就是免費的廣告?」大東哈哈大笑,
「這隻錶的外型很炫,在黑暗中可以發出水藍色的冷光,而且防水性
可深達水下一百米,這些功能在戲裡面都很巧妙地被強調。」
『我原以為你是老實的烏龜,沒想到你是狡猾的狐狸。』
「過獎過獎。」大東還是嘿嘿笑著,「還有更狠的喔。」
『在哪裡?』


大東接過劇本,翻到其中一頁,指出一句對白:
「我會一直愛著妳,直到我的錶慢了一秒。」
『什麼意思?』我問。
「這隻錶號稱一萬年才會誤差一秒,所以這句話的意思就是……」
大東站起身,舉起右手做宣誓狀,大聲說:「愛妳一萬年!」
說完後,他得意地笑著,愈笑愈得意,一發不可收拾。


『你對小西也有這般心思就好了。』我說。
大東緊急煞住笑聲,吶吶地說:「我對她很好啊。」
『是嗎?』
「這陣子太忙了,冷落了她。」大東有些心虛,「我會補償她的。」
『小西也沒要你做些什麼,你只要多放一點心思在她身上就好了。』
「嗯,我會的。」大東緩緩坐下,接著說:「其實我對她也很浪漫啊,
就像她過生日的時候,我會……」
我見他過了許久都沒往下說,便問:『你會怎樣?』
大東沒反應,表情好像陷入昏迷的殭屍。


我走到他身旁,搖搖他的肩膀,他才醒過來。
「完蛋了,昨天是她的生日。」大東苦著一張臉,「怎麼辦?」
『節哀順變吧。』我嘆口氣。
在我的認知裡,忘記生日幾乎是所有女孩子的地雷,踩到後就會爆炸。
「我怎麼會忘了呢?」
大東仰天長嘯,樣子像一隻歇斯底里的馬。


『你跟她道個歉,再幫她補過生日就好了。』
「也只能如此了。」大東恢復鎮定,「也許她知道我因為寫劇本太專心
而忘了她的生日,會稱讚我是個工作認真、值得託付的男人。」
『你想太多了。這是科幻小說的情節,不會出現在日常生活。』
「說得也是。」他說,「明天晚上的時間給我吧,我們一起幫她慶生。
不過我已經跟Katherine她們約好要討論,乾脆她們也一起吧。」
『小西認識蛇女和鷹男嗎?』
「認識啊。」
『嗯,那就這樣吧。』我站起身,『我還要再扣一天的房租喔。』
「為什麼?」
『因為你犯了錯。』我打開房間的門,『我要代替月亮懲罰你。』


回到房裡,打開電腦,想將今天的進度整理到《亦恕與珂雪》的檔案,
卻想起那張記錄今天進度的紙,還留在咖啡館的桌子上。
我猶豫了幾秒鐘,決定關掉電腦,明天拿到後再說。
那張紙的兩面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還畫了很多奇怪的符號,
大概只有我自己才能看得懂。
老闆會不會把它當成垃圾丟掉呢?
不管了,先睡覺再說。


要進入夢鄉前,隱約聽到窗外傳來雨聲。
不禁回憶起今晚看到那張“嘩啦啦”的圖時,也曾短暫聽到雨聲。
但後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渾身濕透的感覺。
我突然又想起以前老師所說的話:
「厲害的畫家,畫風時,會讓人聽到呼呼的聲音;
畫雨時,會讓人聽到嘩啦啦的聲音;
而畫閃電時,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


我記得學藝術的女孩提到,她老師也說過類似的話。好像是:
「厲害的畫家,畫風時,會讓人感覺一股被風吹過的涼意;
畫雨時,會讓人覺得好像淋了雨,全身溼答答的;
而畫閃電時,會讓人瞬間全身發麻,好像被電到一樣。」


我是學科學的人,總覺得這兩種說法也許都對,
但一定會有一種比較接近真理。
因為不小心起動了思考機制,使得原本已躺平的腦神經又開始活躍。
雖然仍閉著眼睛,但腦子清醒得很,窗外的雨聲也聽得更清楚。
想了許久,還是得不到解答,決定逼自己趕快回到夢鄉。


然而窗外的雨,像圍攻喊殺的敵人,一波波向我進逼;
我像個盲劍客,只能聽聲辨位,然後揮舞手上的劍,斬去惱人的雨。
漸漸地,我聽不到聲音了,不知道是敵人被我砍殺殆盡?
還是他們變聰明了,無聲無息地逼近我?
但即使聽不到雨聲,我仍能感覺雨的存在,好像窗外的雨在心裡下著。
想聽不到窗外的雨,用力摀住耳朵即可;
一旦雨的聲音鑽入體內,那是躲也躲不掉的。


跟雨鏖戰了許久,我模模糊糊地睡著了。
然後我醒了,雨停了,天也亮了。
要出門上班時,習慣提公事包的左手覺得好空虛。
連走路時兩手交互擺動也覺得怪怪的。
走進公司大樓時,在電梯口剛好碰到李小姐,她一看到我便問:
「你的公事包呢?」
『說來話長。』我說。


電梯來了,但似乎只能再容納一人,我讓李小姐先進去。
她進去後,電梯因超重而發出警示聲,她只好再走出來。
我原本想走進去,但馬上想到如果我進去時電梯不叫,
那豈不是洩漏了李小姐的體重?
『我等下一班。』我說。


沒想到這一等便是幾分鐘,以致我走進辦公室時已超過八點一分。
禮嫣看到我,指了指牆上的鐘,微微一笑。但隨即疑惑地問:
「你的公事包呢?」
『說來話長。』我說。
「是不是忘了帶?」禮嫣又問。
『不是。』
「一定是忘了帶。」李小姐說,「這小子最近很混。」
『不不不不。』我急忙搖手說,『我沒有。』


「你以為你是陳水扁呀。」李小姐說。
『嗯?』我很納悶,『為什麼這樣說?』
「你剛剛總共講了四個“不”和一個“沒有”,這就是陳水扁所說的
“四不一沒有”。」
『很冷耶。』
「你知不知道上班族也有所謂的四不一沒有?」李小姐又說。
『不知道。』
「不要打我、不要罵我、不要扣我薪水、不要開除我,我沒有打混。」
李小姐說完後,哇哇地笑著。
『…………』
我冷到說不出話來,看了看禮嫣,她似乎也覺得咻咻寒。


李小姐的笑聲像鮮血,引來了小梁這頭鯊魚。
「這裡好熱鬧喔。」他轉頭看著我,「咦?你為什麼沒帶公事包?」
『說來話長。』我說。
「少在那邊裝神秘。」他哈哈大笑,「你根本就是忘了帶!」
『神秘也比你便秘好。』我回了一句。
「不錯。」李小姐拍拍我肩膀,「這句話有三顆星。」


我不想再跟小梁和李小姐閒扯淡,跟禮嫣揮揮手後,走向我的辦公桌。
只走了七八步,便聽到後面又有人問:「為什麼沒帶公事包?」
現在是怎樣?不帶公事包有那麼偉大嗎?
我一時衝動,邊說邊回頭,『不爽帶不行嗎?』
說完“嗎”這個字後,嘴形保持大開,久久無法闔上。
「當然可以啊。」老總冷冷地說,「你不爽上班也行。」
『不要打我、不要罵我、不要扣我薪水、不要開除我,我沒有打混。』
我情急之下,說了李小姐所謂的四不一沒有。


「到我的辦公室來。」老總哼了一聲,便往前走,背影看來像隻公雞。
我畏畏縮縮跟在他身後,像一隻做錯事的小狗。
進了老總的辦公室,我輕輕把門帶上。他坐了下來,眼睛直視我,說:
「上次叫你寫服務建議書的那件案子,下星期招標,你跟我一起去。」
『好。』
「簡報資料準備好了沒?」
『還沒。』
「趕快弄一弄,這兩天拿給我看。」
『是。』


「好了。」他靠躺下來,「你回去工作吧。」
『就這樣?』
「不然還要怎樣?」
『如果只要說這些,』我很納悶,『在外面說就好啊。』
「笨蛋!你喜歡我在外面大聲罵你嗎?」老總開始激動,
「我是給你留面子!」
『喔。』我摸摸鼻子,趕緊逃離。


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打開電腦,想整理簡報的資料。
但隨即想起服務建議書還留在咖啡館,根本無法做事。
我嘆了一口氣,左思右想該怎麼辦?
「喂。」李小姐走過來,「你又在混了。」
『我哪有。』我看了她一眼,『妳才混吧,到處晃來晃去。』
「我才沒晃來晃去。」她說,「我是來告訴你,員工旅遊可以攜伴哦,
你要不要攜伴參加?」


『攜伴要多交錢嗎?』我問。
「不用。」
『這麼好?』我又問:『如果我不攜伴的話,可以給我錢嗎?』
「當然不行。」
『那不就是:不攜白不攜?』
「沒錯。」
『嗯,我想想看。』
「記得早點告訴我,我要統計人數。」
說完後,她就走了。


我的個性是如果找不到筷子,就會覺得吃不下飯。
因此不管我想認真做點什麼,只要一想到公事包,便覺得渾身不對勁。
就這樣東摸摸西摸摸混到午休時間,趕緊跑到那家咖啡館去。
當我正準備推開店門時,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回過頭,看見禮嫣。
「你來這裡吃飯嗎?」她說。
『這個嘛……』我搔搔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你上次請我吃飯,」她笑著說:「這次該我請你了。」
她推開店門,我只好跟著走進。


老闆看見我們,眼睛似乎一亮,但隨即回復冷冷的神情。
「好可惜那個位子有人訂了。」禮嫣指了指學藝術女孩的專用桌。
我突然心跳加速,好像做了虧心事,紅著臉走向我的靠牆座位。
「這應該是家咖啡館,」禮嫣看了看四周,問我:「有供應餐點嗎?」
「當然有。」老闆剛好走過來。
「可是我吃素呢。」她抬起頭看著老闆,「有素食的餐嗎?」
「有。」老闆說:「我不要放肉就是了。」
「呵呵。」禮嫣笑出聲音,「老闆真幽默。」
老闆微微一楞,但隨即恢復正常,走回吧台。
我猜他大概是這輩子第一次被人家形容為幽默。


禮嫣的眼神突然變得專注,好像正凝視著遠方。
過了一會,一字一字說出:「我—被—遺—棄—了。」
『妳……』我嚇了一大跳,牙齒和舌頭同感震驚。
「你看那邊。」她倒是很正常,伸長右手,指著我身後的方向。
我回過頭,看見吧台上方掛著一個公事包,上面貼張字條寫著:
「我被遺棄了」


我馬上跑到吧台邊,跟老闆說:『大哥,可以把公事包給我嗎?』
老闆二話不說,把懸掛在上方的公事包拿下,遞給我。
『謝謝。』我說。
拿著公事包回到座位時,禮嫣的眼神滿是笑意。
「原來這就是你所謂的“說來話長”哦。」
我有些尷尬,搔了搔發癢的頭皮。


「這家店不錯,老闆也很性格。」禮嫣看了看四周,「你常來嗎?」
『嗯。』我說,『下班時會進來喝杯咖啡。』
「很有生活情趣哦。」她笑著說。
『還好啦。』
「這裡的咖啡應該很好喝。」
『嗯,還不錯。』
「你似乎很緊張?」
『沒……沒有啊。』


我背對店門坐著,在心理學上這是一種容易產生不安全感的狀態。
每當傳來“噹噹”的聲音,我總會反射性地回頭看一眼。
雖然知道學藝術的女孩這時候不會出現,但心裡隱隱覺得不安。
好像是正幫小偷把風的人,只要看見閃爍的亮光,就以為是警車出現。


老闆端著餐點走過來時,對我說:「她來了。」
我立刻從椅子上彈起,慌張地左顧右盼,但沒看到其他人出現。
「怎麼了?」禮嫣很好奇。
「他以為他在演古裝劇。」老闆說。
「嗯?」禮嫣更疑惑了。
「古裝劇裡,皇帝的侍衛只要一聽到“有刺客”時,就是這種反應。」
「呵呵。」禮嫣又笑了,「老闆真會開玩笑。」
「嗯,沒錯。」老闆看著我,「我是在開玩笑。」
可惡,這傢伙居然在這時候開玩笑。


這是我跟禮嫣第一次單獨吃飯,照理說我應該覺得皇恩浩蕩,
然後跪下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才對。
但我卻像隻容易受驚的貓,老覺得有野狗在旁窺伺。
禮嫣的心情似乎不錯,一直沒停止說說笑笑;
而我只是嗯嗯啊啊的,完全無法享受愉快的用餐氣氛。


