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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認出來的漢字草書之中,知道了故事的主角的名字是裴思慶。
對了,就是那個一開始,浩浩蕩蕩,帶領駝隊西行,在沙漠中遇到了異樣風暴的長安大
豪裴思慶。
他的故事經過一番整理,但是並沒有經過多少「藝術加工」,相信是有一個人,用那種
古怪的文字,記下了他的故事,而他又加以批註,說明和補充。他所作的補充,自然不會有
整個故事可窺,所以,不免有點支離破碎。
但是,在支離破碎的情節之中,也可以大體上拼湊出一個故事來。
故事之中,有一個主要的女角,名字叫柔娘,柔娘在十五歲那年,就成了裴思慶的新娘
,在柔娘之前,裴思慶自然有妻子(因為他有兒女),他原來的妻子怎麼樣了,並沒有提及
––在古代,中國的女性,一直沒有地位,可有可無,不受注意,除非是受到男人特別寵愛
的,像柔娘那樣。
可是裴思慶得到柔娘的手段,十分可怕。從不完整的情節來看,柔娘原來是一個十分出
色的青年人的未婚妻。
這個青年人是武林中人,還和裴思慶有結義兄弟的關係––凡是這種關係,在結義的時
候,雙方都必然罰誓,以證實這種關係。
裴思慶這時所罰的毒誓,是若有違誓,會在沙漠之中餓死渴死。
可是多半沒有隔了多久,裴思慶就殺了他的結義兄弟,原因,推測多半是為了柔娘––
古代的一個弱女子,在未婚夫猝然死亡之後,唯一的出路,就是另外找一個男人,裴思慶就
是最佳對象了。
裴思慶在娶了柔娘之後,也曾害怕自己的誓言,所以很久不敢再西行,越過沙漠去經商
。可是時間一久,他的恐懼漸漸消散,他又帶著駝隊西行了。
就在這次西行中他遇到了風暴,在沙漠中不知掙扎了多少天,連最後的一頭駱駝也殺掉
了––關於這個過程,記述得相當詳細。
(自然,大家都可以知道,裴思慶並沒有死在沙漠中,要是他死了,這段經過也不會留
下來了。)
(他在沙漠中,是怎樣絕處逢生的,也可以在他的批注補充中拼湊出來,後面會寫出來
。)
在已經知道的故事之中,可以知道他有一柄極喜愛的匕首,這柄匕首的來歷,只有他一
個人知道,本來,他是準備在臨死之前,把他得到這柄匕首的經過想上了一遍的––可想而
知,那一定是一個十分甜蜜的回憶。
可是結果,他在終於支持不住,再也難以在沙漠上挪動半步的時候,他卻想起了他最不
願意想起的那件虧心事。
虧心事的一切經過,一切細節,都歷歷在目,他但願快一點死,也不要把整件事再想一
遍,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在應誓了,在經過了那麼樣的痛苦掙扎之後,他終於死在沙漠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餓死還是渴死的了,都沒有分別,反正死亡都是一樣的,令得他還想掙扎
著知道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的靈魂是不是也永遠離不開沙漠,還要在沙漠上飄蕩。
當他努力想弄清楚這一點的時候,他又聽到他的結義兄弟的笑聲和語聲,一切都如此清
楚,使他可以聽得明明白白:「不必擔心這個問題了,因為你根本沒有靈魂,你不是人,何
來的靈魂?」
他想大聲反抗,可是當然出不了聲––即使是在心中大叫也做不到,他已經感到死亡侵
進了他的身體,他聽到了一種十分古怪的聲音。
這種聲音他應該是十分熟悉的,可是這時聽來,卻又十分陌生:這時候,怎麼還有可能
聽到「叮叮」的駝鈴聲呢?
