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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Simon R.Green] 夜城外傳 影子瀑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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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1:3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閱前賞析】
 


【人物列表】

【第一章】嘉年華會

【第二章】出乎意料的答案

【第三章】寒霜長廊與骸骨長廊

【第四章】道別

【第五章】秘密基地

【************】

【第六章】記憶

【第七章】風雨欲來

【************】

【************】

【第八章】首波攻擊

【第九章】中場休息

【************】
{2} 184-6790-21-1219[1]-8.07
【第十章】第二波攻擊

【尾聲】


【序】
  世界上存在著一座夢想前去等待死亡的城鎮。一個惡夢得以結束,希望終得安歇的所在。
所有故事找到結局,所有冒險迎向終點,所有迷失的靈魂都能邁入最後歸宿的地方。從古至今
,世界上一直存在著許多這樣的地方,散落在世界各地的黑暗角落。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科
學的發展、魔法的消逝,大部分的奇景都已不復見,而這類隱藏的角落也隨之凋零。如今碩果
僅存的就是這座名為「影子瀑布」的小鎮,棲身於世界盡頭之後,超然於平凡世界之外。通往
那裡的道路極少,而離開那裡的道路更少。影子瀑布並不存在於任何地圖上,但是在必要的時
候,它就會出現在你面前。
  影子瀑布裡什麼都有。能帶你前往任何地方的門,包括已經不存在的大陸或是即將出現的
國度。蜿蜒的街道上充滿了奇怪的人們以及詭異的生物,加上所有你曾經聽說過並且希望永遠
不要再見到的傢伙。在這座遠方的小鎮中,父母可以找回失去的子女,年老的子女也能再度與
父母相遇。他們會收回曾經說過的氣話,化解彼此的恩怨,治療從來不曾遺忘過的創傷。在影
子瀑布,人們可以找到寬恕與審判、老朋友跟過往宿敵、愛與希望或是第二次機會。這裡就是
這樣的一個地方。
  然而基本上,這裡還是人們前去等死的城鎮。人,以及其他東西。影子瀑布是超自然生命
的象塚,當某個人物、生命、概念或是故事完全遭到世人遺忘時,他們就會來到此地等死。只
要是有人相信的東西就會擁有某種程度的存在、某種形式的生命,即使遭人遺忘依然不會輕易
消失。但是由於真實世界裡並沒有他們的生存空間,他們會踏上旅程,穿過城市中的陰影,步
入無人使用的小徑,最後來到影子瀑布,跨越「永恆之門」,離開世界的意識,永遠自人類的
記憶之中消失。如果不願意面對這樣的命運,他們也可以選擇在影子瀑布中定居,取得實際存
在的肉體,終老一生,直到自然死亡為止。
  至少理論上是這個樣子。然而就和世間萬物一樣,現實總是比理論複雜許多。


------------------------
目錄中的【************】與上一章同一章的,是因為場景突然切換,怕說讀者摸不著頭緒所以這麼標示

這部是夜城系列的外傳,份量十足
足以讓讀友們盡情享受一番

影子瀑布是在系列六和系列七之間出的
應該是太受歡迎,所以更變計畫繼續提筆寫夜城系列,令泰勒再次歸來

另外:原文書至今為止 已經出到系列十,並將會在明年出系列十一
至於中譯本已出到系列九,若讀友們已經等不及了,也許可以到各大書店購買與賞閱
不知各位知道這個消息之後,有沒有很開心?

----------
我晚點再來找找好看的幻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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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1:45 |只看該作者
【人物列表】

