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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情在不能醒(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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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30 16:23:58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十章

正文 第十章
「妳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我打了一天的電話都沒開機?」

  符揚大步走向黑衣修士橋的方向,行動電話在他黝黑的大掌中顯得袖珍無比。

  聽他那副不悅的口氣,過路人錯身而過時,不禁擔心那支電話的壽命,會不會因主人一個不爽便終結在泰晤士河裡。

  一如以往,符揚向來不管旁人的眼光,二十歲的他仍然維持著和高中時期一樣長度的短髮,嘴唇削薄,鼻樑挺直,銳利的眼神如鷹,高大昂藏的模樣讓經過的女人都為之側目。

  「啊!他就是那個符揚!」果然在美術館附近,比較容易被參觀者認出來。

  「哪個符揚?」

  「就是跟安東尼.葛倫一起在泰特現代美術館舉行聯展的那個東方雕刻家符揚,拜託你也關心一下最新的藝文盛事好不好?」

  「啊啊啊,想起來了,最近倫敦到處都是他們的海報和新聞,沒想到他本人這麼年輕。」

  「好帥哦!我以前一直覺得東方男人的五官很平板,沒想到他長得這麼帥。走,我們去問問看可不可以合照。」

  三、四個年輕嫵媚的英國女孩轉頭追上來。

  「您好,符先生,請問我們可不可以跟你……」

  符揚不耐煩地回頭。

  「我在講電話!」冷冷說完,扭頭繼續走。

  他媽的!早知道跟師父開這什麼鬼聯展會把自己的臉孔搞得人盡皆知,他說什麼也不幹!一下子媒體、經紀圈、藝術圈、同學、朋友、鄰居,連以前送過披薩的小弟都一口氣黏過來,麻煩得要命!

  「去圖書館?妳不會調成震動?現在已經是台灣時間的晚上十點了,為什麼圖書館待到那麼晚?」他不悅地扭著黑眉,話筒仍貼在耳邊。「……誰接妳回家的?自己?家附近都是山路,妳竟然給我走夜路回家,怎麼不叫車去接妳?……廢話,付錢雇司機就是要他負責接送的,還怕什麼麻不麻煩!」

  符揚一揚頭,好死不死一棟高樓外層正掛著一幅巨形海報,和他的本人正好互相輝映,好幾個路人頓時狐疑地慢下腳步。

  他低咒一聲,招了輛出租車,跳上去飛快離開。

  「好啦好啦,我只是要告訴妳,這個星期日回台灣,記得來機場接我。」他坐在後座上繼續說。「……我當然知道那天是妳十八歲生日,不然我趕在那天回去做什麼?」

  聽了半晌。「慶生?是誰說聯考快到了,妳還有心情跟同學出去吃飯慶生?我不管,總之我那天下午三點抵達中正國際機場,妳要是讓我見不到人,給我試試看。」他蠻橫地掛斷電話。

  目的地抵達,他會了鈔,跨出車外,大步走向高級公寓大樓的玄關。

  門房替他拉開大門,禮數周到地問候一聲:「符先生,歡迎回來。」

  「嗯。」他點一下頭,直接進去。

  走了幾步,又反頭折回來,從飛行夾克的口袋裡掏出一個一寸見方、三寸長的水晶雕印。印身是一龍一鳳,印底是顏體的「天作之合」四字,遞進門房手裡。

  「恭喜,祝你女兒早生貴子。」

  「啊!符先生,這怎麼好意思!」門房受寵若驚。他們兩人偶爾在錯身而過時會閒聊幾句,沒想到符揚竟記住了他最近要嫁女兒的事,還準備了禮物。他自然知道符揚是誰,也深知這個禮物會有多珍貴。

  符揚點了點頭,走到大廳櫃檯領郵件,意外遇到剛進門的成渤。

  「符揚,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成渤微微一笑。

  「走到哪裡都被煩得要死,乾脆回來找點事做。」他邊翻看郵件,邊走向電梯,心不在焉地問:「你呢?學校的課都結束了?」

  「差不多了,下個星期可以領畢業證書,不過我答應金融學的教授,幫他整理完研究資料再回台灣。」成渤按下電梯向上鍵。

  「嗯。」

  電梯鏡門映出兩個男人的身影,高度一般高,但一白皙一黝黑,一斯文一威武,一溫和一霸氣,兩個完全不同的典型,但同樣英挺帥氣。

  「符揚。」一把愉悅如鈴的嗓音從身後飄來。

  成渤先回頭。會客區裡,有個玲瓏曼妙的英國少女款款而來。

  「你朋友?」他問身旁的人。

  「不認識。」符揚無動於衷,連視線都懶得彎過去一下。

  「符揚,我是珍恩.葛倫,剛才我本來要直接去美術館看展覽的,不過我姊電話上說你先回家了,我想我離你公寓也還算近,就乾脆走過來親自恭喜你。」金髮少女停在他身後,盈盈微笑地等他回過頭來,發出歡迎之詞。

  「妳好。」符揚仍然目不斜視。

  他師父安東尼.葛倫的感情世界與事業一樣精采,總共結過八次婚,有十四名子女。最小的女兒珍恩今年才十八歲,跟成萸同年,學校一有假就跟在姊姊身邊實習。二十五歲的費歐娜是倫敦知名藝廊的主管,最近剛踏入經紀人的領域,正積極想遊說父親的關門愛徒符揚,投入她的麾下。

  咚,電梯抵達,鏡門滑開,他逕自踩進去,成渤邁步跟進。

  結果符揚竟然立刻按下關門鍵。

  「哎呀,等等我嘛,你這人真壞,故意嚇我!」她連忙用手一擋,嬌嗔般地跺了跺足。

  「妳有什麼事?」符揚淡淡問。

  這個反應完全不在珍恩的預期之內。她可是他恩師的女兒耶!又向來自負美貌,正常男人早就把握機會邀請她上樓了。

  「昨天在我爸家吃飯的時候,我就坐在你旁邊,我們兩個人還聊得很開心呢!你忘了嗎?」

  「妳到底有什麼事?」誰跟她聊得很開心?他從頭到尾只是啊喔呃嗯的敷衍而已。

  「一定要有很重要的事才能來找你嗎?」珍恩努力引他注意自己嬌柔美麗的外貌。

  「下次拜訪別人之前,請先打電話確定對方有空,這是基本禮貌。」可惜符揚的眼睛對成萸以外的女人完全盲目。

  「你……我……」姊兒愛俏,她只是來約他出去吃飯而已,怎知他的反應完全不像那些輕易為她美貌傾倒的男人。

  成渤幾乎對她露出同情的眼光。以符揚的個性,對於不速之客肯對話到現在,已經算是耐心十足了。

  「噢,對了,我就是要說服你,找我姊姊當你的經紀人啊。」珍恩絞盡腦汁,終於找到一個好理由。「剛才你怎麼隨隨便便就把一個印章送給門房?那件東西擺到我姊的藝廊賣,輕易就可以替你賣到三千英鎊。」

  符揚深呼吸一下,正要……

  「葛倫小姐,我們哥兒倆有事急著上去,請令姊改天親自打電話和符揚談吧。」成渤連忙介入,然後當著美少女錯愕的表情關上電梯門。

  如果他猜得沒錯,符揚下一個動作就是一腳踹在電梯的關門鍵上,真要鬧成那樣鐵定有得瞧。

  算了,他是搞藝術的,他行為合宜叫「翩翩君子」,行為乖張叫「藝術家脾氣」,成渤搖搖頭,只是覺得好笑。

  兩個人上了樓,一如以往,各做各的事。

  在分頭之前,成渤還是忍不住叮嚀:「那位珍恩是葛倫先生的女兒吧?有時候,這些人際關係還是該應付一下。」

  「懶得理她。」符揚冷哼一聲,直接走進工作室。

  符家在倫敦的公寓極為寬敞豪華,他們來之前,符氏夫婦還特地花了大錢把公寓重新裝潢一次,兩個人各一間大套房,另外還有一間做為符揚的工作室。平常時候,符揚不是待在工作室,就是窩在房裡睡覺,公共區域大多是成渤在張羅和使用。雖然同住了兩年,他們碰面的頻率不比在台灣高多少。

  晚餐時間一到,他把傭人事先做好的飯菜用微波爐熱過,敲了敲符揚的工作室門,要他出來吃飯。

  通常成渤會把自己那一份端到客廳去,邊吃邊看BBC,符揚會留在廚房草草扒完飯,再躲進工作室忙他的工作。今天晚上有了意外。

  他眼睛盯著BBC那位漂亮的女主播時,符揚端著自己那一份晚餐,無聲地滑入另一張單人沙發裡。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符揚聲音低沉地問道。

  成渤眨了下眼睛,才確定他真的在場,而且在跟自己說話。

  「等畢業證書拿到,回台灣去,接下來等服兵役,退伍之後便找個工作,基本上跟一般人的生涯經歷沒兩樣。」他溫和微笑。

  符揚點點頭,兩個人繼續沉默地進食,看BBC新聞。

  「你沒有意思繼續深造嗎?在英國多待一年,就可以拿下碩士學位了。」符揚忽然又開口,眼睛不離電視屏幕。

  成渤又是頓了一頓,才發現他在和自己說話。

  「我從國中到現在已經承符伯伯的恩情太多了,還讓我出國念大學,現在既然大學畢業了,也該考慮出來自立,總不能一直靠符伯伯養。只是,我服兵役的這兩年期間,小萸還是得麻煩大家幫忙照顧了。」他仍是不慍不火的微笑。

  提到成萸,符揚的眼神終於轉向他。

  「你又何必客氣?我爸知道我是沒什麼興趣接他棒子的,他花心思栽培你,一方面進可攻,一方面退可守,於他自己也不是沒好處。」符揚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至於成萸,我當然會照顧她,不管你將來是不是留在符家都一樣。」

  這話其實講得很白,成萸是不準備「還」他了。成渤的眸光閃了一下。

  「在台灣讀大學的那幾年暑假,符伯伯都安排我到他的計算機公司實習,對我未來的幫助當然很大。如果將來他有需要我繼續為他工作,基於多年的恩義,我自然是義不容辭。至於小萸那裡,我想,等我服完兵役回來,再做打算也不遲。」

  這話也回答得很白,成萸是他妹妹,如果他將來出來自立門戶,不會把妹妹一個人丟在符家。

  符揚輕哼一聲,不再和他多說。把吃完的空盤子往前一推,逕自回到工作室。
成萸再度被從英國壓來的十八道金牌釘在電話線路上。

  「哎喲!他有病啊?簡直跟典獄長查勤一樣,還要每天定時點名才行。跟成大哥說啦,如果符揚閒閒沒事做,叫他去拖地板、倒垃圾。」符瑤受不了地癱在床上。

  難得遇到一個連續三天的週末連假,大家又沒有安排節目,符瑤一大早就興匆匆跑來她房裡聊最新男友的事,結果三千里外老是有個煩人的牢頭一直切話。

  看她樣子一時三刻是擺脫不了電話了,符瑤歎了口氣,擺擺手要她慢聊,逕自回房去。

  又按捺住性子,陪符大公子說了好一會兒話,成萸才終於掛上電話。

  他終究還是要回來了……

  她歎了口氣,仰躺進床上。

  本來以為他出國之後,自己就解脫了,可是符揚每個學期之間的假都會回台灣,英國中學的學制是一年有三期,所以總感覺才擺脫他不到幾個月,他又要出現在眼前了。

  他這麼愛回台灣做什麼呢?

  而且……而且每次回來,總是會找到機會對她做……做他離去那一晚上那種羞人的事。

  想到他總是先用手讓她飛向天堂,再用同一隻手讓他自己解放,微妙仿真著性事,讓她實際上還是處女之身,「技術層面」則根本被吞得骨肉不剩。她雙頰火紅,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情慾深濃的夜晚。

  成萸不解。她明明很討厭他,只要隨時想到他從小壓迫她的惡霸性格,濃濃的反感便在心底翻騰。這份反感既真實又深刻,而且幾乎是從她第一眼見到符揚便深根,既然如此,為何還能任由他用那麼私密的方式碰觸自己?

  人家都說,男人可以把愛和欲分開,難道連她也做得到?

  不,那太不知羞了。

  可是心底深處,卻對一切感到如此地不確定。如果換成別人呢?換成其它男孩,其它她不見得討厭,但是也沒有特別喜愛的男孩,她是不是也能任對方像符揚那樣親暱地愛撫自己?

  想得越深,她越覺得恐懼,彷彿身體深處有一個連她自己都不認識的「成萸」──一個浪蕩的、羞恥的成萸。

  她悚然一驚,兩手緊緊抱住自己,既覺得難耐灼熱,又覺得徹骨冰寒。

  十八歲真是一個令人煩躁的年齡,彷彿做什麼事都不對勁。她但願自己趕快長大,趕快離開符家,離那邪惡的符揚越遠越好。

  手機又響起來了。

  她厭煩地把手機直接關機,扔到床角去。他後天就要到台灣了,有什麼話等回來再說!

  回到繡架前,對著午後的清朗山光細細繡著。

  符揚離開之後,她已經不用天天去陪他上課了。可是那位湖南籍的師母平日閒居寂寞,好不容易有個貼心靈巧又坐得住的女孩兒陪在身邊,無論如何也不讓她從此不來。

  成萸看師母期盼甚殷的模樣,心一軟便答應了。幾年下來,學著學著,繡出來的花草漸漸有模有樣。

  「小萸?妳在房裡嗎?」是符伯伯。

  「在,請進。」她連忙起身恭立。

  「妳手機是不是壞了?符揚說本來跟妳說得好好的,突然又打一次手機卻沒開機了。」符去耘推開門,俊朗的臉上掛著笑。

  「嗯……可能是電池接觸不良吧,對不起,我沒注意到。」她紅著臉囁嚅道。那個小人!竟連這樣的一件小事都去找父親告狀!

  符去耘看一眼她的繡架,又瞄到被扔到床角去的手機,微微一笑。

  「陳嫂清早煮了一壺涼茶,冰到現在剛剛好,我正在廚房喝著呢!妳要不要一起來?」

  符伯伯特地敲她的門,自然不會是為了叫她去喝涼茶。成萸甚是乖覺,點點頭說:「好,我馬上來。」

  匆匆收拾好絲線繡架,她心頭惴惴,來到廚房。

  出乎意料之外,廚房裡除了符伯伯,還有符伯母。這種雙堂會審的情況極為罕有,那惡人莫不是又跟父母進了什麼讒言?

  「坐。」符去耘和氣地指著餐桌對面的空位,妻子則事不關己般地坐在他身畔。

  成萸戒慎恐懼,端端正正入座。

  「妳現在仍繼續跟著宋夫人學湘繡?已經學出興趣來了是嗎?」符去耘一開口,卻是不相干的事。

  「是。」她輕聲應道。一如以往,以不變應萬變。

  符去耘心中不由得感歎。比起瑤瑤那野丫頭,貞靜清麗的成萸毋寧更像符家千金,充滿大家閨秀的氣質。

  「妳下個月就要大學聯考了,自己準備得如何?有把握嗎?」

  「應該考得到學校念,就是成績高與低差別而已,我會盡量試試考上公立大學的。」她中規中矩地回答。

  符氏夫婦倆互看一眼。符夫人突然開口。

  「我和妳符伯伯和符揚商量過,妳有沒有考慮過跟著哥哥他們一起去英國念大學?」

  她愣了一下。

  「英國?」一股慌亂的感覺突然升起。「我的英文不像哥哥他們那麼好,出去唸書怕會跟不上,而且哥哥不久就要回來了……」

  「我剛才和符揚聊了一下,以成渤的資質,只念個大學畢業實在可惜,他自己應該也有繼續深造的想法,只怕是不好意思向我們開口。」符去耘溫和地說。

  是嗎?成萸開始感到不確定。

  她一直以為哥哥陪符揚去英國念兩年就回來了,卻沒想到他可能會想繼續念……可是,再繼續念下去,欠的恩情就越來越多了。她知道哥哥和自己一樣,將來要回頭幫符伯伯是另一回事,雖然很感念符家,卻一直希望能早些接她出來自立。

  「可是,哥哥還要服兩年兵役。」她含蓄地說。

  「兵役的問題倒好解決,我趕明兒跟國防部的陳先生說一說,將成渤直接改成國民役就成了。」符去耘笑了。「省下來的時間,再加個幾年,連博士都念回來了。」

  「他們兩個男生自己住在英國,生活起居上不像女孩子那樣細心。如果妳願意一起過去,我比較放心些。」符夫人淡淡地道。

  「而且,符揚也煩著我早點將妳送過去。剛才他一聽說我還沒跟妳談大學的事,在電話裡發了一頓脾氣。」符去耘笑著說。

  「那,符瑤……」

  「唉!符瑤那千金大小姐,不要人伺候就很好了,還去幫忙呢!」符去耘擺擺手。

  「……」成萸推無可推。直覺告訴她,若答應去了英國,絕對不是兩年內可以脫身的事。

  「小萸,妳是不是不願意?」符去耘試探性地問。

  其實他腦中想的,是剛才兒子在電話裡那鐵釘截鐵的一聲──我就是要成萸!

  做父親的怎麼會看不出來兒子一直以來對成萸的執著?他擔心的是,成萸的神色看不出像符揚那樣的不顧一切、神魂顛倒。如果最後只是符揚這裡剃頭擔子一頭熱,以他那倨傲好強的性子,真不知會不會惹出亂子來……

  「不,我只是想,符伯伯和伯母好心收留我們兄妹倆,還栽培我們受教育,本來就已經做得太夠了,現在還送我們出國去唸書,我們實在是承太多情了,將來只怕還不起。」她咬著下唇。

  「沒想到這麼多年下來,小萸還這樣見外!妳和成渤就像我們的孩子一樣,我可從來不是存著要你們報答的心思,才將你們留在家裡。」符去耘道。

  「我知道,符伯伯,我不是這個意思!」她連忙說。

  「再說,妳現在就算不姓符,將來也不見得永遠都是『外人』。什麼還不還的話,以後不必再說了。」符去耘耐人尋味地接著道。

  符夫人輕輕按丈手的手一下,轉向成萸。

  「去英國的事,我們終究是以妳的意願為重,妳回去好好想想吧!如果真的不想去,也不必太在意,直接說就行了。」

成萸仍是咬著下唇,輕輕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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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30 16:24:47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十一章

正文 第十一章

他們竟然要她去英國。

  抓了哥哥去伴讀還不夠,現在還要抓她。話說得漂亮是她不想去大可直說,但,真的可以直說嗎?

  成萸的心中亂成一團。

  她必須等哥哥回來,成渤一定能給她好建議。

  接下來的兩天手機完全不開,也不管當初扔給她的那個男人的交代。他在飛機上不是嗎?他不需要聯絡她。

  她現在連想都不願意想到符揚。心中甚至有個恐怖的念頭,倘若飛機掉下來就好了,她就可以永遠不必再見到他,不必再讓他安排擺弄自己的人生。

  這種陰絕的思路讓她悚然一驚,突然覺得自己變得面目可憎。

  倘若符揚真的出事,符伯伯他們不知要如何的傷心,再怎樣他們一家都是她的恩人,她怎麼能有這種可怕的想法?

  罪惡感和厭惡感無止無境地糾纏。她心煩氣躁,只想脫離這種煎熬!

  星期日,明知今天符揚抵達台灣,她仍然接受同學的邀約,出去唱歌過生日。

  如果不離開一下,她可能會崩潰。

  「現在是Party  Time,看大家都很High,應該是Natural  High,條子不要過來──」

  四、五個高中少女擠在一間KTV包廂裡,搶過麥克風,跟著字幕使勁狂吼狂喊,大家鬧得不亦樂乎。

  「成萸,幹嘛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妳是今天的壽星耶!我們可是出來幫妳慶生的。」同學小圓拿著麥克風大聲說。

  「沒事。」她搖搖頭,振作地笑一下。明知沒去接機,回頭不知又要被符大公子怎樣擺臉色,可是心裡就是不想見到他,總盼著把回家的時間拖到越晚越好。

  「來來來、唱歌,唱歌!」小圓把麥克風往她手上遞。

  「我不會唱歌……妳們唱就好了,我喜歡聽。」她連連搖手推辭。

  同學都知道她內向不愛現的性格,哇啦哇啦笑開來,各自回頭開開心心地唱。

  「不想太早回家,因為還沒有喝掛,我早就有準備,沒有開車出來──」小圓回頭對著字幕,繼續吶喊。

  叩叩──服務生敲了敲門。

  「來了來了,剛才點的澎大海送來了。」小蘋振奮地道。

  「小姐,妳們有訪客。」服務生禮貌地道。

  孰料,服務生開門進來,身後跟著一個人,成萸看清了是誰,如遭雷擊。

  符揚!