最後一匹駱駝,不是被他殺了麼?一定是駱駝的靈魂在調侃他,他沒有靈魂,駱駝可能
有。
然而那種聲音卻在迅速移近,裴思慶勉力想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可是沒有用,他的眼
前是一片血紅,然後,紅色在迅速暗下去,在完全黑暗之前,好像有十分奪目的一片彩光一
閃,接著,就是無比的黑暗,而那時候,他也完全沒有了知覺。
事後,他回想起來,心想如果死亡就是那樣子的話,那麼死亡其實也並不可怕,只不過
是一下子忽然都不知道了而已。
至於死了之後,是不是會有靈魂,由於他不是真的死,所以他也無從得知。
在那一剎間,最失望的,大約是在半空中盤旋的食屍鷹了,這種形狀醜陋之極的大鳥,
平日不知在甚麼地方棲息的,她們對死亡的氣息特別靈敏,哪裏有死亡,哪裏就有她們的蹤
影,她們在空中盤旋,跟蹤著死亡,她們投在沙粒上的陰影,就像是死神伸出來的手,把生
命一點一點攫走。
可是,這一次,食屍鷹沒有成功,幾頭食屍鷹已然落在裴思慶的身邊,側著頭看著他,
食屍鷹十分遵守天地宇宙間的規則!絕不啄食活人,只要這個人還有一口氣,牠不會去碰他
。
而牠們判斷人獸的生和死,準確無比,只要人一死,她們銳利之極的、鐵鉤一樣的喙,
就會在第一時間啄下去。食屍鷹的第一啄,必然是啄向人的天靈蓋,一下子就可以啄出一個
深洞,讓她們可以啜食多半還有溫度的腦漿。
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若是那幾隻食屍鷹已然開始了行動,那三匹駱駝就不會再向裴思
慶奔過來––奔向一個死人,並無意義,人已死了,沙漠也就是最好的歸宿,不必再多費手
腳了。
而食屍鷹還是守著不動,這就證明那個人還沒有死,還活著,那就不能眼看他死去。
三匹駱駝,只有一匹有人騎著,那人一身白袍,把全身連頭都裹在中間––那是在沙漠
上生活的累積下來減輕猛烈陽光肆虐的最佳方法。
駱駝上的人提了提韁繩,那匹駱駝立即改變了原來奔走的方向。那是一匹十分神駿的駱
駝,毛色也比普通的駱駝深,是深棕色,奔起來又快又穩,這一點,可以從牠項際所懸的駝
鈴,所發出的「叮叮」聲是如此之有規律上得到證明。
駱駝到了近前,幾頭食屍鷹十分不情願地撲打看雙翼,讓開了一些,卻並不飛上天去。
多半是牠們認定這個人必死無疑,懶得飛上去再落下來了。
那人一翻身,下了駱駝,動作極快,在下鞍子的時候,已經順手摘下了鞍旁的皮水袋,
一到了裴思慶的身邊,就把裴思慶的身子,翻了過來,拔開皮壺的塞子,令得壺中的水,成
一股極細的細泉,注向裴思慶的口唇,同時,伸手在他的口唇中輕撫了一下,令得他的口張
開一些,好讓水流進去。
那人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可以救得轉人––人是在九死一生的邊緣上掙扎,不如此,身邊
不會有食屍鷹。人是不是可以救得轉,要看他是不是嚥得下這一口水,這一口水,沙漠上討
過生活的人都知道,是真正的救命水。
注入口中的水,很快就注滿了裴思慶的口,有一點滿溢了出來,那人便不再注水,回頭
向那些食屍鷹看了一眼,從牠們的行動中,可以得到那人究竟是生是死的判斷。
食屍鷹在不安地撲著翼,那人再轉過頭去,首先看到的是那柄匕首,匕首在陽光下,看
起來如同是被一團七彩流轉的寶光所籠罩。
接著,這人看到裴思慶的喉間,突然跳動了起來,跳動得十分劇烈,像是要裂喉而出,
他口中的水,正在迅速消失,隨著他喉結的急速跳動,自他的喉間,發出一種可怕的聲響,
難以形容。
那人吁了一口氣,開始向裴思慶的口中,注入第二口水,這時,幾頭食屍鷹已經振翅飛
了開去,這一切都表明,裴思慶在最後關頭,被救活了。
那人一共在裴思慶的口中,注入了三口水,然後,就遠遠退了開去––退開了約有二十
來步,而退開之前,這人取走了那柄寶光四射的匕首,在退走之後,這人把匕首拔出鞘來,
看了一下,在那一剎間,看到這人的身子震動了一下,想來是由於匕首的鋒利所致。
這人的臉面,在白布的籠罩之下,看不清楚,只看到一雙眼睛,在寶光的反映下,這雙
眼睛彩光流轉,在匕首出鞘的時候,在刀身的寒光反映之下,眼睛又深邃如海洋,如果凝神
