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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惜之---和親之路(大周寵妃傳之二)[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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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32:3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不知道這是不是天註定,
最不想要招惹上皇親國戚的我,
卻硬是引來了一堆皇子的關愛眼神,
還萬萬不該地愛上了那個最有可能成為皇帝的權朔王,
而他,亦許諾皇后的位子只屬于我一人所有。
只是,
我不願夾在他的嬌妻美妾中間,讓妒嫉猙獰了面容;
更不願這份美麗浪漫的愛情,變成他喘不過氣的負累。
我只願他和我的記憶裡,只有疼惜與眷戀;
只願他對我永世不忘,心底僅記掛著我一人。
于是我決定假和親之名悄悄遠走他鄉,
或許就讓我們之間在這裡畫下休止符──



前情提要

一趟北京之旅,讓平凡到不行的吳嘉儀莫名其妙回到了古代,成了吏部侍郎家的五小姐。在二十一世紀沒人追的她,來到這裡后,卻開出各式各樣的桃花,人生也從此由黑白變彩色──

溫和親切的六皇子、火爆高傲的九皇子、英俊瀟灑的十二皇子,還有帥到爆表的花美男三皇子,以及落寞孤傲,卻最讓她心動的權朔王......一場宮廷的賞花會,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皇子全教她碰上了,也讓最不想要招惹上皇親國戚的她,硬是引來了一堆皇子的關愛眼神,更糟糕的是,她還萬萬不該地愛上了那個最有可能成為皇帝的權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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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33:2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和親公主

舉頭望無盡灰雲,那季節叫做寂寞;背包塞滿了家用,路就這樣開始走。

日不見太陽的暖,夜不見月光的藍;不得不選擇寒冷的開始,留下只擁有遺憾。

命運的安排,遵守自然的邏輯,誰都無法揭謎底。

遠離家鄉,不勝唏噓,幻化成秋夜,而我卻像落葉歸根,墜在你心間。

几分憂鬱,几分孤單,都心甘情願,我的愛像落葉歸根,家唯獨在你身邊。


木制車輪壓在石道上,發出骨碌碌的聲響,一成不變的聲音像永不停止的節奏,一拍一拍,刻在心版上。每個落鑿,都是一抹痕跡,東一豎,西一橫,把曾經擁有過的愛情,劃進生命裡。

是的,寧可選擇寒冷的開始,也不願意讓留下成為遺憾。

我不願夾在他的嬌妻美妾中間,讓妒嫉掙獰了面容;不願我美麗浪漫的愛情,變成他喘不過氣的負累。

就停在這裡吧,讓歸根落葉墜在他心間,讓縷縷情絲覆上他胸膛。

從此,章幼沂與權朔王的記憶裡,只有疼惜與眷戀。我不曾對他的不專失望,他不曾因為我的吃醋為難。

從此,千年萬年,即便身死,魂亦不滅,教他永世不忘,他的愛情只系于章幼沂。

※※※※※※

「小姐,吃藥。」

這日,橘兒在房裡熬好湯藥,送到我床邊。

離開京城已二十餘日,再不久,迎親隊伍即將進入南國邊境。

趕路于我而言並沒有太辛苦,因為多數時間我都在睡覺。太醫開的藥似乎沒有幫到太多忙,我仍然全身冰冷,仍然嗜睡。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敢不喝藥、不敢不把藥方子隨身攜帶,在這個時空待得越久,我越怕死。

我想,或許早就回不去了,或許我已經讓家人遺忘,也或許,從時空交錯那刻起,我就註定要被淹沒在這個時代的洪流裡。

不再堅持,一心隨波逐流,當科學解釋不來親眼所見,我能做的便是對命運妥協。

仰頭,我將藥喝得一滴不剩,然后淺淺笑著。

不只心情被馴服,連味蕾也被馴服了。我越來越能吃苦,沒有花美男在旁邊遞桂花糖,我還是一碗一碗將藥喝下肚;沒有鏞晉充當出氣桶,我連情緒垃圾都不敢隨意製造。

「要不要吃點東西?這些日長途奔波,小姐越見清瘦了。」橘兒輕聲問。

橘兒一身牙月白衫裙,頭上梳著低髻,五官細緻精巧,明眸如月,臉頰線條圓潤,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當丫頭是虧待她了。

和親之路帶上她,除了身邊多個可以說話的人,對她,我還另有打算,只不過事情還得再琢磨。

「我們出去走走,買點東西填肚子。」我提議道。

今日腳程稍快,太陽尚未下山,整支隊伍已經進了客棧。

「又出去?」橘兒眼裡露出光彩,她也是個關不住的女孩。

每次進客棧,若天色不太晚,而我精神不壞,就會帶著橘兒四處逛逛,我扮婢女、她扮公主,前后有康將軍和士兵跟著,浩浩蕩蕩「考察民情」。

這一路行來,白日裡無事可做,我們常閒聊著八卦。

橘見最愛提及芮儀公主與吐蕃和親的大陣仗──「光那嫁妝啊,蘋兒細細數過了,至少有百來車呢!別說隨侍宮女,光是樂手、舞者、工匠、侍從,林林總總,至少有數百人......」

每次講到她就開心到不行,好似那百來車嫁妝全是她的,然后說著說著,越講越不平,怎地清沂公主遠嫁,寒傖至此?

橘兒不懂,芮儀公主和清沂公主自然不同,一個是皇帝的愛女,一個是燙手山芋,皇帝、皇后才不介意章幼沂嫁予誰,他們只在乎我能不能遠遠離開大周宮闈。

也幸好如此寒傖,隨行隊伍不過二十餘人,否則,我們哪裡享受得到這番自由自在?

「當然要常出去逛逛,一旦進入南國國境,誰知道還能不能像現在這樣四處晃?」

那個陌生的南國並沒有帶給我太多驚恐,畢竟掉進這個陌生的年代,我都適應過來了,再沒有什麼能教人心生恐懼。

「說的也是。」橘兒同意。

「那麼,起來打扮打扮吧。」我拉著她走到衣櫃旁。

「為什麼小姐每回都扮婢女,橘兒卻要扮小姐呢?」她偏著頭,嬌憨問道。

「因為往后再也不能這樣玩了呀!」我沖著她一笑。

這話,純粹敷衍,真正的原因,我還不打算讓她知曉。

至于康將軍那邊,我給的藉口是「安全考慮」,萬一有人行刺,當婢女的絕對比公主安全。康將軍想了想,同意,從此不對我們的角色扮演發表意見。

「想想也是。」橘兒巧笑倩兮,露出甜甜的酒窩,對于這種遊戲,她樂此不疲。

橘兒打開櫃子,自裡面拿出一套銀灰色侍女服,服侍我換下。

解開髮髻、梳上辮子,攬鏡自照,我幫自己替上兩朵雛菊花,儼然成了個俏生生的小侍女。弄好頭髮,我將阿朔送的玉佩掛回脖子,那是我隨身不離的飾物。

或許,他能在我身上留下的東西,也就只有這個了。

接著,我挑了一套敦黃橘海棠吐蕊錦紗裙在橘兒身上比劃,又拿了對流蘇珠翠耳墜來搭配,抬眉,發現她對著鏡子、面露欣喜,我微微一哂。

是的,我要她對這些昂貴衣物上心,每每見到她脫下它們時眼底的落寞與惋惜,總會令我暗地開心,她越是這樣,我越有機會說服她。

「橘兒,想不想聽聽故事?」

我邊看著她為自己戴上耳墜子,邊拿著金步搖輕輕搖晃,那繁複的雕刻、栩栩如生的鳳羽,是身為公主才能享用的尊貴物件。

「聽故事?好啊,橘兒最愛聽小姐說故事了。」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盯著我手中的金步搖,我刻意多晃兩下,教金光流轉,之后鄭重地收回木匣子裡。

我常拿宮裡聽來的故事,加油添醋、天花亂墜胡蓋一番,昨天我向她說了皇后的奢侈,她聽得眼睛眨巴眨巴個不停。

「小姐,昨兒個夜裡我合計著,倘若皇后屋裡都用水果來當熏香,那得花不少銀子啊!」

「可不,但那果香味兒好聞極了,每回踏入皇后的鳳儀宮裡,我整個人就感覺軟軟甜甜,說不出的舒暢。」

「就說唄,當皇后挺好的,偏小姐和小小姐腦袋裡不知裝了什麼,硬是把機會往外推。」她努起嘴,嬌俏的模樣能讓無數男子傾心。

「進宮這段日子,我看得多,眼界也寬啦,瞧,我這不就乖乖頂了公主身份遠嫁南國?」

「也是,這南國也像咱們大周一樣富庶?」

「是啊,雖然國土不如大周遼闊,但百姓生活安和樂利、舉國內外無戰事,更好的是......」

「是什麼?」

「聽說那位南國國君啊,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學識廣博、為人可親。他叫宇文謹,才十九歲就登基,現下也不過二十歲。」

「二十歲?那可比咱們的皇帝年輕得多。」

「何止年輕,聽說能力才幹都不在咱們皇帝之下,他尤其喜歡結交江湖人士,練得一身好功夫、好體魄。」

「真的嗎?」橘兒聽得明眸含怯,紅唇輕抿,儼然一副動情少女樣。

這時代的女子,總盼望嫁得好夫婿、終身有依。身為大家閨秀的隨身婢女,最后的出路通常有兩條,不是年紀大了,由主子做主替她尋一門好親事,便是姊妹相稱,共侍一夫。

「當然是真的,若非宮裡沒有年齡合適的公主,怎輸得到妳家主子得到這個便宜差事!」我替她拉拉衣服,扳過她的身子轉兩圈,笑道:「橘兒這麼美麗,比我更像公主呢!」

「小姐取笑橘兒,橘兒不來了。」她一跺腳,背對我。

「哪是取笑,我講的全是真心話,說不準兒,將來我還得靠橘兒替我拉住夫婿的心思。」我握住她的手,笑望她羞紅的臉頰說道。

「小姐再說,橘兒不依了。」

「好,不說、不說,橘兒別惱,我去喚上康將軍,踩大街去。」

想說服人的心思,要一天一點慢慢滲透,不能大刀闊斧,那是細活兒,不是披荊斬棘的粗工,所以今天到此為止。

※※※※※※

兩炷香工夫后,我們來到了大街上。

竇縣不算大,但民生富足,經商人口多于農耕,來往商家多,連帶酒肆茶館、客棧旅店也多了,這裡和南國接近,兩邊的人民早早習慣互通有無。

奇怪的是,一路行來,店家都沒開門做生意,反而是家家戶戶都在屋外擺上鮮花素果,以三炷清香祭拜天地。路上行人不多,但不論走到哪兒都是香煙繚繞,熏得我猛掉淚。

「今天是什麼大日子?百姓在祭拜什麼?」

對于祭祀這回事,除了從電視廣告裡知道初一、十五要吃素外,其他的我毫無概念。

橘兒偏頭,半天想不出來,把康將軍叫到身邊問,他也是一頭霧水。

這時,聽得身后喧鬧非常,只見几匹馬風馳電擊直奔而來,路雖寬廣,行人仍恐避之不及。

康將軍一縱一躍,三兩下將我和橘兒護到路旁,而馬背上的官差仍兀自一邊狂喊「閃開」,一邊揮動馬鞭。馬匹所到之處,有人摔倒、有小孩啼哭,一時間秩序大亂。

「做什麼呢?抓犯人也不必這麼急吧。」我搖搖頭,示意康將軍繼續前行。

走過兩條街,遠遠看見剛才那几匹官馬被拴在路旁,二、三十個百姓團團圍著一戶人家。我一向好熱鬧,便擠進人群,就見衙役們已經將門撞破,沖進了屋裡。

「大叔,發生什麼事嗎?」我找了個老伯伯問話。

「不就張秀才嘛,脖子硬,脾氣更硬,說什麼都不肯擺上清香鮮果祭拜王夫人。」他搖頭歎氣道:「這年頭,平民百姓怎麼可以同當官的爭!知縣大人怎麼說,咱們哪能不照辦,只求相安無事。」

慢慢地,我把事情大概弄了個清楚。

縣大人王繼廷素日為官已讓人多詬病,據說他判案不管有理無理,只論有銀無銀,所以人人安分守己,就怕踩上律法;他抽商人重稅,但治縣也極嚴,因此縣裡治安倒還不錯。

要知道,做生意就怕地痞無賴上門,所以儘管縣裡百姓對他多有不平,也總是吞聲忍氣。

王繼廷除了貪財之外,也好女色,前年強娶了一名女子,那名女子正是秀才張意麟未過門的妻子。張意麟氣不過,一狀告上知府衙門,然官官相護,張秀才哪占得了便宜,自然是二十棍子給打出衙門。

自此,二人梁子結下。

張意麟倒也不是好事之人,加上家中上有老母、下有稚齡幼妹,經過那次之后,他痛下決心閉門念書,一心想進京赴考、求取功名,再雪前恥。

再談談王繼廷,據說他的正妻在世之時,性格驕恣,醋勁很大,自己雖無出,卻不願意讓王繼廷納妾,前年王繼廷不顧正妻反對,硬將張意麟的未婚妻迎進門,多方寵愛,活活氣死正妻。

正妻死后,王繼廷不知是心中有愧或是因懼內多年,居然在園子裡看見妻子的鬼魂四處遊蕩,此外,進門的新婦始終無法懷孕,好不容易偏方用盡,得了喜訊,但不到三個月,竟無緣無故落胎。

府裡的下人開始盛傳大夫人鬼魂作祟,于是王繼廷花大把銀子,聘了個道行高明的道士替他驅鬼。道士明言,只要縣裡百姓齊心祭拜,助縣夫人早登極樂,縣大爺的問題自會迎刃而解,于是,才有今日舉縣祭拜的情況發生。

這種勞民之事當然引發百姓不服,但百姓能怎樣,千里迢迢進京告官去?省了,官司能不能打贏不知道,有時間做這些事,倒不如把時間拿來做生意、多掙几兩銀子,給家人吃好穿好來得實際。

反正,不過是花點時間祭祀,沒啥大不了。

偏這張意麟骨子硬,關起門來相應不理,而王繼廷早瞧他不順眼,正尋不到事兒發作,這下子犯上了,豈有放過之理!?

故事方聽完,張意麟就讓几個官差從屋裡給抓了出來,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后頭,跟著哭哭啼啼的張母和幼妹。

她們著地跪下,哭嚷著:「官爺饒命啊,實是老婦病了,兒子不懂得張羅祭拜之事,不是刻意忤逆縣太爺啊......」

「有話,跟縣太爺回去。」話才說著,衙役一腳就把病著的老婦給踹在地上。

碰上這等教人義憤填膺之事,我怎麼可能保持沉默!?

「等等,把人給放下來。」

我一出聲,眾人紛紛轉頭,看看是哪家的姑娘忒大膽。

周遭看熱鬧的人多,願意惹事的人少,聽見我的話,擔心被賴上的百姓紛紛退開。

「是誰在鬼喊?」官差怒斥。

「明明是人,怎是鬼喊呢?」我攜了橘兒往前走,這會兒,公主頭銜好用得很。

百姓和官差看見盛裝打扮的橘兒,兩隻眼睛發直,直稱天仙下凡。有這几句誇獎,橘兒膽子也壯啦,抬頭挺胸,隨著我走到場子中央。

「姑娘,這是縣太爺的家事,可由不得妳們管。」一名帶頭官差迎上來,笑容可掬,與方纔的暴跳如雷有著天壤之別。

「既是家事,怎能勞動全縣百姓?」一句話堵得對方沒話說,我淺淺一笑,扶起趴在地上的婦人,對在場百姓輕聲道:「祭祀是國之大節,政治安定須得靠禮節維持,故應慎制祀以為國典。不知今日之典是皇帝或哪位大官頒訂的?」

「這、這是縣太爺的命令,誰都不能違抗。」官差被我的氣勢嚇到,一時有些慌了。

「好大的口氣,不過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光是口頭命令,就誰都不能違抗啦?」我輕嗤,走向橘兒,盈盈一拜。「公主,您說今日之事,咱們該不該管?」

「自是該管。」橘兒悄悄地對我一笑道。這段日子,我們之間培養出不錯的默契。

公主!几聲驚呼,百姓和,衙役都讓這個頭銜給嚇到。

這次和親,皇帝皇后刻意低調,故一路行來,我們不居官驛、不擾百宮,沿路各州縣自然不知道公主和親這件事。

我走到百姓面前,朗聲說道:「國之典祭,有褅、郊、祖、宗、報五種,而受祭拜者分前哲令德之人、法施于民者、有功烈于民者,另有社稷山川之神、日月星三辰、五行、九州名山川澤。請問,縣太爺夫人屬于哪一類?」

人群中几個讀過書的仕子,認同地點了點頭。

「既然縣太爺夫人不在祭祀之類,為何縣大人有權利勞師動眾,令全縣百姓做這種匪夷所思的祭拜活動?」

淺笑,眼光逐地掃過眾人,我撞上一雙深褐色眼睛。

那雙眼的主人是個英氣勃勃的男子,他身穿藏青色的緊袖箭衣,腰間配掛著一把綴了珠寶的華麗長劍,腳瞪著厚底黑色軟緞長靴。鼻如懸膽、眉似飛劍,額頭寬闊,面目棱角分明,是個好看的男子,他年紀約莫二十几歲,正帶著有趣的眼光望我。

我假意沒發現他的笑容,把眼光轉到他身旁一個丑陋無比的男子身上。他的左眉比右眉高,鼻子紅通通的,一副飲酒過量的模樣,嘴唇厚得往外翻,腋下拉著一把拐杖,但眼神卻溫潤柔和。

下意識地,我對他微微一哂,點頭。隨即,我瞧見他對那位青衣男子挑了挑眼,但這不關我的事,便沒去在意。

就在我們與衙役對峙時,早有人快馬回去稟報縣太爺,沒多久,王繼廷飛奔而來。

這種官兒見官兒的事我不愛理,拋眼光給康將軍,要他去處理。他是三品帶刀侍衛,隨便壓也把七品的王繼廷給壓扁了。

「姑娘,謝謝妳的大恩大德。」

張意麟扶了老婦人和小姑娘過來向我道謝。

「謝錯人了,救你們的是公主。」我指指橘兒。

他們立刻走了過去,向橘兒深深一揖,橘兒也大方受下。

「姑娘見識精闢,巾幗不讓鬚眉。」張意麟讓妹妹送母親回屋后,走過來同我說話。

「誰規定巾幗非得讓鬚眉?」我反口問。

「姑娘說得好,是在下偏頗了。」張意麟拱手相敬。

「這也沒什麼,限制女子的能力,到最后,吃虧的終究是男人。」

在二十一世紀,女人經濟獨立、思想獨立,弄到最后,一個人兩份工,既主內又外主,把男人該挑的擔子挑走了一大半,身為男人,豈不輕鬆愜意得多!?

「沒得逛了,今日百姓歇業,回客棧吧。」我拉拉橘兒,盤算著回去后把這件事寫下來寄給花美男。

橘兒點頭,領了侍衛同回客棧。

走沒几步,那名丑陋無比卻有雙溫和眼神的男子拉著拐杖來到我身旁,他身后還跟著張意麟和青衣男子。「姑娘,請留步。」

橘兒望我一眼,停下腳步。

「公子有事?」橘兒問。

「在下有事想請教這位姑娘。」他的眼光轉向我。

「請說。」

「為什麼姑娘說,限制女子能力,吃虧的還是男人?」

「公子真想知道?」

這不是在京裡,我確定自己的運氣不至于那麼糟,隨便說几句狂妄話語就引得眾皇子的注意,然后東搞西搞,把自己的命運給搞掉,因此面對他們,我的態度輕鬆得多。

「自然。」

深吸氣,我開始高談闊論,把這段時日憋了滿肚子的話給說了說──

「倘若也給女子受相同的教育,讓她們學習算術、文字、詩詞文學,甚至治國經綸,讓她們同男子一般遊歷四方、增長見識......請教公子,她們豈會只懂得柴米油鹽醬醋茶,豈會心胸狹窄、思慮狹隘?

就小處言,女子學會算術記帳,那麼商家不必請帳房、不必擔心下人卷款潛逃,只要把帳目交給妻子即可。且教不嚴不再只是父之過,因為母親胸有丘壑、見識不同,在教育孩子上面,身為父親的,豈非又更為省事些?」

「說得好,培育女子的確可以替男人造福。」

「從大處著眼,若女子有機會進廟堂,主事者就能從不同角度聽得不同意見的聲音,自然能為更多百姓造福。」

「進廟堂?姑娘,妳有沒有說錯?」俊朗帥氣的青衣男子插話。

「哪裡說錯?所謂能力越強者責任越重,當女子的能力強過男子,為什麼不能承擔更多的責任?」

「男子生來體格健碩......」

青衣男子才開口,我就把他的話截下來:「治理國家,用的是這裡。」我指指腦袋瓜。

「可這言論畢竟......」

「妖言惑眾?無所謂,我本就不認為你們能理解。只是可惜,男子以為剝削了女子,便可以掌握更多的控制權,殊不知,不讓女子出頭,自己就得承擔更多的責任。因此自古以來,女人的壽命一向比男子長。」

目光轉去,青衣男子的不苟同與張意麟的深思成了明顯對比,想來張意麟這人腦袋還算通達。

歎口氣,我聳聳肩。不說了,這種事沒什麼好辯論,價值觀不同而已。

如同我沒本事要求阿朔一夫一妻,沒本事說服他,自在人生比帝王大業讓人更暢意。況且我真堅持了一夫一妻制,只會讓我擔上和縣令家的王夫人同樣的惡名。

在不公平的世界尋找公平,根本是自討苦吃。

我不再理會那兩位公子,走到橘兒身邊,輕輕一褔,作足了戲,就扶起「公主」回客棧。

※※※※※※

回客棧、用過晚飯后,我拿出紙筆給阿朔寫信,寫的多是我在和親路上看到的官僚之事和民情。

今天這件事,無論如何都得記下來。

也許對阿朔而言,這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問題,又或者他會認為水清則無魚,但我深信,動搖國本的大蠹,就是從小蟲慢慢養起來的。

我的毛筆字還是丑到不行,用握鉛筆的方法握毛筆,這種事只有我做得出來,但是......阿朔不就是喜歡我的「與眾不同」嗎?