幸好午休時間不長,我們又該回公司繼續上班。
「說好了是我請客,別跟我搶著付帳哦。」
禮嫣走到吧台,我跟在她身後。
「妳叫茵月嗎?」老闆說。
「不是呀。」禮嫣回答。
禮嫣回頭看著我,眼神很疑惑,似乎正納悶老闆問的問題。
我原本也很疑惑,但看到老闆手裡拿著一張紙,那張紙看來很眼熟。
我恍然大悟,那是我昨天寫了一些小說進度的紙。


我衝上前去,奪下老闆手中的紙,並說了聲:『喂!』
「茵月的諧音是音樂,」老闆無視我的激動,轉頭問禮嫣:
「妳是學音樂的吧?」
「你怎麼知道?」禮嫣睜大眼睛。
老闆沒回答,看著我手中的紙,我急忙將紙收進公事包裡。
禮嫣看看我,又看看老闆,眼睛愈睜愈大。
她正想開口發問時,我趕緊對她說:『上班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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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拉開店門要離去時,老闆在背後說:
「依諧音取名字,很沒創意。」
我裝作若無其事,還朝禮嫣擠了個微笑。
「這是懦弱的創作者才會做的事。」老闆又說。
我用力深呼吸,試著讓開始發顫的右手冷靜下來。
「真可悲。」
『你管我!』
我回過頭大聲說。


說完後,驚覺禮嫣在身旁,突然一陣尷尬,全身上下又麻又癢。
她倒是不以為意,跟老闆說Bye-Bye後,拉著我衣袖走出店門。
「你跟老闆是不是很熟?」她問。
『勉強算是。』我呼出一口氣,麻癢的感覺稍減。
「你們之間的對話很好玩哦。」
『是嗎?』我看了看她。
「嗯。」她點點頭。
我笑了笑,麻癢已消。


「你那張紙到底寫些什麼?」
『沒什麼。』
話剛出口,便覺得這樣的回答很敷衍,於是接著說:
『我在寫小說,那張紙上寫了一些草稿。』
「是這樣呀。」她問:「那為什麼老闆會問我是不是叫茵月?」
「因為妳學音樂,所以我小說中有個人物叫茵月,取音樂的諧音。」
「很聰明的作法呀。」她笑了笑。
『不。』我有些懊惱,『這是懦弱的創作者很沒創意的作法。』


「老闆是開玩笑的。」
『他才不會開玩笑,他是認真的。』
「有一種人認真時像開玩笑,開玩笑時卻很認真。」她笑著說,
「我猜老闆是這種人。」
『是嗎?』我停下腳步。
「嗯。」她也停下腳步,「而且老闆的音樂品味很不錯哦。」
『喔?』
「你可能沒注意,剛剛店裡播放的音樂都是很棒的古典音樂。」
我不是沒注意,而是我根本聽不出個所以然。


『我對古典音樂不熟。』我繼續向前走,『對我而言,披頭四那個年代
的音樂就已經夠古老,可以稱得上是古典音樂了。』
「呀?」她突然停下腳步,眼神很疑惑,「你是開玩笑的吧?」
我看了看她,發現她似乎對我剛剛的話覺得不可思議,於是笑著說:
『是啊。我是開玩笑的。』
「嗯。」她也笑了笑,「我想你不可能連古典音樂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暗自慶幸剛剛沒承認:其實我是認真的。


我們回到公司,小梁遠遠看到我,大聲說:
「你還特地跑回家拿公事包喔,真是辛苦啊。」
說完便哈哈大笑,像專門破壞地球和平的怪獸的笑聲。
我轉頭輕聲對禮嫣說:『來玩一個遊戲好不好?』
「好呀。什麼遊戲?」
『我待會所說的任何一句話,妳只要重複句子中的第一個字就好。』
「嗯。」


『今天我到辦公室。』
「今。」
『遇見老總。』
「遇。」
『他問我。』
「他。」
我等小梁走近,稍微提高音量問她:
『你喜歡的人是誰?』
「你。」


小梁好像聽到晴天霹靂,而且這個霹靂正好打中他的臉。
怪獸已經被消滅,正義終於得到伸張,我不禁嘿嘿笑了兩聲。
『我去工作了。』我對禮嫣說。
我愉快地晃著公事包往前走,留下一頭霧水的禮嫣,
和呆若木雞的小梁。


終於可以專心工作,我的心情好到無盡頭。
心情一好,事情做得就更順利。
只花一個下午,我便把簡報資料弄完。
下班時間一到,我把公事包緊緊抱在懷裡,離開辦公室。


一路上哼著歌到了咖啡館,隔著落地窗看到了學藝術的女孩。
我朝她揮揮手,揮了十幾下,她才感覺到窗外的擾動。
她抬起頭,也揮揮手,笑得很開心。
我推開店門,先拉下臉瞪了老闆一眼,再轉頭微笑著走向她。
「你今天的心情很好哦。」她說。
『是啊。』我說,『妳呢?』
「我在這裡的心情一直都很好呀。」
『嗯。』我坐了下來。


店裡的音樂果然是聽起來很有格調的那種,雖然我實在是不懂得欣賞。
對於音樂這東西,我始終只停留在流行歌曲這種程度。
不過在咖啡館內放流行歌曲似乎怪怪的,像我有次在一家咖啡館內,
聽到閃亮三姊妹的歌,差點將剛入口的咖啡吐出來。
如果禮嫣像學藝術的女孩那樣,可以說出:音樂是一種美,不是用來
懂的,而是用來欣賞的。
那麼我也許可以更親近音樂一些。


突然音樂聲停了,隨後老闆拿Menu走過來,遞給我。
「怎麼不放音樂了?」她問老闆。
「因為茵月沒來。」老闆說。
「嗯?」
「妳問他。」老闆指著我。
『喂。』我點了咖啡,將Menu還他,『別亂說。』
「茵月是學音樂的,珂雪是學藝術的,亦恕是個大白癡。」
老闆說完後,轉身走回吧台。


「怎麼回事?」她問我。
我有些尷尬,吶吶地說:『老闆偷看到我寫的小說。』
「不公平。」她說,「為什麼我沒看到?」
『說來話長。』
「喂。」
『我昨天把公事包留在這,我猜老闆已經偷看了一些。』
「這麼說的話,」她指著我的公事包,「你的小說在裡面?」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點了點頭。


她拿出紙筆,我以為她要開始畫畫了,便探身向前想看究竟。
她卻伸出雙臂抱住面前的紙,說:「不讓你看。」
我有些無奈,打開公事包,拿出一疊紙遞給她,然後說:
『先說好,不可以笑。』
她用力點點頭,眉開眼笑。


她很悠閒地靠在椅背上,翻閱紙張的動作也很輕柔。
閱讀的速度雖然算快,但專注的神情絲毫不減。
她臉上一直掛著微笑,偶爾還會發出笑聲。
時間似乎忘了向前走動,窗外的陽光顏色也忘了要慢慢變暗。
從咖啡杯上冒出的熱氣愈來愈少,但她始終沒騰出右手來端起咖啡杯。
我想提醒她咖啡冷了,又怕打擾她。
她突然又笑出聲音,然後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再回到小說上。


我原本是侷促不安的,但看到她閱讀的神情後,開始覺得安慰。
這跟拿給大東看的感覺完全不同,大東的角色像是評審,
而她只是單純的讀者。
我的第一個讀者。
如果對於她的畫而言,我是親人或愛人;
那麼我也希望,她是我小說的親人或愛人。


「呀?」她已經翻到最後一頁,「還有沒有?」
『沒了。目前只寫到這。』
「好可惜。」她坐直身子,將小說放在桌上,「正看到精彩的地方。」
她終於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皺了皺眉頭說:「怎麼變涼了?」
『妳看了好一陣子了。』
「是嗎?」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你很壞哦。」
『啊?』


「你幹嘛把我寫進去?」
『妳還不是把我畫進去。』
「說得也是。」她笑了笑,「難道這是我的報應嗎?」
我跟著笑了兩聲後,看看桌上的小說和面前的她,突然陷入一陣迷惘。
學藝術的女孩是小說中的珂雪,現實中的人看著小說中的自己,
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如果我又把珂雪看著小說中珂雪的情節加入小說裡,豈不成了迴圈?


「怎麼了?」
『沒事。』我回過神,『自從開始寫小說後,變得比較敏感了。』
「其實你本來就是敏感的人,這跟寫小說無關,也跟你所學無關。」
『是嗎?』
「如果你是學商或學醫,你還是一樣敏感,只是敏感的樣子不一樣,
或是你不知道自己其實很敏感而已。」
『請妳把我當六歲的小孩子,解釋給我聽好嗎?』
「我不太會用說的,」她笑了笑,「用畫的好嗎?」
『這樣最好。』我恭敬地捧起她的筆,遞給她。


她咬著筆,看了看我,再偏著頭想一下,便開始動筆。
這次她畫畫的神情跟以前不太一樣,雖然仍很專注,但看來卻很輕鬆。
偶爾她會面露微笑,嘴裡還哼著歌,這令我很好奇。
「畫好囉。」
她拿起圖左看右看,似乎覺得很好玩,又笑了起來。
我接過她手中的畫,然後她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


這張圖畫得很可愛,主要畫一隻獅子,角落附近還有隻奔跑的羚羊。
獅子有些卡通味道,因為牠穿了襯衫、打上領帶,鬃毛還梳成紳士頭。
雖然牠正在追逐羚羊,但奔跑的姿勢很滑稽,像在跳舞;
而嘟起嘴巴的樣子,倒像是在哼著歌或吹口哨。
另外獅子的左前腳還綁了一個樣子像手機的東西。
『這張圖叫?』
「改變。」


「很多東西容易改變,但本質是不變的。」
『喔?』
「這隻獅子可能學了音樂、藝術和科學,因此牠的外型變了,奔跑時
嘴裡會唱歌。但牠狩獵的本質是不會變的。」
『牠也學科學?』
「是呀。」她指著獅子的左前腳,「這是GPS,先進的科技產品。」
『牠裝個全球衛星定位系統幹嘛?』
「這樣不管牠追羚羊追了多遠,都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呀。」
『妳想太多了。』
我微微一笑,覺得她有些調皮。


老闆端著咖啡走過來,看了這張圖一眼後,說:「只能換3杯。」
『3杯?』我大聲抗議,『太小氣了。』
「3杯就3杯吧。」她倒是不以為意。
老闆帶走“改變”後,她輕聲對我說:「老闆也是學藝術的哦。」
『啊?真的嗎?』我非常驚訝。
「嗯。他個性一板一眼,比較不喜歡活潑俏皮的畫。」
『這種人如果學音樂的話,大概會指揮人家唱國歌吧。』
「沒錯。」她朝吧台方向看了一眼,然後掩著嘴笑了起來。


「所以呀,不管你是不是學科學的、寫不寫小說,你還是一樣很迷糊、
容易尷尬、愛逞強,這是不會改變的。」
『嗯。』
「你寫的小說還要讓我看哦。」
『好吧。』
「我該走了。」她說。
『嗯。Bye-Bye。』
「有空的話,多出去走走,我看你最近的氣色不太好。」
她收拾一下東西,跟我揮揮手,「Bye-Bye。」


她拉開店門時,我想起今天李小姐提到的事,趕緊站起身追了出去。
我在亮著紅燈的路口追上她,說:『跟我玩吧。』
「呀?」她睜大眼睛。
旁邊一起等紅燈的路人,也投以詫異的眼神。
『我的意思是,』我紅著臉解釋,『跟我一起去玩吧。』
「嗯……」她似乎在猶豫。
『公司辦員工旅遊,可以攜伴,不用交錢。』
「會過夜嗎?」
『嗯。』
「那會不會不方便?」
『不方便?』我很納悶,『什麼地方不方便?』


綠燈亮了,她往前走,我還在原地思考這個不方便的問題。
當她走到馬路對面時,我才弄懂她的意思。
『妳放心!』我雙手圈在嘴邊,大聲說:『我們不必一起睡!』
話一出口,立刻驚覺不妙,下意識用雙手遮住眼睛,
以為這樣別人便看不到,跟掩耳盜鈴的那個人一樣笨。
過了一會,緩緩放下雙手,她仍然站在馬路對面,紅燈正好亮起。


「好!」她的雙手也圈在嘴邊,大聲說:「我跟你去!」
『我知道了!』我的雙手又圈在嘴邊,也大聲說。
「要幸福哦!」
我覺得這句話莫名其妙,但看到她臉上的調皮神情,便知道她在幹嘛。
『妳也是喔!一定要幸福喔!』
「要記得我們的約定!」
『我永遠不會忘記!』
「夏天吹過你耳畔的涼風是我!冬天照在你臉上的朝陽也是我!」
『夠了!不要在街頭寫言情小說!』
綠燈又亮了,我們同時轉身,她若無其事往前走、我回到咖啡館。


