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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惜之---和親之路(大周寵妃傳之二)[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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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43: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初次交手

背貼著阿朔,他的手圈在我腰際,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溫情,他的懷裡有著我最熟悉的角落。

放眼處,淨是嫩綠色草地,未融殘雪點綴,點點白、點點翠,大好江山,萬里無雲。

阿朔揚鞭催馬,任長風獵獵,掠起衣袂翻卷,彷佛禦風飛翔。

隔著衣服,我輕輕撫摸貼胸戴著的玉佩。那是阿朔給的,羊脂白玉上刻著一個抱住大冬瓜的小嬰兒,雕工非常細緻。我曾用它在信封上烙蠟印,曾經夜裡握著它,想念遠方男人。

而今,這個男人近在眼前,我卻不知道該拿他、拿自己怎麼辦。

回南國是辦不到了,計畫被變化嚴重破壞,我的下一步操縱在阿朔手裡。

還能再逃一次、再躲一回?

阿朔是何等精明能幹的人物,豈能讓我得逞?何況,離開他有多困難,我又不是沒經驗,那是刨心挖肝的疼痛啊!我嘗過、挨過,若要再重新經歷一遍......我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足夠勇氣。

可就這樣放棄,乖乖回到他身邊,無視于他的妻妾,無視他的大志業,無視于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合適他的女人?

我能勉強自己當只縮頭烏龜?只要有殼能夠躲進去,只要能夠假裝視而不見,我就會忘記自己信誓旦旦的語言?

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他那句「妳不在,我好不起來」傳入耳中時,心......決定任憑淪陷。

是啊,理智通知過了。

明知這一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便是死無完屍,我卻連思考都無能為力,只能一個勁兒往萬丈深淵跳去。

可,義無反顧呵,當他的淚水滑過我的頸子,我就知道,再痛再苦,我都舍不下這個男人。

丟掉原則、不顧一切,自私自利地愛著阿朔,能愛一天是一天,不忖度未來、不計算明天,什麼都不要想、不考慮,就是愛他而已。

我當然知道,這個想法太天真也太一廂情願,就算我肯拋棄所有,也回不去了。一個抗旨的和親公主有什麼下場,我怎可能猜不到?

所以,深深歎氣,我往后靠上阿朔的胸口,軟了身子、妥協了心。

如果我們之間只有為數不多的明天,我為什麼還要花時間和他玩你追我躲的遊戲?

奔到山坡上,他放鬆韁繩,任馬兒自在前行。

「阿朔,不要氣我,我不想同你作對,我只是希望有更多的人幫你,多一個手足朋友,少一個敵人。」

我握住扣在腰間的大手,我要他未來的帝王路,走得無風無雨。

「是嗎?不是因為裕王爺醉心于妳的聰慧,有意納妳為側妃?」他從鼻孔哼了一聲,甩開我的手。

「你從哪裡聽到的?」我輕笑出聲。

「整個軍營裡,誰不曉得裕王爺對解除圍城之困的吳姑娘有意?」

他也不預告一聲,突地勒緊韁繩,翻身、下馬,把我孤伶伶地留在馬背上。

我是體能白癡,那麼久了,別說策馬長奔,就是坐在高一點的馬背上,都沒辦法獨自下馬。

兩手用力抓住鬃毛,我把左腳微抬了兩次,未跨過馬背,心臟先來一陣不規則跳動。沒辦法,我讓六褔村的自由落體嚇昏過,這種高度會讓我腿軟。

常瑄拉了韁繩,把黑大個兒驅到前方聽不到我們說話卻能保護我們的不遠處。

經過我身側時,他向我投過一個同情眼光,他知道馬是我的罩門。我回給他苦笑。

下不了馬,我決定坐在馬背上,隔著遠遠的距離和阿朔對話,即使我很懷念他溫暖的懷抱。

「如果你連這種事都能探聽得到,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回答王妃,我已經許人了。」我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驕傲得很欠扁。

「妳許了誰?」他回頭,直直迫視于我。

「你說呢?」我似笑非笑問。第一次知道,我也能控制他的情緒,像他操控我那般。

「南國國君宇文謹?」他的口氣讓人飛進北極圈,凍得很。

「錯錯錯,嫁給他的是凊沂公主章幼沂,不是我,我叫吳嘉儀。」我搖頭,把頭搖得像波浪鼓。

「那妳又許配給了誰?」

「那個人啊很了不起,他不是爾等凡人,他心懷大志,是個英雄人物。」

他哼一聲,滿臉不屑,恨恨甩袖,轉身背對我。

不能再激他了吧?玩火自焚這句話,老祖宗教過。

「那個人對我很好,他會給我磨豆漿、炸油條,明知道我的畫很糟,卻還是把我的畫貼身收藏,他不會大張旗鼓告訴全世界他很愛我,卻會在暗處用自己的方式保護我。」

他頓住身形,慢慢回身,泠冷的冰臉撲上兩道溫柔,暖暖的眼光裡塞了滿滿、滿滿的縱容。

「他很聰明,我對他說了千百年后的世界,他不但不罵我胡扯,還聽得津津有味;他不愛笑,老是板著臉孔、戴上面具。可是我在的時候,偶爾,他會讓我看見他的真心;偶爾,他會笑得讓我覺得,這個帥帥的男人很溫暖。他懂我,比任何男人都懂得多。」

他臉上的線條柔和了,走到馬匹邊,仰頭看我。

我在笑,笑得滿臉蜜漿,有一點點得意、一點點騙傲,有這樣的男人可以愛卻還要推開,我實在奢侈得很欠電。

「我從沒告訴過他,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我就見過他。在夢裡,一次、兩次,無數次的熟悉讓我確定,我到古代走這趟是註定,註定要遇見他、愛上他。」

四目相對,他笑,我也笑。

「還有嗎?」

「我打算對那個男人歌功頌德一番,你想聽?」

「想,但在歌功頌德之前,我想請教,妳什麼時候把自己許配給他了?」

「我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他娶正妃、側妃之前,我就把聘禮往他懷裡送,順便把他的心帶回自己手中,那個聘禮啊......非常非常貴重,萬兩黃金都買不到。」

「我沒收到。」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笑意。

「記不記得那張回程車票?它代表的不只是車票,還有我對親人的思念,我的爹娘、姊妹兄弟和老奶奶......在送出那張車票那刻,我便一併割捨。」

淚光瀅然,我明白,自己是死心了。在這個時代待得越久,越是眷戀,回家之路對我而言已然遙遠。已經好久好久,我的夢裡不再有溫暖的家鄉,芒果的香氣在記憶間縹緲,我越來越相信,唯有死亡才能將我自這個時代抽離。

他輕輕握上我的手,暖暖的溫柔烘暖了我的心。

「沒有親人了,沒有汽車火車、電視電腦,沒有捷運和偶像明星,甚至連『好自在』都缺貨。」

曾經,我對這樣的日子感到心慌恐懼,現在我已經釋懷適應,我是雜草,不論移植到哪裡都會長得鬱鬱青青。

「我什麼都沒有了。」我鼓起雙頰對他說。

「妳有我。」

阿朔雙手一舉,就輕鬆助我下馬,光這身功夫,不管在古代或現代,他都會是英雄。

我沖著他笑,卻明明白白,他不是我所能擁有。幸好我的物欲不高,即使連他都沒有,還是可以活得很好。

「妳有我,我會讓妳過得好自在。」他模仿我說話。

阿朔一把擁我入懷,我把頭埋進他胸口大笑,因為他說了「好自在」......可是沒錯啊,「好自在」給了女人安全感,而在他懷間,我總是感覺安全。

「笑什麼?」他勾起我的下巴,很清楚自己被嘲笑。

「沒有。」我別開臉,嘴角仍舊忍不住顫抖。

「一定有,快說,為什麼笑?」他捧著我的臉,不准我轉開。

討厭,追根究底的傢伙。「在我那個年代,好自在不是形容詞,它是某種物品的代稱。」

「然后?」

我斜眼望他。「真要聽?」

「當然要聽。」他回答得篤定,半分不遲疑。

「我是無所謂啦,可你不能后悔。」

二十一世紀裡,哪個男人女人不會說几個黃色笑話,有興趣的話,打開網站,色情片、色情笑話多到讓人頭昏眼花。至于他,那麼清純的權朔王,我該不該污染?

「堂堂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你決定了喔,好自在是......」我附在他耳邊,解釋「好自在」對于姊姊妹妹的「大姑媽」幫助多大。

聞言,他的臉倏地爆紅。

我最愛看「堂堂男子漢」害羞了,既然人家都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我加大音量,對著前方的常瑄說:「那東西很方便,長長一條,用一次就丟掉,每個女生都要在包包裡面放個兩三片,以便不時之需......」

「夠了。」他猛地摀住我的嘴巴,紅紅的臉像熟透番茄。

我笑彎腰,拉開他的手,對著他羞羞臉。「你說不后悔的,君無戲言,你將來是要當皇帝的人呢!」

「章幼沂!」

我笑著退開几步,不讓他摀住我的嘴巴,伸出手,指著他的臉說:「阿朔,你好可愛喔。」

他在皺眉,用可愛形容他,感覺被侮辱了嗎?不理他,我往常瑄方向跑,接下來我要換車、換司機,因為我對番茄過敏......

可才跑几步,就讓人從身后騰空抱起,還來不及驚呼,我已經穩穩地側坐在馬背上。仰頭,看著阿朔繃緊的下巴,我調皮地伸伸手指描劃,刺刺的髭須好扎手,我想起老爸的電動刮胡刀。

「不要鬧。」

他抓住我的手,壓在自己胸口,隔著衣裳,我發覺他的心臟跳得飛快。是情動還是心動?我沒測量自己的脈搏,但我想待在自己胸膛裡的那個紅色傢伙,肯定和他胸口裡的那個一樣,一樣不安分守己。

「阿朔。」我輕喚他的名。

「嗯?」

「我想抱你。」

他沒回答,而我不等他回答,撲身,環上他的腰,貼著他、偎著他,小小的方寸地成了我的天長地久。真想待在裡面,再不睜開眼睛,假裝外頭沒有風風雨雨,只有天青氣爽的好天氣。

只要再自私一點點就可以,只要多說服一下自己就行,只要無視旁人的心痛心碎就能讓自己歡欣......不難,我可以的,真的,我從來就不是善心人士,我習慣為自己自私......

「幼沂。」

「不想害死我的話,就叫我嘉儀。」我用力吸著他身上的氣味,用這股味道麻痹良心譴責,把那兩位太子妃拋得老遠。

「也好,嘉儀......妳想知道九弟的事嗎?」

鏞晉?我揚眉笑問:「除了發他四哥脾氣之外,還有新消息?」

「父皇為他指婚,是崔尚書的女兒,已擇日迎娶。」說完,阿朔深望我一眼,目光間別有他意。

在想什麼呢?以為我會為此難過傷心?錯,鏞晉有了心裡人、他得到幸福,我只會感到開心,並獻上真誠祝褔,不會泛起絲毫酸意。于我而言,他和阿朔不同,就像友誼和愛情,我分辨得清清楚楚。

扮個鬼臉,我笑得張揚。

「真的嗎?那個老是要我表演琴棋書畫的傢伙也要成親了?快告訴我,崔小姐長得怎樣?有沒有琴棋書畫樣樣通?」

物換星移、歲月如梭,時間會篩掉一切不真實的東西,他終于弄清楚,對于我的感覺是不真實的了?

很好,我喜歡這樣,往后再見,我們還是肝膽相照的好朋友。

阿朔擁了擁我。「崔小姐擅長丹青。」

「我猜,她的抽象畫一定沒有我畫得好。」

「沒錯,她對盤古開天闢地缺少概念。」阿朔仰頭大笑。

「就算她的抽象畫略勝一籌,我敢發誓,她絕對不會跳竹竿舞。」我喜歡看阿朔大笑,喜歡他卸下面具后的真心情。

「所以,鏞晉的雙腿算是保住了。」

「保不保得住還不知道,說不定她會罰九爺跪算盤。不過,她是百分百不會被打得皮開肉綻了。」

「還記仇?」

「記著,會記上一輩子,直到......」

「輪到妳當皇后,輪到妳把別人打得皮開肉綻?」他挑眉問。

又試探我?笨,他要試過几次才懂得,我是個既堅持又麻煩的女人。

高舉雙臂,伸伸懶腰,我說:「真希望九爺過得幸福。」

這種對答文不對題,我知道。就像你問:臺灣有几位民選總統?我卻回答:聽說東海岸有大白鯊出沒。

因此,阿朔清楚我在轉移話題。他冷下臉,不回答。

可,我是既堅持又麻煩的女人啊!為維持這番形象,我非鬧到他放棄原議題,將就我的問題不可。

「你見過她嗎?我真的很想知道她長得怎樣。很美嗎?有沒有我漂亮?」我扯著他的衣袖搖晃。

他瞪我,我對他笑,自古道:伸手不打笑臉人。我的笑臉這麼圓、這麼亮,還把頭猛往他頸窩蹭,再嘔,也不該嘔太久。

終于,他歎氣,為我妥協。「要找到比妳漂亮的女人很難嗎?」

損我?無所謂,只要能轉開話題就可以,我仍舊笑得滿臉甜。「是不難,可是要找到像我這樣讓太子殿下死心塌地的女人,就難了吧?」

他抿了嘴,偷笑。「驕傲。」

「我驕傲還不是你寵壞的。」女人的壞是男人寵出來的,可......知道嗎?能被男人寵壞,何其幸福。

他無奈搖頭,說:「我見過崔姑娘,她有一雙章幼沂的眼睛,可惜沒有一顆章幼沂的心。」

他想告訴我什麼?九爺仍心懸于我?

不會的,愛情從來不是男人生命裡的大宗,他們有前途事業、有淩雲壯志,愛情,只是微乎其微的小點點,稍微一掠,便別開眼睛。

我笑笑回答:「她怎麼可能有一顆章幼沂的心?要是她有,南國國君可要大大吃味了。」

「調皮。」

「我沒說錯。」我鄭重指指胸口。「這裡、這顆心的主人叫做吳嘉儀,她來自二十一世紀,她懂的東西和你不同,她穿越只為了一個目的。」

「什麼目的?」他也同我鄭重了起來。

「她要愛上你。」

我要他清楚明白,我愛他,不轉移,他不需要試探我。我很樂意告訴他,不管是宇文謹、鏞晉、花美男、端裕王......或條件比他優十倍的男人任我挑選,他是我唯一的選項。

他點頭,伸開雙臂,緊緊擁抱住我。他的吻落下,在我發梢、在我眉眼之間、在我鼻樑上面......慢慢地,滑向我的唇。

淡淡的吻,像他的人,不夠熱烈,卻讓我彷徨的心尋到定位。不逃了,我確定,就算要背棄良心也可以,如果罪惡感是愛上他的附加條件,我接受!

靠著他,我淺淺笑著,虧他有一身好肌肉,可是要當熱情如火的猛男,肯定是困難的了。

「阿朔,還我。」我伸手向他討。

「還妳什麼?」他一手握住韁繩,一手握住我。

「我的漫畫。聽說你隨身攜帶?」我自他手中抽開手,開始很「不守婦道」地在他胸前掏掏摸摸。

「誰告訴妳的?」他又握住我,施了力,阻止我有礙觀瞻的動作。

「常瑄啊!快拿出來,我想看。」

「我沒隨身攜帶。」他硬起臉,臉色不自然。

「是常瑄騙我?可惡的傢伙!」悶聲,我垂下頭。「要不是他說,你常撫摸我給的銀鏈子,我的漫畫你總是帶在身上,我不在,思樂冰在你嘴裡失去滋味,我才懶得來,這趟路千里迢迢......」我像個老太太,嘮嘮叨叨念不停。

他輕笑,從懷裡掏出東西。

一見,我雙眼綻放光芒──是我的銀鏈子和漫畫!搶過手,我又摸又翻,他啊......果然時時刻刻把我帶在身旁。

「滿意了嗎?」他似笑非笑問。

滿意!滿意到不行!可我嘴裡說出的卻是另一句:「阿朔,宮裡都還好嗎?」

「妳想問誰?」

「鏞曆、鏞雒那群小傢伙。」

「還好,比妳離開的時候長大許多,聽說鏞曆能念三字經了。」

「太棒了,他不該被放棄的。瑾妃呢?她從冷宮裡出來沒?」

「出來了,但貶為美人......」他阻止我要插話的衝動,繼續把話說完:「別為她不值,這個身分更能保障她往后的安全。」

癟嘴,他終于知道后宮女子活得多麼小心而卑微。

「我的褔祿壽喜呢?」胖胖的小壽子有沒有變得更胖?善言的小祿子還怕不怕鬼?那次,我肯定把他嚇得不輕。

「不知道。」他說話的時候,掛著兩分笑,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過也對,他怎會在乎那些小人物?不過是宮女太監嘛!活得好不好、過得快不快樂,他這位日理萬機的皇太子哪有空在意?

「皇后娘娘呢?」

「母后身子不太好,太醫開藥幫她調養。這回領兵出戰,母后再三交代......」

「交代什麼?不可以冷落太子妃,最好是兩人出征三人歸?」我在耍小心眼,但這怎麼逃得過他的法眼?權朔王啊,比誰都精明。

「妳在吃醋?」他笑捏了捏我的臉。

「這碗醋輪不到我來吃。」

等他帶我回營裡,要吃醋的人兒等著呢!身為第三者要有自覺,被咒被怨、被紮小人,理所當然......我討厭捲入女人的爭寵世界,可目前......歎氣,恐怕我不能不陷入一回。

※※※※※※

方入營區,就有許多人迎上來要找阿朔討論事情,那些事我不懂也不感興趣。

阿朔把我領回帳裡,他的帳篷分前后區,前有桌椅,是論軍情、辦公事之處,后面有床被和簡單的生活器具。

我想到后帳裡待著,可是阿朔的手不放開,我只好乖乖待在他身旁,聽著他分派工作、和眾人討論軍情。

聽著聽著,我也聽出個大概。

之前,遼國大兵想攻打關州,被我的冷水戰術封于城下。現在,兩下易位,輪到大周的軍隊守在敵人的城牆外頭。

幸好,已過了大雪紛飛的季節,天氣漸漸回暖,否則敵人拿我的戰術如法炮製,我可冤了。

遼國這座城占地相當大,據說,城裡有近萬名百姓定居。

城外環繞著一大片密林,林中有條長河貫穿城中,供百姓士兵日常所需。這座城是漢人建造的,多年前被遼國佔領之后,越來越多的百姓遷居于此,儼然成為一個大城鎮。

往年這個時候,城門大開,遼人在林裡狩獵,來來往往的部族在此地交易,熱鬧非凡,而今戰事起,禍端伏,人人自危。

這城相當難攻,城牆固若金湯,再加上敵人擅長使箭,我軍方臨城下就死傷無數,更別談攻城了。

穆將軍急功,一到城下,就派人挖地道,卻被敵方發覺,埋下數十枚炸藥,士兵死傷近百人。

「穆將軍呢?」阿朔問。

「穆將軍領兵入森林想截斷水源。」

阿朔聽了,恨恨捶桌,似乎惱怒于穆將軍的作為。

「屬下奉勸過穆將軍,等殿下回來再作決定,可是早上的失敗讓穆將軍耿耿于懷。」穿著盔甲的少年將軍拱手站在桌前,滿面憂慮。

「冬雪初融,河面寬,河水湍急,硬要截斷水源,恐會造成上游氾濫,到時......」阿朔沒說完的話,我聽懂了。

只怕到時,城裡水源未枯竭,城外駐軍先蒙其害。何況林木蓊鬱,誰知道裡面有沒有埋伏?只是,穆將軍是征戰多年的老將,怎麼會這般草率?

「賀青,你率千名士兵,到林裡去把穆將軍找回來。」

「是。」

「若穆將軍已經開始圍堵河水,就合力把圍石搬開。」

「遵命。」

眾人紛紛離去,帳裡只剩阿朔、常瑄和我。我低頭,試著從腦袋裡面擠出可用的點子。

此時,營帳掀起,一個身穿紅色錦袍的女子進來,她的容貌端莊秀麗,一雙妙目,唇似櫻桃,只是面色蒼白了些,連胭脂也遮掩不了。

與她四日交望間,我確定她認出我了!

直覺地,我從阿朔掌心裡把手抽回來,悄悄放到身后。

「殿下。」穆可楠只走到阿朔身邊,屈身萬福。

「妳病了,怎麼不多休息?」阿朔對她輕語。

「聽說殿下回來,可楠心急,睡不安生。」

「有事嗎?」

「爹爹他不聽勸告,一意孤行,可楠......」

「我知道,不關妳的事,我已經派人去尋他。」

「殿下,爹爹脾氣急,領兵打仗三十年,從未碰過這樣的局面,自然心急,還望殿下見諒。」

「我知道,我不會怪他。」

「謝殿下。」她側臉,再瞄我一眼。

不知是罪惡感作崇,或是她的眼神太淩厲,我驀地心驚不已。

「這位姑娘是......」穆可楠指指我。

明知故問!我才這麼想著,阿朔已先開口──

「她是吳姑娘,常瑄的義妹。之前,是她想出法子幫皇兄守住關州城。上回,戰事陷入膠著,是她建議專砍馬腿的藤兵和水銀鏡助我們一回,讓我們大獲全勝。」

阿朔說這些話的時候,滿目得意,他總是對我的小聰明感到驕傲。

「原來是吳姑娘的主意,真了不起。殿下,這功勞一定要上報予朝廷,讓父皇對吳姑娘大大封賞。」她走近我,突然握住我的手。

這過度的熱情讓我退卻,我不動聲色地抽回手,退后。

如果她不知我是誰,或者我會相信她是真心要替我爭取封賞,但她分明認出來了,還要上報朝廷、把我攪入這淌渾水,我不能不懷疑她居心叵測。

「不必了,吳姑娘不在乎這些身外事。」阿朔一句話回了她。

「吳姑娘可以不在乎,殿下可不能不在意,怎麼說,都是大功勞一件啊!說不定裕王爺早已把此事上報朝廷,若殿下不報,就怕朝廷裡有人編派,說殿下要獨攬功勞。」

穆可楠雖說得句句合情合理,卻惹得阿朔怏怏不快。

她怎不知自己踩到阿朔的死穴?不,她該是明白的,既然明白,還要踩這麼一下......懂了,她用了迂回方式來提醒阿朔,留著我,只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她真的很聰明,只不過錯估了阿朔對我的感情。為我,再大的麻煩,他都心甘情願惹上吧?

「妳先下去。」阿朔揮揮手。

「是,那麼吳姑娘......臣妾為她安排居處?」

「不必,她與我同帳。」阿朔直覺出口,惹得她的臉瞬地變色。

她漂亮的柳眉緊鎖,望住我的眼神裡有我解讀不來的晦澀。

我怎不明白這話對她的打擊有多大,但就算我想當好人,也避免不了打擊,從決定留下那刻起,我的存在就已經是她和李鳳書的傷害。

「是。」她低低眉頭,退開。

我回頭望常瑄,他輕搖頭。他也看出穆可楠的聰明?

