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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痞子蔡] 亦恕與珂雪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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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4 08:44:4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風】



我踩著一地秋葉,走進咖啡館。
正想往靠牆的座位走去時,聽見有人說話。
「先生,可以請你抬起腳嗎?」
我停下腳步,循著聲音方向,看到一個女孩坐在落地窗邊。
她坐直身子,視線朝向我,午後的陽光將她的左臉著上一層淡淡的白。


『妳跟我說話嗎?』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是的。」她說,「麻煩你。」
『哪一隻腳?』
「左腳。」
我雖然納悶,還是抬起左腳。


「不是這樣的,我想看鞋底。」她說。
我旋轉小腿,將鞋底朝向她,身體因此有些搖晃,我努力維持平衡。
她凝視我的鞋底,嘴裡輕咬著筆,陷入沉思。
我低頭看了看,發現有一片落葉黏在鞋底。


「好了。」她給了一個溫柔的笑,「謝謝你。」
我撕下落葉,放下左腳,說:『要還妳嗎?』
「不用。」她搖搖頭,「那不屬於我。」
我繼續往前走,在靠牆的座位坐下來,隨手將落葉擱在桌上。
老闆走過來,我接住他手中的Menu,點了杯咖啡。


我拿起那片落葉,反覆細看,發現落葉背面沾著黃黃的東西,
痕跡形狀很像人的側面。
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我不禁將臉略往左轉,偷偷注意那個女孩。
她正拿起筆,在一本簿子上塗塗抹抹。
好像是寫,又像是畫。
動作迅速而俐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這已經是我第八或第九次看到她。
有時我比她早到,會看到她直接走向靠落地窗的第二桌,
拿開桌上「已訂位」的牌子,將帶來的簿子擱在桌上,緩緩坐下。
然後身體前傾,臉再往左轉,看著窗外。


她的視線總是朝向窗外,連端起咖啡杯喝咖啡時,視線依然沒變。
一般人凝視某處久了,下巴應該會痠,
所以會用手掌托著腮或支起下巴。
但她從沒有這些動作,我懷疑是她下巴的肌肉特別好。
或許這就是很多愛情小說中形容的男主角模樣——具有堅毅的下巴。
我以前怎麼也想不通下巴跟堅毅有關,沒想到終於可以百聞不如一見。


老闆剛好將咖啡放在我面前,並看了我一眼。
我有些不好意思,趕緊從女孩身上移開視線。
打開公事包,拿出筆和一張白紙,放在桌上。
因為我沒有堅毅的下巴,所以我左手托著腮,右手手指頭轉動著筆,
構思該如何下筆。


突然“砰”的一聲,我撐在桌上的左手肘跟著一滑,我嚇了一跳。
原來是那個女孩衝撞到我的桌角,使桌子順時針轉了10度左右,
而桌上的咖啡杯和湯匙也因碰撞而鏗鏗鏘鏘。
她卻只是轉頭看我一眼,並沒有停下腳步,又迅速轉身離去。
拉開店門時,門把上掛著的三個小鈴鐺,緊張地搖晃,互相碰撞。
“噹噹”的聲音,不絕於耳。


我的視線跟在她身後,感覺她好像在草原上被獅子追逐的羚羊。
她停在亮著紅燈的斑馬線上,眼睛緊盯著馬路對面,顯得焦急而不安。
綠燈亮了以後,她快步向前,衝到馬路對面,再往右跑了七八步。
然後迅速鑽進停在路旁的一輛紅色車子。
車子動了,她開走了。


我收回目光,回到咖啡館內。
現在只有我和老闆兩個人,但他並沒有因為好奇而停下手邊的動作。
甚至連桌子的“砰”、咖啡杯和湯匙的“鏗鏘”、鈴鐺的“噹噹”,
他都置若罔聞。
太冷靜了,非常適合當武俠小說中大俠的原型。
相較於他,我顯得大驚小怪,不禁啞然失笑。


目光再回到桌上的白紙時,看到白紙的左下方有一滴暈開的咖啡。
拿起筆,在咖啡滴外圍,連續畫了好幾圈同心圓。
圈愈畫愈大,使圖形看起來像是一個射箭的靶,靶心是咖啡。
再畫了幾枝箭,由右上方射過來。
為了強調箭勢來得又快又猛,在每枝箭的後面,用力畫了幾條線,
同時嘴裡也發出“咻咻”的配樂。


這是我畫圖時的壞習慣。
小時候上美術課時,老師曾說:
「厲害的畫家,畫風時,會讓人聽到“呼呼”的聲音;
畫雨時,會讓人聽到“嘩啦啦”的聲音;
而畫閃電時,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摀住耳朵。」


為了讓同學們稱讚我是厲害的畫家,又怕他們的耳朵不好,
聽不到我的“畫”,於是我在畫畫時,嘴裡總會做些音效。
久而久之,就習慣了。
於是我畫狗時會汪汪,畫貓時會喵喵,畫鳥時會咕咕咕。
那時我天真地以為,我會成為一個很厲害的畫家。


直到有次老師叫我們畫“我的母親”時,
我的嘴裡很自然地喊出:『死囝仔!不讀書還看什麼電視!』
結果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老師走下講台來到我身邊,看了我的畫一眼後,說:
「孩子,畫畫這東西是講天分的,不要太強求。」
我才知道,我不是當畫家的料。


扯遠了。
把視線拉離畫滿箭的白紙,移到旁邊的深色咖啡杯。
再移到深色的桌子、深色的椅子、坐在椅子上穿深色襯衫的我。
然後抬起頭,看著深色的吧台內正在煮咖啡的老闆。
我的思緒終於又回到這家咖啡館。


自從不想當畫家後,我就不太會分辨顏色。
只要比棕色髒一點、比紫色暗一點、比黑色淺一點,
對我而言,就叫深色。
我的個性是如果不能把一件事做到最好,那就乾脆擺爛。


但現在不是擺爛的時候。
我得想出一男一女的名字,來代表故事中的男女主角。
雖說名字只是方便稱呼而已,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本身;
但我還是希望能在故事開始前,給主角們適合的名字以表示尊重。
我的個性是如果不想把一件事擺爛,那就要做到最好。


所以,該叫什麼呢?
我抓了抓頭,又把視線回到白紙,咖啡滴已經乾掉了。
仔細一看,痕跡的形狀還滿像人的側面。
正想與那片落葉上的痕跡形狀相比對時,
左前方突然傳來一陣細微卻清脆的“噹噹”聲。
我反射似地抬起頭,朝向聲音傳來的位置。
那個女孩推開店門,又走進來。


「嗨,真對不起。」她說。
我抬起頭看著她,一臉疑惑。
她站在我的桌旁,指了指略微歪掉的桌子,然後用雙手將它轉正。
『沒關係。』
桌子又不是我的,妳如果撞壞桌子(或是妳的骨頭),也與我無關。


「咦?你也畫畫嗎?」她歪著頭,注視著桌上那張白紙。
『隨手塗鴉而已。』我有點不好意思。
「嗯……」她似乎很仔細研究這張“畫”,端詳了一會後,說:
「我可以坐下嗎?」
『喔?』我楞了一下,『請坐。』
「站著看圖很累。」她微微一笑,坐了下來,在我斜對面的椅子。
她拿起白紙,靠近眼前,然後就不動了。


「你一定不是學畫畫的。」
等了幾分鐘後,她終於開口說話,但眼睛沒離開白紙。
我感覺被小小嘲笑了一下,臉上一紅。


「這張圖幾乎沒有畫畫的感覺,只是由很多雜亂的線條組成而已。」
『喔。』我含糊地應一聲。
「而且也沒有半點繪畫技巧。」
是啊是啊,我又不懂畫畫。
「構圖很糟,完全沒有主題。」
是怎樣!不可以嗎?
「畫畫怎能這樣呢?」她搖搖頭,「唉,可惜了這張白紙。」
還沒說夠嗎?小姐。


我把公事包的拉鍊拉上,左手提起公事包,打算起身走人。
「你剛剛的思緒一定很亂。」
她沒有察覺到我的動作,仍然看著白紙。
『嗯,我剛剛在想事情。』
我有點佩服她的敏銳,便回答她。
「你一定還沒想出答案吧?」
『沒錯。妳怎麼知道?』
「因為這張圖雖然畫了很多枝箭,卻沒有一枝箭插在靶心上。」
她的眼睛終於離開白紙,看了我一眼。


我鬆開提著公事包的左手,也看了看她。
「你學的東西是科學吧?」她把白紙放在桌上,問我。
『我學的是工程,應該可以算是科學吧。』
「嗯。我果然沒猜錯。」
『為什麼這麼猜?』
「你看,」她指著白紙上很多同心圓所構成的靶,說:
「這些圓形的感覺不是畫,而是一種單純的幾何圖形。」
她移動手指,指著幾枝箭,「還有這些菱形的箭頭也是。」


我順著她的手指,看了看那些圖形,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你應該很習慣常畫些三角形、方形、圓形之類的東西。」
她看了看我,然後點點頭,透露出一股自信。
「但是這些圖形並沒有表達出你的“感覺”,它們只是幫助你了解或
思考東西時的工具而已。這好像是學科學的人常會有的習慣。」
『喔。』
我再仔細看著白紙,覺得她說得好像有點道理。


「不過這些線條我不太懂。」她指著箭後面的線,又說:
「這些線條很有力道,是整張圖最有趣的地方。但是,代表什麼呢?」
『妳猜猜看啊。』我不好意思告訴她,那是“咻咻”的聲音。
「我猜不出來。只是好像可以聽到羽箭破空的聲音。」
『真的嗎?』我突然有點激動。
老師,你騙我!我應該有天分成為畫家的。


「怎麼了?」她似乎很好奇。
『沒事。妳能聽到聲音真好。』
雖然我還是不太相信她真能聽到咻咻的聲音,
但我已經開始覺得這個女孩很可愛。
我的個性是只要女孩子相信我,就會覺得她可愛。


「可以借我一張白紙嗎?」她笑了笑,「我想畫畫。」
我立刻從公事包拿出一張紙給她。
她起身到她的桌子上拿鉛筆,再回到我的斜對面坐著。
然後她低下頭,很專心地畫圖,不再說話。
我發覺當她開始專注時,她周遭的空氣便散發一種寧靜的味道。
彷彿所有的聲音都睡著了。


咖啡館內變得很安靜,只聽見鉛筆磨擦白紙時,
發出細細碎碎的窸窸窣窣聲。
偶爾夾雜著她用手指或手掌暈開鉛筆線條的聲音。
於是我靜靜地看著她作畫,不想發出聲音以免干擾她。


「好了。」
她放下筆,抬起頭說。
『可以讓我看嗎?』我問。
「當然可以。」她將白紙轉了180度,輕輕推到我面前,「請指教。」
『不敢當。我不懂畫,只是想看看。』
「畫是一種美,不是用來懂的,而是用來欣賞的。」
我覺得這句話有點哲學味道,隱隱含著一層道理。
我的個性是只要覺得女孩子可愛,就會相信她的話有道理。


這張鉛筆畫的構圖很簡單。
左邊有一個正在行走的男子,沿路上有幾棵樹,三片落葉在空中飛舞。
男子的頭髮略顯凌亂,左腳下踩了片落葉。
天空畫了幾條弧線,還有用手暈開鉛筆線條的痕跡。
凝視一會後,我感到一絲涼意,那是剛剛走進這家咖啡館前,
在路上被秋風拂過臉龐的感覺。
我不禁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怎麼了?」她問。
『沒什麼。』我張開眼睛,『感覺有股涼意。』
「涼?」
『是啊。好像涼風吹過。』
「真的嗎?」她好像也有點激動。
『怎麼了?』這次輪到我好奇了。


「以前教我畫畫的老師曾說過……」她的聲音帶點興奮,
「厲害的畫家,畫風時,會讓人感覺一股被風吹過的涼意;
畫雨時,會讓人覺得好像淋了雨,全身溼答答的;
而畫閃電時,會讓人瞬間全身發麻,好像被電到一樣。」


啊?怎麼跟我老師說的不一樣?
我老師說的厲害畫家和她老師說的厲害畫家,哪一種比較厲害呢?
或者說,我的老師和她的老師,到底誰說得對?


「我可以聽到“呼呼”的聲音。」
老闆突然出現在我們旁邊,說了一句。
我和她同時轉過頭去,發現他也在看圖。
正想問他為什麼可以聽到風聲時,她卻先開口問:
「喜歡嗎?」
「嗯。」老闆點點頭,「5杯。」
「7杯如何?」她說。
「那就6杯吧。」老闆說。
「OK。」她也點點頭。
然後老闆便拿起那張圖,走回吧台。


『這……』我一時語塞。
因為我不知道該問他或她?也不知道要先問什麼問題?
她又將目光放在那張萬箭穿心圖,我頓時覺得很糗。
『這張是隨便畫的,見不得人。』我趕緊把圖收進公事包裡。
「不會呀。圖畫有時跟親人或愛人一樣,即使再怎麼不起眼,總是會
讓某些人有特別的感覺。」
『嗯?』


「比方說,像你長這樣……」
『請問,』我打斷她的話,『“長這樣”是什麼意思?』
「這是比喻而已。」她笑了笑,「也就是說,在別人眼中,你很平凡;
但你的親人或愛人看到你,就會比一般人多了很多特別的感覺。」
『喔。』我將萬箭穿心圖拿出,『所以妳是這張圖的親人?』
「可能吧。」她又笑了笑,「對我的畫而言,你也是親人呀。」


她笑聲未歇,瞥見桌上那片落葉,將它拿起後說:
「我剛剛正傷腦筋該如何畫葉子的一生呢。」
『是嗎?』
「有的葉子是乾枯後掉落;但有的會被風吹落,讓風幫它畫出生命中
最後的軌跡。」
『喔。』我開始聽不懂了。
「我很好奇,如果葉子最後的歸宿是鞋底的話,它會有怎樣的感慨。」
『大概會覺得是命運的安排吧。』
「不。」她笑得很開心,「是命運的捉弄。」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片落葉,還有上面的痕跡。


「你常來這裡嗎?」她又問我。
『兩、三天來一次吧,已經來了八、九次。我每次來都會看到妳。』
「是嗎?」她拿起筆,輕輕咬著,似乎正在努力回想。
「真抱歉。」她搖搖頭,「我不記得看過你。」
『沒關係。在高速公路上奔馳的人,通常不會看到路旁的螞蟻。』


她笑了一下,拿下咬在口中的筆,說: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不太會認人的臉。」
她右手拿著筆,朝向我的胸口,在空中揮灑幾筆。
『妳在做什麼?』
「試著記住你。」她笑了笑。
我下意識低頭看了看,並沒有發現胸前有任何異樣。


「對了,你以後還會常來這裡嗎?」
『應該會吧。』
「怎麼回答得不乾脆呢?絲毫沒有學科學的人應該有的霸氣。」
『好。我會常來。』我問她:『那妳呢?會不會常來這裡?』
「應該會吧。」
『妳也回答得不乾脆喔。』
「我不需要霸氣呀。」她笑了笑,「我是學藝術的,請指教。」


她回到她的座位,收拾起她的簿子和畫筆,神情顯得極為輕鬆。
經過我身旁時,她說:「我先走了。」
『嗯。』
她要拉開店門走出去時,轉過頭朝我揮揮手說:
「Bye-Bye,學科學的人。」
我也朝她點點頭表示回應。


門把上鈴鐺的噹噹聲快要停止時,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她是學藝術的,我是學科學的。
藝術?科學?
我終於想到合適的名字了。


拿起筆,在我的萬箭穿心圖上再畫一枝箭,直接命中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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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4 08:45:18 |只看該作者
【迷糊】



我決定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分別叫做亦恕與珂雪。
亦恕是學科學的;珂雪是學藝術的。


那麼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點和場景呢?
就選在剛剛那家咖啡館吧。
邂逅的時間是秋天午後,屋外有柔柔的風,路旁的樹偶爾灑下落葉。
在第三片落葉剛離開樹枝時,珂雪拿起畫筆,開始在咖啡館內作畫。
而亦恕則在第三片落葉落地的瞬間,踩著第三片落葉,走進咖啡館。
珂雪為了畫沾在亦恕鞋底的葉子,於是她們開始第一次交談。


就先到這裡吧,我也要回去了。
這是我三天來最大的進度,真該感謝那個學藝術的女孩。
拿起桌上的帳單,走到吧台結帳。
結完帳後,我突然想起剛剛那個女孩沒有付帳!
我是否要提醒老闆這件事?畢竟喝咖啡要付錢乃是真理。
可是她給了我靈感,我算是欠了她人情,應該讓她省下咖啡錢。


我是學科學的人,當真理與人情發生衝突時,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她沒付錢。』我指著那個女孩離去的方向。
我的個性是非常直接,不喜歡顧左右而言他。
「你想幫她付錢嗎?」
老闆的聲音低沉又乾澀,好像把聲音含在喉嚨一樣。
『今天的咖啡真好喝。』
我的個性是如果不想直接面對問題,就會顧左右而言他。


走出咖啡館,穿過馬路,將自己的身影融入捷運站的人潮。
自從試著開始寫東西後,我很努力地觀察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四季的天空變化、屋外灑進的陽光顏色、樹木的搖曳方向和幅度、
便利商店員工的笑容、等紅綠燈的人的表情、擦身而過的人的背影……
但我就是不會在捷運站內看人。
因為我老覺得在捷運站內移動的人,很像一個個罐頭。
每個人都把自己包得好好的,外表雖然不同,但還是罐頭。
罐頭內的東西雖然有差異,但我的眼睛又不是開罐器,
怎會知道裡面是什麼?
所以乾脆閉上眼睛,擺爛不看。
我說過了,我的個性是如果不能把一件事做到最好,那就乾脆擺爛。


下了車,回到我住的公寓。
剛在客廳的沙發坐下時,發現前面的矮桌上放了一疊紙。
第一張紙上寫著:「荒地有情夫」。
這應該是我室友大東寫的劇本綱要。
我覺得劇名很曖昧,忍不住拿起來翻了幾頁。


正琢磨著為什麼要叫做荒地有情夫時,大東正好回來。
『喂,你怎麼取這種名字?』我問他。
他看了看我手上的紙,說:「名字很俗,是吧?」
『俗?』我很納悶,『這名字不叫俗,只是有點限制級。』
「限制級?」
大東似乎也很納悶,走到我身旁坐下,我把那疊紙還給他。
「荒地有情天。」他唸出來,然後問:「這名字哪裡限制級?」
『啊?』我很驚訝,『不是荒地有情夫嗎?』
「夫你個大頭!」他站起身大聲說:「荒地有情天啦!」


我不好意思地陪個笑臉。
其實這不能全怪我,大東寫的“天”字稍稍出了頭,
看起來也像“夫”。
不過在這方面,我倒是滿迷糊的,從小就是。
例如童話故事《賣火柴的小女孩》,我老是唸成《賣女孩的小火柴》。
我的個性有時跟穿襪子一樣,根本分不清左與右。


「你的小說進展如何?」
大東把荒地有情天放下,轉頭問我。
『剛想好主角的名字以及一開始的邂逅而已。』
「太慢了。」他搖搖頭,「我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已經開始接吻了。」
『你又不用上班。』我不太服氣,『可是我要上班啊,當然寫不快。』
「上班?」他一臉不以為然,「你上班時大概都在偷看女同事吧。」
『你……』我臉頰發燙,說不出話來。
我的個性是如果被別人說中了糗事,就會開始結巴。


「對了,我女朋友晚一點會過來找我。」
『咦?她不是不理你了嗎?』
「哪有。我們只是發生一些小誤會而已。」
『我知道了。你一定又跟她下跪道歉了吧。』我賊兮兮地笑著,
『男兒膝下有黃金是真理,女朋友代表愛情;你跟我不一樣,當真理
與愛情發生衝突時,你會站在愛情那一邊。』
「你……」大東也開始口吃。
我的個性是如果開始說別人的糗事,就會口若懸河。


我再嘿嘿兩聲,就拿起公事包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個房間沒啥了不起的,只是床上會特別凌亂。
因為我不想讓自己有事沒事便躺在床上睡覺。
我的個性是如果不想讓自己死於安樂的話,就會想辦法生於憂患。


打開電腦,整理一下思緒後,便開始在鍵盤上敲字。
我寫得算順,不過由於打字慢,還是花了不少時間。
寫完要存檔時,想了幾分鐘還是想不到適合的檔名,
只好暫時先把檔名叫做:亦恕與珂雪。
看了看錶,已經很晚了,但大東的女朋友還沒來,所以我還不能睡。
說來奇怪,別人都是女友要來時,把室友趕出去;
可是大東卻是堅持要我在場。


大東雖說是我室友,但其實是我房東,這屋子是他父母留給他的。
他是戲劇系畢業,當完兵後,在廣告公司待了兩年。
但我剛搬進來時,他已經離開廣告公司好幾年。
這幾年他作些廣告文案和寫些劇本過日子,一直待在家裡工作。


我伸個懶腰,覺得有些累,走出房門跟大東說我要先睡了。
「你睡客廳好不好?」
『有房間不睡,睡客廳幹嘛?』
「你睡客廳的話,我可以唱歌或說故事哄你睡。」
『你有病啊!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拜託啦!」大東的語氣近乎懇求,「你在的話,她比較不會罵我。」
『我在客廳睡的話,她還是可以罵你啊。』
「不會的,她會怕吵醒你。」
『那我還是可以回房間睡啊。』
「不行啦。你房間隔音太好了,外面發生凶殺案也吵不醒你。」


『要我睡客廳可以,不過我要抵一天的房租。』
「好,沒問題。」
『而且我醒來時,要看到我的早餐。』
「你別得寸進尺喔。」
『那我回房睡了。』
「你早餐的飲料要牛奶還是豆漿?」
『豆漿好了。』我走回房間拿出枕頭和棉被,躺在沙發上說:
『燒餅上的芝麻,黑的要比白的多;油條要酥脆,不要太軟。』
「是。」
『跪安吧。』
「混蛋。」大東罵了一聲。
我的個性是如果開始捉弄人,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我一覺到天亮,夢裡並沒有聽見大東被罵,醒來後只看到我的早餐。
漱洗完後,我開始找襪子。
對於襪子這東西,我始終是迷迷糊糊的,常常找不到另一隻。
後來乾脆所有的襪子都買深色無花紋的,只要湊兩隻穿即可。
雖然深色有很多種,但幸好色差都不大,不易被發覺。
不過即使襪子看起來都一樣,我卻開始分不清哪些是該洗的?
哪些是剛洗完的?