  【李奧納多.艾許】死而復生的人。
  【麗雅.富拉希爾】影子瀑布的鎮長。一名政客。
  【李察.艾利克森】影子瀑布的警長。不善交際。
  【蘇珊.都伯伊絲】可靠的朋友。
  【詹姆士.哈特】離開二十五年後,再度回歸影子瀑布之人。
  【納森尼爾.米蘭醫生】尋求生死解答之人。
  【史恩.莫利森】曾經是一名偉大的搖滾歌手。
  【萊斯特.苟德】神秘復仇者。
  【梅德琳.克瑞許】雙手指節上都紋有仇恨字樣的龐克女孩。
  【時間老父】季節與歲月的象徵,在某種程度來看算是永生不死的神明。
  【伊格納提斯.卡拉漢神父】一個信仰堅定的男人。
  【德瑞克以及克裡夫.曼德維爾】墓園技師(挖墓人)。
  【褐熊先生】所有小男孩心目中的英雄兼朋友。
  【海羊先生】褐熊的朋友。不是任何人心目中的英雄。
  【歐伯隆】妖精之王。
  【泰坦妮雅】妖精之後。
  【普克】唯一一個外表有缺陷的妖精。
  【波麗.考辛斯】一個瘋子。
  【威廉.洛伊斯】十字聖戰軍的領導人。
  【彼得.考爾德】一名看見光明的聖戰軍戰上。
  【傑克.費契】一具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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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1: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又到了影子瀑布舉辦嘉年華會的時候了。這是個慶祝與狂歡的時刻––遊行、集會、魔法
、變裝––一個充滿美麗奇景的時刻。城鎮邊界的藍普金丘外圍憑空出現了許多帳篷與攤販,
彷彿一夜之間冒出頭來的香菇,為人們帶來喧鬧不休的美妙夢幻。樂隊演奏,情侶飛舞,孩子
們在好脾氣的群眾間跑跑叫叫,洋溢的歡樂與興奮之情似乎隨時會爆炸開來,在眾人身上撒滿
狂野的歡愉以及生命的樂趣。
  那是一個十一月天的傍晚,天色逐漸黯淡,紙燈籠與偶爾璀璨的煙火光芒開始照亮夜空。
微風吹動著四周的旗幟與女士們的裙襬,微帶冬天氣息的寒冷空氣中瀰漫著烤肉和炒栗子的香
氣。十幾首不同的音樂起起落落,相互應和,絲毫沒有格格不入的感覺。
  在這歡慶的時刻裡,人們讚頌著生命與人生,對所有穿越永恆之門的人們道出最後的告別
。嘉年華會同時也是安撫人心的時刻,慰藉著所有留在影子瀑布,尚未鼓起足夠勇氣穿越永恆
之門的眾生靈魂。即使不是真正活著的生命也會害怕最後的黑暗,畏懼最終的秘密。不過不管
如何,影子瀑布是個沒有壓力、充滿耐性的地方,永恆之門總是待在原地,默默地等待人們穿
越。此刻,全鎮籠罩在嘉年華會的歡樂氣息中,眾人開心地吃喝、縱情地玩樂,因為明天又將
是影子瀑布另一個全新的開始。
  李奧納多.艾許獨自站在供應香料熱酒的亮白帳篷旁,手裡拿著一杯熱騰騰的酒杯。他看
著嘉年華會的景象、看著人們來來往往,暗自期盼自己能夠像大家一樣怡然自得,有著充滿希
望、有目標、有意義的平凡人生。艾許的生命已經失去了未來。儘管他一直努力讓自己不要太
過沮喪,但是他偶爾還是會懷念曾經那種計劃著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要見的人的簡單樂
趣。如今的他只能日復一日地庸碌度過,試圖讓自己滿足於這樣的生活。
  艾許已經死亡將近三年了,不過他並不喜歡抱怨這件事情。就像其他不再是完全真實的人
們一樣,他隨時都聽得見永恆之門在呼喚自己,但是他又沒有辦法離開影子瀑布。暫時還不能
。他透過人群,看著山丘下的小鎮逐漸淹沒在黑暗中,街道上的街燈驕傲地對抗著即將到來的
黑夜。沒有人知道影子瀑布究竟存在多久了;這座城鎮比歷史所記載的還要古老。曾經,艾許
認為影子瀑布的永恆不變是一件好事,代表了這不斷變動的世界還是存在著始終不變的事物。
但是死亡之後,他開始憤世嫉俗,痛恨影子瀑布能夠在沒有他的情況之下依然如故;痛恨這個
不再需要他、不再想念他的無情之地。他總以為當死亡終於找上他的時候,他的死應該會造成
不可磨滅的鴻溝,讓這地方從此有所不同。他可以接受自己的生命對世界並不具有多大意義的
事實,但是他仍希望至少有人曾注意到他。他露出一抹苦笑。他向來就是一匹獨來獨往的孤狼