我收拾好公事包,走到吧台付帳。
「帶我去吧,我可以跟你一起睡。」老闆說。
我懶得理他,結了帳,離開咖啡館,走進捷運站。
回家的路上,我思考著那張“改變”的畫,
還有大東以前強調過的,小說人物的衝突問題。
衝突的應該是人與人之間,而非他們所學的領域。
換句話說,藝術和科學並不衝突,會衝突的只有人。


每個人的個性和本質並不會隨著所學的東西而改變,
就像獅子不會因為學了音樂而變成綿羊。
學了音樂的獅子可能會在追逐獵物的過程中哼著進行曲,
但嗜殺的本性是不會變的。
所以亦恕和珂雪也許會因為所學的東西不同,導致價值觀、思考邏輯
和思考事物的角度有差異,但他們之間的很多感覺是共通的。
只要感覺共通、內心契合,那麼所有的衝突都不會再是衝突。


回到家,屁股還沒在沙發上坐熱,便接到大東的電話。
他要我買一束鮮花和蛋糕,然後到餐廳去一起吃飯。
我出門時想到應該送個生日禮物給小西,於是我便像花木蘭一樣,
東市買鮮花、西市買蛋糕、南市買禮物、北市……嗯……餐廳在北市。
我雙手提滿了東西,走進餐廳時,只看到鷹男和蛇女兩個人。
『大東呢?』我問。
「接壽星去了。」蛇女說。
鷹男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然後說:「我等到大便都乾了。」
蛇女瞪了鷹男一眼,「別那麼噁心行不行。」


我坐下後沒兩分鐘,大東便帶著小西出現。
這家餐廳小有名氣,今晚生意又好,大東只能訂到一張四人份的圓桌。
『我去找服務生加張椅子吧。』我站起身說。
「不好意思。」大東對鷹男和蛇女說,「大家稍微擠擠吧。」
「喂。」蛇女對鷹男說:「坐過去一點。」
「人們像天上繁星,一樣擁擠,卻又彼此疏遠。」
小西開了口,又是一句深奧的話。
鷹男、蛇女和我三個人同時被冷到,久久無法動彈。


「先點菜吧。」大東說。
我們三個人這時才恢復知覺,然後招來了服務生。
點完了菜,大東拿起我買的鮮花送給小西,並說:
「對不起,昨天是妳生日,今天才幫妳慶生。」
「沒關係。」小西接下鮮花,露出微笑,然後說:
「我們不能,站在今天的黎明中,去訴說,昨日的悲哀。」
我和鷹男、蛇女面面相覷,試著理解小西想表達的意思。


吃飯時的氣氛還不錯,鷹男和蛇女也不鬥嘴。
小西的臉上始終掛著淺淺的微笑,看似心情不錯,
但其實小西的情緒像杯水,除非端起來喝,不然是看不出溫度的冷熱。
吃完飯、切完蛋糕後,我們四人各送一件禮物給小西。
我送的禮物最不容易讓人驚喜,因為那是個布偶,一看就知道了。
而他們三人送的禮物,都有非常精美的包裝,會讓人期待裡面的東西。
「你們的盛情像海,可以感受到,小河的謝意嗎?」小西說。
「我們都感受到了。」
我和鷹男、蛇女為了不再讓小西說出深奧的話,幾乎是異口同聲說。


我們開始閒聊,聊著聊著,就聊到大東和小西在一起的經過。
「大東是我學長。」小西說:「我原先像老鼠,只能偷偷的,喜歡他。
後來像貓,小心翼翼的,維繫我們的感情。」
「現在呢?」蛇女問。
「現在像狗,想擁有自己的地盤。」小西嘆口氣,「只可惜,我的地盤
在海上。所以,我注定要漂流。」
我瞥了一眼大東,覺得他的眼神看起來像是正被農夫責罵的水牛。


現場的氣溫迅速降了下來,跟其他桌的熱鬧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們這桌好像是開票後,落選那一方的競選總部。
「我該走了。」小西站起身,「明天還有課,我得早些回去。」
大東急忙站起身,「再待一會吧。」
「不。」小西搖搖頭,「你們應該還有事,要討論。」
大東像當場被逮到偷摘水果的小孩般,紅著臉低下頭。
小西走了幾步,大東才追了過去。小西回頭說:
「別送了。有些路,還是要我自己,一個人走。」
這句話不太深奧,我聽得懂,小西在暗示什麼呢?


大東垂頭喪氣地走回來,喝了一口水後,說:
「唸書時,她知道我在創作,便稱讚我有才華,並鼓勵我。出社會後,
她看到我仍然在創作,便說我不切實際。」大東嘆口氣,接著說:
「是誰改變了呢?」
『你們應該都沒改變吧。』我說。
「那麼到底是誰的問題?」
「應該都沒問題吧。」鷹男說。
「也許是吧。」大東說:「狗沒有問題、貓也沒問題,但狗和貓在一起
就會產生很大的問題。」
大東似乎被小西傳染,也開始說些深奧的話了。


「要不要聽聽我的意見。」蛇女說。
「為什麼要聽?」鷹男說。
「因為我好歹也是個女人。」
「看不太出來耶。」鷹男說。
蛇女狠狠瞪了鷹男一眼,「出去說吧。這裡不能抽煙。」


大東結完帳,我們走出餐廳。
蛇女點上一根煙叼上,吸了兩口後,仰頭吐了個煙圈。
「我曾經有個很要好的男朋友,後來他受不了我,便離開我。」
『是因為妳的個性?』我說。
「我想是因為長相吧。」鷹男說。
「是因為我的創作!」蛇女大聲說。
「喔?」大東很好奇。


「愛情這東西就像口香糖一樣,剛嚼時又香又甜,嚼久了便覺得無味
而噁心。」蛇女將身體靠在路旁的樹幹上,仰頭吐個煙圈,說:
「我跟他剛認識時,他知道我在寫作,覺得與有榮焉。後來覺得我的
創作世界很陌生,又認為我把創作看得比他重要,心裡便不舒服。」
蛇女也嘆口氣,「我們開始吵架,愈吵愈凶,沒多久就散了。」
「妳沒對他施加暴力吧?」鷹男說。
蛇女踢了鷹男一腳,鷹男慘叫一聲。蛇女接著對大東說:
「我想你女朋友或多或少也有這種心情。」
「是嗎?」大東陷入沉思。


在我的印象裡,小西是個簡單的人。
喜歡一個人的理由很簡單,生活的理由也簡單,更嚮往著簡單的生活。
只要她喜歡的人開始笑,那麼全世界也會跟著笑。
相對而言,大東就複雜多了。


我突然想起今天老總叫我進辦公室的事,於是問大東:
『你知道為什麼只要有旁人在場,小西就不會對你發脾氣?』
「我不知道。」大東搖搖頭,「大概是不希望別人認為她很凶吧。」
『不。』我說:『她是給你留面子,不是留自己的面子。因為她知道,
你是個愛面子的人。』
大東看了看我,沒有說話。


「大東啊。」鷹男開了口,「我相信你跟我一樣,認為創作的目的是要
完成自己、成就自己。對不對?」
「嗯。」大東點點頭。
「但如果創作的果實無法跟人分享,那豈不是很寂寞也很痛苦?」
大東楞了一下,又緩緩點個頭。鷹男繼續說:
「我相信她只是很想分享你創作過程的點滴,不管是甜的或苦的。」
「唷!你難得說人話。」蛇女嘖嘖兩聲,「這句話講得真好。」
『我也這麼覺得。』我說。


大東依序看著我、鷹男和蛇女,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始終未開口。
「去找她回來吧。」我、鷹男和蛇女這次又幾乎是異口同聲。
「好!」大東的眼睛射出光芒,轉身拔足飛奔。
『我帶鷹男和蛇女回家等你!』我朝著大東的背影喊叫。


大東沒回頭,右手向後揮了揮,背影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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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在哪裡?】



「誰是鷹男?」
鷹男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雙手五指成爪,指節還發出爆裂聲。
「蛇女是誰?」
蛇女仰頭吐完煙圈後,伸出一下舌頭,並露出被煙燻黃的牙齒。
我感覺有一道涼涼的水流,順著背脊緩緩流下。
『現在國難當頭,我們不要談這種兒女私情。』我說。


我們三人立刻攔了計程車,鷹男和蛇女一左一右,把我夾在後座中間。
一路上,我們討論如何幫大東,同時我也飽受鷹爪和蛇拳的攻擊。
下了車,回到家,我們終於得到結論:
蛇女負責對白、鷹男製造情節、我提供場景 —— 我家客廳。
我撥了大東的手機,然後鷹男和蛇女分別對他交代一些事項。
大東總算瞭解我們要他做的事情後,便掛了電話。


我們在客廳大概等了半個小時左右,大東帶著小西回來。
小西一進門,看見我們三個都在,似乎有些驚訝。
「我請他們留著當證人。」大東說。
「要證明什麼?」小西說。
「證明在我心裡,妳比什麼都重要。」大東說。
小西的神態顯得忸怩,我猜她應該臉紅了。


「對不起。」大東說。
小西楞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對不起。」大東又說。
「嗯?」小西的表情很困惑。
「對不起。」
「幹嘛一直說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好了。」小西制止大東,「別再說了。」


「妳知道嗎?」大東說,「男人的一句對不起,相當於千金。」
「那你為什麼,還一直說對不起?」
「因為妳比萬金還重要。」
這次我很確定,小西的臉紅了。
我轉頭向蛇女豎起大拇指,並輕聲說:「這個設計對白很棒。」
蛇女揚了揚眉毛,非常得意。


大東拿起沙發上的《荒地有情天》,那是鷹男放著的。
「如果因為這個劇本使妳覺得被冷落,那我寧可不要它。」
大東說完後,便動手撕破《荒地有情天》。
「別撕!」小西嚇了一跳,慌張拉住大東的手,「你寫得很辛苦呢。」
「我雖然辛苦,」大東說,「但是遠遠比不上妳的痛苦啊。」
話說完後,大東更迅速俐落地撕稿子,紙片還灑在空中,四處飛揚。
「不要這樣。」小西急得快掉下眼淚,「不要這樣。」
「對不起。」大東輕輕抱住小西,「對不起。」
小西終於哭了出來,大東輕拍她的肩頭,溫言撫慰。


『這段情節還不錯。』我轉頭朝鷹男輕聲說。
「那還用說。」鷹男的牙齒咬住下唇,發出吱吱聲。
「不過老土了一點。」蛇女說。
「妳的對白才無聊咧。」鷹男說。
『好了,現在別吵起來。』我夾在他們中間,伸出雙手分別拉住兩人。


「你的稿子怎麼辦?」小西在大東的懷裡,抬起頭說。
「沒關係。」大東摸摸小西的頭髮,「沒事的。」
廢話,這當然沒關係。因為在電腦時代用鍵盤寫作的好處,
就是不管你在任何歇斯底里、心智喪失的狀態下撕掉你的稿子,
檔案永遠在電腦裡睡得好好的。除非你極度抓狂拿榔頭敲壞電腦。
但即使如此,仍然有一種小小的叫作磁片的東西,完整保存你的稿子。


『男主角的表情看起來不夠誠懇,而且有些緊張。』我說。
「沒差啦。男女互相擁抱時,女生看不到男生的表情。」鷹男說。
「而且只要對白具殺傷力,女生很難抗拒的。」蛇女說。
我們三個開始討論這個場景的效果,原先刻意壓低的聲音也愈來愈大。
大東朝我們揮揮手,我們很識趣地閉上嘴。
然後我回房間,鷹男、蛇女各自回家。


我想大東和小西之間應該沒事了,起碼大東已經知道小西要的是什麼。
打開電腦,把那張寫了小說進度的紙的內容,放進《亦恕與珂雪》。
弄了半天,眼皮愈來愈重,電腦來不及關,便迷迷糊糊爬到床上躺下。
醒過來時,已經是嶄新的一天。


我提著公事包出門上班,一路上又開始思考“改變”這個問題。
記得以前念大學時喜歡裝酷,面對女孩通常不太說話。
可惜那時受歡迎的男孩類型是能言善道、風趣幽默;
後來我的話變得多了起來,但卻開始流行酷酷的男孩。
這就像是林黛玉生在唐代或是楊貴妃生在宋代的狀況。
同樣的人,放在不同的時空背景下,評價可能會完全不同。


想著想著,步伐便比平時慢了一些,走進公司時已超過八點五分了。
今天又沒辦法聽禮嫣唱歌,覺得很可惜。跟她打聲招呼後,便往裡走。
「等等。」禮嫣叫住我。
『有事嗎?』
「我也要玩第一個字的遊戲。」
『好啊。』我說。


「昨天我在辦公室。」
『昨。』
「你跟我玩一個遊戲。」
『你。』
「那個遊戲。」
『那。』
「是不是在佔我便宜?」
『是。』


『這個……』我很尷尬,搔了搔頭,『不好意思,那是……』
「既然你承認是佔我便宜。」禮嫣說,「那我要處罰你。」
『嗯……』我的頭皮愈搔愈癢,『好吧。』
「我要你現在唱歌給我聽」
『在這裡?』
「嗯。」她點點頭,「而且要大聲一點。」


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要唱什麼,禮嫣又一直催促著,
再加上最近老聽到閃亮三姊妹的《快來快來約我》,於是便順口唱出:
『快來快來約我,快來快來約我,我是你的新寶貝……』
李小姐剛好從旁邊經過,對我說:「你的歌聲很像劉德華哦。」
『真的嗎?』我很興奮,突然忘了尷尬的感覺。
「你真是單純的傻瓜。」李小姐笑了起來,「這樣講你也信。」
『…………』我的尷尬迅速加倍。
「好了。」禮嫣掩住笑,「我原諒你了。」


我摸著鼻子走到辦公桌,慢慢釋放身上的麻癢。
打開電腦,印出簡報資料後,便走進老總辦公室,將簡報資料給他。
「你知道嗎?」老總說,「你讓我想起了我媽媽。」
『為什麼?』我很好奇。
「我小時候,我媽常會在廚房內殺雞。」他說,「她殺雞時,在雞脖子
畫一刀,下面拿個碗裝血。雞還沒死透時,總會發出一些怪聲。」
『這跟我有關嗎?』
「那種怪聲,跟你剛剛的歌聲很像。」
『…………』
可惡,最好是這樣啦!


