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回 荷露粉垂杏花香
月下。
簡崑崙就著清澈的溪水,洗了個臉。
肩上的流血雖已止住,可是整個上衣都已被血所浸濕,再加上汗漬,貼在身上滋味可真不好受。
乘此無人,溪水既清,他就乾脆脫下來洗一洗,順便瞧瞧傷勢如何。
若非暗中那個人的援手,現在怕已落在了時美嬌的手裡,若非是無音姑娘的網開一面,以當時自己之狼狽情況,怕是也已落在了她們手上,是以,這兩個人,俱稱得上自己的恩人。
無音姑娘限於她目前身份處境,自是不便出面與自己招呼,至於暗中的那個人,簡崑崙料定他應是會隨時出現與自己見面。
所謂受人涓滴,當報以湧泉,更何況如此大的恩惠?
簡崑崙不急於離開,所以有此一番磨蹭,無非是有心等候著與此人一見。
清澈若瑩的溪水,為血漬所污,即使在月色之下,也有所見,混沌沌一片,真正煞了風景。
時美嬌的那一劍可真厲害,紮了個透明窟窿,幸而還不曾傷了筋骨,否則可真不堪設想……雖然如此,這一條右臂,這一霎想要舉起也難。
忍著身上的疼,簡崑崙用打濕的上衣,洗著身上的血漬,雖是個小小動作,現在做來卻也不易。
這幾天對他來說,真個凡事不利。先是九公主的被劫失蹤,接下來自己負傷墜水,還險些落在了官兵手裡,好不容易傷勢好了,現在第二次又受了傷,上次為七老爺掌傷的是左臂,這一次劍傷是右臂,兩邊輪著來,想來真個氣餒,堪稱流年不利。
只是,較之落在時美嬌手裡,再嘗俘虜之苦,這點傷勢,卻又實在算不得什麼了。
長劍連鞘,插落足前。
簡崑崙盤坐石上,把胡亂洗滌的血衣,攤開來晾好面前。
彎身攤衣的一霎,微似一怔,便自瞧見了那個人來。
一身黑色長衣,雙目以下,緊緊紮著一方軟巾,其人長身玉立,目秀眉清。似乎方自由溪邊樹叢閃身而出,也許他已經來了很久,一直在向簡崑崙偷偷窺伺。
既然已照了面,也就不再掩飾。
微微遲疑了一下,黑衣人緩緩走過來,簡崑崙一笑站起:「方纔多蒙搭救,想來便是尊駕了!」
黑衣人站住腳,向他凝神望了一刻,且不答話,一徑走到了他面前,才行站住。
簡崑崙不免納悶,更以眼前赤著上身,當著生人怪彆扭的。尷尬地笑了一笑,待將取拾地上濕衣穿好,卻為黑衣人探手止住。
接著對方的一隻手,已自攀向他的肩頭,目光轉動,竟自細細瞧起他的傷來。
簡崑崙頗不過意地微微一笑:「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麼,不勞仁兄掛心……」
黑衣人回過眸子看了他一眼,很不以為然的樣子,隨即攀著他一面肩頭,繼續向他傷處前後打量不已。
簡崑崙索性大方笑道:「那位姑娘劍法高明,都怪我一時大意,誤入了她的六儀陣門,若非是仁見一掌飛針,這時只怕已……」
黑衣人也不答話,逕自由身上取出了個扁扁藥盒,打開來,裡面是半盒丹藥,月光下色如金錠,也不知是什麼藥。他取出了幾粒,托在掌心。
簡崑崙說了聲:「慢著……」
他還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姓什麼?叫什麼?豈能隨便任人擺佈?
只是,對方現於蒙巾之外的一雙眼睛,卻是善意熱情,充滿了關懷之誼,這就使得簡崑崙不便堅持。再說自己這條命還是人家救的呢!