,那是他的本性,也是他選擇的生活方式,如今才來考慮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似乎是太遲了一
點。不管他有多麼想要走入人群、尋歡作樂,將所有的煩惱拋到腦後,這種做法始終不符合他
的個性。他總是我行我素,選擇自己的道路,從來不曾贏得眾人的接納與慰藉。
  一名踩高蹺的表演者招搖過市,不時低頭閃避帳篷和攤販頂上串連的燈泡跟電線。他對著
艾許舉帽示意,艾許則禮貌性地點了點頭。他向來都有點懼高,於是刻意轉過頭去,當他瞥見
矗立在十幾名小孩之前的「莎莉姑媽」時便笑了。孩子們想求得好運,爭先恐後去摸她那稻草
填塞的肚子。所有孩子摸過之後都有找到玩具或糖果,沒有人例外。女稻草人看了艾許一眼,
布面的臉上露出一絲滿足的微笑。她伸起一隻破爛的手向艾許招呼,艾許則神情僵硬地報以一
笑。就連一具稻草人都比他還要生氣勃勃。他發現自己又開始自憐自艾了,但是並不特別在意
。自憐自艾不是什麼好事,但是世界上總是要有人自鄰自艾才行。
  他偏過頭去,想要找點事情來轉移注意力。畢竟,他之所以來嘉年華會就是為了找點事做
。山腳下,一隻雪人跟一隻大腳怪讓小孩子騎在他們的肩膀上玩耍。一隻手持巨大鐵錘的卡通
老鼠正在追逐一隻卡通貓。六名不同版本的羅賓漢站在旁邊,一邊舉行即興射箭比賽,一邊溫
文儒雅地爭論著誰才是真身。換句話說,會場裡都是一些常見的人物。這不過是影子瀑布另外
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罷了。
  李奧納多.艾許身材高瘦,相貌溫和,髮型看起來彷彿隨時都需要梳理。即使刻意打扮,
他還是會給人一種急急忙忙出門的感覺。他的雙眼十分沉穩、深邃,有時是灰色的,有時又會
變成藍色,很少有事物能夠逃過他的目光。他跟父母一同生活,如果如今的他算是在「生活」
的話。他的朋友很少,不過這點怪不得別人,因為他向來不擅與人相處,打從死亡之前便是如
此。他在三十二歲那年死亡,至今已將近三年。他不是什麼大人物,不過就是人群中的一張平
凡面孔。如果你問他的話,他會說自己大部分的日子都過得十分快樂,不過在如此回答之前他
會先沉思片刻。他看向四周的帳篷、攤販,以及人潮,心中為自己連舞伴都沒有而感到悲哀。
不過這樣的生活即將出現戲劇性的轉變。他不會對此感到驚訝,因為在影子瀑布裡,沒有任何
事物可以維持不變。
  不遠之外,麗雅.富拉希爾鎮長一邊和一對很眼熟但是叫不出名字的年長夫婦說笑,一邊
思考著該如何擺脫一直跟在她身邊的那名神情困惑的男子。他才剛剛抵達影子瀑布,似乎不太
確定自己究竟是如何出現在此地的。由於麗雅不小心對他露出同情之色,所以他立刻像是失去
聯絡許久的老朋友一樣纏在她的身邊。麗雅並不介意,只是他干擾到自己與選民握手寒暄,提
醒大家選舉即將到來,以及自己任內的良好政績之類的市政工作。如果沒有一逮到機會就耳提
面命,選民們很容易忘掉鎮長曾經為大家做過什麼事情。
  麗雅.富拉希爾是個性開朗、容貌美麗的黑人女性,三十幾歲、短髮、擁有堅定的目光與
專業的笑容。身穿風格獨具、品味高雅的服飾,心思有如捕鼠器一般,嚴謹、可靠、毫不寬容
。麗雅.富拉希爾鎮長和艾利克森警長加在一起就等於影子瀑布的權力中心。這座城鎮本質上
有辦法自行處理大部分的問題,但有時候還是會失控,而當這種情況發生時,就是麗雅或警長
出面干涉的時候了。她喜歡扮演理性的聲音認真聆聽,以同情與公正的態度處理事情,而警長
則是喜歡用威嚇的眼光瞪視所有人。
  鎮上設有法庭跟監牢,但是都不常使用。很少有人會願意跟警長打交道,所以麗雅就得花
費許多時間去聽取鎮民的問題,然後指引他們去找最有能力幫他們解決困難的人物。她很喜歡
自己的工作,一心希望能夠長久保有這份工作。整體而言,鎮民都很滿意她的政績,這也算是
件好事。因為影子瀑布有一套很有效率但是不太和善的手段專門用來對付不適任的鎮長。
  麗雅偷偷瞄了身旁男人一眼,心想該是處理這件事情的時候了。阿德利安.史東是身材短
小的中年男子,頭髮稀疏、目帶悲哀。他一直用一種侷促不安但又懷抱希望的神色打量四周,
只是始終沒有辦法告訴麗雅自己究竟在尋找什麼、是什麼將他引來影子瀑布。這樣的情況下算
罕見。在年長的夫婦道完再見、步入人群後,麗雅認為最好趁機為這個新朋友指引一個正確的
方向。就和大部分路過的旅人一樣,他失去了生命中某樣寶貴的物品或是心愛的人,於是來到