看著鬱鬱不歡的阿朔,我走到他身邊。

我是自私的。這句話,我說過千萬遍,因此這個時候,我管不到穆可楠的打擊,只能照顧阿朔的憂鬱。

「你總是這麼愛生氣,會快老的。知不知道,我是外貌協會的會員?」我勾住他的衣袖,難得撒嬌。

他扯扯唇,勉強露出笑臉。「什麼叫做外貌協會?」

「就是啊,我看男人,第一眼看的是外表。帥的,結交;不帥的,踢到牆角。如果你變老變丑了,早晚會被我Fire掉,反正我還有很多備胎。」我誇張地做了個砍頭的動作,惹出他真心笑意。

「備胎?」

「就是替換人選。你不好了,再換一個,一樣不好,再換再換,我的備胎有滿滿一倉庫。」

「皇兄是因為長得一副好樣貌,才得妳青睞?」阿朔沒生氣,知道我在同他說笑。

「可不是嘛,老天太不公平,當皇帝已經很了不起,還讓他生出的兒子個個俊美逸群,讓我選來選去,不知道該怎麼挑才行。」

「還挑?妳早就是我的了。」他推了推我的額頭,把我收入懷裡。

「是是是,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我會努力為你保持我的青春美麗,你也要努力,別讓國事把自己操得提前衰老,這是為了彼此的視覺褔利著想,懂了沒?」

「老是胡言亂語。」他捏捏我的臉,以為那是糯米圈。

「可我不怕。」我回捏他的臉,他的肉堅實有彈性,咬起來口感一定很棒。

「不怕什麼?」

「不怕胡言亂語啊!因為你愛聽,只要你愛,我就天天對你胡說八道。」

「好,儘管對我胡言亂語吧,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敢對我胡言亂語。」

我笑著,沒忘記這個男人超想當皇帝,卻不想要一個把他當成皇帝、戰戰兢兢的女子。

男人,真是難服侍的動物。

我勾住他的脖子,輕笑說道:「阿朔,你不必擔心太子妃說的事情。到時候,皇上想要一個吳姑娘,你就給他一具吳姑娘的棺木,上報:吳姑娘忠肝義膽,身先士卒,死于戰亂。反正不當吳姑娘,我還可以當方姑娘、林姑娘、岳姑娘,我對姓氏不太挑。」

他深深望我,笑答:「我真想剖開妳的腦袋,翻翻裡面到底有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指指自己的頭說:「千萬別殺雞取卵,點子在裡頭,得靠我的嘴巴說出來,你剖開了,只會翻到一堆紅紅白白的腦漿,翻不出破城計畫。」

「妳有破城計畫?」

「想囉!路是人走出來的,辦法也是人想出來的。」

「妳要想多久?」

「不知道,先齋戒沐浴個三五天,看看各路神靈几時肯賞給我一個福至心靈,至于你們這群偉大的將軍,領好你們手下的數萬大兵,等我發功吧!」

「妳以為,我真得靠妳破城?」他哼一聲,擺明看不起女性同胞。

「是咩,你只能靠我退敵數十裡,千萬不能靠我破城,要不然,太子爺的臉面往哪擺?」我酸他。

他一揮袖,大笑。

是啊,這樣的他,才像二十出頭歲的青年;這樣的他,沒了面具才能教人親近......靠上他的胸膛,圍上他的腰際,愛他,多麼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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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44: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新戰

事情不如阿朔估料中輕易,大遼又聚集了三萬兵力投入戰場,這几十日裡,大遼几次開城作戰,雙方有輸有贏。

藤兵戰略已被敵軍所破,大遼學會在騎兵迎戰之前,讓弓箭手先上場射殺我軍的藤兵。藤兵所持的盾牌有彈性,適合在地上打滾,卻不適合擋箭,上回的戰役裡,藤兵折損近半。

這段日子,阿朔、常瑄在外頭忙來忙去,我始終不敢踏出營帳半步。

我承認自己害怕見血、害怕死亡,更害怕看見傷兵臉上的茫然無助,這場戰爭不是他們發動的,只不過身在軍隊,不得不投入戰場。

死亡不像電影畫面,那般淒涼唯美。直到現在,雪地裡的屍首、水塘裡的太監,仍然不時驚擾我的睡眠。

我怕死亡,卻想破頭,企圖找出讓人大量死亡的法子,很矛盾吧?也只有人類會用死亡來阻止死亡。

用力搖頭,我把悲觀念頭搖去。在戰爭裡不能講求仁義道德,一個講究道德的晉文公被譏笑過千百年,我怎能重蹈覆轍?

絞盡腦汁,我想著破城妙法,卻始終找不出可以用的點子。

這天,我坐在案前,拿著用過數百次卻還是不太順手的毛筆,一筆一筆描畫著我從電影上看來的武器,不知道管不管用,但我想給阿朔當參考。

我畫了個類似翹翹板的東西,在這個時代,我沒聽說過哪裡出產石油,只好改弦易轍,用石頭纏布,外層浸上一層厚厚的蠟油,點火,用翹翹板射到敵陣當中。所有的動物都怕火,可以用火攻下敵人的騎兵。

至于對付大遼的步兵,我畫了粗粗的鐵鍊,鐵鍊打上尖銳的刺鉤,鐵鍊兩邊各佈置五人,當步兵出動,這些人就拉住鐵鍊,奮力往前奔跑,直取敵軍下盤。想想,一群連站都站不穩的敵人還能耀武揚威?

此外,我還畫了許多種奇怪的武器,淬了蛙毒的吹箭、亂人視線的粉色煙塵、機關陷阱......我只差沒畫十八銅人像了。

突地,門帳被推開,我還在埋首用功,想也不想便說:「阿朔,你快過來看看。」

他並沒有過來,只是待在帳口,一動不動。

疑惑,抬眉,我才發現進帳的不是阿朔,而是多日不見的端裕王,連忙起身迎上前。

「給裕王爺請安。」我屈膝問好。

他注視我老半天,輕聲道:「我不知道姑娘和太子殿下是舊識。」

當然是舊識,不然咧?阿朔闖入裕王府,未經通報帶走裕王爺的客人,這算什麼?太子再大,也沒大到這等程度吧!

「因義兄的關系,嘉儀曾見過太子殿下。」

「只是見過,就喊太子阿朔,看來兩位感情不是普通好?」他目光幽深地望住我。

這種話教人怎麼回答?我轉了轉心思,決定避過,輕笑問:「裕王爺要尋太子殿下嗎?他不在這裡。」

「那日姑娘不辭而別,本王還以為府裡招待不周,王妃很自責呢!」

我皺眉頭,那日被「挾持」了,怎麼道別?屈身抱歉,我輕言:「是嘉儀失禮了,還望王爺見諒。」

「不要這麼拘束,這樣本王會吃味。」他溫潤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真誠在眼底閃閃發亮,我實在無法理解阿朔對他的偏見。

「王爺取笑了。」

「不是取笑,是真心話。」

聳聳肩,怎麼回答?我只能傻笑,笑得一派無辜。

「姑娘要殿下看什麼?」他走到案前。

「沒什麼,只是一些姑娘家的玩意見。」

不知為何,明明心底認定他無害,卻還是在最后一刻把圖藏到書本底下。也許阿朔終是能夠影響我吧!

他見我不肯把畫拿出來,微笑轉身,不勉強我。「我沒事,只是來走走看看,想再次請教姑娘的高論。」

「高論?」

我想過半天,才想起來上次我們談論的話題。

那時端裕王並不知道我與阿朔相識,才會找出這樣的話題,他雖沒明說,卻暗暗批評了阿朔迎穆可楠、李鳳書,以外戚之力,登上太子寶座。

我也不喜歡阿朔的作法,但我習慣護短,阿朔的壞只有我能說,旁人說了,我聽不得。于是,我同他大力辯論。

我說:夏代會興起是因為君王娶了塗山的女兒,而夏桀卻因為寵倖末喜,導致亡國;而殷商之所以興盛,是娶了有娀國的女兒,直到紂王寵愛妲己敗壞江山。

因此自古受命為王者,非獨內德茂,亦要外戚相助,才能成就大業。

他聽了,並無發火,只是笑著問我:姑娘把本王的愛妃當成妲己、末喜之輩了?

我回答:當然不,王爺和王妃情深義重、鶼鰈情深、在天比翼、在地連理,嘉儀深感羡慕。

可不是,身為女子,得夫如此,怎不教人羡慕?別說我,就是穆可楠和李鳳書都要為裕王爺的專情感到心動。

「上回姑娘語出羡慕,我今日特地來相詢,是否有意與王妃共效娥皇女英?」他搖著扇子,問得一派輕鬆。

天,才剛羡慕他的王妃運氣好,能得到夫婿的專情,怎地話鋒一轉,他就提到娥皇女英?何況,我不是托了鴛鴦、翠兒轉達自己已經許配人家,難不成他當我是欲擒故縱?

唉,女人真是把欲擒故縱這招給用得氾濫了。

「謝王爺關愛,嘉儀承受不起。」輕咬唇,我連忙轉開話題:「王爺要不要稍坐?我請人去找殿下回來......」

話沒說完,帳門先被推開,阿朔的聲音傳了進來──

「不必,我回來了。」

我轉頭,發現阿朔雖面無表情,但眉尾打了結。他碰到什麼煩心事?

我想問,卻不想讓裕王爺又認定我與阿朔過分親密,于是不管是否欲蓋彌彰,福了身,暫且退下去。

在門外,我碰上常瑄,于是拽住他的袖子就往外拉,直到離帳營十步遠,才低聲問:「發生什麼事了嗎?阿朔好像很生氣。」

「穆將軍自作主張,派了百名善泅的士兵沿河潛入城中,本想點火燒城,沒想到被守在河岸的遼兵發現,亂箭射殺。現下,百名士兵的頭顱被懸于牆頭,我方軍心大亂,四處議論紛紛。」

「這豈不更添大遼的士氣?」難怪阿朔要生氣。那是百顆頭顱、百條性命吶,他們再也回不去了......慟,為那些我不認識的人。

「是,殿下為此與穆將軍大吵一架,並放下重話,倘若穆將軍再一意孤行,就要軍法審判。」

「穆將軍是個久戰沙場的老將士了,怎會做事這般不顧前后?」我氣他,氣上位者的判斷,卻要下面的人用生命去證明判斷錯誤,不公平。

「也難怪穆將軍心急。這次殿下領的是將軍的子弟兵,几次戰事打下來,穆將軍總是敗退,而稱勝的几仗都是殿下領的軍。一來于面子上不好看,二來在子弟兵面前失了威信,且此次穆將軍隨軍隊而來還有一層意思,現在兩下都不成,自然會亂了陣腳。」

「哪一層意思?」我抓住他的話尾問。

他不答,只是古古怪怪地笑著。

「說啊,哪有人話說一半就停了?」

他搖頭。「姑娘想知道,該親自去問殿下。」

「你這樣不道德,要不,就一句都別說,要不,就從頭說到尾......」

我鬧了常瑄好半啊,他只是搖頭苦笑。我想,是無法從這個緊嘴蚌殼身上套出什麼話了,于是將念頭轉回懸于城牆上的百顆頭顱。

我悶聲道:「就算穆將軍有千百個為難,可他一個心急,便是百條人命,這些人有父母兄弟,有妻兒子女,讓他們情何以堪。」

我真的痛恨戰爭,眼睜睜看著人命如螻蟻,被踐踏、被輕率放棄,心絞痛著,卻無能無力。

于是,我下定決心,不管歷史會不會被更動,我都要盡全力,幫阿朔贏得這場戰役。

「戰爭本來就是殘酷的,你死我活,沒個定數,如果害怕送命,就不該從軍。」一個冷冷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我轉身,望見穆可楠。

「太子妃。」我褔身作禮。

她不看我,我只好乖乖在原地半蹲。

是心裡不舒服?換了誰都會吧,這段日子我老待在阿朔的營帳裡,同食同寢,雖說我們謹守禮法,外人又如何得知?

她望著遠方,嘴角浮上難辨笑意,讓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妃,殿下在營帳裡,若太子妃想見殿下......」常瑄出聲,想幫我解除尷尬,但卻被穆可楠冷冷地駁斷了話。

「只怕殿下不想見我。」她哼一聲,轉身,抬起下巴離開。

她離開,我站直身,捶捶發酸的大腿,假裝穆可楠不曾令我尷尬。

面對常瑄,我問:「為什麼遼國這次這樣異常?春耕的時節到了,農人該種田、牧人該放牧,錯過這段日子,極可能引發來年饑荒,他們的上位者從沒想過這層嗎?為什麼不顧一切把兵力、糧食都投注在這次的戰爭上?」

「因為他們相信自己必贏。」

必贏?見鬼了!

「怎麼可能?他們不是被我們打退了數十裡,若非援軍大批到來,他們只能死守著城牆,等待我方一步步攻下。

白癡!自古以來,沒有任何一場戰爭會『必贏』,自信滿滿的曹操,一場赤壁之戰,非但沒消滅劉備,反而造成三國鼎立;美國人相信自己是強國,軍備武裝一級棒,結果呢?在越南叢林戰裡吃大虧;日本人以為自己成功地製造珍珠港事件,誰知,長崎、廣島兩顆原子彈,讓他們的驕傲掉進地獄......」

我被枉死的百餘人給刺激了,話越說越急,忘記常瑄和原始人差不了太多,竟把越戰、珍珠港事件全拿出來洩恨。

直到我接觸到他眼底的疑問,才知道該適可而止,歎氣說道:「總之,遼國的自信滿滿沒道理。」

「是,殿下也想到了這個。」

「結論呢?阿朔有什麼想法?」

「內奸!內奸想必對遼國保證了若干事務,讓他們相信,只要投下大量的人力、物力,就可以數倍回收大周。」

「那個內奸會是誰?」

還需要考慮?阿朔肯定是懷疑裕王爺的,可我怎麼看,他都不像賣國賊。

常瑄沒回答,我也不想再問,急事緩辦,阿朔和王爺的心結,需要時間來解。

同常瑄往回走,我走到阿朔的營帳前,遇上剛從帳裡出來的裕王爺。

他仍是一身的悠然自得,溫潤如玉的笑臉教人如沐春風。誰見了他都要感覺舒服的,關州上上下下誰不為他贊喝?偏偏阿朔要對他疑心,好可惜。

「常將軍、吳姑娘。」他先出聲同我們打招呼。

「裕王爺要回去了?」我問。

「這裡沒什麼幫得上手的。可我總得要讓太子殿下知曉,有任何需要出力的地方,本王都會傾全力相助。」

常瑄真槽,王爺都這樣說話了,他還是擺酷,不答半句話。

「嘉儀相信,殿下會感激王爺好意的。」

「但願如此。姑娘,陪我走走好嗎?」

面對大帥哥的誠懇請求,誰拒絕得了?微點頭,我走在裕王爺身后,陪他往馬匹方向走,一心想著阿朔的固執。

他與裕王爺當真無法和好?是不是非得把溫將軍的舊案翻出來,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才能解開阿朔的心結?

真可惜,裕王爺是個人物,若能收為所用,往后朝廷上下,他不知可以省多少心思。

「吳姑娘,妳可知烏有鳳、魚有鯤,鳳凰上擊九千里,絕雲霓,負蒼天,足亂浮雲,翱翔杳冥之上,而鯤魚朝發昆侖之墟,暮宿于孟諸?」他突發一語。

我連忙收斂心神。「是,王爺是人中龍、鳥中鳳、魚中鯤。」是了不起的大人物,這事,從皇帝的小蝌蚪游進他娘的肚子那刻,就註定。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該成就大業,留名千古?而非留在關州這小小的彈丸之地,不同黃鵠比翼,反與雞鶩爭食。」

這話意謂著什麼?他有鴻鵠之心,卻受限于身?他的大志業是什麼?為王為帝?

心微微發慌,這種話,他不該同我說,如果他認定我與阿朔親密的話......但他說了,是想對我傳達什麼訊息?

心思盤盤繞繞,他同阿朔相當,讓我看不清、摸不透澈。

見我不語,他回身沖著我笑。「如果我也同殿下一般,立下豐功偉業,處身于廟堂之中,吳姑娘是否願意芳心默許?」

我搖頭,回避他最后的問句,但回答他前面的話──

「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生時榮,歿則已,唯孔子布衣,得百姓景仰、學子崇敬,故世人稱至聖先師。人人以他的言論思想為道德準則,傳名千世,他的成功不在為官為王,而在于道德。」

流傳千古不一定要靠帝王霸業,以賢名、以德性,以容貌也行。后世認得潘安,不因他在朝廷表現,而是因為他的容貌出眾;司馬相如一曲情歌,流世千載。誰規定非要立下豐功偉業,才能留名千秋?

「但凡偉人,都是在戰爭中立下功名,予世人爭相傳頌,這才是好男兒當做的事。」

所以他不想當賢人,想當偉人?所以他是在埋怨,埋怨阿朔將他排斥于戰事之外?

「戰爭險,任何人都不該靠戰爭謀取名聲。知否?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財匱少,則山澤不辟。戰爭將這士農工商、大好男兒集合于戰場上,卻窮了民、苦了千萬婦孺,戰爭......不過是男人的私心而已。」

話說完,我凝視他的臉龐,猜度他的心思。

他也回看我,久久才抿唇輕笑道:「聽姑娘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還以為,姑娘親太子、遠本王,是因為太子身處高位,居功厥偉,原來,姑娘並不看重那些。」

他所有的話只是試探,並非真心?

「人之所以被看重,是因為他本身的價值,而不是附加在外的名利榮祿。」

「姑娘果然與眾不同,現在我可以回去對王妃交代,吳姑娘對我毫無心情,教她別再費心費力了。」

原來是拗不過妻子?幸好,他仍是我認知中的裕王爺,淡泊名利,愛妻愛家,我畢竟沒錯看人。

「請王爺轉告王妃姊姊一句話。」行走間,我們來到他的馬匹旁。

「姑娘請說。」

「世間女子都期盼能同王妃姊姊般幸運,獨得丈夫寵愛,請她別把到手的幸福往外送,即使眼下能得賢良名聲,終有一朝要悔恨難當的。」

「姑娘真誠實。」他低頭輕笑。

「誠實不好嗎?」我反問他。

他不答,卻丟給我另一道問題:「姑娘已經決定跟著太子?」

他問得我語頓。能跟著阿朔嗎?這問題我連想都不敢想,只能一天過一天,不去想像尾聲。

我學他,不回答。

「王爺慢走。」彎腰褔身,我等著他上馬。

坐在馬背上,他俯視我。「王妃對姑娘很掛念,待戰事過去,還望姑娘到府上一敘。」

「是,嘉儀也掛念王妃。」

我等裕王爺的馬走遠,才轉回營帳。走回帳前時,就見一旁的常瑄對我使眼色。

裡面在刮颱風?沒關系啦,土石流、龍捲風我都見識過,小小颱風還難不倒我。

進到帳裡,阿朔的臉色比方才更難看了,他正低頭寫著什麼,卻在聽聞我進門時拋下筆。

我惹到他?不知道。走到桌邊,扯扯他的衣袖,我對他露出燦爛笑容。

他甩開我的手,轉開臉。

「你在生氣喔?」

他沒回話,帶點孩子氣地背過身。

「要不要說說,我哪裡把你惹火?」

他還是不看我。

「好吧,我最不擅長處理男人的無理取鬧,只會越弄越糟。我到外面和常瑄聊聊,你慢慢生氣,氣完了再叫我。」

「吳嘉儀!」他在我掀開營帳之前怒聲喊住我。

「我在啊!氣完啦?這麼快。」我蹦回桌邊,愛嬌地往他身旁一坐。

誰知,他不讓我穩穩地坐到椅子上,一拉扯,把我拉到他雙腿上。光是這個動作,如果我是太子妃,也饒不了這只狐狸精。

四目相望,我還在等他解釋火氣從何而來。

須臾,他歎氣,拂開我額前劉海。「我該拿妳怎麼辦?」

「我就在你跟前啊!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我笑著把頭埋入他的胸口。

「我說過,端裕王很危險。」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后推開兩分,態度凝重。

「他對很多人來說或許危險,但對我而言,一點都不危險。」

我親眼看見他是如何與百姓、士兵奮力抗敵,身為王爺的他,沒有臨陣脫逃、沒有棄百姓于不顧,這表示他看重百姓。而我,也是他的百姓之一。

「妳仍然認定,我對大皇兄是偏見?」

「嗯,有一點。」我實話實說。

「我說過,我有證據。」

證據?溫將軍手上那封筆跡相似的信?

「知道嗎?在我們那個年代,有很好的科學辦案技術,驗血、驗毛髮、驗DNA,可還是會有誤判的事情發生。」何況是一封難辨真偽的書信。

「妳在否定我的判斷力?」他斜眼瞪人。

「我認為如果有機會,你們該坐下來好好談談,把過去那段拋開,談出真心真意,也許裕王爺會為你所用,成為你的左右手。」

他沒理我的話。

我再試著說服他:「知道嗎?在千百年后,中國有一個很大的王朝叫做滿清,滿清王朝經歷康熙、雍正、幹隆三位明君,開立了百年盛世。

康熙大帝晚年,因兒子眾多,人人都想當皇帝,于是各擁黨派、勾結大臣。有一次,他得到一堆大臣們的罪證,只要事情掀開,滿朝文武都脫離不開是非。試想,朝廷無人,怎能運作?于是,他一把火燒掉那些罪證,讓文武百官安心繼續當差。

阿朔,要成為一個好皇帝,心胸是必要之件,你越懂得包容,才能得到越多的助力。」

「妳認為我心胸狹窄?」

「不,我認為你該給端裕王一個機會。」

「我改變不了妳的心意,是不?」

「我習慣眼見為憑。」

他的臉沉下。

說不通了?好吧,還是那句老話,要改變一個人的思想要慢慢滲透,不能大刀闊斧。

我笑著轉身,把壓在書裡的畫稿拿出來。「阿朔,你幫我看看,不知道這個武器適不適合用在與遼國的對戰上。」

他緩和臉色,看著我的畫稿,我一張張慢慢解釋予他聽。

「這個火球不必投高投遠,只要落在敵人的騎兵陣裡面就可以。」

「敵人穿盔甲,火球不會有太大功用。」他思索后說。

「誰說我要拿火球打敵人?我要打的是他們的馬,馬毛是蛋白質胺基酸,遇火就會燒焦。何況所有的動物都怕火,只要陣式一亂,我軍就有機可乘。」

「有道理。」

「再看看這個。」我抽出另一張圖稿。

「這是?」

「這是鐵鍊,上有刺鉤,專取敵人的雙腿。」

他看著圖,想過老半天,在紙上畫出一比一的圓形。「方形為敵人,兩邊的直線為我方布軍,若把鐵鍊做得輕巧一點,右邊隊伍以拋丟的方式將鐵鍊拋給左邊的士兵,當他們向前跑......」

「大遼所有士兵的雙腿就會不保!」

「對,為求保險,還要派出盾甲隊伍,保護這些持鐵鍊的軍人。」

「阿朔,你想得比我更周詳仔細。」

他輕笑,抽出下一張問:「這是什麼?」

那是一張張釘滿鐵釘的木板。「地雷的一種,只是不會爆出大音響。趁著天黑,我們讓穿著黑衣的兵士到城門口掘洞埋木板,隔天淩晨,天未亮就敲響戰鼓,引遼國軍隊出城,這些釘子......」

他聽懂了,眼底露出笑意,帶著一分驕傲兩分得意。

我知道,我的小聰明總是能夠誘惑他的心。他的笑代表剛剛的不愉快皆過,不算數了。

「再滅他三萬大軍,我不信遼國還可以派出多少軍隊。」

「嗯,等他們再無兵可出戰時,破城就指日可待了。」

「妳想到破城良方?」

「多了呢!只是不知道合不合適。」

「說說吧?」

「今天不說,等圍城那日再談。」我笑著問:「想不想喊我一聲女中諸葛?」

「妳想當諸葛亮?」

「當然,那可是響噹噹的人物,豐神俊朗,體態軒昂,手持白羽扇,頭戴逍遙巾,身穿皂布袍......好耶,哪天我也來做這麼一套行頭穿穿。」

阿朔失笑,握住我的手,把它們窩在懷裡取暖。冰冷的手心成了我的特有標誌,即使春天來了,也驅逐不了。

「還是怕冷?」

「嗯,我被七日散害慘了。」

「等回京裡,讓太醫給妳好好調養。」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笑著問:「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生氣了嗎?」

「妳說呢?」想到這個,他擺起面孔,我又欠回他兩百萬。

「穆將軍自作主張,損失百名士兵?」

「不,那件事沒讓我那麼生氣。何況,他要是沒這麼做,我哪能尋事下刀?穆將軍年事已高,再加上以老賣老,我遲早要把他的軍隊收入麾下。」

「為什麼?他是你的丈人,不會害你。何況你說過,穆將軍剛直不阿、擇善固執、重情重義,深諳治亂世之道。」

「我知道,但他畢竟手握重權,況他年紀老邁,若為人所用倒不可不防。」

「他還能為誰所利用?」

「妳說呢?最近的几次糊塗仗是誰唆使的?」

「你懷疑誰?」

他笑而不語,道:「不要替他不值,我娶了穆可楠,得到他的軍隊,這是公平交易。」

「他不是還有十五萬大軍駐守在邊關?」

「那些遲早是我的。」他說得篤定自信。

「真貪心喔!太子殿下美人也要,兵也要,天底下的好事全被你收在囊中了,還說公平交易?在我看來,根本是割地賠款,一面倒的錯誤契約。」我嘲笑他。

「知道為什麼可楠會隨著軍隊出征?」

「能為什麼?夫妻情深,天不老,情難絕咩。」我擠了個彆扭笑臉,硬轉開頭。

他勾住我的下巴,把臉轉向他。「不必吃醋。可楠會跟著我出來,是因為成親至今,她仍是處子之身,她希望在戰場上與我有獨處機會。」

「什麼?李鳳書獨佔你的寵愛?不會吧,原來你喜歡柔弱溫柔的小女人?那我怎麼辦?又不溫柔又不體貼,只會處處跟你唱反調......你打算把我丟掉了嗎?」我連聲嚷嚷,掩飾自己的竊喜。

他的手指敲了我的額頭一下,說:「妳滿腦子在想什麼?」

「就想......爭寵很辛苦,難怪我每次見到穆可楠,都有背部中箭的感覺。」

「誰敢射妳箭?」

「那些愛你的女人啊!」

「放心,人家不像妳,要找到像妳這麼大膽的女人難了。」

「所以我是獨一無二的囉?」我自吹自擂。

他笑開,道:「不管是穆可楠或李鳳書都一樣,自成親到現在,我都沒碰過她們。」

為什麼沒碰?他在落實自己說過的話嗎?他給她們身分,卻把愛情獨留給我?