穿上兩隻襪子,再穿好鞋,卻發現身上穿的是短褲。
只好再脫掉鞋子、脫短褲、換長褲、穿鞋子。
通常要出門前,我一定會提醒自己要細心,不要遺落東西沒帶。
但還是常會忘了某樣東西。
今天還好,忘了帶的只是早餐而已。


其實我上班的地方,剛好在那家咖啡館附近。
以前每次下班經過咖啡館時,都會學大禹,過門而不入。
直到我的下班時間從五點半提早到四點半,我才偶爾進去喝咖啡。
因為公司狀況不太好,但老總又不希望裁員而造孽,
所以從上個月開始,我們每天少上點班,但月薪也少了幾千塊。


為了彌補這失去的薪水,我開始幫大東工作。
但我能做的有限,除了幫他處理一些雜務外,
頂多在他腸枯思竭時,幫他想想廣告文案或是廣告的slogan。
像護膚中心的「人盡可膚」、面膜廣告的「人盡可敷」。
有次廣告公司要找個暢銷作家拍洗髮精廣告,我還跟他建議:
「我就是用這種洗髮精洗頭,愈洗愈有靈感」這個文案。
不過大多數情況下,大東都沒有採用我的建議。
雖然如此,他還是會依據我的貢獻程度,酌量抵銷掉幾天的房租。


最近大東接了一個電視台的編劇工作,每天忙著寫劇本。
他們那個編劇團隊常常要開會,開會的時間也不一定。
一來我不會編劇;二來時間上不能配合,原本是幫不上忙的。
不過有一天我跟他坐在客廳看足球賽時,他問我:
「籃球、棒球、網球等等都是一個顏色,為什麼足球卻是黑白相間?」
『喔。』我隨口說:『足球本來是白色的,但因為老是被人踢來踢去,
久而久之被踢成瘀青,所以才會變成黑一塊白一塊。』
他轉頭看著我,打量一會後,說:「你有天分喔。」
『什麼天分?』我也看著他,『踢足球嗎?我太老了。』
「不。」他說:「你的想像力不錯,應該有寫小說的天分。」
『是嗎?』


「嗯。小說的英文叫fiction,原本就有想像的意思。」
大東拍拍我肩膀:「怎麼樣?要不要寫寫看?」
『可是我沒寫過小說。』我跟他搖搖頭。
「誰學過搶銀行?但第一次搶銀行的人,還是可以搶到錢啊。」
『這比喻好怪。』
「別管這比喻了,反正寫小說像吃香菇肉羹一樣簡單。而且如果寫得
好的話,也許可以賺到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房租喔。」
『真的嗎?』我想了一下,『那倒可以考慮看看。』
「不必考慮了,就寫吧。」大東說,「不過小說的主題必須是愛情。」


『愛情?』我搖搖頭,『我沒什麼經驗,怎麼寫?』
「寫推理小說的作者殺過人嗎?寫武俠小說的作者是武功高手嗎?」
大東笑了笑,「所以寫愛情小說的人,幹嘛要有豐富的愛情經驗?」
『說得也是。』我也笑了笑。
「你寫完後,我再改編成劇本,說不定有機會拍成電視。」
『聽起來好像不錯。』我還是有些猶豫。
「當然不錯啊,而且女孩子容易對寫小說的人產生好感呢。」
『好吧。我試試看。』
我的個性是如果舉棋不定,就會讓女孩子幫我下棋。


我畢竟是學科學的人,遇到問題時的第一個反應便是收集資料。
我到租書店租了很多小說來看,試著研究小說這種東西。
小說跟我以前寫的研究報告差異好大,充斥大量的形容詞和副詞。
像什麼「剛強的騎士堅毅的外表中有著冷峻的嘴唇」,好多形容喔。
而且如果把所有的形容詞重新排列組合,
改成「冷峻的騎士剛強的外表中有著堅毅的嘴唇」,
和「堅毅的騎士冷峻的外表中有著剛強的嘴唇」,好像也不會差太多。
我還看過「堅定的騎士堅強的外表中有著堅忍的個性和堅毅的神情」,
這種一路堅到底的形容詞。


連續看了幾天的小說後,我便決定放棄這項研究的工程。
因為我很害怕在耳濡目染下,我會把「我在海邊等妳來」這句話,
說成「我默默的在靜靜的海邊悄悄的等著妳輕輕的來」。
於是我只好試著去那家咖啡館找尋靈感,動筆寫小說。
只可惜我沒經驗,光想主角的名字就花了三天。
要不是那個學藝術女孩的出現,我可能還在咖啡館內畫飛箭。


想到小說已經有了開頭,我邊走邊晃著公事包,心情很輕鬆。
走進公司大門,第一眼便看到總機小姐,她正接電話,沒有理我。
總機小姐姓曹,長得甜美可愛,很受公司男同事歡迎。
當老總開始減薪時,因為她要繼續待著,所以我決定留下。
我甚至覺得公司裡沒有一個男生遞辭呈的最大原因,也是因為她。
我的個性是如果自覺做了傻事,就會覺得別人也跟我一樣笨。


從她第一天上班開始,她就很吸引我,我也很想更接近她。
雖然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不過每天碰面總會打招呼點頭微笑。
但沒多久我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又是迷糊造成的。
那時她剛拿到公司給的名牌,把它掛在胸口。
我跟她打招呼時,看了一眼她的名牌,然後唸出:
『曹禮媽。』


我正覺得這三個字唸起來的音好像常聽到時,只見她收起笑容,
瞪了我一眼。
我搞不清楚狀況,摸著鼻子狼狽地回到我的辦公桌。
後來我才搞清楚,她的名字是曹禮嫣,不是曹禮媽。
我很想跟她解釋這只是我的迷糊而已,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成分,
可是每次看見她時,我就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連續幾天她對我不理不睬也不跟我說半句話後,
我終於鼓起勇氣對她說:『曹……曹小姐,別來無恙吧。』
她只是抬起頭看一下我,然後說:「你別來,我就無恙。」
從此以後,只要看見她,我都會因羞愧而有些害怕,甚至覺得她很兇。
我的個性是如果對一個女孩子感到害怕,就會覺得她很兇。


話雖如此,但我還是很想接近她。
我總會在起身去倒杯水時,偷偷看她一眼。
大東說得沒錯,我如果減少偷看她的時間,小說會寫得更快。
如果她剛好跟我視線相對,我會緊張得把杯子的水一飲而盡。
因為是熱水,所以我常燙到,久而久之我的舌頭便比一般人紅一點。


每天進公司時,我總會試著跟她打招呼。
但我老覺得我的姿勢和神情像極了在樹葉間躲雨的猴子。
今天也是如此。
離開她的視線後,我打起精神,再度挺起胸膛,走向我的辦公桌。


我的公司雖然不算小,但承包的工程都不大。
我的工作性質很簡單,畫畫設計圖、跑跑工地,偶爾出去開開會。
雖然上班時會有很多空閒時間,可以偷空寫小說,這是人之常情;
但工作要敬業不能摸魚乃是真理。
我是學科學的人,當真理與人情發生衝突時,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通常只要坐在辦公桌前,我就會非常專注,像老僧入定。
正因為專注,以致於常被電話鈴聲驚嚇到。
照理說,一個迷糊的人應該不會讓人聯想到專注這種特質,
就像看到白雪公主不會聯想到妓院一樣。
不過我的專注也是有所謂的生理時鐘,只要快到下班時間,
就會隱約感到一股殺氣,於是自然清醒,準備下班。


按照慣例,我在下班前還會往曹小姐的方向看一眼。
只要看到她起身離開公司,我便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公事包,跟著離開。
如果我夠幸運能跟她一塊等電梯,她會立刻改變方向,走向洗手間。
我只好一個人坐進電梯,讓鬱悶與我一同下墜。
今天我仍然跟鬱悶一起搭電梯下樓。


從力學的角度而言,電梯上升時,人的體重會增加;
電梯下降時,人的體重會減少。
但在曹小姐不理我的情況下,即使在下降的電梯中,
我仍然覺得自己變沉重。
我漸漸體會到,人的感覺常會超乎物理定律之外。
因此就像電影裡的超人總在公共電話亭換衣服一樣,
我總在電梯內改變思考模式,準備進入寫小說的狀態。


離開電梯,走出公司大樓,右轉約三百公尺,就會到達那家咖啡館。
推開店門,靠落地窗第二桌的桌上仍然擺著「已訂位」的牌子。
我還是坐回老位置,靠牆壁的桌子。
從公事包拿出一張白紙,開始琢磨著亦恕和珂雪的個人特質。
想了一會後,我不自覺地拿起筆,又在白紙上亂畫圓圈。
正當我的思緒進入那群圓圈所構成的漩渦內時,“噹噹”聲又來了。


我將思緒游離漩渦後,再抬起頭時,
學藝術的女孩已經坐在靠落地窗的第二桌,眼睛看著窗外。
我正猶豫要不要跟她打招呼時,她轉過頭,開始在桌子上找東西。
她要找的東西似乎不在桌子上,於是又打開手提袋,翻來翻去。
過了一會,她右手敲一下頭,重重嘆了一口氣。
她將身體後躺,靠在椅背,視線開始四處游移。
當她的視線朝向右邊時,剛好跟我四目相對。


我點個頭,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她雖因我的微笑而微笑,臉上表情卻有些茫然,好像根本不認識我。
照理說我們昨天才見過面,她應該認得我才對啊。
於是我也因她的茫然而茫然,像一隻正在思考香蕉在哪裡的猴子。
我的個性是如果感到疑惑的話,看起來就會像隻猴子,這是我媽說的。
可能她看到我的反應有些詭異,便開口問:
「我們認識嗎?」


『咻咻。』我回答。
「啊?」
『很多枝箭射來射去。』我又說。
「什麼?」她的表情更茫然了。
我嘆一口氣,只得說:『學科學的人。』
「哦……」她恍然大悟,「你是昨天的那個人!」
『妳好厲害。只經過短短一天,妳竟然還能認出我來。』
「真是不好意思,我實在是不太會認人。」
她笑了笑,應該是聽出我的話中“竟然”的涵義。


『這不能怪妳。我天生長著一副間諜臉。』
「間諜臉?」
『嗯。我這種長相毫無特色,很不容易被認出,所以最適合做間諜。』
「呵呵,你真是愛說笑。這跟你的長相無關。」她頓了頓,接著說:
「其實最主要的因素是——我不是用“臉”來判斷每個人的樣子。」
『喔?』我很疑惑,『那妳用什麼判斷?』
「感覺呀。」
『感覺?』我這隻猴子,又要思考香蕉在哪裡了。


「從我的眼睛看出去,人們的臉都長得差不多。」她邊笑邊說:
「所以我都是依賴他們給我的感覺,去判斷個體的差異。」
『妳的眼睛太奇怪了。』
「可能吧。」她接著說:「很多動物也未必光靠視覺來辨識個體呀,
牠們可能靠聲音,也可能是氣味。如果你養過狗就知道,你再怎麼
易容或戴面具,你養的狗還是可以輕易認出你來。」
『這麼說也有道理,可是我們畢竟是人啊。』
「人又如何呢?」她笑了起來,「從人們的眼睛看出去,狗呀、貓呀、
猴子呀、老虎呀,牠們的臉還不是都長得差不多。」


雖然我還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不過我倒是想起一部電影。
黑澤明的《影武者》中,跟武田信玄長得很像的影武者(替身),
可以瞞過任何人,包括武田信玄的親人甚至是妻子,
但卻無法瞞過武田信玄的愛馬。
「對了,我有畫你哦,要不要看?」她攤開桌上的畫本。
『好啊。』我站起身,走到她對面,坐下。


『咦?我的臉有這麼方嗎?』
畫中人物的臉四四方方,而且五官模糊,嘴邊還長了幾條觸鬚。
「這是我的感覺呀。」
『我的臉明明是圓中帶尖,怎麼感覺也沒辦法感覺成四方形的吧。』
我將視線離開畫,問她:『妳會把一顆雞蛋感覺成一本書嗎?』
「這跟形狀沒有關係,只是我對你這個人的感覺而已。」
她的手似乎拿著一隻隱形畫筆,在空中畫來畫去,然後指著那張畫:
「你給我的感覺好像做事呀、個性呀都是硬硬的,線條不夠smooth。
所以對我而言,這就是你的“臉”。」


『可是我又沒留鬍子,怎麼會有這些鬚鬚呢?看起來好像……』
「好像狗是嗎?」她很開心,「你也有這種感覺吧,這就對了。」
『對個……』我硬生生把“屁”吞下,提高音量:
『妳把我畫得像狗,我當然會感覺到一條狗啊!』
她笑得更開心,身體抖啊抖,抖落很多笑聲,「昨天你給我的感覺像是
很努力找尋某種東西,但不是用眼睛找,你只是四處嗅呀嗅的……」
『說來說去,妳還是說我像條狗。』
「我不是說你像狗。」她搖搖頭,「我只是感覺到狗的特質而已。」


聽她狗啊狗啊的說,我心裡有些悶。
雖然我爸也曾說我像狗,不過那次是因為我趴在地上找掉了的錢。
我仔細回想昨天在這裡找靈感的樣子,真的會讓人覺得像狗嗎?
想著想著就入了神,等我回神時,剛好接觸到她的目光。
『又感覺到狗了嗎?』我問她。
「沒有。」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現在的感覺像……」
『像猴子吧。是嗎?』
「沒錯。」她挺直身子,眼睛一亮,「就是猴子。」
『妳跟我媽的感覺一樣。』我笑了起來。
我的個性是只要有人跟我媽的意見一致,我就會很高興。


『對了,妳剛剛在找什麼?』
「筆呀。」她有些沮喪,「我老是迷迷糊糊的,今天又忘了帶筆。」
『我也是很迷糊喔。』
「是嗎?我感覺不出來耶。」她笑一笑,「如果是迷糊的猴子的話,
很容易從樹上掉下來哦。」
說完後,她發現咖啡沒了,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
『妳在做什麼?』
「續杯呀。」她說:「我這樣比,老闆就知道我的咖啡要續杯。」


她低頭將視線放在畫本時,翻了幾頁,指著一張圖笑著說:
「這張畫的主題就是迷糊。」
圖中一個女孩子趴在地上,右手掀開床單,似乎朝床底下找東西。
『迷糊?』我想不通圖名的涵義。
「你看看,她左手拿著什麼?右腳又穿著什麼?」
『都是拖鞋吧。』
「是呀。但她竟然還在床底下找拖鞋,這難道不迷糊?」
她笑著笑著以致接不下話,於是頓了頓,接著說:
「其實她只要同時想到左手和右腳各有一隻拖鞋就好了,但她始終
沒辦法同時想到手和腳,她一次只能想一樣東西。」


『妳在畫自己吧。』
「對呀。」她笑了笑,「我一次只能想一樣東西,於是常犯迷糊。」
『看不出來。』我也笑了笑。
「我常常要坐電梯下樓時,卻是按了朝上的“△”。」
『為什麼?』
「因為電梯在一樓,所以我要叫電梯上來,然後載我下去呀。」
說完後,她一直笑。我也覺得很好玩,於是跟著笑。


因為我總是看到她專注地凝視窗外,所以很難聯想到她有迷糊的特質。
印象中學藝術的人要嘛頹廢、要嘛前衛,似乎沒看過迷糊的。
而且我覺得藝術家的思考比較輕,於是邏輯啊、想法啊,
總是飄啊飄的,很難掌握落點和方向。
不像我們這一掛學科學的人,思考又硬又重,像混凝土和柏油路面。
思考要轉彎時,也是硬邦邦的,而且還要考慮彎道的離心力。


『我有一個方法可以避免迷糊喔。』
「真的嗎?」
『嗯。我常常在手心寫字,只要隨時攤開手心……』
說著說著,我朝她攤開手心,『就可以提醒自己,避免忘東忘西。』
「你手心有字哦。」
『是嗎?』我將手心轉向自己,上面寫著:下午五點半市政府開會。
『哇!』我看了看錶,已經快五點半,於是叫了出來。
我從椅子上彈起,朝她說:『我先走了。Bye-Bye。』


轉身欲奔跑時,差點撞到正端著咖啡朝她走去的老闆。
老闆雙腳釘在地上,身子微彎並後仰,避過我的正面衝擊。
很難想像沉著冷靜的人會有這麼柔軟的腰。
「你還沒付帳。」他的聲音依舊低沉。
看來整間咖啡館內的人,就只有他不迷糊。


付了錢,衝出店門攔了輛計程車。
到了市政府後才發現,公事包放在咖啡館沒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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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尷尬】



我跑到市政府時,已經遲到十分鐘。
躡手躡腳地摸進會議室,在出席名單上簽完名後,手機突然響起。
『Shit!』
慌張地從褲子口袋裡掏出手機,還不忘低聲罵一句。
我的個性是只要手機在不該響起時響起,就會罵髒話。


原來是中華電信的語音信箱打來的,催繳電話費的通知。
我不等那個甜美的聲音說完,就掛上電話。
真可惜,聲音這麼好聽,卻去幹這種討債的勾當。
正想找位子坐下時,發現很多人盯著我看。
會議室太安靜了,氣氛又詭異,很像快要下大雨前原始叢林的悶熱;
也像草原上的獅子準備撲殺獵物時的短暫寧靜。
我意識到剛剛手機的響聲和低罵聲可能驚擾了他們,於是頭皮發麻,
感到一陣尷尬。
我的個性是如果因迷糊而發生狀況時,就會感到尷尬。


在市政府開的這個會,主要討論在水鳥的棲息地附近蓋座電廠的問題。
與會的人,大致上可分為專業人士、施工單位和環保團體三種。
施工單位希望蓋電廠,環保團體不要蓋電廠,彼此的立場是衝突的。
專業人士的立場則在中間,但有的偏施工單位,有的偏環保團體,
還有的是在中間的中間。
我老總是屬於專業人士那種,不過他不想來,就叫我來代打。
他只交代我,他的立場是中間的中間,要看苗頭來決定倒向那邊。


會議一開始,雙方陣營分別上台簡報。
施工單位強調蓋電廠是當務之急,彷彿沒有這座電廠經濟就會衰退,
大家就可能在黑暗中呼喊親人的名字、摸索親人的雙手。
環保團體則不斷提及那種水鳥是如何的稀有,光名字聽起來就很稀有,
如果不保護這塊棲息地,牠們只能在寒風中啾啾哀鳴。
雙方簡報完後,準備進入討論時間,會場瀰漫著終於開戰了的味道。
我下意識緊閉雙唇,避免被戰火波及。


「我們已做好詳細的生態環境影響評估,絕不會干擾水鳥。」
「如果你是水鳥,旁邊有座吵死人的電廠,你還會想住在那裡嗎?」
「我們會嚴格控制噪音的問題。」
「控制噪音有什麼用?如果你是水鳥,旁邊有座整天亮啊亮的電廠,
你還會想在那裡生小鳥嗎?」
「亮不亮跟水鳥要不要生小鳥有關係嗎?」
「你喜歡你在生孩子的過程中,有人一直拿手電筒照你嗎?」
「可是我們需要電啊!」
「水鳥的生存與繁衍更重要!」
「你希望每晚點蠟燭,還是希望看到水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我希望後代的子孫,仍然可以欣賞這種美麗的水鳥!」
雙方的音量愈來愈大,場面幾乎失控,而擔任主席的市政府人員,
卻像條準備穿越馬路的狗,被兩邊快速移動的車潮擋住去路。


我的個性是只要處在不協調或是衝突的場合中,就會感到尷尬。
所以我把桌上寫著議程的紙翻到背面,打算構思小說進度來逃避尷尬。
過了一會,聽到主席喊:「周在新先生。」
那是我老總的名字。
當我正幸災樂禍準備看他如何面對這種場合發表高見時,
突然想到今天是我代他出席,我在出席名單上簽的是他的名字!
我剛剛應該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再加個“代”字才對啊!