  他、他怎麼會知道她在這裡?

  滿屋子女生妳看看我,我看看妳,互相用眼神在問「那帥哥是找誰的?」

  「他、他是我的……朋友,符揚。」成萸硬著頭皮站起來,開始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哇,帥哥!一群小女生嘰嘰咯咯低笑著,用手肘推來推去,可愛的蘋果臉全紅潤起來。

  「大家好。」符揚對所有人朗朗一笑。

  每隔幾個月見他一次,總覺他每一次都變得更高大黝黑,陽剛味十足。

  「等一下,你是符學長?」小圓認出人來,圓圓的眼睛一亮。

  「符學長?哪個符……啊啊啊啊!那個符學長!」幾位小學妹全認出了這位傑出校友。

  「學妹,大家好。我剛從英國回來,一聽說大家跟小萸約在KTV慶生,就自己跑來了,希望沒有打擾妳們。」符揚神色自若地招呼。

  「沒有沒有沒有,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一堆人讓坐的讓坐,張羅吃喝的張羅吃喝,符揚馬上安安穩穩在她身畔坐了下來,巨大的體魄將她困入角落裡。

  「學長,點歌點歌。」學妹們熱情邀請。

  「沒關係,妳們唱就好,我很少唱歌的。大家繼續玩啊,不要在意我。」符揚越是笑得熱情有禮,成萸心裡越毛。

  兵荒馬亂過後,幾個高中女孩又投入熱歌勁曲之中。

  符揚嘴角噙著笑,眼盯著屏幕,大掌將她的手拉到自己腿上來,輕輕揉捏。

  成萸的手微微一顫,不敢抽回去。

  懦夫!所有反抗,只敢背著他做。她在心裡不齒自己。

  可是,從小吃夠了惹怒他的虧,她不會傻到和自己過不去,尤其還是在同學面前。

  不知回到家後,他要怎樣折騰自己?

  想著想著,她坐立不安地蠕動身體,想跟他拉出一點距離,可是身旁除了扶手實在沒空間了。

  「嗯,九點多了,我和小萸也該回去了。」過了半個多小時,符揚抬腕看了下時間,主動說。

  她鬆了口氣。

  「嗯,已經出來一下午了。」回家也好,早死早投胎,勝過枯坐在包廂裡提心吊膽。

  「啊──」幾個女孩發出依依不捨的長吁。

  符揚從牛仔褲後口袋掏出皮夾來。「今天這一攤就算我的吧。」

  「哎啊,學長,這樣不好啦,說好了我們要請成萸的,她是壽星啊。」

  「對啊對啊,你是後半段才來的,還要你出錢就不好意思了。」

  「沒關係,讓他付好了!」成萸滿心怨悶。

  符揚從十五歲以油畫出道開始,身價隨著知名度而浪起船高,過去兩年更是在歐洲出盡風頭。即使不靠父母,他也早已賺飽了錢。今晚的花費於他如九牛一毛,坑他一筆出出氣也好。

  符揚輕笑起來,抓了抓她頭頂心,神態寵愛而親暱。幾個同學看了,心都快融掉了,真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個偎著符學長的幸福小女人。

  只有成萸冷暖自知。

  「不錯啊,已經十八歲了。刑法上算是成年人了,也懂得反抗了。」

  回到家裡,其它人早已用過晚餐,回樓上休息,他直接帶著她進入她一樓的閨房裡。那寬肩闊背的體格往床沿一坐,整間房裡都是他的存在感。

  成萸被迫捱著他坐下,看著自己的手指不說話。

  「我爸跟妳提過去英國念大學的事了?」

  「嗯。」她仍低垂著頭,露出一截白皙的頸項,看起來有一種純真的誘惑。

  「妳怎麼說?」

  「……我想在台灣讀大學。」

  「為什麼?」他的嗓音變得低沉嚴厲。

  「……」成萸沒回答。

  從小她就是這個樣子,一遇到不想回答的情況便咬著唇,倔著性子,雖然不出言頂撞,但是也絕不開口。

  符揚看她事隔多時重施故技,有些啼笑皆非。

  「我爸說,妳擔心自己英文不好,跟不上進度?」

  「……我英文是沒有你和哥哥好。」這好像是她能拿得出來的唯一理由。

  符揚臉色稍緩。「英文的問題不必擔心,到了英國之後,我先幫妳報名語言學校,上個一年半載的,程度差不多就追上了。」

  「……我不要。」

  「為什麼不要?」他又沉下俊臉。

  「去英國唸書很貴,我又不是符伯伯的小孩,他肯讓我和哥哥念大學就已經很慷慨了,沒理由還要讓他供應我們奢侈地出國留學。」

  「錢的事妳不必擔心,妳也不會用到我老子的一毛錢,我自然會養妳。」

  「那我更不要!」她眉梢眼角的倔強之色更濃。

  「為什麼?」符揚挑起長眉。

  「我不要欠你。」

  「不想欠我?妳現在說這些不是太晚了?」符揚不禁好笑。

  幾年來他吃什麼用什麼,她便跟著吃什麼用什麼。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是他親自挑選的,每樣小用品都得經過他點頭同意才能送到她面前。連符瑤這正牌千金,日常生活只怕都沒她考究。

  符氏兄妹倆一出生就有成噸的信託基金等著,一堆姑姑、姑丈、阿姨、姨丈、奶奶爺爺、外公外婆圍起來寵著,哪一個都生怕自己給少了。要養她這個人,對他是輕而易舉的事。連父親要替她付學費,他都回絕。

  對於她,他算是費盡了心思,如嬌養一朵深閨裡的蘭。

  成萸隱隱約約知道這些事,只是從來不想去證實。她斂去倔色,緩緩垂下頭來,那截白皙的頸項更添楚楚可憐的風致。

  符揚歎了口氣。

  「吻我。」他輕哄。

  成萸連忙後仰,一臉警覺地望著他,一抹淡淡的粉紅在頰圈泛暈開來。

  符揚心頭一蕩,傾身向前再要求一次,「吻我。」

  成萸輕咬著下唇。

  「我……我今天晚上……不要做『那個』……」幾個字便讓她講得萬分艱困,從髮根直紅到腳趾頭去。

  「我說我要做了嗎?我只是叫妳吻我。」

  成萸遲疑一下。如果一個簡單的吻可以先把這一夜打發過去,或許她真的該吻他一下。

  她咬了咬牙,暈惱的俏模樣更惹人憐愛。符揚硬是吞回一個呻吟,使盡力氣才捺下餓虎撲羊的衝動。

  成萸飛快啄他的唇一下。

  「好了。」火紅的臉龐再燒下去,就要冒煙了。

  「這樣就好了?」符揚似笑非笑地瞅著她。「幾個月不見,妳的吻技越來越退步了。也對,是我不好,讓妳疏於練習──」

  「不,我才不──」

  「乖,我再讓妳溫習一下,什麼叫做吻。」

  一個火熱到讓人腳趾都蜷曲起來的吻,將兩人帶到床上去。符揚將她壓陷進床墊裡,用自己的每一寸感覺身下的柔軟芳香。

  「終於十八歲了……妳可知道我等得多辛苦?」他輕歎一聲,吻著她每一處暴露在外的平滑玉膚。

  「你、你明明說、說不做的!」她四處躲著他的吻。

  「我有說嗎?」

  是沒有。

  成萸又咬了咬牙,豁出去地道:「那、那好吧!你、你快做完……我、我要睡了。我累了。」

  「要我做完?這可是妳說的。」他挑眉的模樣英俊到了極點,也邪氣到了極點。

  「你、你不用……不用做……我的;你……你做你……自己的……」成萸緊閉上眼。再說下去,她快要害臊地咬舌自盡了。

  「啊,我害羞的小成萸,我怎能這麼自私呢?」他輕笑,雙臂撐在她身旁,炯炯凝視她好久。「跟我去英國。」

  她張開眼。怎麼又說到這個?

  今天的他有些不同……和他「做」過那樣多次,這是他第一次用如許奇異的眼神看她。

  她莫名感到心慌,好像即將發生什麼她掌控不住的事一樣。他為什麼不趕快做完,趕快離開呢?

  符揚低頭吻住她,開始在她身上施展那熟悉又羞人的魔法。

  整個過程裡,他不斷在她耳邊輕喃,有些話她聽得清楚,有些含含糊糊。而清楚的那幾句,都是在叫她去英國。

  片刻後,她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從天堂落回凡間,他仍然在吻著她,要她去英國。

  「我不要去,我不要欠你……」她緊閉著眼,反來覆去只是這一句話。

  換他了。等他做完,他就會走了……

  符揚目光閃了一閃,分開她的腿。

  等她發現情況和以前不一樣時,已經來不及了。

  一陣尖銳的撕痛讓她哭喊出聲。

  「符揚!不要!好痛!」淚花從眼角一顆顆滑落。

  「對不起,寶貝。」他全身的肌肉緊繃,強迫自己不要動,細細吻去她的每一顆淚。「我已經盡量讓妳放鬆了……噓,別哭,第一次都會有點痛……」

  「不要,你出去!好痛好痛……」她哭道,雙手下意識推打身上的男體。「我不要了……不要了……」

  「別哭……再一下下就好了。」他心疼地吻著她的臉,她的唇,「我已經等太久了,好不容易等到妳十八歲,終於夠大了,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好痛……你出去啦……」她仍然咽咽地抽泣著。

  「小萸,我愛妳,妳只能是我的。嫁給我!」

  哭聲頓住,她瞪大眼,狠狠倒抽一口寒氣。

  他說什麼?

  他剛才說什麼?

  「嫁給我,當我的妻子,跟我到英國去!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他沙啞而堅定地低語。

  嫁給他?

  她怎麼可能嫁給他呢?他是從小欺壓她到大的惡人,陷害她、踢打她,還占走了她的清白……她只覺得頭好昏,一切都顯得如此不切實際。

  模模糊糊地,她又哭了起來。

  「符揚,你起來。」她不要再跟他在一起了。他總是在弄痛她,他已經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了,為什麼還不放過她呢?

  房門突然被打開。

  「小萸,我剛才聽見妳在哭──」成渤憂慮的嗓音戛然而止。

  成萸全身僵住,不敢相信這一切。

  為什麼成渤在這裡?他不是應該九月才回來嗎?她狂亂地想。

  「符揚,你為什麼在小萸房裡?你們在做什麼?」成渤大聲咆哮。
此時此刻,可能是符去耘四十八年的歲月裡最尷尬的時候。

  他偏頭望向妻子,連素來波瀾不興的符夫人也露出頭疼的表情。

  成渤,臉色鐵青而凌厲。

  符揚昂然和他對立,也是一副鐵了心的神情。

  成萸低垂螓首坐在書桌旁,就隔在兩個年輕人之間,頰圈落下來的發掩去所有表情。

  符瑤從頭到尾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敢乖乖杵在一旁,眼睛骨碌碌在每個人臉上游移。

  「小萸,妳過來。」成渤對自己妹妹的語調還算平靜。

  成萸身子才一動,符揚立刻探臂將她拉到自己身後。

  「事情是我做的,你不必為難成萸!」他也認得乾脆。

  「小萸,妳過來!」成渤沉聲喚道。

  成萸一震,不由自主地朝哥哥走去,一張臉蒼白得嚇人。

  符揚的手指鬆了又緊,牢牢盯著她。

  把妹妹拉到自己身後,成渤朗朗看著符去耘。

  「符伯伯,符伯母,兩位對我們兄妹恩重如山,這份感謝是說了千百次都道不完的。將來即使開口叫我火裡來、水裡去,成渤都不敢有一句反對。但是我們寄人籬下,卻不表示可以──」他的氣息不穩了一下。「卻不表示可以任人凌辱!如果符家人是期待我們兄妹倆用『這種方式』報恩的,未免欺人太甚!我就算拚著被人罵一句忘恩負義,也要保護成萸周全!」

  「哎,成渤,你別激動,其實小揚他……」符去耘絞盡腦汁想平復他的悲憤。終究被抓奸在床的人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怎麼說都覺得自己這家長的立場萬分尷尬。

  「今晚的事恕我無法當它沒發生過,我們再厚臉皮也不可能再在府上待下來了。我和小萸就此告別,等我們安頓好了,將來有機會,自然會再來報答符伯伯的恩情。」成渤昂然道。

  符揚怒眉一挑。

  「成萸是我的,你想帶走她,還得問我同不同意!」他大步殺過去,想搶回心上人。

  成渤把成萸再推開一步,兩個年輕男人登時動起手來。成萸驚惶過度,一手緊緊抓著哥哥的上衣後襬,眼神空洞茫然。符瑤一個箭步跳起來,把兩個男人拚命隔開。

  「好了,別打了!」符夫人大喝。「再怎麼樣現場還有長輩在,輪到你們兩個人拳來腳去地蠻幹嗎?真以為家裡沒大人了?」

  這是包含符氏兄妹在內的幾個年輕人,第一次聽見符夫人抬高聲音說話,所有人的動作頓時僵住。

  「對啦對啦,有話好說,不要用打架的。」符瑤冒著滿頭冷汗,兩臂撐得開開的,一端各擋一個。

  符揚怒瞪成渤一眼,猝然伸手把成萸搶回懷裡,將她的臉孔按進胸膛,緊緊護住。

  成渤一揚眉,眼看兩個人又要動手。

  「哎喲,你們不要打了嘛!」符瑤只好巴在他身上,緊緊抱住他的兩臂和身體,不讓他衝過去。

  從驚嚇的那一刻開始,成萸就彷彿耳裡塞著棉花在聆聽世界,每個人講話的聲音都是含糊不清的。

  那種強烈的羞恥和焦慮,讓她把自己藏在一個透明的安全盾後面,只要不探出頭來,就不必面對所有人審判的眼光。

  她知道哥哥很生氣,她知道符揚也生氣,她知道符瑤在叫喊,她知道符氏夫婦都說了話,但是每個人的聲音都像是隆隆低響,必須經過好一會兒才能在她的聽覺系統裡發生意義。

  所有人繼續爭相說話。

  然後,符揚的味道鑽入她鼻尖,高熱的體溫燙貼著她的冰冷。

  她突然感到鼻酸,閉上眼,淚珠一顆顆泛出來。貼在她耳邊的震動感停了一下,符揚感受到胸前潮濕的氣息,抱著她的雙臂緊了一緊,一雙唇憐惜地在她頭頂吻了一下。

  成渤發出一個怒聲。

  各種爭執繼續。

  「總之,我們今天晚上就離開!」成渤堅定的聲音突然穿透迷霧,直直進來。

  她一震,直覺就要退出符揚懷裡。

  「放屁!成萸要留下來,她要嫁給我!」符揚揚高的拒絕猶如第二道閃雷。

  所有爭論霎時停住。

  世界一片詭異的寂靜。

  「符揚,你說什麼?」符去耘連忙問。

  「我剛才已經向成萸求婚了,她要嫁給我,我們會一起回英國去。」符揚冷冷回答。

  「你休想!小萸今年才十八歲。」成渤激烈反對。

  「十八歲又如何?我和她已經認識十年了,難道還不夠嗎?成萸和我是兩情相悅,我們已經決定要結婚,你有什麼立場阻止她的幸福?」符揚挑釁道。

  「符揚,小萸,你們是認真的嗎?」符去耘的眼神輪流在兩個小輩之間轉動。

  畢竟兒子佔了人家清白不是什麼光明的事,倘若兩個人是在有婚約的情況──即使是私訂終身──情況便不同了,起碼身為家長的他可以給成渤一個交代。

  而且,小萸也算是他們夫婦倆從小看大的,她的溫柔和才情他們最清楚。符揚一直以來的態度也都表現得很明白,他們夫妻倆早就知道這小兩口遲早會結婚,現在只不過是時間提前了幾年而已。

  「當然是認真的!」符揚傲然的眼神投在成渤身上。

  符去耘鬆了口氣,嘴角終於有一絲笑意。

  「這種婚姻的事情,再怎樣也要先跟我們做父母的人商量過,尤其小萸現在才十八歲而已,想結婚還得經過監護人同意呢!你動作太快是你的不對,但是我們一直都知道你對小萸的心意。如果她真的同意嫁給你,我和你媽絕對是樂觀其成。不過成渤那裡,好歹他也是小萸的親哥哥,你一定要親自取得他的諒解和同意。」

  成渤驚疑不定,緊盯著慢慢從符揚懷中轉過身的妹妹。

  「小萸,我本來以為是符揚欺負妳而妳不敢告訴我,所以如果妳有什麼委屈,趁現在一定要跟哥哥說,大哥一定為妳做主。若情況並非如此,你們倆確實是兩情相悅,也已經對彼此許下了承諾,那麼這件事我也不會那樣不通人情。」球丟回他手中,他的口氣漸漸平緩下來,「告訴我,符揚說的是真的嗎?」

  符揚說是真的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從小哥哥就顧念她。

  父親在世時,不得不接受大伯夫婦的施捨是顧念她。父親去世後,不得不接受符家的施捨是顧念她。大學畢業在即,不得不延誤自己的人生計畫,同樣是顧念她。

  現在,哥哥不惜拿自己的前途學業出來賭,拚個忘恩負義之名與符家撕破臉,勃然大怒也要為妹妹爭個公道,仍然是為了顧念她。

  如果真的讓哥哥今天帶她出了符家門,又如何呢?

  那個「國防部陳先生」的關說是鐵定沒了,轉眼間他便要入伍。她上的是普通高中,無一技之長,哥哥前幾年暑假打工的微薄存款,租間房子繳個保證金便花光了,真能放心丟下她一個人生活兩年嗎?

  若不放心,又能如何?為了她逃兵?成萸深知,以哥哥對她的責任心,說不定真寧可逃兵也要將她安頓好。

  她能夠坐視這一切發生嗎?

  成萸的頷首如風掠過湖面一般輕盈,一個不注意便會忽略了。

  「是的……」

  「妳真的想嫁給他?」成渤的利眸瞇了一瞇。符揚的眼神也密切盯住她。

  「真的。」她的嗓音因疲倦而有些飄忽。「符揚今天晚上跟我求婚,我也已經答應了他……偷嘗禁果是我們不對,不過,我們一時被沖昏了頭……」

  「成萸,妳想清楚。妳說的都是出於摯誠,不是為了包庇任何人?」成渤正色道。

  「她已經說是了,你還要問幾次?」符揚連興奮的感覺都還來不及升起,就被他的連連懷疑弄出一肚子火。

  成萸深深吸了口氣,慢慢抬頭,眼神穩定地環視所有人一圈。

  「是真的。」她清晰明白地說:「我答應嫁給符揚。我要和他一起去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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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五年後

  日出霧露余,青松如膏沐,輕囀鶯啼唱開了一天之始。屋外有荷風送香,屋內有玉枕錦衾,兼之軟玉溫香在抱,真個是春宵苦短日高照。

  「符揚,醒醒。」

  雄壯的身軀翻了個角度,一樣扣著懷裡的香軟嬌軀,繼續沉睡。

  「符揚,醒醒啊,天亮了。」綿軟的聲音持續嬌喚著,伴著一陣如不痛不癢的輕搖。

  那嫩若棉花的手觸在光裸的胸膛上,舒服得讓人不想醒來了。

  「不要……」男人仍閉著眼,浮出一個隱隱微笑,鼻子開始在懷中人沁著香氣的頸項間努動。

  「符揚,不要鬧了,快起來……」他老婆受不住那刺刺麻麻的鬍碴子,受不住的格格笑起來。「我要去學校交報告,快遲到了!你九點也和經紀人有約,快點起來,不然我不理你了。」

  這種薄弱得無一絲恫喝力的威脅,反倒像嬌嗔一般,誰會怕呢?

