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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倪匡] 衛斯理系列 第73集 毒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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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22:01:4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序】

【第一章】誓言的種種

【第二章】神秘的匕首

【第三章】人的命運由自己主宰還是由天主宰?

【第四章】最後一匹駱駝,殺還是不殺?

【第五章】不想去想卻又想了起來的誓言

【第六章】一個神秘的拍賣會

【第七章】一個支離破碎的故事

【第八章】天國的規矩是絕對不能說謊

【第九章】一樁唐代人和現代人都難以明白的事

【第十章】侏儒臨死之前的話

【第十一章】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十二章】考古教授的難題

【第十三章】勒曼醫院來的古怪青年醫生

【第十四章】往事如煙,卻可以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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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22:02:13 |只看該作者
序:

  無性繁殖生命又創造了奇蹟,不但能複製生命。而且能使複製人有思想,不但可以有原
來的記憶,而且可以注入新的記憶––所以,一個死在一千五百多年前的一個沙漠上遊牧部
落的美女金月亮,就可以在現代復活,而且完全適應現代生活。
  這個故事上下縱橫,人物更是眾多,有唐朝的長安大豪,有無依的弱質少女,有被出賣
的青年才俊,有馳騁沙漠上的匈奴大盜,差不多全是武俠小說中的人物,關係複雜之至,故
事也因之更加多元化,在衛斯理故事中較為罕見。
  自然,最值得注意的是自稱「天國」的那批白衣女人,她們的身分神秘,行為詭異,其
間的來龍去脈,衛斯理和白素自然不肯放過,作了努力的追查––顯然在整個故事之中,兩
人實際出場的時間不多。
  至於那個近乎完美,甚麼都知道的,來自勒曼醫院的古怪醫生,只怕真有點異常的古怪
,宜進一步發掘。
  自然,故事也表現了人若是絕對以自我為中心,思想方法和行為,就會十分可怕。
  倪匡一九八九‧九‧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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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22:02: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罰誓,是一種人類行為。其他的生物,如雞鴨鵝,馬牛羊,螻蛄蚱蜢土蜂,蚶子海豚烏
賊,大抵都不懂得甚麼叫作罰誓。
  罰誓的形式十分多,但不論是甚麼形式,都脫離不了一個最重要的原則,那就是在整個
行為過程之中,必然先有一番聲明,然後,再說明如有違背這個聲明的,會有甚麼樣的結果
,又然後,請一種或多種認為有執行作用的力量,作為見證,那樣,整個罰誓的過程,就完
成了。
  聽起來好像很複雜?
  是的,很簡單的事,如果理論化起來,就會變得十分複雜,看得或聽得人頭昏腦脹,以
為自己的智力有問題,說穿了,卻人人皆明。
  舉兩個例子來說明罰誓的原則和過程。
  例子之一: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王小毛罰誓不會對張小娟負情,如果見異思遷,罰
我不得好死。
  這樣的誓言,就包括了前述的「三大原則」了。
  例子之二:如今的法庭上,尤其是西方的,也都要手按在聖經上起誓。雖然沒有了違誓
之後要接受甚麼懲戒的聲明,但結果是人人皆知的,「發假誓」可使人鋃鐺入獄。西方人比
東方人注重實際,把人間的法律,替代了原來虛無縹緲,寄望於神明力量來執行誓言。
  東西方的作風,雖然略有不同,但是在本質上來說,卻是一樣的。
  罰誓這種人類行為之所以存在,自然是為了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是一種間接溝通––一
個人永遠無法知道另一個人心中真正在想些甚麼,為了取得對方的信任,就有了罰誓這種行
為。在信誓旦旦之下,對方自然會比較容易相信。而且,許下的違警懲戒,越是嚴厲,取信
對方的程度,也就越高,這就有了所謂「毒誓」。
  凡是毒誓,向神明表示自己違警之後的懲戒,大都血淋淋,恐怖殘酷,兼而有之,甚至
有的大悖常理,匪夷所思,東方人對這一點,最優為之,滅絕師太逼周芷若起的毒誓之中,
亦有「生男的世世為奴,生女的代代為娼」之句,叫人不寒而慄。
  其他諸如「斷子絕孫」、「不得好死」、「七孔流血」、「死無葬身之地」,乃至「仆
街○家剷」之類,無不極盡懲戒可怕之能事。
  不論在古代還是現在,當一個人罰誓的時候,所說的話,可靠程度是多少呢?
  答案是:從零到一百––有可能所說的全是謊言,也有可能全是真話。
  絕無可能在一個人罰誓時的誠懇態度,和所許下的血淋淋的諾言上,判斷這個人的話的
真實程度。
  因為,罰誓的人所提出的監督力量,無論是「皇天后土」也好,是「觀世音菩薩」也好
,或者是臨時抓伕的「過往神明」,對於被提名為一個誓言的監察執行人這一點,似乎都沒
有甚麼興趣,執行並不認真,或根本就不去執行,或只是罰誓人的一廂情願,神明根本就沒
有承諾接受委託。
  在這樣的情形下,自然是不論甚麼誓言,都不起作用了。罰誓的人,尤其是罰毒誓的人
,都很明白這一點。
  所以,在現實生活中,若是忽然有人舉起手來,神情莊重,宣稱「如果不是那樣這樣,
出門就給車撞死」之際,他絕未曾想過真的會被車撞死這種事真的會發生。
  這種行為,自然是對他所提及的神明的一種侮辱,如果忽然神明的力量降臨了,也很有
可能會使他的誓言,變成真實的。
  所以,誓言,尤其是毒誓,如果不是真的想那樣的話,最好不要亂開口––世界上的事
,都有萬一,罰了一千個誓,九百九十九個沒有應驗,一個應驗了,也就夠瞧的了,誰叫你
罰的是毒誓。
  所以,有些人,特別是古代人(古人比較更相信神明的力量),不是很輕易罰誓的,誓
言的可信程度也比較高。就算是明知自己發誓的時候,也必然有一些小動作,來消減或表示
自己說的不是真心話。例如著名的通俗小說《七俠五義》之中,有一個機智狡猾的人物,外
號「黑妖狐」的智化,一面和人共同發誓,說如何如何的時候,腳就在地上,劃了一個「不
」字,表示他所起的誓言是假的,不能當真。
  在那樣的情形下,就算有「過往神明」,接受了監察的委託,也不能懲罰他了。
  任何誓言的最後結果如何,誰都不能預測,因為誰都不知道以後會發生甚麼事。
  不論以後會發生甚麼事,會發生的都會發生,不會發生的都不會發生。
  看來又像是廢話了。
  可不是麼,一部《紅樓夢》,也不過是「滿紙荒唐言」而已,閒話少說,且看看《毒誓
》這個故事講的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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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22:02: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裴思慶的手在發著抖,一柄晶光閃亮的匕首,被握在發抖的手中,自然也在輕輕地顫動
,精光流轉,看來一柄匕首,比裴思慶本人,更有生氣。
  在那場大風暴之後,裴思慶顯然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死亡,他明白這一點,仍和他在一起
的同伴,也明白這一點,在天空上盤旋的兀鷹,當然比誰更明白。
  裴思慶舔了舔乾裂的口唇––在這樣面對死亡的情形下,殺駱駝,是加快死亡呢?還是
延遲死亡?
  不殺駱駝,是不是有希望可以逃出生天呢?
  他們已經殺了三匹駱駝,事實證明是,三匹駱駝的血和肉,使他們又在這茫茫的,一望
無際的沙漠之中,多存活了十天。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匹駱駝了!
  那頭駱駝,正溫順地伏在地上,只要主人一聲吆喝,牠就會立刻站起來,聽候主人的差
遣,當裴思慶手中鋒利的匕首,接近牠的脖子時,牠連眼也沒有眨動一下,顯然,死亡對牠
來說,不算甚麼。
  裴思慶沒有立即下手,他的思緒亂極了,極濃極稠的汗,自他的額上蜿蜒而下,使他的
視線有點模糊,所以他索性閉上了眼。
  從他帶領了一個駝隊逃入沙漠開始,他就覺得沙漠,在柔順的時候,潔白的沙粒,簡直
和天上的白雲,沒有甚麼分別,可是,在大風暴之中,每一顆細小的沙粒,就是一個魔鬼,
魔鬼的惡靈,附在沙粒之上,可以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來。
  浩浩蕩蕩的一個駱駝隊,兩百八十八匹精選的駱駝,攜帶著各種各樣的貨物,主要的是
出許多巧手精心織出來的各種絲綢和織錦,也有很多很多,在遙遠的西方受歡迎的貨物,開
始西征,在出發的時候,每一個人的心中所想的只是:一年之後,駱駝隊滿載而歸的,會是
黃金白銀、金剛石貓兒眼,和來自遙遠西方的各種財貨,價值會是他們出發時的十倍!
  路雖然遙遠,一路上也會有這種那種的困苦,可是十倍的利藪,足以驅使人們長途跋涉
的了。
  裴思慶這個長安市上數一數二的大商家,已經是第三次走這條路了,他知道,最順利的
情形,也至少要一年,才能回來。所以,當他離開他的華宅之際,曾一再擁吻他心愛的妻子
和兒女。並且暗中立下誓言––在他策馬離開,回頭望向那宏偉的大門和巍峨的大宅時,他
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了!夠了,不必再離鄉別井,拋棄溫暖的家庭去為了積聚財富了!
  可是,當他這樣想的時候,忽然想起,上次在同樣的情形之下,他好像也有過同樣的想
法,他不禁有點紊亂,於是就把馬策得更快,以驅除心裏的煩擾。
  在長安,裴思慶不但是大商家大富豪,而且極具俠名。他本身也武藝超群,接近中年,
可是矯健如豹,他擅使一柄匕首,可是見過他這柄匕首的人卻一個也沒有,他絕不輕易拔匕
首出鞘,除非到了他需要殺人的時候。
  而當他要殺人的時候,那人也就沒有甚麼逃生的可能,所以,見過他那柄匕首的人都死
了。
  除了他自己之外,可以說沒有人見過他那柄匕首是甚麼樣子的,連柔娘也沒有例外。
  柔娘,就是裴思慶的妻子,有關她的一切,後文自然會詳細介紹。
  連柔娘都沒有見過,別人更自然更不能見了。有一天晚上,大風雪,裴思慶從一家鏢局
子,和幾個鏢行中的朋友豪飲回來,一進屋子,一股暖氣撲面,他一下子摔脫了深紫色的大
氅,大氅上的積雪,一落地,就化為水珠。柔娘照例急急自內堂迎出來,把他迎進去。大宅
每進一進,溫度就提高一點,到處都是散發熾熱的炭盆,炭火閃爍著,使嚴寒變得溫馨。
  到了臥房,裴思慶早已脫下了靴子,換上了軟鞋,他把腰際所繫的匕首,解了下來,像
每天晚上要做的一樣,他把匕首按在心口,閉上眼睛一會。
  柔娘當然知道,在這個短暫的時間之中,他一定在想望甚麼,可是她卻不知道他在想甚
麼。
  任何女人的好奇心都十分強烈,柔娘算是不平凡的了,可是也不能例外,她曾問過:「
你把匕首按在心口,在想甚麼啊!」
  一次,兩次,裴思慶都沒有反應,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柔娘的問題。
  第三次,他陡然睜開了眼,直視柔娘,雙目之中,精光四射,嚇得柔娘急急後退時,一
個站不穩,坐跌在地,而他竟然視若無睹,並不過來攙扶她,而重又閉上了眼睛。這才使柔
娘知道,這個問題是不能問的!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果然,再也不曾提過。
  可是不提,並不等於不想知道。這時,她看到裴思慶又把匕首按在心口,在燭光的照映
之下,裴思慶有了酒意的臉,看來格外英俊,也許是柔娘眼花了,也許是匕首鞘上的多色寶
石,在燭光的照射下所發出的反光,裴思慶的臉上,看來有一層寶光,在隱隱流轉。
  是的,那匕首的鞘上,鑲滿了寶石,藍的深邃如海,紅的嬌艷如血,綠的翠嫩,白的耀
眼,那些寶石,每一顆都價值連城––可是裴思慶曾不止一次地對別人說:再多十倍的寶石
,換我這柄匕首,我也不換。
  柔娘這時,心中又無可避免地產生了一股妒意,自從那次,她被裴思慶的目光逼得摔了
一跤之後,她忽然有了一個想法:這柄匕首,他看得比對待她還重,是不是一個女人送給他
的呢?
  柔娘記得,在他第一次西行歸來之後,就有了這柄匕首,是不是一個西方女子送給他的