看這雙眼睛,虛無縹緲,難以捉摸之極––這雙眼睛的眼珠,竟然是淺灰色的,極淺極淺,
淺得幾乎是不存在的淺灰色。
這人一定不是第一次在沙漠中救臨死的人,至少,這人知道應該怎麼做。
三口水進入身體,可以令待全身已濃得無法再流動的血又開始流動,死亡會離開。可是
這三口水,也會引起又有了知覺的人,第一個恢復的知覺就是渴的感覺。
全身所有的肉,所有的骨頭,都感到渴,會渴得叫人瘋狂,有這種乾渴感覺的人,會不
顧一切撲向水,就算明知一伸手,那隻手就會被砍下來,那隻手還是會自然而然伸向水。
而如果他搶到了水,他會不顧一切地喝,結果是他久乾的肺會被水充滿,死亡會重臨–
–不是渴死,而是溺死,和溺死的人一樣,肺裏全是水。
所以,這人知道被救的人快要醒過來時,就先退開去,才恢復知覺的人,不會有那麼多
的氣力,隔那麼遠的距離來搶水喝。
裴思慶雙眼沒有張開之前,身子一挺,已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在烈日之下,這位錦衣玉食的長安大豪,全身赤裸,身上的皮膚,如同龜裂了的田地一
樣,有著縱橫相間,看起來十分深的裂痕,可是在那些裂痕中,卻並沒有血水滲出來。
他高大的身形,搖搖晃晃地站著,一頭又乾又枯的頭髮,和虯髯糾纏在一起,看起來,
要辨出他是一個人,也並不是容易的事。
他的身子始終沒有站穩,他的口和雙眼,一起張了開來。自他口中發出來的那一下叫聲
是:「水。」
自他張開的雙眼之中,射出急切而又渾濁的目光,一下子就在那人的水壺上,然後,出
乎那人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
在這樣乾渴中的人,能夠看穿皮壺,看到皮壺內的水,他所看到的水,給了他氣力,他
陡然之間––一躍向前,像是一個自天而降的怪物,一下子就到了這人的面前,手伸處,已
把皮壺搶了過去。
那人發出了一下驚呼聲––雖然是驚呼,但是仍然十分動聽,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一
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這個年輕的女人,眼看著一個身形如此高大,瘦得骨頭一節一節凸了出來,形如鬼魅的
男人,在一下子搶過了皮壺之後,甚至來不及打了開來,張口向壺口就咬,白森森的牙齒,
竟然是如此有力,「喀」地一聲,把壺嘴咬了下來。
然後他大口喝著水。
那年輕女人急急叫:「慢慢喝!慢慢喝!」
可是這時,天地之間,只怕也沒有甚麼力量可以阻止裴思慶喝水,好在皮壺中的水不多
,不致於喝到他被溺斃的程度,所以她叫了兩聲,便不再叫了。當然,那時她並不知道,裴
思慶根本聽不懂她的話,也聽不到她的聲音。裴思慶聽到的,只是水流過他的喉嚨,流進他
身體之內的那種聲音。
大半皮壺的水一下子就喝光,裴思廣還在舔著壺嘴,他側著頭發了一會呆,像是在回味
剛才水的味道,然後,他的五官一起動了起來,先是收縮,後來又放開。開始的時候,他腦
中一片渾噩,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但是這時,他已完全清醒了。
他知道:自己獲救了!
他一下子又跳到了那人的面前,喘了一口氣:「多謝閣下相救,這裏––」
他說到這裏,四面張望了一下,極目所望,仍然是天連沙,沙連天的沙漠,可是他還是
問了:「這裏離長安多遠?」
那年輕女人也聽不懂他的話,只是定定地望著他。這時,在互望之中,裴思慶才注意到
,在白布的遮蓋下,那人露出的一雙眼睛,眼珠竟然是霧一樣的淺灰色。
他伸手,去揭那人頭上的白布,那人陡然震動,後退了一下。這一個動作,令得裴思慶
立即知道,這人是一個女人,他不再伸手,因為他知道,沙漠上有不少人,女人是不給人家
看到臉面的。
同時,他也感到自己的赤身露體,十分狼狽,長安大豪經歷雖然豐富,可是也從來未曾
這樣狼狽過。同時,他又看到自己的那柄匕首,在對方的手中,他情急地向匕首指了一指: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閣下若是喜歡,這匕首就當是薄酬好了!」