影子瀑布尋找逝去的東西。她要做的只是幫他想起究竟是來找什麼。
  「告訴我,阿德利安,你結婚了嗎?」
  史東微笑,以一種幾乎是在道歉的表情搖頭說道:「沒有,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對象,或者
說合適的對象一直沒找到我。總之,我一直都是單身。」
  「你父母呢?關係親密嗎?」
  史東聳肩,臉色一紅,偏過頭去。「我父親總是不在家。而我母親不能算是個––好榜樣
。我沒有兄弟姊妹,再加上我們時常搬家的關係,幾乎交不到什麼真正的朋友。我從來不曾想
要任何金錢可以買到的東西,但是話說回來,金錢並非萬能,不是嗎?」
  「一定有人跟你關係密切吧。」麗雅耐著性子說道。「同事呢?」
  「那些稱不上是真正的朋友。」史東道。「他們只是在同一間辦公室裡工作的人罷了,可
以一起說笑、聊天,下班時揮手再見的對象。我們十分注重個人隱私,將重點放在工作上。主
管不喜歡有人浪費時間,也不願意看見有人無所事事。我是無所謂––一來是因為我向來不善
交際,二來也是因為那份工作基本上還算有趣。」
  麗雅有點不耐煩地說道:「一定有個特殊的人,在你生命中某段快樂時光裡出現的人。想
一想,阿德利安!如果能夠回到過去,回到任何一段從前的日子,你最想要回到什麼時候?」
  史東默默待在原地,目光逐漸內斂。接著眉頭上的愁雲慘霧突然消失,臉上也隨即露出微
笑,容貌彷彿逐漸年輕,心中似乎找到一份寧靜。
  「小時候我養過一條名叫『王子』的狗。一條身材高大的拳師犬,很醜,但是很勇敢。當
時我六歲,到哪裡都跟他一起去。我可以跟他談心,告訴他許多不敢告訴其他人的事情。我愛
我的狗;他也愛我。」
  史東微帶羞澀地對著麗雅微笑,她則是毫不訝異地注意到此刻的他外表已經比之前年輕一
半,變成二十幾歲的樣子。頭髮一點也沒禿,身體也站得直挺挺的,只不過眼中依然流露出悲
傷的氣息。
  「我想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的狗狗不平凡,但是王子真的很特別。我教會他許多把戲,只要
跟他在一起,我就不會感到害怕、困惑甚至寂寞。他在我七歲生日前過世了。他的肚子里長了
東西,是癌症。顯然拳師犬很容易得到這類疾病,不過當然了,那個時候的我根本不懂這些。
」他皺起眉頭,回憶從前。如今他已經變成青少年的模樣,而且還在越變越年輕。
  「有天放學回家,王子不在家。我父親說他帶王子去看獸醫,然後就讓他睡著了。當時王
子已經病了好一陣子,越來越瘦、越來越虛,但是我總以為他會好起來。畢竟當年我才六歲。
父親向我解釋,說王子永遠不會好起來了,說他承受著許多痛苦,而我們真的不應該任由他繼
續痛苦下去。他說王子很乖,直到最後都沒有吵鬧。獸醫給他施打了過量的麻醉藥,接著王子
就閉上雙眼,陷入永恆的睡眠。我不知道獸醫如何處理屍體,父親並沒有將屍體帶回家。或許
他認為這樣做會令我情緒失控。」
  阿德利安.史東抬頭看著麗雅,嘴唇不停顫抖。如今的他變成六歲大的男孩,眼中盈滿了
不願輕易落下的淚水。「我愛我的狗,他也愛我。他是唯一曾經愛過我的生命。」
  麗雅在他身前蹲下。「王子長什麼樣子?有任何特殊胎記嗎?」
  「有,他前額上有一塊白色的標記,看起來像是一顆星星。」
  麗雅按住他的肩膀,輕輕地令他轉向後方。群眾在他們面前讓道兩旁,一條額頭上有著星
型胎記的拳師犬出現在人群間。「是他嗎,阿德利安?」
  「王子!」聽見男孩的呼喚,狗狗的耳朵當即豎起,衝到男孩面前,有如剛出生的小狗一
般在他身邊不斷跳躍、不停轉圈。阿德利安.史東,一名六歲的男孩,終於再度找到快樂,跟
著他的狗狗一同跑開,消失在人群中。
  麗雅站起身來,搖了搖頭,微微一笑。真希望所有問題都可以如此輕易解決就好了。這時
眼角瞄見有人在對她招手,於是她轉過頭去,發現李察.艾利克森警長正朝她走來。群眾紛紛
讓道,盡可能地遠離他。麗雅小聲地呻吟一聲,不知道這回又出什麼事了。最近她越來越覺得
李察只有在遇上解決不了的麻煩時才會來找她,如此他就可以把問題丟給她,然後心安理得地
轉頭就走。以前的他不是這個樣子。他們曾是朋友,或許現在仍是,如果將朋友的定義放寬一
點來看的話。她沒有將任何心裡的想法表現在臉上,只是在艾利克森來到面前的時候冷冷地點
了點頭。