「嗯。」老總看了簡報資料一會後,說:「就這樣吧,你準備一下。」
『好。』
我轉身要離開時,老總又叫住我。
「我很感激你讓我想起我媽媽。」他說。
『那我這個月要加薪。』我說。
「好啊。」
『真的嗎?』我不敢置信。
「嗯,當然是真的。」他點點頭,「下個月再扣回來。」


今天一定不是我的日子,我得小心謹慎以免出錯。
我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後,把所有的相關資料再確認一遍,
然後把需要的資料存了一份在NOTEBOOK裡,以便出門簡報時用。
剩下的時間便到工地去看看,看工程的進行是否順利。
到了下班時間,我還在外面的工地,於是自動解散,不回公司了。


但我還是專程走回在公司附近的那家咖啡館。
咖啡館對我而言,早已不是下班時的短暫休閒或是追逐靈感的獵場,
它是我和學藝術的女孩每天固定的交集。


快走到咖啡館時,看見一輛熟悉的紅色車子正在停車。
我來到車子旁邊,確定是學藝術的女孩。
「嗨。」她視線離開後視鏡、手離開方向盤,跟我打聲招呼。
“砰”的一聲,紅色車子撞到後面車子的保險桿。
她吐了吐舌頭,我四處張望沒看見任何異動,跟她說:『沒人看見。』
她停好車,打開車門走出來。


「我們趕緊去喝杯咖啡,」她看了看錶,「我待會還得去接小莉呢。」
『那就不用喝了啊,我現在就陪妳過去。』
「到了咖啡館門口卻不喝咖啡,會不會很奇怪?」
『經過情趣用品店時,一定要進去買保險套嗎?』
她笑了笑,又鑽進她的紅色車子;我也繞到另一邊的車門,開門鑽進。


大約十分鐘的車程,我們到了一家安親班。
一進門,小莉便淚眼汪汪的跑過來抱住學藝術的女孩。
後面跟過來一個應該是老師的女子,絮絮叨叨地敘述發生的經過。
我聽了半天,整理出重點為:小莉、奔跑、撞、柱子、哭。
但她卻具有寫長篇小說的天分,比方描述奔跑時,會提及鞋子、鞋帶、
飛躍的腿、地面的情況、環境的氣氛和奔跑者的心理狀態。
等她說完後,小莉已經又多哭了十分鐘。


「小莉乖,不哭。」學藝術的女孩蹲下來摸摸小莉的頭髮,
「小孩子要勇敢一點哦。」
小莉稍微降低哭泣的音量,但還是抽抽噎噎。
『對。』我在旁接腔,『小孩子要勇敢一點,所以要勇敢的大聲哭。』
小莉止住音量,從學藝術的女孩懷中探出頭,楞了楞後便露出微笑。
我好像是電影導演,一喊卡後,原本痛哭流涕的演員立刻笑逐顏開。


我猜小莉在女老師長達十分鐘的敘述過程中,應該早就想停止哭泣了,
只是她始終找不到停止哭泣的台階。
我給了她台階,她也給了我微笑,我想這是我和她之間友誼的開端。
學藝術的女孩看看時間還早,便讓小莉再去多玩一會。
然後跟我一起坐在草皮上,曬曬夕陽。


『怎麼今天是妳來接小莉?』我問。
「因為小莉的媽媽臨時有事。」
『喔。』
「你知道嗎?小莉的媽媽是個藝術工作者呢。」
『是嗎?』我很好奇,『我一直以為她是粉領族耶。』
「沒錯呀,她在一家百貨公司的化妝品專櫃工作。」
『那怎麼能算是藝術工作者?』
「當然算呀。」她笑了起來,「只不過她的畫布是女人的臉。」
我也笑了起來,並覺得這個草皮的綠很柔和。


『妳很喜歡小孩子吧?』
「是呀。」她說,「而且小孩子都是具有豐富想像力的藝術家哦。」
『是嗎?』
「嗯。」她點點頭,「小孩子會想像很多事情,不一定只靠眼睛所接受
的訊息來判斷“真實”這東西。」
『嗯。』
「不過隨著被教育,小孩子逐漸分清楚哪些是真實、哪些是想像。但
藝術的領域裡很難存在著真理,因為藝術是一種美。」
『藝術是一種美這句話,幾乎要成為妳的口頭禪了。』
她笑了笑,沒有接話。


「對了,出去玩時,我可以帶畫具嗎?」
『當然可以啊。』
「那太好了。」她笑了笑,「我好久沒在外面寫生了。」
『還會去泡溫泉喔。』
「是嗎?」她說,「那我也可以在溫泉邊,畫畫女體素描。」
『真的嗎?』我眼睛一亮。
「嗯。」
『要畫具象的喔,不可以畫抽象的。』
「好。」她好像知道我的意思,笑得很開心。


有一隻毛茸茸黃白相間的狗,朝我們緩緩走來。
『這隻狗好可愛。』我伸出右手,想逗弄牠。
「小心哦,牠是一隻會騙人的狗。」
『會騙人的狗?』我很疑惑,『狗怎麼騙人?』
牠突然吠了一聲,張口便咬,我嚇了一跳,幸好及時收回右手。


「沒錯吧。」她笑了笑,「牠會讓人以為牠很可愛,但其實牠很兇。」
『有一隻這麼兇的狗,小孩子們不是會很危險嗎?』
「不會呀。這隻狗有牧羊犬血統,牠會把小孩子當羊群一樣保護。」
『怎麼保護?』
「如果小孩子在戶外玩耍時跑得太遠,牠會把他們趕回來呢。」
『真的假的?』我說,『那豈不是成了牧孩犬?』
這真是一家神奇的安親班,不但有一個極具寫長篇小說天分的女老師,
還有一隻會騙人的牧孩犬。


時間差不多了,學藝術的女孩載著我和小莉到她工作的補習班。
剛下了車,我看到上次見過的金髮女子很興奮地喊聲:「Hi!」
Hi誰啊,在Hi我嗎?
我舉起右手,也說了聲:『Hi。』
但她卻繞過我,直接抱起小莉。
這洋妞的眼睛有毛病嗎?沒看到我高舉右手像自由女神嗎?
我只好順勢將舉起的右手改變方向,搔了搔頭髮。
學藝術的女孩看見我的糗態,在一旁掩嘴偷笑。
『今天不可以畫我。』我轉頭對學藝術的女孩說。
「好。」她還在笑。


我在補習班內坐了一會,看她今天似乎很忙,又有小莉要照顧,
便跟她說我先回去了。
「明天咖啡館見。」她說。
『嗯。』我點點頭,又朝小莉說:『小莉再見。』
小莉跟我揮揮手,並給了我一個微笑。


回程的捷運列車上,我閉上眼睛休息時,突然有一股驚訝的感覺。
不是驚訝自己沒事竟然陪著學藝術的女孩跑來跑去;
驚訝的是,自己竟然不覺得陪她跑來跑去是件值得驚訝的事。
我甚至懷疑只要她說:「我想去XX」,我立刻會說:『我陪妳去』,
不管XX是什麼地方、什麼行為或是什麼○○。


就像是繪畫一樣,我無法將我的心態用具象的文字來表現;
只能用抽象的文字來表達。


我就這樣一路胡思亂想,差點錯過我的停靠站。
回到家,打開門一看,大東和小西正在客廳看電視。
「回來了?」大東說。
『嗯。』我看他們依偎著坐在一起,便說:『沒打擾到你們吧?』
「坦白說,」大東哈哈大笑,「是有一點。」
小西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說:「我去煮飯了。」
『有我的份嗎?』
「當然。」小西露出微笑。
『小西,妳要天天來煮飯喔。』
「我是向日葵,只要這裡有陽光,我自然天天,向著這裡。」小西說。


從此以後,小西果然天天來。
當大東在寫東西時,她就靜靜的在一旁看書。
大東想休息時,她就陪他看電視或是出去走走。
她不要求大東在專心創作時還要注意到她,
但大東的視線只要從劇本上移開,回過頭,便可以看見小西的存在。
大東用不著跟小西說明創作中甘苦的模樣,
因為小西關心的不是大東的創作,而是大東因創作而引發的心情。


我也天天到那家咖啡館。
當學藝術的女孩在畫畫時,我也在一旁寫小說。
她會讓我看她的畫,我會讓她看我的小說。
我的小說進展得非常快速,不知道是因為心裡平靜了許多?
還是為了要讓她能看到更多內容?


公司方面的事也很順利,我每天幾乎都能控制在八點正進入公司,
因此禮嫣也唱了好幾首歌曲。
禮嫣的歌聲很好聽,甜甜軟軟的,好像棉花糖。
後來有些同事知道我和她之間的這個約定,還特地待在禮嫣旁邊,
如果我在八點正出現,他們會歡呼鼓掌,然後大家一起聽禮嫣唱歌。


要簡報的前一天,禮嫣問我要穿什麼?
『穿件襯衫、打條領帶就行了。』我說。
「我不是問你,我是問我該怎麼穿?」禮嫣說。
『妳也要去?』
「嗯。周總叫我也去。」
『比平常的穿著再稍微正式一點。』
「我明白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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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4 08:51:25 |只看該作者
然而簡報當天,禮嫣竟然穿了件黑色禮服。
『妳……』我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我們不是去參加演奏會耶!』
「你不是叫我要穿稍微正式一點?」
『是“稍微”啊。』我說,『妳的稍微也太稍微了吧。』
「可是我已經沒戴項鍊和胸針了呀。」
『妳還想戴項鍊和胸針?』我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她睜大眼睛,眨了幾次後說:「不可以嗎?」
我嘆了一口氣,說:『走吧,別遲到了。』


我開著老總的車,載著老總和禮嫣兩人,我很緊張。
不是因為要報告,而是這輛車的一個車輪幾乎相當於我一個月的薪水。
到了會場,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禮嫣身上。
即使我已經上台開始報告,評審委員們還是會偷偷瞄她。
當我在台上報告時,禮嫣偶爾會起身幫委員們加些茶水,
有些委員看到她走過來加水時,還會緊張得手足無措。
這也難怪,如果你走進一家餐廳,發現是盛裝的林青霞幫你擺刀叉,
你搞不好會把刀子拿起來自刎。


當我的目光剛好跟禮嫣相對時,我也差點出狀況。
因為禮嫣微微一笑,我便朝她比了個“V”字型手勢。
突然驚覺後,趕緊說:『這個第二點,就是……』
雖然混了過去,但我已冷汗直流。


這件工程案子,一共有四家公司競標,我們是第二家報告的公司。
等所有的公司都簡報完畢後,馬上會宣布由誰得標。
結果我們沒有天理的得了標。
回程的車上,禮嫣很興奮,嘴裡還哼起歌。
老總則看起來很疲憊,一上車便閉上眼睛休息。