心底甜了,可我臉上仍然故作驚訝。

我問:「為什麼不?兩個如花似玉的太子妃,太子殿下都看不上眼,那麼天底下還有女子入得了太子殿下的心嗎?」

他在瞪我,我回望她,久久,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見我笑也跟著笑,望著濃眉飛揚的他,堅毅沉穩、英氣逼人,這樣的男人獨獨鍾愛于我,還能再過度奢求?

他捏捏我的鼻頭,悶問:「知道吃醋不好受了?」

「哪會?吃酸的有益身體健康,醋吃進身體會造成鹼性體質......」

「嘴硬。」他換捏我的臉頰。沒有鏡子,可我知道自己的臉肯定被掐得紅通通。「快說!現在還給不給我喝醋?」

「我哪裡給你喝醋了?」

「妳不是要和人家去共效娥皇女英?不是人家要走,還眼巴巴跟上去?」

「那個......沒辦法呀,誰叫裕王爺就是比咱們的太子殿下出塵飄逸,哪個女人見了不流口水?」

「吳嘉儀,妳還說!」

「好,不說、不說,來說說我們太子殿下愛聽的話吧!」我端正態度,望著他的眼睛道:「裕王爺只是在試探我,其實,他于我並無心意,從頭到尾不過是王妃在一頭熱。她聽了守城當夜那一戰,戰出一個人人稱頌的巾幗英雄,就想啊,要是能把這個聰慧伶俐的女子留在夫君身旁,豈不成佳話!」

他笑了,緊緊的眉頭松出愉悅。

我鼓起腮幫子,狠捏他手臂一記。「阿朔,我真受夠了這個時代的女人。包容大肚?根本是鬼話!你是我的,我就愛你一個,就是玉皇大帝站到面前讓我挑,我也看不上眼;你也一樣,決定了愛我,就誰都不許沾、不許愛,所有的愛,我統統都要。」

我說得既霸道又任性,可我的霸道逼出了他的笑容。

「是嗎?妳確定只是溫雪華的一廂情願?妳有沒有聽過以退為進、欲擒故縱?」

「哈哈哈,那句話兒說得真妙,古人果然有大智慧。」

「哪句話?」

我用手指戳戳他的胸口。「心眼小了,芝麻大的事也會像泰山那樣重。」

「我心眼小?」

「可不,一句娥皇女英就能讓你氣上半天,說你心胸寬大才是笑話。」

「吳嘉儀,妳真的很不怕我。」

「我該怕嗎?」我向他投去挑釁眼神。

他突地湊近,低啞的聲音在我耳邊盤旋:「妳是應該怕。」

說著,他的吻落了下來,他的氣息、他的溫暖、他輾轉的溫柔唇舌,讓我忘記,那總在心頭盤桓不去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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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45: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陰謀

有了新武器,我方軍心大振,一次又一次打得大遼兵殘馬散。三萬大軍殲滅大半,剩下的傷兵被困在城裡,不管我們派出去的士兵怎樣挑釁,他們都不肯出城迎戰。

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有些焦慮,擔心要是遼國又來援軍,這場仗要打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另外,我從南國出發到現在已經四個多月,和阿煜約定的時間就快要到了。如果想解毒的話,最慢,我得在一個月內離開此地前往南國,否則毒性會發作。阿煜說過,到時,只有大羅神仙能救得了我。

這些事壓在心底,無人可商量,讓我心煩至極。

坐在床邊,對著阿朔送我的水銀鏡,我在上面呵氣,用指尖寫下好几個阿朔,紛亂的念頭卡著,不舒心。

我知道自己該感到幸運,比起穆可楠、李鳳書,我得到的遠遠比她們多,若是再說怨尤,天都要不饒我。只是,我克制不了貪心......不,這樣說並不恰當,應該說,我尚未學會入境隨俗。

假設,我穿越的年代是個母系社會,假設我可以同時為自己挑選十數個丈夫,那我會不會把阿朔、花美男、鏞晉、常瑄、阿煜統統收到帳下?屆時,他們會不會一天到晚嚷著不公平,埋怨我偏愛阿朔,而阿朔對我哭紅了眼睛,說他想當唯一,不願分贈愛情?

想到阿朔噘嘴的模樣,忍控不住,我笑彎眉心。

「在高興什麼?」阿朔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他彎腰低頭,看著鏡面上的「阿朔」,也咧開嘴,笑得暢意。

「沒事。」我轉過身。

他拉起我,細細看著。「能笑就好了,最近妳老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讓我很擔心。」

他撫摸我的臉,我輕輕往他掌心偎去。我喜歡他的氣味,喜歡他粗粗的指節劃上我頰邊。

阿朔那麼忙,還注意到我憂心忡忡?暖了,這會兒,不只暖在臉龐。

「我很好,不必替我擔心,我只希望能趕快攻破這座城、趕快班師回朝。」

「想家了?」他放柔聲調問。

不知是不是我的性格過度驕縱,迫得他不得不處處將就,總覺得他在我面前,有著不在別人面前展現的溫柔。

「哪裡想家啊?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又對他甜言蜜語了。

果然,這話兒很受用,下一刻,他擁我入懷。

他的懷抱,我越來越愛......

營帳突地被掀起,常瑄和一名未穿戰甲的男子自外進入。

我迅速推開他,紅了香腮,他看對方一眼,問:「嘉儀,妳記不記得張意麟?」

「誰?」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目光落在常瑄身后的男人,滿頭霧水。

他朝我一拱手。「姑娘于在下有恩。」

我偏頭想過好半天,終于記起來。是那個秀才,未婚妻被縣太爺強佔,又因為不肯祭拜縣太爺夫人,差點被抓去關的張意麟。

我拍拍額頭,腦子真不管用。「你怎麼會在這裡?」

張意麟未答,阿朔先接話:「妳不是寫信給我,還用了我的玉?」

「是。」

阿朔告訴過我,那封信上的蠟印讓他明白,我從沒忘記他。然后,我拿出掛在胸口的玉佩,問他:要怎麼忘記呢?我隨時隨地把你戴在身上。

隔天,他送我一條手煉,金子打造的,款式和我給他的銀手煉一模一樣。

「妳信裡提到他,說他像個人才,我就派人去把他找來。」

「怎樣?他是個人才嗎?」我壓低聲音問。

「嗯,妳獨具慧眼。」他笑著拍拍我的頭。

「好說好說。」我驕傲得咧。

「別謙虛。」

「可你就這麼聽我的話,我說誰好你就信?」我環起他的腰。

「我聽妳的,還不夠多?」

「那我說裕王爺好......」話未說完,嘴巴就被他的手摀住。

他用眼神警告我,這是個不受歡迎的話題。

轉頭,發現常瑄和張意麟刻意別開臉,我才發現和阿朔之間太過親昵。

唉,我又不守婦道了,真糟。

我連忙鬆開,把手背在后頭。這年頭太恩愛,不知道會不會被浸豬籠?

阿朔見我不自在,觸觸我的發后,放開手,轉頭問帳前兩人:「你們進來,有什麼事?」

「靖睿王來信了。」張意麟轉身,雙手奉上書信。

趁阿朔看信的時候,我把張意麟拉到旁邊,低聲問:「你娘和妹妹還好嗎?」

「謝姑娘關心,她們都好,等這場仗打完,我計畫把她們接到京城照顧。」

「你出人頭地了,大娘一定會很高興。繼續努力,如果你是個人才,太子殿下不會委屈你。」

「是,意麟將姑娘的教訓謹記在心,意麟永遠記得,姑娘是在下的恩人。」

「后面這件就別記了,待事業有成,去找個好女子,同她舉案齊眉,和和樂樂過日子,過去的事......就當無緣吧。」

他點頭,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阿朔拿著信,對我招手,笑容可掬問:「猜猜看誰要來了。」

「誰?」我放下張意麟,走回阿朔身邊。

「是三皇兄。」他揮揮手,讓常瑄和張意麟下去。

沒有觀眾,我又敢大膽了,勾住阿朔的手臂,抬眉問他:「靖睿王要帶兵過來增援?」

「沒有,不過說到軍隊,三哥在信上說,九弟取代了穆可驊,現在正領兵鎮守邊關。」他把信交給我,我迅速把信讀過。

「為什麼把兵權交給九爺?那穆將軍的兒子怎麼辦?」

「穆可驊染上疫病不治。」

「是真不治還是......」我懷疑地望向他。哪那麼容易就死人?

「不要把我看得那麼小人,就算要從他手上奪走兵權,我也會用光明正大的方法。」

「自古兵不厭詐,我不過是以人之常情忖度。」

「收起妳的人之常情。妳就是不能像信任端裕王那樣信任我。」他故作埋怨。

「胡說,我哪裡信裕王爺比信你更多?」我還不是受他影響,時不時讓懷疑冒出頭,就說那些兵器吧,我不就沒給裕王爺看?

「最好是。」

「三爺什麼時候到?」我扯扯他的衣袖問。

「這几天吧。」

「真棒,我好想他呢!」

阿朔點頭,他知道我是不藏情緒的,對誰好、對誰差,他一清二楚。「穆將軍最近要離開了。」

「為什麼?」

「他並不想把兵符交給九弟,所以已經上書給父皇,想儘快趕回邊疆,坐穩大將軍位子。」

「是啊!十五萬大軍,誰都捨不得交出去。皇上會同意嗎?」

「我想會,九弟還需要歷練,年紀輕輕就得權,不是好事。如果他與穆將軍能相處甚歡,穆將軍身上有太多經驗值得他學。」

「皇上讓穆將軍離開,讓三爺來幫你?」

「信上沒提到這點,不過我想,妳說的沒錯。」

「穆將軍要離開了,那穆可楠呢?」她也走嗎?這樣最好了。也許是罪惡感作崇,我實在很怕她的眼神。

「她怎樣?自然是跟著她的丈夫。」

「你這個丈夫當得未免名不副實。」

「妳要我名實相符嗎?我不是辦不到。」他挑眉望我。

「我無所謂啊!不過小女子容易記恨,哪天我記起自己是和親公主,說不準兒,包袱收一收,跳上我的黑大個兒,就回去當王妃囉!」他有正胎備胎,誰說我沒有?

「惹火我很有趣?」他冷眼看我。

可惜,別人怕他我不怕,我仗勢著他愛我。

撇撇嘴,我把自己丟進他懷裡。

「我總要偶爾試一試,你的罩門是不是還在老地方。」我明白這種試探是因為沒安全感,幼稚且無聊,可就是想碰碰撞撞,確定自己還在他心中央。

我最討厭沒自信的女生,卻偏偏,我讓自己變成這種女人。

他歎氣,反手摟住我。「跑不掉的,罩門上吳嘉儀三個字,是用刀斧刻上去的,抹都抹不掉。」

我笑了,真心地笑著。

貼到他胸口,手指在那裡畫圈圈,一圈一圈,把我的愛情、我的眷戀圈進去。好愛他,即使時空阻隔,即使無數好男人在面前排隊,那顆不大的心呵,堅持著愛他愛他愛他......

都知道固執不是好事,偏偏愛他,愛得半點不想轉移;都理解愛他這條路險阻崎嶇,偏偏莫名的勇氣,驅使我向前奔去。

怎麼辦?如果想盡辦法仍然躲不開愛情,是不是註定該為他將就?

我把袖子攏高,露出腕間的金手煉,我撫著上面的字,問阿朔:「你知道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嗎?」

「知道。」他說這話時,眼神變溫柔了。就是這樣一個神威凜凜、宛若天神的男人,在愛情面前也要俯首稱臣?

「騙人,你怎麼可能知道?」我羞羞他的臉。「不懂沒關系,偶爾示弱無所謂,沒人規定太子爺事事都要懂。」

「我真的知道。」他重申。

見他那麼堅持,我聳肩。「好啊,知道就說,洗耳恭聽。」

「是『愛』。」

阿朔居然懂洋文?以這個時代的標準而言,他會不會聰明太過?不,他應該只是從我的表情、語調和曖昧問去猜測。

「你很厲害,瞎蒙都能蒙中。」我否認他懂英文的事實。

他也不同我爭辯,只是低下頭,在我耳邊輕輕喃語:「I love you, my lover.」

瞠目結舌,我倏地抬頭望他。

「妳果然也懂洋文。我對妳那個時代好奇極了,你們一個人的一生要學多少東西?」

多的咧,國英數理化生物地科歷史地理公民體育美術音樂藝術與人生......但,誰管那麼多啊,重點是──阿朔也會講英文!

「How are you?I am Rachel.」我試探。

「Rachel?A special name. I like it.」他回得毫不猶豫,雖然口氣有些生澀。

「你真的會!誰教你的?」我的音調拉高八度。

「我學沒几句,是一個從遙遠國度來的洋人教我的。」

「傳教士?」

「不,是一個冒險家。他落難的時候,我救了他,從那之后,他就一直跟在我身邊。」

「他也在軍營裡?我可不可以見他一面?」太有意思了,竟讓我碰上外國人。

「怎麼不可以?他告訴我,妳那個投擲火球的點子很像他們國家的武器。」

「對,那是我在外國電影裡看到的。」我連聲嚷嚷,興致高昂。

阿朔知道電影,知道我的漫畫是電影的始祖。「真那麼想見他?」

「當然想。」

阿朔沒反對,讓人請了老外先生過來。

他是英格蘭人,三十五歲,叫做James,個子不高,金髮碧眼、皮膚很白,他留著兩撇小鬍子,身上穿了中原的衣裳,看起來有點怪。不過他是個熱情、好相處的人,懂得中文,但需要比手劃腳才能和人溝通几分。

他一進來,我就迫不及待用英文同他嘰哩咕嚕說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兩個人聊得好開心。

說到這裡,我不免驕傲,本小姐的英文可是通過全民英檢中高級複試的。而James來到異國,好不容易碰上語言能通的人,興奮之情溢于言表,自然滔滔不絕。」

James不停對著阿朔比大拇指,他一面誇我的英文棒,一面把他在這裡的種種閱歷告訴我,他說他想寫一本書,等回到國內,讓他的同胞認識這個遙遠而特殊的國度。

他的話讓我想起自己。

在宮裡時,我也經常記錄每天發生的事情,像寫日記似的,想著回到現代之后,要發表一部泣天地、動鬼神的曠世巨著,但離京之后,這件事就不做了。

也許下意識間,我已經相信,除非死亡,自己再也回不去。死人帶不走任何東西,而經歷只能留在我的腦袋裡。

「你們在聊什麼?」阿朔問。

「他提供了破城的法子。」我指指James。

「是什麼?快說!」阿朔聽說有破城之法,也跟著興奮起來。

「行不通的啦!」我揮揮手。「情況不同,如果我是大遼人絕對不會上當。」

「說說看,行不行得通,我來決定。」阿朔堅持。

「好吧,James說的是一個很有名的故事,叫做木馬屠城記。

當時的狀況也是一方緊守城池,一方想破城。破城那方有智者獻計,造一隻巨大木馬,在木馬肚子裡面藏著許多士兵,然后將木馬牽到城下,退兵。

守城者看見圍攻的敵人退去,以為他們知難而退,便開開心心大開城門,把戰利品──大木馬牽回城裡。深夜,藏在木馬肚子裡的士兵潛出,大開城門迎進己方軍隊,接著大肆屠城,贏得最后勝利。」

「這法子的確行不通,我軍氣勢正盛,他們不會相信我們知難而退。」

「何況調動五萬大軍,不讓敵人知道,談何容易?」我同意阿朔。

「妳有其他好辦法嗎?」

「目前沒有,我只想得到,如果我們攻不進去,那麼就讓對方打開城門迎接我們。」

「妳在說笑話?」他斜眼望我。

「不是笑話,我很認真,只是還沒想到讓他們打開城門的方法。」

「妳也不必太花心思,上几次的戰役,我派了細作混在戰敗逃回城中的士兵群裡,他們很快就能把裡面的消息帶出來。」

「細作......你真聰明。」我只忙著打勝仗,卻沒想過可以派人混入城裡當間諜,盜取情報機密。

James又想起什麼似地,拉著我說話,我聽了聽,一句句翻譯給阿朔聽。

「James說,如果把上次那個投石器改良一下,讓射程可以更高更遠,也許可以試著用火攻城。」

「這個方法我想過,已經讓張意麟去和工匠研究。」

「James還提到一種機器,和我們用粗木頭去撞城門有異曲同工之妙。用木頭撞門,一來需要大量人力,二來敵軍在上、我在下,要是他們從城上投擲石塊或射箭,會造成我軍大量傷亡,所以,可以試試這個。」我拿來紙筆,讓James在紙上畫出他描述的機器。

機器類似起重機,懸吊著大石球,借著擺動力量,讓石球去撞磚牆。

「它利用離心力讓鐵球去撞牆,不需要使用太多人力,這是好處之一,而且在下面裝了輪子,機動性很高,可以先攻東牆再攻西牆。只不過,要在短時間內製造出這個東西,我覺得有困難。」

「沒錯,是有困難,光是鐵礦的運送,來回就要花很多時間,而我並不想讓戰爭繼續拖延。」

接著,我們又想了好几個辦法,但很多都是我從電影裡偷來的,可行性並不高。

弄到最后,我煩了,大聲說:「干脆一個人發兩顆手榴彈,讓士兵看到人就炸。再不,拋兩顆原子彈進去,我就不信他們不投降!到時我要跟他們簽馬關條約,要他們割地賠款,要他們喪權辱國,要他們經過三百年都不敢再考慮戰爭......」

阿朔知道我憋得緊了,開始嘰哩咕嚕說些古代人聽不懂的話,幸好James的中文不怎麼樣,否則被我這麼一嚷嚷,任何人都知道我來自何方。

他拍拍我的背,安撫著問:「休息,不要再想了,出去繞繞好不?」

當然好,畢竟我成日都關在帳營裡。打仗的時候,為了安全著想,阿朔不准我出去;阿朔同人議事的時候,我也得乖乖作陪、不准出帳。我勉強往外偷渡了几次,卻都不幸碰上穆可楠。

說到這,我又忍不住煩躁了起來。

我又不是笨到看不懂她的恨之入骨,可我能怎麼辦?離開阿朔,把阿朔推回她身旁?破壞自己和阿朔的關系?這些事,我連一項都辦不到,因此我和她之間,無解。

「好啊!可是,為什麼?」我以為他是碰到難題非立刻解決的人,眼前不是休閒娛樂的好時機。

「妳不是告訴過我,你們那個時代的男女,男人想追求女人,就要帶女人出門約會?」

「約會?」他記得?連我都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啊......

還能指控他沒把我放在心上?這種指控會讓我遭天打雷劈。

「走吧。」阿朔握住我的手,沖著我一笑,讓我心甜滋滋的。

何德何能呀,不懂得浪漫的男人為了吳嘉儀,要試著學習浪漫。除了感動,我再找不出合適形容,像被點穴了般定定望著他,任甜蜜在胸臆間氾濫。

在四目交望間,James不知何時退下了。James不在,我放心地勾住阿朔的脖子,踮起腳尖,主動給他一個綿密親吻。

溫溫的吻,不是熱烈非凡,卻帶著深長的眷戀,眷戀他的溫柔、他的努力,眷戀他願意為我做的所有改變。

鬆開他,我靠在他胸前,聽著那顆健康的心臟,狂奔......他在喘息,也在自抑,他愛我,用盡所有他能理解的方式。

他啞著聲音,開口:「這是你們那裡,約會要做的事嗎?」

「嗯,每次約會,男生女生都要做的。」退開一步,我看著他潮紅的臉,輕笑。

「很好,我喜歡約會這種東西。」

驀地,他手臂收緊,重新把我收回懷裡。這下輪到阿朔不肯放人了,他扣住我的后腦,讓我的唇與他膠著。

他的唇與他的形象不符合,剛強的他卻有著世界上最柔軟的嘴唇,他淡淡啄吻、輕輕吮吸,兩人的氣息交融契合......漸漸,他呼吸更急了,于是慌地將我鬆開,眼底卻充滿情欲。

低頭,臉熱熱辣辣的,我猜自己熟透了。

他手背在身后,低頭在我耳畔輕問:「如果我在這裡要了妳,妳會不會從此對我死心塌地?」

他的話,酸了我,讓我的心再度融化。

回想起那天夜裡,軍務繁忙的他回到營帳時,早累得說不出話,所以我翻身,假寐,不讓他說話陪我。

他走至床邊,替我拉拉被子,在我額間落下親吻。

床微微下沉,我知道他坐下、他在審視我。久久之后,一聲輕歎傳來,一陣近乎呢喃的語音軟了我的心──

他說:「告訴我方法,怎樣才能留妳一輩子,我一定照做。」

他說:「我對誰都篤定,唯有面對妳,毫無把握。」

他說:「可我怎能怪妳?那個二十一世紀這麼吸引人,如果可以,我也想同妳回去。」

他在我身后躺下,輕輕挪移,把我挪進他懷裡。他不停說話,一句一句,直到耳際傳來穩定的呼吸。

他沉睡,我睜開眼睛。心在流淚,酸楚漫過,我責備起自己:吳嘉儀,妳真是個壞女人,居然讓一個偉岸男子手足無措。

仰頭,看著身前男人,我真的無法再要求他更多。

好吧好吧,三妻四妾就三妻四妾,三宮六苑七十二嬪妃,我統統認了,只要別讓我去跟她們打交道,只要他心中央站著一個吳嘉儀,即使和他在一起的條件,苛刻得讓人無法心甘情願......我認!