  符揚輕笑一聲,翻身將妻子壓在身體下,咬著她的耳垂撒嬌說:「陪人家做一次,我才要起床。」

  「符揚!」成萸大羞,用力拍打他的胸口。「不要鬧了,快起來!我們快遲到了。」

  做丈夫的塊頭是她兩倍,他若是不肯起來,還真奈何他不得。

  符揚舔吻著年輕妻子的俏臉,手輕捏一下她纖細的臂,不甚滿意地蹙起眉,「怎麼出來五年,還是養不出一點肉來?多得是留學生,出來第一年便胖成兩倍大。」

  他自己五年來肩膀又寬了一些,但是她卻老像十八歲時那樣輕盈瘦弱。之前兩個人去逛街,她還真的差點被一陣風吹跑,最後還是緊抱著他的腰,把他當成錨,才勉強躲過突來的強風。

  「哪有?我已經胖了三公斤。」成萸拚命躲著他刺人的胡碴。

  「是嗎?」符揚又捏捏她的腰,掂掂酥胸。「好吧,肉都長在該長的地方。」

  「不要胡說八道,快點起來,你的經紀人等不到人,又要生氣了。」她又紅了臉,用力推他。

  「反正那個姓戴的已經連生兩個月的氣了,誰理他。」符揚悠哉游哉地道。

  戴維森是他的經紀人,今年四十出頭,也是英國首屈一指的藝術家經紀人。

  至於戴維森會「火」的原因,說來倒也有些好笑。

  話說去年年末,有一位英國富豪不惜鉅資找來了一塊約兩公尺高、兩噸重的玉色巨石。富豪立刻對戴維森表示,願意不惜代價請符揚將石頭雕成作品,做為今年四月英國女王的生日賀禮。

  原本符揚壓根兒不愛湊這種趣,他也從不承接別人指定的工作,可是當他看到巨石之後,不由得愛上了這塊石材;富豪又一再表示不會干涉他作業,內容任君發揮,於是他便罕見的答應了這項邀約。

  當時真正是眾所矚目,媒體、藝文圈爭相報導,所有人都在期待作品完成的那一刻。符揚也不管外界的沸沸揚揚,花了四個月的時間盡心雕琢。當作品完成度過半時,富豪在他的同意下探了一次班,當天回去便興匆匆地發表道:等完工之後,他要向金氏世界紀錄申請為世界第一大的印章。

  符揚那天從工作室回來,看到電視新聞,只是挑了下眉。

  今年三月初,石雕終於竣工了,各家媒體爭相前來參加揭幕大禮。

  紅布拉下的那一刻,伊莉莎白一世手握令牌,身穿鯨骨裙綵衣,凜然生威地端立於石台上。

  整塊石材只以刀斧敲鑿而不細磨,卻傳神地表達出女王塑像眉宇間的英氣,以及獨特的女性魅力。

  那每一道剛中帶柔的曲線,每一處繁複的衣物線條,領口那圈荷葉邊的特殊弧度,都讓人不敢相信這是由一塊生硬的石頭雕刻而成。

  最重要的,是刻印的部分。

  伊莉莎白一世執著令牌往前平指,令牌頂端有個方鑽模樣的飾牌。牌上以隸書陽刻著四個中文字:「橫被四表」──大小差不多是十公分正方形。

  那一天到場準備做記錄的金氏世界紀錄評審委員,嘴角抽搐;富豪的額角,畫下三道黑線。

  當然,金氏世界紀錄是絕對不可能了,不過作品仍然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作品,現在也已經送進白金漢宮裡。

  只是符揚特立獨行的倔傲性格再度掀起一陣話題,再為這俊美酷帥的東方王子增加無數粉絲。戴維森也嘮嘮叨叨地念了他好幾個月就是。

  「快起來啦。」

  「不要。」

  她終究不敵強權,一場熱呼呼的晨間纏綿於焉展開。

  被單凌亂,四腳糾纏,強烈的愛慾噴薄,幾乎讓人暈眩。

  三十分鐘後,成萸終於脫身,狼狽地撈起衣物飛快穿好,瑩亮的眸與嫣紅的頰上留著歡情的顏色。

  「我不管你!你再不起床,我不進來叫人了。」她匆匆起床準備早餐。

  啊,小鳥兒飛走了,那他賴床就沒意思了。符揚抱著沾有她香氣的枕頭,聞了一聞,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

  五分鐘後,淋完浴、神清氣爽的大男人走進廚房裡,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頭髮又長長了。」他背靠著餐具櫃,一手撥了撥微濕的劉海。

  「晚上我再幫你修一修。」成萸盛好兩顆荷包蛋,側眸估量了一下他的髮型。

  他有怪癖,從小就不愛讓陌生人碰他的頭髮,以前在台灣的那個理髮師傅從他四歲開始就替他剪,一直剪到五年前來英國為止。這五年間期因為他的工作越來越忙,他們也越來越少回台灣,所以就改為由她來剪。

  一開始成萸還剪得坑坑巴巴,跟狗啃沒兩樣,幸好這幾年來越做越順手,已經能幫他理出還算不錯的髮型。

  符揚繼續啜飲咖啡,欣賞她像個盡責的小妻子,在廚房裡為丈夫張羅吃食的模樣。

  他真愛看她!

  如果十年前有人告訴他,他會愛上來家裡投靠的那個小女孩,而且從此死心眼地只認定她,再看不進任何女人一眼,他鐵定會拿起手邊最大最重的石材往那個人頭上扔過去。

  但是,現在,事實勝於雄辯。想到自己小時候老是愛欺負她,還會打小報告陷害她,到頭來把心賠進去的也是自己,真正不是不報,只是未到啊!

  他滿足地輕歎一聲,把咖啡杯往旁邊一放,下一瞬間──

  「符揚,你在幹什麼?我要煎培根。」成萸發現自己被丈夫健碩的體魄壓進牆角。

  「我吃妳就夠了。」符揚含著她的耳垂,模模糊糊地撒嬌。

  「你……剛剛、剛剛不是……你明明……」轟!她體內的紅羞彈再度爆發。

  「我又想要了。」不能怪他啊!誰教她軟綿綿的聲音,連抗議聽起來都好甜好溫存,教人怎麼受得了?

  「那、那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是昨天晚上,昨天晚上的份做完了,今天的份還沒有!」

  怎麼每天還有「份數」規定的嗎?成萸又羞又窘地閃躲他的唇。

  「符揚……不要……不要啦,要遲到了!唔──」被堵住。

  這男人委實是需索無度!

  不是過了新婚期,男人對床頭人的慾望會降低嗎?為什麼他五年來還是一個樣?除了她不方便的日子,或者他在外面巡迴展出,他幾乎每個晚上都會要。

  符揚的體格又比她強健太多了──基本上,他比許多男人都強健太多了。才二十五歲的他,正是精力旺盛的黃金期,碩大體型又直逼西方男人,那滑亮的黑髮,平順的肌肉線條,與炯亮的黑眸,在在充滿野生動物的性感魅力。

  他是個慾望很強的男人,而她卻不是一個貪慾的女人,有時候真有種應付到力不從心的感覺。

  其實,他若出門在外,成萸真的、真的不在意丈夫在途中找個「適當管道」發洩……

  「你忘了上次在車子裡發生的意外了?」情急中,她想到一個好借口。

  正在吮吻她香頸的男人一頓,立時回過神。

  「妳驗過了?」

  「嗯。」成萸的雙頰像燒紅的烙鐵一樣,不過總算讓他停下來了。

  「中獎了嗎?」符揚緊盯著她。

  「沒有。」

  「妳想要小孩嗎?」他鬆了口氣,想想又問。

  她垂下長睫,搖了搖頭。

  「那就好。小孩子麻煩死了,又髒又臭,又吵又鬧。」符揚喃喃抱怨,「一有小孩,生命全給他們絆住了,我們絕對不生小孩!」

  「那你就就節制一點啦!」臉紅的她故意推推他肩膀。

  符揚咕噥一聲,無奈地退開來。

  趁情況受到控制,她連忙閃向安全地帶,「我要先出門了,今天的期末報告一定要在九點以前交到助教那裡。」

  「先吃完早餐,我再載妳去學校。」符揚對她勾勾手指,率先入座。

  成萸頓時警覺地望他一眼。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她搖搖頭。「昨天你到校門口接我,有幾個同學差點認出來,幸好我們離開得快。」

  「怎麼?我就那麼見不得人?」符揚的黑眉囂張地一揚。

  「剩幾個星期就畢業了……」她輕聲說。

  為了讓她能安心地在英國讀大學,他們兩人都同意,不讓同學知道她丈夫就是知名度日益升高的「F.Y.」,對她日常生活的困擾會比較小。

  英國的小報文化是舉世皆知的,符揚也捨不得讓她一天到晚在外頭躲攝影機,她從來就是怕生的個性。

  「好吧!早點回來,我傍晚回來接妳,晚上一起去Sketch吃飯。」每次她一拿出這副軟軟的口氣央求,他就投降了。

  「嗯。」她溫柔微笑。「晚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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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正文 第十三章

最後一個學期,成萸的課已經很輕,到了下午就沒課了。

  想到第一年來英國,當時語言不通、環境不熟,觸目所及都是白膚淡發的洋人兒,心裡滿滿都是逃跑的衝動。每一天從語言學校回到公寓裡,躲在浴室中都只能彷徨哭泣著,想念台灣,想念哥哥。

  這一路走來,都是符揚在撐持一切。頭一年他甚至把工作量降到最低,每天就是陪她上語言學校,接她下課,一起吃飯逛街上圖書館,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在她身旁。

  成萸不是不感激的。

  但也無法避免地想到,如今的離鄉背井和彷徨無助,不也是因為他嗎?

  每次心裡對他的行止有一絲好話,馬上就會再冒出一個推翻的想法,接著再因為自己輕易質疑人家的善行而感到心虛;從小到大,這種矛盾情緒已經變成常態。

  總之,他們已經結婚了,走到這樣的結果,她已無力改變太多。心理上只有一種自我安慰的感覺──起碼這個選擇,是所有選擇中,損害性最小的一個。

  成渤完成了碩士學業,回台灣接下符伯伯的計算機公司,不必再為她犧牲,而她有一個在外人眼中看來絕對是美滿理想的歸宿。一個女人的一生,還能要求更多嗎?

  認命了。五年就這樣安安穩穩地過了下來。她不再多想,不再多看。

  既然下午沒課,離晚餐又還有一點時間,成萸晃到倫敦最大的百貨公司去。

  下個月她畢業之後,符揚答應帶她回台灣看看親戚朋友,她得幫台灣的親友買些禮物帶回去。這些年來幾乎都是符家和成渤來倫敦看他們,符揚的工作忙碌到讓他們沒有太多時間離開。

  大哥上個月才來英國出過一趟差,他的禮物不太急,倒是荔帆姊那裡,得替她多帶兩條絲巾回去。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哥哥和荔帆姊今年後半年應該會結婚吧?上個月成渤來的時候,成萸注意到他多看了兩眼街上的結婚禮服櫥窗。

  當時她還打趣地問成渤:「哥,你跟荔帆姊也交往那麼多年了,你還不把人家娶回家?」

  成渤淺淺一笑,「應該快了吧!大家年紀也都到了。」

  「真好。」她點點頭,愉悅地踏進百貨公司大門。

  待會兒可以繞到愛瑪仕挑一條絲巾,不過她想先去其中一個珠寶專櫃。上回在這裡看到一副鑽石耳環,荔帆姊在婚禮上戴起來一定很高貴……

  「小萸?」

  「荔帆姊?」她既驚又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怎麼這麼巧?妳怎麼會在倫敦?我們還剛好遇上!我正想著要買幾樣禮物回台灣送妳呢!」

  孫荔帆來英國探過她幾次,有時候是跟成渤一起出來度假,有幾次則是自己來。除了親人之外,和她感情最好的朋友就是孫荔帆了!有一度成萸還很擔心哥哥若跟荔帆姊沒有結果,她就少了一個全心信賴的大姊姊了。

  「小萸,妳好。」許久不見,孫荔帆的眉宇間顯得有幾絲憔悴。

  「荔帆姊,妳這次來英國,怎麼沒有和我聯絡?連哥都沒有打電話告訴我呢!」她溫柔地牽過孫荔帆的手。

  孫荔帆先看向別處,那奇特的神情讓她不由自主地靜了下來。

  難道,發生了什麼事?

  「成渤沒有告訴妳嗎?」半晌,孫荔帆轉回頭來,終於說。

  「說什麼?」

  「我跟他已經分手了。」孫荔帆平靜地說。

  分手?五雷轟頂都不足以形容成萸此刻的心情!她的聲音甚至因為強烈的震驚而發顫。

  「荔、荔帆姊……妳妳說什麼?」

  「我們已經分手了。上個月他回台灣不久就分手了。」孫荔帆擠出一絲狀似不經意的微笑,但是嘴角上扭曲的痛苦騙不過成萸。

  「不!不可能的!哥怎麼可能跟妳分手?上個月我還陪他逛過禮服店,我們還討論到你們的婚禮應該怎麼佈置的問題!如果你們那個時候已經出了問題,哥不可能還拉著我去演這場不必要的戲。」

  「他要娶別的女人。」孫荔帆斂去所有強裝的笑意,語音有絲苦澀,「他不得不。」

  「什麼意思?他要娶誰?什麼叫他『不得不』?」成萸顫聲追問。

  「妳公公的女兒想嫁給他。」孫荔帆的眼神很輕很寒,「這件婚事是妳公公開的口。妳最瞭解成渤的個性,他太過重視恩義,符去耘都開口了,他不可能出聲拒絕。」

  「符瑤?不可能的,符瑤一直都有男朋友……她怎麼可能會想要嫁給成渤?為什麼?」

  孫荔帆微偏著頭,注視了她好一會兒。半晌,歎口氣說:「妳真的不知道,符瑤一直在暗戀成渤嗎?」

  「符瑤?暗戀我哥?」她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出了問題,而且是在她不知不覺之間。「符瑤從小到大任何心事都會跟我說的,可是我從來沒有聽她提過跟我哥有關的事,荔帆姊,妳一定誤會了。」

  「其實我自己隱隱約約有感覺到。」孫荔帆近乎自言自語地道:「但是我總覺得她是個小女孩,而英俊聰明的成渤對她就像個偶像一樣,這種懷春心思每個小女孩都經歷過,等年紀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這種迷戀自然就會過去了……顯然我太低估她的執著,也太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以為成渤會為了我反抗你們親愛的『符伯伯』。」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不斷喃喃搖頭,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你們那麼相愛……哥都要娶妳了!他真的要娶妳了!」

  「總之,我和成渤是已經不可能了。無論他最後和符瑤的結局如何,我都無法原諒他那麼輕易地捨棄我。」孫荔帆上前一步,輕柔地撫撫她的秀頰。「……我只是捨不得妳,妳真的是個好女孩。很遺憾最後我們不能變成無話不談的姑嫂。」

  「荔帆姊……」淚珠立刻滑出她的眼眶。「請妳不要這麼說!這件事一定有誤會。我下個月就要回台灣了,等我回台灣,讓我和哥哥好好談談,說不定事情不是妳以為的這樣。」

  孫荔帆只是搖搖頭,笑了一笑。「成萸,再見。」

  「荔帆姊!」她急叫道。

  「好好照顧自己,起碼符揚對妳是全心全意,有他在,我就放心了。」
孫荔帆最後再溫柔地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成萸覺得心頭彷彿有一把火在燒!

  火苗從很早很早的時候,很小很小以前,就在那裡了;只是她一直將它撲滅,不讓它竄出生息。

  這是長長的、十五年的壓抑。

  為什麼符家就要這樣趕盡殺絕呢?只是一朝受了恩,成家兄妹便注定了要一輩子做牛做馬,永遠不得脫身嗎?

  即使真是如此,讓她來還,也就夠了!

  大家都希望她嫁符揚,她就嫁給符揚,這樣還不行嗎?為什麼他們「買」了她還不夠,現在連成渤的下半生都要一起買走?

  到底要還到什麼程度,才叫做報恩,才叫做聽話,才叫做識得好歹?

  接下來的一個月她幾乎覺得自己連腳底都凍冷了,整個人困在一處堅硬的冰層下,除了胸腔內那熊熊悶燒的火,其它部分全部是僵凝的。她只能勉強自己,帶著笑和符揚周旋。

  符揚是多心的男人,在情況未明朗之前,不能引起他的疑心。

  她苦等著,終於等到回台灣的這一天。

  那天,符揚的外公設了家宴,款待已久不見的愛孫。

  「妳身體還是不舒服?」出門前,符揚踱進房間,溫熱的手按上她的前額。

  「嗯。」成萸沒有裝病。連日來的心思怔忡,讓她一踏上台灣的土地便染上風寒。足足躺了兩天,熱度才稍微退一點。

  「不然我待在家裡陪妳。」

  「不要,人家的家宴是特地為你而辦的,別因為我壞了大家的興致。」她大半張臉縮在棉被裡,語氣也輕飄飄的。

  「什麼『人家的家宴』?我的外公不也算妳的外公嗎?」

  「……」她默然垂下長睫。

  即使結婚五年了,有些時候,成萸仍然讓他覺得捉摸不定。符揚歎了口氣,俯首輕吻她的發。

  「我盡量早一點回來,成渤說要留下來照顧妳。如果今天晚上燒還沒退,不管妳肯不肯,我們明天都去醫院打點滴。」

  「嗯……你快去吧,別讓大家等了。」她疲倦地閉上眼。

  健朗的男人輕悄離開臥室。

  山中豪宅被寂濃的暮色裹掩,車聲隨著夜風一起捲入山坳樹林裡,玄黑天宇漸次恢復寧靜。

  成萸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等稍微恢復意識,揚眸瞧一點牆上的鐘,已經九點半了。她睡了快三個小時。

  整間宅子仍然是靜寂的,符氏一家人還未歸來。

  家中只有她和成渤在,若想說什麼話,現在是好時機。她到浴室裡洗一把臉,略微振作一下精神,腳步略微虛浮地走下樓。

  「小萸,妳醒了。」廚房裡,成渤正好在煮咖啡。一看見妹妹,俊逸的臉龐漾起淺笑。「剛才陳嫂煮好晚餐,可是妳還在睡覺,我就沒吵醒妳。現在想不想吃點東西?我用微波爐幫妳熱一熱。」

  「我好渴。」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成渤倒了一杯溫開水給她。

  「慢慢喝。」

  「哥……」

  「嗯?」

  「我上個星期在倫敦遇到荔帆姊。」

  「……嗯。」

  成萸等著他開口說些什麼。

  成渤沒有。他只是維持平穩寧定的速度,把她的飯菜熱好,一如他向來不慍不火的辦事態度。

  「你不打算告訴我什麼嗎?」成萸啞聲說。

  「妳希望我說什麼呢?」

  「荔帆姊說你和她分手了,因為你要娶符瑤。這是真的嗎?」她霍然起立,再也忍不住了。

  「小萸,我的事,妳不必為我擔心。」成渤平靜地說。

  「我怎麼能夠不擔心?這個世界上就剩下我們兩個兄妹相依為命了!我若不為你擔心,還能為誰擔心?」

  「符揚是妳的丈夫,你們兩個已經是一……」

  「你以為我希望嗎?」她稍嫌激動地把玻璃杯頓在餐桌上。

  「妳為什麼如此說?」成渤的眼神轉為銳利。難道妹妹的婚姻不若他以為的幸福嗎?