想想,我忍不住又笑了。

那次,阿朔皺著兩道濃眉,看我趴在桌上「努力」寫字,好几次,他看不過去,想抽走我的宣紙,辨認我在上面畫什麼符。

那個時候,他還不能走路......不,應該說,他還在演殘障,所以動作不能太俐落,只能眼睜睜看我把東西搬到窗邊,跪在地上,繼續寫字。

好不容易寫好,我把紙張拿到他面前。「這是什麼?」

「菜單啊!你的李姑娘病啦!你呢,親自做一道愛心菜肴給她送去,我保證菜到病除。至于太醫?晾一邊去。」

他拿著單子,似笑非笑念道:「取關心兩隻拍碎,加入溫柔一匙、體貼兩匙、疼惜半碗,醃三小時,入味后,放入相思中炸成紅豆色,取出,灑上憐愛,佐以甜言蜜語,即可上桌。」

他念完,看向我。

我也望著他,給出同樣表情。要弄出一臉「似笑非笑」,不是太困難,我也學得會。

「妳在吃醋?」

「有沒有說錯?我幹嘛吃醋?搞清楚耶,只要我一聲令下,青年才俊就會排成一隊任我挑。

你說,吃飽撐了的人幹嘛去同人搶食?放心啦,我的胃口一向不大。」

我的話惹惱了他,好几日不同我說話。

這是我們擺不平的地方,他說服不了我,我也說服不了他,兩個各有主見的人,怎能夠放在天秤兩端秤?

心中似有把刀在慢慢磨著。若是鋒利鋼刀也就罷了,一刀下去,痛得暢快淋漓;偏偏刀是鈍的,每劃過一下,都像一個世紀那樣長,悠悠、悶痛......讓人渾身上下跟著顫慄。

停下筆,我看向窗外,瑟瑟寒風拍打著窗櫺,枯葉落盡、大樹淒零,雪花不知何時飄落了下來,如琉璃般晶瑩剔透。

冬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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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魚目混珠

送親隊伍甫進南園,馬上被迎入皇家莊圈。這座園子,雖稱不上金碧輝煌,卻也是處處亭臺樓閣、小橋流水,雅致極了。

太監宣過聖旨,確定迎親日期后,禮官送來單子,上面載明瞭迎親諸事。嚴格說來,並不繁複,至少比起大周、比起阿朔迎正妃和側妃而言,要簡單得多。

意外的是,我本以為南國是小國,所以禮制自然也簡約,卻沒想到所有的簡單只是因為──宇文謹娶的不是皇后而是嬪妃。

想起來了,皇后說的是:「南國前年與我大周結盟,新王剛登基,皇上有意思送一個公主過去和親,瞧我大周國勢,公主嫁過去絕對不會吃苦的。」

她可沒說,新王未娶皇后,身邊沒有三五個王妃,八九個嬪妃、貴人。

我只是一廂情願地想著,大周國勢強,送出門的公主怎麼能不當皇后娘娘?卻忘記我這位公主是假的,是燙手山芋。

蠢吧,不當阿朔的老二,卻跑到這裡來當陌生人的老二。我怎麼就沒去算算命,說不定命理師早有先見灼知,會鐵口直斷道:「小姐,妳這輩子是小妾的命,老天註定的。」

對于此事,我沒發表意見,心裡卻把背地陰我的皇后罵了個透。

在園裡住下后,照應諸事的仍是一路陪我到南國的宮女。

我不出門,只偶爾在園裡四處逛逛,雖心悶卻不尋事,我平平靜靜、安安分分,開始有了公主的樣兒。

几日后,康將軍在下午叩門探訪。

「稟公主,明日送公主進宮之后,臣就要回朝覆命了。」

那麼快啊,過了明日,章幼沂這三個字就失去存在價值,從此成為沂妃、德妃、淑妃之類的女子,從此深牆高苑,日復一日......怎地甘心?

「幼沂有件事想請托將軍。」

「公主請吩咐。」

我向橘兒點頭,她便自箱籠間找出一個信封。

前夜,我將這段日子裡寫的書信收拾整齊,全擺進信封裡,再在封口處滴上蠟油,然后將阿朔送給我的玉佩給蓋上去。這樣,即使不署名,他也知道是誰的大作。

我知道自己在賣弄小聰明。一向是這樣的,我用小聰明吸引他的心,用小聰明指望著......過了今日明日,他不將我忘記。

「煩將軍把這封書信帶給太子爺。」

康將軍毫不猶豫地收下了。

他是願意幫這個忙的吧,倘若連爹爹都知道我和阿朔的事,那麼他應該多少也耳聞了。

明日進宮已是既定事實,無論如何,阿朔都無力阻止了,那麼只是幫忙傳傳信,誰都不會忍心拒絕吧?

想起阿朔,心又疼了,隱隱地抽著痛著,不嚴重,卻也讓人無法忽略。

想著他的聰穎俊傑、他的疼惜體貼,想著他的胸中丘壑、他的機謀算計,歷經重重生死離別,前塵往事呵......恍然如夢一場。

假如從未愛上、從未用心用情,假如一生無心無肺,是不是就能無怨無艾、無痛無悲?是不是就能坦然處之?

但,坦不坦然都不重要了,往后,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他的苦我照管不到,我的痛傳不到他心上;他的人生、他的帝王路還長遠得很,而我......我呢?就這樣,在繁華裡淹沒?

康將軍走后,我坐到鏡前,在黃銅鏡裡端詳起自己。

又瘦了些,面容有些蠟黃,不知道是不是那毒物惹的禍。本來就不怎麼秀色了,再變成這副模樣,還真是愧對南國君王。

「要不要休息一會兒?這几日,小姐睡得不踏實。」橘兒倒了茶水,走到身邊。

橘兒也聽見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她豈知,翻覆的不是我的身子,而是我的猶豫不決。

再望她一眼,猝下決定,我將門閂緊,把橘兒帶到內堂,拉她上床,放下床幔。

只見她的臉紅撲撲,冒出微微細汗。是我怕冷,屋子裡得燃上兩三個炭盆子,讓她熱著了。

「橘兒,我有一事相求。」我握住她的手,施了力氣,教她知道我有多鄭重。

「小姐,有事您直說,橘兒一定替小姐辦到。」

話到舌間,繞過兩回,我心底明白,沒有時間猶豫了。眉頭一皺,心兒一緊,我把話一口氣吐出來──

「明天,妳頂替我嫁給宇文謹,好不?」

她被我的話駭著,杏眼圓瞠,摀住嘴巴硬聲問道:「小、小姐......」

「別急,先聽我說。橘兒,妳比我更美上十分,讓男人挑,十個有九個半會挑妳。記不記得,每回上街,那些公子王孫是不是瞧妳瞧得雙眼都發直了?」

「可、可......橘兒不行的。」她急了,拚命搖頭。

「行的、行的,橘兒不只外表美麗,心地也善良,娶了妳,才是宇文謹最大的褔氣。」我握住她的手說。

「橘兒只是小婢女呀!」她惶恐地甩開我的手。

「那是在大周,到了南國,誰知道妳是公主還是婢女?我說妳是公主,妳便是公主。」

「不成的......西貝貨早晚會被拆穿。」

「要提西貝貨,我不也是西貝貨?妳說說,我和皇帝哪有什麼血緣關系!?還不是一道聖旨下,我就成了凊沂公主。倘使那道聖旨上面的章幼沂改成橘兒,妳就是公主了。」

她低頭不語,只是一雙手不停地扭啊絞的,把手上的帕子絞得不成樣。

我歎口氣,勾起她的下巴,認真說服她:「瞧妳,香腮凝荔,眉目如畫,美得不可言說,倘若我是宇文謹,得此佳人,是三生有幸。」

「小姐......冒名頂替,是殺頭的大罪啊!」

「誰知妳冒名頂替?明日,宮裡會派人來為妳梳妝打扮,到時候鳳冠霞帔一穿,哪知道誰是誰?」

「騙不過的,小姐聰明伶俐,橘兒啥都不懂,一進宮,肯定會被看出來。」

「就是不懂才好,不懂才會小心翼翼、才會溫順恭謹,知道嗎?在后宮生活,需要安靜乖巧、需要謹慎細心、需要溫柔善解......就是不需要聰明伶俐。」

若聰明伶俐有用的話,我豈會淪落到今日?忍不住地,一抹苦笑自嘴角洩露。

「可,我怕啊。」

「怕什麼?我不是吩咐過了,讓所有宮女都隨康將軍回去。」這般,知情的人全回大周,再不會有人來掀秘密。

「如果君王問呢?堂堂公主,怎連個隨身服侍的人都沒有?」

我對她淺淺一笑,「如果宇文謹夠聰明,他知妳遣走宮人侍女,不但不會間,反而會更加寵愛妳。」

「橘兒不懂。」

「想想,妳是大周公主,公主下嫁南國,多少有些紆尊降貴意味,今日妳出嫁,連陪嫁宮女都攆回國去,這不是表明了願意徹底捨棄公主身份,嫁雞隨雞、一心一意當宇文謹的好夫人?」

「這樣......說得過嗎?」

深深望住橘兒,我擔心的才不是說不說得過,而是擔心后宮生活不容易,她若無堅定意志,將她單獨留下,不是福,是禍。

可她不留,我就別無選擇了。

凝睇著她,我放軟聲調:「橘兒,妳有權利選擇自己的未來,假使妳不肯,我自是無話可說。明日,妳就隨宮女們回大周吧!」

我刻意這樣說,斬斷她與我共侍一夫的念頭,她只能選擇險進或穩退,沒有模糊空間。我只盼這些日子的說服,讓她對宇文謹留心。

她低眉,無言。

我歎氣,拍拍她的手背。「若妳想改變命運,就賭上這一回;如果妳寧可一輩子當『橘兒』,我也不能勉強妳。人人皆知富貴險中求,可冒險畢竟教人畏懼,妳想想吧。」

她還是不語。

下床,我自箱籠裡找出一個紅綾包果,層層打開后,裡頭是個嵌銀絲的楠木盒子,打開盒蓋,我從裡面拿出一個鑲著翡翠的金項圈,交到她手上。

「日后,妳若成了王妃,這東西妳自然是看不上眼,但眼前我也只能給妳這個留作紀念,其他都是皇后賞下的,我必須帶進宮。」以退為進,我希望這些閃亮亮的東西能助她下決定。

她咬了咬唇,似是有話要說,但磨蹭了半晌,仍說不出口。

「莫非妳介意這次入宮,只是當個嬪妃不能為后?」

「小姐,妳在說什麼呀?橘兒只是供人差遣的小婢,能嫁給一國之君已是前世修來的福氣,怎還能......貪求太多!」她急了,話沖出口,雙頰羞紅。

聞言,我定下心。成了!

很好,她心裡是願意的;很好,她懂得不計較、懂得滿足,后宮漫長歲月,就能圖得平安穩當。

「既然願意,就牢記我的話。入宮后,妳要凡事恭順謙和、認分,把公主身份拋在一邊,我想,應該不至于有人來為難妳。」

「橘兒知道。」

「妳不必擔心會不會穿幫。康將軍說過,明日妳進宮后,他就要領兵回朝覆命,到時熟識的人都離開,再沒有人能指證妳。只要能順利嫁給宇文謹,之后,就算有人知道妳不是真的凊沂公主又如何?難道真要為這種小事挑起兩國爭端?我猜,屆時就算妳站到大周皇帝面前,他也要一口咬定,妳就是他封的凊沂公主。」

事關兩國外交,誰能不謹慎?只要能安然度過明晚的洞房花燭夜,我們就贏了。何況,我是男人的話,也會為了能娶到這樣的嬌妻美妾而得意。

「真的嗎?」

「真的,我保證。只是往后宮裡沒人照應,妳要處處小心。」

「嗯。那小姐妳......」

「不必擔心,我有皇帝賞賜的一百兩黃金,那些夠我吃穿不盡了。」

「小姐要回家嗎?」

「不回。」那些人、那些事,從此與我一刀兩斷。

我望著她,細細叮囑了些瑣事,件件樣樣都要她記牢,直到天光初亮方罷。

翌日,我們互換衣著,等待宮裡的人來。

梳妝、上頭、穿衣,美麗的橘兒像個芭比娃娃,任人折騰。她臉上始終帶著淺淺的微笑,不知是在為未來的人生感到欣喜,還是想用笑容來教我安心。

一襲大紅嫁裳穿到她身上,錦繡燦爛,豔麗鮮明,襯著橘兒姣美的面容,更是美麗得不可方物。一抹紅霞掠上雙頰,她露出含羞帶怯模樣。

每個人都在選擇自己的人生,我是,橘兒也是。之后,我們都只能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

喜娘為她戴上珠冠之后,退了下去。

關起門,我回身到案前倒了兩盞茶,一盞遞給橘兒,一盞自己拿著,說道:「橘兒,我以茶代酒與妳辭行,從今爾后,妳就是章幼沂,再也不是橘兒了,懂嗎?」

她點頭,答應。

我從漆盤裡取出大紅蓋頭,為她覆上紅巾,終于大事底定。

送走橘兒之后,我便躲在衣櫃裡,直到夜深,才悄悄地從屋裡走出來。園裡沒什麼人,我很容易地就從后門偷偷溜走。

走到大街上,濃厚的烏雲埋了月亮,點點雪花拍打著我的臉頰,寒風撲面而來,風聲在我耳邊沙沙作響。

很冷,但一股無可言喻的清新感滲進心肺,我大大地做了個深呼吸,覺得很開心,彷佛這些日子以來落在身上的枷鎖全都不見了。

從今天起,我又是自由自在之身,章幼沂的苦惱、痛楚全與我無關,至于那時不時竄入腦袋裡的思念......

不怕,我很能幹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這點本事我有。

※※※※※※

兩個月后,我在南國京城的城郊處,買下一個不大的莊園,還雇了門房、婢女和廚娘。

大周是不回去了,要斷當然得斷得徹徹底底。但我之所以會決定留在這裡,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離這裡不遠的城裡有一間藥鋪,貨色齊全,可以買到我需要的藥材。

這裡雖是南國,但生活習慣、吃食與大周並無太大差異。因此新生活很簡單,鎮日就是吃吃睡睡、賞花看鳥,要不就是領了婢女到街頭閒逛,皇帝賞賜的一百兩黃金,供了我舒適日子。

沒有電視電腦的日子,光陰過得極其緩慢,閱讀成了最好的休閒娛樂,這段日子我買了不少書,天天讀著,說話、氣質因而越來越有古人味兒。

所以說,環境影響一個人何其巨大,我怎能埋怨阿朔把愛情、婚姻看得太輕?娶妻迎妾,是這個時代的男人都做的事情啊!

這日,精神不錯,我攜了婢女小敏進城,一方面是悶得慌了,一方面也是藥煎完了,得再重新抓過。

「小姐,您幹啥天天吃藥?是生啥病啊?」

小敏臉圓圓的,身子豐腴,白白的臉上有几顆麻子,才十四歲,手腳伶俐、很懂得察言觀色,什麼事一教就上手,不必我花太多心思。

她家裡有爹娘和几個弟弟妹妹,雖然貧窮,全家人窩在一塊兒倒也有趣。本沒想過出來幫傭,留在家裡織織繡繡也能掙几個錢,實在是聽說我一個姑娘獨居在外,需要個照應,她娘心慈,就讓她來了。

她常說:「沒想到姑娘性情這般好,不但給我月錢,還讓我把弟妹帶進莊裡玩耍,他們怕是這輩子都住不起這樣的大屋子呢!」

只不過是小到不能再小的恩惠,她卻講得天大地大,說穿了,不過是我怕寂寞,多些孩子的笑聲,圖個日子快活。

「沒什麼大病,就是身子虛,大夫說要日日喝著,調養調養。」我搪塞了几句。

小敏問倒我了,這藥得喝到几時,我也弄不清楚。

上回興起,我把藥倒在花盆裡,不過斷了半日藥,夜裡,腹間又開始隱隱作痛、全身冒冷汗。手腳無力的感覺讓人心慌慌,我連忙喚起小敏,重新煎一服藥。

和親路上,康將軍對我的用藥特意留心,時時盯著橘兒給我熬藥,我猜......這藥怕是不能斷了。現在想想,我的第六感真靈驗,什麼病去如抽絲,恐怕是應了我那句「春蠶到死絲方盡」。

到死......絲方盡?情絲也是嗎?會不會隔一段時間,思念少了、回憶少了,情絲也跟著淡薄?

總不至于非要人死,絲才吐盡吧!這樣的情太苦,我不愛。

「給小姐看病的大夫厲害嗎?要不要咱們再尋一個能幹大夫,說不定他不必天天讓小姐吃苦藥,也能把小姐的身體調養好。」

「小敏煎藥煎得累了?」我取笑她。

「不累,才不累呢!」她連忙否認。「上回,小悅想替我的工,我還不肯。」

小悅是小敏的妹妹,小她一歲,個頭卻比姊姊大。她很少說話,做事卻仔細貼心,那次我教她認几個字,才看兩遍,她就記全了。

聽小敏說,小悅回家后,時常拿著樹枝在沙地上練字,非把字全寫齊了才肯吃飯。爹娘常笑話她,說他們家就要出個女秀才了。

聽見這話,我心裡不舍,便買了几本書冊和文房四寶讓小敏給她送去,她高興極了,從此一得空就往我那裡跑,擦桌子、抹地板,她用自己的方式向我表達感謝之情。

如果說,我在這個時代有什麼不肯捨棄的,大約就是這些人的情感吧!鏞曆的、鏞晉的、鏞貫的......大大小小皇子都無條件對我好,現在,連小敏、小悅也是這般一心一意待我,被人這樣對待,誰都會割捨不下。

一踏進藥鋪,我們就讓一雙眼睛盯上,偏過頭,我瞄對方一眼。

那是個外表端雅,看似溫潤淡泊的男子,他穿著淺紫色袍服,嘴角含著溫柔笑意,靜靜地注視著我,即使同我對視,也不改態度。

我刻意轉開頭,但他並沒有別開眼。

挺直背,目不斜視,我平靜地把藥方交給老闆,儘量不引人注目。我吃過虧,已經慢慢學會沉潛。

「小姐,妳認識那位元公子嗎?」小敏也發現他的注視,偷偷扯著我的袖子問。

「不認識。」

「他那樣看人,好像你們很熟。」

「放進鍋裡滾個兩刻鐘,什麼東西煮不熟?」我笑笑,不以為意。

「小姐,我是認真的。」

我笑笑,拍拍她的手背,「別理會他,咱們又不能控制別人的眼光。」

「可,那公子長得真好呢!」小敏用帕子掩唇笑道。

長得再好的男人我都見過,真要論較,他還排不上名次。

「小敏心動了?沒問題,待會兒我先回去,妳留在這裡,把斯文公子看個過癮。」

「哪有當小姐的這樣子說話!」她一跺腳,努著嘴輕嗔道。

我也沒辦法啊,來了這麼久,就是學不來當大家閨秀。

老闆把藥交給小敏,在小敏付藥錢同時,老闆遲疑了一下,忍不住說:「姑娘,上回老兒同您說過了,這藥......不能多服啊。」

是啊,上回他是略微提過,可不服藥會怎樣,我不是沒試過。

「我想,沒大礙的吧。」我刻意說得輕鬆。

他看小敏一眼,又望瞭望我,低聲問:「請教姑娘,妳是不是常常覺得身子乏力、見風就發冷?」

「是。」

「這藥......能不服還是不服的好。」

他說得客氣,但也讓我明白,我的嗜睡和怕冷和這副藥有絕對關系。

「多謝老闆,我理會得。」說著,我讓小敏提了藥,一起往外走。

沒想到的是,那個一進藥鋪就盯著我直瞧的紫衣男子,此時竟擋在門前,不讓我出去。

他拱手問:「姑娘,可還記得在下?」

紫衣男子看著我的目光溫潤如玉,那面容、眼瞳和神態讓我聯想起花美男,他也常用這種方式看我,不帶侵略性的、讓人舒服的眼光。

我在腦袋裡搜巡過一遍,搖頭。

「能力越強者,責任越重。」他說。

這句子喚醒我某部分記憶,然后,他的眼神幫了我一把──「是你!」

是他?那個丑陋無比,左眉比右眉高,鼻子紅通通,嘴唇厚得往外翻,腋下還拄著拐杖的男子!

難怪覺得他的眼神熟悉,我記得自己還對他微笑過。

「姑娘記起來了?」他松了口氣。

「那個時候......」我指指他的臉,恍然大悟。易容術呀,我終于見識了一回。

「那是我和兄長之間的小賭約。」

「賭約?」我聽不懂。

「我們打賭,只要有姑娘願意對丑陋的我微笑,而對風儀俊雅的哥哥視而不見,他就放手,讓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姑娘相助一臂,在下受恩了。」他拱手一拜。

只不過一個微笑,我又給了恩惠?

唉,是這年代的人們把「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發揮得太徹底,不是我突然性格大變,變成樂善好施的大好人。

「沒什麼。」略點頭,我拉起小敏往外走。

「姑娘,在下略通醫術,不知道可否讓在下為姑娘號脈?」

他的話讓我的腳步一頓。

小敏則輕扯我的袖子,在耳邊說悄悄話:「小姐,老闆都說了,這藥不能常吃,妳就讓公子看看,說不定公子比妳那位大夫更高明呢!」

這丫頭,真是對人家公子上心了?可她沒說錯,我也想弄明白這藥是怎麼回事。

「那......就麻煩公子了。」

※※※※※※

本想找個飯店客棧的,但小城鎮飯館本就不多,加上來了几路商家,到處都顯得吵鬧。于是小敏几聲鼓吹,讓那位公子跟著我們回到莊園裡。

我的房子不大,一間正廳、一間偏廳,后頭有四間房,隔著小小的園子,近后門處,有廚房和一間收拾整齊的木屋,供門房和他的妻子居住,他的妻子負責料理我們的三餐。

沒有公主身份,看個病也沒了那麼多麻煩,又要放簾子又要纏線的。來到屋裡,兩人對坐,他修長的手指搭在我的脈搏上,望聞問切,每道功夫都做得很認真,末了,他還打開我剛抓回來的藥帖,一一細細察看。

「姑娘不是病,是中毒。」他抬眉,看著我說道。

一語中的。很好,這證明他不只是略通醫術。

「是。」

「這毒名曰七日散。」

「七日散?」

這倒是我第一次聽見。這毒叫做七日散?還好,不是斷魂丹、離魄丸之類嚇死人不償命的毒,應該......不至于太嚴重吧。

「這毒很稀少,主產于大周的關州地帶。」

聞言,我心裡一驚。關州......那不是端裕王的封地?所以阿朔認定幕后主使者是端裕王,而禹和王不過是傀儡?

「它會要人命嗎?」

「中了七日散之毒者,腸翻胃爛,先傷胃,再傷心肝,若沒有及時醫治,七日內必亡。」

我又多上了一課,原來不是擁有恐怖名字的毒藥才會毒死人,簡簡單單的七日散,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七天,多一天都不成。

如果當時,我知道自己將吞下的是這種駭人毒藥,我替不替阿朔?

我想......還是替的。比起阿朔,我更有死的本錢,死對我來說不是魂歸離恨天,而是回到溫暖的家裡面。那個家雖然有個重男輕女的慈禧老奶奶,有對毒嘴雙胞胎,但總是我的家人。

何況,這個時代沒有阿朔,我的存在似乎少了定義。

「那麼,我吃的藥呢?」

「這個不是藥,也是毒。以毒抑毒,懂得開出這帖藥的大夫,算是相當高明的了。但他沒想到,這藥服用過久,寒毒會侵入妳的經脈。」

所以,是寒毒讓我冷得不得了?