  她聽他說起過西方的女人,眼珠綠得像胡貓,頭髮像是極幼的金絲,豐腴得叫男人昏暈
,輕歌曼舞的時候,就像是天魔下凡。
  會不會是這樣的一個西方女子送給他的匕首,所以他才那樣寶愛?
  當一個女人的心中,產生了妒意的時候,她就會有怪異的行為,柔娘也不能例外。
  那時,她好幾次想伸手,自他的手中,把那柄匕首搶了過來。可是實際上,她卻坐在那
裏,一動也沒有動過!雖然妒意像毒蚊一樣咬噬她的心,可是她也知道自己若是那樣做了之
後可怕的結果。
  她知道,雖然他對她輕憐蜜愛,可是也絕不是言聽計從,而且,誰都知道,長安的大豪
裴思慶,愛一個女人是一回事,叫他聽一個女人的話,又是另一回事。在大豪傑大俠士的心
目之中,女人似乎是另一種人,女人可以柔順貼伏,可以嬌嫩動人,但是絕不能在男人面前
出主意裝手勢,干涉男人的事務。
  這種事,柔娘聽得多了;柳大俠由於一劍之恨,先手刃了心愛的女子,然後才進入深山
,專心練劍,三年之後,雪了一劍之恥,才在被殺的女子墳前,痛哭三日,削髮為僧;楊大
俠為了表示自己的義氣,把妻妾全都殺了,因為她們曾知道一些不應知道的秘密––
  裴思慶是大豪傑,行為也就和別的大豪傑一樣,女人在他們的心目之中的地位如何,柔
娘的心中有數,所以她一動也不敢動。
  等到裴思慶又睜開眼來,柔娘才伸出雙手––經常這個時候,他會把匕首交在她的手中
,由她捧著,小心地放在他的枕頭之下。
  裴思慶把匕首放到了柔娘的手中,柔娘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來自然,裝成絕不經意地問
,雖然這個問題剛才在她的心中,已想了千百遍。
  她道:「這匕首是甚麼人送給你的吧!」
  裴思慶也聽來像是不經意地「嗯」了一聲。
  柔娘的語聲之中帶著笑,聽來十分輕柔動人:「一個女人?」
  裴思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望向柔娘,柔娘把語聲中的笑聲擴大,聽來更叫人心
醉:「長安市上,都說裴大俠的這柄匕首,鋒利之至,可笑我竟沒有見識過,看看是不是吹
毛斷髮。」
  她說著,仍然是滿面笑容––裴思慶的神情再威嚴,可是和她一起閨房調笑,有的時候
。也和小孩子一樣,十分聽話,當他把自己的臉,埋在她胸前的時候,看來和她的孩子也沒
有甚麼分別。
  所以,當她這樣說著,同時,想把那柄匕首拔出鞘來的時候,她絕不懷疑,以為自己一
定可以看到那柄匕首,究竟鋒利到甚麼程度的。
  可是她錯了!
  儘管她是在話說到了一半的時候,就有動作,可是裴思慶的反應,還是快得出奇,她還
未曾發力,就倏然驚呼,雙手的手腕,皆如突然被加上了一道燒紅了的鐵箍,在她的驚呼聲
中,她的雙手,像是不再存在,手中的匕首,自然也落了下來。
  匕首沒有落地,甚至沒有落到床上,因為裴思慶的出手快絕,立刻縮回手來,接住了那
柄匕首。
  柔娘心中駭絕,望著自己的手腕,身子僵硬如同木石。她看到自己的手腕之上,有兩道
深深的紅印,直到這時,從指尖起,才開始有了一陣陣麻木的感覺,使她知道自己的雙手,
還聯在手腕之上。
  她用十分緩慢的動作,縮回雙手來,等待著丈夫的責罵。
  可是裴思慶並沒有罵她,只是在把匕首放到了枕下之後,用十分平板的聲音道:「匕首
是兵器,兵器出鞘是凶事,千萬別再試了!」
  這時,刺麻的感覺,傳遍了柔娘的雙手,她垂著手,大聲答應著:「是。」
  這件發生在臥房中的事,不知怎麼傳了出去,或許根本沒有這件事,只是由於裴思慶有
這樣的一柄匕首,所以就有人編了這樣的一個故事出來。不管情況如何,裴思慶有這樣的一
柄匕首,卻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自然,在人如流水車如龍,繁華熱鬧的長安市街頭巷尾,當市井之徒津津有味地提到大
豪裴思慶的匕首之時,絕不會想到這樣的匕首,有朝一日,會用來殺駱駝,而且,還會猶豫
不決,舉起了匕首來,難以下手。
  裴思慶用這柄匕首,從來也沒有猶豫過,好幾次,和他決戰的敵人,連匕首是甚麼樣的
都未曾見到過,精光一閃,就此喪命。
  就算在這之前:他殺第一匹駱駝的時候,他也沒有猶豫過,他的決定極其果斷,雖然當
時有一個年老的嚮導竭力反對。
  那終年在沙漠之中生活的老嚮導和裴思慶相識非止一日,幾次走這條路,都有這位嚮導
參加,雖然這時裴思慶自己,也有資格當嚮導了,但是他深知沙漠變幻無常,帶一個有經驗
的人在身邊,總是好事。
  走在這條路上,總有這個老嚮導在。
  (裴思慶自然不知道,駱駝隊走的這條路,後來被稱作「絲綢之路」,他只知道,這條
路,只要走一遍,就可以使財貨的價值,增加十倍。)
  當他第一次決定殺駱駝的時候,老嚮導用發顫的聲音勸阻:「東家,駱駝殺不得,只有
駱駝,才能帶我們出沙漠,才能帶我們逃生。」
  裴思慶當然知道,在沙漠之中,人求生的能力,和駱駝相比,相差太遠了。這種柔順的
成熟大物,不但在沙漠上可以撒開大步奔跑,而且能忍飢耐渴,更有在沙漠中尋求水源的天
然本領,人在沙漠之中沒有了駱駝,成為沙漠中隨處可見的白骨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
  可是當時,他還是一手推開了那老嚮導,一手「錚」地一聲響,彈出了他那柄著名的匕
首,先向上舉了一舉。
  當時的情形是,他的駱駝隊,還餘下了二十來個人,和四匹駱駝,那二十來個人都跟著
他從長安出發,自然也都知道他有一柄人人傳誦的匕首。
  直到這時,他們己身處絕境許多天了,絲毫沒有可以脫險的跡象,人人都心頭蒙著死亡
的陰影之際,居然開了眼界,看到了這柄匕首。
  當時是一個下弦月的深夜––沙漠上本來就十分寒冷,和白天的悶熱,一天一地,匕首
高舉,所帶起的那一股寒光,更令得所有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
  然後,精光一閃,他身邊的一頭駱駝,發出了一下悲痛的呼叫聲,慢慢地倒了下來。另
外三匹駱駝,像是知道牠們的同類發生了甚麼事,也發出了幾下悲呼聲來。
  自然,立刻有人過來,用皮袋盛起了汩汩流出來的熱血,先把一皮袋熱血,捧到了他的
面前,他只喝了一口,就揮了揮手,吩咐輪流去給別人喝:「先給––最虛弱的人喝。」
  在喝下這些熱血之前,他已經有三天,足足三天,未曾有水進口了!要不然,他怎麼會
下手殺駱駝?他怎會不知道駱駝在沙漠中的價值?
  而在喝下了這一大口熱血之後,他的喉嚨,更像是火燒一樣地難過,乾裂的口唇更乾,
甚至他可以聽到自己口唇開裂的「拍拍」聲。
  可是他知道,難過管難過,他的生命,在再喝下幾大口熱血之後,在吃了烤駱駝肉之後
,可以繼續維持下去。
  他們還有三匹駱駝。如果說在沙漠之中,駱駝可以帶入出險境,找到水源的話,那麼,
四匹駱駝和三匹駱駝是一樣的。
  一切,自然都由那場莫名其妙的大風暴所造成的。一點跡象也沒有,事先真的一點跡象
也沒有,等到知道不對頭的時候,已經遲了。
  從早上開始,駝隊一直好好地在行進,裴思慶在駝隊的中間,騎在一匹雕鞍齊全的駱駝
上,整個駝隊,都以比正常略快的速度,在沙漠中行進。
  到了下午,經過了中午的休息,全隊幾百個人,個個都精神抖擻,然後,忽然有人叫了
起來:老鼠!那麼多老鼠!看老鼠!
  人人都看到了,成千上萬,灰褐色的沙漠鼠,翻翻滾滾,潮水一樣,向前湧過來。
  那是災變的景象––裴思慶雖然沒有經歷過,可是卻聽說過,在沙漠上,一有異常的現
象,全是災變,都要立刻防禦。
  所以,他立即一聳身,站了起來,大聲叫:「立即停止,準備應變!」
  駝隊的領隊,都是在沙漠中討生活的人,知道如何應變,他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令駱
駝伏下,圍成一圈,把人圍在中間,人也伏下來,一般的風暴,都可以躲得過去。
  可是這一次大風暴,卻沒有給他們這樣做的機會,他的話才叫到一半,就看到了一個怪
不可言的景象。
  裴思慶看到,不知道有多少隻老鼠,竟然疊成了一個個大圓球,在向前滾動著,每一個
大圓球,足有三尺高下!
  這是甚麼樣的怪異!裴思慶不由自主大叫了一聲,可是他自己也沒有聽到這下叫聲。因
為強風的呼號聲已經蓋過了他的那一下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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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22:03: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狂風突如其來,事先一點跡象也沒有,如果說有的話,那只是奇異地團成一大團的老鼠
團,向前滾動的速度上升之快,可能是已受著狂風來臨之前的氣流所推動之故。可是人的感
覺遲鈍,竟然未能感覺出來。
  不過,就算感覺了出來,早半炷香的時間知道了會有那麼可怕的強風吹來,和現在強風
的突如其來,也不會有甚麼分別。
  因為風勢實在太強了––刮過來的,不像是風,而像是一座山,正以排山倒海、鋪天蓋
地之勢,向前壓了過來。
  對了,或許事先另一個警告大風暴即將來臨的跡象,也是那些疊成了三尺高的大團老鼠
提供的,當許多鼠團在飛快地向前滾動之時,裹在鼠團外層的老鼠,忽然都在滾動之中,向
天上飛了起來,飛得極高,發出刺耳的尖叫聲,以致在那一剎間,老鼠看起來不像是老鼠,
像是成群的蝙蝠。
  老鼠怎麼會飛上天空呢?整個駝隊的人,目光都為之吸引,有幾個經驗老到的人,正待
發出最嚴厲的警告時,狂風已自他們的背後發生了。
  所以,整個駝隊,絕大部分的駱駝,連伏下來的機會都沒有,這就使得大風暴過後,損
失特別慘重。只有四匹駱駝留了下來。
  那四匹駱駝之所以能留下來,也全靠了那個最高經驗的老嚮導––就是後來,裴思慶開
始殺駱駝的時候竭力反對的那一位。這位老嚮導並沒有像別人一樣去看滾動的老鼠團,也沒
有去看飛上天的老鼠,而是爭取了極短的時間,令得四匹駱駝,及時伏了下來。
  他知道,巨大的災禍立刻就發生,老鼠並不是自己飛上天,而是被氣流湧上天去的,這
種氣流,就像海中的暗流一樣,看不見摸不著,可是都能把許多東西都捲上天去。
  老鼠十分明白這一點,牠們之所以忽然團成了一團,就是為了要對付這種氣流––如果
她們仍是漫地亂竄,每一隻老鼠,都會被捲上天去。而如果牠們團成了一團,在外層的紛紛
被捲上天之際,被裹在中心的,就有可能超脫大難,逃出生天。
  裴思慶是後來才明白這一點的,他所想到的是,連老鼠也知道犧牲一部分,保留一部分
,比全部犧牲更好的道理,而且,也未見老鼠爭先恐後地要成為可以保命的那一部分,牠們
只是自然而然地團成了一團。
  如果是一大群人呢,會是甚麼樣的情形?
  人當然不能和老鼠相提並論,老鼠只不過是老鼠,死上一千頭一萬頭老鼠,老鼠還是老
鼠。可是人是人,人命關天。
  當裴思慶後來想到「人命關天」的時候,他又進一步地想到,人的命運,是由自己主宰
,還是由天來主宰的?
  他率領那麼盛大的一個駝隊,從長安出發之後,也曾沐浴焚香,在神明之前拜祭,擇定
了出發的上上吉日。可是,就遇上了這場大風暴。
  如果早一天出發,或是遲一天出發,自然可以躲得過去,是他選擇了這一刻,還是老天
早就有一場這樣的大風暴在等著他,使他根本躲不過去?
  當然,後來再想這種問題是後來的事了,當時,連想的時間都沒有,真正沒有,一切都
來得太快了。
  先是在大群飛向天上的老鼠尖叫聲中,身後傳來了一陣聽來十分空洞,但是又十分猛烈
的轟轟聲,像是人人都置身在一個火爐的火膛之中,聽著人在燃燒一樣。等到人人都轉過身
來時,大風暴已經來了。
  單是狂風,或許還不那麼可怕,可怕的是,大風暴是發生在沙漠上,所以把可以捲刮起
來的沙粒,都帶了起來,而且又給予每一顆沙粒以強大的力量。
  一座無窮無盡、巨大無比的黃色的山,帶著震耳欲聾的聲響,就這樣壓了過來。
  四匹駱駝,在事前一剎那伏了下來,連裴思慶在內,約有二十多個人,在這四匹駱駝旁
邊的,也自然而然,飛撲向下,有的抱住了駱駝的腿,有的拉住了駱駝的尾,有的攬住了駱
駝的頭,總之,都固定在四匹駱駝的附近––像團成了一大團的老鼠團一樣,形成了一個整
體。
  而其他的所有的人,都沒有這樣的幸運,大沙暴以雷霆萬鈞之勢壓過來的時候,他們第
一件想到的事,是要和駱駝在一起––那是非常自然的,在沙漠中,不論發生甚麼變故,和
駱駝在一起,是不會錯的。
  所以,所有的人,都各自拉住了身邊的駱駝,有的緊抱住駱駝的頸,有的摟住了駱駝的
韁繩,有的緊扳住駱駝的硬木鞍。
  可是所有人都忘記了一點,駱駝並沒有伏下來,都是跑著的,在那樣空前的大風暴之前
,駱駝在沙漠中求生的本能似乎也消失了!
  所有的駱駝都突然發足狂奔,四下亂竄,和剛才急速流動的老鼠團一樣,一下子,就完
全淹沒在狂風暴沙之中,連呼叫聲都沒有發出來––發出了呼叫聲,也聽不到。看到過烈火
燒薄紙沒有?火舌一捲,就那麼一下子,薄紙就成了灰。
  那兩百八十四匹駱駝,一百二十多個人,被風暴捲到哪裏去了,再也沒有人知道,或許
,已被壓到了幾十尺深的沙層之下,或許,被捲上了天,就在天上被億萬沙粒擠化了,或者
,捲出了千里之外,甚至,捲到了天香國去,在再落下來的時候,身體已和億萬沙粒,混為
一體。
  四匹駱駝和二十來個人,奇跡地活了下來,一開始,他們不但覺得身上有沙壓下來,也
覺出身下,有沙在湧起來,雖然他們緊伏著不動,可是身子卻左搖右擺,像是正處於急流中
的小船一樣!
  他們的確是處在一處急驟的沙流之上,狂風會在海上引起巨浪急流,也能在沙漠上引起
沙浪和沙流。
  沙浪自沙漠上湧起,把他們原來所伏的地方,托高了好幾十尺,那使得他們免於被壓下
來的沙子蓋住,不至於埋身沙下。
  沙流就以極高的速度帶著他們,向不可測的方向湧進。沙流和河流多少有點不同的是,
河流的河水,流向何方,在何處盤旋,在何處一瀉千里,都是由地形來決定的。可是沙流,
卻由風來決定。風向北吹,它就向北流,向西吹,它就向西流,風是旋風,沙流也就打轉。
所以,它永遠是順風向的。
  沙流的速度雖然不如風速快,可是由於它順風而流,自然也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暴風的
壓力,這也是四匹駱駝和二十來個人,終於能在暴風過去之後,仍然活下來的主要原因。
  大風暴說來就來,也說停就停。才一停止的時候,所有人一點知覺也沒有。最先恢復知
覺的,自然是裴思慶,因為他有深厚的武功根柢。
  裴思慶的感覺是,大風暴一起,自己就像是被投進了一個洪爐之中,爐火一直在他四周
圍熊熊燃燒。所以當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被燒成灰,居然手腳和身體還在一起,居然睜開眼
來還可以感到光亮,喉間感到乾渴,身上感到刺痛之際,他著實發了一陣呆,不知道發生了
甚麼事,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一個甚麼樣的處境之中。
  然後,他陡然明白了,他明白自己已經逃過了大難,並沒有死在大風暴之中。
  他想張口大叫,可是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口中,滿是沙子。
沙子不但填滿了他的口,好像還一直塞到了咽喉。他先是吐,後來是嘔,都無法把沙子弄乾
淨。
  而且,他也不是一睜開眼來就可以看到東西的,他只是感到了光亮和一陣刺痛,眼皮之
下,也全是沙子,他要小心地揉著眼,就著湧出來的淚水,才能把眼中的沙子,慢慢地擠出
來。等到他可以朦朧地看清楚眼前的情形時,他所看到的人,都在吐著口中的沙子,四匹駱
駝,正在晃著頸,大口噴著氣,在牠們噴出來的氣中,也夾雜著大量的沙子。
  直到這時,裴思慶才看到,自己和所有人,以及駱駝,有一半埋在沙中,他身上的衣服
,只剩下了一些布條,赤裸處的肌膚。卻又紅又腫,那是給急速吹過的沙粒所造成的傷痕。
  裴思慶在這時候,首先想起的,是他的那柄匕首。他勉力掙扎,使自己掙出了沙子,下
半身的褲子,也幾乎成了碎片,可是腰際的匕首還在。
  他把手按在匕首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又吐了一些沙粒。在這時候,他身邊也晃晃悠
悠,站起了一個人來,用乾啞已極的聲音對他說:「別連唾沫一起吐出來,每一滴水,都可
以救命。」
  說話的是那個老嚮導。老嚮導的話,使裴思慶知道,大風暴是過去了,可是,死亡的陰
影,仍然緊緊籠罩在他們的頭上。
  他勉力定了定神,才用沙得自己都不相信的聲音問:「我們在哪裏?」
  老嚮導緩緩搖著頭:「不知道!」
  裴思慶的心向下沉,他再問:「我們還剩下甚麼?」
  他們浩浩蕩蕩自長安出發的時候,不但帶了足夠的清洌無比的山泉,甚至帶了足夠的美
酒,更別說各種糧食和醃製得香氣撲鼻的各種肉類了。
  這時,裴思慶想知道他們還剩下甚麼,十分重要,有關他們的生死。
  老嚮導並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四面看看,裴思慶也跟著看。
  這時,所有的人,都已經試著在掙扎站起來,每一個人都毫無例外,衣不蔽體,有幾個
,甚至已是赤身露體,狂風撕走了一切,連僅餘的四匹駱駝的鬃毛都各被扯脫了一大片。
  除了二十多個幾乎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人和四匹駱駝之外,幾乎甚麼也沒有留下,唯一
留下的,怕就是他那柄匕首了!
  還剩下甚麼?
  他低頭向匕首看了一下,鞘上的各種寶石,在陽光下有奪目的光采。在長安,其中任何
一顆都可以換一個人十年吃喝不完的食物飲料,而在這裏,換一滴水都換不到。
  裴思慶看到已從沙中掙扎出來的人,正踉蹌地向他和老嚮導靠攏來,他發出了第三個問
題:「別的人呢?都上哪裏去了?」
  老嚮導沒有出聲,只是伸手指了指天。
  他的意思十分明白,這個問題,只有老天才可以回答得出。
  裴思廈才從死裏逃生,就能一下子問出這三個重要的問題來,可知他的鎮定功夫,十分
到家。這時,他站著,西斜的夕陽,正在他的左面,他伸手向右指了一指。他沒有說甚麼,
可是圍在他身邊的所有人,都發出了一陣表示同意的嗡嗡聲。
  他向東指,表示回長安去,他們是從長安出發向西走的,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自然只
有先回長安去再說了。這時,看各人的神情,都還是相當樂觀,雖然他們已經失去了一切,
可是老嚮導和裴思慶還在,他們都是在沙漠中十分有經驗的人,在挫折之中,一定可以有突
破的辦法,這一點,從他們望向裴思慶的眼光就可以看出來。
  裴思慶卻沒有那麼樂觀,他之所以感到自己這群人的處境十分危險,並不是由於他跨越
沙漠的經驗,而是他從老嚮導的眼中,看到了老人家正在竭力掩飾著的恐懼––一個人,如
果努力在掩飾恐懼,那就是他感到了真正的恐懼,這一點,作為武林大豪的裴思慶,自然十
分明白。他見過許多急於成名的武林人物,來向他挑戰,而面對著他的時候,就有這種神情
露出來。
  他十分喜歡看到這種神情,因為他知道,不論敵人的武功多麼高強,甚至大可以勝得過
他的,但是只要一有這種神情露出來,只要他心中表示了真正的害怕,那麼,這個人就輸定
了。
  現在,為甚麼老嚮導的眼神之中,會有這樣的神情顯露?是不是老嚮導有甚麼預感,還
是他的經驗告訴他,有甚麼不對頭的地方?
  他喜歡老嚮導,是因為過去兩次,不是沒有遇到過變故,他們險些陷入浮沙的沙井,也
曾經歷過風暴––自然沒有這次那麼強烈,每次,老嚮導都輕鬆得聳聳肩,然後,解下腰際
的羊皮袋來,喝上幾口酒,若無其事,就像是在長安街頭閒步一樣。
  可是這時,他的動作也有點反常,當裴思慶注視著他的時候,看到他的手在發著抖,裴
思慶也看到了,老嚮導腰際的那隻羊皮袋子,居然還在,他這時正解了下來,拔開塞子。
  這是駝隊中人人都見慣了的老嚮導的喝酒動作,只是接下來,老嚮導的動作,卻令人有
點沮喪。
  老嚮導拔開了塞子,把羊皮袋子的口,向嘴邊湊了一湊,可是他卻沒有喝酒,陡然手腕
一翻,袋中的烈酒,就「嘓嘟嘓嘟」瀉出來,落在沙子上,一下子就沒有了蹤影。
  然後,老嚮導抬起頭來,聲音雖然啞,可是表面看來,卻十分鎮定,他道:「不知道甚
麼時候找得到水源,沒有水,喝酒會把人燒死。」他的話,使得很多人都用力點頭,「不知
道甚麼時候可以找到水源」這句話,在沙漠之中,自然可怕之極。
  只是,在當時,還不那麼可怕。
  老嚮導說完了之後,手也向東一指,他牽著一匹,裴思慶牽了一匹,把另外兩匹駱駝,
交給了可靠的兩個人,牽駱駝的人都懂得,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不是人牽著駱駝走,是駱
駝牽著人走。
  人在沙漠中找水源,要看到綠洲,看到了水,才知道有水,駱駝的本領比人高得多,牠
會停在一處看來和別處一樣的沙漠上,然後用蹄刨著,刨出一個坑來,看來也沒有甚麼特別