我立刻站起身,頭皮又因尷尬而瞬間發麻,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種遲到又不懂得關手機的人,一定是自私的人;自私的人怎麼會
懂得尊重自然生態呢?他的意見不聽也罷。」
我更尷尬了,感覺頭髮正要搭乘頭皮,離我飛去。
「你知道這種水鳥世界上只剩幾隻嗎?難道你不想好好保護牠們嗎?
這麼重要的議題,你竟然在開會時不專心!」


『如果你鄰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親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
他還會想再繼續活下去嗎?』
我一說完,現場氣溫好像突然降了好幾度,應該是我的話太冷的緣故。
完蛋了,我竟然在這種場合講錯話。
我的個性是如果尷尬到不能再尷尬,就會講錯話。


會議室內安靜了幾秒,主席轉頭朝向似乎不知所措的記錄員說:
「周先生的這段話,還是要記錄。」
記錄員猛然驚醒,低頭在紙上刷刷寫字。
我僵了一會,看現場沒有任何動靜,於是緩緩地坐下。
低下頭,左手遮住額頭,右手在桌面下狠狠捏了左大腿幾把。
我的個性是如果講錯話,就會自虐。


幸好後來說話的一些專業人士,意見還滿客觀的,
於是會議室的溫度開始回升。
如果不是因為無法走開的話,我一定會躲在牆角畫圈圈。
本想藉著構思小說來打發剩餘的時間,但頭皮還有些發麻,
而且我的思緒已變成水鳥,不斷被電廠的噪音和光亮所干擾。


好不容易開完會,我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市政府,直奔那家咖啡館。
我急著推開店門,因為用力過猛,門撞上一個正要走出來的女孩子。
「唉唷!」她慘叫一聲,右手揉著額頭。
『對不起。』我立刻說。
她狠狠瞪我一眼,然後走出去。出門後又轉過身再瞪一次。
我又覺得尷尬了。


『老闆,那個……』門把上鈴鐺的噹噹聲還沒停止,我便急著說話。
「早走了。」老闆沒停下手邊的動作。
『什麼走了?』
「把你畫得像狗的女孩。」
『我不是問她啦!』我往之前坐的位子一比,
『你有看到我的公事包嗎?』
「有。」
我鬆了一口氣,原本還擔心公事包會不見。


老闆背對著我洗杯子,基於禮貌上的考量,我不好意思催促他。
等他洗完杯子並擦乾後,他轉過身,剛好跟我面對面。
「還有事嗎?」他問我。
我先是一楞,後來才會過意,只好苦笑說:『可以把公事包還我嗎?』
「用“還”這個字不好,因為我又沒借,怎麼還?」
『好吧。』我又苦笑,『可以把公事包“給”我嗎?』
「嗯。」他低頭從吧台下方拿出公事包,遞給我。
『謝謝。』說完後,我轉身離開,拉開店門。


「寫小說的人用字要精準,尤其是動詞的使用。」
我聽到這句混在噹噹聲的話後,不禁轉過身問:
『你怎麼知道我在寫小說?』
「感覺。」
『又是感覺。』我第三度苦笑,『那我找東西的樣子像狗嗎?』
「現在不像。」他頓了頓,接著說:「找靈感時才像。」
說完後,他走出吧台,到客人剛走後的桌子旁,收拾杯盤。
我突然覺得他很像在少林寺掃地的武林高手,深藏不露。


我離開咖啡館,穿過馬路,走進捷運站,上了車。
終於可以閉上眼睛,放鬆一下。
頭皮似乎不再發麻,頭髮們也都安分地待著,不再蠢蠢欲動。
好像所有的麻癢正一點一滴從我的身體蒸發,並順道帶走一些燥熱。
再睜開眼睛時,已通體涼爽。


回到家,剛打開門走進去,尚未彎身脫去鞋子時,
看到客廳站著側身向我的兩個人,大東和他女朋友——小西。
我還沒開口打招呼,小西指著大東喊:
「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一樣討厭!」
我又走進另一個衝突的場合中。


大東、小西和我三個人,似乎同時感到尷尬。
我的頭皮又瞬間發麻,大東的眼睛裝作很忙的樣子,東看西看。
小西先是一楞,過幾秒後便快步經過我身旁,奪門而出。
大東在小西走後,慢慢地踱向沙發,然後坐下,打開電視。
我彎身脫去鞋子,也走到沙發旁坐下。


『什麼是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
過了一陣子,空氣中的硝煙散盡,我轉頭問大東。
「我也不太清楚。」他搖搖頭,「大概是說即使狀況再怎麼緊急,
我做事仍然不乾不脆、拖拖拉拉。」
『這比喻不錯,起碼有四顆星。不過……』我笑一笑,接著說:
『我從沒聽過小西這樣說話。』
「她生氣時,講話的句子會一氣呵成,沒有半個標點符號。」
『是這樣喔。』我想了一下,『我倒是沒看過她生氣。』
「你當然沒看過。」他苦笑著,「有人在的話,她就不會當場生氣。」


大東這話說得沒錯。
認識小西也有一段時間,印象中的她總是輕輕柔柔的。
她說話的速度算慢,而且咬字很清楚,一字一句,不慍不火。
以剛剛那句「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一樣討厭」來說,
她在正常情況下,應該會說:
「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一樣討厭。」
而且結尾的語氣會用句號,不是驚嘆號。


小西的名字其實不叫小西,綽號也不是小西,小西只有我這樣叫。
因為她是大東的女朋友,我自然叫她小西。
如果大東以後換了女朋友,我還是會叫他的新女友為小西。
大東聽久了,也懶得糾正我,甚至有時也會跟著我叫小西。


我本來想問大東挨罵的原因,但後來想想還是算了。
因為大東的臉看來像是只差一步就可以爬進海裡的烏龜的臉。
我的個性是如果看到別人一臉沮喪,就會想辦法轉移話題。


『你的劇本進行得如何?』
「待會要去開會。」大東拿起遙控器,轉了另一個頻道,接著說:
「我們要討論如何加強主角間的衝突性。」
『幹嘛要衝突?』我下意識摸摸頭髮,『和諧不好嗎?』
「你不懂啦。」大東放下遙控器,轉頭跟我說:
「電視劇中的主角人物,在外表、個性、背景、生長環境等,最好有
一樣以上是衝突的;或者他們的關係,與道德禮教或價值觀衝突。
這樣故事情節在進行時才會有張力。」
大東一提起劇本,精神都來了,像突然襲來的海浪將烏龜帶進海裡。


「武俠劇當然不用提,劇中人物的善與惡太明顯,因此會直接衝突。
在愛情劇中,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大東偏過頭想了想,接著說:
「以《羅密歐與茱麗葉》來說,如果當羅密歐愛上茱麗葉時,他們的
家族不是世仇而是世交的話,故事還有可看性嗎?」
『但我老覺得衝突不好,不可以完全沒衝突嗎?』
「可以啊。不過完全沒衝突的劇情,只能擺在晚上12點播出。」
『為什麼?』
「這樣觀眾剛好可以看到睡著。」大東好像脫去龜殼,一臉輕鬆:
「那是最好的安眠藥。作這檔戲編劇的人,可以試著改行當醫生。」


我正想再多說些什麼的時候,大東又說:
「就像我們既是房東與房客的關係,又是好朋友。如果把我們寫進
小說裡,就是一個衝突點。」
『嗯。』我應了一聲,『我大概知道意思了。』
「說到這裡……」大東突然拍一下手掌,「你這個月的房租該繳了。」
『喂,我行動電話費也還沒繳,你忍心催我繳房租嗎?』
「套句你常用的說法,租房子要繳房租是真理,我們之間則是友情;
當真理與友情發生衝突時,我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你又不是學科學的人。』我悶哼一聲。
大東嘿嘿笑了兩聲,打開門,回頭說:「我去開會了。」


大東走後,我算一下這個月該繳幾天的房租。
如果包括昨晚睡在客廳的酬勞,這個月我只要繳18天的房租。
但想到還有電話費沒繳和失去的幾千塊薪水,
我就覺得自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卻無力爬出來的烏龜一樣可憐。


我回到房間,打開電腦,把《亦恕與珂雪》叫出來。
在下筆前,想到剛剛大東說的「衝突」這東西,好像有點道理。
仔細想想以前看過的電視劇或電影,比方日劇來說,
《長假》是女大男小;《跟我說愛我》的男主角是啞巴、女主角正常;
《東京仙履奇緣》的男主角很帥又沒天理的有錢、女主角卻超級平凡;
《東京愛情故事》是一男二女,A愛B、B愛C,C不管愛誰都衝突;
《101次求婚》是男醜女美,而且女的還背負未婚夫死亡的陰影,
同樣的陰影,也出現在男老實女凶悍的韓國電影《我的野蠻女友》中。


即使主角之間並不衝突,甚至可說相當和諧。
但正因這種和諧,卻會形成另一種衝突。
如《失樂園》和《戀人啊》,男女主角在各方面都很契合,
可是卻分別擁有自己的家庭,於是很容易與社會道德觀衝突。
因此《戀人啊》發展出精神外遇的問題;
《失樂園》則呈現出肉體的耽溺與掙扎。
早期引進台灣的韓劇中,也是充斥這類衝突。


看來明顯的衝突,好像真是這些故事的精神。
可是一想到要加強主角間的衝突性,原本趴在頭皮上的頭髮,
又試著站起來。
今天已經碰過幾次衝突的場合,我可不喜歡這種尷尬的感覺。
我的個性是如果有自己不喜歡的事,就不希望故事中的人物也碰到。


所以在我的設定下,亦恕和珂雪都是迷糊的人。
當珂雪忘了帶畫筆要拉開咖啡館的門,準備回家拿時,
剛好碰見要推開咖啡館的門進來找公事包的亦恕。
這是他們第二次碰面的情景。
由於門把同時被推與拉,於是亦恕腳步踉蹌、珂雪險些撞到門。
他們的個性特質並不衝突。


如果真要強調他們之間的衝突,那就從他們的學習背景著手吧。
畢竟一個學科學,另一個學藝術,一定會有很多想法上的衝突。
例如當珂雪告訴亦恕說:「我這輩子最想做的事,就是飛翔。」
亦恕不會說:「那就乘著我的愛吧!這是我給妳的,最堅強的翅膀。」
亦恕會說:「那我會發明一種生物晶片,當它植入腦中時,便可讓人體
模擬鳥類的飛翔動作。」
嗯,這應該是他們之間最大的衝突點,也是我所能接受的衝突極限。
不過這是故事以後的發展,目前為止,他們還是有共通點而且和諧。


完成今天的進度後,洗個澡,想好好睡個覺。
但由於腦子裡一直徘徊著哪裡衝突、如何衝突的問題,
導致我也與床和枕頭衝突,怎麼換姿勢都睡不著。
在一個180度翻身後,我在心裡默唸:
『我會好好照顧亦恕與珂雪,不會讓他們常常起衝突。』
我的個性是如果晚上睡不著,就會覺得應該是做了虧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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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4 08:46:39 |只看該作者
忘了多久後睡著,但總之是睡著了。
醒來後已經有點晚,迷迷糊糊中簡單漱洗一下就出門上班。
走進公司大門,曹小姐一看到我,便低頭拿起電話。
我一直覺得奇怪,好像每天早上她看到我時,都剛好在講電話。
我恍然大悟,她應該是假借講電話來避開每天早晨的第一次碰面。
又感到一陣尷尬,我完全清醒過來。


屁股還沒在椅子上坐熱,老總就撥電話來叫我進他的辦公室。
我一走進去,發現曹小姐也在,老總似乎在交代她事情。
「你先等一下。」老總跟我說。
我只好先轉過身等他們談完,眼睛順便在牆上閒逛。
牆上貼了幾張老總的兒子在幼稚園的獎狀,不外乎是好寶寶之類的。
這實在是沒什麼好炫耀的,哪個殺人犯在幼稚園時就喜歡拿刀子的?
我小時候也是把獎狀拿來當壁紙的人,現在還不是一樣落魄江湖。
「你好啊,周在新先生。」
胡思亂想之際,我聽到老總叫他自己的名字,我好奇地轉過頭。


「你真行啊,周在新先生。」老總看著我說。
『你在跟我說話嗎?』我朝老總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曹小姐還在,我看了看她,發現她也是很疑惑。
「我當然是跟你說話啊,周在新先生。」
『周在新是你啊。』我走近他辦公桌,問他:
『你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導致暫時性失憶?』
「你才暫時性失憶咧!臭小子!」
老總似乎很激動,拿出一份傳真文件,翻到其中一頁,「你自己看!」


我拿起來看後,知道是昨天下午市政府的會議記錄。
『這……』我將那份傳真放下,下意識抓抓頭,又尷尬了。
「如果你鄰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親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
他還會想再繼續活下去嗎?」老總照著唸完後,問我:
「請問大哥,這是什麼意思?」
『嗯……那個……』我偷瞄了一下曹小姐,只覺得頭皮又麻又癢,
『也許水鳥看到同類所剩無幾,於是起了不如歸去的念頭。』
「不你的頭!」老總的樣子好像一隻激動的鳥,翅膀拍個不停。
「你在市政府耍什麼寶?要耍寶不會簽你自己的名字嗎?」
『不好意思。』我又抓抓頭,『我一時迷糊,忘了。』
「你……」老總的翅膀還是拍個不停,說不出話來。


我的個性是如果挨罵時別人在場,就會覺得很尷尬。
尤其是這個“別人”,是曹小姐。
『那個……』我見老總一直不說話,只好問:『你叫我來,是……?』
「本來是想問你昨天會議的事,現在不必問了。」
『那要不要我描述一下當時混亂的情景?』
「你馬上給我消失!」
老總霍地站起身,好像終於一飛沖天的鳥。


走出老總的辦公室,我甩動身體以甩掉因尷尬而產生的麻癢,
像淋濕的狗甩掉一身的水那樣。
差不多甩乾後,曹小姐也走出來,看到我的動作,嚇了一跳。
我尷尬得笑了笑,好像剛弄乾身體的狗,又走進雨中。
「真不好意思。」她說。
我很震驚,半晌反應不過來。
這有點像你欣賞了一輩子的月亮,有天月亮竟然開口跟你說話那樣。


「我今天一早收到那份傳真,剛剛拿給周總看,結果卻害你挨罵。」
『喔。』我恍然大悟,『沒關係,這本來就是我的迷糊造成的。』
「你很迷糊嗎?」
『嗯。』我有些不好意思,『怎麼小心都沒用,於是常發生狀況。』
「你唸錯我的名字也是迷糊?」
『對對對。』我用力點頭,『那是迷糊,不是故意亂開玩笑。』
「哦。我原以為你是個輕薄的人。」
『不不不。』我開始激動,『我不是。』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以後多小心,別再迷糊了。」
『是是是。』
我的個性是如果要強調講話時的語氣,就會把一個字重複唸三遍。


「你的頭髮是自然捲嗎?」
在我們一起走回各自的辦公桌時,她又問。
『這個……』我用手試著壓下像飛簷般翹起的頭髮,『我的睡相不好,
起床後也沒梳頭,剛剛又抓了幾次頭髮,於是就……』
難怪我覺得整個人好像要飛起來,原來我的頭髮已像鳥類展開雙翼。
「原來如此。」她坐了下來,用手指了指,「你的辦公桌在那邊。」
『喔。』
我實在是尷尬到不行,剛好頭髮像鳥,於是飛也似的回到我的辦公桌。


雖然今天挨了老總的罵,不過由於曹小姐主動跟我說話,
算起來心情還是有賺頭,而且賺得不少。
「以後多小心,別再迷糊了。」
曹小姐這句話說得真好聽,我在腦海裡不斷倒帶,多聽幾遍。
我也盤算著下班時搞不好可以跟她一起搭電梯下樓。
最好電梯突然故障,把我們困住,她應該會因為害怕而哭泣。
「想哭就到我懷裡哭」,這是瘐澄慶的歌,也將是我對她說的話。
可是一到下班時刻,我突然想起頭髮不知道服服貼貼了沒有?
趕緊到洗手間理一理儀容,出來後她已經下樓了。
我只好改唱張學友的「回頭太難」。


走出公司大樓,一面走一面想著亦恕和珂雪的故事。
他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呢?
如果珂雪總是望著窗外,亦恕又如何與她有所交集?
搭訕嗎?不可能。
亦恕是學科學的人,他知道氫分子是藉由燃燒而跟氧分子化合成水,
而不是氫分子主動跑去跟氧分子說:「讓我們結合吧。」
所以,該如何讓氫分子燃燒呢?