那年輕女人側了側頭,像是想弄明白裴思慶在說甚麼,可是卻又不明白,她俯了俯身,
把匕首放在沙上,自己轉身,走向駱駝,在鞍旁的一個後袋中,抽出了一幅十分柔軟的氈子
來,又走向裴思慶,再把那幅氈子,也放到了沙上。
裴思慶這時,已拾起了匕首,忙又把氈子拾了起來,圍在身上。
這時,他也感到異樣的口喝,他又道:「水,還有沒有?水!」
那年輕女人擰了擰頭,做了一個手勢,又發出了一下清嘯聲,一匹駱駝走了過來,在裴
思慶的身前,跪了下來。
裴思慶直到這時,才真正肯定遇救了。
剛才兩隻腳,已經有一隻半進了鬼門關,這時,忽然又逃出生天,心情之輕鬆,難以形
容,他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撫摸著,真想仰天大笑。
可是他手觸處,臉上卻傳來了像刀割一樣的劇痛,那又令得他笑不出來。
不但是臉上被手摸到的地方像刀割一樣的痛,當他一跨步,想騎上駱駝去的時候,全身
每一處地方,也都像是被刀割一樣地痛,令得他這個大豪,也不由自主,發出了可怕的嗥叫
聲來。
乾裂的皮膚,本來是麻木了,連痛都感覺不到的,這時,痛的感覺才回來。
他伸手按住了駱駝的頭,痛得除了大口喘氣之外,甚麼也不能做,根本不能動。
那年輕女人顯然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向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留在這裏,斐思慶陡然
叫了起來,神情恐怖之極:「不!不要留我在這裏,我不怕,再痛,我也要趕快離開沙漠。
」
他一咬牙,就上了駱駝,駱駝一欠身站了起來,那一下顫動,又令得他發生了一下嗥叫
聲––在那一剎間,他以為自己的身子已碎成了幾百塊了!
可是,他畢竟不是普通人,雖然痛得面上的肌肉歪曲,使他臉上的皮膚又多了一些裂痕
,可是他在坐定了之後,還是自然而然,挺直了身子,儘管在那樣的情形之下,他坐在駱駝
上,還是有一定的氣勢。
那年輕女人也上了駱駝,身手十分敏捷,她又發出了一下口哨聲,駱駝向前走去,斐思
慶咬緊牙關,儘管痛楚一直沒有減輕,可是他非但不嗥叫,而且連哼也未曾再哼過一下。
那年輕女人騎著駱駝,走在前面,他緊跟著,還有一匹駱駝在最後面。裴思慶留意到是
在向南走,他好幾次啞著聲音問:「我們到哪裏去?」
可是得到的回答,卻是他聽不懂的話,那使他明白,他和那年輕女人之間,無法用言語
溝通。
那年輕女人一直在回頭看他,她的眼珠十分淺,所以甚麼顏色,都能在她的眼珠之中反
映出來,藍天白雲的時候,她眼珠是藍色的,當夕陽西下時分,她的眼珠之中,竟然是一片
艷紅,奇妙無匹。
裴思慶知道自己獲救了,他想到是:自己所發的毒誓,竟然沒有應驗。
他絕不願意再去想那件事,可是,毒誓沒有應驗,他並沒有餓死、渴死在沙漠中,這件
事,卻給他一種異樣的喜悅。
那種喜悅,超過了作姦犯科的人逃脫了法律的懲處––他逃脫的是神明的控制力量。他
作了這樣的壞事,竟然不必應誓。
他甚至進一步想:自己是不是根本沒做甚麼壞事,所以才會使得毒誓不應驗呢?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張口要笑,可是卻又是一陣劇痛,但是那並不能阻止他在心
中大笑。
那可能是他一生之中,最開懷的一次大笑。他從來沒有那麼輕鬆過。自從做了那件事之
後,就算他怎麼強迫自己忘掉它,總是有一個陰影便在心頭,就像是喉嚨裏哽了一根魚骨頭
一樣,並不是不去想它,它就不再存在。
而現在,在那樣的情形之下,他居然都不死在沙漠之中,可知那毒誓是根本不存在的了
!
毒誓既然不存在,殺一個人有甚麼了不起?
裴思慶這時候,神情一定古怪之極,因為他看到,前面那年輕女人回頭向他看來的時候
,雙眼之中,有驚訝的神色。
這時,晚霞漫天,沙漠之上,十分平靜,突然之間,裴思慶看到了一個奇景。
他看到了一道相當深的深溝。
在任何地方,看到了一道深溝,都不足為奇,唯獨在沙漠上看到了深溝,才是奇談。
沙子是流動的,像水一樣,一定是由高處向低處流去,所以,沙漠中不可能有深溝––
一有,流動的沙子就會將它填滿了!
