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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遺言是:「照顧媽媽。」 為了父親,我們照顧父親的愛妻。
這種既在父母懷抱與他們成親密一體, 又被他倆深摯愛情拉開距離的旁觀感,
在我的成長過程裡,有著很奇妙的體會………
文‧ 曹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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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牡丹,白花蕊,春風無來花無開。無亂開,無亂水,不願旋枝出牆圍……
非常記得母親炒菜時常哼白牡丹,尖尖細細的嗓音,配合著鍋鏟鏗鏘。穿梭在旁邊的我,仰頭嗅著魚肉香,聽著歌,肚子餓,盼爸爸快點下班。多年來我腦海中的白牡丹與廚房與菜香混為一體,在母親過世後,這聲音與味道的記憶總隨思念的微風輕輕搖曳,搖曳著……最鮮明的一次印象,是母親正哼著白牡丹炒著菜,大姐摟著母親的肩膀笑嘻嘻:「哎喲!不願旋枝出牆圍喔……。」母親低頭邊鏟菜邊推了大姐一把:「三八啦!」眉開眼也笑了。
不是您枕著我的腿 就是我偎著你的肩
那正是我的母親,正是我們與母親互動的典型戲碼。她身上有某種特質,讓我們在她過世後憶起她,無論悲傷與思念多麼深切,最後,總不自覺地,彷彿滑進一池甜美的溫泉裡,不自覺微笑起來。一個令子女微笑著憶起的母親,我想,那麼她是一個特別的母親吧。每當兄弟姊妹相聚,彷彿互相傳染感冒一樣紛紛跌入思念的長河,很快的,只要彼此提醒,媽媽此刻已在天堂與爸爸相聚,那些傷痛隨即像經過高壓氧治療一樣被撫平──因為我們很知道,這相聚對他們有多重要。他們結婚五十幾年,唯一的分離,就是父親先走的那三年。
我的母親生於民國十六年,父親生於民國十年。我幾乎沒見過哪對跟他們同時代的夫妻,在生養八個小孩疲於柴米油鹽之後,還能如此享受彼此的愛意。平常看電視,爸媽不是你枕著我的腿就是我偎著你的肩,有時孩子們也加入(尤其老么的我與小哥),就這麼擠成一團,呢呢噥噥。此情此景,到父親過世前,我已三十好幾,沒有改變。偶爾他倆拌嘴,媽媽冷戰,爸爸就去泡茶,之後端著熱騰騰的茶鑽進廚房,我們在外頭竊笑,不久就聽到爸爸唱:「你要吃啥米?欲吃我來去買,哎喲心肝啊喂……」屢試不爽的「病子歌」,屢試不爽的媽媽的嗔罵:「見笑啦!黑白唱,無看自己幾歲!被囡仔笑死!」
媽媽愛唱歌,爸爸更愛唱,且愛玩樂器。每當我我回首遙望童年,那些朦朧而甜美的畫面裡,永遠少不了口琴揚琴風琴的樂音與爸媽的歌聲。他們的青春時光在日據時代,日語歌曲少不了,而閩南語是母語,台語歌曲也少不了。我二姊至今仍能哼唱幾首爸媽教的日語童謠,我每次聽了總是好羨慕,羨慕她參與了爸媽的年輕時光。我排行老八,生下我時爸媽已中年,我的啟蒙歌曲是日語演歌「愛你入骨」,不知為何,他們忘了教我唱童謠。