  警長是個身材高大、肩膀厚實、有著一頭黑髮以及漆黑的雙眼,約莫三十幾歲的男人。外
貌堪稱英俊、略顯粗獷,身上的肌肉結實,讓人心中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威脅感––這並不表
示麗雅會任由自己在艾利克森或是任何人的威脅之下屈服就是了。她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則
冷冷地點了點頭,一副自己只是剛好路過的樣子。
  「哈囉,麗雅,妳看起來跟往常一樣棒。」
  「謝謝,李察。你還是那麼風格獨具。」
  他沒有笑,只是轉過頭去,以若有深意的目光看向群眾。「辦得不錯,麗雅。今晚鎮上大
部分的人都來了。」
  「希望如此。」麗雅說。「畢竟,這是嘉年華會,是一年之中僅有幾次可以讓所有人放鬆
心情、忘卻煩惱的機會。像這樣的夜晚對人們而言,可比參加十幾次心理醫生的療程要有幫助
多了。不過話說回來,你向來都不喜歡消遣娛樂這類的無聊事,對不對?」
  「當我必須維持秩序,並且在狂歡過後收拾殘局的時候,我就不喜歡。得要注意醉漢、惡
棍跟麻煩人物的是我,而且我還得想辦法讓那些超自然生命不要去翻彼此的舊帳。可惡,有一
半的鎮民都是帶著過去的恩怨來到影子瀑布。今晚鎮上的魔法通通出爐,對那些傢伙而言簡直
是火上加油。嘉年華會對任何不設心防的人而言,都是一個危險的地方。你永遠不知道誰會入
侵你的內心。」
  麗雅聳肩。「我們已經談過這個話題了,李察,而且我相信以後一定還會再提的。我們兩
個都沒錯,不過我們也都錯了,但是話說回來,影子瀑布就是這麼回事。不管我們說些什麼、
喝些什麼,總之嘉年華會這種慶典是非辦不可的。它就像是一道安全活門,一種最無害的疏壓
方式。你擔心太多了,李察。影子瀑布有能力照顧自己的。」
  「是呀。」艾利克森道。「應該有能力。但是影子瀑布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身著想,而
不是為了住在其中的居民著想。要不是有我們站在居民跟影子瀑布之間居中協調,大家又怎麼
能在這裡住得下去?凡人不應該住在如此接近魔法的地方;魔法會引發人性最光明的一面,同
時也會誘出最黑暗的內心。」
  麗雅神情嚴肅地看著他。「我不敢相信我們居然站在這裡閒聊,實在太難得了。你確定你
沒有什麼緊急事故要丟給我來處理嗎?」
  艾利克森微微一笑,不過眼中卻沒有任何笑意。「鎮上的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至少以影
子瀑布的觀點來看算是正常。但是我對今晚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而且這個預感始終在我心中
揮之不去。真要說的話,甚至還有越演越烈的趨勢。妳注意到有多少超自然生命今天晚上都來
嗎?就連那些平常除非神明降臨,不然絕對不肯露臉的傢伙都出現了。今天晚上我看見一些從
來沒想過會看見的面孔,甚至有些連我都以為只是傳說中的人物。」
  「他們在幹嘛?」麗雅皺眉問道。她試圖在最自然的情況下偷看四周的景況。
  「什麼也沒幹。」艾利克森道。「他們只是在––等待。等待著某件事情發生。當妳接近
他們的時候,幾乎可以感覺到空氣中瀰漫的那股強烈的期盼。嘉年華會上即將發生大事,而且
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麗雅臉色一沉,開始毫不掩飾地打量附近的人群,然後不太情願地對自己承認警長的擔心
並非空穴來風。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息。太多緊張的目光、太多強擠的笑容,還有許多
聽起來極不自然的笑聲。沒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就是––有點詭異。麗雅突然渾身顫抖,必
須強行壓抑一股回頭察看的衝動,才不至於當場失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神情堅定地將那
股恐懼拋到腦後。沒事的,一切都是她疑心太重。她本來十分滿意嘉年華會的歡樂氣息,直到