  然而,就是這個特別的坑,在一個時辰或兩個時辰之後,就會被十分緩慢滲出來的水填
滿。而且,水必然十分清洌,決不會鹹苦。
  當四匹駱駝,二十來個人,開始向東行的時候,沙漠之上,風平沙靜,夕陽沉得更西,
把人和駱駝的影子,拉得極長。
  他們都走得很慢––在柔軟的沙子上行走,非但走不快,而且每走一步,都加倍吃力。
老嚮導在開始走動之前已警告過所有人:不要說話,所以,一列隊伍,靜得出奇,和出發時
浩浩蕩蕩,轟轟烈烈相比較,簡直一天一地,裴思慶回頭看了一下,心中所想到的是:這是
死亡之旅,看來,除了走向死亡之外,沒有別的去路了。
  於是,他偷偷靠近老嚮導,把聲音壓得十分低,問:「你為甚麼害怕?」
  老嚮導的身子震動了一下,看來他想否認,可是才搖了半下頭,就沒有動作,過了一會
,他才道:「因為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這樣猛烈的風暴。」
  他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當然更沒有經歷過了。裴思慶揚了揚眉,老嚮導又道:「沙漠中
有這樣風暴存在,我們遇上的,一定不是第一次。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有這樣風暴的原因,
是因為見過這種風暴的人都死了,沒有一個能活著遇見別人,把這種風暴的可怕情形,傳述
出去。」
  他說到這裏,裴思慶已經十分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們也無法活著離開沙漠,無法把他們
可怕的遭遇講給別人聽,世上仍然不會有人知道沙漠之中,有如此可怕的、突如其來的大風
暴。
  裴思慶沉默了片刻:「我們沒有希望脫困?」
  老嚮導十分緩慢地搖著頭,也用十分緩慢的聲音說了這樣的話:「誰知道呢?人的命,
又不是自己的,全在老天爺的手裏捏著哩。」
  裴思慶沒有和老嚮導爭辯,可是他顯然不服氣,他兩道濃眉,倏地一揚,英氣勃勃,現
出了令人望而生威的神情,手也自漸而然,按到了腰際的匕首上。在這時,他十分自然地抬
頭看了天一眼。
  漫天的晚霞,正由艷紅變成紫色,氣象萬千,蒼穹一直伸延開去,直到天盡頭處。裴思
慶不禁大是氣餒:天是如此之大。他意氣再豪,他匕首再利,又怎能和天鬥呢?就算他能在
天上刺上幾百下,天又會有甚麼損傷呢?
  他迅速地低下頭來,不再向天看,低著頭,一步一步向前走。
  等到天色黑了下來之後,天開始冷,他們每一個人身上有的,只是被烈風撕碎了的布條
,飄飄蕩蕩的布條,當然不能抵擋任何寒意,於是,老的、弱的,皮膚上都開始起了肌粟,
使得裸露在外的身體,看來難看之極。夜越是深,寒意越是濃,每一陣微風吹上來,都像是
有利刀在割裂著肌膚一樣。
  如果是一個吃得飽,喝得足的身體,對於這樣的寒意,或許很容易抵禦,大不了灌幾口
烈酒,也可以令得身子產生一股火燒一樣的暖意。
  可是如今所有的人,都又飢又渴,怎能再抵抗寒意的肆虐?
  老嚮導來到了裴思慶的身邊,聲音低得聽不見:「息一息吧。」
  裴思慶點頭:「好,明天天不亮就走,早上那段時間,又不冷又不熱,最好趕路。」
  於是,四隻駱駝伏了下來,所有的人,身體擠著身體,盡可能靠在駱駝的身上。這樣子
才會有一點至少可以維持生命的溫暖。
  在這樣的情形下,也格外顯得駱駝的重要,一匹駱駝,至少可以使靠著牠的六七個人,
得到起碼的溫暖,所以,裴思慶一直到了三天之後,才想到殺駱駝,那時候,已經有六七個
人,由於老弱飢渴,倒在沙漠之中,再也起不來了。
  那是他們遭到了大風暴之後在沙漠的第一晚,裴思慶沒有睡,只是閉著眼,聽著自駱駝
內所發出來的「咕嚕」、「咕嚕」的聲響,聽著自己肚子中發出來的「咕嚕」、「咕嚕」的
聲響。
  他想著長安,想著自己的萬貫家財,想著大宅中寶庫內的各種珍寶,想著兒女,想著柔
娘。
  柔娘是他的妻子,可是並不是他兒女的母親––這並不是甚麼奇怪的情形,也不算奇怪
的是,柔娘十分年輕,三年前被他娶進門的時候,才十五歲。
  裴思慶絕忘不了那天晚上,他把燭火移近柔娘時,柔娘的神情––一雙大眼睛充滿懊惑
驚疑地望著他,一個十五歲的少女,望著一個正當盛年、壯健威嚴的大豪富,所以她的眼光
,恰如一頭落到了獵人手中的小鹿。
  裴思慶雙手輕輕捧著她的臉,想安慰她幾句,可是卻沒有說出甚麼話來,他只是輕拍著
她柔嫩得出水的臉頰,告訴她:「別怕,每一個女人都是這樣的,嫁給我,已經是最好的了
,你慢慢會知道。」
  他也不知道柔娘聽懂了沒有,他想,她應該懂的。三年了,柔娘當然懂的。
  他又伸手按了按腰際的匕首,暗歎了一聲,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那個故事,甚至是
他心中的禁區,他非但不讓人問,而且不讓自己想。
  這時,他暗自下了一個決定,真要是沒有活路了,非死在沙漠之中不可了,那麼,在臨
死之前,他一定要把這件事,再想一遍。
  然後,不知怎麼熬過去的,天就快亮了。
  熬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不斷有人倒下去,到了三日三夜之後,裴思慶終於殺
了第一頭駱駝,用啞得不能再啞的聲音告訴活著的人:「慢慢吞,一絲一絲地吞。」
  沙漠中連生火的材料也沒有,可是又老又韌,生吞下去的駱駝肉,也硬是支持了人的生
命。
  又是三天三夜,第二匹駱駝倒地。
  等到第三匹駱駝倒地時,裴思慶扯著嗓子直叫:「水源在哪裏?水源在哪裏?我們在哪
裏?」
  他一面叫,一面抓住老嚮導的肩頭,用力搖著,令得老嚮導的全身骨頭,發出清楚的「
格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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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嚮導的頭軟垂著,好一會,他才吐出了三個字來:「不知道!」
  過了好一會,他才忽然道:「其實,我們早已死了,想闖出沙漠去的,只是我們的幽靈
。」
  老嚮導的話是如此突兀,令得所有的人,都睜大了早已失去光采的眼睛望著他,想在他
乾癟的口中,得到進一步的解釋。
  可是老嚮導卻只是把他剛才說的話,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一個平日最強的小伙子,這時雖然嘴唇開裂得見血,可是習慣仍然不改,他最先反駁:
「鬼沒有影子,我們都有,怎麼說我們全是鬼?」
  所有的人仍然望著老嚮導,等老嚮導的回答。
  可是老嚮導並沒有回答,只是十分緩慢地搖了搖頭。不過,大家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有的人低頭望著自己的影子,心中都在想:雖然還有影子,可是,和幽靈還有甚麼分別呢?
  曾經在沙漠中闖蕩過的人都知道,在沙漠中有十分可怕的一個傳說:所有死在沙漠中的
人,幽靈仍然不斷地設法,想離開沙漠。
  連幽靈都不想留在沙漠之中,可知沙漠實在比地獄還要可怕。
  裴思慶也想到了這一點,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他用嘶啞的聲音叫:「別胡思亂想,這
頭駱駝,至少又可以使我們多活三天。」
  在這樣的情形下,「多活三天」已是十分強烈的刺激,三天,可以產生無窮的希望,可
以使人絕處逢生,可以使人重臨長安,可以使人在盛暑的日子,又可以慢慢地一口一口呷著
經過冰鎮的、來自遙遠西域的葡萄美酒。
  於是,人們又起勁地咀嚼著又老又腥的駱駝肉,喝著濃稠的駱駝血。
  老嚮導蹲在一邊不動,等到裴思慶來到了他的身邊,他才指著唯一的一匹駱駝,用啞得
聽不到的聲音問:「這一匹,怎麼樣?」
  裴思慶一昂首:「三天之後再說。」
  在當時,把一切全都推到三天之後,是因為對未來的三天,充滿了希望之故。而且,每
個人都在想:三天,不算短,再走上三天,總該有新發現的。
  可是三天過去了,他們仍然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之中,三天之後和三天之前,唯一不同的
是,他們的行列,又減少了六七個人。而剩下來的人,腳步也更緩慢,雖然還有影子,但是
看起來,更像幽靈。
  終於,面臨宰殺最後一匹駱駝的時刻了。
  裴思慶揚起了匕首,卻遲遲未能刺下去––對他這個大豪來說,那是前所未有之事,在
他的記憶之中,他不論做甚麼事,都是想到了就做,從來也沒有猶豫過。
  可是這時,為了一匹駱駝的生死,他卻遲遲下不了手,心血翻騰,就是沉不下手去。
  殺了這匹駱駝,他們可以多活三四天,可是他們卻再也沒有駱駝了。
  在這樣的沙漠中,沒有了駱駝,就等於死亡––他們不知被大風暴捲出了多遠––一定
極遠,不然,十多天下來,他們一直在向東走,早就應該回到長安了。
  或許,在大風暴過後,他伸手向東指,決定回長安去,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或許,那時
候,他們已在沙漠的邊緣,如果向西走的話,一天兩天就可以走出沙漠,向東走,反倒逐漸
走進了沙漠的中心。
  或許––
  或許殺了駱駝,三天之內他們自己就可以走出沙漠。
  或許留下駱駝,駱駝明天就會找到水源。
  或許––
  裴思慶自己下不了決定,他緩緩轉動著眼珠,向其餘的人看去。
  所有的人,臉上的皮膚都開裂,看起來,每一張臉上,都沒有一點生氣,每一張臉,都
像是用枯木刻出來的。枯木一樣的臉上,自然不會有甚麼表情,那甚至不像幽靈,只是枯木

  裴思慶最後的目光,停留在老嚮導的臉上,他發現老嚮導十分平靜地垂著頭坐著,一動
也不動。一看到了這種情形,裴思慶就遍體生涼.他伸手輕輕推了老嚮導一下,老嚮導就倒
了下來。
  裴思慶閉上了眼睛:老嚮導死了。
  在被痛苦、絕望煎熬了那麼多天之後,老嚮導終於支持不住,死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沒有人會認為死亡是最後的解脫,根本沒有解脫––靈魂還得不斷掙
扎著離開沙漠:沒有人知道靈魂在沙漠中掙扎想離開的情形是怎樣的,可能遠比身體想離開
輕鬆,也可能遠比身體想離開更加痛苦。
  老嚮導一倒下,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連那最後一匹駱駝,也像是感到了
有更大的不幸快要降臨,所以也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裴思慶甚至不是有了決定,而只是腦門子裏陡然傳來了「轟」地一聲響,
老嚮導的死,刺激得他非要有些行動不可,所以他一現手,匕首已插進了駱駝的脖子。
  而且,他出手快絕,目光之下,只見匕首的精光閃耀,跳動,流轉,像是許多妖魔精靈
,在圍著駱駝打轉,在電光石火之間,他在駱駝的身上,刺了十七八下。
  然後,他俯首,吮住了駱駝頸部的那個傷口,大力地吮吸著。
  其餘的人,根本不必他再說甚麼,也紛紛撲了上去,各自咬住了一個創口,拚命吮吸著