黑衣人乃以從容施藥,把一隻火般熱炙的手掌,輕輕按住了簡崑崙受傷之處,力道微出,丹藥自吐,即行注入內裡傷處。
簡崑崙乍然一痛之後,繼而是無比清涼,一下子,彷彿傷已好了一半。
「多樹仁兄,什麼藥這般靈異……好舒服!」
黑衣人將藥盒收入懷內,用一方潔帕,為他墊好傷處,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布條用以包紮,乾脆提起長衣一角,嗤地撕下了一長條來。
簡崑崙阻之不及,大為感動。
萍水相逢,古道熱腸,眼前這一位便是如此,確是好樣兒的。
黑衣人手法熟練,不費什麼功夫,已把他傷處纏好。
「記住,十天不能沾水,也不必換藥……以你的身子,應該可以好了……」像是特意地把聲音壓低了,只是效果不彰,聽在簡崑崙耳朵裡,尤其有驚人之勢。
「你……」
左手猝翻,就勢一抄,因其形勢,任是黑衣人身法快捷,卻也無能躲閃,即為簡崑崙翻起的左手,拿了右腕脈門。
簡崑崙儘管肩上有傷,功力仍在,大是不可輕視,眼前出手,尤其快捷,黑衣人一經為他拿住了脈門,頓時半身發麻,全身失力為之動彈不得。
「你是……」
迷惘之中,簡崑崙右手逕自抬起,扯下了黑衣人臉上面巾——一張俊秀丰采的臉蛋兒,便自現了出來,荷露粉垂,杏花煙潤,較之女孩兒家也自不如的羞答答模樣。
除了李七郎之外,又是哪個?
「哦——是你?」
一愣之後,雙方都似有說不出的尷尬,尤其李七郎,簡直像是被人窺穿了心事那般靦腆。
「簡……兄,是……我……你……」一霎間,臉也紅了。
簡崑崙終而鎮定道:「七郎兄……」隨即鬆開了緊緊抓住對方的左手。
李七郎穴路方解,倏地後退一步,身勢猝轉,躍上了一塊石頭。羞澀未去,逕自睜著一雙大眼睛向對方望著,卻是欲言還休……
一霎間的靜寂,猝聞得溪水嘩嘩……此番靜中有亂,大大干擾了李七郎的心緒平靜。
簡崑崙卻是胸懷磊落,向著對方微微點了一下頭,終是彼此立場懸殊,對壘分明,再次相見,一時卻也不知說些什麼。
李七郎總算熬過了眼前這陣子彆扭勁兒,身形輕聳,颼然而過,解顏一笑道:「想瞞著你都不行,還是被你拆穿了,要是被時堂主瞧見了,這下子可就糟了,回去有我受的……」
簡崑崙苦笑道:「七郎兄援手大恩,永不敢忘,只是貴門時堂主,精明透剔,若為她瞧出了足下本來面目,只怕……不好。」
李七郎呆了一呆,搖頭笑道:「這一點我早已想到,看來還不至於……」
簡崑崙微微含笑,打量向對方道:「這是貴門之事,我其實無需饒舌,只是為足下著想,卻是多有不便……」
他隨即正色道:「再言,貴門主人柳蝶衣,與我懷有深仇,他固然放不過我,我卻也饒不了他,以七郎兄今日身份,終是不便……還請衡量自重才是。」
李七郎看著他哼了一聲,臉上神態,頗有頡頏,倏地挑動長眉,把臉轉向一邊,久久不能平息。
簡崑崙輕輕一歎:「大丈夫恩怨分明,七郎兄今日援手大恩,不敢稍忘,只是卻與萬花飄香毫無牽涉,只限於足下一面之私。」
李七郎倏地回過頭來,眼睛裡交織炯炯光彩:「你想得太多了,難道我這麼做,是為了要你心存感激?萬花飄香更不寄望你什麼……而且,今天的事,你自己也已體會到了,以你一個人能力,無論如何也難與我們一爭,你……還執迷不悟麼?」
簡崑崙冷笑了一聲,搖搖頭說:「除非我死,今生今世,我絕不會與你們妥協……」
李七郎為之一呆,悵悵地向他望著,忽然飛身而起,燕子也似的輕飄。
颼然作響聲中,已立身簡崑崙面前。
簡崑崙心中一驚,下意識的忽然握住了眼前長劍劍把。
李七郎卻似已窺出了他的心意,解顏一笑:「怎麼,你要跟我動手,剛才不是還在說什麼報恩來著……」
這幾句話聲音輕細,韻色逗俏,襯著他那般風姿,乍睹耳聞之下,真有女孩兒的嫵媚。這般姿色神態,偏偏裝點在昂藏七尺男人身上,真正是雌雄莫辨,好不為他惋惜,大生歎息,卻是無可奈何……
李七郎秀朗的一雙眸子,恁是有情地向他凝著,笑哈哈地道:「你這個人呀……總不成還要與我動寶劍麼?不要忘了你身上還帶著傷……豈能是我的對手?」
簡崑崙哼了一聲,默默地垂下眸子。
這一霎,他寧可閉上眼睛,卻沒有勇氣向對方打量一眼,怎麼說,對方卻是有恩於己,只是這樣的妍媸不分,簡直無福消受。
李七郎這一面,卻是方興未艾,舉起纖細手指,掠了一下鬢邊散發,說:「今天晚上的月亮多好,多亮……記得你離開的那一夜,月亮也是這麼圓,這麼亮……」
簡崑崙看了他一眼,搖頭一歎,真正無從體會,也無能置喙。