回神,我問他:「你覺得呢?」

「妳不會,妳會逃得更遠......」他無奈歎氣。「如果妳能夠普通點、一般些,我一定不必這麼傷腦筋。」

凝視著他打結的眉頭,我真想告訴他,我也是普通女人,愛上便愛上,再苦也不喊冤;我想告訴他,是的,我已經妥協,再也不會逃遠。

但話在舌間,終是說不出去,我真恨自己的固執驕傲。

「走吧。」他拉起我的手,出營帳。

上馬、賓士,風從身上掠過,帶著微微暖意,不再是刺骨寒冷,深吸一口新鮮空氣,我的肺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下定決心了,我要待在他身邊,永遠永遠,放棄原則、不要名分,安心待在他看得見的地方,在他需要的時候給他几個笑容,在他煩悶的時候陪他說說話。

是啊,要得少便不貪心,不貪心便不會過度期待,沒了過度期待,愛情哪裡傷得了人?是啊,不要名分,便不會讓那些后宮事髒了我的心情。

是啊,只是陪伴,沒有多餘心思與害怕。終有一日,穆可楠和李鳳書會理解小小的吳嘉儀,威脅不了她們的地位,自然不會同我為敵。她們是古代女子,用婦德婦誡喂大的女人,她們一定能夠接受理解,丈夫的心不在無所謂,只要他仍然負責顧家。

「在想什麼?」阿朔策馬賓士,我才發現我們已經置身森林。

他下馬,將我抱到地面、拴馬,手牽手,我們一起往森林深處走去。

「想唱歌。」

「唱什麼歌,豆漿油條嗎?好,我已經很久沒聽到妳了不起的歌聲。」

「太子殿下,讚美別人歌聲了不起時,請不要掛上輕蔑笑臉。」我用四根手指頭把他的笑臉拉平。

「我沒有。」他正色。

「我沒瞎。」我瞪他。

「好吧,我承認有一點點。對不起。」

「多大一點?」

「這麼大。」他比出兩根手指,大拇指和食指几乎要貼在一塊兒。「不過,妳可以唱唱,說不定我會從此改觀。」

「也是,我進步不少了呢!」我大言不慚。

「快唱,我洗耳恭聽。!」


※孤單 是一個人的狂歡
狂歡 是一群人的孤單

愛情 原來的開始是陪伴
但我也漸漸地遺忘
當時是怎樣有人陪伴

我一個人吃飯旅行 到處走走停停
也一個人看書寫信 自己對話談心

只是心又飄到了哪裡 就連自己看也看不清
我想我不僅僅是失去你※

※葉子-阿桑


當我沉醉在「美妙歌聲」裡時,阿朔一把抓住我,凝重的表情讓我誤以為唱到禁歌。

「怎麼了?」我不解。

「以后不會了。我發誓,再不讓妳一個人孤單狂歡,不讓妳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不會讓妳一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妳永遠不會失去我,我會陪在妳身邊。」他發誓。

說傻話,他是堂堂太子殿下呢!將來要成為以天下社稷為己任的天子,哪來那麼多時間做「陪伴」工作?

我輕笑。「是唱歌,不是暗喻,我沒怪過你。」

他沒理會我的笑意,凝聲問:「很苦的,對不對?那個拋開我、遠嫁南國的路程。」

這話他問過一回,我避開了,他再問,我仍然打死不說。

那個苦,我連對自己都不吐,總是壓著笑著,騙自己沒那回事,怎麼可以他一問,我就和盤托出?

我搖頭。不苦、不苦......說兩百次不苦,再大的苦也變得不苦了。

「說謊!」他橫眉。

我還是搖頭。

「騙人。」他的眉頭漸漸聚攏。

我搖頭、搖頭,把頭搖成天橋下賣的波浪鼓。

「逞強。」

終于,他一句逞強逼出我的淚水。

真壞,害我明明在笑,卻扼不住滿腹酸澀。

「對我示弱,不會被抓去斬首示眾。」他又說。

垂首,淚水一顆顆掉到胸口,掩飾性笑臉退位,我死咬住下唇,不明白自己是害怕示弱,還是怕被斬首示眾。

「傻瓜。」一雙大手把我壓入他胸口。「有苦,說出來......不打緊的......」

是他說不打緊的,是他說逞強不好的,是他不愛我說謊......好啊,要實話實說嗎?誰怕誰!

「很苦、很痛,這裡。」我用手指點點自己的胸口。「那天,你讓三爺來,我知道你要娶別人,知道我們越離越遠,知道『不可能』已經橫在我們中間,我大哭一頓。」

我仰起頭,鼓著腮幫子,哭得好可憐。

「我知道,妳把手背咬得稀爛,把不聰明的腦袋撞得更笨,還說『愛情是,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將就。我不喜歡將就,我要獨一無二』。」他輕聲複述著我說過的話,也不管我的心臟能不能負荷這份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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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45:57 |只看該作者
「你是我的獨一無二,我卻不是你的獨一無二,不公平。」我指著他,撻伐。

終于說出口了,不用隱喻、不說大道理、不裝沒事,明明白白地說出自己是善妒女子。瞧吧,吳嘉儀真的很小心眼、很自私、很不寬容,可是說出實話,真的好舒服。

他沖著我笑,吻吻我的額頭。

「我知道,愛上我,讓妳太委屈。」他軟聲哄我。

「是啊,好委屈,你要是丑一點、壞一點、蠢一點就好了。為什麼我不愛三爺、九爺還是任何一個不想當皇帝的男人?」

我是豬頭,而阿朔是三更半夜出生,亥時(害死)人。

「但是妳不知道,對我而這,妳也是獨一無二。」

這是情話嗎?他把約會守則記了下來,學會甜言蜜語對愛情的重要性?

他沒等我回話,逕自往下說:「妳不在的日子,我懷疑,如果當了皇帝卻連妳都留不住,當這個皇帝還有什麼樂趣?

妳說得對,人在算計中走向腐爛。我成天成夜算計,以前不懂得累,是因為不知道真心坦誠多麼令人輕鬆快意,后來懂了,但是可以讓我敞開心胸的章幼沂卻不見蹤影,我不只一次覺得疲倦......」

唉,我不得不承認,甜言蜜語真的很有用。

攀上他的頸子,我把嘴巴貼在他耳畔,一個字、一個字說得認真,決定不讓自己后悔,也不再讓他疲憊──

「我不走了,我留,阿朔在哪裡,吳嘉儀就在哪裡。」我說過很多次愛他,卻是首度告訴他我要留下。這話出口,便是下定決心,要將自己的未來以后與他掛勾。

聞言,他圈住我的腰,力氣大得几要將我揉碎。

輕歎,我說服了自己千百次都逼不出的承諾,卻讓他几句話輕易攻下。這麼有攻擊力的男人,區區一座城池,哪裡為難得了他?

許久,他鬆開我,眼底眉梢淨是笑意。如果我的妥協可以換得他那樣開心,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堅持些什麼。

「真的不走了?」

「是不是所有的問題,都可以交給你處理?皇上皇后、太子妃?」

「對。」

「我的人頭、我的命,你都會幫我顧好?」

「顧好?」他皺皺眉后展開笑顏,道:「如果妳的意思是要我負責讓妳活到一百歲,沒問題。」

「那......我有事要向你坦白......」

我得告訴他,穆可楠早就認出我是章幼沂,還有那個未解除的七日散危機。以前不提,是因為沒有長久留下的打算,現在提,是因為我已經甘心在愛情面前低頭。

「噓,有人來了。」他攬住我的腰,往上飛竄,還來不及尖叫,我己經穩穩站在樹梢。

呼,我終于瞭解暮光之城裡,女主角被吸血鬼男主角夾在身上飛奔的感覺。

我沒有懼高症,但還是得把頭埋入他胸口,才能維持自己的清醒度,在這種時候暈倒,還蠻遜的。

閉上眼睛,其他的感官變得更清晰。我感覺得到阿朔的呼吸噴在耳畔,暖暖癢癢;我臉頰貼靠的胸膛,寬闊堅硬;我聽得到遠處傳來的窸窣聲,那是枯葉被踩碎的聲音,那個聲音漸漸、漸漸向我們靠近。

好半晌,窸窣聲停下,有人對話。

「王爺,我們大遼已經出兵十萬,到現在,不但不如王爺所保證的,還損兵折將八萬余人,王爺是不是該給我們一個交代!?」

「將軍莫怒,戰役出現變數,是我始料未及。」

聽聞來人聲音,我的身子陡然僵硬。是端裕王!我打了包票,保證不會出賣大周的裕王爺。

「什麼變數?」遼人問。

「一名來歷不明的女子。最近戰場上出現的那些古怪戰術、兵器,都是出自她的計策,不然區區五萬士兵,怎會是大遼對手?」

「哼!一名女子竟能壞我大計?」

「沒錯,我也沒料到,在兵盡彈絕的情況下,她光是用雪水和棉被就能守住城池。將軍很清楚,我打算在那場戰役中落敗,演一齣用王爺性命交換全州百姓安全的戲碼,讓將軍帶走本王。」他苦笑。

「沒錯,我們是這麼計畫的,讓你從遼軍中逃跑,帶回假軍情,裡應外合,潰敗大週五萬士兵、割下權朔王首級,事成后,大周讓出關州、新州、隸州三州給大遼。」

「可我沒想到太子處處防我,不讓我參與軍機,更沒想到那名女子會轉投太子麾下。」

「居然是區區一名女子讓我軍大吃苦頭,難道王爺拿她莫可奈何?」

「我曾想將她收歸我用,可惜,她並不為所動,現在她投靠到權朔王那邊,我只好祭出最后的手段了。」

「王爺要殺她?」

「如果沒有其他辦法的話。」

「現在殺她未免太遲,大周現下士氣正盛。」

「殺了她,就不會有那些古怪詭異的武器和作戰方式出現,只要貴國君王願意再增兵三萬,我保證此戰必勝。」

「怎麼說?」

「我預計投毒,使兵士無力作戰,到時,我不信大遼還不贏。」

遼將考慮了一會兒工夫,說道:「好,增兵之事我會慎重考慮,但之前,我軍已折損太多......」

「再讓湘州與遼,將軍意下如何?」

湘州?端裕王打算讓出半壁江山換阿朔一條命?

「可以。」遼將思索半晌后,回聲。

「太好了,我定會信守承諾......」

我想,我一定是發呆了,因為聽到這裡后,就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阿朔是對的,錯的人是我,我在怪他對端裕王心存偏見之時,心存偏見的人是我。

阿朔、常瑄沒估錯,如果這場戰爭會輸,是輸在自己人手裡,而不是大遼。難怪春耕、春牧時節到了,大遼國王不讓百姓回歸故里。

千里好山水,是多麼大的利益誘惑?

我畢竟天真,以為沒有人會喪心病狂到用五萬條性命換一個皇位,原來,真有人視人命如草芥,心比鋼堅。

可那麼溫柔的男人啊!只愛著自己的妻子,心無多想的裕王爺,怎麼會......人性還可以多可怕?

阿朔不知道几時把我帶回了地面。這次沒了上樹時的驚惶,只有識破機密的心慌,我看他,等著他的奚落。

他可以囂張問我:是誰說,裕王爺絕對不會出賣大周?是誰說,就算有很好的科學辦案技術,還是有誤判的事情發生?又是誰說我固執、偏激、心胸狹隘,還要去請裕王爺當我的股肱大臣?

可是,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望著我,沉默。

「原來他說鳥有鳳、魚有鯤,鳳凰上擊九千里,絕雲霓,負蒼天,足亂浮雲,翱翔杳冥之上,而鯤魚朝發昆侖之墟,暮宿于孟諸,並不是試探。

原來他問,是不是該成就大業,留名千古,而非留在關州這小小的彈丸之地,不同黃鵠比翼,反與雞鶩爭食,是真心話。」我歎氣,無力埋首。「你可以嘲笑我笨。」

「不是妳的問題,沒有几個人看得出他的偽善。」

「把我大罵一頓吧!我會好過一點。」

「傻啦,被罵會舒服一點?」

「我不傻哪會被騙?」頭在他懷裡鑽來鑽去,我呻吟道:「我真想死。」

他莞爾,推開我,替我理理亂髮說:「沒事了,回去吧,至少以后我們有了共識,不必再為端裕王吵架。」

看著他輕鬆的態度,我突然領悟,睜大眼。「等等。」

「怎麼了?」他好笑地問。

「你早就知道端裕王和遼將約在這裡,故意帶我來的。」

他笑笑,沒否認。「是妳說要眼見為憑的。」

「端裕王的一舉一動,你都瞭若指掌?」可憐的裕王爺,居然挑上阿朔當自己的敵人。

「五弟死后,我就派了人埋伏在他身邊。」

「就像他買通皇后身邊太監?」

「差不多。」

所以他才說有證據。我咬定了他的證據是溫將軍那封書信,原來他的證據是人,是對他忠心耿耿的間諜們,難怪我怎麼替裕王爺說項,都說不動他。

他啊,永遠的十拿九穩,偏不自量力的我,還敢在他面前耍小聰明。「阿朔......」

「怎樣?」

「我很怕。」我抓住他的腰帶,撫著上面的精美刺繡。

「怕什麼?」

「害怕身邊的每雙眼睛,不是善意而是窺探,害怕自己的舉手投足會成為別人手中的把柄。」我怎麼知道身邊的人有誰為誰做事?我以為瞞天過海的李代桃僵計畫,是不是早早就已暴露?

「不怕,我會保護妳。」他摟住我,保證。

我知道阿朔會保護我,更知道既已決意留下,再多的危機困難都是我躲不開的挑戰,退縮不是好方式,我只能迎戰。

勉強拉出笑意,我提出相同的問題:「你說,所有的問題,都可以交給你處理?」

「對。」他也給出同樣的承諾。

「你說,我的人頭、我的命,你都會幫我顧好?」

「對。」他不介意重複。

「你說要負責讓我活到一百歲?」

「對。」

我拉起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深深望住他,告訴自己,除了相信,我沒有其他選擇。

「我相信你。」我說。

「甯同萬死碎綺翼,不忍雲間兩分張。」他道。

我的文學造詣不夠好,卻也知道,他寧願與我同死,也不願分飛。

風吹過樹林,揚起几縷青絲,癢癢地劃過臉龐。我想,無論經過多少年,我都不會忘記此時此刻,不會忘記這個生死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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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破城

知道端裕王的計畫之后,我被以保護之名軟禁了,數十名士兵日夜守在營帳外面,以防萬一。

阿朔很忙,忙著行軍佈陣,忙著在大遼調上新兵時,領先攻下鄂圖城。

我不知道他會如何對付裕王爺,但他胸有成竹的態度讓我明白,這種事不勞我替他掛心。

鎮日無事可做,閑來無事,我便在營帳裡揉饅頭,想研發新口味,嘉惠離家背井的大軍。但我還是不適合做廚事,蒸出來的饅頭鹹得難以下嚥。

約莫人類都是在艱困中才會激發出新靈感,就在我咬下第一口饅頭同時,靈光閃過,攻城計畫在我腦袋裡面成形,我樂得差點兒尖叫,抓了饅頭就要往外沖。

但阿朔比我更先一步進來,他看著我身上東一落、西一片的白麵粉,皺了眉頭,笑問:「做饅頭有這麼好玩?」

我湊到他面前,把手舉高,手裡握住被我咬過一口的鹹饅頭,問:「要不要捧場?」

他想也不想,當口咬下,嚼兩下,表情古怪得讓人發笑。

「不可以吐出來喔!」我把手堵在他的嘴巴上,他的鬍子刺刺的,刷得我的掌心發癢,讓我忍不住咯咯輕笑。

他抓下我的手,坐到椅子上,順勢把我拉坐到他膝間。「為什麼?」

我靠在他胸前,把玩著手裡的饅頭,捏捏壓壓,壓出一塊硬石頭。「這是一個習俗。」

「哪裡的習俗,要人吃這種咸得難以下嚥的饅頭?」他沒明說,表情卻寫了我在誆他。

「才不是胡扯,你知道刀朗人嗎?他們會在婚禮時端出一碗濃鹽水,裡面泡著兩塊浸透鹽水的面餅,讓新娘新郎各吃一塊,表示從今以后,兩人同甘苦、共患難。」

「真有這種說法?」

「真的,它不是說法,是作法,是婚禮中必有的形式。」

「我懂了。」

他挑挑俊眉,抓起我的手,把被我捏得不成形的鹹饅頭再咬一口,嚼几下,吞下肚。

「幹啥,有那麼好吃嗎?」我忙把手上的饅頭遠遠扔開,瞪他一眼,再為他倒杯溫茶水。

他推開茶水,扣著我的后腦,唇沾上我的,在熱烈親吻之后,我滿嘴的鹹味兒。

攏起眉頭,搞不懂他在做什麼,于是我舔舔唇......天!還真不是普通鹹,吃完桌上那些,恐怕得洗腎。

他笑著把茶杯貼到我嘴邊,讓我漱掉滿口鹹后,問:「現在我們是新娘新郎,以后要同甘苦、共患難,誰也離不開誰了,對嗎?」

我弄懂他的意思了。傻瓜,我几時沒和他同甘苦?不是一知道他有困難,便眼巴巴地快馬兼程來到關州?

「嗯。」我用力點頭。

「很好,老婆,以后老公說什麼都要聽,知不知道?」他捧著我的臉問。

「知道,那老婆說的,老公聽不聽?」我也捧著他的臉問。算他倒楣囉,誰教他愛上的,是不吃虧的現代女人。

「當然聽。」

「那老婆要告訴老公,在我們那個年代有個說法,說是學琴的孩子會特別聰明。」雙手滑下,落到他的肩膀,抱他成癮。

「為什麼?」他推開我問。

「因為練習琴藝,十根手指頭要不停動來動去,手指頭越靈活,腦袋就越靈光。所以,人類之所以成為萬物之靈,是因為我們的手指頭能做其他動物做不來的事。」

「很有意思的說法。」

其實,我可以別說這麼多廢話的,可是我貪看阿朔的表情。每次,當我說著未來的事情時,他總是聽得津津有味,在他身上,我滿足了當老師的說話欲。

「人類學家說,人類的始祖也是用四隻腳行走的,他們花了好几百萬年,才學會直立、用后腳行走。當兩隻手空出來之后,人類就開始利用雙手做許多事情,越訓練手越靈巧,慢慢地,人類的智慧就淩駕于其他動物之上。所以我們常驕傲說,雙手萬能。」

他點點頭,問:「所以猿猴的智慧也比其他動物高?」

「對啊,科學家對黑猩猩做過測試,牠們有六歲孩童的智慧。」

「黑猩猩?猿猴的一種?」

「對。所以,小女子為了國家大事,就開始揉面圈,揉得很用力喔!手酸得不得了......來,乖老公,給老婆揉揉。」從這段開始,就是很明顯的鬼扯,用來測驗「老公會聽老婆的話」這句。

他斜眼看我。

「看在老婆那麼盡忠報國份上,不能揉揉啊?」我對他撒嬌。

「老公不介意幫老婆揉揉,但是把揉麵團和國家大事串在一起,未免太侮辱老公的智慧,我不是黑猩猩,是雙手萬能的人類。」

瞧,這個阿朔是不是聰明過了頭?才聽過的話,馬上就能應用。

「哪有悔辱!我說的是實實在在的話。」我硬拗。「不是說過了嗎?手越動,腦袋越靈活,我就這樣揉揉捏捏,把十根手指用個淋漓透澈,破城法子就出籠啦!」

「妳想出破城之法?」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可不。」我把饅頭推到旁邊,也不管麵粉沾了滿臉,取來白紙,在桌面上攤平。

我很興奮,若此法能一舉攻城、結束這場戰爭,我就要阿朔陪我回南園,讓方煜把我身上的毒解了,在那以后,我們就能真正地「同甘苦、共患難」。

「真的假的?」

「好怪喔,你寧願相信我的鹹饅頭,卻不相信我的腦袋很管用?」我愛嬌地橫他一眼。

「先說說計策,再來討論妳的腦袋管不管用。」

他動手替我研墨、鎮紙,把吸了墨汁的毛筆遞給我,我接下筆桿,他無奈地看著我費力而緩慢的落筆,每一筆都粗細不均。

好不容易,他分辨出我在描繪附近地圖之后,再也看不下去,接過筆,三下兩下就把圖給畫好。

「看喔。」我用筆指指圖右方。「上回你帶我去的那片森林裡有一條河,那條是流入鄂圖城的河嗎?」

「對。」

「可是我看過,它的水流並不急。」

「那裡是下游,上游在另一片森林裡。」他手指著圖左方。

「很好,那我就沒想錯了。上回穆將軍圍堵上游,你非常生氣,擔心河水上漲會淹沒軍營。如果我們堵的是下游呢?」

他考慮了一下,說:「現在雪水已經融化得差不多,圍堵下游,就算真會造成淹水,也不會導致太大災害。」

「很好。記不記得我說過?我們打不開城門,就讓百姓來開門。」

「妳打算怎麼做?」

「全軍先儲備好用水,然后,堵住下游造成小水患,並在上游投擲毒物。所有人都要喝水,而這條河供應城裡的飲用水,我猜中毒的人不會在少數。」

「然后呢?」

「我們當然不能說中毒,要先假裝自己的士兵得了瘟疫,一邊敲鑼打鼓通知士兵,營中來了神醫,快去取藥解病。這種說法不會引起遼國懷疑,因為有水患就很容易引發瘟疫。」

「妳說敲鑼打鼓?這話,是說給城裡百姓聽的?」

「嗯,如果聲音傳不過去,就用這個。」我在紙上畫了一個大聲公,這東西簡單又好用,看球賽時,人人都要拿上一個。

「又是新發明?」

「是舊發明,我們那個年代的人想把聲音放大,會拿麥克風,音量要多大就調多大。」

「不要再拿你們的科技文明來誘惑我了。說,下一步怎麼做?」他豎起雙掌,拒絕誘惑。

科技文明?聽古人說這種話真奇怪,不過足見他是個很好的學生,如果他能穿越到現代,我想,他會在那裡過得很舒適。

「當我們大量散播瘟疫的訊息之后,城裡的郎中自會往那方面投藥,只是這樣做,能解得了毒才怪。所以,在敲鑼打鼓之餘,我們還要『好心地』送藥物進城給老百姓治病,這藥,不能多、不能少,分量大概可以醫好城中五分之一的人就行了。」

「怎麼送?他們會大開城門、相信我們的一面之詞?」他搖頭,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不對,用紙鳶送,把藥綁在紙鳶上頭,待紙鳶飛進城裡,立刻剪斷線頭。如果紙鳶不好用的話,就用孔明燈,不需要做大、做好,只要能把藥送進城就行。」

阿朔點頭,一個大大的笑容凝在唇上,他懂得我要怎麼做了。

「這些藥,會讓百姓在城裡為搶奪先亂上一場,然后......」

「然后就有人替我們大開那兩扇討人厭的城門啦!」我笑盈盈地對上阿朔的眼睛,他的眼底滿是讚賞。

「看什麼?」我被他的眼光寵出驕傲。

「他看妳,因為妳總是讓他驚豔不已。」

拍拍拍,一陣掌聲響起,我們同時轉頭,發現花美男站在營帳門邊。

想也不想,我跳下阿朔膝間,沖到他身前,拉起他的雙手,從頭到腳把他看個仔細。

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呀?怎所有好事全聚在一起?鹹饅頭一定是我的吉祥物。

「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我連聲叫嚷道。

才剛聽到花美男的笑聲,下一秒,我就被阿朔拉回身邊。偏頭,他臉色很丑,好像我被抓奸在床。

花美男微點頭,道:「是啊,我也很想妳,想妳為什麼設計我,讓我被四弟恨上好長一段時間。這筆帳,我們恐怕得好好清清。」

「我哪有設計你?」我撓撓頭,假裝聽不懂。

「沒有嗎?」他語帶威脅,要我認下。

好吧,請他替我去跟皇后傳話,是有點過分。

「那件事又與你無關,充其量,你不過是個傳聲筒。阿朔脾氣壞亂怪人,是他的教養太差,養不教,父之過,你可以怪皇上、怪皇后、怪亂遷怒的阿朔,就是不能把帳算到我頭上。」

花美男無奈搖頭,說:「我才說兩句,妳就還給我一大篇?」

「有理走遍天下嘛!」

「有理?全是歪理!四弟,你聽見囉,和親之事與我無關,錯在你把這丫頭慣壞了。」

「讓三哥見笑了。」阿朔說。

「有了幼沂的好法子,攻下鄂圖城應是指日可待。」

「沒錯。」

「我在京裡聽人傳得沸沸嚷嚷,說軍裡來了個女諸葛,只用雪水和棉被便退了城下敵人,還用藤甲兵砍馬腿,用銀光鏡傷了數千騎,這些都是妳的怪主意?」

「除了我還有誰會弄怪招?說,有沒有甘敗下風?」我還沒驕傲完畢,阿朔先冷透了臉。

他問:「這些事,從哪裡傳出去的?」

「裕王爺啊!太子妃不是說過......」我沒說完,阿朔就截斷我的話。

「不是他,不管他的打算是傷妳或收妳為己用,他都不會把這種事往上奏。」

「說的也是,被一個女人搶盡風頭,顏面上可不好看。可是這裡你最大,你不上奏,誰敢越級?」我還沒搞清楚情況有多危險,一心陶醉在得出破城妙法和花美男來到這兩件樂事裡。

「不必猜了,奏章是穆將軍寫的。」花美男說。

「該死!」阿朔一聲斥喝,讓我恍然大悟。

穆將軍沒道理這麼做,如果不提到我,他大可攬下所有的功勞,除非......這道不居功的奏章能把我推到皇帝面前,屆時,原該在南國的凊沂公主出現在沙場,再大功勞都敵不過欺君大罪,自古以來,抗旨是唯一死罪。

我就說,穆可楠不會放過我的。

阿朔回頭,拍拍我的臉,認真道:「不是妳想的那樣。」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麼?」

「妳在疑心可楠。放心,她是個知進退、懂分寸的女人,就算她不滿意妳,也不會冒險讓我生氣。」

所以我是那個不知進退、不懂分寸的女人?如果這個時候我再告訴他,穆可楠認得我是章幼沂,這個奏章是有所為而發,他肯定要認定我小心眼了。

算了,不想,想太多傷腦袋。

「是。」我噘嘴,心口不一。

花美男大笑。「妳的口氣分明『不是』。」

阿朔扳過我的身子,鄭重道:「我已經告訴妳,我和穆可楠、李鳳書之間的狀況了。如果妳有一點點同情心,就該理解她們並不好受,太子妃這三個字,在明處是光鮮亮麗,在暗地裡代表的是傷心。所以妳不該偏狹、嫉妒,同是女人,不該為難女人。懂嗎?」

是我偏狹,我在為難穆可楠?哪有啊......