可是,出現在他眼前的,卻又確然是一道深溝,不但是,而且,駱駝已經走進了深溝之
中,深溝斜斜伸向下,溝很狹窄,走在溝中,向兩邊看去,可以看到兩壁的沙,都在向上動
,竟然在地下有一股力量,把沙子噴向上,逼住了不讓沙子填進溝中來。
裴思慶看得目瞪口呆,那年輕女人轉過頭來,向他大聲說話,像是在向他解釋這種奇異
的現象。可是,裴思慶卻聽不懂。
深溝越來越深,裴思慶又問了幾次,究竟是到甚麼地方去,可是仍是一點作用也沒有。
這時,天色已漸漸黑下來了,裴思慶雖然從鬼門關中跳了出來,可是身子仍然虛弱之極
,他開始要支持不住了,他緊緊抓住了韁繩,使自己不跌下來,可是眼前仍然陣陣發黑。
他想求助,可是還沒有出聲,整個人就像騰雲駕霧一樣,又進入了半昏迷的狀態之中,
他倒十分享受這種情形,因為不少佈滿全身的痛楚,也不那麼明顯,像是漸漸在遠去。
等到他又有了知覺的時候,他所感到的,當然是遍體的清涼。
那種涼颼颼的感覺,舒服之極,像是在長安的華宅之中,雖當盛暑,可是柔娘卻用才從
深井吊打上來的井水,替他在淋浴一樣。
一時之間,他想不起自己是在甚麼地方,因為這種舒服的感覺,和生死一線的掙扎,相
差實在太遠了!
他知道自己在快死的時候,全身的皮膚,都可怕地裂開,裂縫而且極深,在裂縫中滲出
來的不是血,而是一種淺黃色的水。
這時,那種絲絲的涼意,都正從皮膚的裂縫之中,滲進他的身體之內,使他感到無比的
舒適。他甚至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一場夢,所以他不敢睜開眼來,惟恐一睜開眼,夢醒了,他
會依然在沙漠之中掙扎。
他利用這個時間,把一切又迅速想了一遍,直到他肯定,從那場暴風帶來災難之後,他
終於獲救,並沒有應了昔年所罰的毒誓,他也記起了自己曾在駱駝的背上,所發出的那一陣
狂笑,他緩慢而深長地吸了一口氣,正準備睜開眼來時,就聽得一個相當沙啞,聽來很古怪
的聲音,操著長安口音在說:「你醒了?你真是運氣好,聽說,在發現你的時候,食屍鷹的
喙離你的頭頂,不到一尺?」
猝然之間,聽到了這一番話,裴思慶心中的高興,真是難以形容,他還未曾睜開眼來,
淚水已疾湧而出。他是響噹噹的好漢,本來是不作興流淚的,可是這時,他完全不能控制。
他根本不知道說話的是甚麼人,可是那幾句話鑽入了他的耳中,所產生的感覺是極度的
親切,而那種親切,使得鼻子發酸,也令得淚水泉湧。
他睜開眼來,雖然淚水令得他視線模糊,可是他還是看到,在他身邊的,是一個形象十
分怪的怪人,一臉皺紋,可是身形又矮小得出奇,當他定下神來之後,他立刻明白了,那是
一個侏儒––一個天生比常人矮上許多的侏儒。
同時,他也看到自己,是躺在一個凹槽之中,凹槽約有兩尺深,注滿了一種綠色的水,
而他的身子,就浸在這種綠色的水中,那種舒適無比的清涼感覺,自然就是這種綠色的水帶
來的。而且,那個像是馬槽一樣的大凹槽,是一整塊白玉所雕成的––裴思慶十分識貨,一
眼就可以看出,那是質地極佳的白玉。
(當整理資料,整到這一部分之時,溫寶裕叫了起來:「不得了,整個白玉來做浴缸,
比羅馬皇帝還要豪奢,那是甚麼地方?」)
(胡說道:「如果那地方恰好盛產白玉,那也沒有甚麼,就地取材,白玉做浴缸,和石
頭做浴缸,也就沒有多大的分別。」)
(溫寶裕仍是大搖其頭:「不可思議––那浴缸不知道還在不在?」)
(自然沒有人可以回答他的問題。)
裴思慶不但弄清楚了自己是在一個白玉槽之中,而且也看清楚,身在一個相當寬闊的大
堂之中,大堂有四根柱子,每根都有一人合抱粗細,也全是白玉的,大堂的地上,鋪著一塊
一塊的方形玉塊。整個大堂,氣派之大,連見過大世面的長安大豪裴思慶,也為之咋舌。
他的喉結上下移動了一會,才張開口,發出了聲音:「我在甚麼地方?」
那侏儒一直在注視著他,一聽得他說話,侏儒的五官一起動了起來,樣子十分滑稽,侏
儒的回答是:「你在天國之中。」
裴思慶呆了一呆:「天國?」
侏儒又用十分可笑的神情笑了一下:「是的,他們稱他們的地方為天國。」
裴思慶又大是疑惑:「他們?」
侏儒繼續擠眉弄眼,看來那是他的習慣。裴思慶知道,他也見過,在長安,有不少侏儒