李察出現,才把他的妄想症傳染給她。她才不要讓他毀掉這美好的夜晚呢。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掃視,想要找個借口來改變話題,接著發出一聲苦笑,看見李奧納多.
艾許正在和一座雕像的大頭高談闊論。當然,如果所有人都跑出來混的話,他自然也不會待在
家裡。曾經有一段日子,她跟艾許、艾利克森是很要好的朋友,要好到幾乎是一家人的程度。
但是世事多變,不管人們希不希望看到這些轉變。艾利克森變成警長,她變成鎮長,而艾許則
是死了。她記得自己和李察並肩站在葬禮上的景象;記得自己穿著一套格格不入的正式洋裝,
抓起一把泥土撒在墳墓之中。她記得自己流下許多眼淚。但是接下來,他從死亡的國度回到人
世,而她完全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她所認識的男人已經死了,眼前這個具有熟悉面孔的陌
生人沒有任何權力取代李奧納多在她心中的地位。於是她和艾利克森以及艾許漸行漸遠,遠離
曾經分享過的過去,直到三人各自擁有自己的生活,就連在街上碰面也不太願意打招呼為止。
  麗雅搖了搖頭。你以為住在影子瀑布這種地方可以很習慣鬼魂或是死而復生這類的事物,
但是當事情發生在你或是認識的人身上時,感覺還是很不一樣。真的已經三年了嗎?時間一眨
眼就過去了呀––艾許曾經是歷屆嘉年華會的主要策劃人之一,但是他在死後就對很多事情都
失去興趣了。她心裡突然浮現一股想要和他說話的渴望;他,李奧納多.艾許,不管如今他究
竟算是什麼。她挺了挺肩膀,以一種十足官樣的眼神看著警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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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莉姑媽(Aunt Sally),一種嘉年華會或市集上常見的投擲遊戲,要定定站著任人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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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1:59 |只看該作者
  「你是在杞人憂天,李察。這裡沒什麼不對勁,人們都在盡情享樂。現在,如果沒有其他
事的話,我得要去跟一個人談談。」
  艾利克森轉頭看了看艾許,然後又看回她身上。
  「是。」麗雅冷冷地道。
  「妳真的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嗎,麗雅?」
  警長一直盯著她看,直到她感到渾身不自在才偏過頭去。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有時候我
真希望他趕快穿越永恆之門,將一切做個了結。這對妳來說實在太不公平了。」
  在她有機會開口說話之前,他已經轉身掉頭就走。對於這個反應,她心裡十分感激,因為
她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或許這代表了他們的生活已經全然沒有交集。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
,他們可以無話不談,彼此之間沒有任何秘密。她回過頭去,看向艾許之前所站的地方,發現
對方已經不在原地後,她立刻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和他說些什麼。她苦笑
搖頭,覺得自己十分可笑。她並非總是如此拙於言辭,畢竟善於說話也是她被選為鎮長的一大
原因;她總是有辦法說倒競選對手。
  她嘆了口氣,聳了聳肩,四下亂看,找尋足以分散注意力的事情。今天晚上應該是一年之
中僅有的幾個不必工作的晚上。她應該可以將鎮長的職務與義務拋到腦後,放鬆心情,盡情享
樂才對。一群跳著康加舞的人們越過她的身旁,帶來了幾乎無盡的興奮和笑容。麗雅突然好想
加入跳舞的人群,跟大家一起歡笑、一起歌唱、一起踢大腿。她似乎已經有好幾年不曾從事任