我想反駁,他又堵上我的話──

「往后,我希望妳們要好好相處,以姊妹相稱、以禮相待。妳要乖乖,知不知道?」他拍拍我的臉,走了。

反復思索他的話后,我才猛然想起,不對不對,我沒說要這樣。

我是要留下,但沒要進太子府,我想在附近找一片綠草地結廬成居,他有空的時候來找我,我想他的時候,一封相思信傳入他手中。

我會待在他找得到的地方,我不再莫名其妙失蹤,我願意在他疲累的時候提供休憩,讓他敞開心胸、放下面具。

我想在小小的空間裡,埋下我的愛情,或許有一點自欺、或許有几分蒙蔽,但在我的空間裡,我是他的獨一無二,他也是我的獨一無二。

我不想和這個妃、那個妃以姊妹相稱,以禮相待。是他弄錯了!

等我回神,阿朔已經不在營帳裡,舉目四望,我只找到花美男的笑臉。

「妳答應四弟,要留在他身邊了?」他輕聲問。

「我是,可、可是他弄、弄錯我的意思。」我指著帳外,結結巴巴,老半天才說出完整話。

「他弄錯什麼?」

「我不是壞女人,同理心,我有。」

「我瞭解。」他點點頭,笑著的臉,卻在眉峰暈上鬱抑。

「我知道她們會傷心,可那不是我的錯,不是我娶她們,不是我把她們關在一邊,更不是我讓她們頂著光鮮亮麗的太子妃光環暗地傷心。」

「我知道,可這和妳脫不了關系。換句話說,妳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妳而亡。」

伯仁要亡,怎麼也要算到我頭上?「所以是我偏狹、嫉妒,是我罪大惡極?」膽汁咬破了,苦味漫至舌根。

「別告訴我,章大人沒教過妳三從四德。傻丫頭,我以為妳心甘情願留下,是因為想清楚、妥協了。」

我妥協了嗎?妥協于他的三妻四妾,不當他的唯一,只當他比較喜愛的那一個?這是阿朔對我的認知?

不,是我被情情愛愛弄昏頭,該說的話沒說清楚,讓他產生錯誤認知。可不是,該說的話我老是忘記說,比方七日散,比方在御花園碰見穆可楠,比方我雖然讓了步,可還是想要專一......

等等,我在想什麼啊?不對!現在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外有敵、內有憂,我該想的是遼人和裕王爺,而不是這些幫不了阿朔的閒雜瑣事。

阿朔已經把兩個如花美妻晾在那裡,已經用行動對我表示專一,我再計較的話,未免過分。何況,他說的沒錯,穆可楠的確知進退、懂分寸,這段日子,她再難受,也沒挑釁過我。阿朔是對的,太子妃這三個字,在明處是光鮮亮麗,在暗地裡代表的是傷心。

我已經處處占利了,的確不該讓小心眼冒出頭。

是,不怕,等戰事過后,找個時間同阿朔把話說說,他就會明白,我要的是什麼,他擔心的那些事不會發生。我深信,女人不聚在一起,就演不了紅樓夢。

「三爺。」鬆開心情,我把阿朔的話拋諸腦后。

「怎樣?」

「你真的很懂得如何把人的情緒弄得低落。」我試著幽默。

他沒被我的幽默逗笑,勾起我的下巴,眼底帶著同情。

「幼沂,不要對四弟要求太多,他身處高位,俯瞰云云眾生,豈可為一處美景再三留連?而妳,明明知道高處不勝寒,怎樣的繁華必定伴隨著怎樣的寂寞孤單,還要心存幻念,自然要苦痛傷懷。」

「你在提醒我,一對一是幻念?」

「在四弟身上,是的。」他連一點轉圜空間都不給。

是我要的東西太難理解?

也對,在我來的世界,一對一是守則、常規,在這裡卻是幻覺。算了,所有人都弄錯了也沒關系,只要我自己不搞錯就行。

搖搖頭,我開玩笑地問:「我可不可以后悔?」

「后悔什麼?」

「我不要阿朔了,從頭來過,我要愛上三爺。」

「真的嗎?好,從頭來過。」他在我眼前一彈指,問:「妳愛上我了嗎?」

凝視著他風流俊俏的臉,我輕輕笑著。分明他比阿朔更加俊朗不凡,比阿朔更風度翩翩,我怎麼就不能愛上他呢?

搖頭,我說老實話:「沒愛上。」

「是了,妳連自己都勉強不了,怎麼能勉強國家體制、勉強朝野百姓觀念、勉強一個帝君為了愛情放下他應負的責任?」

花美男還是搞錯,他不知道我讓步又讓步了。

我同意國家體制裡,帝王有后有妃有嬪,我只是不想去占位。我不介意當「外面的野女人」,不在乎百姓怎麼看待我的身分。

何況,他忘了嗎?是我為太子之位在皇帝面前說話,是我義無反顧為他吞下毒茶,是我在這裡幫他,日日夜夜想著破城計畫,我從來、從來都沒有要求阿朔為我放下應負責任。

他給我扣的帽子,好大。

心酸,因為懂我的花美男,不再懂我。

「是啊,想來女諸葛也沒什麼了不起。」我自嘲。

「妳很好。我只是希望妳記住,有舍才能得。」

所以我該捨棄原則,得一個掌控不了的愛情?這筆生意,划算不划算啊?

「那麼......要不要聽聽好消息?」他換話題。

「好啊。」我順著他的意。

「依我對阿朔的瞭解,等他登上皇位,他一定會排除萬難,讓妳當皇后,這是他愛女人的方式──把最好的東西捧到心愛的女人面前。」

這是安慰?真的不必,我寧願要他的暸解。

「可惜,我對后座並沒有那麼垂涎。」

「這點,我就愛莫能助了。」

可不,連我都助不了自己,能期待誰來助我?

撇開,先不想這個,排隊在前頭等著我煩惱的事兒還多著呢!這層,留待以后再說,眼前攻下鄂圖城是第一要務,不管是為阿朔還是為自己。

※※※※※※

攻城計畫奏效,城裡發生暴動,無數的居民打開城門到大周營前領解藥。因此,阿朔的士兵輕易地俘虜了守城將軍,以及中了毒、毫無招架之力的士兵萬余人。

遼將把端裕王聯合遼國的事招了出來,端裕王在靖睿王前去擒人之前,率先帶領一隊死士先行逃離了王府。

讓人傷心的是,他並沒有帶走王妃溫雪華,目前一干家眷暫時被押在關州衙府裡,等待聖旨裁決。

當初口口聲聲的情深義重、鶼鰈情深,這時竟成大笑話。

我后來才曉得,早在森林之行前,阿朔已經抓到埋伏在軍中的細作,一路押往京城,因此皇上早就得知端裕王叛國,花美男也是為此才會領旨到關州抓人,沒想到,端裕王動作更快一步。

這一去,他成了亡命之徒,高高在上的王爺頓時成欽命要犯。何苦來哉,知命認分不好?好好地當個受人崇仰的王爺不成?偏要癡心妄想,害人卻害了自己。

沒有人知道端裕王去了哪裡,確定的是,他不能投奔遼國,此次戰役,大遼元氣大傷,怎能不遷怒于他?

不過,讓我著惱的不是這件事情。

照理說,這回攻城,我好歹是大功臣,我雖不居名、不占利,可于情于理,阿朔都該親自來告訴我這個好消息,怎麼是讓常瑄來報訊?

這個,讓我不服。

想了半天,我決定到外面去抓人,就算碰不到阿朔,碰碰花美男也是好的。

離開營帳,我見識了五萬士兵忙起來會是怎個模樣。不是兵慌馬亂的戰場,可當人人都有事忙的時候,你會發現光是在營帳間鑽來鑽去都會教人迷路。

我抓了人,問他們太子殿下在哪裡,沒人肯搭理我。

唉,女諸葛在這裡不值錢,幸好我有一個慧眼識英雄的劉備,不然空有滿身才華,亦無用武之處。

在追來跑去,鬧了好陣子之后,我在人群中看見常瑄。

救星!我揮手大喊,但也許是距離太遠,也許是人聲喧嘩,我想他沒聽到我喊他。我想朝他跑去,可有那麼多穿了戰袍的士兵來來往往,阻礙我前進。

幸好,在我準備放棄時,常瑄大步朝我走來。他終究是聽到我了,練武人的耳力不容小覷。

「姑娘為什麼不待在營帳裡?」

「我想找阿朔。他在哪裡?他還好嗎?」

「殿下很好,不過眼前......他很忙,我先送姑娘回去,等殿下忙完,定會去尋姑娘。」

他的眼光閃爍,若是我多留心几分,就會明白情況不對,可是我讓左右推擠的人潮弄昏了,沒注意太多。

我看看左右,心想:也是,不當頭的人都忙成這樣了,當頭的人哪還能空得下來?接收一座城池、照顧傷兵、醫治被下毒的百姓、俘虜敵軍、簽定合約......哪一項不需要阿朔下令?硬在這個時候要見他,是我過分了。

「阿朔有沒有受傷?」

「沒有。」

我又問:「裕王爺找到了沒有?」

「殿下已經點了一隊兵,由范將軍帶領,去搜查裕王爺的下落。」

「裕王妃呢?她好不好?我可不可以到關州衙門去看她?」

「這事可能要先請示殿下。」

「好吧,等阿朔緩些,你一定要告訴他,我在找他。」我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攸關生死的大事。」

「是,常瑄記下了。」

他護在身后,陪我回帳。一路上看見許多傷兵,我不自覺皺起眉頭。「常喧,要不要我幫幫軍醫?雖然我不太懂,但這麼多人......」

「姑娘不必擔心,戰事已經結束,我們有足夠的人力可以照顧傷者。」

我點點頭,又問:「那個守城將軍呢?」

「殿下正在問他話,準備讓靖王爺和對方談判,簽訂合約。」

「這樣很好,這回遼國受的教訓夠了,老百姓需要休養生息。」

「是。」

「大軍什麼時候回京?」

「這几天,第一批受傷的士兵就要上路回京,待安頓好鄂圖城,京城派任新守將到位,殿下就要班師回朝。」

「好吧,如果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我閒不住。

「常瑄懂。」

談話間,我們已經走到營帳前,他替我拉開帳門,我點點頭,乖乖走進去。這次,我不當他的困擾。

走到案邊,這才發現桌上不知几時多了只木盒,打開盒子,裡面有十几個水晶杯子,晶瑩剔透、美不勝收。

打開附在裡面的信函,是阿朔寫的,字跡潦草,足見他真的很忙。信上沒几個字,主要是囑咐我乖乖待在帳裡別亂跑。

好吧,看在他那麼忙還想著送東西給我解悶的份上,原諒他一回。

我把水晶杯排在桌面,找來清水,一杯杯倒,倒出音階,再找來兩根筷子,敲敲打打。

Do、Re、Mi、Fa、Sol、La、Si......我一個音一個音慢慢調,好不容易調准了,便從最簡單的童謠開始敲起。我一曲一曲慢慢練,一面練一面想著,等阿朔有空,就把這套絕活兒表演給他看,要他知道,只要我想,琴棋書畫哪裡難得倒。

我彈著、唱著,不知不覺,彈起那日在森林裡唱過的那首歌。


※孤單 是一個人的狂歡
狂歡 是一群人的孤單

愛情 原來的開始是陪伴
但我也漸漸地遺忘
當時是怎樣有人陪伴

我一個人吃飯旅行 到處走走停停
也一個人看書寫信 自己對話談心

只是心又飄到了哪裡 就連自己看也看不清
我想我不僅僅是失去你※


我在想什麼?怎麼又是這一首,阿朔不喜歡。

阿朔發誓過,再不讓我一個人孤單狂歡,不讓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

他信誓旦旦,再不讓我一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

他保證,我永遠不會失去他,他會陪在我身邊。

我聽進去,也相信了,不然,怎會許下未來、計畫起未來?

搖頭,我想搖出另一首旋律,卻沒想到旋律沒搖出來,卻搖出花美男的話──

他說,阿朔身處高位,俯瞰云云眾生,豈可為一處美景再三留連;他說,我明明知道高處不勝寒,怎樣的繁華必定伴隨著怎樣的寂寞孤單,還要心存幻念,自然要苦痛傷懷。

高處不勝寒......寂寞孤單......是這樣的嗎?在我選擇阿朔同時,我便選擇了苦痛傷懷?

不,不會的,只是暫時而已。他是主帥,戰后該做的事那麼多,本來就很忙,過了這段,就、就......就會有空陪我。

對,我該幫阿朔也幫自己一點忙,那就是,不要胡思亂想。

我敲敲自己的額頭,深吸氣、深呼氣,來唱豆漿油條好了,阿朔很喜歡這首歌。

我站起身,高舉兩根筷子,可是,想了老半天,我竟然想不出該怎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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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行宮

這一等,又等過十几日,阿朔仍然不見蹤影。

我數著錦囊裡所剩不多的藥丸,想著,最遲這兩天就得動身去南國了,卻還是見不到阿朔,怎麼辦才好?

等待是件困難的事,以前不知道,現在懂了。

水晶音樂,我已經彈得熟透,隨時隨地都可以表演几曲,我努力保持好心情,等著阿朔突然出現,給他一份驚喜,可是,他始終沒出現。

花美男來過几次,常瑄是經常性訪客,連James、張意麟都來陪我說過話,獨獨不見阿朔。

我說服自己,主帥很難當、阿朔忙得不得了;我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既然他那麼忙,我實在不應該打擾他,或許該獨立一點,自己回南國把事辦好,再回來見他。

留封書信好了,把自己的謊話戳一戳,然后拖著常瑄陪我走一趟南國,並保證事情辦完,一定同常瑄回京找他。

想起阿朔收到這封信的表情,肯定精彩萬分。他沒想過我會對他說謊吧?他總是認定我沒心機。

心機......來這裡這樣久,多少學了一些,話不再隨口出,心事不讓人人知,沒有網路當屏障,保護自己成了必要的習題。

收妥行囊,把該帶的東西收拾好,一個簡單的包袱躺在床上。

信寫過几張,別說歪歪斜斜的字跡叫人著惱,就連內容也是塗塗改改,不得完整。把紙揉成一團,丟到地上,我對自己生氣。

算了,還是見面跟阿朔把話說清楚。

他忙的話,我扼要講几句就走,順道提醒他回京時,幫我把水晶杯帶上。若他不忙,就多待一會兒,告訴他,這些日子我好想他,我總算瞭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絕對不是誇張話。我還要向他保證,我們是吃過鹹饅頭、要同甘共苦的男女,我絕不會丟下他不管。

聽了這樣子的話,他會放心得多吧?

走出營帳,紛亂的情況好多了,不像上次那樣,走到哪裡都是人擠人,此時營帳已經拔除了近半,處處可見井然有序的巡邏隊伍,伙夫軍、操練軍,各司其職。

城裡城外駐守的全是大周士兵,已經看不見半個傷兵,百姓自由進出城門,臉上沒有恐懼憂慌,戰爭氣氛已不復存。

這樣很好,代表阿朔的調度成功。他是有能力的男人,從以前就是。

這回,我問出阿朔已經移居鄂圖城,住在王府裡,天天都在接見重要人物。

我加快腳步往城中走去,街道干淨整齊,來來往往的有漢人、有遼人,還有邊疆少數民族,各種不同的衣飾豐富了整個市容。

城裡的屋宇處處可見漢人的建築風格,聽說這座城本就是從漢人手裡奪去的,皇帝知道老城重新歸為國家版圖,應該很高興吧!

戰爭才結束不久,百姓已經開店迎客,街兩旁都是商家,許多商品很有遊牧民族的特色,烤肉串、大餅、轡頭馬鞭、銀器,還有間專賣胡人樂器的店。要不是急著找阿朔,真該花點時間逛逛。

我想,王府應該不難找,隨便找個人問,就能問得到。

我的運氣不賴,在賣烤肉串的攤位前碰到James,他自告奮勇,要帶我去王府。

分食著他的肉串,聽他用不太靈光的中文同我交談,我忍不住滿臉笑。他是個比我更有勇氣的傢伙,敢單身在全然陌生的環境闖蕩,並且適應得這樣好,不簡單。

「好吃嗎?」他一面問,一面吃得津津有味。

「很好吃,你知道這麼香的味道是怎麼來的嗎?」

「妳知道?」他訝異看我。「妳什麼事都知道嗎?」

「是啊,天文地理、民俗風情,無所不知。」我說完,誇張得連自己都忍不住發笑。

他知道我在開玩笑,也向我一起笑。「請姑娘告訴我,等我回家,我打算開一家這種店。」

「這味道是羊尿。」

我才說完,他就嗆到了,右手拚命捶著胸口。「不會吧,羊的噓噓?」

「不信?我們回去問老闆。」

他為難地看著手中肉串,不確定該不該繼續將它們往嘴巴裡面塞。「妳、妳在開玩笑嗎?」

我鄭重搖頭。

他考慮了半晌,把我拉回攤前,向老闆求證。

「老闆,這不是羊肉,你是用豬肉泡羊尿蒙的吧?」我話問出口,老闆和老外都被嚇到。

「姑、姑娘......妳嘗得出來?」老闆囁嚅道。

我哪裡嘗得出來,只是前陣子曾聽阿朔講過,去年這裡的羊群染上瘟疫,死了將近九成,牧戶損失慘重,而烤羊肉串需要用新鮮的羊肉,不能用風干的肉品。

這個時代,應該還沒有出現好用的冷凍設備,不可能大量保存新鮮羊肉。可是,羊肉串卻維持在便宜的價位上,沒有大幅度飆漲,代表供求平衡,這樣一來,就不能不懷疑它是黑心商品了。

老闆的表情說明了一切,James傻在原地,難以相信。

看來他是對手中仍然飄著熱氣的肉串沒胃口了,于是我好心代勞,抽走他手上的肉串放進嘴裡。

「姑娘明知那是尿......」他遲疑問。

「我連七日散都在吞了,這個算不上什麼。」我笑著往前走。

可不是,比起阿斯巴甜、醋磺內酯鉀、二氧化鈦、棕櫚蠟、食用藍色一號鋁麗基......羊尿算什麼?

不多久,他追上來。

「聽說破城計策是姑娘獻的?」

「是啊。」

「姑娘好厲害。」

「還好。」

如果阿朔在,我可能要把那套博古通今的話兒,再拿出來為自己大大炫耀一番。至于這位James,他再善良親切,也不是可以道心的人,在這個世界,只有阿朔是我的網路,我只能在他面前表真心。

「大周是個了不起的國家,連姑娘都識字,會說我們的話,這點我一定會在遊記裡面提到。」他的動作又大又多,惹得路人紛紛向我們投來眼光。

「沒什麼,要是你多待一些時候,就會認識更多聰明的人。」

「是嗎?到時一定要請姑娘替我介紹。」

「你待在太子殿下身邊,就會認識很多奇人。」

「有嗎?張先生不知道算不算奇人。」

「你指張意麟?」

「是啊。」

「他怎麼了?」

「他老拿著一本書,成天搖頭晃腦、嗚呼哀哉,不曉得在做什麼?」他模仿張意麟的動作,惹得我笑不停。

「他有這麼逗?」果然是書生,免不了一身酸儒氣。

「可不。啊,姑娘,王府到了,就是這裡。等等......」James低頭在腰袋裡面找腰牌,他要陪我進王府找阿朔。

這時,花美男迎了過來。

兩三天不見他,他們都忙翻了吧?只有我這個閒人才會無事可做,成日扳著手指頭算時間,還埋怨等待難。

「妳來了。」花美男的笑像春風,不管什麼時候遇上,都讓人舒朗。

「嗯,我來找阿朔。」

他看James一眼,說:「四弟在忙,我先帶妳四處逛逛,保證妳大開眼界。」

「好啊。」回頭,我說了句:「James, thanks. Good-bye」就隨花美男離開。

走過几步,他問:「妳會說番文?」

我沒好氣,瞪他一眼。高傲的漢人,與我不同就稱番,番人、番文、番邦......難怪會引來八國聯軍,真是要不得的老大心態。

「那不叫番文,是英文,人家很有禮儀文化的,問好就說How are you?被問的人不但要謝謝人家,還要說我很好。I am fine. Thank you﹒他們講究紳士淑女,對每個人都客客氣氣,他們的物理、化學和科學,更是漢人遠遠不及。」

講難聽一點,再過几年,人家英國變成海上強國,號稱日不落帝國,全世界到處都有他們的殖民地,真不曉得這些人憑什麼歧視人家?

「我不過說一句,就惹來那麼多批評。」他敲敲我的頭,笑說。

「不是批評,是公道話。」

來不及同他多說几句,才拐進王府大門十數步,我就讓眼前的景色嚇唬到了。

不會吧,這裡不是大遼嗎?嚴格說來,遼國的文化經濟都不是太好,怎能富有到蓋上一座阿房宮?

「想像不到,對不?」花美男看出我的驚訝,輕笑道。

「這個王府是誰的家?貴族?王爺?」端裕王都沒有他們闊綽,好歹人家也是皇帝的大兒子。

眼光再也轉移不開,此處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蜂房水渦,層層聳立,數不清有几百几千個院落。

「聽說是大遼國王的行宮。」

不過是行宮,就蓋得這般富麗堂皇,那大遼的王宮是怎生模樣?我几乎可以想像出妃嬪媵嬙、朝歌夜弦、歌台暖響、春光融融的景象。

「阿朔提過,遼國賦稅很重,百姓叫苦連天,國君竟拿百姓的稅金來蓋這樣的府邸。」

我實在不解,這些錢可以救活多少災民、建立多少學苑,可以造橋鋪路以便民,可以建倉立庫,以應不時之需。怎麼是拿來蓋樓?即使再金碧輝煌,千百年后,不也是廢墟幢幢。

「可不,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獨夫之心,日益驕固。」花美男歎氣搖頭。

在上位者,總是無法體民之苦、聽民心聲,他們善于兵事,善于奪權立威,卻不擅長治國、不擅長為民造福。偏那些心慈良善,願苦民之苦、勞民之勞的人不夠狠殘,建立不了家國大業。

這個社會啊,總難十全。

「大遼敗,非敗于大周,而是敗在自己手裡。」我也跟著歎氣。

「是,他們有那麼好的騎兵與弓箭手,十二萬大軍卻敗在大周的五萬軍隊手裡,為王者該引以為鑒。」

可,引以為鑒又如何?成為一代名君又如何?知否,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几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白流!