  「哥,你只要告訴我,你是真心想和荔帆姊分手,去娶符瑤嗎?如果是的話,之前我陪你去挑給荔帆姊的婚戒,又是怎麼回事呢?」

  「小萸,我不要妳胡思亂想。總之,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妳不必為我擔心。妳只要過得平平安安的,哥就滿足了。」

  「不,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會突然答應娶符瑤?」她固執地要求。

  「符瑤是個好女孩……」

  「我當然知道她不是個壞人,可是天下的好女孩難道少了嗎?」她激動地說。「你明明前一刻還和荔帆姊濃情蜜意,連戒指都打算買了,突然之間,你卻回頭去愛上一個『好女孩』?過去幾年,從來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你對符瑤感興趣,更不必說是兩個人互談戀愛。我不是傻瓜,我看得出來,你和符瑤之間就算有什麼,也只是她少女時期的一時迷戀而已。為什麼突然之間你就決定拋下孫荔帆,去娶符瑤了呢?告訴我!」

  成渤放下咖啡杯轉向她,深思的眼光落在將兄妹倆隔開的那張餐桌上。

  「一定又是符伯伯出面替女兒提的,對不對?」她追問。

  成渤遲疑了一下,終於點頭。

  「我不懂,為什麼你不能站出來反抗呢?為什麼我們兄妹的未來都要由他們來決定呢?」她淒然道。

  成渤突然不著邊際地問:「小萸,妳還記得成勝福和成勝德吧?」

  「堂哥?」她大伯的兩個兒子,從小就欺善怕惡的小流氓。

  「成勝福去年又坐牢去了,這是他第三次因為販毒而入獄,累犯必須加重刑期,不關個十來年是假釋不了的。」成渤靜靜說。「成勝德情況好一點,他現在在饒河街那塊地頭混,有一個同居女友,平時他的錢賭光之後,就是靠女朋友賺皮肉錢供他吃喝嫖賭。」

  「……」成萸垂下頭。

  「小萸,妳看看妳,再看看我。」成渤輕聲說:「如果當初我們沒有脫離那個環境,現在因為販毒入獄的可能是我,被逼著賺皮肉錢的可能是妳,妳明白嗎?」

  「所以,說到底,終究還是因為恩惠兩字,對不對?」她的嗓音變啞。

  「符伯伯把我們帶出了那個環境,這不只是從一間房子換到另一間房子而已,這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成渤繞過餐桌,站在妹妹面前,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不在意我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我無論如何都感激符家救出妳。」

  「我知道是我牽絆住你。」

  「小萸……」

  她自顧自說下去──

  「如果沒有我的話,哥哥根本誰也不怕,你從小就長得高大,連伯父都不敢隨便動你。你更不必去對他們唯唯諾諾,受盡屈辱。

  「如果沒有我,爸爸過世之後,你早早就可以出來自己打工賺學費,也不必為了顧念我,必須選擇接受符家的施捨。

  「如果沒有我,哥哥的生活或許會比較辛苦一點,要自立自強念完大學卻不是問題,和荔帆姊姊也不必大學念到一半就必須相隔兩國,最後甚至連自己的婚姻都不得自由。」她的眼淚掉了下來,「符家的飯碗看起來好捧,嘗起來卻萬般滋味在心。所有的人都說符家夫婦把我們倆當成親生的小孩一樣,可是,真的一樣嗎?」

  「小萸,別再說了。」成渤平靜地幫她拭去淚水。

  「為什麼不說?這十幾年的物質生活確實比較好沒錯,可是除了物質以外呢?我的運氣好,我和符瑤同年,所以從小就跟著她一起念貴族私立學校,說到底這也不過就是對他們順手的安排而已,他們的女兒需要一個伴讀!

  「看看你。你的年紀大符揚四歲,所有符揚還沒讀到的階段,你都先讀了,如果真把我們當親生子女,怎麼沒有想到也替你安排好呢?你是一路讀公立國中、自己考高中、大學上來的,符揚呢?你們兩個待遇真的一樣嗎?

  「還有,明明你再八個月就可以拿到手的畢業證書,只因為他們的寶貝兒子需要一個人陪著出國去,一句話就硬生生絆住你兩年!如果真跟親生子女沒兩樣,符伯伯會叫符揚放棄到手的畢業證書,去陪他好友的兒子到國外住兩年,適應環境嗎?

  「他們認真栽培你,表面上說是把你當自己兒子一樣,講白了也不過就是符揚無心於家族事業,符伯伯那裡需要一個幫手。由你來做比任何人都好,因為你感恩,你欠情,你更容易控制!一旦欠了情,便什麼都不得自由。」

  「成萸,夠了!」成渤低喝。

  「確實是夠了。我不是不知感激,我是真的很感謝他們,今天說這些話,也不是貪圖那些伴隨著符家財富而來的特權,才發這些不平之鳴。今天就算不給我們這些享受,叫我當個安分守己的普通老百姓,我都沒什麼怨言──」她忿忿地抹去眼淚。「可是伴君如伴虎,符家的飯碗,真的像外人眼中那樣好捧嗎?他的兒女能做錯的事,我們一樣都不能錯,錯了就是不知好歹;他的兒女做得好的事,我們一定要做得更好,做不好就是給人家添麻煩。」

  「我不知道妳這樣不快樂……」成渤撫著妹妹的發,輕歎。

  「不快樂的何止我,我知道哥哥承受的壓力比我更重幾十倍,連我的表現也都是你的責任。」她淒酸地扯了下嘴角。「我一直記得,從小到大每個人都叫我要聽話。大伯他們說,符伯伯說,符伯母說,來訪的符家親友說,你也說,連符揚都說。

  「這一句『聽話』簡直像符咒一樣,外頭套著一圈又一圈的『恩情』,箍得人喘不過氣來。我們到底要償還到什麼程度才叫做夠,才能夠自由呢?」

  「小萸,妳說實話,五年前,符揚到底有沒有強迫妳?」他驀地握住妹妹的肩,眼神銳利。

  成萸深吸一口氣,看著窗外。

  「不,符揚沒有強迫我。」半晌,她輕聲道。成渤來不及露出鬆了口氣的神情,她又輕聲加了句:「他姓符。他有必要強迫我嗎?」

  「妳如果早點說這些話,當時我無論如何不會同意妳嫁給他。」成渤神情有些沉重。

  「不嫁給他又能如何?就算你立刻帶著我離開,我們身無分文,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轉眼你便要服兵役了,而十八歲的我無一技之長,哪來的本錢陪人家耍骨氣、談志節?」成萸冷冷一笑,「既然符家要我,起碼我還值點價錢,這個時候不賣,哪個時候賣呢?」

  「小萸,妳……」成渤只能無奈而歎。「你們去了英國之後,符揚對妳好不好?」

  「他對我是很好,但是,好不好有差別嗎?如果他真的對我不好,我就可以大聲說我要離開嗎?反正我也認命了,誰教我們從小賴在他們門下討飯吃!我並不愛符揚!如果可能的話,我根本不想嫁給他!

  「從小每個人都要我聽話,我難道還不夠聽話嗎?每個人都希望我嫁給符揚,那我嫁就是了!可是,哥,他們不該連你的未來一起算計呀。」

  成渤不語。

  「哥,如果你真的不想娶符瑤,求求你別娶她吧……不要像我一樣。」她淒淒倚進兄長懷裡,緊抱住自己唯一的親人。「我們之間,總要有一個人得到自由吧?」

  砰!某樣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

  廚房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僵直挺立。

  符氏夫婦站在兒子身後,神情難看到極點,符瑤的臉色則雪白得像當年騎虎難下的她。

  「妳說的都是真的嗎?」符揚臉色鐵青。

  成萸臉色亦刷白。

  天哪!他們何時回來的……

  「妳不愛我,從來不想嫁給我,當初會答應和我結婚,只是因為受了我們家的恩惠不得不點頭?」符揚大步殺到她面前,臉上的神情已然逼近猙獰。「回答我!」

  成渤立刻把妹妹推到身後,防衛性地盯住他。

  一切彷彿回到五年前的那個夜晚。只是,這一回,一切表象都已撕開,再也無法用任何恩恩義義來遮掩。

  成萸一咬牙,狠心點頭。

  「是的!」

  符揚似乎晃了一下。

  「妳不想嫁給我……妳不想嫁給我……」那深幽的眼神恍若黑夜裡的厲鬼。「如果我們不是因為這樣的方式而認識的,妳也仍然不願意嫁給我這個人嗎?」

  「我從小就怕你。如果有選擇,我根本不會嫁給你。」她也豁出去了。五年前無法說出口的話,今天突然有無比的勇氣表達。

  「好!好得很!哈哈哈哈──」符揚仰天長笑,大步走向廚房口,完全無視於父母的低喚和憂心的眼神。

  符瑤從頭到尾只是呆在原地,怔怔望著成渤。

  符揚在間廳裡停了一停,回頭盯住她,那狠視的眼神彷彿要將她活生生撕裂。

  「我符揚是什麼人?難道還需要妳的同情不成!」他冷酷而倔傲地說。「妳不必嫁得那麼委屈,我符揚也不是沒有成萸便活不下去。我們明天就離婚,連多拖一天都不必!」

  說完用力拔下婚戒,一拳擊碎窗戶,使勁丟進無邊無際的黑夜裡!

  「符揚,你的手──」符夫人心疼驚叫。

  符揚不理會鮮血淋漓的指關節,大步離開符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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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正文 第十四章

又一個五年後

  費歐娜怒氣沖沖地推開主臥室大門。

  厚重的窗簾擋去絕大多數光線。她大步走進去,來到四柱大床的旁邊。透過床柱上垂下來的絲紗往內探,床上有兩個隆起的形狀。

  所以,這死符揚昨天晚上有伴。

  真是讓這可憐的經紀人拚命捺回一句髒話。

  「喂!起來!起床了。快!」費歐娜走到另一側,連叫帶推的先搖醒金髮床伴。「快!妳叫什麼名字?」

  「艾瑪……」

  「好,艾瑪,符揚醒來之後最討厭看到人家還睡在他旁邊,妳最好趕在他醒之前離開。」費歐娜彎腰替她撿起床邊的衣物。

  唷唷唷!這能叫衣服嗎?這根本是一件多加了幾寸布的胸衣而已。

  「妳是誰?」胸圍比腦容量大的性感艾瑪,就這樣被半推半趕,送出了符揚的公寓大門。

  「我是誰?我是他大老婆,來捉姦的!」費歐娜沒好氣地叫。「還不快走!」

  「可是……」艾瑪半信半疑。

  「還可是什麼?快走!」費歐娜揮揮手。等在玫瑰大理石走廊上的警衛,禮貌地上前一步,示意金髮女郎跟他一起下樓。

  「記得跟符揚說,我的電話就放在……」

  「行了行了,我知道。」

  處理好閒雜人等,費歐娜回到主臥室,挽起真絲上衣的長袖,準備全心全意應付她旗下最出名、最富有、最有才華、也最難纏的頭號大牌。

  刷!窗簾用力拉開,白花花的正午烈陽一下子便吞噬掉主臥室內的陰暗。

  床上的男人手臂抬起來往眼皮上一遮,繼、續、睡。

  可惡,跟她幹上了!費歐娜忍著氣,再殺回床前,刷!這次是把四柱的絲帳全部掀開。

  男人咕噥一聲,終於不得不惱怒地睜開眼睛,對她沙啞地吼──

  「費歐娜!妳又想做什麼?」

  吼!還起床氣比她重,真正氣死人了。他陰晴不定的壞脾氣讓人怕得要死,對她費歐娜可是一點都不管用,否則也不會以三十五歲的年輕資歷,一下子便成為倫敦最頂尖的經紀人,五年前還簽下這只難馴的大黑馬。

  費歐娜雙手往腰上扠,嬌小圓潤的身材彷如女性拿破侖的翻版。

  「我的符大王子,你是不是忘了,你的歐洲巡展還有最後一站要露臉,兩個小時後我們應該在飛往巴黎的班機上?」

  床上的男人拂開眼前劉海,又咕噥兩聲,意識慢慢流回腦中。

  「噢。」

  「噢?」他只給她一個噢?

  「安娜呢?」符揚慵懶地伸個腰,隨手拿起床頭的鬆緊帶,把黑髮隨意紮成一個馬尾。金芒在光裸的肌肉線條上流轉,長髮浪蕩飄逸,看起來十足像個性感海盜。

  「人家叫艾瑪!」費歐娜伶牙俐齒地說:「我已經送她上路了,人家把電話號碼留在你床頭。」

  「妳不應該那麼早送走她的。這一次就這樣浪費掉了,真可惜。」符揚懶洋洋地盯著床單下自己雙腿間的突起。

  「哼。」

  「或者,我親愛的經紀人不介意自己上場享受一下?」他低笑一聲,誘惑地拍拍身旁的空位,浪蕩到骨子裡的男人味兒一桶一桶往她頭上倒。

  要死了!竟敢賣肉勾引她這個純情的老姑婆?更可惡的是,她還真有點臉紅心跳。這英俊的惡魔!

  「我只給你十分鐘,快起床!我到廚房幫你煮咖啡,我們一定要在半小時以內出門!」

  費歐娜趕快趁自己打破不和旗下藝術家亂搞的原則前,逃出臥室。

  啊,廚房裡的空氣少了那強烈的費洛蒙,真是清新不知多少啊!

  望著咖啡壺騰騰上湧的水蒸氣,費歐娜陷入沉思。

  坦白說,她並不很清楚過去幾年,那小子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她二十五歲那年才開始接觸經紀人的工作,本來想簽下當時才二十歲的符揚,不過她也知道自己的資歷還不夠久,後來符揚被當紅的老牌經紀人戴維森簽走了,她雖然覺得可惜,也沒有太多想法,後來因為工作忙碌的關係,兩個人也很少再見面。

  直到五年前,符揚和戴維森的約滿了,這時費歐娜早已在經紀圈占穩一席之地,於是立刻飛到倫敦去見他。

  在碰面之前,她心中的符揚一直是以前的樣子──英俊貴氣,冷峻自持,不愛社交,對自己的作品嚴謹萬分,私生活一絲不苟到近乎精神潔癖。

  結果,她差點跌破眼鏡。

  費歐娜是在一家聲名狼籍的酒吧找到他。

  當時,從他的外表看不出一絲醉態,但是他過度明亮的眼光,以及身上那股路過蒼蠅都被熏倒的強烈酒氣,讓她相信符揚混在這個狂歡派對裡已經超過十個小時了。

  她把爛醉如泥的他拖回他自己的公寓裡,等他醒來之後,他們就簽約了。

  接下來的兩年,符揚的私生活簡直可以用淫亂和濫交來形容。

  她數不清有多少次,看見喝完酒的他摟著各色女子,從那種富家公子哥愛泡的私人俱樂部離開。最誇張的時候,她早上、中午、晚上各去他家一趟,床上看見的都是不同的女人,甚至有些個早上殺進他臥室叫人時,床上的女人還不只一個。

  他開始留起頭髮,交一堆狐群狗黨,鬧了好幾次花邊新聞,成為小報最愛跟監的名人之一。突然之間,向來潔身自愛的好寶寶決定他要改變形象,轉向狂野路線。

  費歐娜不知他發生了什麼事,那時的符揚只讓她感覺到──憤怒、痛苦、憤怒、絕望、憤怒、怨恨,憤怒、憤怒,和更多的憤怒。

  但是他全隱在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表象下。

  也在那一段時間,符揚的事業非但沒有隨之沉淪,反而攀上前所未有的高峰!

  他作品上的每一刀,都充滿了張狂的美感!每一畫,都綻放著痛快淋漓的絢爛!這是他職業生涯裡最華麗、複雜的一個時期,即使到現在,在這個時期完成的雕塑或銘刻在市場上都還炙手可熱,甚至已經變成許多投資家收購保值的標的。

  他的財富越積越多,身邊的女人也一個換過一個。

  他的行止越來越狂,作品也不斷攀越新的意境和價值。

  所有的放浪形骸彷彿蛋糕上的草莓,非但沒有減損他的聲望,反而讓人對這英俊浪蕩又充滿才華的東方雕塑家,生起無數的浪漫幻想。

  許多藝術家一朝揚眉吐氣,都會迷失在突如其來的成功裡,費歐娜對於這種「失速現象」並不陌生,她只是不知道,符揚竟然也會成為這種人之一。

  他已然站在藝術世界的最高點──全世界,只有兩個人在為他擔心,她父親和她。

  「符揚正在自我毀滅。」安東尼.葛倫憂心忡忡地告訴女兒。「他現在焚燒的不是才華,而是生命。此刻雖然是他人生的鼎盛期,也是他最接近走火入魔的時候。妳要趕快將他拉回來,懸崖勒馬,否則不出三年,妳就要到精神病房去探望他了。」

  為了父親的叮嚀,天知道那兩年她幾乎心力交瘁。

  每天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確定符揚人在哪裡。他在工作室工作,她就派人去門外守住,有時甚至自己上陣。他要出門玩樂她就讓他去,可是時間一到不管他擺出多難看的臉,多惡聲惡氣,硬是把他拉回家。

  「你現在也是我的投資,還是我家老頭的關門弟子,我可不能讓你搞壞我賺錢的資產。」一開始費歐娜還會跟每個人一樣,被他嫌到連話都說不出來,久了之後就麻木了。

  最後,連符揚都不得不佩服她的毅力,他們兩個人之間真正的友誼,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然而,就在她以為這傢伙打算把自己糜爛到死時,有一天,符揚突然又變了。

  他彷彿一夜之間對全世界都倒盡了胃口。

  身邊所有的女人全部消失,酒不再碰,煙不再抽,偶爾出現一下的大麻煙徹底絕跡;他的身影從私人俱樂部完全消失,那兩年,他的足跡最遠只踏到巷口的書報攤。

  符揚過了足足兩年自我放逐的生活!整個世界被他徹底地隔除在外。

  他甚至不接電話,不見外人,不找朋友。

  有一天,費歐娜去替他送飯的時候,她差點昏倒──因為符揚找了把電剪,把留了兩年的長髮理成一顆大光頭。

  如果說前兩年的符揚是個浪蕩子,那後兩年的符揚就像個和尚。費歐娜當時看著他那顆光頭,還真以為他隨時要出家了。

  這種詭異的隱士生活,造就了符揚藝術生涯的第二高峰!

  他這一個時期的作品,充滿出世空寂之意,刀法轉為樸拙無華,作風走向極簡精練,彷彿對世上的一切都已看破,充滿了蕭索的氣息。

  整個藝術品市場為之瘋狂!第二波收集狂潮再度爆發!

  於是,費歐娜親愛的父親大人又召見了她。

  「現在符揚不是在燃燒生命,他根本是連命都不要了。」安東尼更加憂慮如焚。「太偏外不好,太偏內也不對,妳一定要想辦法將他拉回正道來,否則,明年世界上就沒有『符揚』這個人了。」

  於是可憐的經紀人再度化身為管家婆,苦哈哈地趕回去,連說帶哄,連拐帶騙,出盡百寶說服他搬到紐約,換換不同環境,認識一下不同的藝術人,總算才將他拉出那個豪華孤獨的蠶,重新涉足紅塵。

  「為什麼別人家的經紀人都是吃香喝辣,每天等著鈔票進帳就好,我偏偏就這麼苦命呢?」費歐娜真是為自己一掬同情之淚。

  總算搬來紐約的這七個月,符揚既沒瘋,也沒死,漸漸在新的環境恢復生氣。

  現在的他,稍微變回一點她最早認識的那個「符揚」:個性很自大,極度的自我中心,孤僻冷漠又難以親近。

  他大多時候獨居,不過也恢復應有的社交生活了,要把妹的時候一樣知道怎樣裝得風度翩翩;現在的性生活雖然不像前兩年那麼誇張,不過也沒再像後兩年那樣不自然。

  符揚在全球都有高知名度,也有主要收藏家在收集他的作品,他規律發表作品,口袋仍是麥克麥克地進帳,費歐娜陪他耗了五年,終於可以稍稍鬆了口氣了。

  除了身為經紀人之外,她自己也經營畫廊。再過六個月她在紐約的分店即將開幕了。這半年除了要監督分店的裝潢施工,逼她的開幕首展藝術家──就是樓上那個被寵壞的三十歲大男人──乖乖工作,還要處理旗下其它人的經紀事宜,歐洲美國兩地飛。結果她一個事業如此繁忙的女強人,竟然還得親自幫那混世魔王煮咖啡,世界上還有天理嗎?

  「啊!對了,符揚的合約也快到期了。」

  這可是一件大事啊!待會一定要跟他提一提續約的事……慢著,他的十分鐘也太久了吧?

  「符揚,你又給我回去賴床了?你這傢伙,快給我起來!如果錯過了班機,你就給我一路游泳到巴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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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正文 第十五章

冷氣從空調口流洩而出,拂動著牆上的風鈴。叮鈴叮鈴的脆聲,為初秋午後平添幾許恬靜氣息。

  每當繁忙的曼哈頓人推開這間手工藝品店的門時,他們總會有一種錯覺,彷彿踏入了另一個時空裡。

  門外是行色匆匆、車水馬龍的繁華城市,門內是寧靜安詳、慵懶宜人的手藝世界。

  「紫色工坊」已經開張七個月了,成萸也工作了同樣長的時間。店內的右半邊規畫為開放式陳列架,販賣毛線、拼布、緞帶等等相關的手工藝用品;左半邊則是結帳區和作品展示區,展示的也是一些老師在店裡寄賣的手工藝創作。

  趙紫綬的先生還笑過她們,「店東和店員看起來都俏生生的,要是遇到惡客上門踢館,可就糟了。」

  在曼哈頓開這種小店,基本上是賺不了什麼錢的,可能光是店租成本就划不來了,不過趙紫綬似乎也不太缺錢,這間店是她先生投資的,那個無法正名的「老闆公」似乎擔心,若不給妻子找點事做,哪天她帶著兒子就跑了,所以可想而知,不管這家店再如何虧損,那位章先生都會全數吸收下來。

  成萸後來才知道,原來章柏言就是美國一家極有名的香料公司老闆,以趙紫綬的背景,大可不必出來拋頭露面才是,不知為什麼跑出來開一間不起眼的小藝品店呢?