正在傷腦筋之際,彷彿聽到右邊傳來細碎的「叩叩」聲。
轉頭一看,那個學藝術的女孩正在咖啡館內用手指輕輕敲著落地窗。
她朝我笑了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點點頭。
我右手推開店門,左腳剛跨進,突然想起今天並沒有打算要喝咖啡。
於是動作停格。


「嗨,學科學的人。」她指了指她桌子對面的位子,「請來這裡坐。」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闆,感覺老闆像正等著老鼠走出洞口的老鷹。
而我就是將頭探出洞口的老鼠。
算了,喝杯咖啡也無妨。
我雙腳走進咖啡館,老闆也同時飛過來。
我坐在她對面,跟老闆點了一杯咖啡,然後問她:『有事嗎?』


「我想跟你說一件事哦。」她的語氣很開心,眼神水水亮亮的。
照理說她常過度使用眼睛來觀察東西,眼神應該很銳利才對。
可是她的眼神卻柔軟似水,好像微風吹過便會產生陣陣漣漪。
『什麼事?』
「我這幾天畫畫的靈感,像雨後春筍般出現。」
『那很好啊。』
「你知道嗎?」她眼中波光瀲灩,「你就是那場雨。」
說完後她笑了起來,連笑容都是柔柔軟軟的,
讓我想起去年尾牙摸彩時抽中的蠶絲被。


我的個性是如果女孩子當面誇獎我,我就會很尷尬。
現在應該不只是尷尬,我猜我一定臉紅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種因尷尬而產生的麻癢感,在四肢間快速流竄。
「我真的很感激你。」
『好好好。』我趕緊說話以免她繼續說下去,『不必客氣了。』
「我該怎麼感謝你呢?」
『妳把那些春筍分一半給我就行了。』
「好呀。從現在開始我畫的每張圖,你都可以看。」
『喔。那就多謝了。』
「不客氣。」


我實在不習慣她的眼睛不看窗外,而盯著我瞧。
我又開始抓頭髮,剛剛順好的頭髮,現在看起來大概又是自然捲了。
幸好老闆把咖啡端過來,我喝了一口,平靜不少。
「我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
『可以啊。』
「你現在可不可以當我的模特兒?」
『模特兒?』我張大嘴巴。


印象中的模特兒好像都是沒穿衣服的女人,通常還是胖胖的。
而且好像都是剛吃飽飯便被叫去當模特兒,以致肚子圓鼓鼓的。
她怎麼會叫一個還沒吃飯的年輕男子來當模特兒呢?
『可以是可以,不過……』我吞吞吐吐,『不過我要穿衣服。』
「你放心。」她微微一笑,「我不是要畫裸體素描。」
『那就好。』我鬆了口氣。
我雙手撥撥頭髮,轉頭看著落地窗中的自己是否足夠瀟灑。


「那我要問你問題了哦。」
『問問題?』我有些疑惑,不過還是回答:『好啊。』
「你還是處男嗎?」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驚訝過後便是強烈的尷尬,我下意識往後退,
緊緊貼住椅背。
新仇和舊恨同時湧上來,我尷尬得幾乎要飛到外太空了。
『這……』我的牙齒好像在發抖,『妳……』
「我知道了。」


她攤開畫本,拿起筆,低頭開始畫圖。
我心想處男跟模特兒有關嗎?難道模特兒得是處男?
我看她並沒有盯著我瞧,只是低頭猛畫,心裡更納悶了。
而且她說她知道了,知道什麼啊?
想端起咖啡杯到嘴邊,她卻突然抬頭看我一眼,害我差點失手滑落。
真是夠了。
「畫好了。」
她笑一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我等尷尬的感覺慢慢散去,才低頭看了看那張圖。
圖上只畫了一個人,雙手和雙腳大開,眼睛似乎翻白眼,嘴巴也打開。
最特別的是,他的頭髮和全身的毛髮直挺挺豎立著,甚至眼睫毛也是。
好像把針插滿全身。
在人的上面一直到畫紙的邊緣,還畫了很多條短直線。
『這是我嗎?』我問。
「嗯。」她點點頭,「不過這張圖的名字,叫尷尬。」


『尷尬?』
「對呀。」她的咖啡沒了,於是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
「我從你身上感覺到尷尬的味道,我就想畫畫看。」
『那妳幹嘛問那個問題?』
「這樣你才會更尷尬呀,而且我想再確定一下你尷尬時的樣子。」
她笑得很開心,手指著圖:
「你尷尬時好像全身都被毛髮扎到,很好玩。」
『是嗎?』我指了指圖上那些短直線,『這是什麼?』
「這個嘛……」她又笑了笑,「這是學你的,表示快飛起來的感覺。」


我又盯著那張圖看,圖上的人翻白眼、張大嘴巴的樣子倒也滿有趣的。
『這次我的臉怎麼不是四四方方的?』
「因為我開始覺得你有一些smooth的線條,不再又直又硬。」
『smooth?』我摸摸自己的臉,『會嗎?』
「這還是跟臉的形狀無關啦。」她指著圖,沿著臉的線條走了一圈,
「當你能很輕易釋放自己的感覺時,你的線條就會很smooth。」
『喔。』我雖然不太懂,但還是應了一聲。


『下次能不能把我畫漂亮一點?這次看起來像猴子。』
「好呀,我盡量。」她笑一笑,「我會把你畫得比猴子帥一百倍。」
『比猴子帥一百倍也還是猴子啊。』
「說得也是。」她又笑了笑,「下次會讓你恢復人形的。」
『不過下次不可以再問奇怪的問題。』
「好。」她頓了頓,「可是那種問題只能問你,才會有尷尬的感覺。」
『為什麼?』


老闆剛好端著新煮好的咖啡,放在她面前。
她抬起頭問老闆:「你還是處男嗎?」
「嗯,我還是。」老闆面不改色,低頭收拾她剛喝完的咖啡杯盤。
「真是辛苦你了。」她說。
「哪裡。」老闆收拾好杯盤,又說:「不過在21世紀的現在,如果
要找我這個年紀的處男,倒不如去喜馬拉雅山上找雪人。」
老闆要離開時,轉身對我說:「你說是吧?雪人先生。」
『我……』
我的個性是如果被人當面猜中我不想承認的事,就會說不出話。


「你明白了吧。」老闆走進吧台後,她說:
「這種問題問別人,別人不見得會覺得尷尬。」
『可是……』
「我只是想畫尷尬的感覺而已,希望你別介意。」
『我不會介意的。』我有點不好意思,『只是這種問題難免……』
「不然這樣好了。」她笑了笑,「你今天的咖啡,我請。」
我的個性是如果女孩子請客,就會覺得什麼事都沒發生。


我低頭看了看圖,似乎又能感覺到那股麻癢。
她的眼睛應該有點像天線或雷達之類的東西,能探測外界的細微擾動,
於是能輕易捕捉無形的感覺。
不過她的眼神始終又柔又軟,隱約可看到盪漾在其中的水波。
水?
沒錯,她的眼睛應該具有某種能量,
而這種能量可以燃燒氫分子,然後再與氧分子化合成水。


我終於知道亦恕和珂雪的故事要怎麼接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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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逞強】



亦恕是學科學的人,當他看見月亮時,會聯想到月球引發的潮汐現象,
而非愛情的陰晴圓缺。
他習慣在思考推論的過程中引用邏輯,盡量避免用感覺來判斷。
於是他的感覺不斷被理性的外衣包住,一旦脫去外衣,
這些感覺便會赤裸裸的呈現在觀察力敏銳的珂雪眼中。
所以對於憑感覺作畫的珂雪而言,亦恕將是最好的模特兒。


可是,亦恕為什麼要脫去理性的外衣呢?
嗯,因為他要寫小說。
那他為什麼要寫小說?
理由可以有很多,例如為了吸引喜歡的女孩、莫名其妙被人說有天分、
想試著多賺點錢等等。
到底哪一種理由比較合理呢?
搞不好亦恕跟我一樣,都是因為這三種理由而寫小說。


把亦恕與珂雪之間的對白稍微潤飾一下後,決定暫時收工。
走出房門倒杯水,看見大東正在客廳看電視。
「喂。」大東叫住我,指著電視問:「這句slogan如何?」
我看了看電視,知道那是畢德麥雅咖啡的廣告slogan——
“喝過畢德麥雅,你很難再喝其他咖啡”。
『嗯……』我喝了一口水,『怪怪的。』
「哪裡怪?我覺得這句slogan很不錯。」
『搞不好這句的意思是喝過畢德麥雅咖啡後,覺得太難喝了,從此對
咖啡絕望,於是便很難再喝其他咖啡。』


「你的想法太奇怪了。」大東說。
『這句話本來就有毛病啊。就像有些人失戀後便很難再談戀愛一樣,
那是因為戀愛的殺傷力太大,以致很難再談下一個戀愛啊。』
「這句slogan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它是表示:曾經滄海難為水。」
『我偏偏覺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一般的消費者才不會像你這麼想。」
『一定會有像我一樣學科學的人,當真理與廣告slogan發生衝突時,
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不要抬槓了。我最近接了一個咖啡廣告的文案,你有空幫我想想。」
『好吧。我如果想出來後,你要多扣幾天房租喔。我最近手頭很緊。』
我坐了下來,把茶杯放在沙發前面的矮桌上。


「對了,你小說寫到哪?」大東問。
『你想看嗎?』
「嗯。」大東點了點頭。
我回房把檔案印出來,數一數只有35頁左右,搞不好會被大東嘲笑。
於是把字體和行距加大,再印一次,變成50頁的份量。
我的個性是如果要讓別人覺得我很厲害的話,就會逞強。


走出房門,拿給大東。他只看一眼,便說:
「亦恕與珂雪?好奇怪的名字。」
『我是故意的。』
我的個性是如果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不太會取名字的話,也會逞強。


「為什麼不叫:癡漢與美女?」
『你少唬我,那是A片的片名。』
「原來你也看過。」大東笑得很開心。
『對啊,那是癡漢電車系列很有名的片子。』我也笑了幾聲。
突然覺得不對,立刻收住笑聲,說:
『喂!別拿我的小說名字亂開玩笑,快看。』
「別著急。」大東不再說話,專心閱讀。


隨著大東翻頁時所發出“啪啦”聲響,我的心臟也會跟著抽動一下。
大東看得很快,沒多久便看完,然後把稿子放在矮桌上。
『怎麼樣?』
我很緊張,好像打電話去問看了榜單的朋友,我有沒有考上一樣。


「嗯……你文章中出現很多次“因為”和“所以”。」
大東笑了笑,「應該是你以前研究報告寫多了。」
『這沒辦法。因為有那麼多的因為,所以我們不得不所以。』
「你也不能每件事都因為所以啊。」
『可是我總覺得文字的邏輯順序要清楚,有因才會有果啊。』
「寫小說時的腦袋要軟一點,不必太用力解釋很多東西。如果小說中
所有大小事情的因果都要解釋得很清楚,讀者會以為在看佛經。」
『不行。』我搖搖頭,『我是學科學的人,當真理與寫小說的原則發生
衝突時,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你又在抬槓了。」


我不是抬槓,只是逞強。
“因為”我對文字的掌控還不是那麼嫻熟,
“所以”小說中才會出現太多次因為所以。
“因為”不想讓大東認為我能力不足,“所以”我不會坦白承認這點。
這可能是“因為”我小時候沒有好好受教導,“所以”才會事事逞強。
我的個性是如果發現我的個性有偏差,就會覺得那是小時候的問題。


「還有,有些形容你用得怪怪的。」大東又拿起稿子,快速翻了幾頁,
「很像在冬天的海灘出現比基尼女郎的那種感覺。」
『這是什麼意思?』
「冬天的海灘應該很冷清,如果出現了穿三點式泳裝的比基尼女郎,
你不會覺得怪怪的嗎?」
『這怎麼會怪?』我又開始逞強,『當你在寒冷的冬天海灘上而且心情
正低落時,突然迎面走來比基尼女郎,你不會覺得精神一振嗎?』
「喔?」大東的表情先是驚訝,然後微笑,「嘿,你說得沒錯喔。」
『嘿嘿。』我很得意。


「目前為止還不錯。」大東說,「尤其咖啡館老闆的角色很生動。」
『是嗎?』我很高興,『那麼我多描寫他好了。』
「不要忘了小說的主軸,支線部分要控制好,不要喧賓奪主。」
『我會注意的。』
「就這樣吧。」大東伸個懶腰,「我回房間趕進度了。」
『那我也要回房繼續寫。』


我們各自回房時,在沙發後方交錯而過。大東回頭說:
「你還要上班,寫小說不會太累吧?」
『不會的。我是天生好手啊。』
「別逞強。明後天放假,你可以休息兩天,不急。」
『我渾身上下都是精力,不需要休息的。』
我的個性是如果別人叫我不要逞強的話,就會更逞強。


其實這陣子寫小說,耗去很多心力,覺得有些疲憊。
原本打算利用這兩天休假去看看電影,或找朋友出去玩。
但我已經在大東面前誇下海口,只好關起門來寫作。
除了在吃飯時間出門外,其餘時間都待在房裡。
即使是出門,也只到便利商店買微波便當,帶回來吃。
每當撐不下去想溜出去玩時,看見大東還在他房裡趕稿,
我便打消念頭,乖乖回到電腦前。


在《亦恕與珂雪》接下來的進展中,我將亦恕設定為逞強的人。
因此亦恕也許沒有足夠的理由寫小說,卻有不得不寫小說的力量。
至於咖啡館老闆這號人物,每當我描寫他時,都會聯想到武功高手。
我甚至不小心寫下:他在吧台上用內力煮咖啡,逼出咖啡的香氣。
後來發現時立刻改掉,畢竟愛情小說中出現武俠情節是很詭異的事。
就像我們無法想像在武俠小說中,各路英雄豪傑爭奪武林盟主時,
突然出現外星人來搗亂的情節。
這跟「冬天的海灘出現比基尼女郎」的感覺完全不同,
比基尼女郎也許可以讓讀者精神一振;外星人則一定會讓讀者瘋掉。


我也發覺我可以專注於寫小說這件事情上,這跟上班時的專注不同。
上班時的思考像依循藏寶圖找寶藏一樣,會有線索、路徑和工具。
你只需演算、推論與判斷,然後找出合理或正確的答案。
答案通常只是被隱藏,並非不存在。
思緒也許會迷路或找不到方向,但終歸是在路上走著。


但寫小說時的思考並沒有藏寶圖,甚至沒有寶藏。
也就是說,答案不是被隱藏,只是不存在。
於是思緒很容易進入一種冥想的狀態,完全不受控制。
前一秒還在沙漠中找綠洲,後一秒可能在大海裡躲鯊魚。
好不容易收斂心神準備離開沙漠或大海,
思緒的後腳卻像綁了條橡皮繩索,以為要一躍而出時,
卻會突然被莫名的外力拉回。


在思緒游離的過程中,我常想起過往記憶的片段。
腦海裡有時會浮現曾經看過的電影情節;有時彷彿聽到熟悉的音樂;
有時幾乎可以聞到與初戀情人走在故鄉海邊時的空氣味道。
我無法分辨,是以前發生過的場景和對白被我寫入小說中;
還是小說將我帶進過往的記憶裡,讓我在小說中再活一次?


這兩天也曾想過到那家咖啡館坐坐,喝杯咖啡換換心情。
但一來懶得出門;二來覺得錢還是省點用比較好,所以便沒去。
幸好有這些現實生活上的理由,提醒我現在正簡單生活著,
而不是活在自己所架構的小說世界裡。


星期一到了,我又得上班,思考的方式也將改變。
昨晚寫到凌晨三點,早上起床時呵欠連連,走路像在打醉拳。
趁著坐捷運的空檔,閉上眼睛休息。
再睜開眼睛時,隱約可以從很多人空洞的眼神中,感覺到一些東西。
他們雖然仍是罐頭,但並不是真空密封,我彷佛可以聞到味道。


剛走進公司大門,正好與抬頭的曹小姐四目交接。
「早。」她說。
我卻說不出話來,畢竟好一陣子沒聽見她跟我打招呼。
「休假兩天,應該有出門好好玩一下吧。」
『我……』
「你好厲害,每天都剛好在八點出現。」
『這個……』
我的個性是如果漂亮的女孩主動跟我說話時,就會說不出話來。


走到我辦公桌的路上,我覺得有些頭重腳輕。
「早。」公司另一位李小姐跟我打招呼。
『早啊。今天的天氣真不錯。』我說。
「休假兩天,應該有出門好好玩一下吧。」
『開什麼玩笑?哪有時間玩啊,而且也沒錢可以出門去玩。真可謂:
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嘗不照人。』
「你好厲害,每天都剛好在八點出現。」
『準時上班是真理,只拿公司微薄的薪水便想偷懶是人之常情。我是
學科學的人,當真理與人情發生衝突時,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我的個性是如果不漂亮的女孩主動跟我說話時,就會囉囉嗦嗦。


坐進位子,打開電腦。趁著開機的空檔,按摩一下眼睛周邊的穴道,
準備打起精神並調整上班的心情。
看著電腦裡的東西,覺得很陌生,好像上次看到時已是八百年前的事。
這也許是因為前兩天在自己架構的世界悠遊,而現在又回到現實生活。
電話突然響起,我又嚇了一跳。
「你來一下。」老總的聲音。
『好。』我說。


我心情有點忐忑,因為上次幫他到市政府開會的事。
他該不會因此而被冠上環境的屠夫或生態的殺手之類的封號,
於是找我算帳吧?
「這件案子你看一下,看可不可行。」老總拿一份招標文件給我。
『喔。』我暗叫好險,然後翻一翻文件的內容和要求的工作項目,
『第四個工作項目不好做;第六個的話,我們應該做不到。』
「是嗎?」老總陷入沉思。


門外傳來細碎的敲門聲,曹小姐走進來。
「這是剛收到的傳真。」她先朝我點點頭,再將傳真放在桌上。
「嗯。」老總抬頭看了一眼,又將目光回到招標文件上,「這個……」
準備要離去的曹小姐,以為老總還有吩咐,便停下腳步。
「我們真的接不下這個案子?」老總看著我。
『未必。』看了曹小姐一眼後,我說。
我的個性是如果漂亮女孩在旁邊而且不主動跟我說話時,就會逞強。


「喔?」老總有些疑惑,「你不是說第四個工作項目不好做?」
『確實不好做。』我神情肅穆,『但我一定盡力而為。』
「那第六個工作項目不是做不到嗎?」
『應該做不到。』我慷慨激昂,『不過反正事在人為。』
「很好。」老總笑了笑,「你真是年輕有為、大有作為。」
再多說一點嘛。
曹小姐也笑了笑,對我說:「加油哦。」
我感覺我的血液已經沸騰。


曹小姐走後,老總說:「那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交……交給我?』我的血液迅速結冰。
「是啊。既然你這麼有信心,當然就由你負責。」
『這個……』我囁嚅地說,『信心跟衝動是兩回事。』
「什麼?」
『我剛剛太衝動了。』我小聲說,『這個案子我們沒辦法做。』
「你說什麼?」老總的音量提高,又開始像隻激動的鳥。
『年輕人難免衝動,這種心情你應該能了解。』
「我不了解!」老總拍拍翅膀站起身,把招標文件丟到我面前,
「總之你下禮拜一給我寫完服務建議書!」


事情大條了。
走回辦公桌的路上,猛捶自己的腦袋,紅顏禍水啊,我這麼想。
我的個性是如果逞強逞出悲劇的話,就會覺得是別人害的。
經過影印機時,正在影印的曹小姐對我說:「周總把案子交給你了?」
『是啊。』
「你好厲害。」
『哪裡。』我笑了笑。
我的個性是如果害我的人是個美女的話,我還是會對她笑嘻嘻。


回到座位,拿出那份招標文件。只看了幾頁,便開始唉聲嘆氣。
我幹嘛逞強呢?沒那種肛門就別吃那種瀉藥啊。
拿起筆,在文件內頁寫上:笨蛋、活該、罪有應得、自作自受……
罵到詞窮後,便楞楞地盯著文件內的工作項目,開始發呆。
「咦?」李小姐經過我桌旁,「這個案子很難做哦。」
『嗯。』我點點頭。
「不過你應該可以搞定吧。」
『當然沒問題。』
看了看李小姐,我不禁悲從中來。
我的個性是如果連在不漂亮的女孩面前也要逞強的話,就會覺得悲哀。


「一起吃中飯吧。」李小姐說,「小梁和禮嫣也要去。」
原本聽到“小梁”時,我皺起眉頭;但聽到曹小姐的名字後,
我迅速站起身說:『好。』
難得可以跟曹小姐吃飯,我一定要掌握機會多說話,好好表現自己。
走出大樓後,小梁提議去吃什麼有機蔬菜,我說:「幹嘛要吃素?」
「吃素好啊。」小梁說,「而且有機蔬菜無污染,不灑農藥。」
『如果是愛乾淨的猴子,在叢林中一定會很難過。』我說。
他們三人幾乎同時停下腳步,看著我。
「什麼意思?」小梁問。


『猴子整天在叢林裡盪來盪去,很容易弄髒啊,如果猴子偏偏愛乾淨,
豈不是過得很痛苦?』我說,『習慣髒並喜歡髒的猴子才會快樂。』
「這跟有機蔬菜有什麼關係?」李小姐問。
『現在的蔬菜幾乎都灑農藥啊,而且食物也通常有化學成分。如果你
從不吃含化學成分的食物,不僅沒抵抗力而且也很難找到東西吃。』
「原來如此。」小梁對我說,「所以你不是愛乾淨的猴子?」
『當然囉。』我說,『我已經習慣髒了,正朝喜歡髒的境界邁進。』
「可是我是愛乾淨的猴子呢。」曹小姐說,「而且我一直吃素。」
輪到我停下腳步,變成急凍人了。