記得我小學一年級在學校大唱「愛你入骨」,挨了老師一頓痛罵,戒嚴時代,台語都不准講,何況日語!小小年紀辱國喪權,不知殖民之恥還高唱敵國靡靡之音……(老師大意如此),回家以後跟媽媽講,轉述不出老師那些大道理,但挨了罵總是明白的。媽媽說,那以後在學校不要唱了。奇怪老師的嚴厲責罵對我的小小腦袋並未起任何糾正作用,回到家我依然亂唱一通,客人來,媽媽也會繼續讓我表演愛你入骨。如今回想,恐怕從那時開始,學校對我而言就有某種程度的虛幻了吧。
如果有所謂家歌的話,我想「愛你入骨」就是我家的家歌
愛你入骨,爸媽的合唱曲,更壯觀時,全家大合唱。至少四個女兒都會唱。如果有所謂家歌的話,我想就是它了。多年前,當我初聽到陳明章的「酒空成」,最後神來之筆的愛你入骨尾聲,頓時熱淚盈眶……鄉愁不過就是想家,而想家怎麼想,那些瑣碎且無道理可說的屬於家的細節,又怎是學校裡的意識型態教育所能強行介入的呢?離家遊子萬萬沒想到,在台北某個公寓的某個夜晚,會是一首日語的「愛你入骨」打開了我滔滔鄉愁之潮的閘門。
簡單四字,再白描不過的情感,愛你入骨。我不解其意懵懂地跟著爸媽唱到大,到了能夠體會愛你入骨四字的年紀,爸媽卻也走了。
父親最後交代大姊的遺言是:「照顧媽媽。」謹遵遺訓,大姊為散解媽媽憂傷,帶她到加拿大、日本、大陸各處去玩。我想能夠體會這種複雜心情的人不多──照顧媽媽,理當,因為我們愛她;但還有一層:媽媽是父親此生深愛的女人,為了父親,我們照顧父親的愛妻。這種既在父母懷抱與他們成親密一體,又被他倆深摯愛情拉開距離的旁觀感,在我的成長過程裡,有著很奇妙的體會。媽媽是媽媽,也是爸爸深愛的女人。爸爸是爸爸,也是媽媽深愛的男人。
母親與父親結婚五十幾年來,都是父親為她剪指甲
父親過世後,母親懶於打扮。過去她每日至少一定畫眉點口紅,每日畫,父親每日讚美他的「水某」。母親與父親結婚後,從未自己修剪過指甲,五十幾年來,都是父親為她剪。沒了父親,小哥與二姊開始定期為母親拿起了指甲刀。記得父親走後第一個過年,我回家,見母親不只沒畫眉,竟連新春應景的指甲油都沒搽了。我說服母親讓我幫她搽指甲油,姊姊們順勢要她去房間「換水水」,媽媽朝掛著爸爸遺照的那面牆呢喃:「穿水水做啥?伊也看無……。」
我心裡一酸,衝口而出:「給我們看啊!」姊姊們也說:「我們愛看呀!爸爸在天上一定也甲意妳打扮……。」媽媽塗上指甲油,畫了眉上了粉,換了姊姊們買的美美的洋裝。「曹太太水喔!」我們齊聲讚美,母親抿笑微微,但眼神茫然,鎖在眉間的哀傷落寞完全無解──那把鑰匙是父親的目光。
父親走後,母親再沒有唱過白牡丹。父親的花園零落雜蔓,水塘裡的魚無端就死了兩尾。母親彷彿迅速萎頓的花。最後臥床不起意識昏迷那兩個多月,有回,我為她更衣,燈光下端詳她七十幾歲的身軀,竟仍如此白皙細緻,頓時醫院裡彷彿飄來花香……白牡丹,白花蕊,白牡丹,笑文文……母親尖細帶鼻音的歌聲在耳邊響起,此時此刻,我看見她和父親攜著手,她燦笑如花如小女孩……白牡丹,等君挽,希望惜花頭一叢……。
附註:
【白牡丹歌詞】
白牡丹,笑呅呅,妖嬌含蕊等親君,無憂愁,無怨恨,
單守花園一枝春,啊~單守花園一枝春!
白牡丹,白花蕊,春風無來花無開,無亂開,無亂水(美),
不願旋枝出牆圍,啊~不願旋枝出牆圍!
白牡丹,等君挽,希望惜花頭一層,無嫌早,無嫌慢,
甘願給君插花瓶,啊~甘願乎君插花瓶!
作詞者:陳達儒
作曲者:陳秋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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