  奇怪的是,龐然大物的駱駝,竟然並不走避,只是木然地站著,任人荼毒。看牠的樣子
,牠像是想伸過頭去,拱一拱已死的老嚮導。
  可是牠已無力做到這一點,就在牠的頭盡量向老嚮導伸過去時,牠緩緩地倒了下來。
  在那一剎間,所有正在吮吸著駱駝血的人,都停止了他們吸血的動作,望著倒地的駱駝
,有的人,甚至手足無措地揮舞著雙手。
  裴思慶在這時刻,保持著他大豪的本色,他悶聲喝:「一滴都別剩,靠它活命了!」
  靠它活命了!可是能活多久,沒有人知道。
  裴思慶終於殺了最後一匹駱駝,以後的事態發展會怎麼樣,全然無從預料。也或許,殺
或不殺,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死亡。
  這一夜,接下來的時間中,除了咀嚼聲之外,甚麼聲音也沒有。
  裴思慶的手,一直按在他那柄匕首之上,鞘上的寶石,在他的掌心上壓出了凹痕,他的
手十分麻木,可是他不願意離開。
  他抬頭望著天,天空是一種十分明淨的極深的深藍,天上的星星,和他在長安的華宅之
中,把柔娘摟在懷中,躺在舒服的椅子上,仰天觀望時,並無不同。星空是永恆的,而星空
之下的地面上,卻每一刻都那麼不同。
  裴思慶不知道他是在甚麼時候閉上眼睛的,當他眼皮感到刺痛而醒過來時,一天又開始
了。
  沒有了駱駝,所有醒了的人,都像是沒有了成年人扶持的孩子一樣,都有一種徬徨無依
的神態,也自然而然,把目光集中在裴思慶的身上。
  裴思慶一句話也沒有說,甚至也沒有伸手向前指,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迎
著朝陽,開步向前走。
  到了這時候,已經無法改變行進的方向了––就算一開始決定向東走是一項錯誤,那麼
,現在也必須繼續走下去,一直走向東,只要不死,自然是一定可以回到原來出發的地方的

  一直沒有人出聲,更別說有人講話了。十來個人,排成了一個死亡的行列,在沙漠中掙
扎著前進,甚至像裴思慶這樣的大豪,也無法一直維持昂首前進的姿態,也會垂下頭來,其
他的人更不必說了,他們的下顎,一直抵在他們的胸前。
  太陽沉下去又升上來,升上來又沉下去。
  在開始的三天,駱駝肉還維持著他們的生命。
  第五天,兩個小伙子開始發狂,大叫著,撲向對方,拚命想咬噬對方,扭成了一團,在
沙上打著滾。可是並沒有人理會他們,連向他們看多一眼的人都沒有。
  這一天,有六個人倒了下去。
  下一天,又有五個人倒了下去。
  再下一天,只剩下三個人了。
  裴思慶也無法維持正常的視力了,不論他如何眨眼、揉眼,看出去,總是暈暈乎乎地一
片,有時候,彩色一團團地在轉,有時候,只是模糊地一堆,他去看另外兩個人的時候,那
兩個人的身子會忽胖忽瘦,忽高忽矮。看著看著,兩個人忽然成了一個人––其中的一個人
––他和另一個人,都聽得那倒下去的人在叫,聲音嘶啞得像是那人不是用口在叫,而是用
肺腑在發聲。
  那人叫的是:「求求你們––把我––宰了––或許你們能夠逃––出生天––我反正
不行了––你們要是活著出去,我只求好好對待我的––家人––」
  裴思慶只感到全身一陣抽搐,他幾乎因此而身子縮成一團,他並沒有停步,仍是一步一
步向前走著,當然走得緩慢之極,所以他可以聽到身後傳來的語聲。
  先倒地的那個叫著:「等一等,你先發一個毒誓,要是你––逃出生天,不照顧我的家
人,那便怎樣?」
  那一個停下來的聲音很高吭:「皇天在上,要是你能令我活下去,我能回到長安,不好
好對你家人,叫人也把我宰了,喝我的血,嚼我的肉!」
  倒地的那個先是一陣喘氣,忽然又叫了起來:「你的手為甚麼放在背後,你在做甚麼手
勢?你騙我!」
  裴思慶接著聽到了兩個人的嚎叫聲,他並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他只要回頭看一眼,
只怕發自五臟六腑的抽搐,會令他倒地不起。身後的嚎叫聲漸漸低了下來,過了好久都沒有
人在他的身後追上來,他知道,這兩個人同歸於盡了,誰也沒能在誰的身上得到甚麼!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2-27 22:0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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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裴思慶繼續向前走,從那一刻起,他的一切知覺都不再清醒,他看出去的景物,都是模
模糊糊的、鋪天蓋地的黃沙,有時甚至會在頭上,而藍天白雲,反倒會在腳下。他甚至不能
肯定自己是向前走,還是在原地兜圈子,還是根本沒有動。他聽到的聲音,變得十分複雜,
有時,他聽到的是正常的風吹過沙漠的聲音,「沙沙」地作響,沙粒在滾動之際,所發出的
聲響,十分輕柔,誰也料不到那種輕柔的聲音,歷年來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
  有時,他又聽到刀槍劍鉞相碰撞的「錚錚」聲,兵器的相碰聲最是驚心動魄,每一下碰
撞,都是一次生和死的交鋒,誰也不知道是不是會有下一次「錚」地一聲響––如果沒有了
,替代的就是兵器和肉體接觸的聲音。
  裴思慶以前用劍,那也是一柄鋒利無比的利器,當劍鋒削進人的身體的時候,會發出一
種十分怪異曖昧、沒有其他的聲音可以比擬的聲響。裴思慶十分喜歡聽這種聲響,因為那代
表了勝利。這時,他就又聽到了這種聲響一次又一次地傳來,代表著他一生之中,一次又一
次的勝利。
  他也聽到了他大聲呼嘯的聲音,每次在勝利之後,他都會呼嘯,以表達他心中的豪情,
可是這時他雖然張大了口,努力想發出聲音來,卻除了吸進灼熱乾燥的空氣之外,甚麼聲音
都發不出來。
  但是,他還是聽到了自己的呼嘯聲,一下接著一下,他還聽到他的一雙兒女叫喚他的聲
音,那令他感到生命延續的喜悅和溫暖。
  各種各樣的聲音,一種接著一種,忽然之間,一切都靜了下來。
  裴思慶用力搖著頭,沒有聲音,那太可怕了。然後,他又聽到了一個十分誠懇、聽來十
分動人的男人的雄渾的聲音,那聲音熟悉之極,正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正在說著:「過往神明共鑒,我們兩人,義結金蘭,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
同月同日死,有福共享,有難同當,若有異心,神人共誅,叫我渴死餓死在沙漠之中,屍骨
不得還鄉。」
  裴思慶不知道當他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他是在走著還是停著,而那幾句話,清清楚楚
傳入他耳際時,他整個人,如同雷擊一樣地震動,也有了剎那間的清醒。
  那一剎那的清醒,帶給他的痛苦,難以形容,他是甚麼時候,罰下了這樣的毒誓?雖然
三年多來,他想都不敢想,彷彿整件事,都已在他的記憶之中消失了,他也的確做到了這一
點,根本不去想,他真的做到了這一點,即使是大風暴發生之後,他自知一步一步接近死亡
,他也還可以根本不想這件事。
  可是這時,他終於想起來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快死了,他也有預感,自己含在臨死之前想起這件事來,所以,他早
已想過,要在臨死之前,再把自己如何得了那柄匕首的事,想上一遍––最好想到一半,他
就死去––因為那是一個相當長的故事,那樣,他就可以再也不想起這件事來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還沒有開始想得到那柄匕首的經過,他不肯承認自己快死了,
而他竟先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自己罰那毒誓時的聲音。
  聽到了聲音,自然把一切全都勾起來了,往事一幕一幕,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閃過,他
用力揮著手,卻揮之不去,他緊緊閉上眼睛,卻仍然把一切看得那麼清楚。
  他看到當時和自己一起跪在香案之前的,是一個秀氣得令人心析的青年人,他一身紫衣
,那青年人卻是一身月白色,更襯得他面上傅粉,目若朗星,玉樹臨風,英俊不凡,和他的
豪邁威壯,健碩剽悍,形成強烈的對比,可是兩男的外形,卻同樣那麼悅目。
  他也聽到那青年人在說:「你將有西行,正要穿越沙漠,這樣的誓言,不是太重了麼?

  是的,那次西行,應該是他第二次西行?還是第一次?竟有點記憶不清了。
  他是怎麼回答的?當然豪氣干雲––只要問心無愧,再毒的誓言也不怕。
  後來一連串的事,又是怎麼發生的呢?他的那柄匕首,無聲無息插進了那俊美的青年人
的心口時,是在誓言之後多久的事?
  他自然記得一切發生的經過,只是他絕不願意再去想,他無可避免地要「看」到的是,
俊美的臉在匕首刺進去了之後,甚至沒有一點痛苦驚訝之色,只是牽動了一下口角,說了一
句話。
  那句話,在當時,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可是這時,卻像轟雷一樣在耳際響起:「你不
怕應誓嗎?」
  他怕,可是已經送出去的匕首,就算收回來,也已不能改變事實了。
  匕首一進一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可是一個生命,就此結
束。那麼俊美的一個人,就這樣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他怕,因為怕在罰誓的時候,那麼認真,所罰的誓言,又那麼真實。
  他怕,因為他知道,神明必然聽到了他的誓言。
  當他把匕首送進他結義兄弟的胸膛之時,他可以肯定,絕沒有任何人看到,整件事,做
得秘密之極,除了他自己之外,不會有別人知道。
  可是他還是怕,他不怕有人知道,就算真有人知道,他也可以應付,他怕的是,天知地
知,神知鬼知,他如何能夠應付天地鬼神呢?
  在他做了那件事之後的第二天,他把一個嬌柔無比的少女,帶到了屍體之前,那時,少
女的大眼睛中,珠淚滾滾而下,倚在他的胸前,淚水把他的胸膛,潤濕了一大片,他輕摟著
那少女的細腰,款款地安慰著:「人死不能復生,我會替他報仇,你別太難過了,我會盡我
一切力量照顧你,愛––護你。」
  少女的軟馥馥的身軀,由於哭泣而抽搐,像一頭受了驚的小鹿。嬌軀的這種動作,使得
這個大豪雄壯的身體,變得更強健。
  他曾輕輕掠起少女的髮腳,看著少女水嫩水嫩的脖子,用力吞嚥著口水––後來,他曾
不止一次,在那雪白粉嫩的頸上,留下了他的噬痕。
  那一年,少女才十四歲。一年之後,少女成了他的妻子,少女的名字是柔娘。
  裴思慶許久沒有再西行,因為西行會經過沙漠,而他又曾罰過這樣的毒誓。
  他努力使自己忘記這件事––或許這是他最大的錯誤,他不應該忘記這件事,應該時時
刻刻記著,那麼,他就不敢再跨進沙漠半步。
  可是他卻十分成功地,真正地忘記了這件事,每當柔娘偎依著他,他感到無比滿足的時
候,他感到柔娘自出生以來就是怕的,若不是有了他,根本不必有柔娘這樣的女子在世上。
  一切都那麼心安理得,於是他再度西行。
  裴思慶再明白也沒有:他完了,當年他罰了毒誓,現在毒誓應驗了。
  令他不明白的是,一百多人,他們是不是當年也曾罰過這樣的誓言呢?若不,為甚麼那
麼多人,都一起死在沙漠之中了呢?
  他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耳際轟雷一般響起的,是「你不怕應誓嗎」這一句詢問。
  他感到天旋地轉,這時,又有一點奇異的、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飄入他的耳中,可是
他已經沒有能力去判斷那是甚麼聲音了。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2-27 22:0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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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溫寶裕搖搖擺擺走進來––他發育良好,身體健康,個子相當高,所以他故意誇張他走
路的姿勢時,看起來自有他的瀟灑味道,我曾經對他這種行動,表示過一些異議,溫寶裕睜
大眼睛望著我:「現在的青年人,都是這樣的啊。」
  我無法表示意見了,因為我不再是青年人了。
  我曾觀察過,胡說對他的這種怪模怪樣,一點也不覺得礙眼,雖然他自己的行動很合乎
傳統的莊重的原則。
  而良辰、美景對溫寶裕的儀態,簡直欣賞,有一次,兩個小丫頭側著頭看了他好久,由
衷地道:「小寶,你可以算是美男子,只可惜,太無懈可擊,反為不美了。」
  溫寶裕一翻眼:「我應該怎麼樣?把自己的鼻子劓了才夠標準。」
  小寶在這裏,不說「把鼻子割了」,而用了一個「劓」字,多半預算良辰、美景會聽不
懂,可是良辰、美景悶哼一聲:「不必,叫苗女在你臉上黥上一條甚麼毒蟲,也就差不多了
。」
  一個說「劓」,一個還以「黥」,溫寶裕一人難敵兩口,只好偃旗息鼓,不再唇槍舌劍