又想歎氣了,明知道我的身子糟成這個樣兒,就算留在大周,想搞出兄弟鬩牆都有技術上的困難,皇后仍是千方百計要我和親出嫁,打的是什麼如意算盤?

是不是我死在南國,便與禹和王、端裕王無關,那麼阿朔就不會冒險弒兄,他的太子地位才得以保全?

也是,在皇后的棋局中,誰都可以被犧牲,只要能保全「帥」,棄車棄仕都無所謂,何況我這顆小小卒子。

很悲傷,我卻不能撻伐她。我說過,環境影響人至深,她是被這樣教養長大的,又在后宮存活多年,這樣做有什麼錯?若阿朔成了個千秋萬載的英明皇帝,千百年后,歷史上還要為她記上一筆功績呢!

「還有得醫嗎?」我忍不住輕歎。

「當然有,在下『略通醫術』。」他強調了那四個字,然后溫溫地笑了起來。

這個人的情緒似乎不會大起大伏,像一杯溫開水,談不上好喝,但就是給人溫潤舒服的感覺。

「略通醫術是謙詞吧?能把話說得那麼篤定的人,可不多。」宮裡的太醫也只能遮遮掩掩,用些虛言假語隱瞞病人。

「這藥別吃了,我回去給妳帶一副藥丸過來。」

「解藥?」

「不是解藥,也不是毒藥,它可以抑制妳體內的毒,卻不會讓妳繼續嗜睡。至于寒毒入侵讓妳異常怕冷的症狀,得等我替妳徹底解毒之后,再來慢慢調養了。」

「為什麼不直接替我把毒解去?」

「解藥的配製有些困難,我必須找到几味不常見到的藥材,說不定還得回家去請兄長幫忙......」說到這裡,他好看的眉頭皺起,溫柔笑意斂起。

看他的模樣,似乎是不太樂意回去請兄長幫忙,其中原委,我不清楚也沒有立場問。

但不管怎樣,總是多謝了。

「記得,每日服上一丸,切不可中斷。」

「中斷會怎樣?」

「會毒發身亡。」

「我發作過了,沒事。」我將上次沒服藥的經驗同他說了。

「那是因為妳很快又服下抑毒湯藥,至于我給的藥丸,若是妳敢連續三日不吞服,我保證這次不會像上回那般輕鬆。」

「說說,會多『不輕鬆』?」

「妳會先覺得全身發冷,然后慢慢地感覺四肢百骸像被冰塊凍著。妳摸過冰塊嗎?」

「摸過,涼涼的,很舒服。」

「假使把手掌貼在冰塊上一個時辰呢?」

「冰、冷、刺痛,但會漸漸失去知覺。」因為掌心的神經遭到破壞。

「說得好,就是刺痛,那冷會刺痛妳每一分知覺,隨便輕微的震動都會讓妳痛到生不如死,當痛從手腳傳到身軀、傳到腦子之后,妳就會看不見,再然后......」

「再然后怎樣?」我追問。

「然后,只有大羅神仙才救得了妳。」他淺淺一笑。

「別嚇我,我是病人呢!」噗哧一笑,我無辜地指指自己。

「總之,不能斷藥。」他再三叮嚀。

「遵命,大夫。」我做了個舉手禮,在觸見他疑惑的眼光之后,忙吐了吐舌頭,轉移話題。

那日之后,他經常過來串門子,聊東聊西,說著我沒聽過的遊歷。誰想得到,他年紀輕輕,已經遊遍三川五嶽,若是寫本出名遊記,肯定能和馬可波羅相媲美。

他同我和小敏成了好朋友,有時我們讓廚娘加菜,有時他會帶好吃的過來,一來就耗上大半天。偶爾,我陪他到街上義診,雖幫不了太多忙,但外科包紮,我可是很在行。

半個月后,他的兄長、那個英氣勃勃的男子出現。

我相信,即便再不樂意,他還是向哥哥開口求助了。那些藥,一定比我想像的更難得到。

他說他叫方煜,哥哥是方謹,兩人不是同母所出,但手足情深。

方謹在朝為官,而方煜對官場不感興趣,一心想遊歷四海、為人治病,哥哥不同意,想說服他為家國盡力,上次的賭約,就是為這個。

方謹出現的次數不像方煜那麼頻繁,但都稱得上是朋友。

他熱情、大方,是個很有意思的傢伙,老喜歡和我爭辯女人問政。他的口才比我好、氣勢比我高,惱得好几次我想摔杯子送客,可想到那些杯子帶回現代都是骨董,哪捨得摔!

有次,我洗手作羹湯,幫他們弄了個古代版的漢堡。光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他們對這道菜肴不感興趣,可為了「增進友誼」,還是乖乖吞了下去。

后來,我又弄出生菜沙拉,方煜滿臉憂鬱地吃了,而方謹的表情裡,有著壯士斷腕的悲愴。

我不知道自己的手藝哪裡出問題,在遙遠的大周后宮,皇子們可是愛得很。

唉,又想起他們了,他們總是在不經意間,偷偷蹦出來擾亂心情。

他們還好嗎?鏞嶽那個驕傲小子是不是一樣把眼珠子別在額頭上?能言善道的鏞雒是不是又到處與人說故事?可愛到不行的小鏞暨有沒有長高?我的折翼天使鏞曆有沒有被欺負?

至于「他」......是的,很想很想,想到不能言、不敢說,害怕話一說就碎了......碎了我苦苦維持的淡漠。

時不時,我遙望遠方星月,默祝那人一切安好;時不時,我對著玉佩,淚流滿面。

說斷就斷,那需要多麼大的豪情才辦得到?

而我,終究只是一名女子......

就這樣,歲月匆匆,冬去春來,在方家兄弟的相伴中,我離開大周已經半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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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35: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常瑄

日子就這麼過去,聽說此時北方已是雪花飄飄,冰雪封江,而在四季如春的南國,冬日雖至,太陽仍經常造訪。但儘管如此,我還是冷得要縮在被窩裡才覺得舒服。

再過不久,枝頭就要抽出綠芽,春風拂過,繁花盛開,百鳥爭鳴。

我嚮往南國的春夏,嚮往方煜嘴裡的江邊美女,用呢儂軟語歌著少年慕情。

垂釣綠灣春,春深杏花亂,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

真好,有個情人可以等、可以想、可以思念,不管魚兒懂不懂、荷花解不解情,總是啊,有那麼一個人,長駐心底。

我的心裡也有個人,可惜不能等、不能想,那是牽一發便要痛上全身的思念,像落在身上的毒,一點一滴,侵蝕著我的生命。

我以為會慢慢好的,就算好不了,也會因為習慣而逐漸遺忘,誰知事與願違是人世常律,我無力改變。

視線從窗外那棵綠葉落盡的老樹轉回,我看向濃眉飛揚的方謹。

「女人怎能把持國政?瞧,咱們南國就是皇太后把持政事,以至于國君無用武之地。」

方謹又扯起老問題,每次他不知道從哪裡受了氣,就要跑到我面前大力抨擊女性。

「你怎知讓國君來處理朝政,國家會比現下更好?」我反問。

南國的狀況很不錯,至少到目前為止,路邊不見乞丐,居住多月,也沒聽聞窮人賣子的悲慘事件。民生安康、治安良好、不聞戰事,前陣子更聽小敏說,朝廷下令免除五成糧稅,百姓直呼國君英明。

一個垂簾聽政的皇太后能把國事處理成這樣,還不能幹?

雖然我也懷疑,兒子都二十歲了,母親為什麼還不能安心放手?難不成那位少年皇帝是個阿斗?

唉,我居然誆了橘兒去嫁給阿斗,想至此,心底有些許不安。

「皇太后只求安穩,不問改革,多年治理換得滿朝老人,每個大官嘴裡只說得出之乎也者,能推託敷衍的事,就不肯多花半分力氣。今日國內平靜,只因年年風調雨順、邊疆無事,倘若兩年旱災、邊關來犯,南國連一支可用的軍隊都沒有。」

我瞄他一眼。「想來你在朝為官,當得滿肚子窩囊氣。」

「可不,那些老人說『兵者,國之兇器』。殊不知,沒有軍人打天下,他們豈能安心高坐廟堂之上,成天把孔老夫子的話掛在嘴邊,說得安安穩穩?」方謹氣憤不平道。

不是嗎?當將軍夠苦了,偏偏一邊為國家打仗,還要邊擔心被兄弟陷于絕境......不知不覺間,我想起阿朔,想起那位早夭的五皇子鏞建。

很壞的習慣,我明白,只是心不由己呵。

「如果妳是那個握不著權力的國君,妳會怎麼做?」

我會躲得遠遠,遠離那個權力中心,絕不用逍遙心換取權力。就算治理出一個天下太平又如何?名垂千秋又如何?我只是個見識淺薄的自私女子,看重自己甚于別人。

但我的嘴巴,說的和想的卻是兩回事。

「我會舉辦科考,拔擢可用人才。」

「那又如何?找出來的還不是一群只會背聖賢語錄的人。」他恨透了滿朝的迂腐之士,連帶把讀書人也給恨了進去。

「那是出考題的人不用心,倘使出的題目不八股,全是切合時要的,自會選出真正可用的人才。」

「譬如?」方謹停止批判,眼底滿是趣味,似乎在等著我大發謬論。

「如果要挑選軍將之材,我絕不考他仁恕之道,我會考較他武功、行軍佈陣、兩軍對壘的靈機應變,同時,我會選個身經百戰的將軍來當主考官。如果挑選經濟人才,我的題目會是:予你栗米千石,你如何在來年上繳千金稅賦?倘若我要找個交通部長,我會考:如何讓馬車在一旬之內,從平城到東甗來回跑一輪。」

他偏頭想想,撫掌大笑,眼底閃過一抹驚豔。

「這就是問題所在,科考試題太僵硬,讀書人只懂得猛背考古題,全然不思考學問之于人們有何意義。現下,朝廷裡缺的是有腦袋、能做事之人,而不是書蠹。吳嘉儀,妳是我見過最聰慧的女子。」

我恢復本名了,章幼沂這名字給了橘兒,從此,我再不必頂替她的身份。

「多謝謬贊。」

「我真高興能識得妳,沒有妳,世間肯定減少許多樂趣。」

「你該高興我爹娘不用狹隘的看法教育我。女子無才便是德......哼!」我暗諷他的「狹窄」。

再不濟,父母仍辛辛苦苦供的上高等學府,他們不限制我的眼界,不切斷我的發展可能,生為現代女人,雖辛勤卻也自由幸運。

「女子心細,商合習廚藝、女紅,所以操持家務、養兒育女,自該由女子來做。而男人生而體健、勇敢,本該有其鴻鵠大志,開創一番志業,這不是限制,而是因材施教。」

誰說的?我見過的無數名廚、服裝設計師都是男性。不過,這可不能拿出來說口,我只能淡淡笑駁:「不知道誰痛恨儒家學說?『因材施教』好像是孔老夫子的言論吧。」

「被堵了吧?大哥輸了。」方煜不知道何時進來了。

他穿了一身玉色長袍,寬袖大襟,腰束錦紋玉帶,看起來清朗俊逸。他很開心,手裡抓了個紙包,眉梢上揚、嘴角含笑,烏溜溜的黑眸子裡,除了欣然,還隱含著一絲得意。

「你來了。做什麼這麼高興?」方謹沒起身,只是指了指椅子要他坐下。

「那味藥有消息了。」他沖著我說。

「月神草?」方謹問。

月神草是種稀罕藥草,聽說只在無星無月的夜裡才會開花,一離土便立即死亡,而藥性也會在半個時辰內消失,所以製藥者往往會在月神草附近搭篷子,待花一開立即整株采下入藥。

這件事方煜對我說過,他常笑話我,說我這病是運氣病,要完全好,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對,張......」方煜看了我一眼,繼續接話:「張先生找到月神草了,我打算立刻出發,去張先生那裡看看。」

「這趟來回,加上製藥時間,怕也要三、四個月?」方謹道。

似乎沒人想告訴我「張先生」是何許人,不過,見他們的表情,恐怕不是什麼小人物。

「是,所以我特地送來藥丸。怕行程耽誤,我多制了點,這些至少可以服上半年。」他把帶來的藥包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此去要三、四個月?」我抓住他的衣袖問。

「對。」他溫溫文文地笑著。

我眨了眨眼,低聲埋怨:「非要那麼久嗎?」

我會想念他的故事、他的陪伴,如果方謹是我吵嘴最佳良伴,那麼方煜就是可以和我談心的好朋友。

「我保證儘快回來。」方煜舉高五指,用了我教他的屈臣氏招。

他的學習能力很強,舉手禮、發誓、勝利V、kiss-bye......只要我用過一次,他也不問,就能把它們用在最恰當的場合。

「我可以跟你去嗎?」我下意識問了句,抬眉,直直望進他眼底,發現那裡有著一抹驚喜訝異。

「妳想去?」方煜喜出望外,嘴角大大地扯開,几乎就要答應。

「當然想,我骨子裡冒險犯難的神經在蠢蠢欲動。」

話甫說完,我就發現方謹沉了臉。

他重重地把杯子放落桌面,看著方煜的表情中透著森然。

方煜收斂喜色,自己倒了杯水,靜靜喝著。

做啥?一個肯帶、一個肯出門,事兒就定了,方謹來插什麼話?當大哥很了不起嗎?長兄如父這種鬼話,我非要推翻它。

嘴巴剛打開,話未出口,方煜先拍了拍我的手背,露出慣有的溫潤笑容,阻止我往下說。

變臉,我轉頭瞪住方謹,方謹不自在地別開頭。

方煜知我不開心,安撫道:「我看,這回妳先別跟,等身上的毒全解了,我再帶妳四處遊歷。」

「你怎知過了這村還有下個店?說不準,這毒解不來,錯失這回,我再也沒有下次。」

「怎麼可能沒有下次?」他啼笑皆非,點點我的額頭。

「世事難料啊,萬一月神草不開花呢?萬一我熬不過三、四個月呢?萬一你的醫術沒有自誇的這麼好呢?」

我在對方煜耍賴,很要不得,我明白。可碰上軟柿子,你就是會忍不住想去捏一捏。

直視方煜,我非跟不可。

「阿煜敢醫不好妳,我就下令......」方謹插話,那股氣勢,傲得讓人不舒服。

「擺官威啊,沒用。等我死透、死絕了,你就算把方煜關到八十歲,也補償不了我。要是我下了地獄,見到閻羅王......」

我一個勁兒胡說八道,竟惹得方謹大怒。

就見他霍地起身,竟把椅子給弄翻了,砰地一聲,嚇著我和阿煜。他一把抓起我,手牢牢地釘在我肩膀,兩眼定定地鎖住我的眸子,不准我轉開。

「吳嘉儀!我不准妳死!聽到沒?我不准妳死!」他連聲大喊。

那陣咆哮,讓我心底陡然一陣發寒,不自覺地退開几步,眉頭緊蹙。

他的表情裡飽含太多我不願意去碰觸的東西,我發過誓,不沾情、不染愛,再不徒惹風流事。

「你是玉皇大帝還是耶穌、瑪利亞,我的生死哪是你一句准不准就能定的?」

我換上笑咪咪嘴臉,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刻意輕鬆、裝糊塗。我寧願假裝天下太平,人間無事,只要裝得夠像,友誼......就不會變質吧?我想。

「妳不信嗎?要不要到我家,看看我有多大權力?」他的拳頭落在桌上,今天的方謹有點小暴力。

「算了,說到底,你就是不讓我去。為什麼?」我把話題繞回原地,把那個教人膽顫心驚的聯想抹去。

「我擔心妳的身子。」他答得理直氣壯。

「有個精通醫術的神醫在身邊,還需要擔心?」

他堆了堆眉頭,不回答反問:「妳非去不可?」

「是,非去不可。」

「也行,妳告訴我們妳是怎麼中毒的,說了,我就讓阿煜帶妳去。」

一句話,他堵死了我的「非去不可」。

恨恨瞪他,他比我爹媽還囉嗦。

他也回瞪我,兩個人比賽眼睛大。半晌,我吐氣、認輸,他的堅持度比我更強。

「不去就不去,沒啥了不起。」

見我妥協,方謹馬上燦燦爛爛地笑了起來。「放心,阿煜不在,我會常來陪妳,保證妳不會無聊。」

「你會說故事嗎?你走過名山勝水嗎?哼,只會在朝廷裡同人耍心機的井底之蛙。」偏過頭,我看向方煜,他臉上有著不自然神色。

四目相對,他淡淡地朝我微笑。「等我回來,定講更多有趣的故事予妳。」

「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這段時間,妳要照我囑咐,別嫌麻煩,要常泡藥湯。」

「知道。」

那些藥湯會活絡我的血脈,雖驅不了寒毒,但能讓我不至于冷得打顫。

阿煜多慮了,洗澡對我而言是享受不是麻煩,只是辛苦了小敏。

「別光顧著睡,有力氣要四處多走走。」

「這話兒,小敏愛聽。」我笑看著從外面拎了茶水進來的小敏。

「小姐自己也是愛玩的性兒,偏賴小敏。」她噘嘴不依。

在客人面前多話,她是個沒規矩的丫頭,可沒人在意。在這屋裡,沒有主人奴婢,小敏是我的家人。

「是,本小姐心野,又怕壞了名聲,只好把事兒都推到小敏身上去。」我順著她的話說,小敏不依跺腳,惹得方謹大笑。

為了替阿煜送行,我特地烤披薩請客。

沒有起司的披薩實在不怎麼可口,但或許是分別在即,阿煜居然反常地吃了大半個,眉頭連皺都不皺。

送走方煜、方謹后,我撫著藥包呆坐。

照理說,知道身上的毒有得解,心應該可以放下了。但,並沒有,我的心仍然懸著、蕩著,還帶上一縷憂鬱。

什麼樣的友誼可以讓阿煜為我奔波三、四個月?方謹的態度、阿煜的神色......我不會成了炸彈吧?在每個好男人面前都要炸上几下,痛人也痛自己。

※※※※※※

方謹說話算話,阿煜離開后,他經常來探我。

這日,小悅也在,方謹于是領了我們一票女人上飯館,一路上說說笑笑,好不愉快。

到家后,眼見天空灰濛濛一片,怕是要下大雨了,我連聲催促方謹回去。送過他,我心想得讓門房送送小悅才行,雖然路程不遠,總是女孩子,萬一下起雨,可不方便。

本才想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眼簾。蹙眉抬眸,我與來人視線相觸,胸口猛地一震。轉身,我迅速拉了小悅、小敏進屋,用力關上門。

背靠在門扇上,明明是寒冷的冬天,明明是怕冷怕到不行的破爛身子,偏偏嚇出一身冷汗,濕濕的、冰冰的汗水貼在背脊上,讓我全身發顫。

「小姐,妳怎麼啦?」小敏不解地望住我。

沒事......不,有事,事情大了......

我以為躲得天衣無縫,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再不沾惹過去煙塵;我以為壓得住思念,以為光陰跑得夠久夠遠,那些痕跡、回憶就會淡了。

可是他......世界上真的沒有天衣無縫嗎?謊話終會被拆穿嗎?他怎麼可以出現,打亂了我所有的自以為是?

不,不見,不見面就不算數,我還是開開心心的吳嘉儀。阿煜很快就會回來,他將要把我的毒解開,然后我們要效法江湖兒女,遍游四方。

對,不開門、不見面。

「小悅,今日別回去了吧,留在這裡過夜。」我說。

無論如何,都不開門,只要門關得夠緊,他就不算數。我在心底對自己說。

「可我沒跟阿爹說。」小悅苦著臉回話。

「那......就、就讓小敏......」讓小敏說去?蠢,那我還是得打開這扇門啊!

閉上嘴巴,我不作聲。

或許他沒看見我,或許我神經過敏,那只是一個身形相似的男人,或許......唉,我在騙誰吶?

真是的,我無意招惹過去,他不該來的!

拍拍額頭,濃濃的疲憊頓時湧上。

「小姐......」小敏出聲喚我,同時,門被叩叩敲響。

「不要開!」

我的聲音拔尖,門外的人應聲停下敲門。

很好,他明白了,明白我不想見他。對我而言,那些過去我早已丟掉。

「走吧走吧,我們進屋裡。」推著小敏、小悅往屋裡走,我承認自己是膽小鬼。

回屋裡,我寫字、我看書,我亂七八糟地說著沒人聽懂的話,我甚至把小敏的針線籃子拿出來,將每根針穿上不同顏色的絲線。

小敏、小悅看出我不對勁,可我顧不上她們,光是壓抑胸口一陣比一陣洶湧的波濤都無能為力了,哪來力氣去編造故事,解釋自己莫名其妙的恐懼。

我在她們的異樣眼光中走回房間,攬住被子,將自己罩在裡面,把自己縮成蝦、縮成穿山甲。我和烏龜是同等級的人物,給一個殼,就能假裝自己安全得很。

我在殼裡告訴自己,他不擅長勉強人,只要我三日三夜不開門,他就會理解我有多堅持,自會乖乖回到他該待的地方。

我安慰自己,連九五之尊都勉強不了我的意願,就算他的主子出現,豈能逼迫我半分?何況他的口才那麼差,怎能說服我放棄安逸生活?

我不回去!

是的,絕不回去。思念是我在這段感情裡面最小的損失,我已經認賠殺出,再也不要投入。我很清楚,再次投入,損失的將是嫉妒、自私、輾轉痛苦,還有更多更多比思念還絞人心腸的酸楚。

雨終于落下,劈劈啪啪地打在芭蕉葉上,壯大了聲勢,不大的雨滴有芭蕉加持,立即成了千軍萬馬。

沒錯,是該壯大聲勢,我再不是受困于小小月秀閣的章站娘,是恢復本尊的吳嘉儀,而這裡叫做南國,不是大周,我不走,誰能奈我何?

「小姐,小悅要回去了,我讓伯伯送送她,好嗎?」小敏在屋外叫喚。

我沒應聲,腦子裡面轉來轉去的都是那句話。誰能奈我何?

這麼篤定的句子,再加上芭蕉為我壯大聲勢,我真的可以自鳴得意了。可是,心頭上仍然如萬蟻鑽動,教人坐立難安。

不行,我得做點事分散注意力。總不成他未出手,先自己嚇個半死,倘若他真有動作了,我要拿什麼招架?

打開房門,走出去,我發現說要回去的小悅又折了回來,她在小敏身邊咬耳朵,看見我,止了聲響。

小敏看我一眼,怯步上前。「小姐,外面有個男人......」

「男人多的是,咱們上街看得還不夠多?」我在胡扯,心底卻明白。

「可那個男人像門神一樣,堵在咱們家門口,一動不動。」

這個臭常瑄,那麼愛當門神呀?走到哪裡都給人家守門!我氣悶。

「別管他,當他是真門神行了。」

「外頭雨下得很大,他全身淋得濕答答,要是再不回去,萬一夜裡起風,肯定要害病。」小究忍不住說話。

「再晚點兒,他冷了,自然會走。」我嘴裡說得蠻不在意,卻心知肚明,那個男人哪是一點風雨就為難得了的。

「是這樣嗎?好吧,小姐,那我先走了。」小悅拉起油傘,再次走入雨中。

這晚,我沒吃飯,褪了衣裳照樣睡不著。

小敏三番兩次開門關門,回屋裡總丟了同樣的三個字給我──他沒走。

他幹嘛不走?我又不是王爺,守在這兒,能幫他加官進爵。我真要是缺門神,就會上街買兩張來貼貼,哪需要他多事!?