李七郎緩緩趨前一步,神色裡無盡依依,燦若秋水一雙大眼睛,緩緩收攏著,那麼細緻、體貼入微地向對方打量著。
「我們坐下來說說話……吧!」說時,他自個兒先自坐下,拍拍身側石頭,偏過頭來,煙行媚視地向簡崑崙瞅著,卻不曾注意到,身邊的這個人,強壓著一腔怒火……
李七郎說:「只要你跟我好,時美嬌那小妮子,諒她也不能把你怎樣,至於柳先生那裡,我自會為你慢慢開脫!」
話聲未已,卻聽得身後颼然作響,一股冷風,直襲過來。李七郎陡地一驚偏過頭來,只見對方冷森森的一口長劍,已比在臉前。
這番舉止,好沒來由。
李七郎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向自己出劍,一驚之下,才注意到對方殺機盎然的臉:「你……」
簡崑崙雖然身上有傷,卻是無礙於他的出劍。這一霎眉挺目威,尤其有凌人之勢。
李七郎說了個你字,一時過於吃驚,竟自作聲不得,臉上神態,大是驚詫,似乎對於眼前這一霎的猝變,萬難理解。
簡崑崙這一劍自不會真的刺出去,再怎麼說,這個人總是有恩於己。
「李七郎,你看錯了我簡某的為人了。姓簡的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不是你想的那種人,萬花飄香有什麼手段儘管施展出來,接不接得著,是我自己的事,以後不勞閣下操心,再要見面糾纏,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休怪我翻臉無情!」
幾句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作金石鳴!
話聲出口,長劍倏轉,當地一響,已插落鞘中,緊接著身子已自騰起,長空一煙般消逝於沉沉夜色之間。
李七郎一驚之後,待將起身而追。
一絲狡黠的微笑,顯現在他白皙的臉上。他絕不會就這樣認輸的!
多少年以來,他久已任性成習,想幹什麼,便幹什麼,即使在萬花飄香這個龐大的黑道組織裡,也只有飄香樓主人柳蝶衣一個人能對他略形拘束,不幸柳蝶衣寡人有疾,偏嗜斷袖,對於這個雄形尤物,思寵極致,無疑百般放任,萬事縱容。乃至形成了他今日的目空四海,竟然連時美嬌這般舉足輕重的角色,也不曾看在眼裡。
他卻又是聰明而狡猾的,像柳蝶衣一樣,他有極大的野心,一俟時機成熟,不只是取柳氏而代之,甚而……因此,他選擇了簡崑崙,不僅僅只是一己私情的需要,更多的利害相關、權術運用,都少不了簡崑崙那樣的一個人。
簡崑崙卻偏偏不與就範。
他卻也不就此死心……
閒著沒事的時候,用五色花紙疊了個小小燕子,放置在窗台上,用嘴一吹,順風而揚……
眼看它越過了當前樓欄、柳樹……飄向畫廊,無巧不巧,正好落在了一行人的腳步正前。
走在前面的吳三桂,霍地站住了腳步——直瞪著飄落腳前的那只紙疊燕子。
就只是這麼芝麻綠豆大的一端小事,卻也把身邊一干人等嚇得不輕——刷地拉開了一個架式,四口腰刀,團團把吳王爺圍在了中間。
寶二爺一枝獨秀,身形輕轉,翩如蝴蝶,繞到了吳三桂當前,極其利落地彎下身子來,由地上拾起了那只紙燕子。
樓上佳人恍然一驚,驀地飛紅了臉。
怎麼也沒想到,一時無心之舉,竟然會招著了這個混世冤家,呆了一呆,趕忙縮回身子,砰!關上了窗戶。
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給她的感覺大是不妙,顯然是大禍臨頭了。
看著手裡的這只紙燕子,寶二爺不禁微微地笑了。
抬起眉毛,跳過了眼前垂柳,直瞧向當前畫樓,驚鴻一瞥的當兒,也瞧見了關窗戶的那個人兒,一時心內雪然:「王爺——沒事兒,是一隻燕子。」
「燕子?」吳三桂挑動著濃而黑的眉毛,一時轉不過彎兒來。
「是一隻紙疊的燕子。」寶二爺上前一步,雙手恭呈,「您瞧瞧吧!」
吳三桂伸手接過來,看了一眼,不覺為之莞爾。
他今年四十六歲,面如冠玉,虎額燕頷,賣相極是魁梧,因有粉面金剛之稱,卻是文經武略風流倜儻切切不可以莽夫視之。
打量著手裡的這只紙燕子,他先就笑了:「這是誰……給我逗著玩兒?」
「回爺的話,是……」寶爺把身子躬下了一些,壓低了嗓子,「是那個姓朱的大姑娘……」吳三桂怔了一怔:「九公主?」
「是九公主,」寶二爺仰起頭來,臉上神態似笑不笑,「想是一個人悶得慌,閒著沒事,還是知道您來了,給您報個訊兒,所謂的燕子報安……沒說的……討個吉祥!」
好一個燕子報安!