  由此可知,良辰、美景也並不討厭溫寶裕的行動,所以,我看到溫寶裕有點不順眼的行
動時。也就忍住了不出聲,久而久之,倒也習慣了。
  溫寶裕走進來的時候,我正準備出去。他簡直可算是我屋子中的一員了,所以我只是向
他一揮手,示意他自便,並沒有打算為了他的出現而多逗留一會。
  溫寶裕一看這種情形,打橫一跳,攔住了我的去路,揚著手中一隻黑色的信封:「我收
到了一封十分古怪的邀請函,想聽聽你的意見。」
  溫寶裕這小子,自從他也有了好幾宗古怪的經歷之後,十分之自以為了不起,不論遇上
甚麼事,各種各樣的意見之多,無以復加,這次居然會來不恥下問,來聽我的意見,那是十
分難得的事了。
  我停了步:「請你去參加甚麼?」
  溫寶裕拍打著信封:「一個拍賣會。」
  我立時自鼻孔中發出了「哼」地一聲響。這個動作,叫作「嗤之以鼻」,溫寶裕自然是
明白的。
  他立時不以為然:「亞洲之鷹羅開,認識了他畢生唯一所愛的異性,也是在一個拍賣會
中開始的。」
  我側著頭打量他,當然是意存不屑,有「你怎麼能和亞洲之鷹相比」之意。
  可是在看了他一會之後,我倒也沒有甚麼可說的,因為溫寶裕有一個長處,他全身上下
,自然也包括神情,都自然而然,絕不做作地充滿了自信的光輝。
  任何人,如果有這種出乎自然的自信,就一定會給他人好感––要注意的是,自信的神
態必須出乎自然,而不是做作,不然就會令人反感。
  溫寶裕的這種自信,和他成長的環境,當然有一定的關係,其中有相當部分,可能還來
自我和白素對他的影響,但是當然,更主要的,還是他天生的性格。
  這時,他看到我並沒有再說甚麼,就知道他自己已通過了「考驗」,所以,又把那信封
向我揚了一揚:「這個拍賣會,規定所有參加者,都不得暴露自己的身分。」
  我揚了揚眉:「哼,除了化裝舞會之外,又有了化裝拍賣會?」
  溫寶裕皺著眉:「有些拍賣會,不公佈拍買者的姓名,倒是慣例。例如上一次世界上最
珍貴的郵票『圭亞那紅一分』,就不知是誰買了去。還有,那顆著名的天然粉藍色鑽石『海
洋之魂』也不知––」
  看來他在收到了那個請柬,做了不少的資料查閱功夫,他記性好,要是由得他滔滔不絕
說下去,不知道可以說多久,所以我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夠了,可有說明為甚麼所
有的人都不准暴露身分?」
  溫寶裕吸了一口氣:「有,說得很坦白,說是拍賣的珍品,大多數,甚至全部,來歷都
不是很光采,不可深究。可是又絕不是賊贓。其中,絕大部分,和多年之前,一個著名的中
亞考察團有關––」
  我本來已聽得沒有甚麼興趣,準備走出門去了,可是一聽到最後那句話,我陡然一揚手
,問:「斯文哈定考察團?」
  溫寶裕聳了聳肩:「沒有明說,不過據我的推測,正是斯文哈定考察團。」
  我抿著嘴,來回踱著步。
  斯文哈定是著名的瑞典學者,世稱最偉大的探測家,畢生致力於中亞細亞的探險,足跡
遍及中亞各地,對中國的西北地區,更曾進行過長時期的探索,對新疆、西藏、蒙古地區,
比任何人都熟悉。
  我早就對斯文哈定的探險行為,十分有興趣,一來由於我生性也喜歡探險,二來,是由
於斯文哈定曾幾次來回戈壁沙漠,他的著作之一就是「戈壁沙漠橫渡記」,在沙漠中有了不
少發現。
  圍繞著他的探險活動,還有許多傳說,都十分之引人入勝。傳說中有一個,說他曾在戈
壁沙漠之中,發現了一個被淹沒了許久的古城,那個古城之中,有著許多奇珍異寶,都落入
了他的手中,而且,他並沒有公佈這件事––如果公佈了,當地政府會沒收這些寶物。
  如果傳說屬實,那麼斯文哈定保有這些寶物,自然不能算是很光采的了。
  一座被風沙淹沒已久的古城,這自然十分引人入勝,所以我伸手,便把溫寶裕手中的信
封,接了過來,抽出了請柬。
  請柬也是黑色的,印著銀白色的字,首先是一段邀請文:素仰閣下對珍貴物件,極有興
趣,所以邀請閣下參加這次神秘拍賣會,主持者保證閣下絕不會失望云云。
  在我看這一段文字的時候,溫寶裕在一旁,解釋他何以會接到這份請柬的原因––我正
想問他。
  原來當溫寶裕才主理陳長青的那幢大屋子之後,需要現錢來怍管理改建之用,經過我的
同意,變賣了一些屋中的古董,也曾把幾件珍貴的東西,交給國際性的拍賣會拍賣。所以,
溫寶裕的名字,就被列為「國際收藏家」之列,所以,就收到了請柬。
  在邀請文之後,是另一段文字:「鑒於本次拍賣的珍貴寶物之中,部分或大部分的來歷
,並不光采––但保證絕非賊贓,絕沒有任何法律糾紛。」
  那段文字又道:「所以整個拍賣會現場的參加者,均不能暴露身分面目,包括拍賣會主
持人在內,均請戴面具或化裝,務求掩遮本來面目。若閣下自問能遵守此項規定,請電本會
,當即寄上精美的拍賣物品目錄––絕大部分,都是中亞細亞的藝術精品和寶物,和一個著
名的探險隊有關,有許多簡直是傳說之中才出現的珍品。」
  溫寶裕看到我抬起了頭,就道:「看,毫無疑問,這個探險隊,一定是斯文哈定領導的
探險隊。」
  我問:「你打電話去了沒有?」
  溫寶裕道:「當然打了,明後天就會收到目錄,倒要看看有甚麼奇珍異寶。」
  我笑:「你那大屋子中的奇珍異寶也夠了,還想去買別的?」
  溫寶裕搖頭:「不是想去買,是想去看看那個見不得人的拍賣,究竟如何進行。」
  他把這個拍賣會形容為「見不得人」,倒也十分貼切,自然,也大有可能,這根本是拍
賣會主持人的噱頭,藉此吸引人參加––如果不是由於這一點,小寶不會有興趣,也根本不
會來和我商量了。
  一想到這一點,我又有點掃興:「你想去參加?奇怪,你注意到了極不合理的一點沒有
?」
  溫寶裕縱笑了起來:「當然注意到了,它沒有拍賣的時間地點。」
  我瞪著眼:「這不是混賬嗎?」
  溫寶裕道:「我想一定是在目錄上––可能不想太多沒有誠意的人參加,所以才這樣做
的。」
  我笑了起來:「你是甚麼時候開始爭取到行動自由的?如果拍賣會在外地進行,就算令
堂肯讓你去,難道你就不顧學校的課程?」
  溫寶裕苦笑:「希望拍賣會在本地舉行。」
  我看了看信封,信是從巴黎寄出的,我代替他發出了一下長歎聲:「機會是三百分之一
。」
  溫寶裕望定了我,我看出了他的心意,連忙搖頭:「不,我不會去參加,別說我沒有好
奇心了,這一切,可能都只是拍賣商設計的吸引顧客的噱頭。」
  溫寶裕不置可否,只是道:「有可能,等看了目錄再說,或許沒有甚麼特別。」
  我點著頭,向他揮了揮手,走了出去––我那次去辦的事,和這個故事無關,所以不提
了。我是一個典型的「無事忙」,可是也有許多稀奇古怪的事,就是在一開始看來一點目的
和作用都沒有的忙碌中發展出來的。
  從溫寶裕那次來過之後,我也忘記這件事了。過了兩天,晚上,我正和白素在閒談,忽
然想起了這件事。就和白素提了起來。白素淡然笑:「當然是拍賣商的招徠手段。哪有那麼
多的珍奇古物。」
  我同意白素的判斷,可是二十分鐘之後,我和白素都知道這個判斷,大錯特錯了。
  溫寶裕是以極其莊嚴的神情,捧著那本大開本,厚厚的、彩色精印的拍賣品目錄進來的
,他進來之後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中頭獎了!拍賣會在本地舉行,時間是一個月之後。」
  我哼了一聲:「小子的運氣真好,你看了目錄了?」
  溫寶裕大大吸了一口氣:「沒有,我只是翻了一下,太偉大了,我來和你們一起看。」
  我白了他一眼,也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目錄的封面,那是一柄匕首和它的鞘,才一眼
,我就被這匕首吸引住了。
  接觸過武術的人,大多數,對武器都有一種熱烈的偏愛。我曾在十萬大山的一座秘室(
興建來供明朝的建文帝作避難之用)中,見到過一柄鋒利無比的寶劍,就曾愛不釋手,起過
想將之據為己有的貪念。
  而這柄匕首,我看到的雖然不是實物,但是現代彩色印刷術的進步,也就可以通過圖片
,體驗到它的鋒銳。整個刀具,呈現一種不可測的、充滿了神秘意味的藍色,這種藍色,閃
爍不定,甚至不能肯定它是深藍還是淺藍。
  從這種神秘的、藍汪汪的顏色之中,就可以感到它的鋒利和殺氣。
  在我注目於這柄匕首的同時,我聽到白素也發出了一下驚歎聲。
  令人驚訝的,還不單是這柄匕首的鋒利,更在於它的柄上和鞘上,鑲滿了各色寶石。簡
直可以說是寶光奪目。
  我足足隔了半分鐘之久,才由衷地歎:「好一柄匕首。」
  溫寶裕道:「編號第一,有較詳細的介紹,說是有一個故事,和這柄匕首有密切的關係
,故事是記述在一大綑羊皮上的––」
  他一面說,一面打開了目錄來,第一項拍賣品,就是這柄匕首,標題是:「和一個淒惋
的故事有關的命運之匕首,沙漠古城中發現的珍品。」
  還有一項副題是:「底價二百萬英鎊。」
  我悶哼了一聲,又留意另一幅很大的照片,照片拍的是一綑羊皮––這種經過特製的羊
皮,中亞細亞一帶的人,到如今也用來當紙用,古代更是書寫記錄的重要工具,它可以保持
很多年,比紙耐久,已發現的最早的基督教聖經,就是寫在羊皮上的。
  一大綑羊皮,有幾張攤開著,用一種我看不懂的文字書寫,照片旁的說明是:這是一種
早已失傳了的中亞部落文字。可是出人言表的是,其中有中國的漢字。不過也難以辨認,在
已可辨認的字中,可以知道,記述的是一個十分離奇曲折的故事。
  這時,我也看到在那些我不認識的「中亞古代文字」之中,確然有漢字在,而且,還是
龍飛鳳舞的草書,我只看了一句,就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那一句是:「往事歷歷,心痛如絞
」。
  在照片上還可以看得到的另一句是:「此匕首隨余半生,然來歷知者極少,今記錄於此
,留待後世。」
  白素沉聲道:「中國字是批註,那古怪文字才是記載故事的。」
  我大是奇怪:「看來,記載的是一個中國人的故事!」
  溫寶裕抓著頭:「中國人的故事,為甚麼要用這種古怪文字來記錄。這匕首的主人是甚
麼人?能擁有這樣的匕首,這人一定十分不簡單!」
  我再看說明:該批可能大有價值的羊皮,不另立項目,作為第一號拍賣品的附屬品,購
得者可自由選擇,接收或放棄該項附屬品。
  溫寶裕大聲道:「要是有甚麼人,買了這柄匕首,不要這綑羊皮,那就好了!」
  小寶的話雖然有點匪夷所思,可是想想也很有道理:那柄匕首,雖然毫無疑問是稀世奇
珍,可是它卻不會說甚麼。而那一大綑羊皮,天曉得會有甚麼古怪的故事,記述在上面!
  單是那種古怪的文字和漢字草書的夾批,已經可以引發人無窮無盡的想像力了。
  而這柄匕首的底價已經那麼高,拍賣的成交價不知是多少,自然不是我或溫寶裕所能負
擔的,所以溫寶裕才有這樣的想法,希望有人不識貨,不要那些羊皮,肯以低價出讓。
  我和白素都覺得他的話有點道理,溫寶裕何等機靈,自然一下就看了出來,於是他就進
一步發揮:「非要去參加這個拍賣會不可,一知道是誰買了他,就去和他商量,要他放棄那
些又羶又髒寫滿了莫名其妙只怕窮一生精力也看不懂的文字的羊皮!」
  白素給他逗得笑了起來:「小寶是甚麼時候學會做生意的門檻的?」
  溫寶裕更大是高興,昂著頭,頗以為「能者無所不能」。
  我潑了他一盆冷水:「要是偏巧買家正喜歡曲折離奇的故事呢?」
  溫寶裕一聽,陡然發出了一下震耳欲聾的怪叫聲。雖然我和白素對他的怪誕行為早已熟
知,但是也不免給他嚇了一跳。
  他又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重重拍了一下:「哈山!航運巨子哈山先生,他最喜歡聽古怪
故事,要是他在,可以要他去買那柄匕首。」
  我也不禁「啊」地一聲,確然,以哈山喜歡聽古怪故事的性格,他一定會去把這柄匕首
買下來,而他的財力,也足可應付。
  可惜哈山先生自己也成為一個怪不可言的故事的主角,和他的父親,一起去體驗分段式
的生命去了,只怕二三十年,不會再出現,在哪兒去找他去。
  溫寶裕立時又向我瞪了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怪我––哈山「臨別」之前,曾
有意要把他龐大的財產託給我處理,可是被我一口拒絕了,溫寶裕這時,自然在說要是有了
錢,就好辦了。
  他嘀嘀咕咕地道:「有錢,還是有用的。」
  我有點惱怒:「小寶,別財迷心竅。」
  溫寶裕長歎一聲:「良辰、美景好像有用之不完的錢,找她們想辦法去。」
  我又好氣又好笑:「你越來越有出息了,女孩子的錢都好動腦筋的?」
  溫寶裕團團亂轉,忽然又大叫一聲:「有了!原振俠醫生的哪個美麗無匹的女巫––」
  說到這裏,陡然停了下來,吐了吐舌頭,不再說下去,我和白素,也不出聲,心情都很
沉重。
  最近,發生在「原振俠醫生的那個美麗無匹的女巫」身上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女巫瑪
仙,為了成全一宗真正的愛情,收回了她所施的巫術「血魘法」,以致她自己喪失了一切智
力,原振俠醫生在傷痛之中,把她交給了「愛神」,這一切經過。原振俠醫生用極傷感的情
緒,向他們說起過,現在,原醫生的情緒低落之極,我們也無法幫助,只好陪他難過。
  在這種情形下,小寶大聲叫了出來,自然又難免令得我們心情沉重。
  溫寶裕在停了片刻之後,才繼續說了下去:「那女巫的監護人,是亞洲最大的豪富,他
可以委託我去買這柄匕首,然後,把羊皮交給我們。」
  溫寶裕異想天開的事情多,可是這個提議,倒大是切實可行。
  他指的亞洲大豪當是陶啟泉。陶啟泉也很喜歡收集古物,這柄匕首,不論從哪一個角度
來看,都是罕見的精品,也正是豪富搜集的目標,溫寶裕去,一定一說就可以成功的。
  所以我道:「好,我代你聯絡,你得抽空帶著目錄去見一見他,看看你的口才,是不是
能說服他。」
  溫寶裕用力拍著心口:「哼,憑我的三寸不爛之舌,一出馬,有甚麼不成功的!」
  說了之後,他望著我,竟有立刻逼我和陶啟泉聯絡的意思。我拿起了電話來,撥了一個
號碼,要找像陶啟泉這樣的大人物,不是容易的事。我因為和他關係十分特殊,所以他給了
我一個二十四小時有人接聽的電話,可以聯絡到他,不論他在何處。
  我向接聽的人報了自己的名字,然後道:「希望陶先生如果方便的話,盡快打電話給我
,我的電話號瑪是––」
  (這是我的習慣:從不假設別人記得我的電話。報一個號碼給人,不會有損失。人家記
不得電話,聯絡不到,就就是大損失了。)
  然後,我們繼續看那本目錄,才翻了三分之一,我們都目瞪口呆。
  我們都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單是陳長青留下的那幢大屋子,裏面的古物,就抵得上
一個博物館,可是也很少見過那麼多充滿了中亞風格的古物,那麼多的金器和玉器,那麼精
美的工藝,集中在一起。
  看來,探險隊當年發現的那個古城,有著許多工藝品的巧匠,要不然,怎會有那麼多的
精品,尤其是許多玉雕,玉質之隹,即使在照片上看來,也可以體驗那種滑潤,估計那是新
疆南部的出產,再經由新疆北部,流入中亞細亞的,世上流傳的這樣好質地的白玉,十分稀
少,是玉器愛好者夢寐以求的珍品。
  還有許多是大型的玉器,甚至有很大的,直徑達到五十公分的玉盆,可以想像,這個古
城的居民,一定是一個極度愛玉的民族。
  中國西北部的少數民族,回族、哈薩克族、藏族和維吾爾族,至今仍有愛玉之風,漢人
也十分喜愛玉器,古城的居民愛玉,自然可以理解。
  在玉器部分之後的是金器,大多數是金絲編成的各種器具,上面都有十分精美的圖案。
  等到看完,合上了目錄,我道:「很怪,編號第一的那柄匕首,和別的珍品,在藝術風
格上,完全不同。那匕首我看是古波斯的產物,不像其他的珍品,一看就知道是同一地域出
來的,有著十分近似的藝術風格。」
  溫寶裕搓著手:「這批寶物,應該有人把它們整批買下來,不能讓它們分散,好像同類
的珍品,完全沒有被人發現過!」
  我向溫寶裕看過去,他「咕」地一聲,吞了一口口水,全部拍賣品的價格,單是底價,
也已非同小可,他也不敢誇口說可以說服陶啟泉去把它們全買下來了。
  白素有點不滿:「連拍賣會的主持人,也不是很重視那綑羊皮,介紹得那麼少。」
  溫寶裕道:「而且,我也看不出為甚麼參加者都要隱瞞身分的理由,看,入場證上,甚
至有『不能互相交談』的規矩。」
  在目錄的最後一頁,是一張十分精美的入場證,有著一個編號,想來是為了拍賣方便出
價之用。
  討論到這裏,電話響了,我按了一下掣,使大家都能聽到。陶啟泉的聲音十分宏亮:「
衛斯理,你好,有甚麼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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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22:04:09 |只看該作者
  我笑:「介紹一個小朋友來見你,有一點事情和你商量––你得作思想準備,可能你會
花費大筆金錢。」
  陶啟泉「呵呵」笑了起來:「那不算甚麼,不過最快要三天之後,我現在正在巴哈馬出
席一個商務會議。」
  我吸了一口氣,一面回答:「不要緊,你一回來就通知我!」一面我在想,要不要把女
巫之王的不幸遭遇告訴陶啟泉。
  白素看出了我的心意,向我搖了搖手,示意我不必多此一舉,所以我便沒有說。
  陶啟泉爽快地答應了一聲,就掛上了電話,我又按了一下掣鈕,回過頭來,向溫寶裕道
:「看你的了!」
  溫寶裕歎了一聲:「你作了這樣的安排,要是我再把事情辦砸了,那合該買一塊豆腐當
撞死。」
  白素仍在翻著目錄,感慨地道:「這些寶物當年被發現後據為己有,確然不是很光采。