「那我們去吃素,來不來隨你,不勉強。」小梁笑著說,眼神很狡黠。
混蛋,我被耍了。
我怎麼這麼迷糊呢?連曹小姐吃素這種基本資料都不知道。
可惡,頭皮尷尬得又麻又硬。
不過這樣剛好可以硬著頭皮跟去。
進了那家標榜不含農藥的店,我們找位子坐下來。
我和李小姐坐一邊,小梁和曹小姐坐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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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嫣。」小梁拿起她的碗,「我幫妳盛飯。」
「謝謝。」曹小姐微微一笑。
可惡,竟然被搶先了。而且禮嫣是你這傢伙叫的嗎?
正在悔恨不已時,李小姐把碗遞到我面前。
『幹嘛?』我轉頭問她。
「幫我盛飯呀。」李小姐說,「連這個基本的紳士禮貌都不懂。」
『這麼小的碗夠妳吃嗎?要不要我幫妳換大一點的碗?』我說。
「你找死呀!」李小姐笑著拍一下我肩膀。


菜一道道端上來,但我覺得每道菜的味道都差不多,於是吃得有些悶。
夾起一根長長的東西,卻掉了兩次,索性放下筷子,用手拿著吃。
「果然是不愛乾淨的猴子喔。」小梁笑著說,「怎麼用手呢?」
『用手跟愛不愛乾淨有什麼關係?』我說,『這些菜在煮好端上來前,
已經不知道被廚房內多少隻手碰過了,你還不是照吃。』
「那不一樣啊。」
『哪裡不一樣?你真是執迷不悟。印度人早就看破這點,所以才用手
吃飯。正因為他們頓悟較早,所以釋迦牟尼佛才會出現在印度啊。』
我說完後,他們三人又楞住了。


「還是用筷子吧。」過了一會,曹小姐對我說。
「對啊!」小梁立刻接著說:「印度有釋迦牟尼,我們有孔子啊!難道
孔子會輸釋迦牟尼嗎?更何況筷子是我們的國粹!」
什麼跟什麼嘛,胡說八道。不過我還是聽曹小姐的話,乖乖拿起筷子。
說來實在令人洩氣,我很迷糊、容易尷尬、愛逞強,
但卻不像小梁可以厚著臉皮。
我的個性是如果吃飯時覺得悶的話,就會低頭猛扒飯不說話。


「聽說周總叫你接一個很難做的案子?」小梁問我。
『難不難做是因人而異。』我看了他一眼,心裡開始戒備,
『就像狗很難制伏狼,但老虎卻可以輕易做到。』
「是喔。那得恭喜你了。」
『恭喜?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嗎?』我說,『是不是你要辭職了?』
李小姐咳嗽一聲,好像噎著了,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周總上星期說過,」小梁繼續說,「接這種案子會有額外的獎金。」
『所以呢?』
「那今天這頓飯……」小梁沒把話說完,只是賊兮兮地笑。
『怎樣?』
「沒事。」小梁聳聳肩,「畢竟賺錢不容易。」


『今天我請客。』我說。
我的個性是即使明知對方用的是激將法,我還是會逞強。
「這怎麼好意思呢?」小梁又是皮笑肉不笑。
『大家同事一場,就當作替你送行。』
「那你可要失望了。」小梁哈哈大笑,「我還要在公司待很久很久。」
『你想待,老總還未必想留……』
話沒說完,李小姐拉拉我衣袖,示意我別再說了。


結完帳,我身上只剩一百多塊。
走回公司的路上,愈想愈悶,過馬路時甚至想闖紅燈。
回到辦公桌,看到那份招標文件,雙腿一軟,癱在椅子上。
過了一會,心想得振作,要化悲憤為力量。
於是整個下午都在公司裡四處找資料,寫服務建議書。


狠狠伸了個懶腰,正準備呼出胸口那股鬱悶氣時,聽到曹小姐說:
「快五點了,怎麼還不下班?」
我嚇了一跳,直起身子,抬起頭看著她。
「我來跟你說我要下班了。」她微微一笑,「還有,謝謝你請吃飯。」
『不……不必客氣。』我說話還是吞吞吐吐。
「那,明天見。」她揮揮手,「Bye-Bye。」
我連揮手的動作都有些僵硬,好像右手已經被打上石膏。
而且Bye-Bye也因緊張而沒出口。


過了一會,李小姐也走過來說:「五點了,怎麼還不下班?」
『妳第一天認識我嗎?妳難道不知道我總是努力不懈、盡責敬業嗎?』
「我來跟你說我要下班了。還有,謝謝你請吃飯。」
『怎麼這麼客氣呢?一頓飯而已,不要放在心上。知道嗎?』
「那明天見。Bye-Bye。」
『Bye-Bye。』我用力揮揮手,『有空再來玩啊!』


再做一些收尾的工作,然後把招標文件收入公事包,準備下班。
離開公司大樓時,已經五點半了。
走到那家咖啡館前十公尺,停下腳步。
今天要進去喝咖啡嗎?
我想還是不要好了。
右手舉起公事包遮住臉,放慢腳步,低著頭繼續前進。


雖然不想喝咖啡,但很想知道那個學藝術的女孩是否還在?
因此我的眼睛一直往右下角偷瞄。
當我瞄到一個直挺挺的腰部時,不由得停下腳步。
將公事包緩緩上移,依序看到胸部、肩膀、後頸、左臉……
沒錯,是那個學藝術的女孩。
她正低頭作畫。


我駐足半分鐘,決定壓抑想看她畫些什麼的念頭,繼續向前。
走沒幾步,迎面撞上一個人。
『對不起。』我說。
抬頭一看,竟然是咖啡館的老闆!
「為什麼不進來?」老闆說。
『今天有事要忙。』我有點不好意思,放下右手高舉的公事包。
但我突然想到,我幹嘛要覺得不好意思?我又沒欠他錢。


「進來吧。」
『不好意思,真的有事。』
「如果是因為上次的事,那麼我道歉。」
『上次什麼事?』
「我說你是處男的事。」
『喂。』
「其實我說錯了。」
『沒關係。知道錯就好。』
「事實上,沒有男人是處男。有的初夜給了左手,有的給了右手。」
『喂。』
「進來吧。」
『No。』
「幹嘛說英文?」
『我以為你聽不懂中文。』


我和咖啡館老闆站在店門口,像兩大武林高手決鬥前的對峙。
高手通常是不輕易出招的,我們彼此都在等待對方先出招。
「我明白了。」過了一會,他終於出招。
『明白什麼?』我採取守勢,謹慎接招。
「你身上一定沒錢。」他凌空突擊。
『我有錢!』我因逞強,招式已亂。
「不然你一定很小氣。」他改攻下盤。
『我大方得很!』我收招不及,腳下踉蹌。
「那為什麼不敢進來?」他化拳為掌,氣聚丹田,直攻我胸前死穴。
『誰說我不敢?』我感到胸口一陣鬱悶,脫口而出:『我進去!』
「承讓了。」他抱拳行禮。
『……』


他走回店裡後,我還楞在當地,調勻一下內息。
隔著落地窗,學藝術的女孩正笑吟吟地對我招手。
我推開店門,直接走到她對面的位子,坐了下來。
「你前兩天怎麼沒來?」她問。
『因為沒上班,所以懶得出門。』
「哦。」她又問:「你在這附近上班?」
『是啊。用走的不用十分鐘。』我看了看她面前的畫本,問:
『妳剛剛在畫什麼?』
她急忙闔起畫本,「這兩天畫的東西不好,見不得人的。」
我看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於是笑了笑,沒再追問。


老闆在我面前倒杯水,我順便點了杯咖啡。
『妳為什麼每天都來這裡?』
「這裡的視野很好。」
『視野?』我看了看窗外,『捷運站前,哪有視野?』
「很多人來來去去,我可以體驗一下生活呀。」
『生活?』我很疑惑,『在家裡也可以體驗啊。』
「那不一樣。」她笑了笑,「如果藝術家整天待在家裡,很容易只活在
自己架構的藝術世界裡,這樣可能會有偏執狂哦。」
『是嗎?』我又看了看窗外,『可是在這裡只能看到人喔。』
「人可是老天所創作的最複雜的藝術品呢。」她笑了笑,吐了吐舌頭,
「雖然缺陷很多。」


「對了,你是怎樣生活呢?」
『嗯……』我想了一下,『我的生活很簡單,工作和放假而已。』
「你放假時做什麼?」
『我在寫小說。』
話一出口,我便有些驚訝。
因為除了大東外,我是第一次跟人說我在寫小說。
「哦。那很好呀。」
她點點頭,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咖啡。


『妳好像不覺得驚訝。』
「為什麼要驚訝?」她的嘴唇離開咖啡杯,好奇地看著我。
『我是學科學的人啊,寫小說不是很奇怪嗎?』
「如果念法律的都可以當總統……」她放下咖啡杯,微微一笑,
「為什麼學科學的不可以寫小說?」
『說得好。』我豎起大拇指。
看來一直困擾著我的亦恕寫小說的理由,似乎有了簡單的答案。


她又凝視著窗外,過了一會,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轉過頭,說:
「對不起。」她又吐了吐舌頭,「我習慣了。」
『沒關係。反正窗外的帥哥很多。』
「呵呵,我才不是看帥哥呢。」她伸出食指,指向馬路斜對面,
「你看,我車子總是停在那裡。」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那輛曾看過的紅色車子。


『那裡不能停車啊。』
「我知道不能停呀。」她笑得很神秘,「所以我得經常看著窗外,注意
是否有警察出現呀。」
『原來妳上次急忙跑出去,是因為看到警察。』我恍然大悟。
「嗯。」她笑了笑,「我一面觀察人群,一面注意警察,這樣當我沉醉
在美麗的藝術世界時,也不會忘了現實生活中還有罰單的殘酷。」


老闆端著咖啡走過來,把咖啡放在我面前,並瞄了我一眼。
我低頭一看,咖啡上面浮著的奶白色泡沫,構成一根手指的圖案。
我很好奇,再仔細左看右看,確實很像手指。
老闆握住拳頭,把拳頭的中指指節接觸咖啡杯,看起來像比了根中指。
「很像吧。」老闆說完後,就走了。
可惡,這傢伙竟然把奶油弄成中指的樣子。


「老闆煮的咖啡很好喝吧?」她問。
『嗯。只可惜人卻怪怪的。』
「是嗎?」她笑了笑,不置可否,「不過他從不收我的錢。」
『這麼好?』我很驚訝。
「我都是用在這裡畫的圖,跟老闆換咖啡。」
『這樣喔。』我從公事包裡拿出那張萬箭穿心圖,笑著問她:
『不知道我這張圖能換幾杯咖啡?』


老闆突然出現在旁邊,打開桌上的糖罐,舀起糖加入我的咖啡杯。
「只能換幾顆糖。」老闆說。
我正想頂嘴時,老闆轉頭對她說:「妳的咖啡已經抵完了。」
「哦。」她應了一聲,「真遺憾,我原本想再喝一杯。」
「那妳只好現在開始畫。」
『她付錢不行嗎?』我插進一句話。
「不行。」老闆說,「她不能用錢喝咖啡,只能用畫。」
『哪有這個道理。』
「如果你幫她付錢就可以。不過你並不是慷慨的人。」
『誰說我不是?』我又逞強了,『我幫她付!』


「謝謝。」她看著我,微微一笑。
這眼神很熟悉,好像她每次想畫東西時,都是這種眼神。
難道她又從我身上看出什麼了?該不會知道我是個逞強的人吧。
我突然驚覺,身上只剩一百多塊,根本不夠付兩個人的咖啡錢啊。
『妳等會。』我站起身,『我出去一下。』


準備拉開店門時,老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只有四分鐘。」
『什麼?』我轉過身。
「我磨豆到煮好咖啡,要四分鐘。如果你不能在這杯咖啡煮好前回來,
那我會自己喝掉這杯咖啡。」
『你在開玩笑吧?』
「開始。」老闆轉身磨咖啡豆。


我衝出店門。
停在亮著紅燈的斑馬線上,還有12秒才會亮綠燈。
綠燈終於亮了。
我快步向前,衝到馬路對面,閃過一個垃圾桶後,再往右跑了七八步。
然後經過她的紅色車子,進入騎樓,跑過五家店面,來到提款機前。
喘口氣,掏出皮夾,抽出金融卡,放進提款機,輸入密碼,領兩千塊。
等提款機點鈔票,拿了鈔票,收好金融卡,放回皮夾。
所有的奔跑動作,反方向再做一次。


『多久?』一推開店門,我氣喘吁吁地問。
「三分四十六秒。」老闆說。
我鬆口氣,走回位子,坐下。
「你也違規停車嗎?」她笑著說,並從桌上抽出一張面紙給我。
『我……』我說不出話來,接過她遞來的面紙,開始擦汗。
「我要開始畫了哦。」說完便拿起筆,攤開畫本。
我停止擦汗的動作。


空氣又突然散發寧靜的味道,我甚至不敢用力喘氣。
原本注視著她的目光,也慢慢收回,偏向窗外,怕會驚擾她。
眼角餘光瞥見老闆把咖啡輕放在桌上時,趕緊轉過頭,
將食指輕觸雙唇比了個“噓”的手勢。
老闆竟然也跟我比同樣的手勢。
他轉身回吧台時,腳步輕而穩,看來他的輕功也不錯。


「畫好了。」她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表情先是驚訝然後得意,
「關羽初出茅廬時,酒尚溫時斬華雄。我畫完時,咖啡也還是熱的。」
『這是《三國演義》的描述,但其實是孫權之父——孫堅殺了華雄。』
「是哦。」她睜大眼睛,眨眨眼,「這樣會不會有損於我的厲害?」
『不會。』我笑了笑,『妳還是一樣厲害。』
「謝謝。」她笑得很開心,反轉畫,輕輕推到我面前。
我看到一艘船,船邊有隻吐著舌頭的海豚,似乎正在奮力游著。


『海豚為什麼要吐舌頭?』
「因為很累呀。」
『累?』
「海豚喜歡繞著船隻游泳嬉戲。但若碰到一艘很大的船或是開得很快
的船,那麼堅持要繞船游泳的海豚,不就會游得很累很喘?」
『所以這張畫的主題是?』
「逞強。」
我果然又被她看出來了。


「這張圖可抵9杯。」老闆又突然出現在我們旁邊。
「那就8杯吧。」她說。
「嗯?」老闆揚了揚眉毛,似乎驚訝她竟然不討價還價。
「因為只能是偶數。」她笑了笑,指著我,「這樣我才能跟這位逞強的
海豚,一人一半呀。」
老闆看了我們一眼,說:「好。」


「學科學的人……」她邊說邊整理東西,「我該走了。」
『嗯。』
「以後別太逞強,這樣會很累哦。」她收好東西,站起身。
『好。』
「那麼明天……」她拖長尾音,「見?」
『這個嘛……』
「你忘了學科學的人應該有的霸氣了嗎?」
『好。』我拍拍胸脯,『明天見。』
「你又逞強了。」她揮揮手,說:「Bye-Bye。」
她拉開門離去時,門把上的鈴鐺聲聽起來很興奮,並不尖銳。


她剛離去,我立刻起身走向吧台結帳。
「你以後還是常來吧。」老闆說。
『為什麼?』
「你在的話,她畫的圖會更好。」
『是嗎?』我想了一下,『你算便宜一點,我就常來。』
「好。」他倒是想都沒想。
『真的假的?』我有些懷疑。
「如果你能讓她開心,我一輩子幫你煮咖啡都甘願。」
說完後,老闆便轉過身洗杯盤。


我拉開店門時,門把上的鈴鐺聲聽起來,卻很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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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4 08:47:44 |只看該作者
【追求】



連續幾天,我的腦袋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
白天用淺顯精確的文字構成服務建議書的內容;
晚上則用感性柔軟的文字書寫《亦恕與珂雪》。
「她轉身離去的那個冬天,氣溫寒冷異常。彷彿是她的背影,帶走了
所有的溫暖。而從我眼角不經意溢出的淚,也迅速在心裡結冰。」
這是只在晚上才可以出現的文字。
如果在白天,我不會把異常寒冷的冬天歸咎於愛人的離去;
我只能由推論得出,那是因為反聖嬰現象(La Nina)讓冬天更冷。


而我待在那家咖啡館的時間,正好是日夜即將交換的時段。
這幾天學藝術的女孩都比我早到,如果她看到我,會跟我招手;
如果沒看到我,我也會主動坐在她對面的位子。
當她看著窗外或低頭畫畫時,我會從公事包拿出服務建議書繼續工作。
偶爾我們說說話、聊聊天,話題通常圍繞著她的藝術世界。
說來奇怪,我一跟她說話時,思緒常會進入《亦恕與珂雪》。


回到家後,我會關在房間內,坐在電腦前。
先甩掉白天時應用大量邏輯文字所產生的厚重感,準備寫小說。
這有點像從戰場歸來的武士脫去一身盔甲,開始磨墨畫畫。
如果累了,就狠狠伸個懶腰,或是看著牆壁發呆。
我的房間採道家式裝潢,以無為而治作原則,因此牆上沒任何東西。
除非想喝點水,否則我不會離開電腦前。


起身走出房門,看見大東與小西正在客廳看電視。
大東苦著一張臉,小西的臉則像是新聞主播在報導空難時的臉。
我腳步放輕,慢慢走近冰箱。
「喂。」我拿了罐咖啡走回房間時,大東叫住我,「坐下來看電視。」
『我要回房間寫小說。』我沒停下腳步。
「現在不要寫小說,來看電視!」大東看著我說。
「為什麼,你要妨礙,別人的,自由意志呢?」小西看著大東說。
『……』我看著大東與小西,不知道該向誰說。


「沒有啊,我只是……」大東搓揉著雙手,囁嚅地說:
「只是要他別太累,寫小說慢慢來,偶爾看點電視休息一下。」
『你不是老是叫我要……』
我說話的同時,大東對我搖搖頭,並伸出右手食指。
他的意思應該是說可以抵銷掉一天的房租吧?
『要好好照顧身體嗎?所以我決定聽你的話,休息一下,看電視。』
我的反應還不錯,講話像緊急煞車後突然右轉的車輛。


我坐在大東與小西的中間,轉頭輕聲問大東:『是一天嗎?』
大東點點頭。
我很開心,又轉頭朝小西說:『妳怎麼不天天來呢?』
「你歡迎,別人不見得歡迎。」小西似乎很哀怨。
「亂講!」大東提高音量,「我很歡迎妳啊。」
「揚帆而去,是離開陸地,不是歡迎沙灘。」小西竟然說了深奧的話。
「我……」大東漲紅了臉,說不出話。
『這樣太浪費了。』我脫口而出。


大東和小西同時轉過頭,疑惑地看著我。
這樣當然浪費啊,因為他們再怎麼爭執,我都只能抵銷掉今天的房租。
最好是小西天天來,然後每天出點小狀況,那麼我就不必繳房租了。
不過我當然不能告訴他們這其中的奧妙。
『這齣韓劇在演什麼?』我指著電視。
我的個性是如果講話太快說錯話,就會轉移別人的注意力。


「男主角是有婦之夫,女主角愛上他……」大東一面指著電視一面說:
「而這個男配角喜歡女主角。現在他正要阻止女主角跑去找男主角。」
大東說得很詳細,但我只是隨口問問,並不感興趣。
「妳難道沒有自尊了嗎?」電視中男配角拉住女主角的手,氣急敗壞。
「不,自尊是我僅有的東西。」女主角回過頭,神情很堅定,
「所以我能為他拋棄的,也只有自尊。」


「嗯,這對白不錯。」大東轉頭對著我說:「你要多學學。」
『喔。』我應了一聲。
「我跟女主角,心情好像。」小西突然開口。
「不要胡說八道。」大東說。
「揚帆而去的人,總是聽不到,沙灘的哭泣。」小西又說了深奧的話。


大東的臉又開始漲紅,小西的臉依舊像報導空難事件的新聞主播。
而我則像是走進一間很臭的廁所裡一樣,不敢用力呼吸。
看來今天的房租真不好賺。
不過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是真理;在尷尬的場合中裝死是人之常情。
我是學科學的人,當真理與人情發生衝突時,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於是我伸出手指,“啵”的一聲,打開手中的罐裝咖啡。
大東和小西的目光也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清脆聲音所吸引。
『啊……』我喝一口後,說:『什麼都不要,就是要咖啡!』
轉頭問大東:『你不是叫我想咖啡廣告文案?這句slogan如何?』
「咖啡又不是運動飲料或機能飲料,怎能用“啊”來表達暢快感。
應該要表達一種優雅的感覺,好像喝咖啡後就會世界和平那樣。」
「那你聽聽這句slogan……」小西插進話,大東好奇地望著她。
「揚帆而去的人,請別忘了,沙灘上的咖啡香。」
大東,對不起。沒幫到你,反而又讓小西說了深奧的話。