  話說回來,自己不也是名雕刻家符揚的前妻嗎?若說給外人聽,這個身份應該代表著鉅額贍養費吧!符揚當初透過律師,是有意思給她一筆錢,但是她不太想再和符家人有任何牽扯,尤其是經濟上的。

  「謝謝光臨。」

  成萸替一位客人結好帳,賣出一條她自己繡的絲質圍巾,送完客人之後回到旁邊的小圓咖啡桌。

  「來,寶寶,我們剛才念到哪裡了?」她親親小戴倫的嫩額一下,柔軟的長髮拂過他臉頰。

  「沒有寶啦!」小戴倫頓了頓腳。

  「對不起,對不起,我叫錯了,戴倫不是小寶寶,戴倫已經五歲了。」她忍不住親親小可愛。

  「半!」戴倫得意地強調。「五歲……」他舉起左手的五根小胖指,想一想,又舉起右手的一根食指,可是食指太長了,比來比去,食指換成拇指,因為拇指比較短。「『五』跟『半』喔!」

  「啊對不起,是五歲『半』!五歲半是很大很大的年紀了。」成萸看著小戴倫認真的模樣,真是愛人心底。

  「姨,什麼是『馬煩』?」初秋一到,小傢伙又開始被他娘包成毛線團了。

  「麻煩?你為什麼會問起這個字?」她微微一怔。

  「就是啊,昨天爹地弄很漂亮的花,然後那個蠟燭啊,還有那個那個就是很多東西吃,然後就吃飯啊,然後媽咪說不要,爹地就很難過。然後我睡覺的時候就問媽咪,為什麼爹地難過,然後媽咪說什麼『馬煩』啊!」

  一聽即知,章先生昨夜的求婚必定鎩羽而歸了。

  這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嗎?若章先生知道,紫綬正是因為看到他求婚的手筆,想到哪天若是再和他結婚,場面鐵定只有更隆重更麻煩的份,所以頭皮發麻地回絕了,他大概會落下英雄淚吧!

  成萸忍住笑,摸摸小戴倫的頭髮,準備助他父親一臂之力。

  「怕麻煩的意思,就是希望把事情弄得很簡單,這樣你懂嗎?」

  「噢。」小傢伙似懂非懂的點頭。

  「你要記得跟爸爸說,一定要記得哦!」她拉起小朋友的手,溫柔要求他跟著自己說一遍:「媽媽怕麻煩,越簡單越好。」

  「媽咪怕馬煩,簡單好好。」小戴倫快樂重複。

  「對,你今天晚上回去,就這樣跟爸爸說。」

  「好。」

  「不要忘記哦。」

  「好。」

  結果這渾小子到了十六歲那年才想起來……

  叮鈴!門上的風鈴再度響起,老闆娘回來了。

  「成萸,不好意思,讓妳當了一個下午的保母。戴倫沒給妳惹麻煩吧?」趙紫綬脫下外衣,掛在門旁的衣架上,清麗的容顏滿是歉然。

  「沒有,我們一起念了好多故事,又堆樂高積木,對不對?」成萸又親了小戴倫一下。

  「真是抱歉,他的保母臨時有事不能過來帶他,我只好麻煩妳了。」趙紫綬還是直道歉。

  「沒關係,妳的檢查結果如何,一切平安吧?」

  「嗯,孕期滿四個月了,今天的超音波已經可以看出胚胎的形狀。」趙紫綬微笑點點頭。

  「寶寶是男生還是女生?」她好奇地問。

  趙紫綬看兒子亮晶晶的大眼一下。「抱歉了,兩位。我答應孩子的爹第一個一定先告訴他。」

  兩位聽眾登時發出不平之鳴。

  「對了,我繡的手帕剩下兩條而已,家裡還有幾條新繡好的,我明天再帶過來。」

  「好啊,最近幾個月銷路最好的似乎是妳的繡品,我還在想,等過一陣子生意穩定一點,妳可以在店裡開小班教學呢!」趙紫綬大方地點點頭。

  「到時候再看看吧。」成萸有些不好意思。

  其實她並不是很有自信。

  一開始,她只是心血來潮,經過趙紫綬的鼓勵才把自己的繡品拿出來寄賣;本來是不存期望的,孰料最近幾年,西方世界吹起了中國風,她繡的絲巾啦、手帕啦、襯衫啦竟然賣得相當不錯。當初學湘繡只是當作一種興趣,絕未料想到,有一天真能拿它來營生。

  「對了,我剛才遇到我小叔和他男朋友大衛──」趙紫綬突然說。

  「就是開室內設計工作室的那一對?」

  「對,室內設計是大衛的專長,查爾斯只是幫他管行政而已。總之,他們工作室最近承接一個新藝廊的開幕酒會,對方好像要求把現場佈置成東方調,最好能有一些刺繡之類的,大衛正在發愁找不到人。我一聽,刺繡,那不是妳的專長嗎?就請他們有空到店裡來找妳談談。」

  藝廊?成萸下意識想找借口回絕。

  「那是什麼樣的case?規模會不會很大?我學刺繡只是興趣而已,不曉得自己的能力夠不夠。」

  藝術曾經是她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雖然她一直以來扮演的身份只是陪客。五年前和符揚分手之後,她幾乎是刻意地隔絕自己碰觸到任何藝文信息的機會。報紙一送到手,直接把藝文版抽掉;電視一播到藝文節目,立刻轉台;走在街上,看到藝廊便低著頭快步通過;連哥哥打電話來時,她都不願他提。

  她完全不知道符揚現在人在哪裡,過得如何了。她猜想,他應該還待在英國吧!

  說是恨是怨嗎?倒也不是。符揚並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他們的分離,只是環境塑造性格,性格造成命運。

  不恨不怨,卻痛。無論願意與否,符家在她成長過程都佔有極大的比重,她不是無心無情的人,即使對於去枷斷鎖的渴求勝於一切,硬生生的割捨,仍會疼痛。

  於是她刻意放空,不去碰觸心頭的這塊禁地,起碼現在還不能夠。

  當年決裂之後,台灣她是不想待了,英國也不能去,想來想去,只有和大學同學一起來到紐約。

  這五年來,說不上大富大貴,但她一直有工作做,日子安安定定,最重要的是,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可以全然的做自己。不必壓抑性情,不必應承任何人,不必再接受別人硬施加的好,心態上全然的解放。

  以前那個唯唯諾諾的成萸,現在想起來,恍如隔世。

  「只是談談而已嘛,他們在中國城也看過幾位婦人的繡工,不過嫌那些作品太老氣了,不夠有現代感。妳既懂刺繡,年紀又輕,或許跟他們聊得起來。」趙紫綬委婉地說。「就當幫我一個忙吧,查爾斯他們正焦頭爛額呢!」

  紫綬是好意介紹一份外快給她,她這個受惠者倒顯得不領情了。

  「嗯……那就謝謝妳了。」成萸輕聲說。

後來大衛他們與她直接約在那間藝廊碰面。令她意外的是,連藝廊的老闆都來了。

  老闆是一位三十出頭的英國女人,棕髮棕眼,五尺二吋,長得有點圓潤,雖然不算美人,卻給人家很舒服的感覺。她的腳步彷彿永遠停不下來,燦爛的笑容看起來精力充沛。

  「妳稱呼她為拿破侖女士便成了。」查爾斯笑著為成萸介紹,似乎和這位老闆很熟。

  「別理他,我叫費歐娜!」費歐娜用力抓住她的手搖了兩三下,便四處確定進度去了。

  「距離開幕式還有四個月,你們工作室得等工人裝潢完才能進場,真的來得及嗎?」看著這一地狼籍,成萸真是懷疑。

  藝廊還在裝潢,裡裡外外都是工人,角料、石材、電線等等堆了一地都是,空氣呼吸起來都充滿木屑和水泥灰,不過華麗的內裝是隱隱看出雛形了。

  「我們只負責開幕展示會的現場設置,所以事前兩個月進場差不多就夠了,倒是妳的部分需要多花一點時間。」大衛溫和地說。

  「我剛才看過妳帶來的樣品了,坦白說我很喜歡。我們的開幕展非常具有東方色彩,我是希望在每一個作品底下或後方的墊布,能夠用一些簡單高雅的中國刺繡來襯托。」費歐娜不知從哪個角落鑽回來,捱回她身邊。

  「你們大概需要幾件繡件呢?有沒有指定的材質和花樣?」成萸仍然不習慣和陌生人太接近,不覺悄悄地退了半步。

  唉,怎麼會有人這麼「女人」呢?費歐娜不禁想。看她說起話來輕聲細語,講沒兩三句就臉紅一下,唇笑一下,看起來既嬌柔又婉轉。如果自己是男人,也要心醉了。

  兩個女人大略交換一下資料,結果手帕大小的繡花墊布大概需要二十三條,一公尺的長幅大約五條。這是很重的工作量,又只有四個月的準備期而已。幸好這些繡件是拿來當背景的,並不需要全繡滿,只需在角料繡上一些花朵紋路。

  「──大致的數量是如此,至於要繡的內容和細節,我另外再找時間和妳談,我得先確定那位主角大爺有沒有什麼意見才行。」費歐娜說完,歎了口氣。

  符揚向來討厭珍恩的黏人勁兒,自己實在是分不開身,只好讓妹妹去叫人,待會兒他大爺一到,臉色不知又要黑成什麼程度了──這還得他大爺真的肯到!

  「我能不能請問一下,您開幕首展打算推出哪位藝術家的作品?」成萸捺不住好奇心。

  「噢,他是一位重量級的雕刻家,目前在全世界都有相當高的知名度。我妹妹珍恩,也就是紐約分店的店長,現在應該正和他一起過來。」費歐娜開朗地一笑。「他的名字叫『符揚』。」

  五、雷、轟、頂!

  符揚?怎麼會?她還沒準備好和他重逢……成萸滿臉雪白,慌亂填滿她的心。

  對了,符揚要來!她直覺反應就是立刻扭頭離開。

  「對不起,我剛想起我還有事……」

  來不及了。

  一個高大的身影大踏步踩入玄關。人未到,在場眾人便先感受到那雄霸的氣焰。

  「不是我愛吵你,是姊姊叫我今天一定要把你帶過來。你自己也說你想先看一下環境的嘛。」金髮貌美的珍恩在男人身邊跟前跟後,低下身段討好。

  「妳們兩個就一定要選在我連續三十個小時不睡的時候,辦這種鳥事嗎?」符揚眼黑眉也黑地低吼。「至於妳,費歐……」

  一瞄見經紀人面前那怯生生的俏佳人,他驀地住口,利眸先不敢置地張大,再慢慢瞇緊。

  老天,這是怎麼樣的緣分?她和他,非但又兜在一起,這一次,她仍然在他的手下討生活。

  以前符揚和她的日子過得很低調,連他師父和舊經紀人都未見過她,所以在場應該無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

  成萸先把目光移開,裝做不認識他。

  「哼。」符揚突然挑了下嘴角,低沉的聲音拉得長長的。「看來今天客人不少。」

  他變好多,卻也變得不多。

  變的部分是外表。他竟然把頭髮留長了!成萸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符揚會留長髮,他以前總是嫌留長髮的男人娘娘腔。可是這個髮型,在他身上,一點也不娘娘腔。

  他用一條簡單的髮帶將直硬黑髮纏在腦後,露出嚴峻深邃的五官,看起來比她記憶中更黝黑、危險,也更英俊。

  不變的是張狂的神情。那種強烈的孤高與自信,似乎永遠黏附在他身上,一站到人群中間,就會吸引所有人的眼光。

  不過他的神態吊兒郎當的,又和她知道的那個嚴峻符揚不太搭軋,成萸發覺自己很難適應這個新的他。

  「符揚,我幫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大衛和查爾斯,我們開幕展的設計小組,這位是成……」

  「不用說了。」符揚皮笑肉不笑地擺擺手,看起來不太正經。「要認識女人,我自己來就好,還用得著別人介紹嗎?」

  成萸定了定神,仍然看著費歐娜,輕聲說:「我的這個部分大致談完了,我們改天再約時間吧,我得回去工作了。」

  不等對方回答,她舉步走向門口。可是符揚就擋在門前,她的步伐越放越慢,柳眉越蹙越深。

  他不讓路嗎?她終於遲疑地停住,量量了符揚與門口的距離。他似笑非笑把手盤起來,分明不與她善了。

  成萸心下有氣,狠狠瞪了他一下,索性繞一個大大的弧形,從他身旁避開去。若不知道的人,看到她的行為,說不定要以為他身上有什麼致命病菌。

  成萸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可笑,可是事出突然,她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這個圈繞得太大,她又心神不定,不期然間,腳下突然絆住一個沉重的工具。

  「當心!」查爾斯驚叫。

  成萸連忙抬起頭,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她踢到的東西是一個木架子,另一端抵在豎直的長梯底端。連帶效應產生作用,那部鋁質長梯晃了一晃,突然轟隆朝她癱下來。

  事情發生的太快,成萸只看到一陣黑影壓境,她直覺閉上眼睛!

  一股巨力突然打橫勾過來,成萸狠狠撞上一個堅硬的物體,胸腔裡的空氣全被擠了出來。

  撲面而來的熱氣夾著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大吼。

  「妳這個白癡!妳是瞎了還是傻了,妳連走路都不會?妳是怎麼活到現在的?一出門就找警車開道嗎?」

  成萸努力想吸回一點空氣。「還不是你……」

  「我?又是我了?」符揚越吼臉越近。「對,反正一切都是我!有問題推到我頭上來準沒錯!」

  「你、你……」成萸被他氣得俏臉煞白。一垂眼,符揚的手還勾在她腰上,她驚慌地拍打他,「你快放開我!」

  「如果我不放呢?」符揚怒極而笑。

  「符揚!」

  費歐趕快衝上去將兩個人分開。他的舉止已經構成性騷擾了,他知不知道?

  「妳幹什麼?」懷中人被搶走,符揚馬上找她麻煩。

  雖然他們兩人之間怪怪的,現場這麼多目擊證人,也不容費歐娜搞清楚情況。她當機立斷,唯一能把場面控制下來的方法,就是先送走其中一個。

  「成小姐,妳先回去吧。我過兩天再打電話給妳。」推推推,推往門外去。

  「急什麼?」符揚一把又將成萸勾回來。

  成萸被兩個人轉來轉去,頭都快昏了,等一定神──怎麼她又在他懷裡?

  「符揚,你放開我。」她撐起手臂格在兩個人身體之間。

  符揚突然彎下腰,呼吸噴在她臉上。

  「成小姐,通常在我身邊的女人只有兩種,一種是為我工作的,一種是陪我上床的,偶爾能力強的第一種還能勝任第二種。」他大特寫的笑容裡盈滿惡意,「妳呢?妳想當哪一種?」

  成萸咬著下唇,氣得眼淚差點掉出來。她用力推開他,回頭對費歐娜說:「恐怕我兩樣都不適任,您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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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30 16:29:15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十六章

正文 第十六章
他奶奶的!

  成萸,沒想到竟然是她。雖然費歐娜第一次提出刺繡的主意時,他腦中也掃過成萸的身影,但是當時只是牽動回憶而已,沒有想到她的人真的就在紐約,而且陰錯陽差地回到他生命來。

  符揚永遠記得他們決裂那晚她所說的話。那字字句句都像針一樣,將他的男性尊嚴戳得遍體鱗傷。枉費他從小對她掏心掏肺,這女人竟是那樣敷衍他的感情!她簡直像童話故事裡的白雪皇后,根本沒有心!

  可惡!再去找她麻煩!

  現在是週日下午一點,他不管人家是不是正好陪男友逛街約會之類,抓過手機,敲下一串從費歐娜那裡強要來的電話號碼。

  響了很久沒人接,切換到語音信箱去。

  可惡!他再撥一次。

  第二次同樣響了很久,終於在即將切進語音信箱的前一刻,對端接起來了。

  「……哈囉?」成萸那熟悉的、帶點軟調的柔音響起。

  「怎麼?打擾了妳約會?」他懶洋洋地開口。

  那一端又停了片刻。

  「符揚?」

  「不,我是紐約市長,妳中了百萬樂透。」

  「符揚,我現在不太方便說電話……」

  「妳敢掛試試看!」她跟誰在一起?

  砰!砰!砰!猛然三下擂門聲從她那一側的背景響起。

  「發生了什麼事?是誰在敲門?」符揚警覺地問。

  「沒事,我改天再回電話給你。」

  轟!接著是一個男人含含糊糊的大嚷,什麼「寶貝快開門」,「寶貝不要讓我生氣」之類的。

  「那是什麼聲音?有人在騷擾妳嗎?」符揚從沙發上跳起來,一反方纔的慵懶神態。

  背景音的男人又開始嘰哩咕嚕叫了起來,一下子是寶貝我愛妳、一下子是不開門扭斷妳脖子,叫到最後已經沒有任何邏輯性,不是嗑了藥就是喝醉了。然後又是一陣乒乒乓乓的亂踢亂踹。

  「不用,你不用過來,我在家裡,他闖不進來。」成萸緊張地說。

  「什麼叫『他闖不進來』?那個男人是誰?」符揚提高聲音。「立刻把地點告訴我,妳聽到沒有?」

  「鄰居已經報警了,警察馬上就會過來……」

  「警察?他媽的為什麼會需要叫到警察?妳的住址是什麼?妳立刻給我說!」他暴跳如雷。

  「你別過來──」砰砰砰!轟轟轟!本來成萸不打算跟他說的,可是一陣突然的猛敲嚇了她一大跳,口中不由自主地念出:「布魯克林,×××路,××號。」

  「好,我馬上到!」符揚直接翻身跳過沙發椅背,衝向玄關。

  背景轟隆一聲巨響。

  「啊──」手機突然失去訊號。

  「小萸?小萸?」

  媽的!符揚一把抓起車鑰匙,衝出大門。
車子用破紀錄的速度飆到成萸告訴他的地址,符揚跳出車外,一路衝上樓。

  他心焦如焚之餘,也不禁火冒三丈。

  客觀而論,成萸的這個住處不算太差了。雖然建築物老舊一點,通勤還算方便,離地鐵站很近,租金合理,附近的治安也還算OK。一些在曼哈頓地區租不起或租不到房子的上班族,也會退而求其次選擇這個地區。

  可是看在符揚眼裡,只覺得不可思議。他進入老舊的四層樓公寓裡,迎面而來的是發黃的白牆壁,不知故障多久的電梯,油膩膩的樓梯扶手,陰暗的光線,以及淡淡的怪味。那女人竟然讓自己住在這種鬼地方?

  從小他就沒讓她吃過一點苦,平時瓊漿玉液、綾羅綢緞地養著,比名門千金還嬌貴。她在台灣住的是豪宅大院,在倫敦住的是千萬公寓,出入是頂級名車接送,他連讓她去擠一站地鐵都捨不得;更別說什麼吃的用的、花的買的、看的玩的,有時候成萸自己願意將就,他都還不肯。符揚敢拍胸脯打包票,皇室養個公主出來,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結果呢?她千方百計地離開他,竟為了住在這樣的舊公寓?這女人到底有什麼毛病?

  跟著他,難道比淪落到這種鬼地方更痛苦嗎?符揚簡直快氣昏過去!

  一路直衝上四樓,現場已經平靜。起碼他沒有見到那個又捶又吼又叫寶貝的男人,算那傢伙好運!

  四樓A座的門被卸了下來,整個煉條和門框都被踹壞了。客廳裡有如狂風過境,所以的傢俱都被推翻,遍地狼籍。

  冷漠的紐約人看完熱鬧,大部分回到自己公寓去了,一個房東模樣的中年婦女出出入入,指著被破壞的公物開始心疼地嘀咕。

  一身碎花裙白上衣的成萸就站在一團混亂中央,像個文靜乖巧的好學生,聽房東太太唸經。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符揚殺到她面前,一副盤問的語氣。

  一見他大步踏入公寓,房東太太立刻住口。天哪!怎麼才帶走一個,又來一個?更糟的是這個看起來也一臉火大的樣子,而且比剛才那個更難惹!

  「警察已經來過了……」她還是那副慢聲慢氣,不太情願回答的樣子。

  一聽他們認識,不知道是不是又來了一個吃醋的前男友,房東太太決定明哲保身,先閃再說。

  「我不是問妳這個!我是問妳發生了什麼事!」

  「荷西被帶走了……」

  「誰是荷西?」他黑著臉質問。

  「他是曼妮的男朋友。」

  「誰又是曼妮?」他臉色稍緩。

  「我室友。」成萸耐心解釋。「曼妮要分手,荷西不肯,他喝了一個早上的悶酒之後跑來大吵大鬧;警察已經把他們統統帶回去做筆錄,現在沒事了。」

  「沒事個頭,妳怎麼會住在這種鬼地方?」符揚又氣起來。

  「這裡不是鬼地方,我已經住五年了,以前一點事故都沒有。」

  整間公寓都快變成一片廢墟了,她竟然能秀秀氣氣地站在正中央跟他抬槓?