該死的常瑄,我把他罵透了,可惜他聽不到,皮肉不痛。

小敏一次次的『他沒走』,讓我坐立不安,一陣陣打在芭蕉葉上的風雨聲,打得我的思緒紊亂。

就這樣,子時方過我就挨不下去了。

氣恨下床、用力穿上衣服,也不叫小敏,管不得自己滿頭散發,我直接穿過廳堂、走上小徑。幸好雨已經停了,但風颼颼地吹,吹得我好冷。

走至門邊,深吸氣、深呼氣......我努力讓心跳維持在七十三下,開門......門神仍然待在那裡!

常瑄背著門,身形挺拔,一絲不苟的動作和在阿朔面前時一模一樣。

我忿忿不平地繞到他面前,眼睛瞪住他,一瞬不瞬。

詹下燈籠發出微光,他全身濕透了,但眼光灼灼,不見分毫狼狽,不知情的人經過,會以為在雨裡待上大半天的人是我。

他那張鬼斧刻過的五官仍然波瀾不掀,彷佛天大的事都動搖不了他半分。這點,他跟他的主子學了十成十。但仔細看,他精煉的眼光裡卻透露出一抹喜悅,難道他早就猜出,我不會對他的苦肉計視而不見?

氣!

「常瑄,你是什麼意思?」我雙手扠腰,氣鼓鼓地手指戳他的胸膛。

「常瑄奉令,保護姑娘。」

「奉誰的令?四爺?」

廢話,當然是他,難不成還是皇后?即使知道我身上的毒未解,她仍是急著把我往外送,哪還可能在乎我的死活!

「常瑄奉殿下的命令。」

殿下......對喔,我怎忘記,阿朔已經不是四爺,他現在是堂堂的太子爺,那些不看好他的朝臣紛紛上表呈忠信,登上皇位是遲早的事。

「好吧,你看見了?」我誇張地張開雙臂,在他面前轉兩圈。「回去稟告你的殿下,沒有他的保護,我活得好好的,半點損傷都沒有。」

他沒回應,只是默默地靜望住我,半晌都不眨眼。

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他沒言語,我卻在他眼底讀到不同意。

同意?我需要他同意什麼事啦?他的主子說話,我還不見得句句入耳呢!

末了,我被他的眼光看得惱羞成怒,雙手推他,「你回去,不准待在這裡。」

他哪是我推得動的人,偏我又家教太好,學不來撕拉推扯、潑婦?街那套。

我氣惱了,嚷道:「你站在這裡算什麼?進進出出的人那麼多,你要別人怎麼想?」

「殿下要常瑄找到姑娘,待在姑娘身邊保護。」

這句話算是解釋,解釋阿朔沒放棄我?

他弄錯了,放棄的人不是阿朔是章幼沂,她沒有野心,不想作無謂的爭取。她從歷史的那端走來,看過太多歷史悲劇,所以她要平平安安、要置身事外,要捨棄一段感情,換得一世安寧。

我是現實的現代人,可以從小說裡、電視裡去體會風花雪月,不必非要親身去經歷鴛鴦蝴蝶,危險的事我不做,委屈的事我也不做,我已經說過千百次──是我不要阿朔的!是、我、不、要、他!

「替我謝謝他的好意,你可以回去了,我不想看到你!」我的口氣很壞,狂怒的眼睛死瞪著他。

推不動他,換拉的,我死命想把常瑄拉到大街上,好像只要不待在我家門口,他便沒來過這一遭......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就是被他氣得腦袋爆漿,理智盡失。

我怕冷,被風吹上這一陣,早已凍得全身發抖,拉住他的手像冰棍,嘴角怕是也凍成了紫色。

天這樣黑,他看不清我的臉色,但觸到我的冰手,不愛說話的嘴巴因而打開:「姑娘身子不好,別吹風。」

「我吹風還不是你害的?你在這裡,我吃不下、睡不著,真是為我好,你馬上離開。」

他沒回答我,仍然挺著身,待在原地。

這塊木頭!他就是篤定要把自己種在這裡,我能拿他奈何?

他同我僵持上了,我看著他,他就不看我。冷風吹襲,他濕透的衣裳被風吹得鼓起,光看就覺得好冷。

待了好半天,我知道自己輸了,騙給一個意志力比鋼鐵更堅硬的男人。

歎氣,我知道自己會后悔,卻還是打開門,輕輕丟下一句:「進來吧。」

接下來的事,誰都可以猜得出來。

常瑄來了,阿朔馬上就會知道我的消息。他或許會隱瞞其他人,但至于會不會瞞著花美男,我就沒把握了,他們之間,似乎沒有秘密。

至于鏞晉呢?他勢必要瞞的吧,鏞晉藏不住話,而奉旨和親的凊沂公主沒嫁入南國后宮,反而在南國城郊出現,可不是普通小罪。欺君是一條,叛國是一條,哪一條都可以把我推出午門問斬。

我把常瑄帶進屋裡,將小敏搖醒,要她去跟門房伯伯借一套衣服,升灶燒水,整理一間屋子給常瑄住。

我沖了杯熱茶給他,遞茶水時,他問:「姑娘有否按時服藥?」

問這句,意思是......

我張大眼轉身,回問:「阿朔知道我身上的毒沒解?」

話出口我就后悔了。他當然知道,不然常瑄會問:姑娘怎麼沒嫁?姑娘碰到什麼奇遇?姑娘怎會定居在這裡......可以問的話多得很,就是不會挑這句「姑娘有否按時服藥」。

「姑娘放心,太子爺已令人四處尋訪名醫,更命周太醫一年半內必須制出解藥。」

一年半內?意思是,就算吃了那個以毒攻毒的方子,我仍舊活不過十八個月?扣除我中毒、回章家、和親遠嫁的十二個月,我恍然大悟!

難怪阿煜不多不少,留給我半年份的藥丸,原來要是他在半年內沒趕回來,或者沒制出解藥的話......半年是我最后的期限。

「阿朔是不是命令你,倘若明年夏至還找不到我,就不必找了?」我盯住他問。

他沒回話,但眼神已經給了答案。

我噙起苦笑,原來如此呵,只有一年半吶......真是的,皇后竟然連這短短的時間都不肯等。

怕什麼呢?任我有翻天覆地的手段,也不過是短短數月間。

倏地起身,眼前景物漸漸虛浮、旋轉起來,冷汗吋吋濕透衣衫,涼涼貼在身上,透心侵骨的冷。

以前常問同學:「如果你知道自己只能再活一年,你最想做什麼?」

答案是,什麼都不想做,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好好度過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

咬牙切齒,第一次,我覺得恨。

總以為逃出了那個金碧輝煌的宮殿,便是自由自在身,誰知道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過去的那一切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跳出來,干擾我的既定。

「姑娘。」常瑄追過來扶我。

我聽輕推開他。步出房門前,我幽幽道:「沒事的,我遇到奇人,已經替我解去身上的七日散。你好好休息吧,明日便快馬回京稟報殿下,請他不必憂心。」

我連七日散都說得出來了,他會信吧......

最好相信,要是他不信,背后的阿朔怎麼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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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36: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危訊

常瑄和我耗上了,我不趕人,他便在我的屋裡待下;我趕他,他就待在屋外當門神。他的太子爺說一句話,我的無礙辯才在他面前全然發揮不了作用。

他說保護便是保護,片刻不離的保護,半點折扣都不打。

我奈何不了他,只好讓他住下。沒辦法,我無法漠視人權,雖然在他眼底,阿朔的命令比他自身的人權重要千百倍。

我跟小敏解釋,他是我在大周的結拜哥哥。

我知道這個藉口很糟,但我實在沒心情去找其他藉口,他的出現,一口氣把我的心情搗弄成爛泥。

「坐吧。」我無法忍受身后站個巨人,何況那個巨人比王建民帥上兩分。

他看我一眼,沒反應。

「你是我的『哥哥』,有妹妹坐著,哥哥罰站的道理嗎?」

他看我第二眼,這次乖乖坐下。

我回望他,第三百回合歎氣,他把我的平順攪亂了。

「你怎麼會來找我?」啜著茶水,我淡聲問。

「大婚夜,太子爺突地狂奔而出,要我到章府尋姑娘,帶到王府安置。章府別院大門不開,我無處尋人,只好回府稟報,太子爺心知不對,找上靖睿王爺密商。」

突地狂奔而出?我大概猜到發生什麼事了。

笨阿朔,洞房花燭夜是用來和新娘翻天覆地的,哪是用來密商?何況他有兩個新娘子,還不夠他忙?幹嘛沒事去打開我的『回家車票』,那是思念撐不過的時候才能用的呀!他一口氣用光了,下回想我的時候,要怎麼辦?

他是看到落葉歸根了吧?那個寂寞的季節,那個不勝欷歔的秋夜,他知道我愛上他,心甘情願......

是啊,若非看到信,他怎會想到我已經離開京城,離開有他的世界。我這種人,是打死不說愛戀的呀。

「是靖睿王爺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查出姑娘被封為凊沂公主,遠嫁南國。常瑄受令,一路追來。」

他輕描淡寫,我卻知曉這段時日他肯定不好過,阿朔的期盼與催促,而我卻杳無音訊。他是個不會訴苦的人,這點,他和阿朔好像。

紅樓裡面,有個林黛玉便有晴雯,有薛寶釵便有襲人;而這裡,有了權朔王爺便有一個常瑄。說影子太過分,但他就是阿朔的影子啊!那樣鐵錚錚的性格,那冷得文風不動的脾氣,誰說主子下人不是緣分特殊?

「我並沒有嫁。」

「常瑄知道,我探過南國后宮了,那位凊沂公主並不是姑娘。」

「夜探皇宮?你要不要命啊,不知道后宮警衛森嚴,一旦被發現......」我扭起他的衣袖想大罵他一頓,可他的驕傲讓我罵不出口。

「比起大周,差多了!」常瑄仰起下巴,神色得意。

驕傲什麼啊?對啦,大周地廣物博、大周地靈人傑,那又怎樣?人家南國好歹也是個國家,尋常百姓家裡都不能亂闖了,他居然敢闖入人家后宮,還嫌人家警衛不怎樣,太過分!

我瞪他一眼,偏又忍不住好奇心發作。「然后呢?」

「橘兒姑娘把李代桃僵的事情說了,之后我便在附近城鎮,拿著藥單尋遍大小藥鋪。」

我懂了,那個稱不上藥的藥單洩露了我的行蹤,稍懂藥理的人抓了那帖藥,沒道理不印象深刻。

「橘兒過得好嗎?」這話擺在心底很久了,好不容易有個人可以問。

「看上去挺好的。」

微微一哂,我心底高興,就知道橘兒那模樣,是男人都愛的。

「之后呢?」

「有位藥鋪老闆說,姑娘數月前抓過這帖藥,他奉勸姑娘,此藥不能多服,之后姑娘再沒出現。這段日子,我一直在這附近尋人,直到在酒樓碰見姑娘和......」他沉吟了一陣,臉上有著奇怪神色。

在懷疑什麼?懷疑我不貞?

笑話,男未婚女未嫁,誰想和誰交朋友不行?如果在酒樓和方謹把酒言歡的人,是穆可楠或李鳳書,他再來聲討還有道理,至于我......干卿底事?

我在生氣,他知道,但石頭就算識得人間諸多事,仍舊是石頭。我不問話,他便不發一語,連軟聲安慰几聲都不會。

就這樣,我們尷尬了好一陣,直到小敏送上飯菜。我拿起筷子,他卻不動箸,于是我橫他兩眼。還要我請他嗎?

是小敏出聲解了尷尬,她不停幫常瑄布菜,把個不大的碗填成小山。

常瑄微點頭,吃了。

肚子裡有了東西,人的脾氣就會變得比較好,聽得小敏問東問西,常瑄三句搭不到半句,我跳出來替小敏解圍。

「鏞晉還好嗎?」

「九爺的武功越見精進,很受皇上器重,聽聞皇上將委以大任。」

「三爺呢?還是那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樣兒?」

「三爺現在已是殿下的幕僚,專為殿下謀策,皇上、皇后娘娘為此心感安慰。」

才多久就變了啊,我還以為他會浪跡天涯,成為風流名士。如此可知,生在帝王家,總是身不由己,何況后宮嬪妃或我這個小小的章幼沂。

「端裕王呢?他有沒有什麼動作?」

話出口便后悔了,我和端裕王素無交情,常瑄再笨也猜得出,我問端裕王為的是誰。

幸好他習慣喜怒不形于色,否則,他要是露出一點訕笑嘲弄,我肯定翻臉。

他微點頭,道:「端裕王爺在皇太后誕辰時奉上一幅千子孝親圖,皇帝龍心大悅。前陣子,聽聞皇上下聖旨,嘉獎了他治理關州有功。」

所以,皇帝對端裕王從未起疑?如果阿朔是對的,皇帝那樣精厲的人,他的耳目四布,怎會毫無所覺?

問完大的問小的,問完娘娘再問我的褔祿壽喜。

我當然知道,自己最想間的人是阿朔,可一口氣撐著,硬是不讓吐。

「芮儀公主呢?她遠嫁吐番之后還好嗎?」

「芮儀公主水土不服,染上風寒后一病不起,吐番王愛妻心切,派大使到大周來求醫,皇上已命數名太醫備齊藥材,遠赴吐番。」

我雖與她有過嫌隙,但同是女人,聽到她的處境,不免替她感到淒涼。

那樣高傲驕貴的公主,偏受這個時代的思想箝制,不敢抗旨、不敢為自己的人生爭取,她選擇了順服卻鬱結于心,年邁的吐番王、粗莽的草原生活,苦,還有得她受。

我問了一堆旁枝末節,卻都不是最想知道的部分。我是標準的心口不一,寧可吊著自己的胃,忽視心痛。

「小姐,妳認識很多王爺和公主嗎?」小敏一派天真地問我。

「不認識。」

「那你們幹啥說來說去都是王爺、公主、皇帝的事兒?」

「因為我們大周百姓最喜歡說皇家八卦,講講這個王、那個爺的,茶餘飯后,人人都討論得很起勁。」我隨口胡弄,就見常瑄額上掠過几道黑線。

「這樣啊,皇帝聽見,不會生氣、砍百姓的頭嗎?」

「不會,我們大周鐵礦少,全拿去做菜刀了,沒刀子可以砍人頭。」我還是敷衍。

常瑄憋忍得凶,嘴角在顫抖。

「真的嗎?軍爺身上也沒大刀?」小敏像初聽天方夜譚,津津有味。

「沒有,不都說拿去做菜刀了唄。」

「那碰到壞人怎麼辦?」

「軍爺都沒刀子了,壞人哪來的刀子?」

「若壞人拿菜刀砍軍爺呢?」

「軍爺就用網子,像抓魚那樣把壞人給抓住。」

我越扯越不象樣,可不說點話,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會讓阿朔溜出嘴巴......

「那肯定有趣極了。小姐,哪天妳想回大周,也帶小敏去開開眼界好不?我很想看看用魚網抓壞人。」

「好啊。」

小敏起身,把桌子整理好,把杯盤收齊,送到后頭清洗。

廳裡只剩下我和常瑄,他看住我好些時候,才深歎氣,道:「殿下並不好。」

不好?怎麼會?他不是如願當上太子了?不是一步步往他的帝王大業走去?不是有了嬌妻美妾,有了強力的后臺支持?

照理說,擁有這麼多的男人,應該意氣風發、應該神威凜凜,怎麼能夠「不好」?

常瑄深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死咬住下唇,堅持不問,眼底卻烙入沉鬱。

「殿下娶了穆姑娘,得罪六爺,他失去六爺和二爺的支持;九爺雖絕口不提,但始終認定姑娘遠嫁南國是殿下害的,再加上二爺党的大臣們不時在皇帝耳邊進讒言,殿下這個東宮太子當得戰戰兢兢。」

我不早說了,當太子有什麼好、當皇帝有什麼好,偏偏人人都愛爭,弄得手足失和、讒言纏身。他要是肯聽聽我這個現代人的意見,哪會替自己惹來這麼多禍害?

「這些,不都早在他的估料之中?」我話中帶了聲几不可辨的歎息。

「前日我收到兩封飛鴿傳書,一封是靖睿王爺送來的,王爺要常瑄放棄尋找姑娘,趕至關州助殿下一臂之力。同時間,我也收到殿下的信,他要我繼續留在南國,直到找到姑娘為止。」

「關州?什麼意思,為什麼阿朔不待在京城,要跑去那裡?」

「端裕王快馬回報朝廷,關州大遼人趁冬季舉兵來襲。大遼人半生在馬背上討生活,他們驍勇善戰、不畏嚴寒,因為突襲,關州兵馬死傷逾半,端裕王請旨,要皇帝增派士兵救援。」

「即使如此,也不必非派阿朔出馬,難道大周舉朝上下找不到一個能用的將軍?」

心急透,我知花美男心思敏捷,若非真的感覺到危險,絕不會讓常瑄放棄尋我,至關州相助阿朔。

「殿下立功在沙場,他運籌帷幄、足智多謀,這是舉朝皆知的事。所以,皇上才會要太子殿下領兵五萬,進軍關州,攻稽城、破大遼。」

常瑄說起阿朔,臉上不自覺流露出得意,可現下不是得意的時候呀!

「用五萬兵馬對付突襲的大遼人,很困難嗎?」我抓住他的衣袖。

我對戰爭不熟,不知道兩軍的戰力有多懸殊,可既是突襲,表示不是大軍壓境、不是有計劃的攻城掠地吧!

「大遼人春夏季節需要放牧,儲存糧食,只有趁著冬季不需放牧時,才會聚集十百人,快馬而至、搶奪邊關百姓。這種事年年都有,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但一口氣讓關州兵馬死傷逾半?」他搖頭。

「這樣子是不對的嗎?」我偏頭想了想。「是不對,十百人怎麼就會讓關州兵馬死傷逾半?

關州兵馬是紙糊的嗎?關州的常備軍有多少?」

「不多,常備軍三千,多數是民兵,平時回家耕種,冬季來臨,才集合起來對付大遼。」

「還是不對。死了一千五百個常備軍......那得多大的兵力,十百個馬上英雄根本辦不到。」

「所以有兩種可能。第一,那不是普通的掠奪,而是各部族間有計劃的聯盟進攻。來人可能成千上萬,他們要的不是金銀、牲畜或食物,而是國土。第二......」話至此,他皺起眉頭,目光冷肅。

「說啊!那個『第二』是什麼?」我推著他的手,不准他停下來。

「第二是陷阱。」

「陷阱......我不懂,關州......」

當我再重複這兩個字時,猛地想起,關州是端裕王的領地,有他的兵馬、他的百姓,如果真的是陷阱,那阿朔踏進關州,不正是明知山有虎,卻不得不向虎山行?

端裕王有大遼作藉口,而戰死沙場,是皇太子不能推卸的責任......

翻開中國几千年的歷史,上位者的「野心」讓多少無辜百姓失去性命,哪個新王朝不是用人命堆疊起來的?季世民都能弒手足、逼父親,如果端裕王真有野心,那麼殲滅五萬大兵換得一個皇位,在他心底,是划算的吧。

成為王,敗為寇,我用富貴險中求這話說服橘兒,而權勢又何嘗不是險中得?

「內有對手外有敵,若是大遼和端裕王合作,殿下此次領兵出征,太危險。」他把話說齊,轉眼看我。

聽過這些,誰能不慌?我急急拽起常瑄的衣袖,將他往外推。「那你還在這裡做什麼?快去關州啊!阿朔需要你助他一臂之力。」

我推不動他,他定定站在門口,澀然開言:「殿下命令常瑄,以性命護姑娘周全。」

「什麼當頭了還在管命令!」我對他吼叫。

可他不動如山,由著我鬧。

好,我知道他有多固執。用力吸氣,我把兩手攤開,比了比自己,一面叫、一面跳,失控得厲害──

「你都看到了,我很周全,最危險的那關我已經歷過,現在后宮裡有一個比我美貌十倍的凊沂公主,沒人會來找我的麻煩。在南國,我只是個普通的平民百姓,安分守己過日子,我會好好的。」

他沒說話,只是用為難表情看我。

「你用腦子想想,相較起來,你的太子殿下比我要危險十倍,這種時候,你該待在他身邊,而不是跟著我在這裡吃喝拉撒睡。」

「常瑄承諾以性命守護姑娘,姑娘在哪裡,常瑄必在哪裡。」

「命令、命令,命令有這麼重要嗎?阿朔的命不比那個鬼命令重要?如果阿朔被端裕王害了呢?如果那個大遼把他的軍隊全數殲滅呢?如果皇上聽信謠言降罪于他呢?他是你的主子,這個時候,孰輕孰重你竟分辨不出來!」我用手指頭猛戳他的胸口,他沒反應,我卻痛得快要骨折。

他還是看著我,一言不發。

「命令......好,你非要命令是吧?我命令你,你馬上出發到關州保護太子殿下,若有差池,我唯你是問。」

他緊抿雙唇,不與我爭。

我氣到跳腳,沒見過哪個男人比他更固執。「好、好,我知道我不是你的主子,命令不了你。說!要怎麼樣你才肯去幫阿朔?」

他點頭,終于開口:「姑娘在哪裡,常瑄就在哪裡。」

他怎老說同樣的話,這個不懂變通的男人......等等!他說......

我抬頭,瞠目結舌。是那個意思嗎?

他讀懂我的目光,微點頭。

「你要我跟你去關州?」我的音調拉高八度。

「姑娘在哪裡,常瑄就在哪裡。」他再次篤定說道。

懂了,他想要幫阿朔,卻不能違反承諾與命令,只好逼我違反自己的原則,跟他去關州。

我能去嗎?再見面會是什麼光景?我有本事放開他一次,有沒有本事再放手第二回?如果我不去呢?要是阿朔有個萬一,我會不會遺憾,常瑄會不會痛心疾首?

他在給我出難題,在用我的良心來逼迫我自己。可惡!

如果我的歷史讀得好一點,如果我知道阿朔會當上皇帝,如果我確定他不會死于關州、死于手足兄弟或大遼國手裡,那麼我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在心底對自己說歷史不會因為我而改變,就能輕鬆置身事外。

問題是我不懂歷史,不知道接下來阿朔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只知道,倘若什麼都不做,任情況在眼前壞轉,我會讓自己的遺憾活活逼死。

可我應該待在這裡,等待阿煜替我送來救命解藥,它可以讓我活過一個半年、兩個半年、很多個半年啊......