客廳的僵持氣氛,一直持續到那齣韓劇播完。
「我要回去了。」小西說。
真是天籟啊,我不禁鬆了一口氣。
「妳要走了嗎?」大東站起身,「我送妳。」
「不用了。」小西直接走到門邊,打開門,回頭說:
「揚帆而去的人,何必在乎,沙灘是否有貝殼的陪伴。」


小西才關上門,大東立刻跟我說:「喂!貝殼。快跟上去。」
『貝殼?』
「我是揚帆而去的人,你當然只能做貝殼。」大東甩甩手,催促說:
「還不快去!」
我迅速起身,跑出門,在電梯口追上小西。
小西看到我時略感驚訝,但並沒說些什麼,只是微微一笑。
電梯來了,我隨著小西走進,我們仍然沒有交談。


一路上,我始終待在小西身後一步的距離,安靜地尾隨她前進。
「聽大東說,」小西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你在寫小說?」
『嗯。』我又往前跨了一步,剛好與她並肩。
「喜歡嗎?」小西繼續往前走。
『喜歡什麼?』我也繼續走,維持與她一樣的速度。
「寫小說呀。」
『喔?』我停下腳步,『這我倒沒想過。』
小西笑了笑,也停下腳步等我,我趕了上去。
「大東很喜歡。」小西說。
我沒回答,開始想著我到底算不算喜歡寫小說這個問題。


「自尊是我,僅有的東西。所以我能為他拋棄的,也只有自尊。」
小西講了這句剛剛電視上韓劇的對白,我楞了一下。
「我常常羨慕,電視中的人物,可以只為了,一種理由,簡單地活。」
小西仰望著夜空,「不像現實中,生活的理由,總是複雜。」
『現實中的生活可能更簡單,完全不需要理由,只是活著而已。』
我笑了笑,『又或者活著的理由,只是因為不想死。』
「哦?」小西也笑了笑,「很古怪的想法。」


「我希望,能過一種,穩定而簡單的生活。」
『嗯。』我點點頭。
「大東的生活方式,讓我覺得,不夠穩定。」
小西放慢腳步,一步一步踩著地面,像酒醉的人努力尋求平衡。
「我好像踩在甲板上,雖然仍是地面,卻隨時感到,波浪的起伏。」
我雖然不能理解小西的感覺,卻可以想像。


「就到這裡吧。」小西笑了笑,「我自己坐捷運回去。Bye-Bye。」
『好。』我看看四周,已到了捷運站門口,『Bye-Bye。』
小西走進捷運站,回頭說:「可不可以,也讓我,活在小說裡?」
我楞了一下,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沒事。」小西又笑了笑,揮揮手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繼續想著我喜不喜歡寫小說這個問題。
打開門,還沒坐下,大東就問:「她還好吧?」
『還好。』我坐了下來,『你怎麼惹她不高興?』
「剛剛我和她看電視時,看到一個美白化妝品的廣告,她說她想買。
我說幹嘛買?多看幾部恐怖片,臉就會變白了。」


『哇!這句話有五顆星喔!』我哈哈大笑。
「我是開玩笑的。沒想到她就開始不高興。」
『你不太適合開玩笑。狗啊猴子啊開起玩笑會很好玩,但烏龜開玩笑
的話,場面就會很冷。』
「胡說。」大東瞪了我一眼,「她只要一不高興,接下來我們不管談到
什麼東西,她總是會將話題導向要我好好找個穩定的工作之類的。」
『嗯。小西可能練過如來神掌第十八式——萬佛朝宗。』我笑了笑,
『然後呢?』


「然後我們愈講愈僵,她就生氣了。」
『小西希望你能穩定一點。』我想起小西剛才的話。
「這我知道。」大東似乎很無奈,「她是國小老師,每天十點多睡覺,
早上不到六點就起床。而我卻習慣夜生活,生活作息差太多了。」
「當初要離開廣告公司時,她就很反對,這些年來總是要我找個固定
的工作。可是……」大東又嘆口氣,「我真的很喜歡寫東西。」
『為什麼喜歡?』
「喜歡哪有為什麼!」大東有點激動。
『嗯。』
就像不能理解小西一樣,我不能理解大東的感覺,但還是可以想像。


回到電腦前,腦子還在消化大東和小西剛說的話。
「可不可以,也讓我,活在小說裡?」
突然想到小西這番話,我又陷入沉思。
小西跟大東從學生時代就在一起,感情算久。
她是個很傳統的女孩,感覺上似乎是很會相夫教子的那種類型。
據大東說,小西以前很欣賞他的寫作才華,
那為什麼小西現在反而因為大東的寫作而不安呢?


「喂,要不要出去喝點東西?」
大東敲了敲我房門,隔著房門對我說。
我看了看錶,已經12點多,明天還得上班。
『可是現在很晚了。』我說。
「可是我想請你喝耶。」大東又說。
『那有什麼好可是的。』我立刻站起身,打開房門。
我的個性是如果別人想請客,就會覺得時間根本不是問題。


我們到了一家Pub,通常在這個時候也只有這種地方還醒著。
所有的Pub都長得差不多,總是光線陰暗、音樂吵雜、
煙灰缸裡橫七豎八躺滿了一堆香煙屍體。
不過這家Pub可能音響設備不算太好,所以音樂並沒有放得很大聲。
而且音樂聽起來很慵懶,好像演奏者是穿著睡衣在錄音。
我們坐定沒多久,只講了兩三句閒話,大東便朝門口方向招了招手。
我轉身一看,有一男一女走近我們桌旁,然後也坐了下來。
男的坐我對面,女的坐我旁邊。大東向我介紹這兩人是他的編劇朋友。


「今天的進度如何?」大東問他們。
「我早上上廁所時,就知道今天運氣很好,一定會寫得很順。」
男的開口回答,表情有些陰森,似笑而非笑。
女的沒答話,只是從皮包摸出一包煙,打開後拿出一根。
「為什麼?」大東問。
「因為我拉了“四條”。」男的說完後,嘿嘿笑著。
「你乾脆說你拉了“同花順”好了。」
女的很不以為然,叼著煙,點著火,冷冷地說。


我聽了這些對話後,不禁開始打量起這兩個人。
男的身材算是矮胖,而且脖子很短,下巴跟肩膀幾乎呈一直線。
他的頭髮很厚很多,但大部分的頭髮不是往上長,而是往左右兩側。
好像在兩耳旁包了一大團東西一樣。
眼睛又圓又大,鼻子是鷹勾鼻,嘴唇很薄,唇上有十幾根散亂的鬍鬚。
說話時臉會習慣性左右搖動,偶爾牙齒還咬住下唇,發出吱吱的聲音。
看起來有點像是貓頭鷹。


女的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鏡片非常小,但與她的眼睛相比卻又足夠大。
臉蛋瘦長,兩頰稀稀落落的幾個紅點見證了青春痘曾經駐留的痕跡。
頭髮也很長,但似乎不怎麼梳理,任其自然流瀉在雙肩。
坐下時似乎總覺得椅子不舒適,常會不安分地扭動著腰、調整坐姿。
比較怪異的是,她總是仰頭向上吐煙圈,吐完後還會伸出一下舌頭。
感覺好像是眼鏡蛇。


「Jane,妳寫得如何?」大東問眼鏡蛇女。
「不要叫我Jane。」眼鏡蛇女又吐了個煙圈,「我改名了。」
「為什麼要改?」貓頭鷹男問。
「Jane唸起來像“賤”,所以我改成一個很有氣勢的Katherine。」
「Katherine跟氣勢有關?」貓頭鷹男很好奇,臉又開始左右搖動。
「Katherine把中間去掉,像“King”的音,很符合我的王者風範。」
「是嗎?」鷹男的臉還是左右搖動著。
「這種姓名學的道理不是你這顆腦袋所能理解的。」蛇女瞄了他一眼。
『姓名學只對中文名字有效吧,英文也有姓名學嗎?』
我終於忍不住發問。


鷹男和蛇女同時轉頭看著我,兩個人的眼神都很銳利。
我感覺我好像是這兩者共同的獵物——老鼠。
「中國的命理學博大精深,西方人當然也可以適用。」蛇女回答我。
「是這樣嗎?」鷹男咬著下唇,又發出吱吱聲。
「例如面相學上說,鼻頭豐滿圓潤是財富的象徵。希臘人的鼻子就是
因為又尖又挺,鼻頭沒什麼肉,所以希臘才會是歐洲貧窮的國家。」
蛇女說完後,瞄了我一眼。


蛇女將左手平放在肚臍的位置,左手掌背托著直立的右手肘,
兩手剛好構成一個90度角。而拿著煙的右手,手指彎成弧線。
雖然這種姿勢幾乎是所有抽煙女性的標準動作,但我此時看來,
卻很像中國武術中的蛇拳。
而鷹男的右手五指成爪,正敏捷地抓取桌上的薯條,像鷹爪功。
「聽妳在唬爛。」鷹男嚼了幾根薯條後,搖著頭說。
蛇女眉毛一揚,鷹男雙眼圓睜,鷹蛇對峙正要一觸即發。


大東輕咳兩聲,說:「言歸正傳,我們談劇本。」
鷹男和蛇女聽到“劇本”後,眼神都一亮,分別收起鷹爪和蛇拳。
「我一直覺得《荒地有情天》的名字取得不好。」蛇女說。
「我倒覺得不錯。」鷹男說。
「荒地哪裡好?應該叫雪地才對。」蛇女說。
「願聞高見。」鷹男說。
「你聽好了。」蛇女瞪了鷹男一眼,「愛情應該要發生在寒冷的季節,
這樣才會更顯現其純粹與溫暖。荒地能有什麼?塵土到處飛揚只會
讓眼睛睜不開而已,看得到愛情嗎?」
『可是很多愛情不都是因為眼睛被蒙蔽的關係?』我又忍不住說。
鷹男和蛇女又同時看我一眼,我下意識閉上嘴巴。


「荒地象徵著一片荒蕪,也許就像沙漠一樣。但如果在沙漠中出現因
愛情滋潤而誕生的花朵,這意象不是很好嗎?」鷹男邊搖頭邊說。
「意象?」蛇女扭動著腰、調整坐姿,「我只能想像,在沙漠中三天
沒喝水的戀人,最後會為了一杯水而大打出手。」
「在雪地裡就會比較好嗎?」鷹男的搖頭速度加快。
「如果是受困在雪地裡的戀人,他們至死都是互相擁抱取暖的!」
蛇女呈90度角的兩隻手,顯得有些緊繃。


「沙漠的荒蕪意象才可以對比愛情的生機蓬勃!」
鷹男的右手又變成鷹爪,吱吱聲聽來很尖銳。
「雪地的寒冷感覺才可以產生愛情的經典對白!」
蛇女急速仰頭吐出煙圈,吐完後伸出了兩次舌頭,比平常多一次。


「對白?」鷹男停止搖頭,似乎有些疑惑。
「沒錯!」蛇女伸長腰,「只有經典的對白,才是愛情故事的王道!」
「沙漠的場景中也可以有經典的對白!」
「“我愛你,就像這漫天飛雪”以及“我愛你,就像這風沙滾滾”,
哪一種對白才能凸顯愛情的浪漫?」
「但風沙滾滾可以凸顯激情!」鷹男弓起身子,大聲抗議。
「激情?」蛇女哼了一聲,「那乾脆叫荒地有姦情,或荒地有情夫。」
『哈哈。』聽到荒地有情夫時,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了兩聲後,突然覺得不對,趕緊拿起水杯喝水,假裝很忙的樣子。


「好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大東說:「我會再考慮一下篇名的。」
大東仍然沉穩的像隻烏龜,絲毫不被鷹蛇的搏鬥影響。
「Jane,喔不,Katherine。」大東微笑著,「先討論妳的劇本吧。」
「我現在的進度跟上次差不多,只是加強對白的部分而已。」
蛇女從皮包拿出三份文稿,一份拿在手上;一份遞給大東;
另一份拋給鷹男,鷹男探出右手,凌空抓住。
「喂。」蛇女轉頭跟我說:「便宜你了,你靠過來跟我一起看吧。」
『便宜嗎?我覺得很貴耶。』
「嗯?」蛇女好像沒聽懂。
『沒事。』我驚覺剛剛的話可能導致蛇吻,趕緊湊過身看她手上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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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4 08:48:08 |只看該作者
於是他們三人開始討論起蛇女寫的場景、人物角色以及對白。
蛇女寫的故事和人物都很簡單,場景不多,卻有大量的對白。
而她的故事果然是發生在寒冷的季節,場景幾乎都少不了雪。
在白色的世界裡,出現了總是穿藍外套的男生和總是穿紅外套的女生。
故事一開頭,便出現了一段話:
「最寂寞的人,是所有的人都不認為他(她)會寂寞的人。」
「這段話普普而已。」鷹男說。
「你懂個屁。」蛇女馬上回嘴。


鷹男的意見很多,雖然蛇女總是反唇相譏,但仍舊做了一些筆記。
而鷹男的故事和人物明顯複雜許多,主要人物是一男三女。
場景圍繞著男主角的成長過程,橫跨的時間超過十年。
「一男三女?」蛇女哼了一聲,「這男的真爛。」
「這樣人物之間的衝突性才高。」鷹男說。
「拖了十年,真是不乾不脆、囉哩囉唆。」蛇女還是不以為然。
「這叫結構龐大!」鷹男又尖著喉嚨大聲說話。


在這段時間內,我通常只扮演聽眾的角色,很少開口。
他們討論時很專注,偶爾有爭執,但通常是屬於抬槓的那種。
由於明天還得上班,所以我頻頻偷看錶。
我懷疑這時候大概只有我還會在乎“時間”這種東西的存在。
後來大東瞄到我的動作,於是也看了看錶,然後說:
「今天就到這吧。改天到我那裡再討論。」
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呵欠。


走出那家Pub,天氣有點冷,我不禁打了個噴嚏。
蛇女走近我,對我說:「天氣變冷了,多穿一件衣服,小心著涼。」
我嚇了一跳而且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微發熱,說:『謝謝。』
「怎麼樣?」蛇女又說:「你是不是有點感動?」
『嗯。』雖然我點點頭,但很納悶她這麼問。
「這就是我剛剛所說的,愛情故事應該發生在寒冷季節的原因。這麼
簡單的對白,卻很容易讓人感動。」蛇女咧嘴一笑,「如果我說:
天氣變熱了,少穿一件衣服,小心中暑。你大概會想扁我吧。」
蛇女說完後哈哈大笑,露出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


鷹男和蛇女走後,我和大東招來一輛計程車坐回家。
「他們兩個人還不錯吧?」在車上,大東問我。
『人還好,就是怪了點。』我說。
「怪?」
『嗯。男的像貓頭鷹;女的像眼鏡蛇。』
「經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好像。」大東哈哈大笑。
『他們是不是常常爭吵?』
「嗯。他們分別有某種程度的偏執,但有時反而可以有互補的作用。」
『偏執?』
「他們都很喜歡編劇,興趣、工作和生活都是編劇,難免會偏執。」
『是嗎?』
大東還沒回答我,車子已到了住的公寓樓下。


進家門後,大東直接坐在沙發上,喘了口氣。然後說:
「我和他們的生活形態很簡單,而且通常是為了寫東西而生活。雖然
也會嘗試新的生活形態,不過這是因為要取得新的體驗來寫東西。
久而久之,難免會有一些偏執。只有你,才可以專心生活。」
『專心?』我也坐進沙發。
「你在生活時,根本不需考慮寫東西的因素,當然專心。」
『可是我現在也在寫啊。』
「你只是從生活中取材,並不是為了寫東西而生活。」
大東這些深奧的話,讓我坐在沙發上低頭沉思。
「去睡吧,你明天還得上班。」大東說。
『嗯。』我點點頭,走進房門。


我回房後,便直接躺在床上。
當我閉上眼睛時,隱約在黑暗中看到幾雙眼睛。
那是小西的眼睛,還有鷹男與蛇女的眼睛。
他們的眼神透著一種欲望,像是正在追求某樣東西。
小西要的應該是安定,而鷹男與蛇女呢?
成就感?興趣的滿足?
那麼我呢?


我的個性是如果想事情想不出答案,就會想睡覺。
所以我很阿莎力地睡著了。
醒過來時,花了十秒鐘,才知道自己人在台灣。
再花了半分鐘,才知道該準備上班。
但我不管花多少時間,始終無法讓頭髮平順地貼住頭皮。


以前不管早上起床後多麼混亂,總能剛好在八點進入公司。
但自從曹小姐稱讚我這種天賦後,我卻失去了這種天賦。
太刻意追求八點正進入公司的結果,反而讓我遲到了幾分鐘。
今天特地不看手錶,憑本能移動,反而又在八點進入公司。
難怪人家都說:人生總在刻意中失去,卻又在不經意中獲得。


「早。」曹小姐跟我打了聲招呼,轉頭看背後牆上的鐘,「好厲害。」
『哪裡。』我用力拉拉嘴角,露出形式上的笑容,掩飾一些緊張。
「我們來做個約定如何?」
『約定?』我的緊張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
「嗯。」她笑一笑,「如果以後你在八點到八點一分之間出現,我就
唱首歌。但只能在這一分鐘內出現才有效哦。」
『我只要早點到,然後等八點再出現,妳不就得天天唱歌?』
「說得也是。」她低頭想了一下,「所以你不可以這麼做。」
『好。』
「那就這麼約定了。」


我往前走了幾步,愈來愈納悶,不禁回頭問:『為什麼要這麼約定?』
「這樣上班才會更好玩呀。」
曹小姐笑得很開心,我第一次看見她這麼笑。
『更好玩?』
「我一直覺得上這個班很好玩,如果再更好玩一點也無妨。」
『上班會好玩嗎?』
「雖然上班是工作,但我還是覺得好玩。」
『是喔。』我應了一聲,然後繼續往前走。


走了十多步,腦中好像聽到寫作者最好的朋友——靈感,正在敲門。
我轉身跑回曹小姐的位置,跟她說:『想不想聽故事?』
「嗯?」她抬起頭,表情有些疑惑。
『有個女孩為了可以天天跟喜歡的人見面,用她的聲音跟魔鬼交易,
從此她每天只有一分鐘的時間可以說話,然而她總是利用那一分鐘
唱歌給她喜歡的男孩聽。』
「然後呢?」她眼睛一亮,似乎很感興趣。
『她唱歌的時間,也剛好都在八點到八點一分,只不過是晚上八點。
她每天都會唱歌,同一首曲子今天唱不完明天就接著唱,斷斷續續
總共唱了幾十首歌曲。』
「真的嗎?」曹小姐直起身子,「然後呢?」


『那個男孩起先覺得很奇怪,後來不以為意,最後便習慣聽她唱歌。』
「結果呢?」
『有一天男孩調到日本工作,女孩費盡千辛萬苦也跟了去。但是……』
「但是什麼?」
『男孩卻再也沒聽到女孩唱歌了。』
「為什麼?」曹小姐終於站起來,身體並稍微往前傾。
『是啊,男孩在日本時也不斷問她:為什麼不唱了?』
「那她為什麼不唱歌了呢?」曹小姐似乎有些急。


「寫得如何?」
我正想回她話時,老總突然出現在我身後,問了我一句。
『啊?什麼?』我一時之間還回不過神。
「我問你服務建議書寫得如何?」
『對白還要加強。』
「對白?」老總歪著頭,「你在說什麼?」
『沒事。』我突然醒悟服務建議書不是小說,『我快寫完了。』
「今天已經是星期五了,記得下星期一要給我。」
老總丟下這句話後,就走進他的辦公室。


我也想走回我的辦公桌時,曹小姐叫住我:「你的故事還沒說完呢。」
『可是現在是上班時間。』我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婉拒。
因為上班時要專心工作乃是真理,而我喜歡曹小姐勉強可以算是愛情;
我是學科學的人,當真理與愛情發生衝突時,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哦。」她有些失望,慢慢坐回椅子上。


我回到座位上,打開電腦,收拾一下桌面。
想到剛剛說給曹小姐聽的故事,其實那是我編造的。
可是在說故事的同時,我卻有一股以前從未有過的興奮感覺。
那是一種因為有人專注聆聽而產生的成就感與滿足感。
女孩為什麼不再唱歌了呢?是啊,為什麼呢?
我想了幾分鐘,突然想到還有工作,不禁拍了一下腦袋,
迅速回到電腦螢幕上。