  「以前沒有就表示以後也不會遇到嗎?有些憾事只要發生一次就不得了了,妳知不知道?」符揚越想越怒。「成渤在搞什麼鬼!我爸付給他的薪水難道還養不起一個妹妹?他竟然讓妳住在這種貧民窟。」

  「布魯克林不是貧民窟,我也不需要我哥哥養,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成萸固執地說。

  「照顧個屁!妳立刻把包袱收一收跟我走!」

  「我也不需要你來幫我。」其實成萸覺得符揚才是她的魔星。

  過去五年她過得安安穩穩的,日子平淡到甚至有些無聊,她也很滿意這種生活,可是他一出現,就什麼壞事都來了。先是差點在裝潢工地被梯架砸到,再是遇到曼妮的酒鬼男友找上門鬧事,再這樣下去,她說不定走在路上都要被搶了。

  他們兩個天生八字相剋,她反倒覺得,離符揚遠一點比較安全呢!

  「妳不肯走是吧?」符揚瞇上眼,對著她狠笑。「這樣好了,我們打電話給成渤。我倒想知道他聽說妹妹差點被一個毒販殺死在自家客廳裡,有什麼反應。」

  「你胡說!」成萸軟綿綿的嗓音揚高。「荷西才不是毒販,我也沒有差點被殺死,你怎麼可以隨便跟我哥造謠生事?」

  「讓我想想看成渤的電話幾號,我手機裡應該有他的號碼。」

  「你!這麼多年了,你的脾氣還是一點都沒有改!每次就只會威脅別人照你的話去做!」

  「沒錯!我就是這種爛人,我也完全不想改,妳到底走是不走?」符揚很乾脆地說。

  「你──你──」

  「走不走?」他從牛仔褲袋裡掏出手機,作勢按鍵。

  「哼!」

結果成萸還是走了。

  她不得不走,房東太太要找人來把壞掉的門換掉,再把被荷西破壞的冷暖氣管、以及被踢凹的牆壁修一修,初步估計起碼要兩個星期以上才會好,而她當然不可能住在一個沒有大門的公寓裡。

  不過成萸也不跟他回家。

  她回房間收拾衣物時,打了電話和趙紫綬聯絡了一下。本來她的意思是要向老闆娘請幾天假,先找到地方安身。結果趙紫綬一聽說她的家遭到「恐怖攻擊」,堅持她這段時間先來住自己家。

  成萸離開房間之後,只跟符揚說:「我要去這個地址,我朋友要收留我。」

  本來符揚表情一沉又要吼了,可是聽到她背出來的地址後,眼瞇了一瞇,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竟然沒有反對。

  車子停在曼哈頓一棟樓高四十五層的高級大廈前。

  成萸本來堅持他在大門口讓自己下車就好,可是符揚當作沒聽見,車子直接開進樓下停車場。

  這種出入皆是權貴、門禁森嚴的豪華公寓,訪客的車子都能隨便停進來嗎?總之,他們下了車,符揚又跟著她一路上到四十三樓──趙紫綬給她的地址。

  「謝謝你載我過來。你不用送我上樓,我知道該怎麼走。」成萸一路和他爭執。

  「借看一下有什麼關係?妳朋友這麼神秘,連借人家認識一下都不行?」符揚意態優閒,聽若未聞。

  成萸只好捺下電鈴,期盼趙紫綬早些開門,她好攆走這尊大魔神。

  這大樓位於曼哈頓市中心的精華地帶,佔地寬闊,可是每層樓只有一戶,室內空間之大可想而知。非金字塔頂端的身份,決計住不起這個地方。

  走道間裡,地面和牆面全用大理石砌成,牆壁與天花板的交際處飾有金箔鑲邊,照明設備亦是意大利進口的水晶燈,處處顯得富麗堂皇。

  成萸自幼長於豪門富戶,如此的輝煌於她並不陌生,所以她只是安詳等待著,神態間絲毫不顯扭捏。

  桃花心木的大門終於打開,趙紫綬親自來迎接。

  「姨,姨,姨!妳要住我們家嗎?要嗎?要嗎?要嗎?」小戴倫一看見她就熱情地撲上來。

  符揚一看見小孩,俊顏登時垮下。

  「戴倫,小可愛,你今天過得好嗎?」成萸抱著小毛線團用力香一下。

  「好啊。媽咪剛剛在烤餅乾,我有舔麵團哦!」小傢伙快樂地說。

  「啊,真巧。」章柏言站在妻子身後,一眼瞄到後方的那個男人,眉饒有興味地挑一下。

  「我就想嘛,這個地址怎麼這麼熟。」符揚沒好氣地道。

  「你們兩個認識?」趙紫綬驚訝地來回看視丈夫和客人。

  「以前我在英國求學的時候,找了幾個認識的人合資,投資倫敦的股票和基金市場,這小子就是金主之一。」章柏言露出一個俊雅的微笑。「我之前替一位英國來的朋友張羅住處,那個人就是他。」

  「啊,你是符揚!」趙紫綬接過他打來的電話,卻沒有見過他的人。現在聽丈夫一提,登時認出他的聲音。

  事情發展急轉直下,成萸登時措手不及。

  由此看來章柏言和符揚一定交情匪淺,那麼他弟弟查爾斯會認識符揚和經紀人費歐娜也就不讓人意外了,費歐娜的案子興許就是因為這層關係而接到的;而查爾斯又和紫綬的感情極為交好,他男友找不到人幫手的事,再由紫綬引介她出面……

  天!她本來以為這回重逢只是一次巧合而已。沒想到,在不知不覺之間,身邊的人早已和符揚結成一個網絡,不論她走到哪裡,最後總會被牽引到他的身邊去。這真的是天意嗎?

  「符揚,謝謝你送我過來,你可以離開了,別為我耽誤到你的時間。」她頭好痛,她得仔細想想。

  「離開倒也不必,我家就住樓上。」

  「你住在四十四樓?」成萸錯愕地問。

  「何只四十四,頂樓也是我的。」一層當住家,一層當工作室。

  難怪剛才符揚配合度那麼高,二話不說載她過來。她心裡還想著他土霸王的性子有點長進了,沒想到……成萸真是欲哭無淚。

  「姨妳要住嗎?要嗎?要嗎?要嗎?」戴倫在一群大人中間蹦蹦跳跳。

  這個臭小鬼真吵!符揚站在成萸身後,神色不善地向男主人打個pass。

  章柏言登時頭痛萬分。這可是妻子親自邀上門的客人,若是他敢避不納客,今晚睡客廳的人就是他。

  「大家不要站在門口說話,一起進來嘛。」趙紫綬忙讓開一步。

  那端殺人般的訊號傳得更緊,章柏言苦笑一下,只好站在妻子看不到的角度,對成萸攤攤手。

  成萸沒看到身後的人搞鬼,只看到男主人無奈的眼神。章柏言看看妻子,再看看她,一臉拜託的模樣。

  前幾天聽紫綬說,他們夫妻倆又為了要不要結婚的事起了一點爭執,想來現在正是和好期,她突然來當電燈泡,難怪章柏言要向她求饒。

  「好了好了,人家一大家子和和樂樂的,妳一個外人湊什麼熱鬧,跟我上樓吧!」符揚不由分說,拎起她的行李轉頭就走。

  眼看心愛的姨要被人搶走了,小毛線團含著眼淚,可憐兮兮地向她伸出手。

  「嗚,姨不要去!姨來,來住嘛……嗚,戴倫陪妳玩……」

  成萸開始猶豫。

  可惡的臭小鬼真的沒見過壞人!符揚氣得牙癢癢,手一挽袖子,準備替他父母教訓一下。

  啊,危險。章柏言連忙將兒子一把撈進懷裡。

  「反正只是樓上樓下的區別而已,成小姐可以隨時下來找紫綬聊天,那我們就不送了,再見。」趕快把門關上。

  就這樣,可憐的成萸又陷入前夫魔爪,被抓上樓當壓寨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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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正文 第十七章
「剪頭髮。」

  成萸在客房裡把行李安頓好,又發了一會兒呆,終於覺得有些餓了。剛離開房間,準備到廚房弄些東西吃,某人就將一柄嶄新的剪刀硬塞進她手裡,很霸道地說。

  她看看手中的發剪,再瞧瞧他紮成馬尾的長髮,莫名的有些想笑。

  符揚留長頭髮,不會就是因為找不到人幫他剪吧?他對那顆腦袋的龜毛真是數十年如一日。

  「幹嘛剪呢?你留長髮的樣子也很好看。」她故意不接剪刀。

  「妳也這麼認為?我也覺得我還滿適合長頭髮的,應該說,我不管留什麼髮型都好看。」符揚打量著玻璃櫃門的反影,自戀地撥撥劉海。

  成萸簡直無力。

  「去客廳坐好。」她瞪他一眼,回自己房間拿梳子和鏡子出來。符揚乖乖坐在一張椅子上,自己已經拿了條毛巾把寬膀圍起來。

  成萸把鏡子交給他拿著,繞到後面開始為他梳頭髮。

  「你想剪什麼樣子?」

  「就以前那個樣子。」

  「我已經忘了你以前是什麼樣子。」

  「房間抽屜裡還有我們的結婚照,要不要拿出來給妳溫習一下?」符揚和顏悅色地說。

  成萸氣結。以前不是沒想過,如果有一天突然在街上偶遇他的話會是何種情景。在她的想像裡,她一定是態度落落大方地迎上去,彷彿他只是一個不重要的路人甲,無論是氣勢或言語絕對和他針鋒相對,不會再像以前一樣被他壓在下風。

  沒想到事隔五年,一旦交手,仍然技不如人。

  客廳裡細細的喀嚓聲,含著一種微妙的親暱感,她心裡覺得不自在,主動打破這種氣氛。

  「你以前的那位經紀人戴維森先生呢?」

  「死了。」

  「什麼?何時發生的事?」她驚問。

  「五年前。得食道癌。」

  「真的嗎?我一點都不知道……」成萸不禁難過。

  當年為了保護還是學生的她不受小報追逐,符揚將他們的婚姻藏得很好,戴維森是少數知道他結過婚的人。雖然成萸和他不熟,卻一直很喜歡這位風度翩翩的英國紳士。

  如果他的經紀人仍然是戴維森,一開始大衛他們找她的時候,成萸聽見這個名字一定會拒絕,那他們前幾天就不會相遇了。莫非一切真是命運?

  她的眼迎上鏡子裡的符揚,知道他也想到這一點。

  五年前的符揚,婚姻正值破裂,最引以為重的經紀人又離開人世,當時的他是如何走過來的呢?雖然這不是她的錯,她卻覺得……有些愧疚。

  「妳知道了也不能改變什麼,一個人時候到了,也就該走了。況且──」符揚故意頓一下。「戴維森過世的消息還上過一陣子新聞,妳是根本不想看到跟我有關的消息吧?」

  成萸沒有立刻接話。

  「那一陣子我自己的生活也不太安定,哪來的心情看報紙?」

  「哼。」出乎她意料之外,符揚沒有再追擊下去。這可不像氣勢凌人慣了的他!

  之前老想著他的霸道脾氣沒改,其實,或多或少是改變了。如果現在的他還是那個自尊心勝於一切的符揚,一定連看都不想看到她,更別說和她共事、或硬拉她住進同一個屋簷下。

  他究竟在想什麼?成萸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懂他。

  「以前戴維森先生那麼照顧你,你的反應也太冷漠了。戴維森也算是我的朋友,請你以後在我面前提到他的時候,講話客氣一點。」她忍不住輕聲說。

  「還有沒有?」

  「當然還有,請你尊重一下我的存在,以後不要在我面前對別人大呼小叫的,看了真的讓人很生氣。」

  「妳的狗屁規矩怎麼這麼多?」他口中抱怨,眼底卻隱隱藏笑。

  「不是我規矩多,而是我一直以來便信奉『人跟人之間相處要互相尊重』的道理。現在我總可以有自己的標準,不必再遷就你的了吧?」

  如果是在五年前,成萸根本懶得跟他說這些,隨他去當山大王,反正他從小就是個惡霸。可現在情況不同了,她也有自己的哲學,不必再看他臉色過日子。如果他們兩人注定了暫時避不開彼此,他就必須學著尊重她的原則。

  即使現在她接下跟他有關的工作,負責的對象也是設計師大衛;符揚就算心生不滿想換人,那也是費歐娜跟大衛之間再去協調的事,她跟他沒有直接的從屬關係。

  「喲!話也變多了。」

  成萸瞪他後腦勺一眼,梳頭髮的手故意重重爬幾下。

  「再來啊!妳心裡有什麼不滿,盡量發洩好了,反正我的腦袋都在妳手上了。」結果符家惡霸仍然沒生氣,反而涼涼地說。

  「你再挑釁,我就把你的頭髮剪得跟狗啃的一樣。」

  「這可奇了,以前凡事由我做主,妳抱怨說妳沒有自由意志;現在我讓妳說話,妳又怪我故意挑釁,妳這個女人可真難取悅。」

  成萸停頓了一下,不想跟他翻陳年舊帳。

  「好了啦,自己去沖水。」她匆匆替他剪好頭髮,中止這場無預期的談話。

  符揚拿起鏡子,東照西照端詳了半天,滿意地點點頭,彷彿身上纏了幾年的枷鎖突然被解掉一樣。

  「嗯,清爽多了。」

  「誰剪頭髮又有什麼差別呢?偏生你奇怪的毛病這麼多,自找苦吃。」

  「怎麼,妳的訓話還有第二場?」符揚調侃她。

  剪去長髮的他,風流浪蕩的味道盡去,彷如又回到當年那個帥氣英挺的符揚──那個她嫁的男人。

  成萸嬌顏一紅,撇開頭收拾工具,不理他。

  符揚把鏡子往桌上一扔,撐起一雙長腳走回房間沖水。走到房門口,他突然停下來看著她。

  「妳以後看我哪裡不順眼,儘管說好了。現在這樣好玩多了,以前怎麼就這麼悶呢?」說完,他低笑著進門去。

  什麼她以前悶?她以前悶是誰的錯?成萸真是不知該哭還是該罵人!

  「現在還是那麼討人厭!」她將滿地烏絲略微清掃一下,倒進比較靠近廚房門口的垃圾桶,明天鐘點清潔工會進來收拾。

  環境整理好,她下了碗簡單的麵條吃。才吃到一半,外頭大門打開,有人自動開門進來。

  她忙放下筷子,走到廚房門口探一下頭。

  是那位藝廊的分店長,費歐娜的妹妹,珍恩.葛倫!

  「啊……」成萸正想開口打招呼,復又頓住。

  珍恩手中有符揚家的備用鑰匙,而以符揚的個性絕對不會隨便交給不相干的人,想必他們兩人關係匪淺吧?她該如何解釋自己出現在符揚家的原因呢?

  「妳是誰?」珍恩剛把門關好,回頭冷不防看見一張自己未曾預料到的清麗面容,不禁瞪大美眸。

  「我是成萸,我們之前見過,在藝廊裡……」成萸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

  「我想起來了,妳就是那個會刺繡的女人。」珍恩的眸瞇了一瞇。「妳在符先生家裡做什麼?」

  「符揚和我認識……」她答得文不對題。

  「我是問妳跑到符先生家做什麼!如果妳對工作有任何不懂的地方,不是應該和大衛、或我們姊妹聯絡嗎?」珍恩毫不客氣地質問。

  成萸還是想不起來該怎麼說。

  對方這種理直氣壯的姿態,老實說,讓她很不是滋味……可是,珍恩若是符揚的現任女朋友,她是有權利質問一個莫名其妙出現在男友家的女人,現在反倒是自己的立場比較尷尬了。

  成萸本來就不是個天生反應快的人,被對方堵了幾句,竟然就窘在當場。

  「我比較好奇,妳為什麼會有我的鑰匙?」男主角終於出現在走廊上!

  珍恩一看見他的新髮型,登時呆掉。

  「符揚,你的頭髮!」是誰?是誰竟然可以碰他的頭髮?她不期然瞄到垃圾桶附近飄落的一些髮絲,臉色又青又白!「是妳幫他剪頭髮的?」

  她淒厲的吼聲嚇了成萸一跳。成萸下意識地望他一眼,眼神有些無助。

  「干妳屁事!」符揚不爽地擋在成萸前面。

  「符揚,她和你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會在你的家裡?」珍恩尖銳地追問。

  「先告訴我,妳的鑰匙是從哪裡來的?」符揚的氣勢比她更洶騰。

  珍恩霎時頹餒,想著該如何應付過這一關。

  說時遲,那時快,大門突然又打開,費歐娜也走了進來。成萸在心裡歎了口氣,這下場面越來越熱鬧。

  「嗨!大家都在……符揚!你的頭髮!」費歐娜吃驚地瞪大眼睛,可見每個人都知道符揚對自己的頭有多麼龜毛。她瞄見廚房裡的成萸之後,再驚訝一次。「哎小姐,妳也在這裡?」

  「嗨。」看樣子一場風暴是躲不掉了。

  「妳來得正好,妳妹妹為什麼會有我的鑰匙?」符揚連那女人的名字都不願意叫!

  「什麼鑰匙?」費歐娜一愕。

  剛才珍恩趁她停車的時候先上樓,而符揚又在家,所以費歐娜以為是他幫妹妹開門的。

  最懊悔莫及的人是珍恩。

  她拿符揚給姊姊的備用鑰匙替自己偷偷打一份,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了,這一段期間她偷進來過幾次,檢查有沒有其它女人的蛛絲馬跡,順便把一些女人的電話號碼之類的紙條銷毀。大部分時候她都挑符揚在樓上工作,或者外出時進來的,所以從未露出馬腳。剛才一時反射動作,用自己的鑰匙開了門,沒想到兩下裡碰個正著,揭穿了自己的秘密。

  「珍恩,妳為什麼會有符揚家的鑰匙?」費歐娜也發現不對勁了。

  珍恩想不出該如何轉,索性直接改變話題。

  「姊,這位成小姐跑到符揚家做什麼?她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工作人員,為什麼會越過中間這麼多級跑到符揚家來,還叫他名字叫得那麼親熱?她的工作道德分明就有問題。」

  「我的家裡要來什麼人,不干妳的事,妳只要把妳如何拿到我的鑰匙交代清楚就好!」

  她自己手腳不老實,已經讓符揚越來越惱火,竟然還牽拖到成萸身上,簡直犯足了他的大忌!

  費歐娜心中警鈴大作。

  符揚極端重視隱私的個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們兩個也都知道珍恩對他的迷戀,以及他對珍恩有多麼不耐煩;連之前他行為最放浪的時候,都不肯碰珍恩一下,便是不想給她纏上來的借口。如果讓符揚以為自己是憑借公務之便,私底下縱容妹妹的私慾,那她跳進泰晤士河都洗不清。

  費歐娜不但是個天生的生意人,也極為重視符揚這個朋友,她很清楚,無論如何不能讓符揚對她失去信任,否則一切便完了。

  「符揚,鑰匙絕對不是我交給珍恩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除了我之外,唯一擁有這間公寓鑰匙的人就是妳,令妹的鑰匙如果不是從妳那裡拿到的,難道是我夢遊自己交給她的?」符揚火氣全上來,隨時可能將姊妹倆一起掃出去。

  費歐娜頭痛極了,只好回頭問妹妹:「妳自己說,妳的鑰匙是怎麼來的?」

  珍恩眼看再抵賴不過,強自鎮定,說:「好吧,是我從妳的皮包裡拿了鑰匙,自己去打的。可是我是紐約地區的負責人,等妳回到倫敦之後,這裡的事就由我統籌代理,我也只是接下妳以前照顧符揚的工作而已,這樣有錯嗎?」

  符揚可還沒跟她續約啊,親愛的小妹。可憐的經紀人心裡叫苦連天,真是快昏倒了!