但萬一阿朔死去,我活那麼多個半年做什麼?這個時代裡沒有阿朔可以想、可以探聽,活著與死去,又有什麼差異?

換個角度想,說不定死去反而是更好的選擇,說不定死去后,我就能回家,這是多好的事啊!何必計較能賺到几個半年?

除非,我留戀花美男、鏞晉、阿煜的友情?可這些比不上親情,我愛爸媽姊妹弟弟和老奶奶,他們都是我的至親。

難道,我尚且留戀和阿朔間未竟的愛情?不,他有了妻妾、有了自己的命運,就算曾經交集,畢竟已是曾經。

既然如此,我幹嘛在意還有多久的性命?我幹嘛擔心阿煜能不能及時為我送來解藥?

答案終于出爐,為了不教自己遺憾,這趟路,非走不可。

「姑娘。」

常瑄的聲音拉回我的心思,凝盼住他,我不由自主問:「從這裡到關州,需要几天路程?」

話出口,我發覺自己毫不后悔猶豫。或許,在理解常瑄那句「姑娘在哪裡常瑄就在哪裡」同時,我的心就已作下決定。

「我們從南國境內北上,一路不休息、日夜兼程,換馬直奔關州,二十日可到。但坐馬車的話......」

「不坐馬車,我們共騎一乘。」

我的騎馬技術只到達緩步不摔的境界,速度若加快几分,就不知道能不能安安穩穩待在馬背上了,而搭馬車只會拖延更多時間......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和常瑄同乘,他絕不會讓我摔馬。

他臉上閃過贊許,匆匆拋下話:「我去準備。」

準備什麼呢?我只要隨身帶上阿煜給的藥丸就成。不過常瑄這麼說,我還是進房裡作準備。

我留了信給方煜,要小敏轉交,然后帶上兩套換洗衣服,再把銀票抽出一半,連同房契交給小敏,讓她操持家務,並且告訴她,若一年之內我回不來,房子和銀票就歸她。這段時間,我讓她把家人接過來同住、互相照顧。

她不理解我突如其來的決定,追著我問原因,我沒告訴她實話,而是謊稱義父生病,要趕回家照顧。

小敏不舍,拉住我問:「一定要走嗎?不然,讓我回去告訴爹娘一聲,我和小姐一起走。」

我當然不能帶她,就算不論趕路這回事,遼國大兵入境,我怎麼能把她帶到危險的戰區?那個被淹死的太監始終讓我耿耿于懷,我不能也不想再次嘗試那種恐懼與無能為力。

「等義父身體康復,我會回來的,關州離這裡沒有想像中那麼遠。」我和小敏交談間,方謹興匆匆地自門外走進來,腳未跨過門檻,聲音先至:「嘉儀,告訴妳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我忙把包袱放到身后,本不想跟他道別的,可人都來了,怎能不說?

方謹穿著一身平紋藍錦鍛披風,襯得他英氣勃勃的臉龐俊朗不凡。他進屋,沒等小敏奉上茶水,就自己倒了水喝,看來他一路賓士,口渴得緊。

「上回妳告訴我的那件事,郭和廷同意了,連皇太后都對我的說法讚賞有加。」他笑得滿面春風。

「哪件事?」沒頭沒尾的,我一頭霧水。

「科考那件事啊!沒想到皇太后會贊成,我還以為她會駁斥呢!」

「可見這位皇太后見識不凡,國家就算交到她手上,也不壞。」

「不對,只要君主有所表現,她還是應該把國家大權交到君主手裡。」

聳肩,這種權勢爭奪問題,向來不是我熱衷的專案。

「再幫幫我吧。」方謹突地抓住我的手。

「幫?拿什麼幫?女子無才便是德,我比較適合學習廚藝、女工、操持家務,這種軍國大事,我還是少說話為妙。」我挑了挑眉頭。

「少調侃我了,當我說錯話行不?再幫我一回吧。」他兩手作揖,向我屈腰一拜。

「快說吧,要我幫什麼忙?」我揮揮手,少來這一套。

「朝裡有觀天象之臣,他預言南國今年將有大旱。妳覺得國君該依他所言,登壇祈雨嗎?」

「登壇祈雨不是現在要做的,要做也要等到干旱數月后,為了表示帝王苦民所苦,才表演的一場戲。」

「戲?妳不信帝王能為百姓祈得雨水,不信帝王是天神轉世?」他兩道漂亮的眉毛攏了起來。

「不信。國君也是凡人,他不過比常人幸運,出生在帝王家庭,他既不是神,也沒有誇張的神力,有困難還是要靠能力去解決,不是燒兩炷香就能了事的。

如果靠祈禱就能心想事成,那麼君王何必日日早朝?只要跟老天求一求,求個國泰民安、盜賊不生、糧倉滿溢不就行了?」

「妳......放肆!好大膽的言論。」他灼灼雙目怒視于我,一時間竟有種迫人的氣勢。

「這些話是你要我說的,要不,我可沒打算講。」我被他的氣勢嚇到,怪怪的念頭一閃而過,我忙把念頭搖開。

他看我、我望他,誰也不讓誰。漸漸地,他憤怒的眸子浮上一抹欣賞,嘴角拉起弧線。

「說吧,為什麼登壇祈雨不是現在該做的?」他弱了聲調,妥協于我。

「我再說下去,你又要對我大喊放肆了。」

「吳嘉儀,不要得寸進尺。」

沒問題,見好就收。

「如果現在登壇祈雨,等于是預告了今年將要干旱,先不說那位觀天象之臣的預言准不准,光是這個由朝廷散播出來的謠言,就會讓民心慌張。治國者皆知,民心亂,國將亂。」

他點點頭,問:「那麼現在該做什麼?」

「挖井、挖潭、蓄水,趁春祿未開始之前,鼓勵百姓改水稻種植旱田,大量植甘薯、包穀,取代需要大量雨水的植物。」

「有道理。還有呢?」

「由國家出面收購囤糧,待干旱缺糧時,再以平常價錢售與百姓,免得商人從中謀取暴利。

只要百姓的日常生活不因旱災而出現太大影響,不受饑餓之苦,盜賊不起,國家就不會因旱而亂。」

「我知道了。」

就這樣一句我知道了?這人還真是高高在上啊!

無所謂,反正我要離開了,再見面不知是哪年哪月,更或者運氣差點兒,我們再也見不上面。

「好啦,解決了你的難題,小敏,送客。」我看著地上的光影偏移,心想,常瑄應該快到了吧?

「趕客人?我還想請妳上館子大吃一頓呢!」

「不必了,我趕著出門。」我把收到身后的包袱拿出來。

「妳要去哪裡?」

「小姐要去關州,她的義父生病了。」小敏插話。

「關州?那裡最近不平靜,能不去就別去了吧!」他擰眉深思。

連他也知道關州不平靜,所以遼國果然蠢蠢欲動?

「不行,義父生病了,就算再危險,我都得跑一趟。」我的口氣裡沒有半分商量餘地。

「妳不等阿煜把藥帶回來之后再去?」

「不等。」我用力搖頭。要是能等,我們何必日夜兼程。「我會儘快回來。」

「妳義父情況很危急嗎?」

「是。」我說謊。

但阿朔情況危急是真的,明知道幫不了大忙,但人不在,心自慌,我盤算著所有最壞的狀況,越是盤算,心越驚惶。

「目前我走不開,不然,我派人送妳去?」

「不必,義兄來接我了,他會陪我一起回去。」

「這一路相當危險......」

「我會小心。」危險是必然的,但有些事就是明知道危機重重,仍然不能不做。

「什麼時候回來?我去接妳。」他拉起我的手。

「我也不知道。」我不著痕跡地把手抽回來。

「好吧。」他低頭,從腰間拿出一塊權杖。「在南國境內,如果妳碰到任何困難,或需要馬匹、糧食之類的,只要到官府亮出這塊腰牌,就會有人幫妳。」

「謝謝。」

「妳我何必言謝,如果可以的話......」他有話含在嘴裡沒說明,我等了好半啊,他卻搖頭道:「一切等妳回來再說。」

「嗯,我會回來。」

我說得篤定,卻不知道一旦見到阿朔,還能不能這般篤定。唯能確定的是,我的心意沒變,我的愛情容不下分享,而他變不了的是成就帝王業的命運。

「記得給我捎信。」

「我會......儘量。」

「為什麼是儘量不是肯定?」他扳住我的肩膀,認真問。

「我寫字不好看。」我隨口搪塞。

「我有要妳當書法家嗎?不必了,看得懂就行。」他僵了口氣。

「是,遵命,寫信就寫信,幹嘛弄得這樣嚴肅?」我試著嘻皮笑臉。

「說話算話!」他沒受我影響。

「知道!」

在方謹離開前,常瑄先一步回來,他們因而打了個照面。

我不懂常瑄怪異的眼神,但心知他肯定有事瞞我,沒在方謹面前向他發問,是不想揭穿常瑄的身份。

我相信,他遲早會向我解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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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37: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關州城

正式啟程后,我馬上就自覺話說得太快了。要是我知道日夜兼程是這麼累人的事,一定不會把話說得這麼滿。

我們一日只離開馬背兩個時辰,三餐靠干糧解決,剛出發那几天,我的骨架几乎要被搖散了,下地時兩條腿更是抖得快站不住。后來,我漸漸適應了顛簸,儘管全身還是發酸發痛,但至少已經不會想放聲尖叫。

我不知道常瑄為什麼可以這樣輕鬆,難道練武功的人,體質就是和普通人不同?我沒問他這些廢話,因為必須把所有的力氣拿來和寒冷的天氣作戰,北國的冬季,冷得讓人咬牙切齒。

坐在常瑄身前,我全身果得像顆粽子,仍舊凍得手腳僵硬。越到北方,天氣越寒冷,聽說關州城裡早是冰天雪地,一片銀裝素果。

方謹給的權杖起了大作用,我們因而得到各地官府的全力幫忙,就是再晚,他們都會幫忙打開城門,助我們趕路。

最棒的是,在離開前,他們還會拚命塞銀子給我們。但常瑄不收,說是銀子太重,會增加馬匹的負擔。每次見那些到手的銀兩被推回去,我都氣得給常瑄擺臉色。

我諷刺他,飽漠不知窮漢饑,他隨我去說,也不反駁。

我罵他擋人財路,他不過淡淡笑答:「姑娘看不上那點銀兩的。」

我哪裡看不上?要知道,二兩銀就可以付上小敏半年薪水,可以買下十几籮筐的蔬菜水果、雞蛋、魚鴨,可以裁新衣、買暖被,也可以換上大半間屋的木炭......南國的平民生活,教會我柴米油鹽醬醋茶。

說了老半天,常瑄根本沒聽進去,我只好揚聲道:「待回程,我要用這塊腰牌大大招搖一番,勒索滿車銀子,回去和小敏吃香喝辣、到處當大爺。」

「姑娘不會再回南國了。」

他的話像一記悶棍砸上我的后腦勺,讓我滿肚子的話頓時憋住,半晌說不出口。

不回南國了嗎?心底隱約出現答案。

我拚命搖頭,宣示般大喊:「我會回去的,阿煜要帶我遊歷各國,我們要尋訪隱士謫仙人,要乘船出海、迎風破浪;我們要到大草原上放牧牛羊,見識大地壯闊,要......」

然,話越說越小聲,彷佛是心虛,也彷佛是......我在自己欺騙自己......

出了南國國境,好康不再送上門,幸而常瑄得到一匹黑色馬,那馬神駿異常,揚足疾奔便是數十裡,常瑄要幫牠取名「追風」,我說這個名字太菜市場,又說要追風不如追音、追光,音速、光速比起風速要快得多。

我講得他滿腦子亂,從「名字太菜市場」那段起,他就有聽沒有懂了,可他不像阿朔那樣愛問,會把光速、音速給追出答案,只知道我對「追風」這個名字有意見。

他退而求其次,說:「不然叫他玄月,牠是黑色,額頭又有一個月亮印記。」

我說:「這樣的話,不如叫牠包青天。」

然后,我講了包青天幫秦香蓮斬老公的故事,他聽得很不以為然;我說了包公審烏盆的故事,他揚了揚眉,不表意見。

所以打平了,我不喜歡玄月,他不喜歡包青天。

常瑄再讓步,這回學聰明了,他說:「那麼,姑娘想幫牠取什麼名字?」

我偏頭想了想,說:「叫牠黑大個兒。」

他噴笑出聲,道:「黑大個兒,這名字真別出心裁。」

行吧!我居然把常瑄這根冰棍給逗笑。

常瑄的笑聲讓我聯想到花美男的話,曾經,他告訴我:「妳有融化寒冰的本能。」

我知道,他指的是阿朔,冷冰冰的阿朔,不愛同人結交的阿朔,永遠隔著面具看世界的阿朔。

我融化他了,可是不凍人阿朔不再是我個人專有。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更冷了,我已經凍得數不清這是第几天,只是不時問常瑄還有多久才會到。

后來,我慢慢不去問這個笨問題了,因為常瑄的回答永遠是「快了」,真不知道他是敷衍我還是在麻醉自己。

好冷,當雪花從空中緩緩飄下,在我的眉毛、發梢結霜之后,我開始想像,會不會來不及抵達關州,我先死在這片雪地上?

小時候看過苦兒流浪記,收留男主角的馬戲團師傅,就是在寒冷的雪地裡失去他的猴子、小狗和自己的生命。

如果我真凍死了,屍體會不會冰封千百年不腐爛?

要是真那樣,那麼回到二十一世紀的我,一定要把這段穿越時空的經歷寫成書,賺到足夠的錢,再來一趟大陸行。然后,我要重回這裡,挖出一個翔翔如生的章幼沂。

看,這個標題夠聳動吧──穿越小說是真不是假!

我一定會變成話題人物,到處有人找我去演講,生物學家、歷史學家、科學家,他們在我的幫助下,找出穿越過去的世紀大秘密......

幻想,讓我暫時忘記身上所受的痛苦。

呼,從嘴裡吐出的熱氣遇上低溫,結成霧氣,我縮了縮肩膀,縮進常瑄的胸口裡。顧不得男女有別了,我只想活著離開這片寒帶地區。

當常喧驅策黑大個兒進入森林時,我眼前一陣黑,看不見前路,只聽得見馬蹄踩在雪地裡的聲音。

「常瑄......」我的聲音微弱。

「是。」常瑄的臉被凍得更寒冽了,眼睛瞅著遠方。同他相熟的人便知,他最熱愛這號表情。

「借我靠一靠,我快冷死了。」

「是。」

他把身上的大氅拉過來,將我緊密包果在懷裡。他知道我是認真的,不是說笑。

背靠在他懷裡,我緩緩吐氣,從他身上傳來的熱氣,讓我稍稍好上几分,他的胸懷比他的表情溫暖。

「常瑄。」

「是。」

「我快睡著了。」

他的雙臂肌肉陡地僵住,騰過一手,將我向他壓近,似乎想把全身的溫度全傳給我。

「姑娘,不要睡。」他低聲在我耳邊道。

「睡著,就醒不過來了,對不?」臺灣太溫暖,我從沒碰過這樣的天氣,更沒在這樣寒冷的日子裡策馬入林。

寒風刮磨著我的臉頰,陣陣抽痛襲擊,我轉頭,想把臉埋進他懷裡,他注意到了,再拉拉大氅,連同我的頭臉統統包進去。

「再忍耐一下,我們快到了。」沉默許久,他徐徐吐出一句話。

我在他胸口咯咯輕笑。「說謊。」

「姑娘,很快就能見到殿下了。」

殿下......喔,是四爺、是阿朔,太子是他的新身分。真是的,我老是記不牢。

「要是我見不著了,你要記得告訴阿朔,是我硬逼你來的,不關你的事。」

「不會的,再一下子就到關州了。」他固執道。

「常瑄,那位武功蓋世的穆姑娘......呃,不對,是太子妃,她會不會也跟著阿朔來?」

常瑄沒應我,大概是覺得這問題無聊吧,男人上戰場,哪有女人插一腳的份?

「你再不跟我說話,我真的會睡著,拜託......開開金口......」我在強人所難,也許逼他去獵几個人頭,對他來講會容易一點。

但他開口了,為了不讓我睡著──

「姑娘失蹤之后,殿下不好過。」

「怎麼會?他左擁右抱,抱的都是他想要的女人。」不是迫不得已、不是皇命強逼,那是他挑中的女人、他作的決定。

「太子想要的是姑娘。」

又騙我?真是的,他要誆我几次才夠?我輕笑。

「殿下常撫摸姑娘給的銀鏈子,姑娘的漫畫也總是帶在身上,姑娘不在,思樂冰變得難以下口。」

是睹物思人嗎?如果我把東西抽走,他會不會好一點?

「不對,阿朔要的是功名大業,他要名垂千史,他要的是一個能和他並肩作戰的女人。」

那個女人不是我,我很清楚自己有几兩重,這件事在我永遠撐不起一個像樣的面具同時,便種下註定。

愛情很好,但在愛情背后,生活是現實的,而在帝王的愛情背后,生活是殘酷的。我不想當老大的女人,偏偏愛上一個想當老大的男人,這叫做錯誤,選擇錯誤、認定錯誤......人們總是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

「但是,偶爾殿下需要一個能讓他幸福的女人。」

「這就是問題重點了,我很貪心,不當偶爾,要當『經常』、『總是』、『隨時隨地』,至于『偶爾』,讓愛當的人去當吧。」

這些話,我說過一遍又一遍,怎麼所有的人全都當成笑話?是我的要求不符合時代,還是女人說這種話,就只能純粹是幻想和任性?

縮在常瑄懷裡,我伸手環住他的腰。他僵了一下,我注意到了,但......不管,放肆就放肆吧,反正我從來不把婦德看成一回事。

我把他想像成阿朔,用想像讓自己開心,瞇著眼,任腦袋搖搖晃晃,想著阿朔逼小扇子替我弄來熱騰騰的油條豆漿,想著阿朔低醇的歌聲......

※※※※※※

這一覺,昏沉沉的,不知道睡過多久,朦朧間總覺得有人在輕觸我的額頭,是阿朔嗎?

心一緊,我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暖烘烘的屋子裡,角落燃著炭火的盆子,正源源不斷傳來熱氣。轉頭,我看看周遭,這是間雅致的屋子,不大,但干淨清幽。

后來,我才知道這裡是端裕王府。

和其他王府一樣,府裡有一道東西隔牆,將端裕王府分為內府、外府。外府是端裕王議事、參軍辦公之處,而內府為家眷居處,占地比外府大得多。但不管內府外府,都是亭臺樓閣、恢宏氣派。

我想下床,可才推開被子就覺得寒冷,只好把被子披在身上,穿鞋下床。

模樣不好看,但我還是果著被子在屋裡屋外繞了一圈,反正已經當了很久的粽子,不差這一下。

這是幢獨棟的樓閣,兩房一廳,屋外有個小小的園子,由于是冬天,沒有什麼漂亮的植栽,走出院子,外頭是更大的園子,放眼望去,有几幢和這裡相似的獨棟樓閣。

我們來到關州了嗎?常瑄去哪裡了?去見阿朔?戰爭開始發動了?端裕王對阿朔出手了沒?

很多個問號在腦袋裡面轉圈,卻苦無人可問。

回到屋裡,倒了杯茶水,我支手托住下巴發呆。

苦惱呵,二十几日的路程,並沒有讓我想到可用的辦法來幫阿朔,我唯一的辦法竟然只是把常瑄帶到這裡來幫他......錯了,不是我帶常瑄,是常瑄帶我,而帶上我對他而言,是多帶上一個包袱,于人于事,都無補。

話說回來,常瑄會帶阿朔過來嗎?我們馬上要見面了,對嗎?再見面要說什麼?

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嫁給宇文謹,也沒有那麼熱愛和親,都是皇后娘娘逼迫我,我只是一個可憐的小小民女......

沒道德、沒良知啊!就這樣大刺刺挑撥人家母子感情?

還是裝痞子,嘻皮笑臉對他說:哇,已婚男子果然更見成熟穩重,糟糕,那麼帥的男人,兩個嫂嫂待在家裡,可要大大擔心了。

天,我腦袋都裝些什麼啊?戰事當前,危機重重,阿朔哪有心情同我說這些無聊小事!不過......沒錯,我不就是屬于「無聊小事」那個範疇?

胡思亂想間,常瑄進門,他見我坐在廳裡,全身縮成肉球,抿唇偷笑。

「沒見過怕冷的女人嗎?」我瞪他一眼,眼光順著他的身子往后看。

並沒有,那裡沒有阿朔。

微微地,我失望。

他收回笑臉,到裡屋把炭盆搬出來,放在桌子下面。

「這裡是哪裡?」

「裕王爺的府邸。」提到端裕王,他的臉龐陡然嚴肅起來。

「阿朔到了嗎?」心提起,我怕他回答──殿下到了,但不想見姑娘。

「殿下還沒到,目前駐軍碁縣,那裡離這裡還有兩天路程。」

「是這樣啊。」我緩緩吐氣......幸好,是沒到,不是不想見我。

「姑娘,我們趕去碁縣和太子會合好嗎?」

「為什麼?我們在這裡等他吧,他總是要來的。」兩天很好,我還需要一點時間作心理準備。

「邊關恐怕不守了。屬下剛和端裕王談過,目前兵力不足千人,弓箭武器所剩不多,最近遼國大兵蠢蠢欲動,怕是這一兩天就要來攻城。」

「所以這次的戰事並非裕王爺的陷阱,遼國的確大舉來犯?」

「目前看來,似乎是這樣。」

我不知道這算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慶倖的是,對付阿朔的不是自己的兄弟;擔心的是,眼前他將有一場硬仗要打。

但兩兩相較,我還是開心的,沒有內賊,相信以阿朔的能力,應付入境來侵的遼國大軍,絕對綽綽有餘。

常瑄見我眉飛色舞,憂心提醒:「姑娘,很多事,往往不如我們雙眼所見這般簡單。」

我瞪他。他吃了阿朔口水?連說話口氣都和他主子一模一樣。

「如果邊城不守,百姓怎麼辦?端裕王打算退守了嗎?」我問。

常瑄不語,沉著眉頭。

「我們可以躲到碁縣、躲在阿朔的大軍背后,關州的百姓也可以跟我們一起逃走嗎?」我追問。

「裕王爺沒別的辦法了,只能做最后一戰。」

「而這戰必輸無疑?」

「是。」

「裕王爺會留在城中,與軍民共進退?」

「我剛得到的消息──是的,裕王爺是這樣打算。」

常瑄的話讓我對裕王爺多了几分好感。

若不是走到最后盡頭,若不是毫無勝利希望,誰會去打一場沒把握的戰爭?但他要和全關州百姓共進退呀!光是這點,就沒道理指控他通敵。

「常瑄,帶我去城上看看。」

「那裡太危險。」他連想都不想,直接反對我。

「躲在這裡就不危險?城破了,我躲到哪裡都危險。」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麼,拉弓?力氣不夠,箭大概只會射到自己的腳底板;拿刀子與守城士兵同仇敵愾?算了,不等對方砍來,我就會被自己的刀子弄到肌肉拉傷。

但我不能不去!為什麼?不知道,就是一股衝動,逼著我不得不行動。

常瑄還在猶豫著,我才不管他同不同意,丟下棉被就往外走。我篤定了,他非跟上來不可。

打開門,凜風撲面而至,雪已停止,但風刮若狂,滿天滿地的銀白世界是這般潔淨美麗,偏偏人心貪婪,戰爭、算計,讓純潔埋入危機。

歎氣,我快步離開院子。

果然,我還未轉出園門,常瑄就從后頭追上來,一陣暖意隨即從頭上蓋下。那是他的大氅,我記得這個味道。

我偷偷笑開。贏不了他的固執,但我拗起來的時候,他一樣拿我無可奈何。因此,在堅持度這件事情上面,我們不相上下。

※※※※※※

走出端裕王府,城裡的情況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嚴重。

到處都有傷兵,還有好几個臨時搭起來的篷子,收容著傷兵和從城外進來的流民。天氣那樣冷,只有几個粥篷邊有些微暖氣,手腳還能動的人統統聚到那裡去了,而重病、重傷的人們隨意躺在篷子裡,兩個大夫忙到連話都說不出口。

再走一段路,就見怵目驚心的血凝在雪地上,几十個人東一個、西一個地橫在地上,有藍衫布衣,有錦羅貴人,也有穿著軍服的士兵。

我蹲下身,觸著他們的脈息,冰冷的肌膚染上我的手指。

他們都是救治不及,從篷子那邊送過來的吧!幸好天冷,否則不是要疫情四起?