悠悠歷史,成王敗寇,就算明君也不過短短數十載,勝何歡,敗何憂,都是野心作祟。我雖同意,聖帝明君出,百姓有福,但對于明君自己呢?再大的輝煌,不過是一場夢。

但我懂,這些話對他、對阿朔,對這個時代的有志男兒都說不通。

「走吧,再帶妳去一處所在。」

「哪裡?」

「跟我走就是。」他拉起我,快步往裡走。

不知經過多少亭臺樓閣、臥波長橋,方至一座屋宇前面。

樓前有几名衛兵守著,還有兩隊士兵來回巡視。看見花美男,隊長連忙過來拱手相拜。

他揮揮手,讓他們下去,輕推我的后背,在我耳畔低語:「進去。」

「阿朔在裡面嗎?」我回頭問。

「不在。」

「那麼裡面有什麼驚喜?」我只是來找阿朔,其他的驚嚇驚喜,我都不在意。

「妳進去便知道。」

推開屋門,緩步進入,雖然我不識貨,對古董更沒有半點概念,但是滿屋子的金光閃閃也讓我差點兒睜不開眼。

玉為床、金為鏡,珍珠成簾、水晶做椅,何等奢華,何等富麗堂皇。

撫著梁上鑲著的金絲銀線、栩栩如生的雕刻,那是一幅幅的藝術品啊!我忍不住問:「三爺,人人搶破頭要當皇帝,是不是為了想過這種鼎鐺玉石、金塊珠礫的日子?」

「別人不知道,但四弟不是。」他對自己的四弟信心滿滿。

「真可惜。」我歎氣,隨意坐在玉床上,捏捏走得發酸的兩條腿。對我而言,玉床不足惜,人們該珍視的不是這些身外物。

「可惜什麼?」

「如果阿朔是的話,我還可以勸他,金衣玉縷、佩玉鳴鸞,不過轉眼成煙,宮女白首、美人遲暮,早晚枯骨......可惜他不是。」

輕歎,誰叫我的眼光這麼好,看不上凡夫俗子、看不上販夫走卒,偏偏就挑了個以天下為己任的英雄人物。

他重複我的話:「對,可惜他不是。」

觸著妝奩裡的釵環、金步搖,心底不曾有過一絲激動,可見那不是我所欲求;食指撥弄珍珠簾幕,聽著它們互相撞擊的聲音,並不特別悅耳清脆,我寧可回去敲擊我的水晶杯子。

「都不喜歡嗎?」他淺淺一笑。

我搖頭,實話實說:「不喜歡。」

「真可惜,四弟想把這些送給妳。」

「把它們換成銀子送給傷兵災民吧!他們比我更需要。」我把阿朔送的玉佩從衣服裡拿出來,手貼在胸口,微微的涼意在掌間暈開。樂了,金山銀山都比不上我的抱瓜娃娃。「我有這個,就夠了。」

他定定看著我的動作,輕笑。

「笑什麼?我很膚淺嗎?」被嘲笑的感覺很糟。

「不,我在笑,四弟畢竟懂妳,妳說的話,四弟早一步說了。」

是啊,阿朔懂我,從來都懂,我的心思一直在他的算計之中。被人這樣懂著,也許會有被看透的害怕,但被阿朔懂,我有的只是安心。

「知道嗎?他也同妳一樣,說了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妳不是一般女人,如果是的話,他用這些就能收買妳的心。」

可不,我要的是更昂貴的東西──專情。這個東西,男人少有,而帝王,不能有。

幸好我的阿朔有,他牢記著我的話「愛情是,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將就。」

于是,他娶了兩位美女,卻不肯為她們將就。對于這點,我很滿意,有了他的專情,其他的,我別無所求。

「幼沂,妳知不知道?有一種人是天生的王者,他們出生就是為了造福黎民百姓,為了捍家衛國。我常想,是不是上天為了補償百姓的悲憐辛勞,才讓這樣的人出現于世間上。」

「也許吧。」我知道他想說服我,阿朔就是這樣的王者。

我百分百同意,所以,我從不對他說「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几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白流」,也不告訴他「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塚一堆草沒了」。

即使我認定,當帝君沒什麼了不起。

「所以,妳不該為了自己,讓百姓失去這樣的皇帝,對不?」他頎長的身影臨窗而立,那雙能看透世事的清潤眼眸,似乎帶著溫溫的悲憐。

「你把我說得太厲害了,我沒這樣的能力。」

我不懂,他怎老是認定我會反對阿朔去爭那個皇帝?他是眼睜睜一路看著我怎麼走過來的人呀!難道,我們真的分開那麼久?久到他再也無法瞭解我,像從前那樣?悶了,我對他不爽起來。

「妳有。妳失蹤那段日子,四弟焦惶憂心,他日裡操勞、夜裡不成眠,他盡著義務,卻開始懷疑為什麼要盡義務。他說,失去心靈,即使為帝又有何歡?妳是他的心,他不能沒有妳。」

我該高興的,聽見這樣的話,知道我在阿朔心底這般重要......可是,我只覺得心酸,這樣愛著一個女人,對于想當皇帝的阿朔而言,是好是壞?

「三爺擔心我會離開阿朔?」我反問他。

「是。」他轉過身,手搭在我肩上,熱度從他掌心傳來。

「三爺問過我,是不是決定留下,我已經給過三爺答案。」同樣的答案我允了阿朔。事實上,今日來尋他,就是要給阿朔一份篤定安心。

「我需要更確定的答案,告訴我,不管情況如何,妳再也不會離開,對不對?」

這是什麼意思?他的口吻讓我隱約浮起几分不安。

「妳還是要見四弟嗎?」

「當然。」遲疑了片刻,我點頭。

「在見他之前,有件事,我認為妳應該先知道。」他的口氣凝重,重得我的呼吸也跟著沉了。

「什麼事?」

「破城那日,端裕王的死士在暗處朝四弟射出一箭。」

所以他傷了、病了,很嚴重嗎?重得無法下床?難怪那麼久不來看我,是怕我擔心?笨阿朔,不讓我知道,我才會更憂懼,但......

「不對,常瑄對我說,阿朔很好,他沒受傷。」

我壓住胸口那顆怦怦亂跳的心臟,暗暗祈求著,千萬別告訴我常瑄騙我,求求你,只要阿朔好好的,再壞的狀況,我都能接受。

花美男壓住我的肩膀,語調低沉:「幼沂,稍安勿躁。四弟沒受傷,受傷的是穆可楠。如果那箭真射中的話,四弟就沒命了,是穆可楠推開他,以身相替。」

「她傷得重嗎?」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為四弟擋下那一箭。」他沒回答我的話,卻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遠的句子,那口氣、那表情,迫得我無法喘息。

「那又怎樣?我也為阿朔擋了毒酒。」話衝動出口那刻,我就后悔了。

我在說什麼啊?我愛阿朔,不是因為他為我做過什麼,阿朔愛我,也絕不會是因為我替他擋下毒酒。愛情真的不是條件交換......可是來不及了,三爺的話,把我堵得無路可逃。

「所以他把心給妳。」

意思是......我擋下毒酒換得阿朔的心,穆可楠擋了箭,自然能換得真情......我陷入自己設的泥掉中,再也掙脫不了。

心陣陣發寒。是嗎?她得到阿朔的真情了,我再也不是獨一無二?

是這樣啊,只要救他一次,就能得到他的心。那麼天底下會有多少女子心甘情願來救他?恐怕是多得不得了吧!只是,他哪來那麼多顆心分贈?

叩!

太用力了,我居然扯斷鏈子,阿朔給的抱瓜娃娃直墜地面。那麼硬的東西不該碎裂,但它偏偏撞上同樣硬的玉質地板,裂了。

我低頭,淚水趁隙掉落,圓圓的水珠子落在地上。掉玉、掉淚,我的愛情一併掉下,摔個粉碎。

緩緩蹲下,一道裂痕劃過玉佩,也劃過我千般萬般保護的心臟,慟了我的眉眼。撿起玉佩,冰涼的玉握在掌間竟成灼熱。

甯同萬死碎綺翼,不忍雲間兩分張......終是空話。淒然一笑,我把玉佩放回地上,不要了。

甯求玉碎,不願瓦全,我終算理解那是怎樣的沉慟。

「幼沂。」他蹲到我面前,從袖中取出帕子,壓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解他的動作,揮開他,看見雪白帕子上的斑斑血跡,才曉得自己受傷。

傷了呀?還好,不痛。

我皮粗肉厚、耐打耐傷,這點痛,連咬牙都不用。

「因此,阿朔也把心交給穆可楠了?」我欽佩自己的冷靜,還以為會歇斯底里、狂吼亂叫的,原來,人吶,潛力無窮。

他不語,但臉上已經寫下答案。

點點頭,我不說話,逕自往外走。

他在門前將我拉住,扳過我的身子、勾起我的下巴,從來,我沒見過他的表情這般凝重。

「幼沂,公平一點,那是她該得的。她嫁給四弟年余,為四弟出生入死、百般忍辱負重,今日才得恩寵。」

「喔。」點頭,我聽出他的言外之意。

咬緊牙關,我開始覺得痛了。痛在心口蔓延、氾濫,一點一點將我淹沒。

他在責怪我不公平,是我無理地要求專一,是我這個女人為難女人,如果我肯妥協,她就不必百般忍辱負重。

懂,我的錯。

「李鳳書、穆可楠都是好女人,她們知書達禮、知所進退,即使被四弟冷落,仍然處處為他著想,以他的利益為利益,以他的幸福為幸福。」

「喔。」還是點頭。

是我不為阿朔著想,只會欺他逼他,從沒想過他需要怎樣的幸福,老是用離開威脅他。都怪我不學學知書達禮、知所進退,沒事跑去學英文、學科學,學一些派不上用場的廢物。

懂,我的錯。

「如果妳給她們一點機會,試著和她們和睦相處,剔除偏見、拋開自主,妳會發現,妳們可以是很好的姊妹。」

「喔。」仍舊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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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48:42 |只看該作者
原來我遠嫁南國,是因為我不給她們機會;原來我千里迢迢到關州,是因為我剔不開偏見。我在做什麼啊?為什麼讓自己變成一個不僅體諒、偏狹、自私的壞女人!?

難怪阿朔怕我疑心穆可楠,在他心底,我就是這般驕縱任性,不給人機會,我就是錙銖必較,不肯讓步。我的固執啊,造就了無數人的痛苦。

懂,我的錯。

「妳聽進去我的話了嗎?」

「嗯。我只是不瞭解,你為什麼要替阿朔來逼我投降?你想做的不只是朋友,不是嗎?我離開他,你不就有機會?從此天長地遠,共效于飛。」

我在痛,自尊很痛,驕傲也痛著,刨心挖肝的痛,痛得齜牙咧嘴,痛得想用手上的利爪也教別人嘗嘗我的疼痛......而我成功了!

在他射我許多箭之后,我瞄準他的心臟,射出致命一箭。溫潤的男子臉色瞬地轉變,我重創他。

罵我笨蛋吧,聰明女人應該繼續裝傻,繼續把他的疼愛當成友誼。只要再裝下去,傷心的時候,就會有一個花美男可以靠,痛苦的時候,會有一副寬寬的胸膛收容。

偏我笨到任由憤怒造孽,不顧一切、血淋淋地剝除偽裝,把他的愛放在太陽下曝曬。

死了,我們的友誼,再也救不回......

「章幼沂!」他捏住我的手臂。

反眼看他,不讓無助出籠,即使心痛也不說。是我親手拿刀子劃斷我們之間的友誼,行兇者不能示弱。

「妳何其殘忍。」他緊抿的雙唇失去血色。

「你的話對我就不殘忍?」我在笑,我知道自己笑得多麼猙獰。

「妳要聽聽什麼叫做真正殘忍嗎?好,我來說。我知道妳對四弟有多重要,我更知道四弟對大周有多重要,為顧全大局,即使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也必須把妳當成朋友。

我付出、不求回報,我用所有的力氣來維護你們的幸福,我把你們的快樂放在前面,忽略自己想要什麼。我選擇對自己殘忍,並不是因為我笨啊,而是因為,那是必要的抉擇。」

我點頭,給他拍拍手,好偉大喔。

人是最自私的動物,偏就是有這麼無私的人。他妥協了,便有權利來逼我妥協,這是多麼理所當然的事兒。說到底,錯的還是我的自私自利。

他握住我的雙臂,認真說:「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一個章幼沂,還有很多人需要關心照顧,只要妳退一步,她們就會幸褔。」

他指的是穆可楠和李鳳書嗎?只要我退一步,她們就會得到幸福?真諷刺,那麼我退五十步、一百步如何?

怨了,怨他的深明大義,怨他像逼迫鏞晉那樣逼我放棄。

他明知道我是怎麼愛阿朔的,別人可以說我壞,獨獨他不行,他是對我最好的朋友,他親眼看見我寧願受苦,也不肯妥協的呀!

怎麼可以?他怎麼可以......是啊,我忘了,友情已死。

「豪放不羈、不受控制、只想自由自在的靖睿王變了。」我輕笑,嘴角,銜起譏誚。

「對,每個人都必須改變。九弟也變了,他懂得不執著,他學會為了親人手足而改變。」

「這一年,我到底錯失了多少人的改變?」哼笑一聲,我對自己輕蔑。

「幼沂,妳必須長大。」

暸解,我錯在幼稚、錯在不知改變、錯在自私,統統是我的錯,今天真是獲益良多。「如果我拒絕呢?我就是要自我中心,就是要按自己的方式過日子呢?」

「妳就不能替別人著想?為四弟,為妳最愛的那個男人。」

「不行耶,我不做對自己沒好處的事,為阿朔也不行。」反話一句一句說,連我自己也痛恨起自己。

「不,妳說的不是真心話,妳是在氣恨我。」

被看穿了?真沒意思。別開眼,我緊緊閉上嘴,咬住抖個不停的嘴唇,血腥味滲入舌尖。我,不痛!

「妳那麼聰明,一定會想明白的。多兩分體諒、減三分妒嫉,妳會發現退一步海闊天空。」他還不放棄勸說。

如果我的背后是萬丈深崖呢?也要我退嗎?這句話,我沒問,因為這話不討喜,說出口,對不起他的苦口婆心、對不住他的殷勤。

累了,我沒有力氣。一個被放棄的女人,再也沒力量與世界抗衡;厭了,厭倦和他一句句爭辯,我改變不了他,他說服不了我。

好冷,那個寒毒在吞蝕我的知覺,我想睡......

「幼沂......」

「不要再說,我會想想。」我敷衍。

「我送妳回去。」

「不必,我找得到路。」

我急急走開,急著找個沒有人的地方,急著離開這位無私欲、處處為人著想的靖睿王。

他抓住我的手,在我腰間系上權杖。

我沒細看,因為沒有意義,他給我再多東西都沒意思了。

轉身,他在我耳后說話:「幼沂,有這個權杖妳才能離開,記住,需要任何?明都來找我。」

他要我離開?也對,這裡是穆可楠的勢力範圍,我是不該出現。至于幫助?不必了,那是朋友之間才會做的事,我很清楚自己割斷了什麼,拋棄了什麼。

不再看他一眼,我腳步飛快。

我迷路了,在行宮裡,也在我的愛情裡迷路。我四處亂闖,找不到出口,如果我就這樣陷落,再也回不去怎麼辦?

回不去......當然回不去了,再回去,我也不會是當初的章幼沂,沒了心、失去感覺,我已然不完整。

我在一個有小湖、有樹的園子裡停下腳步,這個地方和我跟阿朔初見面的地方有几分相似。

我還記得那天,撞上阿朔,莫名的熟悉感催促著我去結交認識。后來,我想起,這份熟悉來自夢境。

傻子呵,我還以為這叫做註定,還以為穿越時空出現在他眼前,是為了完成一段未完的感情,現在想想,什麼都不是。

這一趟,終是白走。

那日,森林裡,他說了獨一無二,我讓承諾飆出口,我以為就這樣子,自以為是地愛著,就能夠天長地久,哪知道,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蜷縮著身子,我覺得好冷,冷透了骨頭、冷透心。我傻傻地蹲在樹下,看著太陽落下、星月東升,夜風襲人,几聲蟲鳴,夜鷹低語......

花美男的話不斷在我腦間繞轉,我不禁懷疑,有沒有可能,所有人都是對的,獨獨錯的是我?

會不會退一步,就真的天青氣朗、海闊天空?會不會,順著大家的心意、聽從所有人的意見,才是最正確作法?

眾口鑠金吶......我的原則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突然,另一個聲音竄過心間,昏昏的腦袋陡地清醒。

如果那只是三爺的意思呢?如果阿朔不是這樣想呢?我怎能憑一面之詞,就冤了阿朔!

沒錯,阿朔曾經講過,我該多信任他一點,說不定他的獨一無二是真心真意,不是隨口說說。

對,我該找到他,交代明白,我不爭妃后,我願意在體制外,當一個閒散的知心人。這樣,各得所願,我根本不必去跟誰妥協。

是啊,就這麼簡單的事,怎麼會想不清,白白讓自己傷心這麼久?

我是被花美男弄暈了,以為阿朔對穆可楠交付真心。他們都弄錯,我不爭的,半點都不想爭,穆可楠要什麼都拿去,我只要阿朔的專心。

倏地起身,不顧腦子暈眩,我急著找人,不管現在是不是半夜三更,我急著厘清,厘清阿朔的獨一無二,是不是有口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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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50: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誤解

我以為要跑斷雙腿才能找到阿朔,可我的運氣實在好到不行。

繞過兩個彎,經過一處回廊,碰到兩撥巡邏士兵,他們朝我腰間的權杖看一眼,就任我自由行動。然后,再轉彎、再直行,在下個分岔處,我還沒考慮好該往右還是往左時,就發現常瑄的身影。

他守在一幢大屋門前,表情木然、眼神警戒,是我認識的那模樣。

常瑄是阿朔的門神,阿朔在哪兒,常瑄就在,這是經驗、是定理,是誰都不能改變的事實,所以我百分百確定,阿朔在那扇門后面。

常瑄看見我時,驚訝萬分,迎上前問:「姑娘到此......」

我自己招認:「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阿朔。」

「夜深了。」

「我知道夜深了,可我有急事,非跟阿朔問清楚不可。」

「殿下和太子妃已經休息,有事的話......」

殿下和太子妃已經休息?所以,他們在這扇門后面,同床共枕、一起休息?心霍地沉重起來......不對啊!阿朔講過的,事情不是這樣......

「不管是穆可楠或李鳳書都一樣,自成親到現在,我都沒碰過她們。」

「妳不知道嗎?太子妃跟著太子上戰場、並肩殺敵,那是何等危險的事呀!可一下戰場,回軍營,太子從沒入過太子妃的營帳。」

阿朔和小翠的話言猶在耳,怎麼就變了狀況?不,不可以未審先判,我與阿朔日日在同一營帳裡,還不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何況穆可楠為阿朔受傷,他就近照看也是人之常情。

是,不該自我中心、不能先入為主。吞下委屈,我站到常瑄面前,抬高下巴問:「常瑄,你說阿朔和太子妃在裡面,他們成了夫妻?」

拿這種話問常瑄讓人尷尬,但我還是問了。每個字我都說得謹慎小心,生怕講得太快,他沒聽清楚,給了我心酸答案。

誰知,他抿直雙唇,別開視線。

為什麼不回答?如果我說錯了,他大可以反駁我呀!他可以用嘲笑的口吻說:「姑娘,妳在胡思亂想什麼?」我一定不會介意他的嘲笑。

可,他半句都不說,是欲蓋彌彰,還是怕越描越黑?

他不說,原因只有一個,我再笨,也推敲得出來。心涼了,寒意襲上。

我要是懂事點,就該知難而退,春宵一刻值千金吶。三爺不也說了,那是她該得的。偏我這種人沒神經,卻又執拗到不行,硬是要關上一遭,硬是要眼見為憑。

「我非見他不可,有很重要的事,不見他一面,我會死。」我推開常瑄往裡闖。

「姑娘,請不要。」他面有難色,擋在我面前。

「我不是說謊、任性,我是說真的,我會死。」我不斷強調「我會死」,可常瑄沒聽進去,他只聽見我口氣裡的偏執。

「不如明天......」

「你上次也說要替我轉告,我等過好多個明天,都等不到阿朔來見。」我在埋怨他,是他逼我來這裡的,他有義務幫我。

「殿下很忙。」

「所以我來了,不勞駕他,我自己來。」

捏緊拳頭,我在發抖。只要推開那扇門,所有的事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不必去猜那是阿朔還是三爺的意思,不必懷疑那是一面之詞,或者......獨一無二只是有口無心。

「姑娘。」常瑄見我發抖,趨身向前。

我太著急,顧不上其他,利用他的關心,趁他不注意時,抽出腰間佩刀往自己脖子上架。

「對不起、抱歉、I’m sorry......我說真的,不見阿朔一面,我會死,不是誆你,我的時間真的不多。」

我一步步退到門邊,目睹著常喧的憂慮,狠下心。

一直是這樣的,他固執,我拿他沒門兒;我拗起來,他也拿我沒轍。

「姑娘,這個時候,妳不該惹事。」他歎息。

他也來苦口婆心規勸于我?

看來,常瑄和三爺是同一陣營,至于阿朔......不必眼見為憑,答案已經有了九成確定。我鬧騰,是想鬧個一拍二散還是情斷義絕?怔愣,我也不知道。

「姑娘,回去吧,這麼做于妳沒有好處。」

好處?我從沒想過在阿朔身上撈好處,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

我的腳跨上臺階時,身子不穩,手一抖,鋒刃劃過頸邊,留下一道血痕。又見血了?我知道自己很狼狽,卻阻止不了自己狼狽。

「姑娘。」常瑄搶身過來扶我。

「不要過來,我要見阿朔,今天、現在。」我用背推開大門,緩緩后退,等整個人都進了屋,猛然轉身!

然后,我知道自己是一錯再錯了。

一張雕龍刻鳳的金床上,阿朔躺在上面,他裸露的身上趴著一個太子妃。昏黃的燈光照著疲憊的男女,空氣裡有著淡淡的曖昧氣息。

答案揭曉──獨一無二,只是隨口說說,無憑無據、無心無情。

點頭,我看見了,這是親眼目睹,不是無聊傳言;再點頭,看得更清楚一點,把阿朔的臉、穆可楠的嬌顏看得仔細些,確定我曾經確定的愛情,只是膚淺......

我瑟縮了一下,像被人狠狠揍一拳,架在脖子上的刀匡啷一聲掉在地上,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分外清晰。我已經分不清臉上的表情是哭是笑,只清晰地確定著──這個男人,我不要了。

阿朔和穆可楠被聲響驚醒,他們同時坐起身,兩雙眼睛射向不速之客。

阿朔眼底有著不可置信,有著......那一閃而過的是什麼東西,我來不及捕抓,他的眼睛已經轉開方向。

我勉強立足站穩,只覺胸口翻湧,眼前陣陣發黑,再強抑不住心中哀慟。

緊緊握住拳頭,指甲插進肉裡,不痛!死命咬住下唇,舊傷口再染腥膻,不痛!頸子上的血一點一滴落到地面,我不痛!