  「既然如此,我今天一口氣省了妳們姊妹倆的麻煩好了。妳們兩個的備用鑰匙都交出來!」符揚怒極反笑。

  其實他如果不想再讓她們進門,只要把鎖換掉就好,連鑰匙都不必拿回來。費歐娜知道,討鑰匙的這個動作其實代表的是,符揚即將收回對她的信任。

  「符揚……」

  「拿來!」符揚心腸剛硬,不留一點情面。

  成萸聽不下去了。

  無論丟失鑰匙的事費歐娜有沒有責任,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對符揚著實不差。現在只因為一件小小的過失,他便忘記人家之前的功勞和苦勞,未免太過分了。

  「符揚,我們之前的談話,你都忘記了嗎?」她輕聲提醒。她剛剛才請他別在她面前大聲吼人、一點情面都不講,他也沒反對啊!怎麼現在立刻忘了?

  「沒關係,這件事讓我自己處理就好。」費歐娜心裡一緊,生怕盛怒中的符揚遷怒到成萸身上。

  出乎她意料之外,符揚竟然看了成萸責備的眼神一眼,一口惡氣硬生生忍了下去。

  「哼!」

  奇跡!費歐娜的眼珠差點掉出來。

  成萸看了他們三人一眼,總覺得自己繼續站在這裡很尷尬。她頭痛地揉揉額角,經過符揚身邊時,小聲對他說:「今天忙了一天,我有點累了,先去睡個午覺,你好好和人家談,不要又吼來吼去了。」

  其實她原本是想找個理由避出門,可是又想,自己在場的時候他都敢對人大呼小叫了,如果不在,那費歐娜兩姊妹不知會被欺壓成什麼樣子。

  「妳午飯吃過了嗎?」符揚不悅地問。

  看他竟然會主動關心別人的作息,不只費歐娜,連珍恩都心情複雜地感到驚訝。從來都是他讓別人催著要吃飯的!

  「吃過了。」成萸輕輕點一下頭。「我鍋子裡還替你留了一點面,你餓了就吃掉吧。」

  「妳們先等著,話沒說清楚別想跑!」符揚又瞪了她們一眼,然後跟在成萸後面進了客房。

  一進去,他先把百葉窗拉下,再把靠近天花板的中央空調出口調小一點,讓房間不至於太冷。

  其實成萸要午睡只是借口,可是看他都張羅好了,她只好乖乖鑽進被窩裡去。

  符揚在她床畔站了一下,她立刻閉上眼,一副真的很想睡的樣子。這樣他怕吵醒她,待會兒說話就不會太大聲了。

  奇怪,他都三十歲的大男人了,個性還這麼不圓融,還得她幫他擔心!成萸心裡暗暗歎氣。

  符揚又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才無聲走出客房,反手將門帶上。

  在柔軟的枕被間一躺定,成萸發現自己真的累了,腦中胡思亂想了一陣,迷迷糊糊睡去。
「鑰匙拿來。」

  果然一出門又是同一句老話,不過分貝量已經壓到最低。

  這麼明顯的雙重標準,真是讓費歐娜啼笑皆非。不過兩姊妹也都看出來了,那位成小姐在符揚心中,絕對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符揚,她到底是誰?她為什麼會出現在你家?」珍恩執著地只想知道這個答案。

  「我老婆在我家裡,有什麼不對?」

  「你騙人!」

  「信不信隨便妳。」

  「你──你──」

  費歐娜這下子吃驚不小。他絕對不是一個隨便把「老婆」掛在嘴上的男人!

  「符揚,她、成小姐真的是你妻子?」

  「我不信,你們什麼時候結婚的?」珍恩氣苦地問。

  「干妳屁事?」

  這兩個任性的人一纏夾起來,實在是讓人想叫救命!

  「好了!珍恩,妳再胡鬧,就給我回倫敦去!」她嚴厲地斥喝完妹妹,轉頭委婉地對符揚說:「鑰匙讓別人偷拿去備份,是我的不對,以後我一定會更加小心。但是你也瞭解我的為人,這絕對不是在我主動授意的情形下發生的。如果你還是無法放心,我可以請鎖匠來幫你把鎖換掉,可是你備份鑰匙一定要交給我一份。你這個人一投入工作就不吃不喝,沒日沒夜的,我不希望等到哪天公寓裡傳出屍臭味了,才帶著一票警察破門而入。」

  她苦哈哈的描述,讓符揚嘴角不禁浮起一抹淡笑,臉色稍微和緩下來。

  一見事情有轉機,費歐娜乘機先把妹妹帶開要緊。

  「符揚,既然你有客人在,我們就不打擾你了。」她把珍恩手中的鑰匙搶下,放在玄關的櫃子上。「我有些進度的問題想和你確定一下,改天再過來找你。」

  「既然妳們兩個人都在,我明明白白再說一次,而且,我希望這是我必須講白的最後一次。」符揚平穩低沉地說,眼睛直視著他的經紀人,「費歐娜,我一直很信任妳這個朋友,也很感激妳在工作上為我做的安排,但是這份喜愛只針對妳一個人,不會牽連到五代十族去。如果妳無法控制令妹的言行,我不得不慎重考慮未來繼續合作的可能性。」

  費歐娜歎了口氣,知道這是一份最後通牒。

  「我明白,符揚,一切突發狀況到此為止,絕對不會再失控下去。」

  兩人互視一眼,確定彼此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珍恩會在第一時間調回英國,以後不能再插手跟他有關的事務。

  珍恩眼中珠淚亂轉,「符揚,你太過分了!你明明知道我──」

  「妳小聲一點,沒聽見家裡有人要睡覺?」他想說的話全說完了,擺手送客。

  符揚天生就是個自我中心的男人,所思、所見、所愛只有他想思、想見、想愛的人。他從不覺得有必要為不關心的人浪費時間,也完全不會去在意對方的感覺。簡單地說,即使珍恩今天受刺激過度去自殺跳河什麼的,他既不會傷心也不會掉淚,更不會有愧疚感。他只會覺得這是一個蠢女人做的蠢事,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符揚的個性就是如此,儘管看起來冷漠寡情、自私自利,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卻也不給任何人虛擬的希望,或吊人胃口以滿足自己的男性虛榮。

  他心裡只放成萸一個人之後,便不會再分給其它女人。

  送走了客人,他來到成萸床前,靜靜看著她的睡顏。

  她無意識地翻身側躺,露出肩膀附近雪白的膚光,臉頰泛著淡粉色的紅暈。

  符揚輕悄地躺上床,從背後將她擁進懷裡。那熟悉的柔軟,與溫暖的香氣,幾乎讓他滿足地歎息。

  天知道他有多想念與她相擁而眠的感覺。他是成萸的第一個男人,成萸也是他的第一個女人。

  他想起她小時候綁著兩根辮子,每次被他捉弄後就淚汪汪的可愛模樣;想起她人前溫馴如貓,人後實則讓人蹦到牙疼的倔強脾氣;想起她少女時期,水眸汪汪嬌顏嫩紅的美態。想到他們的相識,相識,和最後的別離。

  想最多的是,他如何全心全意地愛她,她卻只是為了欠他們家的情而不得不委屈相與。那種強烈的絕望,將他的情感與尊嚴徹底粉碎。

  他是成萸的第一個男人,成萸也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她是他生命裡最大的用心,也是生命裡最大的失敗。為此,他曾瘋狂於各種男女關係,只想將她在他生命裡屬於「最初」的那份印記抹去。每每他以為自己成功了,夜深入靜時,卻又覺得無比的失敗。

  荒唐的生活並未為他帶來遺忘和快樂。於是,他轉而將自己孤立起來,往形而上的世界尋求答案,但那個世界也無法滿足他。

  最後符揚終於明白,「成萸」不是一個問題,無法為她安上任何解答;「成萸」是一個現象,一旦發生了,便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牢牢附著,無法用任何道理解釋,無法讓任何人取代,無法以任何手段排除。

  於是他放棄一切追索,回到自己應該過的生活。

  直到她再度出現為止。

  他想到珍恩,想到自己對師父心愛的女有多不耐煩。當初成萸巴不得離開他,是不是也出於同樣的厭惡和無奈?

  原來,他才是那個和珍恩同病相憐的人。

  符揚無聲苦笑,溫柔凝視懷裡的佳人。

  「妳這個笨蛋……」

  想到剛才區區一個珍恩就鎮住她,他不禁憐惱。全世界的人都克得了這個女人,她只不怕他而已。話說回來,他全世界的人都克得住,偏偏奈何不了她,豈不是更沒出息?

  成萸嚶嚀一聲,下意識轉進他的懷中,像多年前的每個夜一樣。

  即使心裡不愛他,她仍然眷戀他的體溫,他是不是應該感到滿足呢?

  他想起之前曾經隨手翻到的詞句──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這彷彿是他對成萸的心情。他總是纏繞在對她的嗔愛別離裡,久久不能醒。

  但是,若真的能醒,他想醒,願意醒嗎?

  他媽的明明不是當聖人的料,幹嘛把自己搞成了個癡情種子?這輩子真失敗!

  輕歎一聲,符揚的低語,在濃沉靜謐中,如夢散著──

  「我那麼愛妳,妳為何不能愛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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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30 16:31:47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十八章

正文 第十八章
我那麼愛妳,妳為何不能愛我呢?

  我那麼愛妳,妳為何不能愛我呢?

  我那麼愛妳……

  妳為什麼不能愛我呢……

  成萸望著櫥窗外的行旅,怔怔地出著神。

  珍恩事件已經過去兩個星期了,可,現在她仍不時會想起那個午後的一場夢。

  夢裡她和符揚回到了往日,他有時是那個欺負她的惡少,有時是溫柔多情的公子,但是,夢裡的他溫柔的時候多,凶人的時候少,和她對兒時的記憶完全不同。

  突然間,一片灰色濃霧襲來,全世界都消失了。

  她惶惶不安地在霧色裡獨行,口中直叫著:符揚、符揚……

  霧色越來越濃,隱約間,一聲輕歎,像極了他的聲音,然後便是一句低啞的:我那麼愛妳,妳為何不能愛我呢?

  那個傲性的符揚才不會說這種話,所以她相信這句話只是夢境的一部分而已,讓成萸覺得心慌的是,夢中的她含淚大叫:不是的,符揚,我──

  然後便醒了……

  醒來之後,出了一身冷汗。夢中的自己想說什麼呢?

  不是的,符揚,我──?

  我什麼?

  成萸輕歎一聲,揉著額角。本來以為自己擺脫了過去沉枷,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地過活。這次重逢,卻掀起太多的記憶,太久遠的心情。

  或許她不是擺脫了任何事,她只是把它們推到一個角落,上了鎖,不再去想,便當一些複雜的情緒已不再存在……

  叮鈴叮鈴,門上的風鈴響起,那個才出現兩周就把她平靜生活搞得天翻地覆的男人走了進來。

  在咖啡桌上畫圖的小戴倫,一見情敵出現,立刻戒備起來。

  「快兩點了,該走了吧?」符揚直勾勾盯著她,眼裡根本沒有那個三尺小人兒。

  「老闆娘還沒回來,我再等她一下。」

  男人那意氣昂藏的樣模,帶給她一陣莫名地意亂。

  繡品墊布的那個案子,最後做了一點更動。符揚一個完整的作品包括有著刻印的雕像本身,以及一張以高級印泥和宣紙印出來、經符揚親手落款的印畫一份。少了其中一部分都會減損收藏品的價值。這次符大師做出了裁示,他想以純白絲綢取代以往打印的宣紙,絲綢邊緣便以手工刺繡綴上同色系的淡雅花紋。屆時展出時,會將打印好的絲綢裱框,隨著雕刻物一起展出販售。而那些幅印樣用的繡花絲綢,自然是她的工作了。

  所有人都對符揚這次的改變大表讚賞,認為此舉將容易引出作品的身價,成萸心中卻有著淡淡的不安。

  原本她只是個不相干的繡花人,在旁邊陪襯即可,現在卻要伴著他的作品一起推向全世界。她從未想過自己也有與符揚「攜手合作」的一天,從來他都是個才華洋溢的藝術家,她只是背後不重要的角色。這廂和國際名家合作的驚喜感固然有,卻也覺得好像和他越發糾纏不清了。

  成萸抑回一聲歎息,到咖啡桌旁陪戴倫畫圖說故事。

  符揚看她溫柔可親地陪著小鬼頭的樣子,越看越不是滋味。

  「妳的責任是當店員,又不是當保母,幹嘛每天花這麼多時間陪這小鬼!妳不是不喜歡小孩嗎?」他的長腿勾來一張椅子,椅背朝前跨坐下來。

  「我從來沒有不喜歡小孩過。」她和顏悅色地說,眼眸仍望著戴倫。「而且紫綬同意我每天提早幾個小時離開,好回去趕你的案子;天底下到哪裡找這種好老闆?我偶爾幫她帶一下戴倫,也是應該的。」

  是了。她沒說過她不喜歡小孩,她只說過不想生小孩──他的小孩。符揚一想到這點,心情更惡劣。

  正好這時有客人,成萸起身去招呼,大小男人在咖啡桌前對立,虎視耽耽。

  「臭小鬼!你要是識相一點,少纏著我的女人,聽到沒有?」符揚忍不住先低聲開炮。

  「姨不是你的,姨是我的。」小戴倫毫不相讓。

  欠揍!符揚長手一拎,就把他拎在半空中,還站起來用力晃兩下。

  「你再得意啊!身高不到三尺的小鬼還敢跟我搶人,活得不耐煩了你!」

  「姨──」戴倫猛然提高童音大叫。

  成萸立刻回過頭。

  符揚火速將他抱進懷裡,兩個男人同時擠出笑容看她,一副很友好的樣子。

  成萸莫名其妙地看兩人一眼,繼續去招呼客人。

  「你不要以為我制不了你,連你老頭子見了我都要敬畏三分。等我打通電話給他,你看你以後還能不能來你娘店裡!」符揚氣得牙癢癢。

  「你『手滑』!」小傢伙對著他鼻子指責。

  「什麼?」

  「媽咪說爹地『腳滑』。如果爹地『腳滑』,你就是『手滑』。」戴倫不知道狡猾是什麼意思,看媽咪那天念爹地的樣子一臉不高興,可是爹地卻一臉笑嘻嘻的,他猜想「腳滑」應該是說對方不好的意思。那手滑一定比腳滑更壞!

  符揚腦袋一轉,嘿嘿詭笑兩聲。

  「你說得對,我的手確實很滑。不幸得很,你正好就在我手上。」他又拎著戴倫後領,準備把他「滑」到牆上的衣架勾住。

  「姨──」一聲大叫。

  成萸立刻回頭。

  符揚的動作僵住。

  「符揚,你想做什麼?」成萸的眼神徘徊在他的手、手上的小人、牆上的掛鉤三者之間,越來越不善。

  「咳!沒有,我跟他玩而已。」他輕咳一聲,把小孩再收回懷裡。

  「他『手滑』啦!」戴倫大聲指控。

  「對啊,手滑手滑。」這個死小鬼!「你總有一天有落單的時候。」

  大人威脅,小鬼也不怕他,兩個人用眼神再度幹上了。

  「符揚,你這麼大的人了,還跟一個小孩子鬧彆扭。」成萸雙手盤起,腳底板開始打拍子。

  「哼,他是章柏言的兒子,將來長大了只會跟他老子一樣陰險,妳別以為他會變成什麼好東西!」

  「你說爹地壞話你壞人!」小戴倫氣得跳腳。

  成萸歎了口氣。「算了,我看你還是先離開好了,不用特地來接我,待會兒我自己叫車回去。」

  「……我只是散步順道繞過來的,誰又是特地來接妳的?妳以為我時間太多啊?」

  「本來就是!」戴倫其實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不過想跟他唱反調而已。

  「可惡你這個臭小鬼,你比你老子更陰險!」符揚變臉!

  「符揚!」

  又叮鈴一陣鈴響,這間店的頭家終於回來了。

  成萸如釋重負。她一個人實在很難顧到兩個。

  「回來得正好,妳兒子還妳。」符揚臭著臉,把小鬼往他娘懷裡一塞,然後拉著成萸往外走,也不管人家客人招呼到一半。

  「符揚!我的包包還沒拿!」成萸用力搖動他的手。

  符揚又臭著臉進門拿了包包就走,活像人家不是放他後面那女人的假,是欠了他幾百萬。

  成萸真是拿他的蠻橫沒辦法。

  她想起夢中的她該說什麼話了。她八成是想講:不是的,符揚,我先被你氣死了!

  回到符揚的公寓,他仍愀然不樂,兩人吃過遲來的午餐,符揚準備到頂樓的工作室,這一忙,不到深夜八成不會下樓。

  「符揚……」

  他臨出門前,成萸輕聲喚住他。

  符揚回頭。

  成萸遲疑片刻,終於說:「早上房東太太打電話到店裡去,房子已經修好了,我隨時可以搬回去。我想,明天早上就離開……」

  「不行!」他想也不想地回絕。

  彷彿早料到他的阻撓,成萸捺下性子,以講理的口氣說道:「我有自己的地方住,於情於理都沒有繼續打擾的道理。」

  「妳不怕那個什麼荷西的又找上門?」

  「他已經被警方收押了,罪名是私闖民宅和恐嚇,而且荷西其實不算壞,他只是那天喝醉了酒而已,就算判個輕罪出來,以後也會收斂的。」

  「不行。」他仍然說。

  成萸俏然凝立片刻。

  「符揚,我覺得我離開比較好。」半晌,她又開口。

  「還是不行。」符揚冷冷地說:「關於底圖要配什麼樣的花邊或圖案,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妳住在這裡,對我比較方便。」

  過去兩周,他確實一想到什麼特殊的圖案,就會隨手畫下來,然後要她照著繡在絲綢一角,可是成萸卻覺得這並不是理由。

  「如果要溝通工作上的事,你有我的號碼,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我的作息不穩定,總之妳住在這裡對我最方便!」他的態度越來越強硬。

  「符揚,如果今天接下繡件案子的人不是我,你還會要求那人要住下來嗎?」成萸終於點明。

  符揚揚了下眉,毫無表情的俊顏,慢慢地浮上一層譏誚。

  「慢著,妳不會以為我強留妳下來,是為了什麼舊情難了的狗屁因素吧!」他冷笑一聲,表情十足十的挖苦,「成小姐,妳別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符揚也不是死纏爛打的渾人!我說留妳下來對我比較方便,自然就是為了我自己!等妳把所有繡品全部完成,即使妳想賴下來,我還懶得留客。這個工作妳如果接得這麼心不甘情不願,大可去找費歐娜談清楚,看妳先繡好了多少件,我把錢結清給妳也就是了,紐約也不是沒有其它人知道如何刺繡,我勸妳還是不要高估自己的魅力好!」

  成萸被他搶白得面紅耳赤,話都說不出來。

  符揚說完,拂袖而出,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他的話如寒冬凍雨,兜頭澆了她一身冰,從此刻才真正從「符揚」的角度來看事情。

  之前遇著他,她只想著避開,全然不願深思那種急著閃避的心態下藏著什麼。如果她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樣不再受囿於五年前,那麼符揚之於她,應該如過路人一樣,她又有什麼好閃避的呢?

  就算符揚在急難中收容她好了,雖然她不知道符揚那天打電話給她的目的是什麼,不過他終究是在電話裡聽到她身旁有危急之事,匆匆地趕過來也發現狀況不假,如果今天換符瑤、成渤,或任何童年舊友,符揚都會提出暫時收留對方安排,不限定只是對她而已。為什麼她就一相情願地認定,符揚是出於舊情難忘呢?

  舊情,舊情,心心唸唸要擺脫的是自己,口口聲聲掛在嘴上的也是自己,莫非,她才是那個對陳年舊事念茲在茲,無法摒棄的人?

  成萸出了一身冷汗,強烈情緒開始扣動心頭高築的圍牆。

  不行,她不願再想,她得離開!

  她火速起身,機械性地回房收拾行李,出於一種連自己都不願深究的心思,她只想趕快遠離此處,到一個暫時呼吸不到符揚味道的地方。

  她拿了簡便的行李,在客廳裡又發了一陣子呆。

  驀然間,門鈴裊裊而唱。

  她悚然一驚。才離開不到半小時,符揚已經回來了嗎?不對,符揚如果下樓來,不必按門鈴。

  她先將行李提到玄關放定,深吸一口氣開了門。

  一打照面,門裡門外同時一愣。

  「小萸?」符夫人如畫般秀麗清致的面容,寫滿詫異之色。

  成萸只覺得腦門當頭一個雷擊,眼前都是金星。

  天啊!怎麼會是符伯母?

  從五年前開始,她就沒有再見過符家任何一人。她立時想到目前的處境──當初不斷堅持不願再受符家恩惠的自己,現在又出現在符家人的屋簷下,而且屋主還是當初那被她重重戳戮的符揚。

  她該如何面對符伯母?又是用何種立場來面對她?