看著滿地的屍體,我輕聲歎息。死了,統統死了,好簡單喔,閉上眼睛便與天地隔絕,在戰爭裡、在刀光血刃下,從不分王公貴戚、賤民草芥。

有人說,戰爭燒的是銀子,但我不認為,戰爭燒的是人命,一把火起,人死得少的,稱王,人死得多的,俯首稱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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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38:41 |只看該作者
可悲的是,這樣的殺戮,即使歷經千百年,即使人類文明走到頂點,仍然無法避免。可憐的人類,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理解──戰爭不是問題根源,真正的問題在于貪婪。

起身四顧,我看見許多百姓收拾家私準備逃命。

逃?他們逃得過遼人的快馬?如果關州失守,接下來還有多少個州郡要遭殃、多少的流民要在這樣寒冷的冬天裡失去生命?

胸口滿是說不出的沉重,加快腳步,我在常瑄的引領下,登上城牆。

士兵已然失去鬥志,三三兩兩靠在牆頭,哪有半分和敵人對仗的氣勢?這樣的兵,關州怎麼守得住?

這時,兩個身著戰甲的男人,自遠處向常瑄走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端裕王,雖然他有几分狼狽,衣服沾了干涸血跡、些許髮絲散落,但他的確如傳說中般豐神俊朗,體貌軒昂。

花美男曾形容他是「好人、大善人,如果妳看到我會流口水,見到他,妳就會撲上去,把阿朔忘在一邊」。

是啊,端裕王都不知道几個日夜沒梳洗、沒合眼了,還是一派的雍容貴氣。況且,一個站在戰事最前方的王爺,你能說他不是好人、大善人?

只不過,花美男還是說錯了,端裕王長得再好,我也沒有撲上前的意願,因為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把阿朔忘在一邊。

即使遠離,即使失去交集,阿朔就是強勢地霸住我心底位置,不肯出讓。你說,我能拿這個霸道男人怎麼辦?

「常將軍,你不是要到碁縣?」端裕王對常瑄拱手,分毫不見高高在上的王爺姿態。

我對王爺點頭,沒同他多作交談,轉身去觀察附近的情勢,順便問了守城士兵一些話。他們指了指二裡外的營帳,憂心仲仲。

在城牆上繞過一圈之后,我走回常瑄和端裕王身邊,擰眉問:「是不是只要撐過兩天就可以了?」

端裕王直視我,和我目光交接,我的眼神堅定不移。

我很清楚,要說服別人,最重要的是堅定態度,我必須相信自己辦得到,才能說服對方我辦得到。

「對,但是我們守不了兩天。我的士兵死的死、殘的殘,留下來的都是老人小孩,何況我們連羽箭都剩不到百枝。」他神情肅然,雙目不怒而威,冷冷地審視著我,眼底閃過一抹疑問。

「我問,是不是只要再守兩天就可以?」我把話再重複一次,態度更見堅定。

「是。兩天后,太子就會帶兵過來。」端裕王回答我。

「王爺估計,大遼將在今夜來犯?」

「是,就算不是今夜也會在明夜之前攻城。我猜,太子帶領大軍來關州的消息,已經傳到對方耳裡。」

「好,請王爺集合全城百姓,告訴他們,覆巢之下無完卵,這一仗,需要大家齊心協力,才能保住家園。然后請百姓將受傷士兵和遊民移入家裡,再收集棉被、大鍋子、柴火和牛皮到城牆下待命。」

「姑娘要做什麼?」

「關州城門厚重,不易攻破,敵人只能用繩梯爬上城牆,殺死城上守將再大開城門......所以,我們不能讓他們上城。」

我說的是廢話,惹得端裕王身邊的大鬍子將軍輕蔑嘲笑出聲。他大約認定我不過是個無見識的女人,憑什麼在這裡發號施令?

但,我會讓他刮目相看。我不等他笑完,直接對端裕王說:「請王爺讓百姓把鍋子、柴火帶到城牆上,架鍋、燒火,將雪水融化,再以牛皮紮成管子,一端放在鍋裡,一端對著城外,用水攻打企圖攀上城牆的遼國士兵。」

這是虹吸管現象,我要水淹敵軍。

「水攻......」大鬍子將軍開口又要笑我,但他才吐出兩個字,眼睛候地瞠大。「妙啊!這天氣,水一潑,馬上會在人的身上結出冰珠子,就算遼狗再不怕冷,也敵不過這樣的攻勢。而且,這天候,什麼東西不多,就是雪多。姑娘好聰明,居然想到用冰雪當武器。」

「可是遼人擅長弓箭,若登不了城牆,他們定會以弓箭長攻,姓都在城上,那麼多條人命......」端裕王說。

「所以我需要大量棉被。王爺不是說羽箭已不足百嗎?諸葛亮有草船借箭,我們就來個棉被借箭,將被子勢成束,立于城牆邊,假扮成人。就怕他不在晚上攻城,他若要夜攻,必看不清城牆上站的不是士兵而是棉被人,這下子,箭有了,又能多拖上一天,豈不是一舉兩得?」

端裕王展顏笑開,眼底隱隱浮上佩服。「姑娘好計謀。」

「是不是好計謀,還得看王爺的影響力大不大,有沒有本事說服百姓留下,為守住家園齊心合力打贏這一仗。」

大鬍子將軍呵呵大笑。「這就不勞姑娘操心了,咱們王爺親民愛民,最得百姓擁戴,這事兒,只要一聲令下就能辦得。」

「王齡!」端裕王喝令。

「末將在。」大鬍子將軍領命。

「照姑娘說的去辦,在日落之前,把所有的東西都準備齊全。」

「是。」

大鬍子將軍走了,我回頭,看見常瑄似笑非笑的眼神。

幹什麼啊?這不像他,他還是當面無表情的門神比較合適。

「幹嘛這樣看我?」我旋過身,在他身旁低語。

他俯下頭,用我一人可聽見的聲音道:「誰說姑娘不是可以和太子並肩作戰的人?」

他的話炸紅我的臉。這樣便算並肩作戰了?我不知道。

「請問姑娘是......」端裕王問。

「我叫吳嘉儀,是常將軍的結拜妹妹。」

常瑄沒反對我的自我介紹,畢竟章幼沂這個名字已經在南國生根,我的身分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姑娘從何得知這些戰場上的事?」他看著我的眼神裡帶著濃濃興趣。

這樣的眼神,我接觸過太多,雖然不知道他存了什麼心思,但有沒有歹意,這點我還是看得出來的。

「我讀過三國,其他的......舉一反三。」我模糊其詞。

「姑娘好聰慧,不知府上哪裡?是哪位大人的千金?」

「我是平民百姓,爹娘很早就不在了,這些年跟著義兄四處闖蕩,見聞自然是有的。」

「果然,女子還是不能關在閨閣之中。」

他的話讓我詫異,我盯上他,笑問:「王爺也這樣認為?」

「我的王妃經常把這話掛在嘴裡,聽久了,本王多少也被同化。」他的手背在身后,眼角、嘴角有著藏不住的笑意。

「王妃?」

「她是溫將軍的千金,溫雪華,我唯一的愛妻。」提及妻子,他眉眼間抹上蜂蜜,把他眼底的銳利與鋒芒掩去。

「唯一?」他的話撞上我的心。身為王爺,他怎肯屈就「唯一」?

「可不,她說自己是妒婦,如果我娶妾,就要整治得她們痛不欲生,為了她的名聲著想,說什麼我也不能納妾。」

我呆呆望他,一個不肯壞妻子名聲而納妾的男人,真會是阿朔嘴裡那惡計使盡,只為登上皇位之人?會不會是阿朔誤解了?

總不能因為七日散產于關州,便認定下毒之事是端裕王指使,那麼阿煜治得了七日散之毒,是不是也要懷疑他和端裕王合謀,共制毒品?

說不定,是壞人為了嫁禍端裕王,而採用關州產的七日散;說不定某人與端裕王和阿朔有深仇大恨,刻意挑撥二人,使他們自相殘殺、兩敗俱傷;說不定七日散只是禹和王的臨時起議,與端裕王毫無關系......我想了十几個「說不定」,企圖解釋端裕王不是阿朔和花美男想的那樣。

「常將軍、吳姑娘,少陪了,我要去看看下面準備得怎樣。吳姑娘,等這場戰事過去,我必安排妳與王妃見上一面,我相信妳們會談得來。」

「是,多謝王爺。」我屈膝褔身。

他離開,留我和常瑄在城牆上。

又下雪了,我拉拉大氅,這冷,透進骨頭、滲進心肺。

斜斜地靠在牆邊,我遠眺遼人帳篷,若有所思。

他們的進攻只是因為中原人嘴裡的野心勃勃?才不是,他們要的和所有人一樣,一處莊園、一個安定的生活圈,只不過得不到,只好搶。

戰爭這種事,千百年來不斷發生,古時候搶士地、搶珍珠財寶,現代人搶石油、搶能源,哪有差別?

「姑娘,天冷,我們下去休息。」

點點頭,我在常瑄的攙扶下離開,一路走一路想,心裡想著阿朔、想著端裕王的「唯一」,想著即將開打的戰爭,想著掉進古代之后所有的經歷。

如果來不來,是可以選擇的話,我肯不肯走上這一遭?我問自己,問真心,決意問個透澈淋漓──

終于,我笑了。

是的,如果可以由我選擇,我願意。

※※※※※※

夜裡,遼國人果然來襲。

雖然常瑄說了千百次危險,我仍堅持站在城頭和百姓共同作戰。火焰熊熊燃起,無數冰雪融成清水,百姓們合作接力,有條不紊地將白雪一擔擔往城牆上挑。

火光照亮了每個人的臉,端裕王、常瑄、士兵、百姓,每個人都緊張萬分,但沒有半個人鬆懈,這是他們為自己打的仗,不是為了別人。

綿綿細雪白天空而降,我應該感到寒冷的,但心中卻熱血沸騰。我痛恨戰爭,但這場仗不能不打。死咬住下唇,我們只有一個選擇──非贏不可。

牛皮水管卷得很緊,把裡面的空氣全擠出來,只要一聲令下,將水管一端放入鍋裡,再迅速打開水管,水自會流進管子裡,我們只要繼續保持鍋裡的雪水夠用就行。

即使如此,我還是徵調了大量的木桶在一旁待命,就怕臨時匆忙趕制的牛皮水管不好用,到時,只好用人力沖水法,把敵軍給沖下城牆了。

我耐心地等待敵人爬到城牆三分之二時,才對大鬍子將軍一點頭,由他發號令噴水。

當水管打開,溫溫的雪水噴到敵人身上,瞬間結成冰柱。水不斷往下噴,大遼士兵紛紛凍得拉不住繩索,從半空中直落地面。

第一撥人失敗,他們又派出第二撥......就這樣,不到半個時辰,城牆下已經躺了不計其數的遼兵。

城牆下,光線實在太暗,敵軍不知我們在做些什麼,沒有弓箭、沒有鮮血,只見自己人不斷從牆頭掉落至地面。

一堆我聽不懂的胡人吼叫聲傳了上來,我聽不懂,端裕王替我翻譯。他說,遼人在喊冰蛇、鬼魅之類的渾話。

這時候,有部分水管破裂、從中斷掉了,不敷使用。我想也不想,提了水桶就要去鐵鍋裡接水,哪知道木桶比我想像中重得多,再加上地板上全是水,一個踉蹌,我差點兒摔倒,幸而端裕王眼明手快,在我倒地之前接住我。

「多謝王爺。」

「吳姑娘不必客氣。」他扶我站穩,笑著說:「姑娘還是站在旁邊好生休息,動腦子的事由姑娘來,做粗活的事,就讓我們男人來。」

我知道,他在調侃我手無縛雞之力,但我沒回嘴,因為他接過我的水桶,轉身加入百姓當中。

一個不顧身分尊貴、與百姓攜手同心的王爺,我無法相信他會為了權位犧牲弟弟、犧牲五萬大軍。

沒多久,城下所剩不多的遼軍紛紛策馬往回賓士,似乎是放棄用繩索攻城了。裕王爺于是一聲令下,讓眾人撤鍋爐、除柴薪,再將卷成捆的棉被密密麻麻地排到城牆邊。

王將軍下令,讓所有百姓退到城牆后頭,而士兵藏身于棉被卷中。

過不多久,遼軍果然開始放箭,密密麻麻的羽箭不斷從空而降,我和民眾躲在牆下,生怕聽見城上士兵呼叫。

我希望這些棉被能為他們擋去所有攻擊,希望這場戰爭不要折損任何一名大周士兵。我閉上眼,雙手在胸間握成拳,暗暗向上蒼祈禱,庇佑這群善良的人。

這一戰,打到天色將明,遼人才退回營地。

事后整理統計,才發現虹吸管替我們擋了千百人于城下,而棉被則為我們賺上十萬羽箭。重點是,大遼對于自己為何落敗,還摸不著頭緒。

讓我感到欣慰的是,這次的戰爭,沒有人傷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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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39: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太子長征

「援兵到了!」

在我們收拾著戰事過后的淩亂同時,一聲「援兵到了」,讓全城軍民士氣大振。

天色隱隱放亮,滿地的白雪在晨曦間漸漸清晰,我跟著常瑄和潮湧而來的百姓往城外走去。

說不待在他的身邊,說不願讓嫉妒猙獰了面容,我卻還是來到這裡;說痛恨戰爭,卻投身戰事裡。真不知是我太過心口不一,還是時局迫人?

阿朔來了,知道昨夜那場戰事,他是會笑著對我說「果然是聰慧得無與倫比的章家姑娘」,還是會把我拉到沒人見著的地方,牢牢圈在懷裡,再把我痛?一頓?

我不知道阿朔會怎麼做,卻知道自己的行為不道德。

覬覦一個有了老婆的男人,和強盜差不多,可是我無法扼止胸口裡那顆興奮過度的心臟。它一次次敲響著,訴說著阿朔來了、阿朔來了......那震耳欲聾的響聲,讓我的欲望脫韁狂奔。

站在人群中,我引頸而望。

大地傳來震動聲,微薄朝暾間,遠方的土地有滾滾煙塵騰起,天際褪去最后一抹夜色,星子西沉,天光穿透灰色雲層,在靄靄白雪間投下光芒。

一列列兵馬重裝列陣,依序而行,靴聲震動人心,揚起點點冰雪。

來了,五萬大軍,足以喝退敵軍的兵馬!

帥旗迎風飄搖間,兩列鐵騎親衛簇擁著三騎並駕馳出,當先那人身披玄色蟠龍戰袍,按韁佩劍,身形挺拔傲然,眉目如星,彷佛俯瞰天下般。

冬日天色陰沉,唯他像一輪驕陽,光彩奕奕,炫目而不可逼視。熟悉的身影落入眼簾,酸酸的、澀澀的,說不出的滋味和著他的墨色大氅迎風翻卷。

好久不見......用這樣的話當開場白好嗎?

情不自禁地,我向前走兩步,卻讓常瑄拉住,回頭,見他輕輕地對我搖頭。

為什麼?我不懂,他不是一心把我送到阿朔面前嗎?

把眼光調向阿朔,見他抬手,千萬兵馬立時肅然,然后,我看見了──他身后一左一右跟著兩個人,左后方那個是個滿面紅光的白醫老者,而右后方......是個穿著紅袍的巾幗英雌,她坐在一匹通體雪白的牝馬上。

她,我見過,在御花園裡、在被芮儀公主攔下那天──一個穿著玉蘭色錦鍛宮裝,手抓著柳枝撥弄湖水,無意加入戰局的女子。

那時候,我從她眼中看見久居深宮所練就的堅強沉穩。

她下馬、向前,我夾雜在人群間看她,清清楚楚。

她身量略高,身材曲線標準,有一雙小山眉,眉長入鬢,疏密均勻,暗蘊著英氣,是個端麗女子,尤其雙眸如水,神韻流動間,睿智可見。

「她是誰?」我退后兩步,退到常瑄身邊。

「穆將軍和太子妃。」

常瑄不知道我指的是誰,兩個都說了。

穆將軍,剛直不阿、擇善固執、重情重義,深諳治亂世之道......這是阿朔對他的評價,至于穆可楠,再次遇見,我也有了我的評價。

我看著並立的兩人,嘴角露出一絲嘲諷,是自嘲、自厭。

瞧,我多有眼光,當時就知道她不同凡響,就知道能在深宮裡熬出頭的人,非得像她那樣的女子不可。有那麼美好的女人相伴,還說他不好,常瑄啊常瑄,你怎麼就敢欺弄我?

轉身,一縷苦澀掠過心頭,促使我的雙足疾奔起來。

「姑娘。」常瑄拉住我。

我回頭,發覺在我忙著自嘲同時,端裕王奔向前,阿朔下馬,兩個兄弟緊緊擁抱。

多麼兄友弟恭、和樂融融的畫面。

心結解除了吧?這一切不是端裕王的自導自演,他再壞、再想登上太子之位,也不至于拿千萬百姓的性命來換阿朔一命,阿朔只是草木皆兵、自己恐嚇自己罷了。

穆可楠和穆將軍也跟著下馬,他們分立于阿朔身邊。

我退得夠遠了,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只能很清楚地看見那對珠聯璧合的男女,依偎站著。

阿朔畢竟是有眼光的,挑一個能和他上場殺敵、能為他治理六宮、能把那張面具牢牢戴上的女人,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咽下酸水,我想告訴常瑄,說他弄錯了,穆可楠才是可以和阿朔並肩作戰的人,我不是。

甩開常瑄的箝制,我連連退開几步,感覺胸口有股說不出的鬱悶,旋身,我快速從人潮中奔出。

吸氣呼氣間,疼痛從肺俯肝腸間慢慢升騰上來,一點一點加深,越來越難扼制,翻騰到腦中,轉為沸騰怒火。

好,真是好得不得了......

說什麼會給我我想要的愛情,給她們她們想要的榮華與富貴,只是榮華富貴嗎?連戰場都一起來了呢!如果不是生死與共、如果不是鶼鰈情深,這麼危險的地方啊,怎麼連太子妃都帶上?

就說吧,男人的話不可信,甜言蜜語聽聽可以,千萬別認了真,否則走到后來,痛的是自己。

笨蛋,妳在怨什麼啊?是妳先退出的,是妳說不要嫉妒遺憾的,憑什麼怨他?他沒錯、穆可楠沒錯,是妳自己一廂情願,為他千里迢迢、穿山涉水。

離人群已經越來越遠,可是該安靜下來的心並沒有跟著平靜。

可能是因為走得飛快,所以心臟止不下來吧。

不礙事的,等我回去好好洗去一身髒汙,等我躺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覺,等我把那個什麼丸什麼藥給吞進肚子裡,自然就......就所有的身體機能統統恢復正常了。

對,就是這樣。

我沒有傷心喔!真的,半點傷心都沒有。

是我不要阿朔的!

像我這麼聰明的二十一世紀女生,怎會不暸解愛情與費洛蒙有關,這不過是某種生物機能,用以繁衍后代,至于天長地久、生生世世,那些情詩豔詞,只是詩人們在短暫時間裡,荷爾蒙分泌過量的渾話,作不得准。

所以我眼角流的不是淚水,是......空氣濕度過高結下的冰珠子。

心酸沒道理、嫉妒沒意義,眼前這幕是我和阿朔共同選擇之下產生的產品,至于......后悔嗎?阿朔臉上哪找得到半分后悔,而我,憑什麼后悔?

不后悔的,這個世界缺糧食、缺水、缺能源,什麼都缺,獨獨不缺后悔,既然不缺,我何必無聊到去大量製造?