,從小就被訓練成逗笑的小丑,在雜耍班子裏混生活,眼前是這個侏儒,一定也是這一類人
,所以才會一開口說話,就有那種滑稽的神情,令人發笑。
侏儒道:「我從長安來,多年之前,被天國人在沙漠中救起來––在這裏的日子太舒服
了,舒服到了根本不記得日子是怎麼過的!」
侏儒說著,提起一隻皮壺來,拔開塞子,裴思慶立時聞到了一股香味,那是淡淡的酒香
,和淡淡的花香,裴思慶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他想伸手自那侏儒的手中接過皮壺來,
可是他卻發現,浸在綠水之中,身子雖然涼浸浸地,舒服之極,可是卻一動也不能動。不但
提不起手來,連頭也不能轉動。
他陡地吃了一驚,立時向侏儒望去,侏儒把皮壺伸過來,把壺嘴對準了他的口,還好,
他還可以張開口來,他連喝了七八口那種似酒非酒,似水非水,香味撲鼻的液汁,長長吁一
口氣。
接下來,侏儒所說的話,令得他驚疑參半:「你現在身子不能動,那是為了你好,你遇
救的時候,只剩了一口氣,他們一直在沙漠中生活,知道像你這樣情形的人,應該如何施救
!」
裴思慶雖然絕不喜歡自己的身子一動都不能動,但是也無可奈何,只好悶哼了一聲。
(身子一動都不能動,意味著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一個武林大豪級的人物,當然絕不會
喜歡。)
侏儒卻笑了起來:「你才從死亡關口闖過來,應該沒有甚麼可以令你害怕的了,是不是
?」
裴思慶又悶哼了一聲:「怎麼只有你?他們呢?救我的那個女人呢?」
侏儒的眼珠轉動,答非所問:「我剛才說,在這裏的日子十分舒服,連歲月都不記得了
,那是對我來說,未必每一個人都這樣想。」
裴思慶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當然他也無法有反應。
侏儒又道:「這裏––天國––的情形,有些特別––」他說了一句,卻又不說特別在
甚麼地方,話頭一轉:「看你的樣子,像是錦衣美食慣了的?」
裴思慶盯著對方,他十分有自信!若是從長安來,應當知道長安大豪的名頭,所以他一
字一頓地道:「我叫裴思慶。」
他料到侏儒會知道自己的名字,可是卻想不到反應會如此之怪,只見侏儒突然睜大了眼
睛,眼珠像是要從眼中跌出來一樣––那自然不再是他受訓的逗笑滑稽神情,而是真正的吃
驚。接著,他連退了好幾步,本來他是雙手攀在白玉糟上的。在退開了幾步之後,他又大口
喘著氣,指著裴思慶,想說甚麼,可是一開口,卻又沒有發出聲音來,又立時緊緊閉上了口
。
裴思慶接著問:「你聽說過我的名字。」
侏儒這才一步一步向前走來,又來到了近前時,他已完全恢復了正常。連連點頭:「自
然––自然!長安大豪裴大爺,誰沒聽說過!」
在沙漠上掙扎求生的時候,一個腳伕和長安大豪,並沒有甚麼不同,可是在不同的情形
之下,不同的身分,就會有不同的作用。
裴思慶很明白這一點,所以他也自然而然,感到意氣甚豪,若不是他不能動彈,一定會
有適合他身分的行動。
侏儒在走近之後,又餵裴思慶喝了三口香酒,才道:「裴大爺,救了你的,是天國的女
主。」裴思慶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他有十分怪異的想法,他的那種想法,十分模糊,只是
一個概念,可是隨接,侏儒的話,使這個概念變得清楚。
侏儒的眼珠轉動:「天國的情形很怪––歷代都是女主,而且女多男少,男人少到了–
–極少極少––少到了我在這裏那麼多年,竟不知有多少男人,因為––所有的男人都受到
嚴密的保護,不是人人可以看得見的。」
裴思慶緩緩地吸了一口氣,他自然知道自己是一個男人,一個壯健之極的真正的男人。
他也想到,自己和那個灰眼珠的女人––天國的女主之間,會有甚麼事發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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