  我也十分感歎:「也很難說,寶物十分可能在中國境內發現,若是當時歸了公,連年戰
亂,只怕也不能保存得這麼完整。」
  白素又道:「甚麼時候有實物可看?」
  溫寶裕指著目錄的一頁:「拍賣之前的三天,地點是在一家酒店的頂樓。」
  他說出了那酒店的名稱,那是十分熟悉的一家酒店,而且我知道酒店是蘇氏財團的產業
,我曾和白素到過。那是一次化裝聚會,會中有人化裝成了我,大放厥詞,結果由原振俠醫
生引發了一個相當動人的故事,那次,白素扮成了共產黨的祖宗大鬍子馬克思!
  那已是若干年之前的事情了。
  我指著目錄:「沒有提及買了多少保險?」
  溫寶裕搖頭:「沒有,而一再提及的是,拍賣會是在秘密的情形下進行,沒有入場證的
,不能進場,而在預看拍賣品的時候,也不能互相交談,一樣不能暴露真面目和身分。」
  我和白素笑了起來:「對你來說,這會是很新鮮的一次經歷。」
  溫寶裕忽然長歎了一聲,又重複著他的感歎:「有錢,還是好的。」
  我又瞪了他一眼,溫寶裕的感歎,也有點道理,可是若是要把目錄上所有的寶物都買下
來,至少要一億英鎊,世上有這樣財力的人,屈指可數。
  我把這一點說了出來,溫寶裕悶哼一聲:「世上有人花四億美元造一座王宮。而且,在
國家預算中,那些錢算甚麼,應該有富裕國家的博物館,把這批寶物,整批買下來,公開展
覽。」
  溫寶裕的豐富想像力大發作,他又道:「最好搜集那個古城的資料,把博物館造得和那
個古城一樣,對了,香香公主到過的那個古城,連整個浴池都是玉雕的,唉,一些玉盆玉碗
,也不算是甚麼了。」
  我和白素都習慣了他這種天馬行空,想到甚麼就說甚麼的行為,所以見怪不怪,溫寶裕
突然又叫道:「那古城,現在還在不在?」
  我笑了起來:「你不是想到沙漠去把這座古城找出來吧?」
  溫寶裕卻不說話,只是定定地望著我。
  我看出他的居心大是「不良」,所以只當看不見,根本不去睬他。溫寶裕堅持了半分鐘
,看看我沒有反應,他又歎了一聲,才道:「最好和意大利的龐貝古城一樣,發掘出來,再
把所有的寶物,全都運回去,就在古城之中陳列,那就理想了。」
  青年人有青年人的理想,我和白素都不去打岔,溫寶裕一個人獨白,也覺得無趣,他向
門口走去,到了門前,才道:「展出拍賣品的時候,我一個人去看?」
  我悶哼一聲:「不是只有持有入場證的人,才能夠去看拍賣品嗎?」
  溫寶裕提高了聲音:「我不相信神通廣大的衛斯理,連一個拍賣場都進不了。」
  我聳聳肩,對這個問題,不作答覆,溫寶裕得不到反應,頓了頓足,走了。
  他走了之後,我吸了一口氣:「這柄匕首––確然是稀世奇珍,值得去開開眼界。說不
定落在哪一個收藏家的手中,就再也無緣相見了。」
  白素深知我的心意,她微笑著反問:「你是想去看那柄匕首,還是想看那綑羊皮?」
  我給她說穿了心意,也不禁笑了起來:「其實我早就有了一個主意,不過不說出來,怕
小寶知道了會闖禍,壞了大事。」
  我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也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同時也估計白素料不到我想到的是甚
麼。
  白素閒閒一笑:「當然,你所要的,並不是那綑羊皮,而只是要上面的文字。」
  我伸直了身子,知道白素已知道了我的方法,其實再簡單也沒有,用一具攝影機,把每
張羊皮都柏一張照片就可以了。
  拍成了照片之後,怎麼研究都不成問題。而拍賣品既然在事前供人參觀,要拍攝自然也
是十分容易的事。我不對溫寶裕說,是怕他大呼小叫,反倒會被人阻止。自然,主持拍賣會
的人,可能會有禁止拍攝的行動,但以我和白素之能,就算是偷拍,也容易之極。
  我繼續道:「問題是如何進入會場?」
  白素笑了一下:「拍賣會在那張酒店舉行,蘇氏兄弟是我們的熟人,拍賣會不會拒絕酒
店主人所推薦的兩個客人吧,和他們聯絡一下就可以了。」
  我鼓了兩下掌,立刻和蘇氏兄弟聯絡,同時也十分高興,因為白素說「兩個客人」,這
說明她準備和我一起去參加行動,而我們已有好久沒有一起行動了。
  一切經過簡單而順利,第二天,我接到了蘇氏兄弟之中的蘇耀西的電話,他說:「和拍
賣會方面聯絡過了,他們說歡迎之至,立刻補寄入場證來,只不過這個拍賣會很怪,要化裝
參加,而且,參加者連互相說話也不可以。」
  我呵呵笑著:「這一點我們早知道––我和白素,早已不說話,只憑眼色,就可以知道
對方的心意了。」
  蘇耀西十分有趣,他道:「喔,我明白了,這叫作眉目傳情。」
  在雙方的大笑之中,事情順利解決,不幾天,我和白素都收到了入場證,我在事先就提
出:「別讓溫寶裕知道,看他到時化裝成甚麼,我想我們一定一下子就可以把他認出來。」
  白素瞪了我一下:「還說小寶孩子氣,你自己還不是一樣––」說到這裏,她忽然笑了
起來:「我們也好久沒有化裝了,不如分頭進行,看到了那時,你是不是認得出我,我是不
是認得出你。」
  白素忽然之間,童心大發,倒是十分有趣的事,我立即舉手贊成,並且提議:「早一天
我『離家出走』,以免洩漏天機。」
  白素也高興:「好,誰認不出誰來,要受罰。」
  我湊近去:「罰甚麼呢?」
  白素側頭想了一會:「現在想不出,到時再說!」
  (好像有一部武俠小說中,曾有過這樣的情節?)
  說說笑笑,時間容易過,陶啟泉十分有信用,一回來就通知我,我通知溫寶裕,溫寶裕
這次,居然十分懂禮貌,衣著整齊,先來見了我,在我這裏得到了嘉許之後,才去見陶啟泉

  溫寶裕英俊挺拔,十分得人好感,我相信他決不會失敗。果然,不到兩小時,他就從一
輛大房車中,跳了出來,一路跳進了屋子,「雀躍」自然就是這個意思了––陶啟泉派自己
的座駕送他回來,他一進屋子就叫:「猜我得到了甚麼成績?」
  我笑:「不知道,陶啟泉才給我打了電話,不過他沒有說。」
  溫寶裕望了我片刻,陶啟泉確然沒有告訴我他取得了甚麼成績,他只是告訴我:「你派
來的小朋友有趣極了。」
  溫寶裕在確定了我真的不知情之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陶氏集團成立了一個基金
,寓投資於收藏,放膽購買一切值得投資的藝術品和古董。」
  我也代溫寶裕高興,以陶氏集團的財力而論,把這批古物全部買下來,也不成問題。
  溫寶裕更是興奮得滿臉通紅,他又補充:「還可以專為基金建造一座收藏館––陳長青
也留了不少古物下來,我準備捐出去,總不能只由陶啟泉一人出力。」
  溫寶裕「有趣之極」的評語,自然不是自白得到的,他性格十分可愛,爽朗而豁達,有
這樣性格的人,自然到處受人歡迎。
  不幾天,陶氏集團的這項新措施,就已經向全世界發表––這件事有一個小插曲,這個
實力雄厚的基金會主席,是一個青年人,當然是溫寶裕,他西裝筆挺的相片,登在報紙上。
他的母親,溫太太看到了,自言自語道:「這青年人,和我們家小寶倒長得很像。」
  小寶的母親看吊兒郎當、調皮搗蛋的小寶看慣了,見到了服裝端正的溫寶裕,竟然認不
出來。
  溫寶裕的父親,在妻子面前,一向是沒有發言權的,這次忍不住說了一句:「那就是我
們家的小寶。」
  溫太太瞪了丈夫一眼,先是不信,後來仔細看了新聞,才大叫一聲:「真是小寶,怎麼
那麼大的本事,和陶氏集團搭上了關係,嘿!嘿!可比他父親有出息得多了。」
  溫先生一句也不敢搭口。
  不多久之後,溫太太握著溫寶裕的手,笑得臉上的肥肉亂抖,心肝寶貝地叫了一陣子之
後,忽然下令:「你登在報上的照片很神氣,可見人要表裝,佛要金裝,以後除非不讓我看
到,見到我的時候,必然要這樣服裝。」
  溫寶裕想違抗這道「懿旨」,他父親給了他一個眼色,示意他不必徒費唇舌,溫寶裕也
就只好把抗議的話,吞嚥了回去。
  後來,他愁眉苦臉來見我,我哈哈大笑:「以後你盡量少見令堂就是。」
  白素怪我:「穿整齊些也沒有甚麼,哪有叫孩子少見母親的。」
  我和溫寶裕之間,常有「男人的默契」,所以對白素的話,都沒有人去反駁她。
  又過了若十天,溫寶裕興沖沖來告知:「後天,可以參觀拍賣品了。」
  我的消息比他靈通,因為蘇氏兄弟中的蘇耀西,早就通知我拍賣品運到,已經開始佈置
了。他道:「真不得了,全是精品,聽說陶氏集團新成立的基金,號稱可以調集十億美元,
就是為了這批寶物而設的?」
  商場上對這種事十分敏感,財團有可能以這種基金為名,暗中從事突如其來的商業行動
。所以我立時道:「據我所知,確然如此!」
  蘇耀西歎了一聱:「本來我看中了一套玉碗,現在看來,難以競爭了。」
  蘇氏弟兄也控制著龐大的工商業集團,是大豪富,可是一山還有一山高,和陶氏集團相
比,當然又差了一截。他也想到陶氏集團可能要全部買下來了。
  我笑了一下:「世界上的奇珍異寶太多,不能見了就想據為己有。」
  蘇耀西也立時笑了起來:「說得是––你是不是想先看看展品?我可以向拍賣會的主持
人安排。」
  我想了一想:「不好,這樣一來,我的身分不是暴露了嗎?」
  事實上,我倒很想先去看一看,但是我和白素又有約,這幾天,我們雖然沒有商量這件
事,但是互相都可以在眼神中看出對方大有挑戰的意思,都像是在說:你認不出我,我會認
出你來。
  看看究竟是誰認得出誰,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蘇耀西沒有再說甚麼。到了預展會之前的一天,我果然不在家中,到了陳長青的屋子,
可是又避開了溫寶裕––那屋子極大,要躲起來,十分容易。
  我夤夜化裝,裝成了一個西方人,凡是化裝不想破人認出來,必須在最難改變的地方,
加以改變,而經過改變了的部分,又不是很礙眼,太礙眼了,有經驗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
來那是化裝的結果。
  白素是化裝的大行家,功力和我不相伯仲,要瞞過她,自然非別出心裁不可。
  我化裝的白種人,是金髮白種人,我把自己的皮膚有可能露在衣服之外的地方,全部染
白,又把我的汗毛,也染成金色,頭髮當然也染了,然後再用藍色的隱形眼睛,北歐口音的
英文我不成問題。
  這樣的化裝法,十分花時間,我用了足足三小時,才算是成功,金髮碧眼,十分傳神,
然後,我又在化了裝的臉上,戴了一個面具––那是一種任何人一眼就可看出來的面具。
  第二天上午,我離開大屋子的時候,看到一個身形偃僂的老婦人,拄著一根枴杖,戰巍
巍地走了出來,還向我瞪了一眼。我幾乎要忍不住哈哈大笑:溫寶裕竟然扮成了一個老婆婆
,不過,他也算是扮得像的了。
  我當然帶了小型攝影機,這種攝影機使用特別的底片,拍出來的幻燈片,可以放大到一
平方公尺,效果極好。
  那綑羊皮上的文字,拍了下來之後,可以放大了來慢慢研究。
  到了預展場地,我不禁叫了一聲幸運,拍賣會的主持,顯然不知道這綑羊皮的重要,只
是隨便放在一邊,而且,其他所有的物件,都是可以看,不可以用手去碰,都有玻璃櫃保護
著。
  而那綑羊皮,卻放在那裏,任人翻揭。
  這時,我已看到那「老婆婆」的身手,忽然矯健了起來,在那疊羊皮之前,不停地用手
杖去翻,翻了一張又一張,行動可算相當奇特,可是卻沒有人理會。
  本來,我還十分為難,因為我的化裝雖然天衣無縫,可是只要我一表示對那堆羊皮有興
趣,白素就立時可以認出我來。
  所以,我只是像別人一樣,盯著那柄匕首,和許多金器玉器在看。
  可是,我又要拍攝羊皮上的文字,又不能連看也不向那些羊皮看一下,而且,我也無法
進行遠距離的拍攝。
  而在我留意溫寶裕的行動之後,我不禁大是高興。溫寶裕用枴杖在翻羊皮,每翻過一張
,他就把枴杖向上,提高一些。
  這小子,他竟然把特製的攝影機藏在枴杖之中,公然進行拍攝!他的這個方法十分好,
從根本沒有人注意他這一點上,可以證明他的成功。
  一看到這個情形,我自然放下了心,由得他去拍攝好了,我可以專心一致,只把白素認
出來。所以,我開始打量在這個展覽大廳中的人。
  人很多,超過兩百個,每個人都經過化裝,絕大多數,是戴了叫人認不出面目來的面具
,也有乾脆扮成阿拉伯女人的。
  我留意著每一個人,自然留意的重點,放在這個人是不是對那堆羊皮注意,或者對溫寶
裕特別留意。要有所發現,也不是容易的事,我看到一共有三個人,來到了溫寶裕的身邊,
逗留了一會,溫寶裕還居然向他們十分不耐煩的瞪眼,用不友善的眼光,把他們趕走。
  這三個人,兩個是身形高大的男人,白素的身子沒有那麼高,但當然可以加高––高明
的化裝術,非但可以使身形變高,甚至可以變矮!另外一個,是作中東女人打扮的婦女。
  我本來想去進一步留意這三個人,可是一轉念間,我想到白素如果在場,見到的情形和
我一樣,她也會去留意那三個人(如果她是三個人中的一個,她就會去留意另外的兩個),
這時,我如果去接近這三個人,叫白素看在眼中,豈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把我認出來了。
  所以我仍然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注意是不是有人特別去接近那三個人,可是卻又沒
有發現。
  溫寶裕的行動十分快,他只花了二十分鐘不到,看來就已經有了十分滿意的成績,他拄
著枴仗,裝模作樣,在大廳中晃來晃去,神情十分怡然自得。
  若不是怕白素認出我來,我一定會大大地和他開個玩笑,例如絆他跌一跤之類。
  半小時之後,我開始走動,在每一個人的身邊,逗留五秒鐘到十秒鐘,從各人的化裝上
,判別這個人是不是白素。
  由於有「不能互相交談」的規定,所以廳中極靜,人與人之間也不互相交流眼色,所有
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些珍貴的拍賣品上,尤其是那柄寶光四射的匕首,它那鋒利的刀身,殺
氣隱隱,十分懾人。
  一小時之後,展覽廳中的人減少了一半,連溫寶裕也走了,可是我還是沒有認出白素來
。看來,白素也沒有認出我。
  又過了半小時,人更少了,我想到,到了最後,可能只剩下我和白素兩個人時,情形不
是十分滑稽嗎?
  還沒有認出白素來,我當然不能就此離去,等到只有十來個人的時候,我不禁用力在自
己的額頭拍了一下,責怪自己的蠢笨。
  白素何必非留在大廳不可?她可以一早就認出了我來,然後離去,只要她可以說出我化
裝成甚麼樣子來,我就算是輸了。
  而她在一認出了我之後就離開,我自然再也沒有認出她的機會了。
  我歎了一聲,不再留連,回到陳長青的屋子,又花了足足一小時,才把化裝完全洗乾淨

  我來到溫寶裕常到的那幾間房間,溫寶裕不在,我留了一張大字條:速將偷拍到的照片
交出來。
  然後,我回住所,在門口徘徊了一回,估計白素會怎樣取笑我。
  可是,當我推開門進去的時候,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白素在當眼的地方,留下了一張
字條:「有突然的急事,一位好朋友向我求助,必須離開,不能去辨認你了。」
  白素根本沒有到那個展覽廳去!不是我認不出她來,是她根本沒有興趣。
  這實在令我啼笑皆非,但也令我鬆了一口氣。從留字的時間來看,是早上七時。白素沒
有說她到哪裏去,也沒有說向她求助的是誰。她一定走得十分急。這樣的行動,大多數發生
在我的身上,白素很少這樣。
  我當然不會擔心,白素有應付任何變故的能力,她的行動如此突然,一定有她的理由。
  我休息了一會,溫寶裕已風頭火勢趕了來,一到就瞪著我:「你怎麼知道我拍了照片?