所以,弄清楚了,我半點都不后悔。

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感几時變得這麼強,居然在滿腦子混亂的情況下,一路走回端裕王府。

「姑娘回來了!」

「姑娘回來了!」

「姑娘回來了!」

才進門,第一個見到我的女子便出聲驚喊,之后,第二個、第三個......好多人圍在我身邊。

「謝謝姑娘救下關州几萬百姓。」

「姑娘是救苦救難的菩薩,感激姑娘啊!」

「沒有姑娘,關州城怎麼過得了這關?」

突然間,冒出許多粉絲,讓人几乎招架不住,我真的很想擠出兩個笑容應付一下粉絲群的,但勉強是件好困難的事......何況又是在我的心臟極度不合作的情況下。

「姑娘累了。」常瑄面容一沉,伸手將她們排開。

看見常瑄,我終于想起來,自己的方向感為什麼突然好轉的原因了。原來方才那個時不時拉住袖口的力量來自于他。

幹嘛跟來?他應該待在他主子身旁。

「是啊、是啊,忙一夜,早該累了,咱們去給姑娘端熱水、做吃食去。」一個女孩揚聲喊過,几個人一哄而散。

這時,一位雍容華貴的女子走到我身邊,看起來很年輕,不超過二十歲。

鵝蛋臉,新月眉,明眸含怯,她薄施粉黛,穿著玉色織銀鸞紋裳,外罩薔薇紗羅衣,發間別著一枝白玉錦鯉長簪。

是端裕王妃吧,小祿子形容過她。小祿子說,端裕王妃是個和善可親的人,她對誰都好,賞賜大方,不把下人當下人看待,人家說龍配龍、鳳搭鳳,端裕王爺就該配上王妃這樣的人物。

如果小祿子的說法是對的,那麼阿朔就該配上穆可楠,因為他們都是英姿颯颯、有勇有謀的菁英級人物。

掩不住歎息,我彎腰褔身。

「王妃,小女子見禮了。」我艱澀道。

再不肯勉強,在裕王妃跟前,我仍得謹守分寸。

誰說我沒改變?我變了,變得小心謹慎、變得多心多慮,變得瞭解什麼時候該卑躬屈膝。

「客氣什麼呢?若是沒有姑娘,而援軍未到......我真不知道關州城百姓會變成怎麼樣。」她激動地握住我的手,軟軟的掌心和她的人一樣溫暖。

「不擔心,就算我沒來,王爺吉人天相,碰到再大的困難,也會領著全州百姓安然度過。」

「謝謝,謝謝姑娘......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如果姑娘願意,我們結為姊妹,好嗎?」她的眼睛閃閃發光,淚水泡濕了黑亮的眼珠子。

面對她的盛情,我沒辦法說不,回握她的手,輕點頭。她是好人,端裕王是好人,到目前為止,這是我的認知。

「多謝王妃厚愛。」

「妹子,從今而后,我是姊姊,妳是妹妹,別再喊我王妃。」

「是,姊姊。」我很疲憊,卻仍擠出笑容同她說話。

「那我去備下香案,讓我們......」

「吳姑娘很累了。」常瑄朗聲阻止。

她看看常瑄,輕聲笑開。

我不知道常瑄是怎麼介紹我們之間,但他的過度維護,誰都要想歪吧。但我沒力氣解釋,任她去想像,反正不關我的事。

「是呀,瞧我糊塗的,忙了一整夜,誰都要累壞的。妹妹先回房休息,等休息過,咱們再談。」王妃退開兩步。

「謝過姊姊。」

送走王妃,我轉身回屋,沒想到一陣暈眩,差點兒站不牢,幸而常瑄手腳俐落,一舉臂便將我扶起。

是真累了吧?我還以為自己有本事和城牆上的士兵再多撐上一夜呢!原來我的體力不如想像中好。

我走著,常瑄亦步亦趨,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歎息,我停下腳步,偏頭望他。

「常瑄。」

看著他的眉目,發覺他也狼狽了,從南國上路之后到現在,他都沒有好好休息過吧?又是一個熱愛責任的男人。

「是。」他站定,眼光在我臉上搜尋。

擔心什麼?擔心我難過?想要好意地同我說上几句──殿下心底有姑娘、殿下是身不由己、殿下收著姑娘的物件日日思念......別了吧,這些陳腔濫調我已經聽膩。

「我沒事的,只是乏了。」

我緩緩伸手撫向自己胸口,不痛,一點也不痛,沒有萬箭穿心的痛楚,沒有心碎心裂。

對,即便痛得想撞牆,我也要咬緊牙根說不痛,只要自欺欺人,欺過天地、欺得世界,欺得緊了,就能讓自己的感覺遲鈍。

「常瑄知道。」

「你會去見阿朔嗎?」

「會,等姑娘睡下,常瑄就去見殿下。」

我點頭。「見到他,就跟他說,我很好,毒解了,我在南國的后宮......很受帝王寵愛。」

他沒應我,我旋身背對他。要求一個忠僕對主子說謊,是過分了,但我偏要任性這一回,就算為難他也無所謂。況且,他不也為難我?若非他的固執,我怎會出現在這麼危險的關州?怎麼會在這裡,親眼目睹阿朔的幸福?

他欠我一次!

「不能嗎?」我催他應承。

「不能。」他走到我面前,滿臉抱歉。

「為什麼不能?」

「太子很早就知道嫁給南國國君的是橘兒姑娘。」

這麼快就知道?騙我,這時代有手機、有電話,還是電報也被發明出來了?我惡瞪他。

氣喪,我發他什麼脾氣呢,又不是他的錯。「阿朔知道你找到我了嗎?」

「書信......應該未到。」

「好,那你告訴他,你沒找到我,說你收下三爺的密旨趕往關州助他。」

他又皺眉?不能說謊嗎?拜託,說個謊沒事的,道德不是讓人活下來的重點要目。

「如果你不這麼說,我馬上離開,這次我不回南國,我要走得讓你怎麼都找不到,你很清楚,我不吃太醫開的藥了,你再沒本事憑藥單找到我。」

我竟然恐嚇一個比我高上一個頭的男人,要不是太累,我肯定會笑著說自己發瘋。

「姑娘,請不要為難常瑄。」

「我為難你?有沒有說錯?是你在為難我吧。常瑄,你也看見穆將軍跟來了,你期待他知道什麼?你不也在我想奔上前的時候拉住我?不也知道怎麼做對阿朔最好?」

見他垂下眉,我知道自己說服他了。

「太子之位不穩,是你們說的;阿朔需要穆將軍的支援,也是你們說的。如果不願意說謊,好,隨便你吧,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下通牒,惡劣地把問題丟給他。

「如果姑娘願意......」

「願意什麼?」

「回到殿下身邊。」

他在想什麼?太子爺三妻四妾理所當然,只要我不爭身分、不爭排名,阿朔會更加寵愛我?

笨常瑄,我要是過得了自己這關,怎會選擇遠離皇宮?何況皇帝皇后那裡才難過關呢!他們根本不要我待在阿朔身邊。

「你傻了嗎?我是和親公主,人不待在南國后宮已屬抗旨,你還要阿朔和我攪和在一起?假使皇上怪罪阿朔,認為這是阿朔一手主導的,怎麼辦?你比我更清楚,有多少皇子、后妃、大臣睜大眼睛在尋他的錯,你真要他落人口實?」

如果我之前的話沒有成功說服他,這段肯定說服他了。常瑄是個忠僕,事事項項為主子著想的忠僕。

「是常瑄想錯了。」他低頭。

知錯就好,不作夢對誰都好。

點頭,我輕聲說:「如果你最近不回王府,我能理解。」

阿朔見到他,肯定有許多話要說,並且,他必須留在阿朔身邊護他周全。

「可是......」

「如果我們之間達成協議,我發誓會留在這邊等你,哪兒都不去。」我做出承諾,安他的心。

他不語。

我繼續說服他:「等戰事結束,你送我回南國好不好?我很喜歡那裡,想在那裡落腳,你把我帶來,就要負責任把我帶回去。不然,我的方向感奇差無比,很容易迷路的。」

這些話三分真、三分假。

真的部分是,假使我非要在這個時代待到紅顏老去,那麼,長長的一輩子,我要在南國定居。在那裡,有兩個好友相伴,日子會愜意得多。假的是,我不想常瑄送我,只要戰爭稍見緩和、路上平靜,我就會自己想辦法回去。

他考慮好半天,用力點了頭。「那麼,姑娘......」

「你去吧,我說過的話一定做到。」

臨行,我沒忘記對他再三保證,雖然說謊很要不得,不過,我有義務讓忠心耿耿的他安心。

送走常瑄,鬆口氣,沐浴過后,我躺回床上,很累,卻閉不上眼。

那些前塵舊事一點一滴回籠,阿朔的喜、阿朔的苦、阿朔的無奈.......

要是以前,我肯定要說:「皇帝這麼辛苦的職業,聰明的人千萬別去碰,偏偏越是聰明的人,越放棄不了名垂千史的誘惑。」

說不定我還要嘲諷几句:「真是笨吶,光陰流過千年萬載,聖君又如何?頂多是史學家筆下的兩句話。」或者冷笑兩聲道:「豐功偉業?鬼話,不過是虛榮心作祟。」

可經過昨夜那場戰爭,這般涼薄的話,我再也說不出口了。

我再不能否認,國家的確需要一個能幹、有智慧的人來領導,他的一句話、一個動作、一道旨意,影響的是天下百萬蒼生,這麼有能力的阿朔,怎麼可以不為百姓對太平盛世的期待負責任?

心中感慨萬千,擁起棉被,那些過往一幕幕躍入腦間。阿朔、花美男、鏞晉......那些負我、被我負的好男兒,但願他們一生平順,但願他們都能完成夢想,創下不朽功業。

※※※※※※

清醒的時候,發現屋裡多了兩個婢女,見我起身,她們忙走過來服侍我穿衣。

「妳們為什麼在這裡?」

「王爺、常將軍在營帳裡和太子殿下商討大事,恐怕好几個日夜都不能回來了,王爺吩咐王妃好好照顧姑娘,王妃便派了鴛鴦和翠兒來服侍姑娘,我是鴛鴦,她是翠兒。」

翠兒的臉圓圓的,笑起來眼睛瞇成兩條線,是可愛型女生;鴛鴦的身形修長,眉目清秀,不太喜歡笑,但看起來溫婉動人。

她們都穿著櫻粉色襖袍下搭月華裙,翠兒白嫩的手腕間戴著翠玉觸子,鴛鴦的手上則掛著金釧兒,一看便知她們是等級不低的婢女。

「勞王爺費心了。」

「翠兒和鴛鴦很高興能來服侍姑娘呢。」

說著,翠兒扶了我到廳裡,桌上早已擺好几道菜,鴛鴦忙著擺碗布筷,她們拿我當皇太后招待。我笑笑道:「都坐下,一起吃吧。」

「奴婢不敢,這是王妃特地吩咐廚子做的,剛剛見姑娘睡得沉,還撒下去,讓他們重新溫過。」

「妳們陪陪我吧,有人相陪,飯才吃得香。」

我真是需要有人陪著說話、需要有人替我趕走寂寞,不願腦袋瓜子自己胡思亂想。再不要讓阿朔和穆可楠的親密眷戀干擾我,再不要去猜測他們之間是多麼濃愛情深,那些愛啊、情的,到此為止。

翠兒和鴛鴦見我態度認真,兩人相視一眼,坐下。

「謝謝妳們。」我拿起筷子替她們夾菜,她們笑著吃了。

「姑娘,多虧有妳,鴛鴦的哥哥算是保住了性命。」翠兒說。

「怎麼說?」

「在姑娘來關州城之前,王爺下了道命令,說是要與大遼決一死戰。關州城裡的兵士不多了,而大遼來勢洶洶,根本無法抵擋。

城裡面能逃的都想辦法逃出去了,不能逃的只好眼睜睜等死,所有人都知道,遼人多麼殘暴,他們每攻下一座城就要血洗城鎮,他們把所有的男人統統殺死,女人充作軍妓。

鴛鴦姊姊家裡沒有別的親人,只剩下一個哥哥了,是姑娘保住她哥哥的,所以鴛鴦姊姊要給姑娘立長生牌位,三炷清香日夜供著。」

「別別,我怕香味見,要真是感激我,就多陪我說說話吧。」

「那有什麼問題?」

翠兒揉揉鼻子,從頭到尾都是她的聲音,鴛鴦則看著我,有點害羞。我猜,她是個,靦腆的女生。

「姑娘,妳怎麼能想到這麼妙的法子?所有人提到姑娘退遼兵的方法,都豎起大拇指,連聲說贊呢!」翠兒問。

「城中的茶館裡,人人都在討論姑娘的退敵之策。」怯怯地,鴛鴦開口加入話。

「真的嗎?下回鴛鴦陪我去聽聽好不?」我握了握她的手,試著同她建立交情。

「嗯。」她用力點頭,露出一抹笑容。

「姑娘,說說唄,妳怎麼會想到用棉被、鍋爐打敗敵人的?」翠兒推推我的手。

「沒什麼,我不過多讀了几本書,那些法子全是從書裡看來的。」

「城裡愛啃書的老學究多著呢,可沒人想得出這法子。」

「讀書貴在活用。」

「姑娘的爹娘是大官還是富紳,怎供得起姑娘念書?」翠兒問。

「都不是,他們只是普通百姓。」

「阿爹在的時候,也想花銀子送哥哥去念書,可惜錢還沒湊到,人就病了。」鴛鴦歎氣。我拍拍鴛鴦的肩膀,安慰道:「讀不讀書不打緊,能快快活活過一生,比什麼都重要。」

「姑娘說得對。」鴛鴦點頭。

「姑娘,常將軍當真是妳的義兄?」翠兒又拉出新問題。

「是啊,我們半途認識,就結拜為兄妹。」

「我們還以為常將軍騙人呢!」

「常大哥不騙人的。」

要拐他到阿朔面前講几句謊話,還得說服、恐嚇一併用上,才迫得了他,這種人怎會騙人?

「那就好,王妃正擔心姑娘要是許了常將軍,她就不好奪人之美了。待會兒,翠兒就去給王妃報喜。」

「奪人之美?什麼意思?」我沒聽懂她的話。

「咱們王妃說,王爺身邊該有一個像姑娘這麼聰慧的女子,才能協助王爺。」

什麼!溫雪華說結為姊妹,竟有這層意思!?

真搞不懂,她對丈夫到底是存著怎樣的心思?愛他,怎捨得為他納入其他女子?不愛他,幹嘛擔心他身邊有沒有一個聰慧女子?

我被這時代的女人弄混了,對我而言,這種觀念不是賢德,是愚蠢!

「翠兒,妳去幫我謝謝王妃抬愛,就說,嘉儀已經許了人家。」這種事,我連說都懶。

「許了人家?」翠兒驚呼道,「姑娘未過門吧!」

「差別在哪裡?」我笑著回問。

「如果對方願意退婚,姑娘還是可以嫁進王府呀!不是翠兒誇口,咱們王爺的人品是一等一的高,要找到比王爺更好的夫婿難囉!」

「這麼好的夫婿啊......翠兒感不感興趣?」

「姑娘取笑翠兒。」她嘟起嘴巴瞧我。

「哪裡是取笑,這麼好的男人,肥水不落外人田嘛!」

鴛鴦也抿起嘴巴,掩著帕子偷偷笑開。

「翠兒哪裡匹配得上王爺?」她真動怒了。

「好,是我的錯,我在這裡向翠兒姑娘賠罪。」

「姑娘和我們不同。姑娘知否?王爺與王妃情深義重,除了王妃,王爺再不肯納其他側妃。昨晚的事兒讓王爺對姑娘的聰敏讚不絕口,何況關州城百姓全都知道姑娘為我們做了什麼,光是為了百姓的期待,王爺就該納姑娘。」

還有比這個更荒謬的嗎?為了百姓的期待納妾?

「多承王爺、王妃美意,嘉儀感激但消受不起。」搖頭,讓話題結束,我不要浪費力氣在這種無聊事上頭。

接下來我們吃飯、聊天,東扯西扯,不多久,我藉口疲憊,決定早早上床。

夜裡,我作了惡夢。

夢中,皇帝灼熱的眼神對上我,笑問:「如何,肯不肯為朕將就,舍空谷幽蘭,愛一回繁華牡丹?」

緊接著,端裕王對我笑道:「吳姑娘,為了妳,我寧可讓愛妻成妒婦,妳該滿足。」他分明是溫潤如玉的雙眼,卻迫得我無法呼吸。

然后,我看見穆可楠和阿朔共乘一匹白馬,他們在馬背上相偎相依,大紅色的袍服靠著阿朔的玄色戰袍,她自信滿滿地說:「我才是可以和太子殿下並肩作戰的女人。」

夢醒,我驚出滿身冷汗。

我推去棉被、下床,走到窗邊,打開窗戶。

雪停了,皓月在夜空裡綻放風華,照映著滿地白雪熠熠生輝。天氣依舊寒冷,風從視窗吹入,在這裡,沒有人伺候藥浴,我更容易怕冷。縮縮身子,該關上窗的,卻是不舍這片皎潔月色。

輕聲喟歎,我將頭靠在窗邊,苦笑浮上嘴角。

那日,在馬背上,沒話找話說,我問常瑄:「那位武功蓋世的穆姑娘,會不會也跟著阿朔來?」

我只是胡說,沒想到竟然成真,如果我說的每句渾話都會成為事實,那麼那日我鬧阿煜,說:「你怎知過了這村還有下個店?說不準,這毒解不來,錯失這回,我再也沒有下次。」

會不會又被我說中?

不管怎樣,世事難料是真的,我以為再不會見到阿朔,誰知,又教我碰上。

我不知道到了明天還有多少難料的事,但心知肚明,這個端裕王府,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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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重逢

暫居王府的日子,裕王爺和王妃待我相當周到,王妃几乎天天來訪,王爺也是相隔几日便邀約同席共餐。幸而,他們再也沒同我提及納妾之事,于是,我卸下心防,與他們建立交情。

他們是一對讓人賞心悅目的夫妻,男的精神俊朗、體態軒昂,女的端莊秀麗、眉目含情,溫雪華的嬌俏可愛只在端裕王面前展現,而端裕王眼底的縱容溺愛,讓人豔羨。

這麼好的關系,幹嘛去找個女人硬插在他們中間?那不僅僅是委屈了這對夫妻,更是委屈了那位門外第三人。人啊,總是愛沒事找事麻煩自己。

昨日,王爺夫妻相邀品酒,我去了,席設在清波亭上,清波亭外有一大片梅林,點點梅花盛開,幽幽清香沁入鼻間。

王妃有著一副好歌喉,更彈了一手好琴,撫琴弄歌、餘暇閒聊,若不是明知就在城外、就在不及二、三裡處,戰爭正開打,我會以為這是個四海升平、無戰無憂的太平盛世。

一曲既罷,在王爺的鼓吹下,王妃起身,為我們表演劍舞,她在梅林間翩翩起舞,風起,花瓣紛飛,恍若九天仙女下凡塵。

我終于親眼目睹何謂才女,也只有這樣一個懂歌、懂音律、允文允武的王妃,才配得上裕王爺。

我轉頭望向王爺,他端著酒杯,欣賞愛妻的舞姿,似醉非醉,眸中英光瀲灩。

這樣的男人,就是把花花江山捧到他面前,他也是不要的吧!

察覺我的眼光,裕王爺偏頭看向我,「吳姑娘在看什麼?」

「沒有,只是羡慕能過這樣悠閒自在的生活。」阿朔就沒他這種命,他啊,註定當蝸牛,一輩子馱負重責。

「姑娘若是願意留下,裕王府的大門永遠為姑娘開啟。」

我輕笑搖頭。「等戰事過后,我就要回家。」

「本王終究留不住姑娘。」他仰頭,把酒倒入嘴裡。

我不曉得這話有沒有暗喻影射,只能避重就輕,同他聊聊瑣碎雜事。

一會,王妃舞罷,坐到他身邊。

有王妃在,談話氣氛就輕鬆多了。談詩說詞、聊邊塞風光,在王妃的引導下,我發現端裕王是個見識廣博、閱歷豐富的男子,他不是一般凡夫。

后來,我隨口問了聲近日戰況,只見裕王爺欲言又止,不久,他便言稱有公務在身,匆匆離開。

「怎麼,我說錯話?」轉身向王妃,我問。

「妹子踩到王爺的痛處。」她苦笑。

「怎麼回事?」

她考慮半晌,才湊過身,悄悄在我耳邊說話:「太子殿下處處提防王爺,不讓他參與任何機密軍事。王爺是有力卻無處使呀!不然,依他那樣的性情,怎麼可能在軍情吃緊的時候,待在府裡閒逸度日?」

「為什麼會這樣?」

她深望我一眼,歎氣道:「妹子,那是很多年前的舊事了,實在不該再提出來說嘴,可我......替將軍委屈吶。」接著,王妃提到溫將軍一案。

溫將軍案,我記得,那是阿朔告訴我的。

「都是爹爹誤了王爺,王爺根本無心爭奪皇位,他很滿足于現在的日子,鎮守邊關,遠離奪嫡禍災,是我們最大的幸福呀!偏爹爹自作主張,讓太子和王爺落下心結。」

所以那件事確與端裕王無關,純粹是溫將軍的私心?可那封密函呢?是事實或捏造?若是捏造,是誰刻意離間阿朔與裕王爺?

裕王爺是個人才,若他肯為阿朔運籌謀略,阿朔何愁治理不好天下?

昨夜宴罷,這事令我想過整夜,我把每張熟識的臉拿出來重溫一遍,猜測著每個可能。但,阿朔是對的,這種用心機的事情,我真的很不在行。想過一晚、想破頭,能想出的,仍舊是王妃的那篇話。

※※※※※※

大遼的騎兵很強,他們的弓箭武藝更是厲害,在馬背上討生活的遊牧民族,驍勇善戰。

月餘過去,交戰數回合,阿朔並沒占到半點好處,雙方各有損傷。

上回常瑄來看我,告訴我,大遼各部族聚集了更多的兵馬到前線,想來,他們是玩真的了。聽說,阿朔已經上奏,請朝廷加派軍隊到關州援助。

這次阿朔領的五萬軍隊是穆將軍的兵,其他的十五萬仍駐守在東北邊關,由穆將軍的兒子代掌。可邊關軍事一日不能鬆懈,所以那十五萬軍隊不能任意調動。那麼,皇上會派陸嗚奉將軍帶領他的軍隊過來?

就我所知,陸鳴奉是禹和王的人,真被調派過來,他是會識實務地轉投阿朔門下,還是固執地為禹和王盡忠?

阿朔面臨的問題很多,除開援軍、對裕王爺的疑慮,眼前最麻煩的是遼國那一大票「神射手」和騎兵。

相較起他們,大周的騎射技術實在太差,周兵能贏,只贏在行軍佈陣和近身肉搏,所以謀策者所扮演的角色,相形重要。

我認真思索好几天,寫下一封「家書」,讓翠兒替我送到軍營,交予常瑄。

「家書」上寫著──

以錫箔貼在玻璃面上,倒入水銀,將會溶出銀白色濃稠液體,緊貼在玻璃上,即成水銀鏡。

此戰術用于天晴、有太陽的白日,派數名兵士抬水銀鏡面對太陽,反射光線于敵軍陣前,教其目難視物,降低敵方的弓箭準確度。

此外,訓練一支隊伍于陣前,以軟藤為盾、短刀為器,能俯臥翻滾,不殺敵軍,專砍馬腿,以破大遼騎兵。


作戰行軍我是不懂的,連最基礎的孫子兵法我都沒讀過,因此並不知道自己提出的方法對遼軍有沒有作用。

信送出之后,我靜待在王府裡等待消息。

我不確定常瑄會不會試著照我的方式去做,亦不知道阿朔會不會同意這種近乎遊戲的作戰方法,我只想要盡一份力氣,盼望早點結束戰爭,別教許多好男兒葬身沙場。

春天的腳步近了,廊下几盆早開的紅花帶入滿室幽香,日裡總見得著陽光,几方斜斜的日頭照得人暖洋洋。

可是怕冷的我仍然縮得像只蝦子,兩三層被子厚厚地鋪在橫榻上,再密密實實地果上一層,同時放置炭火在橫搨下燃著。我怕冷怕得很誇張,老讓鴛鴦和翠兒取笑。

沒辦法啊,我也想脫去裘裳,一身輕盈,無奈身不由己。

近午,小翠奔進屋裡,開心地抓住我的手大聲嚷嚷,戰事告捷!