「真好,我們終於中標了。」禮嫣說。
『是得標,不是中標。』我說。
「有差別嗎?」
『當然有差。一個要看醫生,另一個不必。』
「為什麼?」她似乎聽不懂。
『因為所謂的中標就是……』
「你給我閉嘴!」老總突然睜開眼睛,大聲對我說。
我只好閉上嘴,專心開車。


「過了下班時間了哦!」禮嫣看了看錶,「周叔叔,我們去吃飯吧。」
「好啊。」老總微笑著回答。
我很納悶她怎麼不叫“周總”,而改叫“周叔叔”?
「要吃大餐哦。」禮嫣很開心。
「那是當然。」老總笑了笑,又對我說:「你也一起去吧。」
『不好意思,我還有事。』我說。
然後我下了車,老總載禮嫣去吃飯。


老總的車子離開視線後,我趕緊招了輛計程車到那家咖啡館。
推開門的力道因為匆忙而顯得太大,“噹噹”聲急促而尖銳。
「你似乎很匆忙?」學藝術的女孩說。
『再忙,也要跟妳喝杯咖啡。』我說。
「你今天打了領帶耶。」
『因為今天要上台報告。』
我點完了咖啡,擦了擦額頭的汗。


『對了,明天早上七點集合,我們6點55分在這裡碰面。』
「要幹嘛?」
『出去玩啊。妳忘了嗎?』
「不好意思。」她吐了吐舌頭,「真的忘了。」
『還有,別忘了帶泳衣。』
「泳衣?」她很疑惑,「為什麼?」
『因為要泡溫泉啊。』
「如果要穿泳衣,那還泡什麼溫泉?」
『這話很有道理。不過有時是男女一起泡,所以……』
「如果男女分開泡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聳聳肩,『畢竟我沒看過。』


「如果是男女分開泡,那我可不可以不要穿泳衣?」
『當然可以啊!』我說,『妳要在溫泉內潛水,我也管不著。』
「那就好。」
『今晚記得要早點睡,把眼睛養好。』
「眼睛?」她很好奇,「做什麼?」
『妳不是要在溫泉邊畫女體素描嗎?眼睛好,才能看得清楚。』
「哦。」
『如果其他女孩想穿泳衣泡,妳要對她們曉以大義,知道嗎?』
「我知道。」她笑了笑,「必要時,我會以身作則。」


我咖啡剛喝完,她也該去上班了。
我和她一起離開咖啡館,分手時,我再叮嚀她一次明早的事。
照慣例坐捷運回家,拿鑰匙開門時,故意發出清脆的響聲。
門打開後,先說聲:『打擾了!』,等過了十秒,再走進去。
因為大東小西的感情愈來愈好,我怕突然開門進去會看到激情的場面。


小西看見我回來,便起身到廚房煮飯,大東則和我在客廳閒聊。
我告訴他說,明天要出去玩,他說寫完劇本後,也想帶小西出去玩。
「我請假不好請呢。」小西在廚房說。
「如果不能請假,那我們只好放假時再去。」大東說。
「去哪裡玩呢?」小西問。
「我帶妳去很棒很好的地方。」大東回答。
「不可以花太多錢。」小西又說。
「為了你,再貴也值得、多苦都願意。」
『夠了喔。』我說,『這裡還有旁人在耶。』


大東自從在家裡演了一齣浪子回頭後,便開始有講煽情對白的後遺症,
常常讓我聽得汗毛直豎。
吃飯時,我跟他們說要去東部泡溫泉,他們說這個季節泡溫泉最好。
「我們也可以來個鴛鴦泡。」大東對小西說。
我握住筷子的右手,劇烈地顫抖著。


飯後回到客廳,大東突然說想看我寫的小說,我立刻回房間去列印。
印完後,我算了算大概有一百多頁,走出房間拿給大東。
大東拿到稿子便低頭專心閱讀,我跟小西繼續閒聊。
『小西妳愈來愈漂亮了喔。』
「因為大東的體貼,像颱風。吹走了,我臉上的沙子。」
『沒錯。沙子不見,人自然變漂亮了。』
小西的話雖然還是深奧,但已能在我的理解範圍內。


「看完了。」大東說。
『如何?』我問。
「嗯……」大東靠躺在沙發背上,沉吟了很久,說:「愛情在哪裡?」
『你說什麼?』
「愛情在哪裡?」大東又重複一遍。


「當初說過小說的主題得是愛情,不是嗎?」
『嗯。』
「可是我在你的小說中,看不到愛情。」大東搖了搖頭,說:「不管是
珂雪還是茵月,我看不出她們和亦恕之間,是否存在著愛情。」
我陷入沉思,努力回想小說中的情節。


我失眠了,腦子裡反覆出現大東那一句:愛情在哪裡?
是啊,在我的小說中,愛情到底在哪裡呢?
雖然小說中未必要描寫愛情,但當初說好是愛情小說,怎能沒有愛情?
會不會是因為我把生活寫成小說,所以如果我的生活中愛情沒出現,
小說中也一樣不會出現?
換言之,我對禮嫣或學藝術的女孩,根本不存在著愛情的感覺?


天亮了,我雖然整夜閉上眼睛,但始終沒睡著。
打起精神漱洗一番,把小說稿子放進旅行袋,便出門去了。
我大約6點50分到咖啡館,學藝術的女孩還沒來,老闆反而出現了。
『你不是還沒營業?』我問。
「我是來告訴你,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出事。」
『開什麼玩笑?』我說,『我們是去玩,又不是上戰場。』
「你認為我在開玩笑嗎?」
老闆的臉很嚴肅,像法場中的監斬官。


老闆走了,走了幾步後又回頭看我一眼。
我還沒來得及納悶,學藝術的女孩便出現了。
我看她揹了畫架,便說:『要去打獵嗎?』
她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接過她手中的袋子,便帶著她走到公司樓下。


迎面走來李小姐和禮嫣,我跟她們打了聲招呼。
「這位是你朋友?」李小姐問。
『嗯。』我說。
「怎麼稱呼?」李小姐微笑著問學藝術的女孩。
「我叫珂雪。」學藝術的女孩回答。
我嚇了一跳,轉頭看了她一眼,她臉上掛著微笑。


「很好聽的名字。」禮嫣說。
「謝謝。」珂雪問:「妳呢?」
「我叫禮嫣。」
「這名字更好聽。」
「謝謝。」禮嫣也笑了。


我們上了車。
由於車子有40幾個座位,而我們大約只有35個人,
因此珂雪和我都是一個人坐,禮嫣和李小姐則坐在一起。
珂雪坐在窗邊,拿出畫本;我坐在她右側的窗邊,閉上眼睛休息。
我睡了一陣子,精神便好了些。
睜開眼睛,第一個反應便是向左看,剛好接觸她的目光。
她微微一笑,然後向我招招手。


我起身到她旁邊坐下,她把畫本遞給我。
她今天所畫的圖都很可愛,而且還洋溢著快樂的氣氛。
樹木啊、花草啊、行人啊,幾乎都帶著笑容。
『妳今天畫的圖,好像都會笑耶。』
「嗯。」她笑了笑,「因為我今天很快樂呀。」
『難怪妳眼中所有的景物都在笑。』我也笑了笑。


「你知道嗎?」她說,「如果情緒有方向性,那麼快樂的方向是向外;
悲傷的方向是向內。」
『什麼意思?』
「人在快樂時,會盡量往外面看,愈看愈遠;而悲傷時,卻只能看到
自己。」
『是嗎?』
「嗯。」她點點頭,「你們學科學的人,不會認同這種說法吧?」
『不。我認同。』我說,『就像我在快樂時,會想出門看電影、逛逛或
找地方狂歡;但悲傷時會一個人關在家裡,躲起來。』
「這樣解釋也可以啦。」她笑得很開心。


車子經過幾個旅遊景點後,終於在晚飯時分到了下榻的溫泉旅館。
我們先分配房間,禮嫣、李小姐和珂雪同一間;
我則和一位單身的男同事同一間。
晚飯時,我、珂雪、禮嫣和李小姐坐同一桌,一切看來是如此美好,
但我遠遠看到小梁掛著邪惡的微笑走來,心情不禁往下沉。
「你怎麼了?」坐在我左邊的珂雪問。
『沒事。』我說。
「你好像是一顆氣球,正看到一根針逐漸逼近呢。」珂雪說。
『這個比喻好。』我反而笑了。


「唷!」小梁把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怎麼不介紹你身旁的美女呢?」
「你好,我叫珂雪。」珂雪說,「請問你是?」
『他是爸爸的姨太太。』我說。
「嗯?」珂雪聽不懂。
『小娘(小梁)。』
剛好坐在我右手邊的李小姐噗哧一聲,然後掩嘴對我說:
「雖然很冷,但這句話還是有三顆星。」
小梁瞄了我一眼後,還是不識相地擠進我們這桌。


「委屈大家陪我吃素了。」禮嫣說。
「是啊,委屈大家了。」小梁立刻接著說,「但希望大家能跟我一樣,
充分享受吃素的樂趣。」
『不好意思。』我轉頭輕聲對珂雪說,『忘了告訴妳,這桌吃素。』
「沒關係。」珂雪笑了笑,「我屬兔。」
「不過看不出來你是吃素的人。」珂雪說。
『坦白告訴妳。』我聲音更輕了,『我坐錯桌子了。』
珂雪笑了起來。禮嫣好奇地看著她,她報以微笑,然後開始動筷子。


吃過飯後,我回到房間,休息了一陣子,準備去泡溫泉。
但我在旅行袋裡翻來翻去,就是找不到泳褲。
雖說這裡的溫泉是男女分開泡,但我是個生性害羞保守的人,
不想在溫泉邊跟其他的男人比大小。
只好把小說稿子帶著,走出這家溫泉旅館。


這家溫泉旅館蓋在山腰,我往山下走去。
山腳下有家咖啡館,號稱有溫泉咖啡,我便走了進去。
咖啡的味道還可以,視野和氣氛也不錯。
開始構思小說接下來的情節時,腦子裡卻一直浮現大東所說的,
愛情在哪裡的問題。
我坐了許久,始終得不到解答。


離開咖啡館,往上走,慢慢走回溫泉旅館。
在一個隱蔽卻明亮的地方,我看到了珂雪。
『泡完溫泉了嗎?』我問。
「嗯。」她甩甩微濕的頭髮,「很舒服。你呢?」
『我沒帶泳褲,所以沒去泡。』
「真可惜。」她說,「難怪你看起來悶悶的。」
『還好啦。』
「告訴你一個會讓你振奮的事。」她說,「我有畫女體素描哦。」
『真的嗎?』
我果然振奮了,雙手顫抖著接下她遞過來的畫本。


「不過只有李小姐肯讓我畫耶。」
我正準備打開畫本時,聽到她這麼說,嘆口氣,把畫本還給她。
「你不看嗎?」
『為了晚上能睡個好覺,我不能看。』
「怎麼這樣說。」她笑了笑,「其實從某種角度看,她的身體很美。」
『哪種角度?』我說,『是指閉上眼睛這種角度嗎?』
「沒想到你嘴巴這麼壞。」她又笑了起來。


「你小說寫得如何?」她笑完後,指著我手中的稿子。
『今晚沒進度,而且我碰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什麼問題?」
『愛情在哪裡。』
「嗯?」
我知道她不懂,於是跟她解釋當初開始寫小說的情形,和大東說的話。


「我明白了。」她說,「我畫張圖給你。」
『好啊。』
我們找了一處看起來比較乾淨的草地,我陪她坐在草地上。
她將畫紙放在盤著的腿上,開始低頭作畫。
「畫好了。」
她畫得很快,沒多久便完成。


這張圖的天空下著大雨,一個女子右手遮住頭,向前疾奔。
「如何?」她問。
『妳愈來愈厲害了,我彷彿可以聽到傾盆大雨的聲音。』
「然後呢?」
『嗯……』我說,『也可以感覺全身濕透了。』
「好。」她頓了頓,說:「請你告訴我,在這張圖中,雨在哪裡?」
『這些都是雨啊。』我指著圖上雨的線條。


「如果你可以聽到雨聲,那麼雨聲在哪裡?」
『啊?』
「你也可以感覺全身濕透,那麼被雨淋濕的感覺在哪裡?」
我看了看她,無法回答。


「你可以聽到雨聲,但卻看不到雨聲,不是嗎?」
『嗯。』
「你也可以感受到雨,但卻看不到這種感覺,不是嗎?」
『嗯。』
「我想小說應該也是如此。從文字中看不到愛情,不代表愛情不存在,
因為愛情未必存在於文字中。」


她笑了笑,接著說:
「你也許可以聽到愛情,或是感受到愛情,但這種聲音和感覺都不會
存在於作者的文字中,它們是出現在讀者的耳際和心裡。」
她這席話讓我很震驚,我低頭看著畫,說不出話來。