身子搖搖欲墜著,我知道昏了就好,昏了就不必面對這些難堪。

但是,偏不!我要漂亮退場,不要輸、不要哭,我不是棄婦。爛成泥的腦子裡,理智退位,由自尊作主,我把背挺得直直,宣示我仍然驕傲;我把虛偽的微笑牢牢嵌在臉龐上,表明我不在乎。

我不准哀慟現形,不教人同情,更不讓穆可楠眼底的勝利打擊.......

「妳為什麼在這裡?」

是阿朔的聲音,心一顫,我像觸電般,全身顫慄。

抬眸望去,他的眉頭依然飛揚,他的雙眼仍然深邃,只是為什麼眼神變得陌生?是我又闖錯時代了?

不,我不是闖錯時代,是闖錯空間。這裡不屬于吳嘉儀,這裡是穆可楠的地界。

「對不住。」我退几步,退回門邊,手比比外面又指指自己,努力讓姿態優雅。「我知道已經很晚,沒什麼重要事,只是來通知你一聲,我要離開了。最近你很忙,一直找不到機會告訴你。」

我在他幽闇的雙眸裡溺水,那是憤恨嗎?他氣我破壞他的瑰麗夜晚?真是抱歉呵,我怎麼曉得太子妃身材曼妙,太子體態昂藏?怎知道干柴烈火燃出一室春光?

眼前一切漸漸虛浮旋轉起來,飛快轉身,我大口大口喘著氣,壓抑不住的心跳一下一下撞擊著胸膛,我的雙腿灌入鉛,再也動彈不得,可腦子命令它們非逃不可。漫天漫地的魚網撒了下來,不逃?豈有好下場!

「章幼沂,妳要去哪裡?」他的聲音裡隱含著暴怒。

真是的,怎麼叫我章幼沂?他忘記這三個字會把我害死,或許......或許他早已不在乎會不會害死我。

我沒停下腳步,迅速往外跑,不聽他的聲音,不看他的人。我知道答案了,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我跑,跑得飛快,這輩子都沒跑得這樣快過。雙手死命地摀住嘴巴,不准自己哭出來,我壓得很用力,連呼吸都窘迫不已。

我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記得,別記得他眼底的不耐,別記得他和穆可楠的交歡,別記得自己有多狼狽淒慘......我只要記住吳嘉儀很勇敢,記住沒有阿朔,我也可以讓自己開懷,記住這裡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在霓虹燈閃爍的臺灣......

咬牙,我一口氣跑開。加快腳步吧!說不定跑得夠快,我就會跑回現代。

一個衝撞,我讓人攔腰抱起。仰頭,我在常瑄臉上看見悲憫。

我沒問他做什麼,因為手還牢牢壓在唇上,不敢放鬆。我在害怕什麼,連自己也不曉得。

「姑娘,別這樣,殿下心裡不好受。」他的聲音埋著哀愁。

是啊,他的殿下不好受,三爺的四弟不好受,所以我該乖乖配合,讓他們在乎的人好受,至于我好不好受,就無所謂了。

我仍死命壓住嘴巴,灼灼的眼睛緊瞪著他。

「姑娘,殿下要妳留下,先休息一晚再說好不好?」他的口氣帶著誘哄。

我從沒聽過他這樣說話,是因為對不住我嗎?

我不語,拚命搖頭。

他歎氣,卻不得不服從命令。

我不停踢動雙腳,亦掙不脫他,只能任由常瑄夾著我跑。他把我帶進屋裡,讓我安坐在床上,然后他轉身去點燃燭火,火燭點燃,暈黃的光芒染上他的臉。

我死命瞪他。幹嘛那樣忠心,有糖吃嗎?

「姑娘。」

我看不見自己,不曉得自己的目光有多淩厲,但我看得見他皺起的眉頭有多麼無可奈何。

我恨他,恨花美男,恨阿朔,恨所有喜歡過我、我喜歡過的男人,一個晚上,我和他們全體結下仇恨。

常瑄蹲下身,企圖拉開我摀在嘴上的手,我不肯,使盡力氣和他唱反調。

他知道哪裡不對勁了,竟和我角力起來。

我怎麼敵得過武功高手?當然大輸,手三下兩下就被他掰開。

沒關系,反正我扮演的就是一個輸家,再多輸几次又如何?

我恨恨地看著那張忠心耿耿的臉,胸中氣血翻湧,腥鹹味湧入喉頭,我不能呼吸了......可,不求救,不向敵人求助,我憋著氣,任那股怒怨折磨我的五俯六髒。

他著急,大手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要我把氣吐出來。偏不!我偏不!

「姑娘,別這樣!」

別怎樣?這世間哪裡是我想怎樣就怎樣,我不想怎樣就不怎樣,所有事不都是他們在指揮?

「吐出來,吐出來就好了!」他口吻急迫,手掌加上力道。

一陣快速拍擊后,喉頭松了,一口血從我嘴裡噴出來,濺得滿地點點怵目驚心的鮮紅。

那是我的血?心臟不是死了嗎?怎麼還造得出鮮紅血液?

我怔怔地看著地上,常瑄以為我被噴出的鮮血嚇到,低聲在我耳邊說:「不打緊的,只是急怒攻心,休息一下就好。」

他的手貼在我的后心,一股暖流滲進心底。他為我拭去嘴邊殘血,暖烘烘的安慰,卻烘不暖我的知覺。

我不言不語,靜靜地看著床幃,放棄了。

放棄三爺說的嫉妒驕恣、自私狹隘,放棄天真,放棄追逐阿朔的專一,放棄所有我能想到的東西......都不要了,就當這趟旅程無功而返,就當我從來沒有錯置過時空。

常瑄看著我冷然的雙眸,歎氣,低身去清理滿地髒汙。

他見我了無睡意,低語:「殿下是在乎姑娘的。」

老詞了,我早就聽厭、聽膩。

「殿下不是普通百姓,他做什麼都必須以國家為前提。」

為國家娶妻納妾,真是冠冕堂皇的說詞。要是不那麼痛,我會擠出一個譏誚笑容。

「太子妃有她的苦,成親多時,她常暗自落淚。」

所以我是快樂的?是我的貪心造就她的不幸?

懂,連常瑄都來指責我,那麼問題肯定出在我身上。我的驕恣任性成了千夫所指,我該死,怎不先秤秤自己几兩重,就來招惹人中龍鳳。

「姑娘若能設身處地......」常瑄話沒說完,門被人自外頭用力推開。

進門的是阿朔,他怒不可遏地走到床邊,把我整理好放在營帳裡的包袱丟過來,包袱打到我的肩膀,吃痛。

「妳要走!?又要走!為什麼?誰讓妳那麼迫不及待離開我!」他爆吼。

阿朔像拉破布那樣把我從床上扯起來,我全身關節松脫似地疼痛起來,常瑄搶身要護我,卻讓他左臂几招化解開。

「殿下,姑娘她......」

「住嘴!你出去。」阿朔大聲叱喝,他對著常瑄洩恨。

「不可以,姑娘她......」

「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出去!」

常瑄擰了眉頭,我認得這號表情,他打算對他的主子固執了。

傻,他真不會做好人,聰明的話,他該在阿朔面前表現服從,在我面前支持我、為我打氣。偏偏他要夾在中間,為我替主子說項,為主子勸我投降,這種兩面不討好的事情,白癡才做。

深吸氣,我勉力開口:「常瑄,你出去吧,我沒事的。」

他猶豫半晌,仍然待在門邊。

「走!」阿朔咆哮,手揮過,一柄匕首插在他身后的門扇上。

我急了,推開阿朔,對常瑄大喊:「你還不走!?」

千般無可奈何,常瑄終于退開。

門關上,屋裡剩下我跟阿朔。那麼多天了,我每天都想見他,誰知道見了面,才發覺兩人間的距離這麼大。當初的決定是對的,我早知道會走到這步。

「妳要去南國。」他直直迫視于我。

「是。」我渾身輕顫,暈眩的感覺始終沒離開。

「為了方謹?」

關方謹什麼事?不過他知道方謹......是了,常瑄告訴他的,就算他知道小悅、小敏都不稀奇。

「所以妳早就知道方謹就是南國帝君宇文謹,打算投奔他的懷抱?」他的目光炯烈,飽含怒恨,語調裡淨是尖刻。

錯愕回看,我眼中浮現困惑。「方謹是宇文謹?怎麼可能!」

忽然,我想起常瑄几度欲言又止,想起他碰上方謹的詭異表情。會不會是常瑄夜闖南國后宮,在宮裡見過宇文謹?

天,我還以為自己遠遠離開了南國宮廷,誰知,我與宇文謹竟是這般有緣?難怪他提起女子干政,總是氣呼呼,總是怨君王有志不能申,難怪他的話題總是不離國家朝政。

所以方煜是......不,是宇文煜,宇文煜是王爺,至于他和宇文謹的賭約......我終于弄懂了,他不願意入朝,只想背起藥箱子雲遊四方,若非遇上我,他並不想回宮求助宇文謹,替我尋找月神草。

「承認了?」他的嘴角挑起冰涼笑意。

承認什麼?承認命運在同我開玩笑,承認我總是被未來擺一道?承認我費盡心思,仍舊躲不開他、逃不離宇文謹?

人定勝天?鬼話!

「果然,他是妳的......那句話是怎樣說的?備胎是嗎?」

指責我?哼,我忍不住輕笑。

「躺在同一張床上的不是我和宇文謹,是你和穆可楠。」

「我們成親了。」

「可不是?早知道我該乖乖地進宮和宇文謹成親,說不定,有另番際遇。」我同他對峙著。

「妳要我硬下心腸,讓她們兩個守一輩子活寡?」

「以前你可以做到,我承諾留下之后,你的心就軟了?原來承諾會讓人失去身價。」

「妳非要這麼刻薄?」

推開被子,我輕蔑道:「我刻薄!?獨一無二是你說的,專情是你要給我的,怎麼可以承諾了我,轉過頭又推翻承諾?哼,做不到的事,就別讓嘴巴出頭。」

「妳!」他用力指著我,目光如炬,好半吶說不出話。

生氣?那我不是更有立場?

恨恨拂袖,他在屋裡亂逛亂轉,嘴裡喃喃自語:「不,我不要跟妳吵架,這樣解決不了事情,到最后妳只會千方百計逃離我,這不是我要的結果,我......」

他突然轉回床邊,站定,對著我說:「妳知道可楠跟我講什麼嗎?她知道我愛妳,知道不管是她、鳳書或任何女人都取代不了妳,她不指望留下我的心,只希望我同情她,給她一個孩子,讓她有所依靠。」

「很好聽的說詞。」我在笑,笑得諷刺,他的道理說服不了我。

「這個時代的女人和妳的時代不同,她們不能離婚再嫁,從坐進大紅花轎那刻,她的人生就捏在我的手上,我對她有責任。可楠是那麼驕傲的女人,卻要求得那麼卑微,妳說,我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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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52:12 |只看該作者
是啊,我們那個年代的女人隨便,愛結婚便結婚、愛離婚便離婚,這麼隨便的我們,何必介意專一?是我笨。

「妳知道她為我擋下一箭嗎?如果不是她,我們再無見面之期,妳該感激她。」

無言,真是的......心量窄的我,竟然連感激都不懂了。

「我能為她做的不多,只是一個讓她倚賴終生的孩子,都不行嗎?」他抓住我的肩膀,搖得我頭暈腦脹。

他不懂女人,女人今天要了一個孩子,明天要你的人,后天要你的心,再下來,她會要你一生向她相愛相系。我是女人,我懂身為女子的貪婪。

但我心知肚明,這些話,半句都不能說,一出口就成了自私。

「妳就這般不能容人?」

瞧,我都不說話了,還能被編派,這是不是叫做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沒關系,反正我的形象已經很爛,再差一點也無所謂。

「殿下言重。談什麼容人呢?嘉儀不過一介平民百姓,怎敢干預殿下的私事?」推開他,他是他,我是我,從此再無交集。

「身為女人,妳就不能多兩分同情?我不知道妳在計較什麼,她們根本威脅不了妳,她們很清楚我有多看重妳,妳是我愛的女人,誰都不能改變。」他把我拉回身前,抓緊我的手腕,不滿我的冷漠。

他的聲音低沉壓抑,不曉得忍住多少憤慨,才控得住拳頭,不捏死我這個不講道理的女人。

猛然間,他眼底的痛苦撞上我的知覺。

看清楚了,在龍床上,他眼底一閃而過、我來不及捕抓的眼光是罪惡感──他因為同自己妻子歡好,對我有罪惡感。

這種話說出去,怎能合理?

「告訴我,妳要我怎麼做,給她們一紙休書嗎?她們犯下什麼錯?錯在嫁給我之前,不知道丈夫已經愛上別的女人?或者妳要我永遠不碰她們,讓她們無出,使我有藉口休棄她們?」他痛苦地問。

不,這種話我說不出口,也做不來。可自己做不來的事,我卻要逼他去做。我似乎......做錯了?

看著他消瘦的臉龐,自問:我到底做了什麼?

心軟了,他是那樣睥睨天下的人物啊!他驕傲張狂、英武偉岸,我何德何能,讓這樣的男子為我心傷。

「如果這是妳要的,親口告訴我,我為妳做到。」他深深歎氣,把頭埋進掌間。

搖頭,我無法親口說出這種話,我還有道德良知,無法這樣對付兩個屈居下風的女人。

看著他的痛苦,我責備起自己。不是說愛他嗎?不是要把他的快樂擺在第一位嗎?不是他好了,我便好了?為什麼要製造他的痛楚?我早知道,我們是兩道不可能的平行線,價值觀相差那麼大的兩個人,卻不知死活地一試再試,試痛了彼此。

心底出現了不同的聲音。

他的想法沒錯,以這個時代的標準來看,他已經為我讓步太多,我憑什麼苛責于他?他把責任和愛情分得那樣清楚,他說了,愛情歸我,難道我奪走他的愛,還能逼他不去負責任?

負責對他而言是多麼重要的事,他若不是負責的男人,怎麼會以天下為己任?

頹然靠在牆邊,我緩緩吐氣。

那麼多人說了我錯,我打死不認,但他的沉痛卻讓我認下錯誤。同意了,真心同意他們的說詞,我的確太自私,我只想著自己,卻沒顧慮到他的心思。

他的苦讓我失去任性本錢,我既然愛他,怎能把他鎖在自己設定的圈圈?

唉......妥協了,這次,妥協得徹底。

「阿朔。」丟掉嘲諷、拋去譏刺,我輕輕覆上他的手背。「對不住,我只是、只是太震驚,現在......」吞下最后一絲不平,我艱難道:「現在沒事了。」

他看著我的轉變,眼裡帶著不可置信,滿目憤怒化為懷疑。

「妳說真的?」他的口氣裡有濃濃的不確定。

「再真不過。」我勉強自己說謊。假作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如何分辨?

「所以,妳是想通了?」他猛地抱住我,口氣裡有藏不住的激動。

「我早該想通的,三爺對我說過,那個......是穆可楠該得的。」

事實上,我沒有想通,只是妥協,只因我再也不要折磨這個我愛、愛我的男人。下次吧,下次有空,我再慢慢說服他,別把我和他的「責任們」擺在一起,給我一方小小的土地,我要在那裡,親手培養照護我們的愛情。

我拿不到朝朝暮暮,至少可以得到天長地久吧?

三爺畢竟是對的,他有先見之明,他知道我聰明,知道我一定會想明白,果然是多兩分體諒、減三分妒嫉,退一步海闊天空。

「所以,妳不走了?」興奮在他眉眼裡、在他語調裡,在他控不住的笑容間。

不走是死路一條,還是得走的,但我會回來,因為舍不下他,因為我還不肯借著死亡回家。

偏著頭,我伸手撫上他的臉。他瘦了、黑了,負責任的男人最吃虧。我勾上他的脖子,把自己貼在他身上,在他身前深深歎氣,似要把滿肚子鬱氣盡吐。

「你必須承諾我。」對上他漆黑如墨的眸子,我告訴自己,再對他更好一點吧!他是好男人,只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承諾什麼?」

「承諾我當你的愛情、當你的天長地久,不當你的責任負荷。」

「妳從來都不是我的責任負荷。」

「我知道自己很幼稚,可是我對甜言蜜語,有高度欲求。」我趴在他的胸口,圈住他的腰。

吸氣,不吵架真好。

他笑了,把我從胸前拉開,額頭碰額頭,眼底的痛苦化為寵溺。

他是那麼寵我啊......我怎麼會看不清楚,怎還能為難他?是我的錯,真心誠意認錯。

「想聽什麼?我喜歡妳,再不會喜歡任何一個女人比喜歡妳更多。」

「老套。」我搖搖頭。

「那......我要把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妳面前,我要妳快快樂樂、無憂無慮一輩子。」

「這是承諾,不是甜言蜜語。」我挑剔。

「妳是我最重要的女人。」

「這是事實,不是甜言蜜語。」我挑剔又挑剔。

「妳很難伺候。」

「我這麼難伺候,你還要我?數到十,給你時間反悔。十、九......」

他一把摀住我的嘴。「不必數,我永遠都不會反悔。」

「永遠是很長的,話不要說太快。」

「不要跟我解釋永遠有多久,尤其對來自未來的妳,我知道就算是『永遠』,也不夠。」

「好吧,我巳經給過你機會了。過了今天,不管我再討人厭,你都不可以把我丟掉,我會巴得你緊緊的,說不定會害你窒息。」

「我喜歡被妳巴得緊緊的。」

「如果我八十歲了呢?被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巴緊,你能忍受?」

「八十歲的老太婆還能把我巴緊,我會很快樂。」

「為什麼?」

「那代表我把妳養得很好、很健康。」

我歎氣,這就是甜言蜜語了,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學會。男人呵,是可以被訓練的。

一室靜謐,無端端加深了親昵與感性。

「阿朔,我很嫉妒。」我親親他的嘴角、下巴。

他笑著追上我的唇,給我一個熱烈。「嫉妒什麼?」

「嫉妒你的第一次不是我。」我回吻他,然后貼在他的胸口,傾聽他的心跳。他的心像戰鼓,咚咚咚,一聲比一聲急切,所有女人都會為了自己有這等影響力感到驕傲吧?我淺淺笑開。

「有差嗎?以后妳會有几千几百次。」他笑著摟緊我,暖暖的嘴唇親吻著我的額頭。

「沒差嗎?如果我的第一次去找那個宇文謹呢?」

我退開兩步,動手拔下發簪,讓烏黑秀髮垂下。我不知道這樣的自己有几分風情,卻在他眼裡看見情欲。

「妳還真懂得如何刺激男人。」他捏著我的下巴,潑墨似的濃眉飛揚。

「我獨特、聰明嘛。」

拉開衣帶,我在向他示愛,他看見了,捏住我下巴的手改為撫摸,粗租的指繭磨著我的臉、脖子、鎖骨......撫出我一陣陣顫慄。

他啞著嗓子,帶著無盡的笑意。「可不可以幫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幫我寫一本甜言蜜語錄,讓我不必腸枯思竭,也找不到讓妳開心的話。」

「好。」這件事,我願意為他做。

他拉開我的衣服,看見頸上的兩道傷口,皺了眉頭。

「沒事,我不痛。」我用手指順著他消化不良的眉頭。

「妳不該傷害自己。」

我不問他怎麼知道那是我自己弄的,他有太多的眼線心腹,隨時為他報告,我比較想知道,接下來我該如何讓他為我血脈賁張。

我抓起他的手,用臉去摩擦他的掌心。「你不教我,我不會做,你的經驗比我豐富得多。」

「妳確定?」

「再確定不過了。」

「很好,從此以后,我不會給妳后悔的機會。」

他的唇隨著指頭下滑,一個撫觸、一串輕吻,他對我的影響力和我對他的一樣大......

夜深沉,身心沉淪,這個夜晚,我與他成了再也分不開的個體。

※※※※※※

看著他沉睡的臉龐,我知道他累壞了。昨夜......他很辛苦。這種事,男人總是比女人付出更多。

我沒吵醒他,打算等天亮再同他商量,我要他把常瑄借給我,讓常瑄日夜兼程將我送回南國,解了毒,我立刻回京與他相聚。

躺在床上,我應該很累的,可就是沒辦法入睡,穆可楠和李鳳書的臉輪番造訪我的夢境。還是無法不介懷吧?但,能怎麼辦呢?不妥協、繼續折磨這個男人嗎?

三爺說了,那是使命,上天要他為帝、要他造福大周千萬百姓。皇帝該怎麼當,我心裡有數,他對我做的,已經遠遠超出。

三爺說他身處雲端,俯瞰眾生,豈可為一處美景回眸再三?是我明知高處不勝寒,卻還是讓自己愛上......

繼續說服自己吧,只要我認定這樣才是正確的,就能安心面對。

輕巧下床,我坐在鏡臺前,緩緩地梳理滿頭烏絲,卻不經意發現兩根白髮。才十七歲啊!怎麼就早衰了?是這份愛太勞力費心,亦或離別相思欺人太甚?

拿出包袱,我把被打亂的東西一一歸位,收拾妥當,提起包袱,才走兩步,就聽見阿朔冷肅的聲音──

「妳要去哪裡?」

猛回頭,順著他的眼光,我看見手上的包袱。不好,他誤會了!心嗆著,包袱因而落在地上。

我的心虛看在他眼裡,成了罪證確鑿。他搶上前,一把抓住我。

他蒼白著臉孔,深邃的輪廓裡有著深邃的哀傷,緊抿的薄唇毫無血色,一雙眼睛銳利逼人,隱含熠熠鋒芒。

他捏住我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將之捏碎。

「妳又來了,是舊事重演嗎?前一夜要我陪妳、口口聲聲說愛我,隔天,馬上穿上大紅嫁袍,遠嫁南國!」

「不是這樣的......」

他不讓我把話說完,打斷我:「妳什麼都不在乎嗎?身子給了誰都沒關系嗎?只要能達成目的,要妳怎麼做妳都毫不猶豫?哈,我老是忘記,二十一世紀的女人都是這樣的,那個叫做一夜情,什麼都不算數的,是不是?」

他黑亮的眼珠子揚起風暴,太陽穴鼓鼓地跳著。

「不是的,你要讓我把話說清楚。」

「妳的話能聽?言而無信是二十一世紀的習慣,還是妳專門拿來逗我的樂趣?承諾?天長地久?哼!見鬼了,我居然還信妳說的話。」

他抓住我的手指加上力氣,痛得我呼叫出聲。

「妳也會痛?我還以為妳只會讓別人痛。」

「阿朔,我沒要走......不對,我得走,但是我會回來的......」面對他的憤怒,我語無倫次,簡單的解釋居然被我弄成不打草稿的謊言。

「說謊!」他暴跳如雷,像只被激怒的野獸,再也聽不進去任何話語。

「我沒說謊,我發誓,我每句話都是真的。」

「連吳嘉儀三個字都是假的,妳身上有什麼是真的?」

不對,吳嘉儀是真的,章幼沂才是假的。算了、算了,這個時候不是計較真假的時候,我該把話說清楚。

「阿朔......」

「別叫我,別想再耍弄我,從現在開始,由我作主,我要怎樣便怎樣,妳願意留下也得留,不願意留下也得留。」

說完,他恨恨推開我,一個踉蹌,我往后跌去,撞到椅子、摔在地上。那痛,痛入骨髓......

他沒回頭看我一眼,筆直走出屋子,然后我聽見他對常瑄怒吼:「從現在開始,不准任何人和她說話,不准任何人見她!不、不能是你,去找別人來守著她......誰讓她逃跑,誰就提頭來見我!」

閉上眼睛,我又搞砸了。苦笑,我真是流年不利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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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8 18:54: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章斷

被囚禁的前几天,我拚命拍門,求們外的侍衛讓我見阿朔一面,他們文風不動,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聲音。

我求送飯的人替我傳話,把阿朔給的金手煉送給他們作賄賂,鏈子被拿走了,我的信依然石沉大海。

我退而求其次,哀求他們讓我見常瑄,但不知是傳話的人沒傳,還是常瑄對我著惱,他始終沒走上一趟。

第十天,我數著所剩不多的藥丸。

來不及了,我心知肚明。就算快馬加鞭、日夜兼程,那些藥也沒辦法護我一路平安回到南國,所以,接下來我能做的,唯有認命而已。

從那之后,我再不喊叫要求,送信送話這種事,做與不做都沒差別。我安靜、安分,定下心等待死亡上門。

很糟對吧?我和阿朔總是陰錯陽差,可是我落入這個時代,不也是陰錯陽差之下的結果?