中午休息時間到了,我不想出去吃飯,拿出一塊麵包將就著吃。
啃完最後一口麵包,起身想去倒杯水喝時,發現曹小姐站在我身後!
『嗚……』我差點噎著。
「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她說。
『沒關係。』我將口中的食物吞下後,說:『妳來多久了?』
「有好幾分鐘了。」她笑了笑,「看你忙,不敢吵你。」
『有事嗎?』
「我想聽故事。」


『原先男孩只是好奇女孩為何不唱歌,漸漸地,開始想念她的歌聲。』
我起身去倒杯水,邊走邊說,邊說邊想,而曹小姐一直跟在我身後。
『後來,男孩渴望聽見她唱歌,愈來愈渴望,甚至覺得沒有她的歌聲,
他就失去在生活中前進的力量。他終於發覺,他愛上了這個女孩。』
「但是女孩不唱歌了呀。那怎麼辦?」
『最後男孩在最容易發生奇蹟的耶誕夜裡,想盡辦法請她唱歌。但她
只是一直搖頭、猛掉淚,還是不唱歌。』我倒了一杯水,喝完後說:
『男孩終於絕望了,轉身離去。女孩始終淚眼朦朧,因此沒看到他的
離去。等她擦乾眼淚時,男孩剛好走了一分鐘。』
「又是一分鐘。」曹小姐嘆了口氣。


『突然間,女孩開口唱歌了,而且愈唱愈大聲,她希望男孩能聽見。』
我也嘆了口氣,『可惜耶誕夜的街上太吵了,男孩沒聽見她的歌聲。』
「……」曹小姐似乎欲言又止。
『女孩只有一分鐘,唱完後便倒下。倒下的瞬間,男孩突然回過頭。』
「後……後來呢?」曹小姐問得小心翼翼。
『沒有後來了,故事結束了。』
「不可以!」曹小姐有些激動,「故事不可以就這麼結束。」
我有點驚訝,看了看她,沒有答話。
「故事真的結束了?」
『嗯。』我點點頭。


「禮嫣,一起去吃飯吧。」小梁這傢伙,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
「對不起。我現在沒心情吃飯。」
說完後,曹小姐逕自走回自己的座位。
小梁等曹小姐走後,問我:「你跟她說了什麼?」
『沒什麼。』我也回到我的座位,『跟她說個愛情故事而已。』
「是嗎?」小梁說:「是不是講你被拋棄的經驗?」
我抬頭看了看他,他哈哈大笑了幾聲,然後就走了。
我懶得理他,繼續做我的工作。


下班時間到了,我只剩下一點點就可以寫完服務建議書。
原本想一鼓作氣寫完,但覺得眼睛有些累,決定下星期一再來收尾。
收拾好公事包,起身離開。經過曹小姐的座位時,發現她還沒下班。
『想不想知道為什麼女孩在日本時不唱歌?』我說。
「嗯。」她點點頭。
『日本的時間比台灣快了一個鐘頭,如果在台灣是八點唱歌,在日本
就會變成是九點唱歌。因此女孩最後唱歌的時間,是九點正。』


曹小姐瞪大了眼睛,過了好一會,才說:「就這麼簡單?」
『是啊。故事總是擁有曲折的過程和簡單的結果。』
「你知道嗎?」她笑著說:「我無法客觀看待別人的心情,因為我容易
被牽動。所以請盡量別跟我說一些悲傷的故事。」
『喔。』
「約定還是算數,只要你在八點到八點一分出現,我就唱一首歌。」
『是哪一種八點?妳的錶?』我指著她背後的牆,『還是牆上的鐘?』
「有差別嗎?」
『妳忘了那個故事的教訓了嗎?』
「那就牆上的鐘好了。」她笑了笑。
我看一眼牆上的鐘,估計它和我手錶的時間差。


走出公司大樓,心情很輕鬆,如果吹來一陣強風,我也許可以飛起來。
除了困擾多時的服務建議書快寫完以外,說故事所帶來的興奮感還在。
經過那家咖啡館,想都沒想,直接推門進去。
學藝術的女孩還在老位置,拿起筆,又放下,似乎很猶豫。
「嗨。」她笑一笑,然後目光又回到桌上,「真是傷腦筋。」
『傷什麼腦筋?』我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我想畫一張圖,圖名叫:現在。可是始終無法動筆。」
『為什麼?』
「因為當我開始畫時,就已經不是“現在”了呀。」她搖搖頭,
「所以我無法捕捉“現在”的感覺。」


老闆走過來,將Menu遞給我。
「你在高興什麼?」他問我。
『不可以嗎?』我指了一種Menu上的咖啡,然後將Menu還給他。
「只是好奇而已。」他收起Menu,「因為我總覺得你是個悲哀的人。」
他轉身走回吧台,我很想朝他的背影比中指。


「喂。」學藝術的女孩叫了我一聲,「給點建議吧。」
『從科學的角度而言,當過去與未來兩時間點的距離趨近於零時,
謂之為現在。因此現在的特性就是它根本未曾真確地存在。』
「是嗎?」
『嗯。所以妳畫不出來是很科學的。』
「這樣呀。」她笑了笑,闔上畫本,「那我就不畫了。」
『藝術和科學果然還是有共通點的。』
「沒錯。」
我們同時笑了起來。


印象中,我好像沒有跟她這麼有默契過,即使我們認識也有一些時日。
每次碰面,除了說說話,就是看她畫畫,偶爾會一起看著窗外。
如果我們有了笑容,也是她笑她的、我笑我的,從沒同時笑過。
因此這次無預警的同時笑,好像讓氣氛變得有些異樣。
於是我們笑了一陣後,同時將視線朝向窗外,卻又造成另一次默契。


「你今天為什麼這麼高興?」過了一會,她將視線從窗外轉回,
「是不是小說寫得很順利?」
『小說寫得還好而已。』我也將視線轉回,『可能是工作很順利吧。』
「工作順利只會讓你輕鬆,未必說得上高興。你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我今天跟同事講了個故事,在講故事的過程中,感到一種興奮。』
「那很好呀,恭喜你了。」
『恭喜?』我很納悶,『為什麼要恭喜我?』
「你看看那些人……」她伸手指向窗外的捷運站,「他們在幹嘛?」
『走路啊。』我想都沒想。
「不要看他們的動作,注意他們的神情和樣子。有沒有感受到什麼?」


『嗯……』我看著在捷運站前出入的人群,凝視一陣子後說:
『他們好像在找些什麼,或是要些什麼。』
「我第一次到這裡時也有這種感覺,所以我那時畫了一張畫。」
我朝她伸出右手,手心向上,『給我看吧。』
「好。」她笑著說。
然後打開畫本,找出其中一頁,攤在我手心上,我趕緊用雙手捧著。


畫紙上的人奮力向上躍起,伸長著手努力想抓住懸掛在上方的東西。
那些東西的形狀很豐富,長的、短的、圓的、方的、扁的都有。
還有的像星星;有的像沙子;有的模模糊糊的,像陰影,看不出形狀。
『這是?』我看了一會後,問她。
「追求。」她說。
老闆剛好端著咖啡走過來放在我面前,聽到這句話後,看了她一眼。


『嗯。』老闆走後,我又端詳這幅畫,『是有這個味道。』
「是呀。大家都很努力在追求些什麼。」
『所以這麼多的形狀是表示要追求的東西有很多種囉?』
「嗯。有些東西雖然閃亮,但抓在手裡卻容易刺傷自己,像這些形狀
尖銳的星星。還有的東西像沙子,抓得再緊還是會漏。」
『什麼東西像沙子?』
「感情呀。」她笑了笑。
『說得也是。』我也笑了笑,『那這些像陰影一樣的東西呢?』
「這是大部分的人一直想要的東西。」她的手指著畫上幾處陰影,
「大家只知道要抓,但其實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是什麼東西。」


我看著她的畫,又想著她的話,入神了一陣,回神後問她:
『對了。妳剛剛為什麼要恭喜我?』
「在追求的過程中,因為用力,表情會很僵硬,也通常不快樂。」
她說:「而你在追求的過程中有快樂的感覺,不是值得恭喜嗎?」
『是嗎?那我在追求什麼?』
「這得問你自己。」她笑了笑,「不過如果在追求的過程中感到快樂,
那麼你到底追求什麼,或者是否追求得到,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有道理喔。』我笑了笑,身體一鬆,靠躺在椅背。


她將“追求”這張畫翻到背面,然後問我:「這張畫叫什麼?」
『畫?』我很疑惑,『這是空白啊,完全沒畫任何東西。』
「不。這個叫“滿足”。」
『為什麼?』
「追求的反面,就是滿足。」她將手掌在空白的紙面上輕輕摩擦,
「而且如果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必追求,當然就叫滿足。」
『妳是開玩笑的吧?』
「是呀。不過雖然是開玩笑,還是有點道理。」她笑得很開心,
「不是嗎?」
『嗯。』我點點頭,『妳好厲害。』
「謝謝。」
我們同時端起咖啡杯,彼此都喝了一口後,又同時放下杯子。


「說真的,我也一直試著想畫“滿足”,但始終畫不出。」
『真的那麼難畫?』
「嗯。滿足是因人而異的東西,羊認為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草就叫做
滿足,但獅子可不這麼認為。」
『妳每天都能在這裡喝咖啡,難道不能說是一種滿足?』
「這確實很接近滿足的感覺。不過……」她朝吧台伸出右手食指,
然後笑了起來,「我總是喝完還想再喝,怎能說是滿足呢?」
『看來滿足真的很難畫。』
「嗯。而且如果很想擁有滿足的感覺,也是一種追求的欲望哦。」
『好深奧喔。』我也笑了笑。


她把玩著筆,眼睛盯住“追求”的背面,似乎又試著想畫“滿足”。
為了不干擾她,我將視線轉向窗外,竟看見對面有個警察。
『警察來了!』我壓低聲音,『快!』
「快?」她歪著頭,「快什麼?」
『快跑啊!』
「我是學藝術的,又不混黑社會,幹嘛要跑?」
『妳的車子啊!』我開始著急了。
「哦。」她也看了看窗外,「我扭了腳,所以……」
她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意識到她今天一定沒辦法奔跑。


於是我像一隻突然聞到貓味道的老鼠,反射性起身,拔足向外飛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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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4 08:48:33 |只看該作者

回覆 #7 野戰步兵 的帖子

【滿足】



“砰”的一聲,我撞到桌角。桌腳摩擦地面也發出急促的嘎嘎聲。
那張桌子並沒有其他客人,桌上也沒杯盤之類的東西。
所以桌子只是受了驚嚇,但我的腰卻好痛。
我右手扶著腰,左手拉開店門,衝向馬路對面。
可是當我跑到馬路對面四下張望時,竟然沒看見她的車!


我沒花太多時間猶豫,右手按著隱隱作痛的腰,
在附近一面小跑步,一面搜尋。
來來回回好幾趟,還是不見她那輛紅色車子的蹤影。
只好偷偷跟在那個警察背後,也許他能幫我找出紅色車子。
因為在我的印象中,台灣的警察總能輕易發現任何違規停放的車子。
可是如果警察發現了紅色車子,我該做什麼或說什麼?


正在思考之際,那個警察剛好回過頭。
他的視線一接觸到我,似乎嚇了一跳,身子突然一彎,
右手迅速移到腰際準備拔槍。
我也嚇了一跳。
我們對峙了幾秒,他才直起身子說:「下次別隨便把手放在腰部。」
然後他轉過頭,繼續向前走。


我原先很納悶,想跟他說:阿Sir,我腰痛,不行嗎?
後來仔細一想,才知道他應該以為我放在腰部的右手,像是要拔槍。
我暗叫好險,嚇出一身冷汗。
沒多久,警察上車走了,我還是沒看到紅色車子。
我右手仍然按著腰,慢慢走回咖啡館內。
左手推開店門時,老闆看了我一眼。


『妳車子不見了。』我剛坐下,立刻跟她說。
「我今天沒開車來呀。」
『啊?』我很驚訝。
「我剛剛本來要說:我扭了腳,所以今天沒開車來。誰知道我話還沒
說完,你就急忙跑出去了。」
『什麼?』我直起身,牽動到腰部,忍不住呻吟一聲,『唉唷。』
「撞到桌子是不是很痛?」
『還好。』我回頭指著被我撞了一下的桌子,『那張桌子妳也撞過。』
「嗯,我記得。」


我不禁回想起她第一次撞到我桌子的情景。
可是,為什麼那時她絲毫沒有痛苦的樣子?
『咦?我記得當時妳好像沒有受傷?』
「是呀。」
『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跑步也是一種藝術呀。」
『妳在說什麼?』


「你看過非洲羚羊跑步的樣子嗎?」
『在電視上看過。』
「牠們都是邊跑邊跳,不是嗎?」
『是啊。』
「我覺得羚羊的跑法很美,就學著這樣跑囉。」她笑得非常開心,
「所以你撞到腰,我撞到屁股。」
『不會吧?』
「你一定想不到藝術不僅是一種美,又可防止運動傷害吧。」
『…………』


我揉了揉腰部,愈揉愈疼,左手想端起杯子喝口咖啡。
但老闆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伸手就把我面前的咖啡收走。
『喂。』我抬頭說:『我還沒喝完。』
「咖啡涼了。」他說。
『誰規定咖啡涼了不能喝?我現在偏偏想喝涼掉的咖啡。』
「我幫你換杯熱的。」
『換?』我很好奇,『不用錢嗎?』
「不用。」他看了看我,「你還是堅持要喝涼掉的咖啡?」
『開什麼玩笑?咖啡當然是熱的好。』我說:『去煮吧,我等你。』


「還疼嗎?」老闆走後,我接觸到她的眼光,吃了一驚。
我知道她的眼神很柔很軟,但就某種抽象意義而言,
她眼神的方向總是向下。
那是一種細心的眼神,一種仔細觀察或接收訊息的眼神。
這種眼神雖然專注,也可以看清任何東西,卻不必帶著感情。
可是現在她的眼神在抽象意義上,方向卻是向上。
這種眼神雖然也很專注,卻往往看不清東西,因為常會被感情牽動。
舉例來說,如果用抽象意義上向下的眼神看著雨天,
可以看到簷下的水珠、地上的漣漪;但向上的眼神卻總是模糊一片。


我的個性是如果女孩子在我面前表達關心,就會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喂,還疼嗎?」她見我沒反應,又問了一次。
『嗯。』我皺了皺眉。
「你為什麼要跑呢?」
『因為……』我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放棄,『不知道。』
「很乾脆的回答哦。」
『是啊。』
「謝謝你。」
『為什麼要謝我?』
「因為……」她也想了半天,最後還是說:「不知道。」
『很乾脆的回答喔。』
「是呀。」


我先朝她微微一笑,然後回過頭,往吧台方向望去。
也許老闆可以適時出現,來化解我和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的窘境。
但他在吧台內東摸西摸,似乎還沒開始準備煮咖啡的意思。
我將頭轉回時,她將一張畫推到我面前。
「這是你剛剛跑出去時,我畫的。」
我低頭看了看,看到畫紙上有一個人背對著我,跑過馬路。
他的右手按著腰,左手手指彎成勾,貼在眉上,似乎正在眺望。
而跑步的方向與眺望的方向並不相同,視線還要再往右偏移一些。
不必多想也知道畫裡的這個人是我。


『背部的線條好像很硬。』我指著畫說。
「因為你很專心,也很執著。」
『為什麼背部的旁邊還有三條彎曲的線?』
「這表示你很痛呀。」
說完後,她笑了起來。
我突然覺得好像做了一件蠢事,臉上微微發燙。


「你不問我這張畫的名字嗎?」
『大概是衝動的傻瓜或是容易受傷的男人之類的吧。』
我將視線離開畫,不想再讓話題停留在這張畫上面。
「不。」她說:「這張畫叫滿足。」
『滿足?』我心頭一震,視線又回到畫上。
「嗯。對我而言,這就是滿足。」
我抬頭看了看她,她的視線卻停留在畫上。


「原先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急著跑出去,但當你跟在警察後頭時,我就
知道你在做什麼了。知道了以後,就很感動。」
『那為什麼會叫滿足呢?』
「要達到滿足之前,得先經過感動呀。」她抬起頭,笑著說:
「而且長時間的滿足感很難擁有,滿足感通常只是片刻的事。」
『片刻?』
「嗯。我覺得感動了以後,一不小心,就有了滿足感。」她說:
「因為只是一瞬間的事,所以我立刻拿起筆,畫了這張畫。」


『嗯……』雖然我覺得畫名叫滿足有些牽強,但卻說不出個道理來。
「你是不是認為這張畫叫滿足不太恰當?」
『嗯。』我點點頭。
「其實我只是把這一刻畫下來,提醒自己曾經感到滿足。」她笑了笑,
「而且我不希望你再為我這樣做,或是再受一次傷。既然我覺得這樣
就夠了,為什麼不能叫滿足呢?」
我看了看她,又接觸到那種在抽象意義上,方向向上的眼神。


我突然覺得我不是做了件蠢事,而是一件具有某種象徵意義的事。
只是這個象徵意義目前看來還很抽象。
雖然我知道這件事不能代表什麼,但一定有某種力量讓我這麼做。
如果我知道這是什麼力量,我就可以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做,
以及這樣做的象徵意義是什麼。
那麼這個象徵意義就不再抽象,而是可以具體被描述。
我的個性是如果覺得某樣東西抽象,就會說一些大家都聽不懂的話。


「我該走了。」她收拾好東西,站起身。
『妳的腳沒問題吧?』
「不要緊。」她走了幾步,「你看,很正常吧。」
我看了看她走路的樣子,只是有些不自然而已,便點了點頭。
「想不想看羚羊奔跑的樣子?」
『喂!別開玩笑。』
「呵呵。」她笑了兩聲,「我走了,Bye-Bye。」


她走後,我繼續思考著所謂抽象的象徵意義是什麼。
「咖啡來了。」老闆把咖啡放在我面前,我嚇了一跳。
然後他竟然在我對面坐了下來,我又嚇了一跳。
「對我而言,她喜歡喝我煮的咖啡,就是滿足。」他說。
『是嗎?』
「所以我並沒有再額外強求些什麼,不是嗎?」
我看了看他,不怎麼了解他所說的,也沒有答話。


喝完咖啡後,我離開咖啡館,走進捷運站。
近距離看這些來來往往的人,更能感受到他們的追求欲望。
或許他們之中,有人常會有片刻的滿足感,但總是稍縱即逝。
就像“追求”所畫的,需要追求的東西太多了,
滿足可能只是剛好抓住某樣東西時,瞬間的觸感而已。
看來想要得到長時間的滿足,是不太可能的。
「而且如果很想擁有滿足的感覺,也是一種追求的欲望哦。」
想到她說的這段話,又想到我跟這些穿梭的人都一樣,
不禁暗自嘆口氣。


不,其實我可以不同的。因為她也說:
「如果在追求的過程中感到快樂,那麼你到底追求什麼,或者是否
追求得到,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想到這裡,我終於笑了起來。
剛好我的站到了,匆匆下了車,然後回頭看看又被列車帶著走的人。
我突然發覺,我彷彿可以讀到他們的某些感受。
這些罐頭內裝的到底是水果、魚還是肉塊,我已經隱約可以看出來。


我趕緊跑回家,立刻進了房間、打開電腦。
捷運站人群的眼神,和小西、鷹男、蛇女的眼神一樣,
都非常用力並且執著地在追求某些東西。
而大東和曹小姐的眼神則少了點力道,但卻多了些快樂。
至於學藝術的女孩,雖然我不太清楚她要追求什麼;
但若那張“追求”的圖裡面畫的是她,我相信她一定是面帶笑容。


我很努力地敲打鍵盤,讓《亦恕與珂雪》愈長愈大。
如果現實中的人物是這麼生活著,那麼小說中的人物也是如此吧?
而讓每個人因感動而產生的滿足,又是如何呢?
暢銷作家在五星級飯店渡假時喝到一杯昂貴的咖啡覺得滿足;
建築工人工作一天後在路旁涼水攤喝到一碗豆花也感到滿足。
作家和工人的身份、地位不同,咖啡和豆花的價格、味道也不同,
但滿足的感覺是一樣的,並不會因人而異。
也沒有因為誰的地位高、賺的錢多,誰的滿足感就會比較偉大的道理。