  我不說穿:「那麼簡單的辦法,你一定想得到。」
  溫寶裕十分自得:「一點阻礙也沒有,那堆羊皮,簡直沒人留意,你絕想不到我裝成甚
麼人。」
  我笑著指向他的鼻尖:「令祖母?」
  溫寶裕大吃一驚,一步跳向後,用大惑不解的神情望著我,我由得他疑神疑鬼:「拍的
是幻燈片,帶來了沒有?」溫寶裕要在十秒鐘之後,才回答我的問題:「帶來了,還沒有看
。」
  我和他一起進入書房,把放映那種特殊小幻燈片的放映機裝好,面對著一幅白牆,然後
,拉下了窗簾,開始放映。一共是七十五幅,每一幅上,都是那種看不懂的文字。顯然要記
述的事件十分複雜。
  夾在那種古怪文字中的漢字草書批註也不少,有時比古怪文字還多,而且,可以推測寫
這些漢字的是同一個人,這個人,一定十分霸道,因為在很多情形下,他寫的漢字,蓋過了
那種古怪的文字,喧賓奪主的情形,躍然於羊皮之上。
  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草書,是紅色的,紅色還十分鮮明,那是上好的硃砂,這種硃砂,
相當名貴,這個人竟可以大量使用,自然很不簡單。
  我辨認草書的能力算是高的了,但在當時,我至多也只能看清十之六七,我相信溫寶裕
連一成都沒有看懂,他不斷在咕嚕著:「這算是甚麼字,這種字,寫了等於不寫,真正豈有
此理。」
  羊皮並不循序,所以也很難連貫,可是一個小時下來,我邊看邊講,已經令得溫寶裕怪
聲連連,我也大是興奮。
  可以相信,古怪文字記載的,是有關一個人的故事,而寫漢字草書的,就是這個人。
  古怪文字看不懂,這個人在批註之中,很多處對古怪文字作了補充,也涉及他的故事。
例如他的名字,他是甚麼時候的人等等,就全是在漢字草書之中得到的。
  始終沒有人認得古怪文字。
  漢字也是請了幾個專家來認,才全部認著了的。
  這些都是後話了。
  對了,那個拍賣會怎麼樣了?
  拍賣會的結果,出乎人的意料之外,每一件拍賣品,都被抬高到瘋狂的價格,那柄匕首
的最後成交價是一千二百萬英鎊,而且到最後,拍賣會主持人宣佈,有人提供了一個天文數
字,買下了全部拍賣品。
  不是陶氏集團,溫寶裕參加了拍賣會,他說:「簡直是瘋狂的價格,陶氏雖然有錢,也
不能這樣用法,只有阿拉伯酋長才會這樣瘋狂。」
  整批寶物,究竟落在誰的手中,竟然不得而知––當然這是暫時的,後來的事情又有意
外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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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22:04:1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在認出來的漢字草書之中,知道了故事的主角的名字是裴思慶。
  對了,就是那個一開始,浩浩蕩蕩,帶領駝隊西行,在沙漠中遇到了異樣風暴的長安大
豪裴思慶。
  他的故事經過一番整理,但是並沒有經過多少「藝術加工」,相信是有一個人,用那種
古怪的文字,記下了他的故事,而他又加以批註,說明和補充。他所作的補充,自然不會有
整個故事可窺,所以,不免有點支離破碎。
  但是,在支離破碎的情節之中,也可以大體上拼湊出一個故事來。
  故事之中,有一個主要的女角,名字叫柔娘,柔娘在十五歲那年,就成了裴思慶的新娘
,在柔娘之前,裴思慶自然有妻子(因為他有兒女),他原來的妻子怎麼樣了,並沒有提及
––在古代,中國的女性,一直沒有地位,可有可無,不受注意,除非是受到男人特別寵愛
的,像柔娘那樣。
  可是裴思慶得到柔娘的手段,十分可怕。從不完整的情節來看,柔娘原來是一個十分出
色的青年人的未婚妻。
  這個青年人是武林中人,還和裴思慶有結義兄弟的關係––凡是這種關係,在結義的時
候,雙方都必然罰誓,以證實這種關係。
  裴思慶這時所罰的毒誓,是若有違誓,會在沙漠之中餓死渴死。
  可是多半沒有隔了多久,裴思慶就殺了他的結義兄弟,原因,推測多半是為了柔娘––
古代的一個弱女子,在未婚夫猝然死亡之後,唯一的出路,就是另外找一個男人,裴思慶就
是最佳對象了。
  裴思慶在娶了柔娘之後,也曾害怕自己的誓言,所以很久不敢再西行,越過沙漠去經商
。可是時間一久,他的恐懼漸漸消散,他又帶著駝隊西行了。
  就在這次西行中他遇到了風暴,在沙漠中不知掙扎了多少天,連最後的一頭駱駝也殺掉
了––關於這個過程,記述得相當詳細。
  (自然,大家都可以知道,裴思慶並沒有死在沙漠中,要是他死了,這段經過也不會留
下來了。)
  (他在沙漠中,是怎樣絕處逢生的,也可以在他的批注補充中拼湊出來,後面會寫出來
。)
  在已經知道的故事之中,可以知道他有一柄極喜愛的匕首,這柄匕首的來歷,只有他一
個人知道,本來,他是準備在臨死之前,把他得到這柄匕首的經過想上了一遍的––可想而
知,那一定是一個十分甜蜜的回憶。
  可是結果,他在終於支持不住,再也難以在沙漠上挪動半步的時候,他卻想起了他最不
願意想起的那件虧心事。
  虧心事的一切經過,一切細節,都歷歷在目,他但願快一點死,也不要把整件事再想一
遍,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在應誓了,在經過了那麼樣的痛苦掙扎之後,他終於死在沙漠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餓死還是渴死的了,都沒有分別,反正死亡都是一樣的,令得他還想掙扎
著知道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的靈魂是不是也永遠離不開沙漠,還要在沙漠上飄蕩。
  當他努力想弄清楚這一點的時候,他又聽到他的結義兄弟的笑聲和語聲,一切都如此清
楚,使他可以聽得明明白白:「不必擔心這個問題了,因為你根本沒有靈魂,你不是人,何
來的靈魂?」
  他想大聲反抗,可是當然出不了聲––即使是在心中大叫也做不到,他已經感到死亡侵
進了他的身體,他聽到了一種十分古怪的聲音。
  這種聲音他應該是十分熟悉的,可是這時聽來,卻又十分陌生:這時候,怎麼還有可能
聽到「叮叮」的駝鈴聲呢?
  最後一匹駱駝,不是被他殺了麼?一定是駱駝的靈魂在調侃他,他沒有靈魂,駱駝可能
有。
  然而那種聲音卻在迅速移近,裴思慶勉力想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可是沒有用,他的眼
前是一片血紅,然後,紅色在迅速暗下去,在完全黑暗之前,好像有十分奪目的一片彩光一
閃,接著,就是無比的黑暗,而那時候,他也完全沒有了知覺。
  事後,他回想起來,心想如果死亡就是那樣子的話,那麼死亡其實也並不可怕,只不過
是一下子忽然都不知道了而已。
  至於死了之後,是不是會有靈魂,由於他不是真的死,所以他也無從得知。
  在那一剎間,最失望的,大約是在半空中盤旋的食屍鷹了,這種形狀醜陋之極的大鳥,
平日不知在甚麼地方棲息的,她們對死亡的氣息特別靈敏,哪裏有死亡,哪裏就有她們的蹤
影,她們在空中盤旋,跟蹤著死亡,她們投在沙粒上的陰影,就像是死神伸出來的手,把生
命一點一點攫走。
  可是,這一次,食屍鷹沒有成功,幾頭食屍鷹已然落在裴思慶的身邊,側著頭看著他,
食屍鷹十分遵守天地宇宙間的規則!絕不啄食活人,只要這個人還有一口氣,牠不會去碰他

  而牠們判斷人獸的生和死,準確無比,只要人一死,她們銳利之極的、鐵鉤一樣的喙,
就會在第一時間啄下去。食屍鷹的第一啄,必然是啄向人的天靈蓋,一下子就可以啄出一個
深洞,讓她們可以啜食多半還有溫度的腦漿。
  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若是那幾隻食屍鷹已然開始了行動,那三匹駱駝就不會再向裴思
慶奔過來––奔向一個死人,並無意義,人已死了,沙漠也就是最好的歸宿,不必再多費手
腳了。
  而食屍鷹還是守著不動,這就證明那個人還沒有死,還活著,那就不能眼看他死去。
  三匹駱駝,只有一匹有人騎著,那人一身白袍,把全身連頭都裹在中間––那是在沙漠
上生活的累積下來減輕猛烈陽光肆虐的最佳方法。
  駱駝上的人提了提韁繩,那匹駱駝立即改變了原來奔走的方向。那是一匹十分神駿的駱
駝,毛色也比普通的駱駝深,是深棕色,奔起來又快又穩,這一點,可以從牠項際所懸的駝
鈴,所發出的「叮叮」聲是如此之有規律上得到證明。
  駱駝到了近前,幾頭食屍鷹十分不情願地撲打看雙翼,讓開了一些,卻並不飛上天去。
  多半是牠們認定這個人必死無疑,懶得飛上去再落下來了。
  那人一翻身,下了駱駝,動作極快,在下鞍子的時候,已經順手摘下了鞍旁的皮水袋,
一到了裴思慶的身邊,就把裴思慶的身子,翻了過來,拔開皮壺的塞子,令得壺中的水,成
一股極細的細泉,注向裴思慶的口唇,同時,伸手在他的口唇中輕撫了一下,令得他的口張
開一些,好讓水流進去。
  那人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可以救得轉人––人是在九死一生的邊緣上掙扎,不如此,身邊
不會有食屍鷹。人是不是可以救得轉,要看他是不是嚥得下這一口水,這一口水,沙漠上討
過生活的人都知道,是真正的救命水。
  注入口中的水,很快就注滿了裴思慶的口,有一點滿溢了出來,那人便不再注水,回頭
向那些食屍鷹看了一眼,從牠們的行動中,可以得到那人究竟是生是死的判斷。
  食屍鷹在不安地撲著翼,那人再轉過頭去,首先看到的是那柄匕首,匕首在陽光下,看
起來如同是被一團七彩流轉的寶光所籠罩。
  接著,這人看到裴思慶的喉間,突然跳動了起來,跳動得十分劇烈,像是要裂喉而出,
他口中的水,正在迅速消失,隨著他喉結的急速跳動,自他的喉間,發出一種可怕的聲響,
難以形容。
  那人吁了一口氣,開始向裴思慶的口中,注入第二口水,這時,幾頭食屍鷹已經振翅飛
了開去,這一切都表明,裴思慶在最後關頭,被救活了。
  那人一共在裴思慶的口中,注入了三口水,然後,就遠遠退了開去––退開了約有二十
來步,而退開之前,這人取走了那柄寶光四射的匕首,在退走之後,這人把匕首拔出鞘來,
看了一下,在那一剎間,看到這人的身子震動了一下,想來是由於匕首的鋒利所致。
  這人的臉面,在白布的籠罩之下,看不清楚,只看到一雙眼睛,在寶光的反映下,這雙
眼睛彩光流轉,在匕首出鞘的時候,在刀身的寒光反映之下,眼睛又深邃如海洋,如果凝神
看這雙眼睛,虛無縹緲,難以捉摸之極––這雙眼睛的眼珠,竟然是淺灰色的,極淺極淺,
淺得幾乎是不存在的淺灰色。
  這人一定不是第一次在沙漠中救臨死的人,至少,這人知道應該怎麼做。
  三口水進入身體,可以令待全身已濃得無法再流動的血又開始流動,死亡會離開。可是
這三口水,也會引起又有了知覺的人,第一個恢復的知覺就是渴的感覺。
  全身所有的肉,所有的骨頭,都感到渴,會渴得叫人瘋狂,有這種乾渴感覺的人,會不
顧一切撲向水,就算明知一伸手,那隻手就會被砍下來,那隻手還是會自然而然伸向水。
  而如果他搶到了水,他會不顧一切地喝,結果是他久乾的肺會被水充滿,死亡會重臨–
–不是渴死,而是溺死,和溺死的人一樣,肺裏全是水。
  所以,這人知道被救的人快要醒過來時,就先退開去,才恢復知覺的人,不會有那麼多
的氣力,隔那麼遠的距離來搶水喝。
  裴思慶雙眼沒有張開之前,身子一挺,已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在烈日之下,這位錦衣玉食的長安大豪,全身赤裸,身上的皮膚,如同龜裂了的田地一
樣,有著縱橫相間,看起來十分深的裂痕,可是在那些裂痕中,卻並沒有血水滲出來。
  他高大的身形,搖搖晃晃地站著,一頭又乾又枯的頭髮,和虯髯糾纏在一起,看起來,
要辨出他是一個人,也並不是容易的事。
  他的身子始終沒有站穩,他的口和雙眼,一起張了開來。自他口中發出來的那一下叫聲
是:「水。」
  自他張開的雙眼之中,射出急切而又渾濁的目光,一下子就在那人的水壺上,然後,出
乎那人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
  在這樣乾渴中的人,能夠看穿皮壺,看到皮壺內的水,他所看到的水,給了他氣力,他
陡然之間––一躍向前,像是一個自天而降的怪物,一下子就到了這人的面前,手伸處,已
把皮壺搶了過去。
  那人發出了一下驚呼聲––雖然是驚呼,但是仍然十分動聽,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一
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這個年輕的女人,眼看著一個身形如此高大,瘦得骨頭一節一節凸了出來,形如鬼魅的
男人,在一下子搶過了皮壺之後,甚至來不及打了開來,張口向壺口就咬,白森森的牙齒,
竟然是如此有力,「喀」地一聲,把壺嘴咬了下來。
  然後他大口喝著水。
  那年輕女人急急叫:「慢慢喝!慢慢喝!」
  可是這時,天地之間,只怕也沒有甚麼力量可以阻止裴思慶喝水,好在皮壺中的水不多
,不致於喝到他被溺斃的程度,所以她叫了兩聲,便不再叫了。當然,那時她並不知道,裴
思慶根本聽不懂她的話,也聽不到她的聲音。裴思慶聽到的,只是水流過他的喉嚨,流進他
身體之內的那種聲音。
  大半皮壺的水一下子就喝光,裴思廣還在舔著壺嘴,他側著頭發了一會呆,像是在回味
剛才水的味道,然後,他的五官一起動了起來,先是收縮,後來又放開。開始的時候,他腦
中一片渾噩,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但是這時,他已完全清醒了。
  他知道:自己獲救了!
  他一下子又跳到了那人的面前,喘了一口氣:「多謝閣下相救,這裏––」
  他說到這裏,四面張望了一下,極目所望,仍然是天連沙,沙連天的沙漠,可是他還是
問了:「這裏離長安多遠?」
  那年輕女人也聽不懂他的話,只是定定地望著他。這時,在互望之中,裴思慶才注意到
,在白布的遮蓋下,那人露出的一雙眼睛,眼珠竟然是霧一樣的淺灰色。
  他伸手,去揭那人頭上的白布,那人陡然震動,後退了一下。這一個動作,令得裴思慶
立即知道,這人是一個女人,他不再伸手,因為他知道,沙漠上有不少人,女人是不給人家
看到臉面的。
  同時,他也感到自己的赤身露體,十分狼狽,長安大豪經歷雖然豐富,可是也從來未曾
這樣狼狽過。同時,他又看到自己的那柄匕首,在對方的手中,他情急地向匕首指了一指: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閣下若是喜歡,這匕首就當是薄酬好了!」
  那年輕女人側了側頭,像是想弄明白裴思慶在說甚麼,可是卻又不明白,她俯了俯身,
把匕首放在沙上,自己轉身,走向駱駝,在鞍旁的一個後袋中,抽出了一幅十分柔軟的氈子
來,又走向裴思慶,再把那幅氈子,也放到了沙上。
  裴思慶這時,已拾起了匕首,忙又把氈子拾了起來,圍在身上。
  這時,他也感到異樣的口喝,他又道:「水,還有沒有?水!」
  那年輕女人擰了擰頭,做了一個手勢,又發出了一下清嘯聲,一匹駱駝走了過來,在裴
思慶的身前,跪了下來。
  裴思慶直到這時,才真正肯定遇救了。
  剛才兩隻腳,已經有一隻半進了鬼門關,這時,忽然又逃出生天,心情之輕鬆,難以形
容,他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撫摸著,真想仰天大笑。
  可是他手觸處,臉上卻傳來了像刀割一樣的劇痛,那又令得他笑不出來。
  不但是臉上被手摸到的地方像刀割一樣的痛,當他一跨步,想騎上駱駝去的時候,全身
每一處地方,也都像是被刀割一樣地痛,令得他這個大豪,也不由自主,發出了可怕的嗥叫
聲來。
  乾裂的皮膚,本來是麻木了,連痛都感覺不到的,這時,痛的感覺才回來。
  他伸手按住了駱駝的頭,痛得除了大口喘氣之外,甚麼也不能做,根本不能動。
  那年輕女人顯然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向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留在這裏,斐思慶陡然
叫了起來,神情恐怖之極:「不!不要留我在這裏,我不怕,再痛,我也要趕快離開沙漠。