何單純而又自然的娛樂活動了,但她還是自重身份而裹足不前,等到終於能夠放開心胸的時候
,康加舞的隊伍已經離她而去,留她一個人獨自站在原地。
  身後突然傳來某人清喉嚨的聲音。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立刻轉過身去,結果
發現是李奧納多.艾許面帶微笑地看著她。這熟悉的景象在她心裡掀起一道漣漪,不過接著她
又強行壓抑了從前的回憶,臉上露出十分客氣的微笑。
  「哈囉,李奧納多,嘉年華會好玩嗎?」
  「非常精采。妳好嗎,麗雅?好久不見了。」
  「當鎮長沒什麼空閒時間,特別是在影子瀑布這種地方。」
  「妳一直沒來看我。」艾許直視著她,堅定地道。「我等了很久,但是妳始終沒來。」
  「我參加了你的葬禮。」麗雅道。她感覺喉嚨緊繃,不過還是強迫自己擠出這幾個字來。
「當時我已經跟你道過再見了。」
  「但是我還在這裡。我還是我。」
  「不,你不是你。我的朋友死了。我們埋葬了他。一切都結束了!」
  「在這裡不是這麼回事的。我們身處影子瀑布,麗雅。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只要有足夠
的意志就可以了。」
  「不,」麗雅道。「不是任何事。不然的話你就不會站在這裡,以我朋友的容貌跟聲音,
假冒他的身份。」
  「麗雅,我要怎麼做才能讓妳相信我就是我?真的是我?」
  「你辦不到。」
  他們在原地呆立許久,兩人都不肯率先移開目光。最後,麗雅從袖子裡抽出一條手帕,假
裝擤鼻涕。
  「那麼,」艾許過了一會兒說道。「最近日子過得怎麼樣?」
  「喔,老樣子,」麗雅一邊說,一邊專注地將手帕塞回袖子。「時好時壞,總是有公事要
忙。」
  「是了,我聽說魯卡斯的事了。」
  他們相視一笑,很慶幸能夠找到話題將他們自己的問題放到一邊。影子瀑布裡所有的居民
都認識魯卡斯.迪福蘭斯。活著的時候,他並非什麼特別的人物,只是一家本地藥局的老闆,
總喜歡質疑醫生的診斷。然後他死於一場愚蠢的交通意外,就是只要大家都更加注意一點就不
會發生的那種意外。只可惜魯卡斯踏出入行道的時候看錯了方向,而那輛車的司機剛好又在做
白日夢,於是魯卡斯就這麼在前往醫院的途中死於救護車上。
  一個禮拜之後,他復活了。一開始,沒有人特別去注意他:畢竟這裡是影子瀑布。的確,
會走路的死人不很常見,但也不是沒發生過。然而沒過多久,鎮民們就發現魯卡斯從死亡的世
界裡帶了些東西一起回到人間。魯卡斯被附身了,是名叫米迦勒的天使干的。那個天使具有難
以想像的強大力量,能行神跡,只要走進一個房間立刻就會嚇壞房內的所有人。他自稱是上帝
的殺手,下凡審判不潔之人。雖然至今他還沒有出手殺害任何人,但是所有人都在關注他的一
舉一動。
  「你見過米迦勒了嗎?」麗雅問。「我以為你們兩個有不少相似之處。」
  「不太可能。」艾許道。「我只是死而復生的凡人,一個具有生前記憶的血肉之軀。我不
知道米迦勒算什麼,或者說魯卡斯算什麼。聽妳這麼說,妳應該見過他了?」
  「見過一次,嚇得我屁滾尿流。有天早上,他走入我的辦公室,然後我所有的盆栽就死光
了。氣溫瞬間下降,他全身綻放著無法逼視的光芒。不過我並不需要真的去看他,因為他的存
在佔滿了整間辦公室。就算是聾子或瞎子都知道他是誰。當他在場的時候,我腦子裡面除了他
之外完全容不下任何人或任何事。他宣稱自己是為了審判本鎮而來,告訴我要常上教堂,然後
微笑離開。我一直以為天使應該是親切和藹的生命,擁有一雙美麗的羽翼、祥和的光圈,手裡
還拿著一把豎琴。從來沒有人跟我提過米迦勒這種怪物。」
  「妳應該熟讀聖經的。」艾許道。「天使米迦勒曾經憑借一把長槍屠龍,並且曾與撒旦單
挑。很難想像這樣的角色會身穿睡袍,懶洋洋地佇立在雲端上。他來了,妳知道嗎?他也來參
加嘉年華會。」
  「喔,太好了。」麗雅道。「我就需要聽到這種事。他在幹嘛?」
  「沒什麼值得擔心的。他只是四處閒晃,到處瞪人,好像在找尋某個特定的人物一般。所
有人都對他敬而遠之。」
  「我並不驚訝。」麗雅遲疑片刻,艾許暗暗吃了一驚。他認得那種表情,每當人們要提出
那個問題的時候,臉上就會出現那種表情。那是每個人遲早都會問他的問題。
  「李奧納多,死亡究竟是什麼感覺?」
  「很平靜,」艾許簡短地答道。「在明知人們不再對你有所期待之後,許多生前的壓力自