「我再畫一張圖吧。」她說,「接下來的這張圖就叫:愛情在哪裡。」
『妳好像是急智畫家喔,我隨便點個圖名,妳就可以開始畫。』
「那你應該拍個手吧。」她笑著說,「我畫得很辛苦呢。」
我啪啦啪啦鼓起掌來,她說了聲謝謝後,又低頭開始畫。
這張圖她畫得更快,一下子便完成。
畫面上有一對相擁的男女,男的右手勾在眉上,正翹首眺望;
女的右手圈在耳後,正側耳傾聽。


『我明白了。』我說。
「明白什麼?」
『他們不管是用看的或是用聽的,都找不到愛情。』我指著圖說:
『因為愛情不存在於畫紙上,愛情存在於彼此相擁的感覺裡。』
她只是微笑著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覺得豁然開朗,站起身伸出右手,她把右手交給我,我拉她站起。
『我請妳喝杯咖啡。』
「好呀。」


我帶著她又走到山腳下的咖啡館,點了兩杯溫泉咖啡。
咖啡端上來後,我問她:『說到聲音,我一直有個疑問。』
「什麼疑問?」
『我的老師說過:厲害的畫家,畫風時,會讓人聽到呼呼的聲音;
畫雨時,會讓人聽到嘩啦啦的聲音;
而畫閃電時,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
「這說得很好呀。」
『那為什麼妳的老師不是這樣說?』


「嗯,沒錯。」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著說:「我老師說的是:
厲害的畫家,畫風時,會讓人感覺一股被風吹過的涼意;
畫雨時,會讓人覺得好像淋了雨,全身溼答答的;
而畫閃電時,會讓人瞬間全身發麻,好像被電到一樣。」
『那麼誰說得對?』
「兩個都對呀,差別的只是程度的問題。」
『程度?』


「會聽到聲音,還是屬於感官;但如果能感受到,那就更深入了。」
『嗯?』
「如果你矇上眼睛、摀住耳朵,便看不到、聽不到;但如果感覺鑽入
心裡,難道你要叫你的心不跳動嗎?」
我突然想起那次雨聲鑽進心裡幾乎導致失眠的經驗。


「再舉個例子來說,如果我畫一枝箭正朝你射過來,你覺得聽到羽箭
破空的聲音,和感覺被箭射中的痛苦,哪一種比較深刻呢?」
『當然是被箭射中的感覺。』
「所以囉,如果圖畫是畫家射出的箭,那麼最厲害的畫家所射出的箭,
不是經過你耳際,而是直接命中你心窩。」
『我懂了。』我笑了笑,『妳老師說的厲害畫家,才是最厲害的。』
「其實藝術又不是技能,哪有什麼厲不厲害的。」她微微一笑。


咖啡喝完了,我們離開咖啡館,又往山上走。
走著走著,我轉頭問她:『為什麼妳要說妳叫珂雪?』
「不可以嗎?」
『不是不可以,我只是好奇。』我停下腳步,說:
『因為妳的名字不叫珂雪啊。』
她也停下腳步,看著我,微微一笑。


「你知道嗎?」她沒回答我的問題,「人大致可以分成兩種。」
『我知道。那就是男人跟女人。』
「不。我說的這兩種人,一種是想成為最好的髮型設計師;另一種是
想擁有最好看的髮型。這兩者之間其實是衝突的。」
『為什麼?』
「髮型最好看的人是誰?」她笑了笑,「一定不是最好的髮型設計師。
因為他沒辦法幫自己弄頭髮。」


『這跟妳叫珂雪有關嗎?』
「從這個道理上來說,」她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也許可以成為
最好的畫家,但我一定沒辦法完整地畫出我自己。」
『喔。』我愈聽愈納悶。
「但在你的小說中,我卻可以看到自己被完整地呈現。」
『是嗎?』
「嗯。」她點點頭,「所以我要叫珂雪。」


『好,沒問題。』我繼續往前走,說:『妳就叫珂雪。』
「謝謝。」她笑得很開心,也跟著走。
『如果這部小說寫得不好,妳不要見怪。』
「不會的。」她說:「不過我對這部小說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因為所有愛情小說中的女主角都會流眼淚,所以……」
『所以什麼?』


「這是部女主角從頭到尾都沒掉眼淚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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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4 08:51:50 |只看該作者

回覆 #17 野戰步兵 的帖子

【悲傷】



我又停下腳步。
她往前走了幾步後,見我沒跟上來,也停下腳步。


『為什麼女主角從頭到尾都沒掉眼淚?』
「因為我不想掉眼淚。」
『那妳悲傷時怎麼辦?』
「就畫畫呀。這樣通常可以安然度過悲傷的感覺。」
『如果是巨大的悲傷呢?或是那種排山倒海而來的悲傷呢?』
「真正的悲傷,是掉不出眼淚的。」


我仍然楞在原地咀嚼她講的話。
她看我遲遲沒有舉步,便往下走,來到我身旁。
我回過神,笑了笑,我們又開始往上走。


走沒多久,遠遠看到禮嫣和李小姐往下走來。
「嗨!」李小姐揮揮手,高聲說:「珂雪!」
我和珂雪停下腳步,珂雪也朝她們揮揮手。
「我和禮嫣要去喝杯咖啡。」她們走近後,李小姐說:「一起去吧?」
「好呀。」珂雪回答完後,看了看我,我點點頭。


我第三度來到那家溫泉咖啡館。
看起來四十多歲的老闆娘終於忍不住對我說:
「你真是一位神奇的客人。第一次一個人來;第二次兩個人;第三次
就變成了四個人。下次呢?會是多少人?」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
喝第一杯咖啡叫享受;第二杯還可以接受;第三杯就只能忍受了。


我們坐了下來,珂雪坐我旁邊,禮嫣坐我對面。
李小姐一坐下來,便說:「珂雪有畫我哦,禮嫣妳要不要看?」
「好呀。」禮嫣說。
珂雪拿出畫本,她們三個便開始欣賞那張畫,而且邊看邊笑。
「很羨慕吧。」李小姐對我說。
我乾笑兩聲。
「想不想看?」李小姐又說,「想看的話,求我呀。」
『我求妳不要讓我看。』
「你這小子!」李小姐敲了一下我的頭,珂雪她們則笑得很開心。


「妳畫得好好哦。」禮嫣說,「妳是學畫畫的嗎?」
「嗯。」珂雪點點頭,「我是學藝術的。」
「那妳做什麼工作?」
「我在一家美語補習班當總機兼打雜。」
「跟我一樣耶。」禮嫣說。
「真的嗎?」珂雪問:「妳學的是?」
「我是學音樂的。」禮嫣回答。
「我們都沒有學以致用。」珂雪笑了笑。
「可是我覺得做這個工作,可以讓我對生活有感覺。」禮嫣說。
「我倒是為了生活而做這個工作。」珂雪說。


我們沉默了一會,李小姐專注地看著以她為模特兒的畫,
禮嫣和珂雪相視而微笑,並沒有繼續交談。
我轉頭望著窗外,但窗外流動的溫泉水流持續冒著熱氣,
窗戶始終是模糊的。


「妳最想做什麼事?」禮嫣打破沉默。
「我想開個人畫展。」珂雪說,「妳呢?」
「我想開個人演奏會。」禮嫣回答。
可能是她們的答案很有默契,於是兩人便同時笑了起來。


「你呢?」珂雪問我,「你最想做什麼?」
「是呀。」禮嫣也附和,「你最想做什麼?」
『我想看珂雪的畫展,還有聽禮嫣的演奏會。』我說。
我的回答又讓她們兩人笑了起來。
『妳最想做什麼?』我試著喚醒仍然低頭看著畫的李小姐。
「嗯……」李小姐緩緩抬起頭,指著她的畫像說:「我想減肥。」
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笑了起來,我笑得最大聲,甚至有些失控。


結帳時,李小姐堅持要請客,因為珂雪把那張畫送給她。
離開了咖啡館,我們四人成一列往山上走去。
漸漸的,禮嫣和珂雪走在前面;我和李小姐走在後面。
禮嫣和珂雪沿路說說笑笑,聲音雖輕,但在寂靜的夜晚還是可以聽見。
由於李小姐腿短走不快,因此我跟她們的距離愈拉愈遠。
她們的談笑聲也隨著距離而愈來愈細微。
最後我只聽見禮嫣的聲音。


原先我很好奇,以為珂雪不說話了,所以我才只聽見禮嫣的聲音。
後來仔細一看,她們仍然持續交談,從未間斷。
而接下來的幾分鐘內,我還是只聽見禮嫣的聲音。
雖然我聽不到珂雪的聲音,也無法在昏暗的光線下看清她的臉,
但珂雪說話時的神情在我心裡頭雪亮得很。


我突然有一種感覺,如果用畫來比喻禮嫣和珂雪,
那麼禮嫣是會讓我聽到聲音的畫?
而珂雪則是讓我心裡有所感受的畫?


我下意識加快腳步,把李小姐拋在後頭。
一不小心,拿在手上捲成筒狀的小說稿子掉落,我蹲下身想撿起來。
首頁上只有《亦恕與珂雪》這五個字,珂雪在明亮處;
亦恕則被我的身影遮住而躲在陰暗裡。


撿起稿子的那一瞬間,腦子裡閃過珂雪所說的,
有想成為最好的髮型設計師,與想擁有最好看的髮型,這兩種人。
而最好的髮型設計師不會有最好看的髮型,因為他無法自己弄頭髮。
所以珂雪即使是最好的畫家,她也無法在畫裡完整呈現自己。
同樣的道理,即使我是最好的作家,但當我把自己當成亦恕時,
是否也無法在小說中完整呈現自己?
而大東無法在《亦恕與珂雪》中看到愛情在哪裡的部分理由,
是否也是因為我無法完整呈現亦恕的情感?


珂雪可以在我的小說中找到完整的自己,而我呢?
回想一下所看過的珂雪的畫,我發覺自己的身影和感覺都被完整呈現。
原來我也在珂雪的畫裡找到完整的自己。


「發什麼呆?」李小姐輕拍一下我的頭。
我回過神,看到自己還蹲著,便站起身。
「走吧,她們在等我們呢。」
我往上看,她們已到溫泉旅館的門口,正招招手,示意我們快點。
我們加快腳步,趕了上去。


「再去泡一下溫泉吧?」李小姐跟她們提議。
「好呀。」禮嫣說。
「嗯。」珂雪也點點頭。
「如果泡溫泉能把自己泡瘦就好了。」李小姐說。
『接受事實吧。多泡只會脫皮,不會去掉脂肪。』我說。
「你也接受事實吧。」李小姐笑著說,「我們三個美女要去泡溫泉囉,
你自己一個人只能回房間睡覺。」
『事實是只有兩個美女。』
我話一說完,拔腿就跑,不給李小姐用暴力攻擊的機會。


我回到房間,另一位同事不在,不知道去哪遛達。
靠躺在床上,重新翻閱我的小說,仔細檢視亦恕的內心世界。
我發覺亦恕就像“愛情在哪裡”那幅畫裡的人,
始終是用看的和聽的,去找尋愛情。
卻不知愛情早已在懷中,只要用心感受便能察覺。


我拿起筆,試著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但寫下的文字本身卻不失激動。
就好像垂釣一樣。
寫作的過程中,腦子裡不斷浮現珂雪所畫的圖,一張接著一張,
尤其是曾經在珂雪家中看到的三幅畫:痛苦、憂鬱和天堂。
我覺得這三幅畫洩露了最多部分的珂雪,也是她所畫的圖當中,
最接近完整呈現自己的圖。


我又想到珂雪曾說,如果你對一幅畫很有感覺,
那麼你有可能是這幅畫的親人或愛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對於珂雪的畫而言,我是親人?還是愛人?