惱的是,我竟浪費那麼多時間,同他爭取那些無聊的原則,你追我躲,憑白錯失相處機會。

真是的,如果早知道只有兩年,我才不管皇后怎麼想,都要任性到底,就算非得和穆可楠、李鳳書大打一架,才能擠到他身邊,我也會勇往直前。

可悲,人總是要走到死亡面前,才看得清楚。

我拿出紙筆,在上面寫下一行字──甜言蜜語錄

明知道他用不到,他身邊,再不會有像我這麼難伺候的女人,可我還是要寫,用不靈光的毛筆字,歪歪斜斜地寫下無數句子,想像著他會用什麼口吻對著我說這些話......

我在想像中,幸福著。

我劃個圈圈,為妳圈出一個幸福世界,我不管妳來自未來或深淵,我深信愛情能超越一切。

藍色的夏天、藍色的愛戀,藍色的妳,教我愛上藍色的思念。對妳,我只想奢求一句──愛妳,四季不變。

我甘心為愛擱淺,只要妳牢記,愛妳,是我不變的心情。

認識妳,我的生命之歌變得精彩悅耳,愛上妳,我的未來變得充滿期待。

..........

第二十三天,在我寫下最后一句甜言蜜語時,阿朔終于出現,而花美男跟在他身后。

我以為我和花美男的交情已經斷了,但是他仍舊慷慨地送給我溫潤笑容。

相較起三爺,阿朔可沒那麼大度寬容了,他凝著臉,泠冷地望我。

看著他深陷的眼窩,心抽疼。那是我的傑作,還是因為公務繁忙?我不去想,時間很少,能做的事更少,我只想放縱自己。

走向前,忽略他的冷淡,我抱住他、圈上他的腰,讓兩個身子緊緊相貼靠。我的思念啊,需要他的氣息來撫慰。

他的反應是推開我,臉上沒有分毫欣悅。

我讓他寒透心了?唉......也好,恨總比愛容易放下。

「妳要見我?」冷冷的四個字從他唇裡吐出,不再充滿感情。

見他?對啊,可是理由已經不存在,見不見,都是多餘。不過我還是點頭,說:「對。」

「做什麼?」

抿了抿唇,我抬頭,笑得一派天真,好似那日的事沒發生,爭執從未離間過我們。

「我想告訴你,你是個很好的男人,謝謝你對我那麼好,謝謝你縱容我的過分,更謝謝你容許我胡言亂語,謝謝你無條件愛我......」

要謝他的事很多,一時半刻說不了。握住他的手,我不容他拒絕我的溫柔,要不是花美男在旁邊,我肯定把他拖到床上,大戰三百回合。

「妳以為說這種話,我就會放妳去南國?」這次,他沒抽回手,只是板著臉孔,冷淡說道。

「南國?不,不必去了,我要留在這邊,和你一起回京。」我搖頭,仍然笑得甜美,我要在他的記憶裡,存下最后一筆。

來不及已是註定,無論如何都回不去,只是對方煜......不,應該是宇文煜,我對他很抱歉,抱歉他費心費力,只是空忙。

「實話還是謊話?」

「你已經分不清楚了,對吧?」在他面前,我成了放羊的孩子。

「對,妳這個女人......」他口氣上揚,帶了兩分溫度。很好,他總是無法氣惱我太久。

「對不住。」我搶在前頭說。

「我不會再相信妳說的每個字。」他用了決裂字句,但表情出現鬆動。

我來估估看,他還得氣多久?三天、五天?我樂觀猜,不會超過十天。只是,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十天等他氣消。

「我理解。」我回答他。

我總是在做來不及的事,會不會與我的性格有關?我想笑的,可他的態度那樣凝重,我怎能用輕狂再傷他一回?「可是,我還是想對你說,未來,不管事情變成怎樣,都不是你的錯。」

「妳還想變成怎樣?死心吧,往后所有的事,我決定,我說了算!」

笨,生死有命,不是他說了算。可我沒同他爭辯,笑道:「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

「知道就好。」放心了,如果死亡是躲不開的事件,我不要他自責太深。

「五日之后,大軍班師回朝,妳跟著隊伍走。」

「好。」這次,我決定當個好商量的女人。

放下話,他看我一眼,轉身,別開臉,離開。

花美男沒跟著他走,他走到我面前,沉鬱的眼神几乎讓我招架不住。

拜託饒過我,不要再責備我了吧......話噎在喉間,竟是出不了口。差一點點,我就要對他訴苦了。

「我以為妳會想通的。」他勾起我的下巴,與我對視。

「顯然,我沒有你想像中聰明。」

「妳夠聰明,但是太固執。」他歎氣,伸手,拂開我的散發。「事事不會盡如人意的,妳何苦把自己弄成這樣?」

「我也不懂自己在笨什麼。」要是早一點弄通就好了。

「我必須留在關州,暫且代理端裕王的職務,不能跟你們一起回京,一路上,妳自己小心。」

「好。」

「不要再和四弟對峙了,他不會比妳好過。」

「我知道。」回身,我把寫得亂七八糟的語錄折起來,遞給他。「有機會的話,幫我交給阿朔,好嗎?」

「為什麼不自己給?」

「現在我拿什麼給他,他都不會收吧。」我嘲笑自己。

「吃到苦頭了,才知道回心轉意?」他嘲笑我。

「是啊,我老是吃到苦頭,才曉得該轉彎。」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他把東西收進懷裡。「可不可以拜託妳一件事?」

「什麼事?」

「如果妳還是非惹事不可的話,等我回京再動手?好歹有個人可以救妳。」

我笑了。原來友情不是說斷就斷,他還是願意護我、替我出頭。「今天他肯來,是你勸的?」

「妳說呢?」他用斜眼瞄人,忍不住用手指敲了敲我的額頭。

「知道了,我保證會先找到盾牌才去當箭靶。」

「算妳聰明。好了,等回京城,我給妳帶上『天下第一樓』的醉雞。」他拍拍我的肩,給我一個定心笑臉。

他轉身,我望住他的背,捨不得就這樣分離。

「三爺。」我喚住他。

他停頓腳步,旋身。

我望著他的臉,千言萬語卡在心間。咬唇、掐腿,忍耐過三回,終于還是忍不住奔入他懷裡。扯著他的衣服,我淚水悄悄滑落。

「對不住!」

「怎麼了?」他輕拍我的背,像以前那樣。

「我不該對你說那麼過分的話。」我被憤怒沖昏頭,以為傷他能弭平胸口疼痛。

「我已經忘了,誰教妳記住?女人,真是小心眼。」他輕笑道。

永遠吶,他都是那個知道我委屈的人......

「對不起,你對我那麼好,我卻不懂感恩。」如果喜歡我是他不能說明的悲愁,我怎能把鹽灑在他的傷口上?

「沒事,以后記住我的恩情,千百倍還我就行了。」

他試著讓我的心情好轉,可他不曉得,這是我們最后一次交談,我連一倍都還他不起,哪還能還上千百倍?

他被我的淚水弄得手足無措。「不哭不哭......好吧,妳把對不起我的事,一一說清楚。」

有話可說,的確可以讓人忘記傷心,吸吸鼻子,我從他身前抬起頭。「被打板子的時候,我氣你沒道義,不趕快來救我,害我挨了好多下。」

「這件事我有錯,我的確太慢到,不能算在妳頭上。這件,妳沒對不起我。」

「我在心裡不叫你三爺。」

「那妳叫我什麼?」他好笑問。漂亮的笑紋從他嘴角延伸,他是個帥到能把少女、師奶一併殲滅的男人。

「我叫你花美男。」

「像花一樣的美男子?是有點缺乏男性氣概,幸好妳只在心裡喊,沒說出來滅我威風,我原諒妳了。」

「我生氣你老是嫌我丑,又不能理直氣壯反駁,只好在背地偷罵你。」

「妳本來就長得不怎麼樣,我不過實話實說......好吧,算我失言,再丑的女人也經不起這種打擊,不算妳的錯。」

「我氣你替穆可楠說話,你是我的朋友,不可以站在她那邊,就算真的是我小心眼,身為朋友,你只能幫我罵她搶走阿朔;我氣你叫常瑄別找我,雖然戰況很急,阿朔很危險,可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無論如何,你都不能不管我;我氣你給腰牌,要我離開,氣你把這裡劃成穆可楠的地盤,氣你沒在第一時間通知我,阿朔決定讓穆可楠名正言順;我氣你把國家朝廷看得比朋友還要重!」

「聽起來,不像妳對不住我,比較像我對不住妳。」

噗哧一聲,他終于把我惹笑,低下身子,他用帕子拭去我的淚水。「不哭了,好嗎?」

我吸吸鼻子,說:「嗯,不哭,該說的事兒都說完,不需要再裝可憐。」

「妳真是壞女人。」他捏了捏我的鼻子,再拍拍我的臉,對著我,無可奈何一笑。

「我知道。」

「卻是壞得這麼可愛。」他捧起我的臉,細看。

「我可愛嗎?」我在臉旁比了個V字手勢,再鼓起腮幫子,捏出兩個小拳頭貼在臉側,學網路美女的可愛動作。

「對,很可愛。」他拉下我的手說。

「那,有沒有美麗?」我把頭髮輕輕一撥,試著風情萬種。

他沒說話,只是沖著我笑。

「不然,有沒有很性感?」我輕咬食指,露出性感美女的表情。

「做人不要太過分。」他忍不住,揉亂我的頭髮。

我們相視而笑。我問:「還是朋友?」

「我從來沒有否認過。」深吸氣,他的手落在我肩頭,輕輕一捏。「我要趕快出去了,別讓四弟多心。」

點點頭,我送他走。目送著他遠去背影,我苦苦地扯了唇角,真正的對不起我沒說出口,對不起......我無法回應他的感情。

※※※※※※

第一次毒性發作,是在深夜,時間沒有維持很久,卻痛得我連下床力氣都沒有。

我終于經歷阿煜口中的疼痛,但他形容得不夠貼切,至少他沒告訴我,疼痛過后,整個人會像脫一層皮,虛弱得連抬手都困難。

常瑄出現的時候,我知道班師回朝的時刻到了。

我靠在床邊,微微喘氣,汗水濕透了背脊,半個時辰前的那陣巨痛消蝕了我的力氣。

「姑娘,時辰已到,大軍整隊待發......」常瑄的聲音在發現我的虛弱時終止,他奔至床邊,焦慮地看著我的容顏。「姑娘,妳怎麼了?不舒服嗎?」

「常瑄,再幫我一回,好不?」

「是。」

看著他爍黑的眼珠子,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了。即使他對阿朔忠心耿耿,我也只能信任他。

「我渴。」

他轉身到桌前替我倒水,喂我吞下。這時我才發覺,喉嚨痛得像火在燒。

不是寒毒,不是冷得像進入冰庫嗎?怎麼卻像火在燒?我又挑出阿煜的錯處,可怎能怪他,毒發的人都死光了,誰來傳承經驗?

「常瑄,我說謊了,我身上的七日散沒解,剛剛,我發作過。」我喘著氣,緩緩對他道。

「什麼!」他臉上沒有增加太多表情,但緊握的拳頭冒出青筋。他是個很克制的男人,和他的主子有几分相像。「姑娘很久沒吃藥了。」

「御醫開的藥會造成昏睡、畏寒,多服有害。幸好我遇上宇文謹的弟弟宇文煜,他是個高明大夫,他給我制了許多藥丸。藥丸雖不能解毒,但能延緩毒發時間。」

「藥丸在哪裡?」他急急轉身,翻箱倒櫃。

「別忙,都吃光了。原本我們約定了日子,他去為我找解藥,說會在藥丸吃完之前回來,要我在南國等他。但后來的事你也知道......我本想,只要在約定的日期內趕回去就行了,可是......」聳聳肩,我也沒想到會讓自己來不及。

他眼底閃過懊悔,牙齒緊咬,剛硬了臉部線條。「我不該勉強姑娘離開南國,是常瑄害了姑娘。」

后悔了嗎?后悔不把我說會死這種話當一回事?沒關系的,誰的一生不做几件后悔事。

「我從不騙常瑄,卻騙過一回,就害了自己。人,真的不能說謊,對不對?」我淒涼一笑。

「我去稟告殿下,常瑄護送姑娘回南國。」旋身,他的動作快得我几乎叫不住。

「常瑄!來不及了。」我勉力撐起自己。

這時,他的右腳已經跨出門外,卻猛然定住,像電影裡的慢動作般緩緩回身。

「不服藥,我撐不了几天,從這裡到南國......」我對他輕搖頭,言下之意夠明白了。

「我去找軍醫,他們會有法子的。」

「御醫都解不了的毒,軍醫哪有辦法?常瑄,別走好不?我需要你。」

他恨恨地捶了下門框,走回床前。

「不要為我難過,你知道的,我本來就活不久。」能遇見宇文煜是天大的幸運,現在,老天爺只不過把這份幸運收回去罷了。

「如果待在南國,姑娘可以活得更久,是常瑄的錯。」

「什麼誰對誰錯?沒人想過會變成這樣的。常瑄,我沒時間可以浪費在計較對錯上,你認真聽我說,接下來的事很重要。」我握住他的手,誠懇道。

「是,姑娘吩咐。」

「宇文煜告訴我,如果停止服藥,毒性就會發作,剛開始會全身發冷,覺得被冰塊凍上四肢百骸,那種刺,會讓我每分知覺受盡折磨。當疼痛從手腳傳到身軀,再傳到腦子時,我就會失明,再然后......」我想了想,抬眉。「沒有然后了,我昨天吃掉最后一顆,而那種痛,我已經碰上兩回。」

「一定會有辦法的。」他試著鼓勵我。

「沒有了。宇文煜說過,一旦毒發,只有大羅神仙救得了我。常瑄,我不是誠心嚇你,你得做好心理準備,我不確定自己還剩几日可活,還要碰上几回這種疼痛,我需要你的掩護,沒有你,我辦不到。」

「為什麼要掩護?」

「這個痛很磨人的,尤其最后几天,我不要阿朔看著我痛,不要他為我受折騰,他身上的包袱已經夠沉夠重,我沒道理再增添他的負荷。」

「如果你真覺得對不住我,就陪我撐過最后几天,好不?」我軟聲哀求著。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他懊悔不已。

「相信我,我很怕死的,如果有一點點希望,我絕不會放棄。記不記得?我曾經搶走你的刀子架在脖子上,那次,我就是要告訴阿朔,我非回南國不可。我試圖為自己爭取時間,誰知道會弄成這樣......」

「不應該是這樣子的......」他喃喃自語。

※※※※※※

行軍隊伍裡只有囚車和運送糧物的板車,沒有馬車。

高階的人乘馬,低階的人步行,受傷的穆可楠和阿朔同騎,而我,沒有估錯,和常瑄同乘。

阿朔在前,我們坐在黑大個兒背上,在后面跟隨。

看著穆可楠嬌弱地靠在阿朔身上,我的心隱隱抽痛。痛的是見他們感情日漸升溫,痛的是阿朔沒有回頭,連一次都沒有。

還氣我嗎?不知道,那日過后,我們再沒見面。

也好,懂事溫柔的太子妃一定比我更懂得體貼,她和李鳳書肯定不會胡鬧,有她們的真心愛戀,阿朔會逐漸遺忘我的銀手煉,幸福地活著。

遺忘,是上蒼賜給人們最好的禮物,不管是快樂的、悲痛的,都會被公平地遺忘在生命軌跡間。

回程路上,疼痛從一天兩次,慢慢增加到三四次、五六回。

我本來還天真以為,七日散嘛!了不起痛個七日,就say good-bye,結束我的無限暢遊卡,讓我回到家鄉。我甚至安慰自己,沒繳旅費,硬是在異鄉多玩了二十四個月,這七天的痛,就當交易吧!

哪知道,用毒之人心狠,硬是讓我痛過十二日,還不肯收了我這條命。

我痛得沒辦法進食,只能勉強喝水,沒有鏡子可以讓我看看自己的狼狽樣,但常瑄的眼光已經讓我充分瞭解。

我心疼他眼底的悲憐,卻阻止不了他的自責。

不痛的時候,我總是強打起精神,不斷同他說話,企圖逗出他兩分輕鬆。可惜,我始終沒成功過,他是個很緊繃的男人。

這天,晨起拔營,我坐在大樹后頭,等待出發的時間裡,疼痛再次發作。

我的血管像被冰塊封凍般,刺痛在每一處有知覺的地方蔓延開,痛一陣強過一陣,彷佛有千萬把刀子在血管裡面,又彷佛有千萬根針細細密密地插在毛細孔裡面。

我死命咬緊牙關,不讓嘴巴喊出半點聲響,用力太過,牙齦因而繃裂,腥臭的血液隨即在嘴裡累積。可喉嚨著火似地疼痛著,我吞咽不下去,血滲出唇瓣,沿著嘴角流下。

痛!我以為對疼痛的容忍度正在進步中,但這回,比以往劇烈百倍的疼痛讓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咬著自己的手臂,咬出一個個嚇人傷口,我用后腦撞著樹幹,我做著所有能分散疼痛的事,痛卻是一分分強烈。

「常瑄......我好痛、好痛、好痛......」我哭得像個孩子,以為鬧著、哭著,有人哄著,疼痛就會自動消失。

常瑄臉色鐵青,綠色的筋脈在額間冒出,他硬是撬開我的牙齒,塞進軟布,不讓我傷了自己。

「你殺了我吧!我不要忍了。」我顫巍巍地伸手,要去拔他的刀子,卻使盡力氣也無法將刀子拔出。

他哀戚地看著我的動作,卻捨不得阻止我。他不能抱我,他很清楚我痛起來的時候,每個震動、碰觸都會讓我更痛更痛。

汗水濡濕我的衣裳,分明冷得那麼厲害,怎會汗水層層飆過?

我不懂,是怎樣的恨,會讓人發明這種毒,要置人于死,卻又不肯教人痛快?忍不住了,我推開常瑄,痛得在地上打滾。

「姑娘不要,殿下會看到。」

一句話,他提醒了我。

阿朔啊......我想起來了,我要瞞他......

揪緊常瑄的衣服,我把頭塞進他懷裡,一下一下地撞著。

不要再痛,求求你,不要再痛了......

我痛得意識恍惚,痛得五臟六俯全移了位,我不記得痛過多久,只覺得皮膚上的刺痛緩解,血管不再感覺爆裂,而牙關松了。

我知道常瑄在替我擦臉,但我拉住他的衣服,不肯離開他懷間。我知道他在為我梳裡頭髮,但我只想貼在他胸前,他身上的溫暖,是我迫切需求。

是鞭子的抽動聲讓我回到現實世界,我抬頭,看見面目猙獰的阿朔高舉著長鞭,而常瑄的手背多了一道血痕。

「你們在做什麼?」他的聲音寒冽,像十二月的北極圈。

「姑娘冷。」常瑄硬著頭皮說。

「你抱著她,她就不冷了,真是聰明的好方法?」阿朔的口氣冷峻刻薄。

常瑄沉默。

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是越描越黑吧?可不說話就不會引人猜忌?我沒這麼樂觀。

「常瑄是妳一夜情的新對象嗎?」他一把將我從常瑄身上拉開。

我看住他,不說話,是沒力氣說,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拚命坐直,不教他看出我半分脆弱。

我的沉默在他眼底成了挑釁。

「我不會被妳激怒!」

這話是什麼意思?喔......懂了,他大概以為,我為了他和穆可楠同騎而故意演戲,惹他發火吧!

吞吞口水,我笑得張揚,「我已經影響不了你?真可惜!」

他怒瞪我半晌,憤恨地抓來一個人,說:「你,與吳姑娘同乘。」

常瑄拗了,打橫將我抱起來,冷冷走到阿朔面前說:「常瑄視死保護姑娘回京!」然后掠身上馬,動作一氣呵成。

阿朔想發作,但穆可楠適時走來,她輕輕對阿朔說:「走吧,大軍在等著你下令開拔呢!」

他恨恨地瞪了我們一眼,甩袖走開。

這天,常瑄的馬走在后面,遙遙地離了隊伍好長距離。不是刻意的,是我的疼痛太強烈,發作起來,馬一動彈,就會讓我痛得想咬舌自盡。

一路上,我們沒有交談,是因為我痛得太累,也是隱約知道,時間剩下不多。

黃昏的時候,大軍來到城郊外,遠處的高山,沐浴在斜陽餘暉中,彷佛鍍上一層丹漆,挺拔崢嶸中更顯得輝煌燦爛。

山腳下,几幢茅屋、几竿修竹,那是我夢想中的家園,竟讓我在這個時候遇見。炊煙在晚風中搖曳,斷斷續續,朦朦朧朧,似有若無,晚歸的農夫戴著斗笠,走向他的家、他的幸福。

這是我在人間見到的最后一幕──

之后我便瞎了!

「常瑄。」

「是。」

「可不可以跟我說說話?我看不見了,好害怕。」雙手緊緊圈住他的腰間,我想抓住些什麼,害怕被淹沒在黑暗洪流中。

「姑娘,妳還痛嗎?哪裡痛?」他的語氣急切。

他真是嘴笨,反反復覆地,除了問我痛不痛,再也擠不出其他的話。

我明明是害怕的,卻被他笨拙的口才弄笑了。「放心,我不痛,只是害怕。常瑄,幫我帶話給阿朔好嗎?」

「好。」

「告訴他,我不是死去,我只是回家。」

就快結束了吧?感激在最后一段裡,疼痛沒有來困擾我的神經。

把頭貼在他懷裡,我汲取著暖意,點點濕意落在我的臉上。那不是我的淚水,我沒哭,我很平靜。

「常瑄,你有沒有話想要告訴我?」

「有。」

「說說看。」

「常瑄對不起姑娘。」

「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自己要來關州的,我若不肯,你勉強不了我。還有別的話嗎?」

他沒說,我等了好久,輕輕笑開。「你不說,我來說,好不好?聽不見聲音,我好慌。」

「好。」

說什麼呢?又不能譭謗他的主子,我們之間的共通話題太少。「我討厭韓愈。」

「常瑄去把他殺了。」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他再度惹出我的笑意。都不知道韓愈出生了沒有,他就要去殺人家,真過分,好歹人家是一代名儒。

我開口:「我討厭他什麼都不懂,卻愛亂說話。

他寫祭鱷魚文,命令鱷魚不得食民之畜,以肥其身,要鱷魚遷居大海,否則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必盡殺鱷魚乃止。笨,鱷魚要住在淡水沼澤,食陸地動物才能存活,搬到大海會死的。

他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所以草木無聲,遇風則鳴,水無聲,風蕩則鳴。哪是啊?他沒學過聲波,不曉得空氣裡的波長......」

聲音弱了,卻不肯閉上嘴巴,我突然想起奶奶曾批評隔壁的三姑六婆,說她們就算死了,嘴巴也不會腐爛。那是不是在講我啊?我全身都死透了,嘴巴仍然捨不得停下。

「......孔子說,苛政猛于虎,柳宗元說,賦斂之毒甚于蛇,為政者不能不思......堯舜禹湯......愛民之深......憂民之切......待天......」

靠在常瑄身上,我斷斷續續地說著,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低,終不可辨。手無力垂下,我知道,結束了。

常瑄也知道了,他一抖韁繩,策馬退開數步,再次將我夾緊。

他飛馬向前,風自耳際吹過,不知賓士了多久,恍惚間,我隱約知道他拉緊韁繩、下馬,一陣馬聲嘶鳴,他著地跪下。

他堅定的語調中帶著哽咽:「請殿下見姑娘最后一面。」

(完)
~故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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