  他一咬牙,就上了駱駝,駱駝一欠身站了起來,那一下顫動,又令得他發生了一下嗥叫
聲––在那一剎間,他以為自己的身子已碎成了幾百塊了!
  可是,他畢竟不是普通人,雖然痛得面上的肌肉歪曲,使他臉上的皮膚又多了一些裂痕
,可是他在坐定了之後,還是自然而然,挺直了身子,儘管在那樣的情形之下,他坐在駱駝
上,還是有一定的氣勢。
  那年輕女人也上了駱駝,身手十分敏捷,她又發出了一下口哨聲,駱駝向前走去,斐思
慶咬緊牙關,儘管痛楚一直沒有減輕,可是他非但不嗥叫,而且連哼也未曾再哼過一下。
  那年輕女人騎著駱駝,走在前面,他緊跟著,還有一匹駱駝在最後面。裴思慶留意到是
在向南走,他好幾次啞著聲音問:「我們到哪裏去?」
  可是得到的回答,卻是他聽不懂的話,那使他明白,他和那年輕女人之間,無法用言語
溝通。
  那年輕女人一直在回頭看他,她的眼珠十分淺,所以甚麼顏色,都能在她的眼珠之中反
映出來,藍天白雲的時候,她眼珠是藍色的,當夕陽西下時分,她的眼珠之中,竟然是一片
艷紅,奇妙無匹。
  裴思慶知道自己獲救了,他想到是:自己所發的毒誓,竟然沒有應驗。
  他絕不願意再去想那件事,可是,毒誓沒有應驗,他並沒有餓死、渴死在沙漠中,這件
事,卻給他一種異樣的喜悅。
  那種喜悅,超過了作姦犯科的人逃脫了法律的懲處––他逃脫的是神明的控制力量。他
作了這樣的壞事,竟然不必應誓。
  他甚至進一步想:自己是不是根本沒做甚麼壞事,所以才會使得毒誓不應驗呢?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張口要笑,可是卻又是一陣劇痛,但是那並不能阻止他在心
中大笑。
  那可能是他一生之中,最開懷的一次大笑。他從來沒有那麼輕鬆過。自從做了那件事之
後,就算他怎麼強迫自己忘掉它,總是有一個陰影便在心頭,就像是喉嚨裏哽了一根魚骨頭
一樣,並不是不去想它,它就不再存在。
  而現在,在那樣的情形之下,他居然都不死在沙漠之中,可知那毒誓是根本不存在的了

  毒誓既然不存在,殺一個人有甚麼了不起?
  裴思慶這時候,神情一定古怪之極,因為他看到,前面那年輕女人回頭向他看來的時候
,雙眼之中,有驚訝的神色。
  這時,晚霞漫天,沙漠之上,十分平靜,突然之間,裴思慶看到了一個奇景。
  他看到了一道相當深的深溝。
  在任何地方,看到了一道深溝,都不足為奇,唯獨在沙漠上看到了深溝,才是奇談。
  沙子是流動的,像水一樣,一定是由高處向低處流去,所以,沙漠中不可能有深溝––
一有,流動的沙子就會將它填滿了!
  可是,出現在他眼前的,卻又確然是一道深溝,不但是,而且,駱駝已經走進了深溝之
中,深溝斜斜伸向下,溝很狹窄,走在溝中,向兩邊看去,可以看到兩壁的沙,都在向上動
,竟然在地下有一股力量,把沙子噴向上,逼住了不讓沙子填進溝中來。
  裴思慶看得目瞪口呆,那年輕女人轉過頭來,向他大聲說話,像是在向他解釋這種奇異
的現象。可是,裴思慶卻聽不懂。
  深溝越來越深,裴思慶又問了幾次,究竟是到甚麼地方去,可是仍是一點作用也沒有。
  這時,天色已漸漸黑下來了,裴思慶雖然從鬼門關中跳了出來,可是身子仍然虛弱之極
,他開始要支持不住了,他緊緊抓住了韁繩,使自己不跌下來,可是眼前仍然陣陣發黑。
  他想求助,可是還沒有出聲,整個人就像騰雲駕霧一樣,又進入了半昏迷的狀態之中,
他倒十分享受這種情形,因為不少佈滿全身的痛楚,也不那麼明顯,像是漸漸在遠去。
  等到他又有了知覺的時候,他所感到的,當然是遍體的清涼。
  那種涼颼颼的感覺,舒服之極,像是在長安的華宅之中,雖當盛暑,可是柔娘卻用才從
深井吊打上來的井水,替他在淋浴一樣。
  一時之間,他想不起自己是在甚麼地方,因為這種舒服的感覺,和生死一線的掙扎,相
差實在太遠了!
  他知道自己在快死的時候,全身的皮膚,都可怕地裂開,裂縫而且極深,在裂縫中滲出
來的不是血,而是一種淺黃色的水。
  這時,那種絲絲的涼意,都正從皮膚的裂縫之中,滲進他的身體之內,使他感到無比的
舒適。他甚至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一場夢,所以他不敢睜開眼來,惟恐一睜開眼,夢醒了,他
會依然在沙漠之中掙扎。
  他利用這個時間,把一切又迅速想了一遍,直到他肯定,從那場暴風帶來災難之後,他
終於獲救,並沒有應了昔年所罰的毒誓,他也記起了自己曾在駱駝的背上,所發出的那一陣
狂笑,他緩慢而深長地吸了一口氣,正準備睜開眼來時,就聽得一個相當沙啞,聽來很古怪
的聲音,操著長安口音在說:「你醒了?你真是運氣好,聽說,在發現你的時候,食屍鷹的
喙離你的頭頂,不到一尺?」
  猝然之間,聽到了這一番話,裴思慶心中的高興,真是難以形容,他還未曾睜開眼來,
淚水已疾湧而出。他是響噹噹的好漢,本來是不作興流淚的,可是這時,他完全不能控制。
  他根本不知道說話的是甚麼人,可是那幾句話鑽入了他的耳中,所產生的感覺是極度的
親切,而那種親切,使得鼻子發酸,也令得淚水泉湧。
  他睜開眼來,雖然淚水令得他視線模糊,可是他還是看到,在他身邊的,是一個形象十
分怪的怪人,一臉皺紋,可是身形又矮小得出奇,當他定下神來之後,他立刻明白了,那是
一個侏儒––一個天生比常人矮上許多的侏儒。
  同時,他也看到自己,是躺在一個凹槽之中,凹槽約有兩尺深,注滿了一種綠色的水,
而他的身子,就浸在這種綠色的水中,那種舒適無比的清涼感覺,自然就是這種綠色的水帶
來的。而且,那個像是馬槽一樣的大凹槽,是一整塊白玉所雕成的––裴思慶十分識貨,一
眼就可以看出,那是質地極佳的白玉。
  (當整理資料,整到這一部分之時,溫寶裕叫了起來:「不得了,整個白玉來做浴缸,
比羅馬皇帝還要豪奢,那是甚麼地方?」)
  (胡說道:「如果那地方恰好盛產白玉,那也沒有甚麼,就地取材,白玉做浴缸,和石
頭做浴缸,也就沒有多大的分別。」)
  (溫寶裕仍是大搖其頭:「不可思議––那浴缸不知道還在不在?」)
  (自然沒有人可以回答他的問題。)
  裴思慶不但弄清楚了自己是在一個白玉槽之中,而且也看清楚,身在一個相當寬闊的大
堂之中,大堂有四根柱子,每根都有一人合抱粗細,也全是白玉的,大堂的地上,鋪著一塊
一塊的方形玉塊。整個大堂,氣派之大,連見過大世面的長安大豪裴思慶,也為之咋舌。
  他的喉結上下移動了一會,才張開口,發出了聲音:「我在甚麼地方?」
  那侏儒一直在注視著他,一聽得他說話,侏儒的五官一起動了起來,樣子十分滑稽,侏
儒的回答是:「你在天國之中。」
  裴思慶呆了一呆:「天國?」
  侏儒又用十分可笑的神情笑了一下:「是的,他們稱他們的地方為天國。」
  裴思慶又大是疑惑:「他們?」
  侏儒繼續擠眉弄眼,看來那是他的習慣。裴思慶知道,他也見過,在長安,有不少侏儒
,從小就被訓練成逗笑的小丑,在雜耍班子裏混生活,眼前是這個侏儒,一定也是這一類人
,所以才會一開口說話,就有那種滑稽的神情,令人發笑。
  侏儒道:「我從長安來,多年之前,被天國人在沙漠中救起來––在這裏的日子太舒服
了,舒服到了根本不記得日子是怎麼過的!」
  侏儒說著,提起一隻皮壺來,拔開塞子,裴思慶立時聞到了一股香味,那是淡淡的酒香
,和淡淡的花香,裴思慶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他想伸手自那侏儒的手中接過皮壺來,
可是他卻發現,浸在綠水之中,身子雖然涼浸浸地,舒服之極,可是卻一動也不能動。不但
提不起手來,連頭也不能轉動。
  他陡地吃了一驚,立時向侏儒望去,侏儒把皮壺伸過來,把壺嘴對準了他的口,還好,
他還可以張開口來,他連喝了七八口那種似酒非酒,似水非水,香味撲鼻的液汁,長長吁一
口氣。
  接下來,侏儒所說的話,令得他驚疑參半:「你現在身子不能動,那是為了你好,你遇
救的時候,只剩了一口氣,他們一直在沙漠中生活,知道像你這樣情形的人,應該如何施救
!」
  裴思慶雖然絕不喜歡自己的身子一動都不能動,但是也無可奈何,只好悶哼了一聲。
  (身子一動都不能動,意味著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一個武林大豪級的人物,當然絕不會
喜歡。)
  侏儒卻笑了起來:「你才從死亡關口闖過來,應該沒有甚麼可以令你害怕的了,是不是
?」
  裴思慶又悶哼了一聲:「怎麼只有你?他們呢?救我的那個女人呢?」
  侏儒的眼珠轉動,答非所問:「我剛才說,在這裏的日子十分舒服,連歲月都不記得了
,那是對我來說,未必每一個人都這樣想。」
  裴思慶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當然他也無法有反應。
  侏儒又道:「這裏––天國––的情形,有些特別––」他說了一句,卻又不說特別在
甚麼地方,話頭一轉:「看你的樣子,像是錦衣美食慣了的?」
  裴思慶盯著對方,他十分有自信!若是從長安來,應當知道長安大豪的名頭,所以他一
字一頓地道:「我叫裴思慶。」
  他料到侏儒會知道自己的名字,可是卻想不到反應會如此之怪,只見侏儒突然睜大了眼
睛,眼珠像是要從眼中跌出來一樣––那自然不再是他受訓的逗笑滑稽神情,而是真正的吃
驚。接著,他連退了好幾步,本來他是雙手攀在白玉糟上的。在退開了幾步之後,他又大口
喘著氣,指著裴思慶,想說甚麼,可是一開口,卻又沒有發出聲音來,又立時緊緊閉上了口

  裴思慶接著問:「你聽說過我的名字。」
  侏儒這才一步一步向前走來,又來到了近前時,他已完全恢復了正常。連連點頭:「自
然––自然!長安大豪裴大爺,誰沒聽說過!」
  在沙漠上掙扎求生的時候,一個腳伕和長安大豪,並沒有甚麼不同,可是在不同的情形
之下,不同的身分,就會有不同的作用。
  裴思慶很明白這一點,所以他也自然而然,感到意氣甚豪,若不是他不能動彈,一定會
有適合他身分的行動。
  侏儒在走近之後,又餵裴思慶喝了三口香酒,才道:「裴大爺,救了你的,是天國的女
主。」裴思慶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他有十分怪異的想法,他的那種想法,十分模糊,只是
一個概念,可是隨接,侏儒的話,使這個概念變得清楚。
  侏儒的眼珠轉動:「天國的情形很怪––歷代都是女主,而且女多男少,男人少到了–
–極少極少––少到了我在這裏那麼多年,竟不知有多少男人,因為––所有的男人都受到
嚴密的保護,不是人人可以看得見的。」
  裴思慶緩緩地吸了一口氣,他自然知道自己是一個男人,一個壯健之極的真正的男人。
  他也想到,自己和那個灰眼珠的女人––天國的女主之間,會有甚麼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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