想著想著就睡著了,醒來後就準備開始第二天的旅程。
禮嫣和李小姐似乎很喜歡珂雪,每當到了一個景點下車遊覽時,
她們總是圍繞著珂雪。
有時小梁想擠進去湊熱鬧,但李小姐總能適時地讓他知難而退。
李小姐的角色像個保安人員,體型更像。


我通常在車子裡沉思或睡覺,下車時也是一個人亂晃。
偶爾接觸到珂雪的目光,也是笑了笑而已。
我只有一次和她們三人短暫共遊,那是在海邊的偶遇。
「西部的海像比薩,薄薄的。」李小姐說,「東部的海則像雙層漢堡,
感覺很厚實。禮嫣,妳說呢?」
「西部的海是輕音樂,東部的海是交響樂。」禮嫣笑著說。
「我覺得畫西部的海,要用水彩;東部的海最好以油畫呈現。」
珂雪說完後,看了看我。


『東海岸是岩岸,常可見奇岩怪石的鬼斧神工,卻極少淺灘。』我說,
『西海岸是沙岸,有明顯的海灘,潮間帶又寬又廣。』
我看著面前的海,接著說:『所以說東部的海和西部的海……』
「走了走了。」李小姐不等我說完,兩手分別拉著禮嫣和珂雪走開,
「這小子有病,在美麗的風景前面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楞在當地,過了一會,才朝她們的背影喊:
『喂!我還沒說完耶!』


上了車後,珂雪主動坐在我身旁,說:「你話還沒說完呢。」
『什麼話?』
「東部的海和西部的海。」
『西部的海岸很溫柔,每天送走愛人離開,又張開雙臂擁抱愛人回來。
所以西部的海,像常常離開卻眷戀愛情的人。』
「很傳神哦。」她笑了笑,「東部的海呢?」
『東部的海岸很驕傲,雙手交叉胸前,任憑海浪拍打,總是不為所動。
所以東部的海,像熱烈追求愛情且不屈不撓的人。』
「嗯。你的想像力很棒。」
『那妳呢?』我說。


「西部的海是親人,要用水彩來表達明亮、溫暖的感覺。而東部的海
是愛人,色彩不能稀釋,最好用油畫來表達濃烈與熱情。」
我聽到她又用了親人和愛人的比喻,不禁一楞。
「怎麼了?」她說,「說的不好嗎?」
『不。』我回過神,說:『比喻得太好了。』
「謝謝。」她笑了笑。


回程的路上,幾乎全車的人都在睡覺,珂雪、禮嫣也是。
我反而是睡不著。
試著閉上眼睛,但老覺得心裡有東西在翻滾,始終無法入眠。
乾脆又把小說稿子拿起來看,只看了幾頁,眼皮便覺得沉重。
不知道該慶幸我的小說可以讓人心情平靜?
還是該慚愧它會讓人看到睡著?


車子回到公司樓下,已經是晚上十點多的事。
彼此簡單道別以後,大家便做鳥獸散。小梁跑過來對禮嫣說:
「很晚了,女孩子獨自回家很危險。我送妳回去吧。」
「不用了。」禮嫣搖搖頭,「我爸爸已經叫人來接我了。」
「喔。」小梁顯得很失望。
「別失望。」李小姐拍拍小梁的肩,「你送我回去吧。」
「這……」小梁欲言又止。
「我也是獨自回家的女孩呀。」李小姐說。


一輛黑色的轎車接走禮嫣,李小姐拖著小梁一起走,
我和珂雪則往咖啡館的方向走。
走到咖啡館時,發現老闆站在門口。
『咦?』我看了看錶,『這時候你應該打烊了啊。』
「你管我。」老闆回了我一句後,接著說:「進來喝杯咖啡吧。」
珂雪轉頭問我:「好嗎?」
我只猶豫兩秒鐘,聽到老闆說:「不用付錢。」
我便朝珂雪點個頭,一起走進咖啡館。


我們還是坐在“已訂位”的那張桌子。
雖然是同一家咖啡館、同一個老闆、同一張桌子,
但窗外的景色已完全不同。
以往都是下午到剛入夜的時分在這裡喝咖啡,但現在卻是深夜。
少了窗外的明亮,少了她畫圖、我寫小說的樣子,
讓我覺得坐在椅子上的感覺有些陌生與不自然。


珂雪好像一直在想著某些事,然後露出一個奇怪的微笑。
『笑什麼?』我問。
她收起奇怪的微笑,改用正常的笑容,「你一定很喜歡她。」
『喜歡誰?』
「禮嫣呀。」
我突然覺得耳根發燙,有些困窘。


老闆端了咖啡過來,把咖啡放在桌子上,然後說:
「她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
『你又知道了。』
「上次你跟她一起來喝咖啡時,我就知道了。」
「你跟禮嫣一起來過?」珂雪睜大了眼睛。
『這個……』我覺得頭皮又麻又癢,用手抓了幾下,『那是因為……』
「嗯?」珂雪問。
『說來話長。』我說。


珂雪笑了笑,看我非常尷尬,也不再追問。喝了一口咖啡後,便問:
「說說禮嫣吧。」
『要說什麼?』
「說你為什麼喜歡她呀。」
『哪有。』我有些心虛。
「你別忘了,」珂雪笑了笑,「我看過你寫的小說。」
『真的要說嗎?』
「嗯。」她點點頭,「因為我想聽。」


『我第一次看到禮嫣,發現她很漂亮,沒多久,便覺得自己喜歡她。』
我喝了一口咖啡,接著說:『這樣會不會很膚淺?』
「膚淺?」珂雪問:「為什麼這樣說?」
『我還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只因為她長得漂亮便喜歡,這難道不
膚淺嗎?』
「如果喜歡美麗的東西就叫膚淺,那所有學藝術的人都很膚淺。」
『為什麼?』


「因為學藝術的人都在追求美呀。」她笑了笑,接著說:
「喜歡美麗的人、事、物是天性,不是膚淺。」
『是這樣嗎?』
「我們喜歡一幅畫的理由很單純,就是因為美。難道你是因為這幅畫
心地很好、個性善良、會孝順父母和報效國家才喜歡它嗎?」
她說完後,自己覺得好笑,便笑了起來。
「而且呀,喜歡美麗的畫的人,叫品味;而喜歡美麗外表的人,卻叫
膚淺。這樣講不公平吧。」
她還是笑著的,我也跟著笑了笑。


「有的畫雖然美,但就只是美而已,喜歡的感覺很簡單;但有的畫,
可以讓人有共鳴或是感受,那便是更深一層的喜歡了。」
『嗯。』我點點頭表示認同。
「如果禮嫣是一幅畫,你的感覺是什麼?」
『剛開始是單純的喜歡,後來我覺得可以聽到聲音。』
「然後呢?」
我仔細想了一下,『沒有然後了,就只是這樣而已。』


「那麼我呢?」
『妳?』
「嗯。如果我是一幅畫,你的感覺是什麼?」
雖然這個問題我已經有答案,但突然面對時,我卻無法直接了當回答。
而且這問題並不像吃飽了沒、天氣如何、現在幾點那麼單純。


「打烊了。」
老闆出現在我們桌旁,說了這一句。
『幹嘛突然說要打烊?』
「太晚回去不好。」老闆開始收拾桌上的杯盤。
『怎麼開始關心我了?』我問。
「我關心的人不是你。」老闆說。
珂雪笑了笑,收拾好東西,我陪她一起走出咖啡館。


我們慢慢走到她的車旁,我幫她把東西放好,她發動了車子。
『妳剛剛那個問題,我想……』
「沒關係。」她搖下車窗,「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訴我。」
然後她搖上車窗,揮了揮手,便開走了。
我還在猶豫該怎麼回答她時,她的車子已經被黑夜吞沒。


搭上最後一班捷運列車,我回到家。
客廳是一片黑暗,我猜大東大概不在,便直接回到房間。
洗個澡後,打開電腦,想把這兩天的進度寫進《亦恕與珂雪》裡。
只寫了幾分鐘,便呵欠連連。
關上電腦,直接撲到床上,沒多久便進入夢鄉。


早上醒來時,覺得精神很好,應該是昨晚睡了個飽覺。
出門上班時,還在地上撿到十塊錢,真是幸運。
一走進公司大門,看看牆上的鐘,剛好八點,臉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禮嫣也笑了笑,清清喉嚨,開始唱:


「親愛的海呀,你是不是有很多話要說?
為何你的傾訴,總是一波接一波?
不要認為你的洶湧,我無法感受;
我知道你激起的浪花朵朵,
是情人間的問候。
請看看我的心,已被你侵蝕與淘落。
但我是堅硬的岩石,只能選擇沉默。」


這首歌的旋律和歌詞我從未聽過,應該又是禮嫣自己作的歌。
「怎麼樣?」禮嫣問。
『很好聽,有一種澎湃的感覺。歌名叫?』
「我還沒命名呢。」
『這麼好聽的歌,怎麼可以沒有名字?』
「這樣呀……」她想了一下,「那麼,就叫海與岩吧。」
『海與岩?』我說,『嗯,不錯。』
「謝謝。」她笑了笑。


走到我辦公桌的路上,腦子裡還迴盪著這首歌。
禮嫣取名的方式跟我很像,我把小說叫:亦恕與珂雪;
她把歌名叫:海與岩。
看來我和她同樣都是不太會取名字的人。
不過,這首歌真的好聽。


今天老總召集大家開個會,他說景氣漸漸復甦,公司業務也開始成長。
要不了多久,便可以恢復正常上班,薪水也會恢復正常。
照理說,這是一個好消息,可是我聽到時的第一個反應卻是:
下班後還能跟珂雪喝杯咖啡嗎?


如果恢復正常下班,那麼下班時間是五點半,可是通常會拖到六點。
珂雪六點半要上班,六點十分左右就得離開咖啡館。
這樣豈不是我剛走到咖啡館時,珂雪正好要離開?
就像《鷹女》這部電影的情節:
男子白天是人、晚上是狼;女子白天是鷹,晚上是人。
兩人註定無法以人形相見,只能在短暫的日夜交替時分,匆匆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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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4 08:52:11 |只看該作者

回覆 #18 野戰步兵 的帖子

『太悲傷了。』
我不禁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你其實可以不必悲傷。」老總說。
『真的嗎?』
「你不要幹這個工作就可以了。」
我的思緒立刻回到會議現場,老總正瞪著我,我搔了搔頭,趕緊閉嘴。


如果公司的業務開始成長,那現在這種上班較為清閒的日子,
恐怕是此情可待成追憶了。
寫小說久了,好像忘了自己的工作,以為寫小說是生活的重心,
這實在不太應該。
話說回來,寫小說可以放棄,但要我放棄跟珂雪喝杯咖啡的機會,
那絕對是做不到的。
光是用想的,就覺得這是一件值得悲傷的事。


下班後,到咖啡館跟珂雪喝咖啡時,腦子裡還是在想這件事。
珂雪問我怎麼了?我跟她詳述老總開會時所說的話。
她說沒關係,還有禮拜六、禮拜天呀。
我想想也對,便不再自尋煩惱。


不過我又忘了要告訴珂雪:她是一幅會讓我心裡有所感受的畫。
而她也沒繼續問。
我想這樣也好,因為就像禮嫣所唱的:
我是堅硬的岩石,只能選擇沉默。


坐捷運回家的途中,我突然想到:我可以不必對珂雪明說啊。
我只要把對珂雪的感覺寫入《亦恕與珂雪》中,不就得了?
這樣珂雪看完小說後就會明白了。
想通了這點,我不禁在捷運列車上哈哈大笑。


回到家以後,又出現一個好消息:大東的劇本終於寫完了。
大東很興奮,找來了鷹男和蛇女,並讓小西下廚請大家吃飯。
小西在廚房忙碌時,大東在客廳講解劇本的結局。
他愈講愈得意,還站在沙發上彈來彈去,有些得意忘形。
『你平時沉穩得很,但如果碰到興奮的事,卻顯得太激動。』我說。
「是啊。」鷹男說,「這算是個缺點。」
「嗯。」蛇女也點點頭。
「獅子,已經是萬獸之王,總不能,因為牠不會飛,就說牠不好吧。」
小西從廚房說出這段深奧的話,我們三人的嘴巴同時被凍住;
大東也差點從沙發上跌下來。


吃飯時,原本氣氛很熱烈,但蛇女突然掉下眼淚。
你看過蛇在流淚嗎?或是說,能想像嗎?
所以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幹嘛哭?」鷹男問。
蛇女狼狽地擦拭眼淚,說:「我現在好醜好醜,所以不要跟我說話。」
「妳曾經漂亮過嗎?」鷹男說。
蛇女的臉色立刻由白變青,簡直比川劇中的“變臉”還迅速。


鷹男挨了三記重擊後,大東才問蛇女:「怎麼了?」
「沒事。」蛇女回答,「只是突然覺得悲傷。」
『喔?』我很好奇。
「我只要看見別人很幸福,就會為自己感到悲傷。」
蛇女說完後,看了大東與小西一眼。
「我倒是看見別人很悲傷,就會覺得自己很幸福。」鷹男說。
「你還想挨揍嗎?」蛇女說。
鷹男識趣地閉上嘴。


吃過飯後,大東與鷹男、蛇女在客廳討論,小西也在。
他們主要討論接下來的蛇女和鷹男的劇本。
我聽了一會,便回房間寫我的小說。
寫著寫著,就想到悲傷這種東西。
悲傷真是一種神奇的情緒,總會無聲無息、無時無刻、莫名其妙而來。