「杯子借一下。」
我正專注於《亦恕與珂雪》的世界中,突然聽到聲音,嚇了一跳。
回頭一看,更嚇了一跳,我看到蛇女正指著桌上的杯子。
『喔。』我迅速站起身,神情有些慌張,『請。』
「我見你房門沒關,就進來了。」她彈了些煙灰在我的杯子裡。
『這是喝水用的杯子,不是煙灰缸。』
「有煙灰缸的話,我還需要向你借杯子嗎?」
『這……』


「寫小說的人不能小氣,否則寫出來的故事格局便會不夠大。」
蛇女叼著煙,看著我:「怎麼?是不是杯子捨不得借我用?」
『捨得,當然捨得。杯子送妳都沒關係。』
我的個性是如果別人說我小氣的話,我就會大方得近乎沒有天理。


蛇女在我房間內走來走去,最後眼睛盯在電腦螢幕上,問:
「你的小說篇名叫?」
我移動滑鼠,指向檔案第一頁,讓她看篇名。
「亦恕與珂雪?」她仰頭吐了個煙圈,「你果然不是專業編劇。」
『嗯?』
「如果取珂雪這種名字,那她的身體要健康一點,起碼沒有肺結核。」
『為什麼?』
「因為可能會出現這樣的對白:珂雪,妳怎麼咳出血了?珂雪!別再
咳血了!」她哈哈大笑,「說這些對白的演員,一定想殺了編劇。」
被她吐槽,我有些尷尬,頭皮開始發麻。


「奶茶一杯15元,伯爵奶茶卻要35元;皇家奶茶更狠,要50元。」
蛇女仰頭吐了個煙圈,「同樣都是奶茶,天曉得味道到底有沒有差別。
但取不同的名字,價位便大不相同。」
『妳想說什麼?』
「真笨。」蛇女瞪了我一眼,「所以說,取名是很重要的。」


『咦?』我坐下來準備關掉電腦時,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急忙站起身,
『為什麼妳會來我家?』
「喂,你的反應也太慢了吧。」蛇女又往杯子裡彈了些煙灰,
「我都已經進來這麼久,也跟你說了一會話,你竟然現在才問。」
『喔。』我抓了抓頭,覺得自己有些迷糊。
「你猜猜看,為什麼我會在這裡?」蛇女說:「但要運用想像力。」
我只想了幾秒,便說:『應該是大東叫妳過來討論事情吧。』
「這是正確答案,但卻不是運用想像力所得到的答案。」
『想像力?』
「嗯。」蛇女又點上一根煙,「沒有想像力,怎麼當編劇?」


『什麼是想像力的答案?』
「就是一般人較難猜到的答案,但卻又合乎情理。這樣在故事進行的
過程中,讀者不僅常有意想不到的驚喜,又會覺得恍然大悟。」
『是這樣喔。』
「嗯。」蛇女仰頭吐了個煙圈,又開口問:「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這個嘛……』我想了一下,『自從上次見了我之後,妳就無法自拔地
愛上我,因此妳假借要跟大東討論事情的名義,專程來見我一面。』
「這個答案不錯。」她拿下叼在嘴裡的煙,手指夾著煙,煙頭指向我,
「你真是孺子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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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4 08:48:55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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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傳來大門的開啟聲,蛇女皺了皺眉頭說:「白目的人來了。」
『誰?』
「你也看過的,一個人頭豬腦的傢伙。」
『喔。』我知道她說的應該是鷹男,『妳還沒看見,怎麼知道是他?』
「有些人跟大便一樣,你不需要看見,就可以聞到臭味。」
「喂!」鷹男的聲音從客廳傳來,「我聽到了!」
「嘿嘿。」蛇女笑了幾聲,仰起頭狠狠吐個煙圈,伸了伸舌頭,說:
「我們出去吧。」
蛇女拿起我的杯子,走出我的房間。


我和蛇女走到客廳,鷹男和大東坐在沙發上,鷹男瞪了蛇女一眼。
蛇女若無其事地走到鷹男旁邊,把杯子放在矮桌上,坐了下來。
然後她深深吸了一口煙,朝鷹男面前緩緩吐出。
鷹男右手揮了揮眼前的煙霧,大聲說:「喂!」
蛇女笑了笑、聳聳肩,把煙丟進杯子裡,杯子裡的水弄熄了煙蒂。
「剛剛製作人打電話給我,他說……」大東開口說話,但留了尾巴。
鷹男和蛇女果然同時轉過頭聆聽。
「他說我們三個人的案子都通過了。」
「耶!」
鷹男和蛇女同時大叫一聲,並轉過身面對面,兩雙手互相緊緊抓住。


我原本正要坐下來,看到這一幕,身體不由得僵在半空。
他們的眼神,應該是傳達出滿足的訊息吧。起碼這一刻是。
這應該是因為突然抓到長久以來一直追求的某樣東西,而感到滿足。
「喂,你抓著我的手幹嘛?」蛇女瞪了鷹男一眼。
「是妳抓住我的!」鷹男說完後甩開抓住的手,低頭看了看手心,
「哇!我的手會爛掉!」
「你說什麼?」蛇女站起身,兩手叉腰。


「先別鬥嘴。」大東說:「不過我的劇本比較趕,你們先幫我完成,再
搞定你們自己的劇本。」
蛇女和鷹男聽完後,都點點頭,互望一眼後,不再說話。
『這麼好的消息,該請吃飯吧?』我說。
「你還沒吃飯嗎?」蛇女似乎很好奇。
『嗯。』
「知道現在幾點了嗎?」蛇女又問。
我看了看錶,十點多了,我嚇了一跳,原以為才八點左右。
『那我自己去吃飯,你們慢慢聊。』


「喂。」蛇女叫住我,「為什麼這麼晚還沒吃飯?」
『我剛剛在寫小說,忘了時間。』
「這是正確答案。但我要知道想像力的答案。」
『嗯……』我一面走回房間拿外套,一面想,再走出房間時,說:
『我知道妳會來,於是我等妳。在沒見到妳之前,我是吃不下飯的。』
「很好。」蛇女掏出一根煙叼上,「要繼續發揮你的想像力。」


「想像力?」鷹男搖搖頭,「那有什麼用?」
「你懂個屁。」蛇女斜過頭看著鷹男。
「我是不懂。」鷹男發出吱吱聲,接著說:「但我不管用哪種想像力,
都無法把妳想像成美女。」
「再說一次。」蛇女咬斷嘴裡的煙,再吐出口中的半截斷煙。
『我走囉。』我很阿莎力地逃離這個即將衝突的場面。


我在街上走著,因為不覺得餓,所以就只是走著。
想到剛剛蛇女和鷹男那一瞬間的滿足神情,很羨慕。
蛇女和鷹男在日後回想時,還會記得他們曾短暫擁有滿足的感覺嗎?
我不禁仔細回想自己生命的軌跡,好像不記得有過滿足的時候。
或許有吧,只是現在不記得,或是發生的當下不覺得。
但不管是不記得或不覺得,都是一件悲哀的事。
而且在搜尋過去的記憶時,又意外找到許多難過的事和一些快樂的事。
那種難過的感覺,現在還記得;
但快樂的感覺,早已忘光,只記得當時是快樂的。


還是趕快停止胡思亂想吧,再想下去也許會想跳樓。
至於滿足這東西,只要以後發生時,試著把它記下來就好。
想到這裡,便羨慕那個學藝術的女孩,因為她可以把滿足畫下來。
這樣起碼會有證據,證明自己曾經滿足過。
對著夜空嘆口氣後,已經12點了。
轉過身,朝原路走回去。


一打開門,碰巧鷹男和蛇女也要離開。
「你回來剛好。」蛇女把我的杯子還給我,「我幫你泡了杯茶。」
『這是什麼茶?』我看了看杯內的深褐色液體。
「如果是想像力的答案,這是普洱茶。」蛇女說完後走出門。
『那正確的答案呢?』我追出門,到了電梯口。
「尼古丁和焦油混在水裡所造成的。」
蛇女的聲音從快關上的電梯內傳出。


朝電梯比了個中指後,到廚房用力刷洗杯子,以免日後喝水會有煙味。
大東已經回房趕稿,剩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客廳。
肚子卻在此時開始感到飢餓,只好泡碗麵充飢。
等待麵熟的時間,又想到自己該對將來有些遠見,才能活得更充實。
但可惜我有深度近視,看不了多遠。


吃完泡麵後,正所謂:飽了肚子、空了腦子,於是便不再胡思亂想。
回房躲進被窩裡,便開始專心睡覺。
關於睡覺這件事,我一直是很有耐心的。
也就是說,我可以連續睡十幾個鐘頭的覺而不會覺得厭煩。
所以醒來後,已是下午時分。


我發呆了兩分鐘,等腦袋熱機後,確定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
那個學藝術的女孩應該會去咖啡館吧?
我跳下床,沒拖太多時間,便出門搭捷運到那家咖啡館。
推門進去時,老闆跟往常一樣,不怎麼搭理我。
「今天是星期六。」老闆端咖啡來時,說了一句。
『我知道。』我抬起頭,『然後呢?』
「你一定不是為了我的咖啡而來。」
『那是當然。』


老闆看了我一眼後,轉身往吧台走去。
『不過……』聽到我又開口,老闆停下腳步。我接著說:
『你煮的咖啡真的很好喝,在台灣應該可以排到前十名。』
老闆沒有再轉過身,只是頓了頓,然後說:「你別指望我說謝謝。」
『無所謂。』我聳聳肩,『咖啡很好喝所以我該說實話,這是真理;
但你對我冷冷的所以我不想稱讚你,這是人情。我是學科學的人,
當真理與人情發生衝突時,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我隨手拿出一張白紙,試著想些情節來打發等她的時間。
無法專心時,就抬起頭看看窗外、吧台和她桌上“已訂位”的牌子。
我發覺這家咖啡館的客人還不少,只是我以前從未注意。
這些人的臉我應該看過,但我既不覺得熟悉也不覺得陌生。
我該不會也像她一樣,無法用臉來判斷每個人的差異?
再瞥了瞥她的桌子,還是沒來。


“已訂位”牌子的顏色漸漸由亮轉暗,最後突然變成金黃色。
我抬頭一看,店內的燈打亮了,窗外的天卻黑了。
她今天應該不會來了。
我起身結帳,留下七張畫滿飛箭的紙在桌上,但小說進度一個字也沒。
老闆打了八折,我說聲謝謝,他沒反應。


回去的路上,我覺得時間好像過了好久好久,腳步也愈走愈慢。
在樓下剛好碰到小西,她兩手各提了一大袋東西。
『小西。』我打聲招呼,『真巧。』
「你怎麼老叫我小西?」她笑了笑,把左手那一袋東西拿給我。
『這是?』
「我來煮東西給大東吃。」
『有我的份嗎?』
「都被你看到了,能不,邀請你嗎?」
『這……』我有些不好意思。
「開玩笑的。」她又笑了笑。


我們一進門,小西就開始忙裡忙外。
大東雖然走出房門,不過他手裡拿著稿子,坐在客廳埋頭苦幹。
我試著走到廚房幫小西,但她總是搖搖手,把我推回客廳。
我隱約覺得大東這樣不太對,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感覺上在這種場景中,男生應該跑到廚房從背後環抱著女生的腰,
然後女生像被搔癢似地咯咯笑著,用手拿起一塊食物轉身,
男生再仰頭一口吃下。
她會問:「好吃嗎?」
他會回答:「當然好吃,不過最好吃的是妳。」
她最後嬌嗔地說:「討厭,你壞死了。」


一想到這裡,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我發誓絕不在我的小說中出現這種情節。
不然我一定無法原諒我自己,我的父母大概也不會原諒我。
家門不幸啊,搞不好我父母會這樣想。
「可以吃飯了。」小西的聲音傳來。
我停止胡思亂想,起身走向廚房。
但大東卻要等到小西叫第二聲才緩緩起身。


這頓飯其實是很豐盛的,看得出小西的用心。
但大東似乎並不怎麼專心吃飯,甚至有些急。
我能體會大東這時急於趕稿的心情,也知道他很重視這次機會。
可是……可是在不斷追求的過程中,應該常常要有一些滿足來支撐啊。
大東啊,暫時把腦中的稿子拋去,看看面前的菜和小西的汗水,
這將是多大的滿足,你知道嗎?


「我吃飽了。」大東說。
「哦。」小西好像楞了一下,接著問:「好吃嗎?」
「嗯。」大東只點了個頭,直接走到客廳。
小西的右手僵在半空,筷子不知道是要放下來?還是繼續夾菜?
『妳煮的飯真的很好吃,在台灣應該可以排到前十名。』我說。
「哦。」小西回過神,微微一笑,「謝謝。」


餐桌上少了大東,我和小西很有默契地迅速結束用餐。
我準備收拾碗筷時,小西又將我推向客廳。
看到大東的目光仍舊只專注在那一堆稿紙上,我忍不住便說:
『喂,起碼去洗碗吧。』
「啊?」大東抬起頭,眼神有些茫然,「你說什麼?」
我用手比了廚房的方向。
「等一下吧。」大東說:「我把這一個場景處理好再說。」
然後他又低下頭,直到小西洗完碗筷回到客廳坐下,他都沒抬起頭。


「我走了。」小西坐了一會,便開口說。
「不再多留一會嗎?」大東終於又抬起頭。
「不用了。」小西站起身,「你別寫太晚,要早點睡。」
「喔。」大東只應了一聲,並沒有站起來。
小西遲疑了一下,再轉身走向門邊。
她關門的力道非常輕緩,關門的餘音聽起來似乎很幽怨。
我愈想愈覺得不忍心,起身追了出去,在巷口追上小西。


「真的好吃嗎?」小西問我。
『嗯。』我說。
我們並肩走著,約莫走了十多步,她開口說:
「寫東西,真的很累吧?」
『應該吧。腦子裡常常裝滿文字,無法再容納任何東西。』
「哦。」小西放慢腳步,「當這種人的女朋友,一定更累。」
我楞了一下,看了一眼她的神情,沒有答話。


「我知道,寫東西對他而言,很重要。所以我試著體諒,努力包容。
可是……」小西停頓了一會,才接著說:「可是,真的很累。」
我仍然沒有答話,因為我覺得小西這時說話的句子,很難找到句點。
「我只希望,放假時,他能陪陪我,就只是這樣。」小西回頭問我:
「這樣,算自私嗎?」
『當然不算。』我說。
小西答謝似地笑了笑,說:「我會,再努力的。」
『嗯?』
「現在對大東而言,全世界只剩下,他的劇本。」小西呼出一口氣,
「我會努力體諒,不干擾他。」


「你現在,有女朋友嗎?」過了彼此都沉默的幾分鐘後,小西突然問。
『目前還沒。』
「有喜歡的人嗎?」
『算有吧。』
「那現在的你,最幸福。」
『嗯?』
「喜歡很單純,在一起就複雜了。」
『喔。』
我並不是很清楚小西話中的意思。


「你覺得,如果大東沒有我,會不會,更好一點?」
『當然不會。』
「也許他這麼覺得。」
『妳別胡思亂想。』我倒是聽出這句話的意思。
小西沒答話,只是慢慢走著,停下腳步,仰頭看了一會後,說:
「沒有雲的天空,還是天空;沒有天空的雲,卻不再是雲了。」
小西又說了深奧的話。
坦白說,小西什麼都好,但卻有說深奧的話的壞習慣。


送走小西後,腦子裡又充滿小西的聲音。
這些聲音在我打開電腦準備寫《亦恕與珂雪》時還在,送也送不走。
很想跟大東聊一聊,但他早躲進他房裡寫劇本。
大東曾跟我說,寫東西的人通常敏感,很容易被細微的事物影響。
可是為什麼寫東西的人很擅長察覺四周的擾動,
卻容易忽略身旁的人的細微感受呢?
難道說寫作者可以創作出一座森林,但往往會失去身旁的玫瑰?


腦子又打結了,在試著解開結的過程中,又想起那個學藝術的女孩。
她今天為什麼沒去咖啡館呢?
有些東西雖然沒有一定得存在的理由,但若不存在,卻讓人覺得奇怪。
而且我發覺,沒跟她說上一會話,不僅小說的進度會停滯不前,
甚至我也會渾身不自在。
還是睡覺吧,我的床等我很久了,應該好好跟它談場戀愛。


一覺醒來後,發現時間還早,才剛過12點而已。
雖說還是假日,但實在沒有看電影或逛街的心情。
勉強待在電腦前寫小說,腦子卻好像便秘,始終無法拉出字來。
像隻困獸纏鬥了許久之後,終於氣力放盡。
離開房間,又到了那家咖啡館。


一推開咖啡館的門,便楞住了。
除了那張“已訂位”的桌子外,所有的桌子都有客人。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老闆向我招手,示意我走進吧台。
我走進吧台,老闆指著一個水槽,說:「把那些杯子洗一洗。」
『喂,我是客人耶!』
「你想等她,就待在這。不然就出去遊蕩。」
可惡,形勢比人強,只好脫掉外套、挽起袖子,在水槽洗杯子。
「洗完後,去幫客人加水。」老闆又說。


我開始穿梭於吧台內外,洗杯子、收盤子、端咖啡、加水。
今天店內的客人似乎是那種吃飽沒事幹的人,都賴著不走。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朝吧台招手,我立刻走過去問:『要結帳嗎?』
「我要續杯。」
『不要吧,咖啡喝太多不好。』我說。
「什麼?」
『沒事。』我趕緊收起桌上的空杯子,『濃度還是一樣嗎?』
「嗯。」
走回吧台的路上,我突然覺得我滿能勝任服務生的角色。


終於有一桌客人來吧台邊結帳,老闆幫他們結帳,我去收拾桌子。
「去坐吧。」老闆指著那張空桌。
『不用了。』我已經沒有喝咖啡的心情,『我就在這兒等吧。』
老闆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右手邊傳來“噹噹”聲,我順口說出:『歡迎光臨。』
說完後,自己嚇了一跳,我竟然這麼投入服務生的角色。


客人來來去去,窗外的陽光愈來愈淡,她還是沒來。
「我要開燈了。」老闆說。
我瞥了一眼窗外的灰,說:『開吧。』
老闆開燈後,走向唯一有客人的桌子,說:「抱歉,今天提早打烊。」
客人走後,老闆鎖上門,對我說:「我煮東西請你。」
『煮什麼?』我問。


「豬腳。」
『我不想吃。』
「是不是不想吃同類?」
『喂。』
「如果我的咖啡可以在台灣排前十名,那我的豬腳就可以排前三名。」
『那就煮吧。』我隨便選張桌子,坐了下來。
過了一段時間,老闆端了兩盤豬腳,坐在我對面。
沒有任何寒暄與客套,我和他開始吃豬腳。


「天已經黑了。」
『我知道。』
「她今天不會來了。」
『我知道。』
「明天我仍然會開店。」
『我知道。』
「一隻豬有四隻腳。」
『我知道!』


沒等到她已經夠心煩了,我可不想再多說一些沒營養的對白。
匆匆吃完豬腳準備要離去時,舌頭憶起剛剛豬腳的香味。
『豬腳真的很好吃。』
「我知道。」
『在台灣排前三名應該沒問題。』
「我知道。」


拉開店門,天已經黑透了。
我和老闆都知道很多東西,但應該都不知道她為什麼沒來。
回到家後,完全沒有寫東西的心情,也不想說話。
坐在客廳看了一晚電視,廣告幾乎都會背了。
開始打瞌睡後,便慢慢走回房裡睡覺。


醒來後,才想起今天得把服務建議書給老總過目,
我還剩一點點沒完成,得好好振作才行。
一走進公司,看見曹小姐,立刻說:『早。』
我的手勢和聲音應該都很瀟灑,那是從昨晚電視的手機廣告學的。
再走沒兩步,突然傳來歌聲……


「如何讓你聽見我,在你轉身之後。
我並非不開口,只是還不到時候。
每天一分鐘,我只為你而活;
最後一分鐘,你卻不能為我停留。
魔鬼啊,我願用最後的生命,換他片刻的回頭。」


曹小姐竟然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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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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