她興致勃勃地對我和鴛鴦說:「常將軍想到一個了不起的法子,大破遼國騎兵呢!」

「什麼法子?」鴛鴦問。

「那法子可奇了,任誰都想不到呢!」小翠滿臉的崇拜。

「怎麼個奇法?快說、快說,別吊著人家。」鴛鴛笑著問。

見鴛鴦褪去靦腆,在我面前大方說話,我很高興。我相信,真心交結的朋友,才會感情長遠,爾虞我詐的交情只能建立在利益上面。

「鏡子。」小翠故作神秘地說了兩個字。

「那可就真奇啦,姑娘用棉被、鍋子打勝仗,常將軍用鏡子打勝仗,果然是兄妹,用的法子都這麼不同一般。」鴛鴦瞧我一眼,用帕子摀住了嘴。

「可不,聽說那些鏡子對著太陽一閃一閃的,遼人弓箭瞄不准不說,好多馬兒因而被突如其來的閃光嚇得竄高,把士兵給摔下馬背呢!

還有啊,常將軍派了一隊『滾滾兵大爺』在隊伍最前面,戰鼓一響,他們馬上趴躺下來,往敵軍那兒滾去。」

「往敵軍滾去?那還得了,不被馬蹄踩個稀巴爛!?」鴛鴦愁了眉。

「可不,人人都這樣想,誰知道,才一眨眼工夫,遼國的騎兵隊形大亂。原來『滾滾兵大爺』不是用來砍人,是專用來砍馬腿的。

戰后,戰場上留下千百隻少了腿的馬匹,和几十萬枝沒射准的羽箭,看過的人,都說壯觀哪!」小翠臉紅撲撲的,說得甚是興奮。

「贏了啊......」我鬆口氣,忍不住想大笑。

阿朔終究還是用了我的方法。就說他不是一般男人吧!不會把這樣的戰術當成遊戲。

「當然贏啦,街上的老大人說:這次的勝利讓軍心大振、敵軍退守數十裡,太子殿下還要趁勝追擊,消滅遼人呢!如果太子殿下真能一舉讓遼國潰不成軍,往后啊,咱們再不必擔心一到冬天,遼人就成群結隊到咱們關州搶劫糧食、燒殺擄掠了。」

「是啊,教他們看看,咱們大周可不是軟腳蝦。」鴛鴦說得義憤填膺。

這樣子很好,敵軍退守數十裡,常瑄肯定要跟著阿朔去,那麼這几天,我便可趁情勢緩和,動身回南國。

算算日子,就算雇輛馬車慢慢走,就算一到南國境內,便用方謹給的腰牌四處招搖撞騙賺銀子,到家的時候,阿煜頂多才剛到家吧?

「姑娘,那日大軍進城,妳有沒有見到太子殿下?」翠兒推推手問。

看翠兒一眼,我控不住輕歎。明明不要想的人事,偏偏就是會被堆到面前,教人閃也閃不了。

放下書冊,我睜眼說瞎話:「沒有。」

翠兒沏杯熱茶給我,熱騰騰的氤氳蒸氣撲面,輕啜一口,是上好的碧蘿春。

微怔,向來只喝油切綠茶的我,在過慣了好日子之后,竟養出貴族人家才有的品茶習慣。輕笑低頭,我發現自己才發呆了那麼一下子,茶的熱氣便不見了,香味亦淡了。

只是一下子呵......原來一下子竟能改變那麼多事。可不是嗎?我和阿朔的重逢也不過是「一下子」,偏偏那個短短的一下子便鬧騰得人心不安寧。

「聽說太子爺英武俊朗,半分不輸咱們王爺。」鴛鴦道。

「不,他再好也好不過咱們王爺。」

「怎麼說?」鴛鴦問。

「他對太子妃不如咱們王爺對王妃那般好。」

「妳又知道了?」鴛鴦輕推她。

小翠正色。「我說真格兒的,王爺即使公務再繁忙,也會想辦法尋空兒回府看看王妃,他對王妃的全心全意,豈是太子爺可比?」

「妳又知道關起門來,太子爺沒有和太子妃恩愛情深?」鴛鴦啐她。

「妳不知道嗎?太子妃跟著太子上戰場、並肩殺敵,那是何等危險的事呀!可一下戰場,回軍營,太子從沒入過太子妃的營帳。」小翠替太子妃抱不平。

她的話勾起我的心思。阿朔和穆可楠的關系不好?

不,若是兩人關系不好,怎會夫妻雙雙上戰場?那不是代表了生不同衾死同墳,代表了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但願生生世世長相系?

小翠沒說錯,上戰場、並肩殺敵,何等危險,得需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讓一個女子為丈夫豁出性命?

只是小翠不懂,戰事告緊,阿朔是主帥,日理萬機、夜不成寐,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穆可楠那般聰慧的女子,當然能夠理解。

「這話妳打哪兒聽來?」鴛鴦問。

「梧桐告訴我的,王妃打發她和雙兒到營裡去伺候太子妃,說軍營裡都是男人,粗手粗腳的,肯定照料不來。」

「可不,一個女人上戰場,真了不起呢!」

鴛鴦和翠兒對話問,屋外來了人。

「殿下,請留步!」

那是常瑄的聲音,鴛鴦聽見立即起身前去開門。

我輕喚她,對她搖頭,她乖覺地停下動作,站在門邊和翠兒面面相覷。

「為什麼要我留步?你藏了什麼人,我不得一見?」

那是阿朔的聲音!

久違......酸意湧上......我吞了吞口水,把被子攢得更緊。

「殿下,常瑄稟告過了,嘉儀是屬下在途中認的義妹,她的身子不好,請殿下不要驚擾。」常瑄的語調窘促。

「什麼義妹那樣尊貴,連我也驚擾不得?」阿朔冷哼。

我可以想像阿朔那張結霜的臉,朝常瑄射過兩道銳利眼神,我也可以想像,常瑄肯定是面無表情,任由主子發惱。

輕咬唇,我居然在等待他們的對話。

「殿下,請不要為難常瑄。」

「如果我就是要為難呢?」

「......」常瑄無言。

他本來就拙于言詞,這會兒肯定只能護著門扇,不讓阿朔進入,他最強的本事,也就是固執罷了。

我吃他那套,是因為我從來都是隨遇而安,並非什麼意志堅定的女生,倘若碰上阿朔,固執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還要瞞我?跟我那麼多年,我會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阿朔冷哼。

「殿下......」

「我知道你權衡過利弊,才選擇對我隱瞞,這回,我不同你計較。退開!」他輕斥。

「退敵之術,是常瑄想的。」他還在硬拗。

果然是個可靠的男人,一旦答應了,便會盡全力完成使命。

「這種戰術只有幼沂才想得出來,你武藝高強,卻不懂何謂反射,不會打造水銀鏡,更不會想到以軟藤為盾,砍馬腳為主戰。幼沂就是你口中的義妹吧?你已經找到她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認定我沒有能力解決問題,還是怕我護不了她的安全?」

「......」常瑄沉默。

他們對峙在屋前,我躺在橫榻上,動也不動,心知肚明躲不掉了。都怪自己多事,我怎會笨到以為阿朔聯想不出那是誰的傑作?

「讓開。」阿朔重了口吻。

除了戰甲磨擦出的刮磨聲外,外頭一片靜默。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次。」他的語調結冰。

我在心底罵常瑄笨。不讓開能怎樣?他根本打不贏阿朔。就像我,再想躲,也無法飛天遁地,無法從這個沒有后門的屋子逃離。

才想著躲到床底下有沒有用,就聽見几聲拳腳互鬥聲,緊接著,門猛地被踹開,他的視線穿過鴛鴦、翠兒,直直落到我身上。

四目相交瞬間,我以為自己會哭,以為心肺會猛地爆開,但是,並沒有。

他步步向我靠近,冷傲的表情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我讀著他的眉眼,讀著那張久違的臉,細數我們曾經共同度過的光陰歲月,原來,那無法靜止的心弦是因為思念,為了無止無盡的思念呵......

輕輕地,勾起嘴角,我想沖著他笑,想像過去那樣,融化他的眉梢。

他的眼神仍然寒冽,橫飛的眉毛挑不出溫情,這種眼神不是用來對待久別重逢的友人。他有怨,我明白。

轉身,我對鴛鴦和翠兒說:「妳們先下去吧。」

「可是王妃說......」

「沒事,義兄來了,我希望和他獨處。」

「是,姑娘。」她們退出,順手將門帶上。

還來不及將被子推開,阿朔的身形便迅捷地向我撲將而至,他俯視于我,給人一種壓迫的震懾感。

我別開眼,望向常瑄,不是求助,只是想告訴他,我知道他盡力了。

阿朔見我在注視常瑄,淡了臉,冷冷一句:「到外面守著。」就把常瑄攆出我的視線。

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面對他了。握了握拳頭,我仰頭對上他,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凝結。

他黑瘦了些,讓他的面目棱線更加分明,他頰邊青髭冒出,增添了剛毅,眸動處燦若星辰,那是一雙......我看慣了的眼。

我伸手,想觸觸他的額角眉梢,想碰碰他的臉頰唇畔,但......手在半空中猶豫著。我不敢,生怕觸上了,便再也拋甩不了。

看著他,我試著再擠出一個笑臉,試著把態度擺在朋友與朋友之間,他卻沒耐性等我表演完畢,一把將我托起抱進懷裡。

溫暖熟悉的氣息漫天席地而來,我突然有大哭一場的衝動。

以為早已丟了、拋了、埋了的愛情,怎知道,一個不經意就實實在在攤在眼前。

躲不了了,那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眷戀;否認不了了,那個拒絕千百回、否定千萬遍的思念......我愛他呀!愛得執著,愛入生命。

他也不語,就這樣抱著我,天地亙久,再不轉移。

他連同被子把我圈得密密實實,很用力,直到雙臂微微顫抖......是害怕我再度消失,還是怒不可遏?

我猜不出他的心意。

從來都是這樣,他一個眼神就可以把我瞧透,而我腸子拐過千萬回,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他抱著我,一動不動。

我伏在他胸口,沒有掙扎,靜靜想著過去的几個月......滿肚子想告訴他的話,在遇見他這秒,化作一句:「你好嗎?」

「我不好。」他回答了,聲音有些微的哽咽。

我的頸間感到一股清涼。他在哭?

不,他沒哭,太子要比任何人都勇敢,未來的皇帝不能有罩門,他怎麼能哭?怎麼能為一個女人哭?

我用力眨眼,把鼻酸抑入胸間。

「為什麼不好?」

他推開我,細細審視我,眉頭微蹙。「妳不在,我好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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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42:21 |只看該作者
他一句話,卸去我所有防備,躲不開、逃不了,他把他的心清清澈澈地攤在我面前,強逼我拿出真心同他相映襯。

「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少不了誰。」

我還想再掙扎一回,他卻無視我的努力──

「有,我少不了妳。」他固執道。

少不了我,不也過了這麼長一段時間?只要再相隔久一點,感覺消淡之后,有沒有我就沒那麼重要了。我相信。

伸手,我想將他推遠,他不允,緊緊將我鎖在胸前。

很久,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他才輕聲埋怨:「為什麼騙我?」

「我是正人君子,不騙人的。」

「對,妳沒騙我,只是設下陷阱,讓我相信妳會乖乖待在章家別院,等我去接妳。」他握住我的肩,將我推開兩分。

我無話可說。

「是我弄錯,妳說妳不回去了,卻沒說不離開我,妳早就計量好,要一走了之。」

他在指控我,我卻無法為自己辯駁。

「為什麼要到南國和親?這真是妳想要的?只要能離開我,什麼方法妳都願意?」他的眼底閃過悲傷。

「我可以選擇的路不多。」

「妳可以選擇信任我,選擇把事情原委告訴我,讓我來解決。」

「你的處境艱難。」他的對手夠多了,明的、暗的,人人都在等待他的把柄,我怎麼能夠容許自己成為他的威脅?何況,他需要鏞晉,需要靖睿王,需要手足相幫。「何況......」

「何況什麼?」

「如果我不是能夠成就你的女人,何妨讓路?若我始終是你的牽絆桎梏,何不為你斬去枷鎖?」我不想成為他的負累。

「我是何等人,需要女人來成就?我不在乎妳是不是我的牽絆,不介意妳會不會是我的枷鎖,就算妳真是包袱,就算我非得走上千山萬路,我也扛著妳一起上路。聽懂了沒?章幼沂,我只要妳在,其他的事都與妳無關!」

「你這樣說話,好冒險喔。」

萬一,我糊塗、當了真;萬一,我決意賴上他一世,我這種不同凡響的現代人,多的是方法整得他的妻妾哭天喊冤,到時,他豈不是很慘?

笨,他怎就沒聽過最毒婦人心吶?

「妳遠嫁南國就不冒險?」

他定定看我,埋怨不見了,冷酷融成一溪溫存,精銳的眼光裡飽含寵溺。他的眉頭彎了,真好,我還以為他要記仇一輩子,停不了橫眉豎目。

「我並沒嫁給南國國君,事實擺在眼前,我成功了。」我得意一哂。

「妳這個古靈精怪的女生。」他釋然一笑,動手揉亂我的頭髮。「我早就知道妳不會嫁。」

他在為我的抗旨而得意?他又算對了我一著?他早就知道章幼沂的心太小,擺下一個太子殿下,再也擠不下其他男人?

「你又知道我不會嫁?」我討厭被他算准准。

「當然,雖說妳一聽到南國君王年輕英俊,就迫不及待去當和親公主。」他笑著橫我一眼,口氣非善男信女。

在酸我嗎?什麼跟什麼呀,要比醋,我肚子裡的酸醋店才要開張呢!

「是啊,南國國君年輕英武、豐神俊朗,不嫁這種男人,難道真要被選入宮,成為大周皇帝的嬪妃,成為王子殿下的后媽,才會更好些?」

他的眼神瞬地凝重,漆黑的瞳仁閃爍。「那是母后給妳的另一條路?」

「你覺得呢?」

對付我的不是別人,是他的親生母后,他能怨我什麼?

阿朔重重歎氣,再度把我收回懷間。

「我知道了。」他帶了聲低不可聞的歎息。

知道又如何?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而我有太多原則,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的機率是可能的千萬倍。

拍拍他的背,我在他懷間輕語:「別替我擔心,我過得很好。」

「苦嗎?」他勾起我的下巴,輕聲問。

苦!但苦不過見他和穆可楠的情深義重。

我很清楚自己有几兩重,明白我這種人心思狹隘,見不得他同別人恩愛,所以,留在他身邊會苦了他、痛了我,所以思念苦......苦不過現下。

「還好,路程有些遠,馬車顛得人骨頭快散掉,不過和親這一路上,禮儀陣仗少了、自由多了,有康將軍在旁邊照料著,讓我增添不少閱歷。」我假裝聽不懂他的話意。

「妳的信康將軍交給我了,那封信讓我確定妳進入南國境內。」說到這裡,他的眉頭聚成小山峰。

「既然看過信,有沒有想法?」

「有。」

「說說看。」

「天高皇帝遠,那些讀聖賢書的士子,滿肚子的忠孝節義,一放出來作官,就變了副樣子,禮義廉恥全成了掛在嘴邊的口號。」他凝眉搖頭。

「才這樣就搖頭?往后真讓你登上大位,要苦要煩的差事還多著呢!」我用食指順了順他的眉頭。

「可不,吏治清明,光是這四個字就夠讓人頭痛。」

「那你打算......」

「三哥正在擬定官吏審核制度,務必做到杜絕舞弊、貪賄。」

「這是大工程,三爺恐怕要吞掉不少的寧神藥丸。」想到樂意逍遙自在的花美男終也要讓家國大事困住,我忍不住發笑。

「三哥行的,他有見識、有看法,與一般書蠹大大不同。」阿朔很推崇花美男。

「是啊,見識很重要呢!所以我喜歡四處遊歷,喜歡......」

「喜歡當女英雄。」說著,他彈彈我的額頭,笑開。

我知道他在指些什麼,還不就是圍城、反射和藤甲兵。

「對,我不甘寂寞,走到哪裡都得鬧騰點事兒。」

「大遼圍城的事,妳做得很好。」

「你在誇獎我?」我不相信,張大眼反視他。

「我像在責備?」他又瞪我,我前輩子一定欠他很多。

「我以為你會對我吼叫,罵我不知天高地厚。」

「妳是不知天高地厚,有沒有想過?妳沒學武,萬一箭飛過來,閃避不及怎麼辦?萬一,方法不奏效,妳豈不是把自己送到遼人的刀峰上?妳應該讓常瑄送妳到碁縣找我。」

我笑著由他叨念,我知道,他只是太擔心。

阿朔歎氣道:「妳比鏞晉更不懂事,你們這兩個傢伙......我實在不知道拿你們怎麼辦才好。」

怎牽扯到九爺?「九爺怎麼了嗎?」

「他一直想代我出征大遼,我不允,他到現在還氣著。」

「他尚不成氣候嗎?」

我記得鏞晉的雄心壯志,他一直很想效法他的四哥。若今日勝仗是他一手打下的,他在皇帝面前自是揚眉吐氣。

「這次不如他想像中簡單,光會行軍佈陣不夠。」

「因為遼國增兵太多?」

「這是其一,還有端裕王。」他好不容易鬆開的眉又打上雙結。

直覺地,我想為這對兄弟排解。「我覺得端裕王不像個野心勃勃的人物。」

「很多事不是眼見為憑的,高明的人怎會教人瞧見他的狼子之心?這種事,妳還得多學學。」他擺明瞭不信任端裕王。

我嘟嘴說:「人在算計中走向腐爛,佛在寬恕中獲得不朽。」

「如果我不懂得算計,早就腐爛了。忘了嗎?妳身上的毒是怎麼來的?不是人人都同妳一樣光明磊落。」

我笑出聲,光明磊落分明是好事情,可是一擺入宮廷,就成了愚蠢的代名詞。

「身子怎麼樣,有沒有按時煎藥喝?」他抓起我的手,澀然開口。

他以為我大限將至?

阿朔眉眼間的疲憊,讓我下意識說謊,即使當不了成就他的女人,至少我得學會不在他背上增加重量。

「我身上的毒已經解了,我碰到醫仙,他的醫術高明得很,三下兩下就把七日散的毒給解去。」

「醫仙?」

「沒聽過吧,處處都有能人異士,南國的醫仙比大周的御醫更行。他叫方煜,后來我們變成朋友,有他在,我生什麼病都不怕了。」我刻意說得輕鬆。

「他在這裡?」

「沒有,他是名醫,要到處濟世救人,替我解毒之后,他就去忙別的病人了。」

「既然身上的毒解了,妳為什麼還那麼怕冷?」他的眼神裡有一抹懷疑。

「毒解了,身子還是需要調養,若不是你要出戰大遼的消息傳來,怎麼能把我從安樂窩裡挖出來?」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妳終究是擔心我的。」他鬆開眉頭,微笑。

「我怎麼可能不擔心阿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用力點頭。

「只是朋友?」他揚起尾音。

「不是朋友是什麼?」也只能是朋友了,不是?我怒力讓笑容不褪色。

「妳知道的。」他固執道。

「情人嗎?不行不行,你有正妻美妾,要是在二十一世紀,我會被告到身敗名裂。」

我在笑,笑得一臉無所謂,他豈知我的心在淌血,肝在拭淚。

「妳在大周,不是二十一世紀,而且,妳回不去了。」他的眸子裡有一道銳光轉過。

「這是個討人厭的話題,有沒有別的可說?」我揮揮手,不想在兩人的死結上繞圈圈。

「有,妳收拾收拾,隨我回軍營。」

「軍隊不是已經拔營數十裡了?」

「對,目前守在鄂圖城外,兩軍交戰處,已從大周的地方移到大遼人的土地上。」他的眸光裡帶上兩分驕傲。

決戰境外啊......大周的百姓少受苦了。「這場戰爭要打到什麼時候?」

「直到遼王派來使投降,兩國議和。」

「還要很久嗎?」

「不會,冬季過去、春天來臨,草原上的牧民必須放牧牲口,如果百姓繼續投入戰爭,來年,百姓將會發生饑荒。我估計,最慢夏季來臨之前戰爭就會結束。」

「可我聽說,你上奏朝廷,增派兵力......」

「是假的。」他似笑非笑說。

「假的?」不可能啊!消息是從端裕王府裡傳出來的。

「這叫表面文章,我想嚇嚇兩個人。」

「誰?」

「遼王和端裕王。消息傳出,他們只有兩種作法。其一,打消再戰念頭,速速與大周議和。其二,集中火力,在援軍未至之前,予我痛擊。」

「這關裕王爺什麼事?他既不會與你作戰,也不會痛擊你,他總不會故意把消息......傳給大遼?」

他果然不信任裕王爺。我想起裕王妃的哀愁,想到若是他的心結能解開,造福的會是阿朔......咬住唇,我遲疑著該不該現在摻合進去。

他笑笑,拂拂我的頭髮。「妳變聰明了。」

「阿朔,我親眼看見裕王爺不懼生死,與士兵共同守在城牆上,抵死不教大遼殺進關州城,關州是他治理的地方,他不會和大遼同盟的。」我拉拉他的袖子,認真說道。

他沒回答我,單單微笑。

那是種相當可惡的笑容,好像認為我的言語太天真稚氣,他連說服我都不屑,讓我有不被看重的氣悶。

「我和王爺並肩作戰過,我很清楚,他絕不會出賣大周。何況,你處處排擠他,他即使有志難伸,也從沒說過半句苛責你的話。溫將軍的事我聽說了,那是他的一意孤行,與王爺無關,就算真有幕后主使,那個人也不會是裕王爺。」我硬了口氣,字字句句義正詞嚴,卻換得他一聲冷哼。

「也許他想出賣的不是大周,而是我。」他輕蔑一笑。

「沒憑沒據的事,別誣賴人,我在這裡待這麼多天,很清楚王爺是怎麼對待關州的百姓的。你心裡有國家、有百姓,裕王爺何嘗沒有?」

「短短几日,妳就被收買。」他的聲音冷冽,深邃的黑眸盯住我,讓人不寒而慄。

「是我被收買還是你心存成見?有沒有可能,你所謂的『證據』是有心人的傑作,想使你們兄弟不和?我認為眼前,你該打開心胸、放下偏見,與王爺同仇敵愾,共同抵抗外侮,而不是小眼睛、小鼻子,計較一些沒有的事。」話說完,我喘氣望他。

他的臉色更增陰沉,我惹火他了,我知道。

但我真心希望他與裕王爺和好,一個好的帝王需要股肱大臣相挺,才能創造百世基業。

他甩袖,推開門,對門外的常瑄吼一句:「把她帶回軍營!」就自顧自走出去。

「固執、偏激、心胸狹隘!」我追著他的背影怒吼。

他頓下腳步,憤怒,我可以從他的背影裡看到熊熊大火正熾。

要是我懂得見好就收,情況會好一點,偏這時候,我無法忍受自己被丟下。對,我不公平,我可以容許自己丟下他跑掉,卻不准他丟下我。

因此,犯賤的嘴巴忍不住繼續諷刺他:「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身為太子竟無容人之量,假如大周選的太子是......」

話沒說完,怒氣騰騰的阿朔便殺回來,他二話不說,夾起我就往外走。來不及道別、來不及對鴛鴦交代一聲,我在眾目睽睽中被拎上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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