幸好我還是睡得很安穩,沒被這種情緒影響。
但隔天一早進了辦公室,便感到悲傷,因為已經過了八點一分。
我垂頭喪氣地往裡走時,聽到禮嫣說:「別忘了今晚的尾牙宴哦。」
『尾牙?』我停下腳步,很疑惑。
「昨天周總在開會時說的呀,今晚要吃尾牙。」
『是嗎?』
「你開會時一定不專心。」她笑了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天開會時一直在想著跟珂雪喝杯咖啡的問題,
所以根本不知道今晚有尾牙。
禮嫣跟我說了尾牙的時間地點,餐廳在公司附近的一家飯店內,
時間則是晚上七點。
這次公司聯合其他三家有業務往來的公司共同舉辦尾牙宴,
算起來大概會有20桌。


關於尾牙,我最大的興奮是對於摸彩的期待。
去年抽中蠶絲被,蓋起來柔柔軟軟的,後來還用它來形容珂雪的笑容。
今年會抽中什麼呢?
正在幻想是否會抽中第一特獎時,老總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
他跟我討論新接到的案子該如何進行,這一討論便是一整天。
五點過後,我開始坐立難安,但老總還沒停止的跡象。


到了六點,我終於忍不住說:『可以了吧。』
「可以什麼?」
『可以結束討論了吧。再討論下去就天荒地老了。』
「是日月無光吧。」
『知道就好。』
「嗯?」老總拉長了尾音。
我不敢再說話,只是呆坐著,並像蛇女一樣,不安分地扭動著腰。
「好吧。」老總看了我一眼,「明天再繼續吧。」


我立刻衝出老總的辦公室,整間公司的人都走光了。
氣喘吁吁跑到咖啡館,推開門,門把上的鈴鐺“噹噹”響個不停。
『我……』我雙手撐在桌上,上氣不接下氣。
「不用急。」珂雪微微一笑,「今晚我不用上班。」
『是嗎?』我坐了下來,『可是今晚公司要吃尾牙。』
「沒關係,我在這裡等你。」
『嗯。』
「那你去吧。」
『不。』我笑了笑,『先喝杯咖啡。』
珂雪也笑了起來。


喝完了咖啡,我直接走到飯店,很近,走快一點只要十分鐘。
進了餐廳,現場鬧烘烘的,好像所有的人同時高聲說話。
正四處張望想找個位子坐下時,看到李小姐向我招手,我走了過去。
「我幫你佔了個位子。」她拿起放在她右手邊椅子上的外套。
正準備坐下去,她又說:「我也幫禮嫣佔了一個。」
我看著她左手邊椅子上的皮包,領悟到今晚又得吃素。


禮嫣來了,一襲淺藍色的禮服,遠遠的在入口處發亮。
她緩緩走過來時,現場的音量分貝,大概減低了一半。
「今晚可以讓我穿更正式一點了吧。」
她指著衣服上的一些配件,對我笑了笑。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只是突然覺得自己穿的外套很破舊。


菜開始端上來了,我還沒看到小梁,心裡鬆了一口氣。
「嗨!」小梁出現在我背後,雙手搭著我雙肩,「想念我嗎?」
我右手一鬆,筷子掉了下來。
「我回去洗個澡、換件衣服,差點就趕不上了。」他坐了下來,
「禮嫣,妳今晚好漂亮喔。」
「謝謝。」禮嫣笑了笑。
李小姐用手肘推了推我,「你也說說讚美的話吧。」
我實在無法自然地稱讚禮嫣,只好對李小姐說:『妳今晚好強壯喔。』
「你找死呀!」我的腦袋挨了一記李小姐的右鉤拳。


台上不時喊出中獎號碼,我拿出摸彩券比對,總是擦身而過。
禮嫣突然站起身,拉了拉衣服下襬,拿起杯子說:
「謝謝各位同事這幾個月來的照顧,小妹以果汁代酒,敬大家一杯。」
李小姐偷偷告訴我:「這段話是我教她說的。」
小梁站起身,高舉杯子,「禮嫣是我們公司的榮耀,我們敬她一杯。」
我在心裡嘀咕:如果禮嫣是榮耀,那你就是恥辱了。
雖然不情願隨小梁舉杯,但看在禮嫣的份上,我還是乾了這杯。


摸彩的獎項愈來愈大,但中獎名額卻愈來愈少,我看著手中的摸彩券,
正緊張萬分時,台上突然傳來:「有請曹禮嫣小姐。」
我正納悶時,只見禮嫣站起身說:「該我上場了。」
她緩步走上台,現場安靜了三分之一;她坐在鋼琴前,現場又安靜了
三分之一;她掀開琴蓋,試彈了幾個音,最後的三分之一也安靜了。
然後響起一陣掌聲。


禮嫣彈了一首像流水般嘩啦啦的曲子。
我不知道她彈的是什麼曲子,但聽起來卻有嘩啦啦的感覺。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我竟然聯想到珂雪畫的那幅“嘩啦啦”的畫。
為什麼禮嫣彈的曲子會讓我一直聽到嘩啦啦呢?
我還沒得到答案,音樂便已結束。
現場響起熱烈的掌聲,還有一些人高聲叫著:安可。


禮嫣站起來,轉過身回個禮。
然後又坐下來,現場再度回復安靜。
她清了清喉嚨,調了調身旁的麥克風,開始邊彈邊唱:


「如何讓你聽見我,在你轉身之後。
我並非不開口,只是還不到時候。
每天一分鐘,我只為你而活;
最後一分鐘,你卻不能為我停留。
魔鬼啊,我願用最後的生命,換他片刻的回頭。」


禮嫣第一次唱歌給我聽時,就是唱這首,當時我整個人楞住。
現在也是。
後來她因為約定的關係,前後唱過約20首歌,但這首歌卻不再唱。
我記得第一次聽到時,覺得這首歌的旋律很優美,雖然帶點悲傷,
但那種悲傷只像是冰淇淋上的櫻桃,並不會影響冰淇淋的味道。


可是我現在卻聽見一種悲傷的聲音。
這種聲音不是來自旋律、也不是來自歌聲,而是來自演唱者。
也就是說,禮嫣唱歌的神情讓我聽到悲傷的聲音。
就像是會讓我聽到聲音的畫一樣。


禮嫣唱完了,全場響起更熱烈的掌聲,但我忘了拍手。
我怎能為悲傷的聲音拍手呢?
即使全場在禮嫣的手指離開琴鍵、歌聲停止時,響起如雷的掌聲,
我仍然可以聽到悲傷的聲音。
它根本不能被掌聲抵銷,也無法被掩蓋。


禮嫣回到座位,我發覺她臉上沒有淚痕,神色自若。
但我耳際還殘留一些悲傷的聲音。
我覺得我無法再看著她,起碼現在不能。而她似乎也有類似的心情。
於是我們的目光便像同性相斥的兩塊磁鐵,一接近便同時彈開。


尾牙宴結束了,我沒抽中任何獎項,算是一種小小的悲傷。
走出飯店時,遠遠看見禮嫣的藍色身影,我遲疑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一起走走吧。」禮嫣說。
『嗯。』我點點頭。
然後我四處張望,很怕小梁突然出現。
「你放心。」她說,「玉姍又拉著小梁送她回去了。」
『李小姐真是個好人。』我笑了笑。


我們並肩走了幾步,禮嫣說:「想聽我的故事嗎?」
『好啊。』
「我是家中的獨生女,從小父親就寵我,長這麼大,沒罵過我半句。」
我沒接話,只是簡短嗯了一聲,算是表達聆聽者最基本的禮貌。
「我像是溫室中的花朵,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雨和風。」
『其實不知道比較好。』
我笑了笑,禮嫣也微微一笑。


「我學的是音樂,雖然學得不好,卻依然熱愛。」
『您太客氣了。』
「後來我發覺,我的音樂少了一種……」她似乎在想適合的形容詞,
「一種像是生命力的東西。」
『嗯?』
「就像關在籠子裡的鳥,即使歌聲依然悅耳,但總覺得少了點聲音。」
『什麼聲音?』


「用力拍動翅膀的聲音。」她說,「或者說,飛過山谷的回音。」
『喔。』
「我就像那隻籠子裡的鳥,但我想飛出籠子,用力拍動翅膀。」
『嗯。』
「所以我想走入人群,試著自己一個人生活。」
『妳父親會反對吧?』
「嗯。」她笑了笑,「不過他最後還是屈服在我的堅持之下。」
『妳父親畢竟還是疼妳。』


「可是他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只有一年。」
『一年?』
「我只能在外生活一年。」
『喔。』


「我剛開始是到百貨公司當播音員。」她清了清喉嚨,然後說:
「來賓曹禮嫣小姐,請到一樓服務台,有朋友找您。」
我笑了笑,突然想到以前逛百貨公司時,搞不好聽過她的聲音。
「後來到周叔叔這裡上班。」
『周叔叔?』
「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她微微一笑,「在公司我叫他周總,下班後
自然就改叫周叔叔了。我今晚能上台唱歌,也是周叔叔幫的忙。」
『原來如此。』我又笑了笑。


「我的故事講完了。」她停下腳步。
『妳的故事好像小說。』我也停下腳步。
「是嗎?」
『嗯。』
我們駐足良久,彼此都沒有移動的意思。


「自從在外生活以後,雖然日子過得比較苦,但收穫和體驗都很多。」
她嘆口氣,「我其實是很捨不得的。」
『捨不得什麼?』
「今天是一年之約到期的日子。」
我喉嚨突然哽住,說不出話來。


「謝謝你這幾個月來的照顧。」
我還是說不出話來,連客套話也沒出口。
「今晚我唱的歌,好聽嗎?」
我點個頭。
「我特地唱給你聽的。」她淡淡地笑了笑,然後說:
「那你可以再說一個故事給我聽嗎?」
我用力咳了幾聲,終於可以說聲:『好。』
「謝謝。」她說。


『從前有個學科學的男孩,很喜歡公司裡的一個女孩,每天都會期待
多看她一眼。但一開始,女孩不喜歡他,沒多久女孩發現是她誤會
男孩,便不再討厭他。男孩為了討女孩歡心,會說故事給女孩聽,
也會做些傻事。後來女孩要離開公司了,男孩的心裡很悲傷。』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故事結束了。』
「你以前都可以讓我然後的。」
『以前說的,是虛構的故事;現在說的,是真實的故事。虛構的故事
可以一直然後下去;但真實的故事,沒有然後。』
「男孩還是可以跟女孩在一起的。」禮嫣說。
『妳覺得可能嗎?』我反問她。
她沒回答。但其實沒回答就是一種回答。


『妳知道為什麼男孩跟女孩無法在一起嗎?』我又問。
「為什麼?」
『因為男孩和女孩都在現實中生活,並不是存活在小說裡。』
「這個結局不好。」
『不是故事的結局不夠好,而是我們對故事的要求太多。』
禮嫣聽完後沉默了很久,我也跟著沉默。


「我想再玩一次第一個字的遊戲。」禮嫣打破了沉默。
『好。』我點點頭。


「今天我要走了。」
『今。』
「不會再回來了。」
『不。』
「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有。』
「我喜歡的人是誰?」
『我。』


「接我的車子來了。」
『嗯。』
「再見。」
禮嫣說完後,打開車門,回過頭,終於掉下眼淚。


黑色的轎車迅速消失在黑夜裡。
我沒聽見車聲,只聽見悲傷的聲音。
我試著開口說話,但總是說不出話來。
即使由喉間發出的嗯嗯啊啊聲,我聽起來,也很悲傷。


悲傷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縈繞,趕也趕不走。
雖然想摀住耳朵,但又想到這是禮嫣最後的聲音,手舉到一半便放棄。
不知道站了多久,終於咬著牙,用力摀住耳朵。
過了一陣子,手緩緩放開,悲傷的聲音已經變小,漸漸聽不到了。


看了看四周,才發覺我和禮嫣一直站在那家咖啡館的對面!
突然想起珂雪還在咖啡館內等我,我立刻衝過馬路。
用力推開咖啡館的門,卻沒看見珂雪。
只見老闆冷冷地看著我。


「她走了。」老闆說。
『啊?』
我終於可以正常發音。
「她留了個東西給你。」
老闆說完後,便遞給我一張畫。


畫裡只有一個女孩子,臉上沒有表情。
而她的右手,正拿著筆,在臉頰上畫了幾滴眼淚。
我完全沒聽見任何聲音,只覺得胸口有股力道在拉扯,很痛。
試著調勻呼吸,但氧氣始終不夠。
凝視這張畫愈久,女孩臉上的淚水便愈多,
我彷彿快要被這些淚水所淹沒。


我知道這張畫的名字了。
它一定就叫做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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