旗人都會說話,兩個嘴皮子能把死人說活了,眼前這個寶二爺姓寶名柱,出身長白,乃是吳三桂封王之後,多爾袞專薦御賜,一身軟硬功夫,萬中挑一,真真可當得上是好樣兒的,不只是一身武功了得,平常的交際手腕,舉止應對,車前馬後,看著主子說話,極盡圓滑為能事,吳三桂走到哪裡都少不了他,誠然不可少離須臾。
明明是永歷皇妹、九公主的身份,寶二爺卻偏偏要稱她朱家姑娘,俟到主子先說了,他才立刻改口,這些雖是極細微的小事,卻可以自中看出他的言行謹慎,心思靈巧。
幾天前簡崑崙、向思思夜闖王府,曾動干戈,甚至寶二爺本人,在與簡崑崙動手之間,亦不免受了內傷,說來應是一件大事。
這個寶侍衛偏偏就有本事,把消息封死了,不要說吳三桂本人不曾聞問,上房裡連個丫鬟都不曾驚動,一切都在暗中佈施,表面絲毫不著痕跡,就連寶二爺本人也是一樣,裡面還帶著傷,外面一樣談笑風生,絲毫也沒有疏忽了職守。
「說得好……」吳三桂一雙炯炯光彩的眸子,不自覺地逡巡著,向著當前畫樓望去。
「這是……」
「彩碧樓。」寶柱答得快,「為了九公主的安全著想,奴才與貝爺合計了一下,暫時移動了一下她的原來住處,搬到了這裡住……」
所謂的貝爺,應當指的是九翅金鷹貝錫,也就是那一位人稱七老太爺的。
乾咳了一聲,寶柱察顏觀色,又道:「這裡是王爺您的花園,閒人不敢進來……」
吳三桂頻頻含笑,說了個好,卻是暖昧地道:「只是東院那邊……」
「奴才知道,爺只管放心,」他說,「沒人知道!」
東邊院子又稱日照閣,住著陳圓圓,自圓圓吃齋修道以來,改名日照觀。雖說如此,她對三桂仍時有規勸,吳三桂獨獨對她還有一分顧忌愛憐。
這一點寶二爺豈有不知?
聽他這麼一說,吳三桂心裡最後的一點顧忌也沒有了。「好吧!這會子正好我有空,就瞧瞧她去!」
吳三桂往前走了兩步,又站住:「用不了這麼些人,就你跟著好了!」
「喳!」寶二爺大口應了一聲,向著一干衛士揮動了一下馬蹄箭袖,「都下去!」
聽說是平西王吳三桂來了,朱蕾可是打心裡煩,又驚又怕,更有說不出的恨……這一霎心裡紊亂極了。
提起這個人,無論於私於公,於家於國,她的仇可大了。
要不是他為了個女人,大開山海關引進了清兵,明室天下,怎會落得如今這步田地?要不是他的窮追不捨,永歷帝豈能如此狼狽?
這些事只要一想起來,朱蕾就有說不出的激動,直似芒刺在背,坐立難安,避之尚恐不及,見了面,真不知給他一副什麼樣的臉色?
若是能拒絕不見就好了,不幸的是,她卻無能自主。如今她已是階下之囚,她能夠有眼前的一份寬容,僻院而居,已經難能可貴,哪裡再能像往常一樣,擺公主的譜兒?
是以,聽見了王爺的賜見,她略作盤算,很知趣地離開了閨閣,這就下樓來了。
女侍香君打起珠簾,說了聲:「請!」朱蕾落落大方地邁步進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