  成萸僵在當地,連聲帶也發硬了。

  「符……媽……伯母……」

  她該如何稱呼她呢?她已不能再循著婚後的習慣叫「媽媽」,是回頭叫伯母,或更退一步叫夫人?

  短短幾秒鐘,她的臉色變了好幾變,從蒼白到通紅再回到蒼白。

  符夫人比她先一步鎮定下來。

  「小萸,好久不見了。」

  這是她第一次在符夫人臉上看見那溫柔慈婉的笑,完全不像素來端冷矜持的模樣,成萸越發覺得措手不及。

  「伯母……」

  「進去坐啊,小揚在嗎?」符夫人往前踏一步,她只好閃身避開。

  長輩一眼瞄見放在玄關的行李袋,不動聲色,輕盈地往客廳走來。

  「妳別一直站在門邊,進來坐啊。」符夫人淺笑道,主動在沙發上坐下來。

  成萸定了定神,碎步走向廚房。

  「符揚剛上樓工作去了。我幫您倒茶。」

  一切安頓定,她坐在客廳下首,兩手放在膝上,眼觀鼻,鼻觀心,一陣陣扎人的尷尬刺戳著她。

  「小萸,真的好久不見了,妳這幾年過得好嗎?」符夫人心平氣和地問。

  「我過得很好……工作很穩定,生活也還過得去。」

  「妳怎麼都不回台灣看看呢?符揚的工作必須世界各地飄泊,妳也不回家,每年過節,妳符伯伯常歎著,餐桌上老是少了兩副碗筷。」符夫人輕聲道。

  她不回「家」的原因不是很明顯嗎?成萸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知道妳一直和我不親近,不怪妳,我的性子比較生冷,不太會說話,你們幾個孩子都和符伯伯親近一些。」符夫人見她低頭不語,又說。

  「不是的!」她連忙回答。

  符夫人妙目流轉地望著她。

  「我是怕……我若是跑回台灣去,只會讓每個人覺得尷尬。」成萸終於輕輕啟齒。

  五年前形同決裂的那一夜之後,大哥終究沒有娶符瑤,可是也未再和荔帆姊復合。符瑤後來搬出符家,在台灣經營自己的小事業,詳細的情況她並不清楚,而符揚遠走英國,她避居紐約。最後,一直留下來的,竟然仍是成渤。

  當然他也搬出符家了,自己住在台北市中心的一間公寓裡,但是他一直待在符去耘的計算機公司裡,幾年下來,這支「旁軍」已經被他弄得有聲有色,儼然和符去耘為妻家打理的證券公司旗鼓相當了。

  她不知道哥哥留下來幫符伯伯的用意是什麼,或許是他自己本身對這個行業感興趣,或許是他看見兩老子孫離散,不忍他們孤單,又或者是替妹妹那番「大逆不道」的話覺得有愧於符家,總之,最後他和符去耘是千里馬與伯樂的關係;留在兩老身邊打點照料的人,也只有他一個。

  成萸她雖然一番話得償所願,哥哥不必娶,自己不必留,可再無法坦然無事地出現在符家人眼前。

  「尷尬?」符夫人若有所思地反覆輕念兩次。「小萸,雖然我鮮少表現出來,可是在我心裡,妳和成渤確實與我自己的小孩沒兩樣。」頓了頓,她苦笑一下,「或許有些小地方表現讓妳覺得兩者有差,大環節上,我並沒有將你們兄妹視為外人。」

  成萸俏顏微紅。

  「符伯母,我不是在抱怨……」

  「我知道。」符夫人微笑打斷她的話。「妳的意思,我都瞭解。讓妳多年來一直處在卑屈的心情裡而我們夫婦沒有發現,也是我們的疏忽。符揚從小就霸道慣了,我們只注意到他對妳好,卻沒有想到,這份好是不是妳自己也想要的。」

  成萸再度低首無言。

  「妳知道嗎?我很心疼你們兩個。」符夫人溫柔地望著她。「我知道妳是個戀家的人,可是為了這件事,妳寧可離鄉在外,不肯回來。而符揚……唉,妳不肯回來,他也就沒有回家。你們倆一個在南,一個北,最終還是牽扯在一塊了。」

  「符伯母,我馬上就要離開了。」

  「為什麼?符揚好不容易才找到妳。」

  她忍下喉頭的腫塊,勉強說:「符伯母,妳誤會了。符揚並沒有找我,這次他只是碰巧遇到我出了點麻煩,好心收容我,他對我……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感情了。」

  「是嗎?」

  「是真的。他、他剛才又跟我強調了一次,符揚和我五年前就結束了。」

  「那妳聽見他的強調,心頭有什麼感覺?」

  成萸被問得一怔。

  「也沒有什麼感覺不感覺的,我們已經分開這麼久,不管愛恨情仇,本來就淡了很多。」她避重就輕地道。

  符夫人又默默看了她好一會兒,那洞徹人心的眼神,幾乎讓人無所遁形。

  「小萸,我不知道符揚是怎麼跟妳說的,但無論如何,那都不會是真心話。他就是這樣的倔性子,即使骨髓血肉都剔光了,一身架子無論如何也不肯垮。妳應該比我懂他才對!他越是說話激妳,就表示他越在意。」

  成萸覺得心頭彷彿有只無形的手,重重絞了一下。她無力地搖搖頭,無法再說。

  「符揚對妳的在意,絕對是超乎妳想像的。否則也不會為了妳短短一番話,整整五年都不願回家。他是怕一回去,睹物思人,又掀起那種求之而不可得的痛苦,妳明白嗎?」

  是嗎?

  為什麼符夫人說的,和符揚說的,完全不一樣?她應該相信誰的?

  不,最重要的是,符揚對她有情又如何?無情又如何?她自己心頭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不斷往心底深處推的問題,終於必須昭昭攤在陽光下,她無法再逃避躲藏。

  短短一席話說完,千里來訪的符夫人累了,主動走進另一間客房暫歇一下,讓她自己好好想想。

  她怔然望著窗外穹蒼,心像是入煎鍋裡翻炒,各種調味料都加了下去,到最後連自己也嘗不出最真的味道。

  她茫然走到符揚的臥房前,頓了一頓,推門而入。

  在這裡住了兩個星期,這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私人屬地。

  他的房間和客房沒有太大區別,反而她自己的房裡會擺盆花、掛張照,還更有人味一些。

  沉頓孤寂的氣氛,讓她心下惻然。

  這就是符揚五年來的生活寫照嗎?一座華麗而空洞的陵墓。

  床頭櫃上擺著一本素描簿。這種畫本子她是看慣了的,以前他們還在一起時,符揚一定在家裡各個角落都擺上筆和紙,隨時想到靈感就提筆畫下來。

  她坐在床側,拿起本子來翻閱。第一頁是一隻手的素描,左下角的日期是三年前畫的。第二頁是一個女人後頸的那段曲線。第三頁是一雙曲起來的長腿……

  一頁頁翻下去,日期越來越近,那熟悉感亦越來越怵目驚心。

  雖然沒有畫出臉孔,這些身體卻來自同一個人。有幾張重複出現共同特徵,例如左手虎口上的一顆小痣,右腳膝蓋上一個月白色的疤,後頸正中央一個心形的胎記……

  成萸胸口重重一震!

  這是她!

  這個本子裡,畫的都是她!

  為什麼?為什麼符揚要畫她?而且是在他們分開的期間?

  他不是恨極了她,氣極了她嗎?為什麼還用這樣溫柔的筆觸,描繪著她的每個部分?

  成萸渾身發抖,把素描簿一扔,快速在房裡來回走動。

  血管裡有一股洶湧狂潮讓她無法靜坐!她來來回回越走越快,氣息開始喘,額角沁出細汗,心靈的躁動超於肉體的疲勞。

  終於!她猛然在房中央停下來,感覺自己再不做些什麼轉移注意力,胸口就會進開來一樣。

  她煩亂地拉開衣櫃,依循多年來的習慣,就想要整理符揚向來最會弄亂的地方。

  手不期然在地上觸到一個硬硬的物事。那個東西用一份舊英文報紙隨手一包,就扔在牆角,摸起來的外觀是不規則狀。她接觸多了符揚的手筆,一摸就知道報紙下是一個他雕過的塑像。

  為什麼這樣隨手包著?委迤在地?

  她心情不穩地撿起來,將紙縛拆開。

  一個黃楊木雕作。

  一個少年模樣的人坐在一張靠背椅上,手搭在腦後,一雙長腳橫跨到另一張椅上,姿態慵懶;一個少女坐在他大腿上,膝蓋攤了一本書,低頭正細細地讀。

  男孩女孩的五官只用三筆草草帶過,樸拙的工法卻無比傳神。

  她的雙手重重抖顫著,眼前開始模糊。

  雕像的側旁,刻有一個三寸見方的印文。她用力眨著眼,眨開由淚織成的簾幕才能讓自己清晰看見上頭的隸文──


    情在不能醒


  五個字如五柄大錘,重重敲上她的心房。

  成萸緊捂著胸口,痛叫出聲。

  符揚愛她!符揚一直愛著她!他真真切切地、像剜心般疼痛地愛著她!這不是宣示,不是主張,不是佔地為王的勝利者姿態!

  他一直以一個男人愛著一個女人的方式,在愛著她!

  成萸再待不住了。

  她奪門而出。
一離開四十四樓公寓,符揚就陷入自厭的情緒。

  當時只覺得無法再盯著她發白的臉,只好轉頭就走。上了樓來,開始把自己譙到臭頭。

  也不過就一個女人不愛他而已,他耍什麼少爺脾氣?昧著良心說一堆重話將她轟得頭都抬不起來,他就比較痛快嗎?

  心早就丟了,護著一個破碎的尊嚴幹嘛?他奶奶的!

  可是,符揚若是會在第一時間下樓道歉,他也就不是符揚了。

  獨自關在工作室裡,自厭自棄了大半個小時,一點工作情緒都無,他終於詛咒一聲,將雕刻刀用力扔開。

  等一下下了樓,要用什麼態度面對她呢?成萸那女人臉最嫩,嘴巴又笨,剛才被他搶白了一頓,鐵定又像以前一樣沉著一張小臉不理她……

  慢著,不理他還好,她不會真被他一說,包袱款款直接走人了吧?

  符揚一驚,連忙邁開長腿跑下樓。

  一打開門就看到玄關上的行李。

  該死!這女人真的打算跑!幸好他及時想到!

  「成萸?成萸?」他俊顏緊繃,在家裡各個角落找人。

  廚房,不在。

  她的房間,不在。

  書房,不在。

  客廳、浴室都不在。

  可惡,行李還在就表示人還沒走,她跑哪兒去了?

  「成萸!」他心裡越來越慌,突然注意到自己房間門開著。

  「成──」

  房間裡也沒人。

  床上散著他的素描本,一隻他去年遣懷而做的木雕被人從衣櫃裡翻了出來,滾落在地毯中央。

  符揚一呆。她看到了?

  來不及因心事被揭穿而感到尷尬,他只想知道,成萸人在哪裡?

  匆匆跑出門外,另一間客房間慢慢打開。

  「符揚,你這麼早就下來了?」他娘!

  對了,他娘前幾天打電話說到波士頓看親戚,回台灣前會繞過來他這裡住一晚。他怕成萸知道之後,會趕著離開以迴避母親,所以沒有告訴她。

  「成萸呢?她跑到哪裡去了?」

  「成萸?她不是在家裡嗎?」符夫人一怔。

  符揚心下煎急,無暇向母親解釋太多,大步跑出家門。

  他房裡的散亂隱隱讓他覺得不妙。成萸的個性絕對不是隨便把東西扔一地的人,更何況連行李都忘了拿。她會這樣離開,表示當時心情一定不平靜!

  在趙紫綬的家裡和店裡都找不到她。

  到了大衛的設計公司,她也不在。

  回她的公寓,房東說人還沒搬回來。

  接下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找哪裡!他對於她這五年來的生活,所知如此之少,他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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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30 16:32:43 |只看該作者

正文 第十九章

 正文 第十九章
 而,她看透了他的心事,反應卻是轉頭就跑,這又代表什麼呢?他該哭還是該笑?他茫立在紐約街頭,第一千次的懊悔自己沒能管住那張嘴!

  對了,費歐娜,她或者到畫廊去找靈感也說不定。費歐娜是他的最後一個希望了!

  符揚召來出租車,心急如焚地飛往目的地。

  成萸仍然不見人影,倒是遇到一個他此刻絕對沒有心情應付的女人。

  珍恩。

  拖拖拉拉了兩個星期,她終於找不到任何理由滯延,明天就要搭飛機回倫敦了。姊姊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甚至把她轉薦給另一位開藝廊的朋友,決心讓這任性的妹妹脫離自己羽翼,實際到現實社會裡磨一磨。

  「符揚!」

  「讓開,我沒空理妳!」

  珍恩三番兩次的糾纏,他早就覺得不耐煩之至;此刻心煩氣躁,更是火氣比天高。

  如若她和自己一樣是一往情深,癡心不悔,他對她或許還會有幾分物傷其類的感慨。珍恩卻分明不是!

  她對符揚的糾纏,除了迷戀多年而不可得之外,更太原因是無法接受自己是被拒絕的那一個。

  若說他們兩個人身上有任何共通點,那絕不是「癡心」,而是同樣驕縱任性。

  「既然你完全不顧念我是你恩師的女兒,那我對你也不必心軟了。」珍恩硬堵在他身前,撂下狠話。「你很喜歡那個姓成的女人吧?如果我跑去跟她說,三個月前我還躺在你的床上,不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

  符揚深深看她一眼,突然迷離性感地一笑。

  珍恩心兒一怦。

  符揚將她帶到牆角,伸臂撐在她頭兩側,低頭在她頸上深嗅了一下。那灼熱性感的氣息,讓珍恩小鹿亂撞,無法相信他突然軟化了。

  「過去幾年我的女人很多,這壓根兒不是秘密。即使妳跑到她面前捏造什麼,我也不痛不癢。」符揚在她耳畔如情人般的黏蜜輕語,「倒是妳,珍恩,妳確定妳真的想陪我玩?」

  她的心又是一跳,這回是往發緊的感覺跳。

  符揚撐起臂,唇在她的唇兩公分之外,眼無限深意地盯住她。

  「妳知道我認識的三教九流有多少,許多甚至是連紐約警察都惹不起的人物。我可以深夜到哈林區走一圈,離開的時候毫髮無傷地帶著一掛朋友一起出來。」他的長指沿著她的臂溫柔往上移觸。

  珍恩陡然打個寒顫。

  「我有太多方法讓一個人失蹤而不會牽連到自己,妳真的要跟我玩這種遊戲嗎?」他在她耳畔呢哺。

  「你……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聲音顫抖,一股冷意從腳底往上衝。

  「不要試煉我的耐性,珍恩。」他溫柔一笑。「妳知道我這個人沒有多少世俗的道德觀,要搞掉一個人對我不是太困難的事,即使妳是天皇老子都一樣。」

  珍恩抖得猶如風中落葉一般。

  「妳只要敢靠近她一步被我看見,即使妳只是問個路而已,我都會殺了妳。」他的語聲仍然如絲般輕柔。「我會把妳切碎到,連妳家人都無法認屍的地步,妳可以試試看這是不是一個空白的威脅。」

珍恩.葛倫相信,他不是在開玩笑。
 成萸只覺情思難遣,整顆心飄飄蕩蕩,最後,飄到了艾波門前。

  艾波便是當初邀她一起來紐約的那位同學,可是兩人到了不久,艾波家裡便出了些事,於是獨自回到明尼蘇達去。

  成萸出現在許久未見的好友門前,接著便大病一場。

  纏綿病榻間,迷迷糊糊作了許多夢。夢裡的時間順序跳得有點紊亂,有時候她和符揚還在學校唸書,那霸道的大男孩拉著她躲到美術教室去,要她念他的課本給他聽。

  有時候回到兒時,符揚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上又踢又打,一下子拉她的衣服或故意抓破她的洋裝。等小成萸終於發脾氣了,哭著轉頭要大罵他,頑皮的符揚卻消失了,整個庭院裡只剩下她一個人。

  夢見最多的時候,竟然是他們結婚的那五年。她第一年的難以適應,她看到符揚如何陪伴她;當然她學會一些新的東西,他又是如何溫存地笑謔她。那五年,其實非常幸福,為什麼當時的她都沒有看見?她記得的,只有符揚惡的凶的姿態,卻忽略了他曾經對她如何多情……

  然後一切消失了,變成一團灰澀迷濛的霧,她失落在霧裡,一下子是八歲,一下子十三歲,一下子十八歲,一下又是現在的自己。

  她四處看不到人,在霧裡越走越害怕,她揚聲想叫個人來陪伴自己,帶自己走出這陣迷霧。

  「符揚──」

  夢裡的成萸吃了一驚。為什麼她害怕的時候,叫的不是哥哥,不是爸爸,卻是她一直記著總愛欺壓她的符揚呢?

  她掙扎著想醒過來,卻一直醒不過來,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想醒過來。迷霧蕭索蒼涼,卻也夾雜著濃情意味。

  情在不能醒。

  她明白了,明白那深愛之後,昏醉難醒的心情。

  她為什麼這麼傻呢?為什麼現在才發覺?

  她是愛他的。

  她只是不甘願而已。

  她不甘願像一隻被眷養在金絲籠裡的鳥。所有送到她籠裡的食料用具都是最上等的,所以人人說她幸福,誇她入了一戶好人家。或許比起餐風宿露,待在籠中接受眷養是更幸福的事,但重點是,選擇。

  所有所有送到她面前的「好」,她都必須接受。每一個「好」,都是一份恩。所以最後她被迫接受一堆自己從不要求的恩寵。

  她不能掙脫,不能拒絕,否則她就是忘恩負義,就是不知好歹!

  或許讓一切重新來過,她並不是真的什麼都不要,但她希望那些「要」,都是她能自主性選擇的結束。

  她想要一份對等的、不被眷養的人生。一個說「不」的權利!

  她傷害了符揚,卻從未想過那也是在傷害自己。所以五年後的重逢,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她是那樣謹慎細心地觀察,下意識地在試探,想知道他是否還殘存一絲對她的情意。

  他沒有。他親口說的。

  素描本上是三年前的記憶,三年後的他,已不再愛她了。

  人類從歷史裡學到的最大教訓,就是人類永遠從歷史裡學不到教訓。她曾強硬地藏住心事,連自己都騙過,五年後還想故技重施,卻已沉重到無力再行。

  愛要不太早不太晚,剛好,但他們錯過了那個珍貴的緣分。

  符揚愛她太早,她愛符揚太晚。

  病完一場,猶如發了身冷汗,整個人突然清醒過來。

  「萸,妳好一些了嗎?」艾波替她送藥和熱水進房,邊憂心忡忡地摸了摸她前額。

  「對不起,給妳添麻煩了。」她在病榻上,蒼白虛弱地向好友說。

  又休養了幾日,元氣稍復,成萸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她必須回去面對那個男人。她欠他一個解釋。

  回到自己位於布魯克林的公寓後,她先打電到趙紫綬店裡,為自己不明原因的曠職致歉。

  「成萸,妳終於有消息了。」趙紫綬在那方鬆了一口氣,「好多人來我這兒找妳。符揚啦、大衛啦,還有費歐娜,妳這一失蹤,整個紐約快被那土霸王翻亂了。對了,妳哥哥也打了電話來問呢!」

  成渤?

  雖然不知成渤怎會扯進這一團亂裡,她仍然撥了個電話向哥哥報平安。

  「小萸,妳終於出現了。」成渤的開語詞跟她老闆幾乎一樣。他的話中掩不住擔憂,「我一聽說妳不見,心都慌了,這幾天正要飛過去看看。妳怎麼會突然失蹤呢?前幾天伯母有事必須趕回台灣,符揚又打了好幾通電話來問。他一口咬定是母親跟妳說了什麼,才逼得妳出走,可是符伯母堅持她沒有,母子倆鬧得不可開交。」

  「我沒事,哥,你不要為我擔心。符伯母也沒有跟我說什麼。」成萸元氣未復,口氣仍然有些虛弱,「我只是……有些事沒有想通,必須離開一下子,好好想想。」

  「我本來以為妳和符揚已經分開了,沒想到他真神通廣大,又去纏上妳。」成渤在那端沉默一下。「妳要哥哥出面和他談談嗎?」

  「不,不要,哥,這是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而且,這次不是他纏上我,是我纏上他的……」她忍不住鼻酸。「總之,請代為轉告大家放心,我現在已經回來了。我會去見符揚,有些話,我必須親自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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