然就會消失。當然,有時候想起來也很沮喪,因為在各方面看來,我的生命都已經結束了,但
是我就是沒有消失。我沒有多少事情可做。我不吃不喝,除非我想吃想喝,但是吃喝對我來說
沒有多大意義。飢渴對我而言都是屬於過去的事物,就跟睡眠一樣。我好懷念睡覺的感覺,好
懷念能夠暫時逃離所有煩惱的感覺。我也很懷念作夢的感覺。不過我最懷念的還是那種擁有生
存目標的感覺。世界上所有事物對我而言再也不具有什麼意義了,我不會受傷、不會變老。我
永遠都是這個樣子,不會再有絲毫長進。我只是在數日子,等待著解脫的到來,好讓我穿越永
恆之門,進入門後的那個世界。」
  「你認為你父母還要多久才會放手讓你走?」
  「我不知道。」艾許道。「基本上是我母親的問題。她太需要我了,所以才會召我回來。
是她的意志、她的愛、她的否認將我困在此地。」他停頓片刻,與麗雅目光相對。「我真的是
我,從各方面來看都是。我記得生前發生過的所有事情。我記得妳、記得李察。我記得我們曾
經做過的事情,以及本來打算要做的一切。」
  「問題就在這裡,不是嗎?」麗雅道。「你不會再去做那些事情了。你辦不到。你死了,
留下我一個人,李奧納多。而你竟然連這件事情都能搞砸。」
  她強忍著眼中的淚水,嘴角微微扭曲。李奧納多伸出雙手想要擁抱她,但是在接觸到她憤
怒的神情之後又放了下來。她哽咽幾聲,接著恢復正常,好像剛剛的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
  「很抱歉。」她突然說道。「這件事情對你來說應該不會比我好過,不管你是什麼人。」
  「人總要學著調適。」艾許神情嚴肅地說道。
  麗雅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你就是要導引出這句話,對不對?」
  他們相視一笑。這一刻有可能將兩人的關係導向兩個全然不同的方向,他們都很清楚。麗
雅張開嘴,想說點場面話,然後掉頭離開,但是結果卻很驚訝地聽見自己問了截然不同的問題。
  「你會怕嗎,李奧納多?想到等你終於穿越永恆之門的時候,你將會再度死亡,永遠死亡
?」
  「當然會怕。」艾許道。「我雖然死了,但是沒瘋。只是這件事情並沒有我選擇的餘地。
我沒辦法一直這樣下去,就算可以,我也不願意。我不屬於這裡。妳知道,我始終很難想像在
這樣一個充滿各式各樣神奇主人的城鎮裡,居然沒有人可以告訴我永恆之門的另外一端究竟有
什麼。我聽過很多理論,也知道很多宗教都有他們的一套說詞,但是卻沒有任何人能夠提出實
質的證據。唯一有可能告訴我答案的人就是魯卡斯,但是截至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辦法鼓起勇
氣去問他;說不定是因為我害怕聽到答案,我不想知道天堂裡面都是像米迦勒那種傢伙。」
  「但是這種處境更糟。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我的眼角開始看見模糊不清的景象,也
越來越容易忘記東西,記憶、個性特質、所有組成我這個人的微末細節。如果不盡快穿越永恆
之門,我很懷疑我會開始消失,一天一天,一點一滴,直到我整個人完全不見為止。這種想法
讓我害怕透了。」
  他突然住口,對著麗雅微笑。「抱歉,我在胡言亂語。我等了很久才等到跟妳說話的機會
。我有好多話想要跟妳說––」
  他再度住口,因為發現她的臉色變了。微笑中的暖意消失,目光裡的激動不再,只剩下專
門用來對付陌生人的客套面具。
  「妳還是不相信我是我。」艾許說。「又或許妳不願意相信。因為一旦相信了,妳就必須
再度敞開心扉,必須冒著我隨時有可能再度離開的風險。」
  「我真的沒有想那麼多。」麗雅道。「李奧納多.艾許是我過去的一部分,和其他的記憶
一樣,是屬於過去的東西。現在,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話––」
  艾許疲憊地點了點頭,伸手想要跟她握手,卻發現手裡依然握著那只酒杯。他將酒杯交給
了她。
  「妳要喝嗎?我還沒喝,反正我也嘗不到酒味。我是為了它的香味而買的。我一直很喜歡
這種香料酒的味道。」
  麗雅想要拒絕,但還是接下了酒杯,因為她很渴。她先小小舔了一口,然後狠狠地吞下一
大口。一股愉悅的暖意上腦,接著緩緩滲入她的胸口。她對艾許微微一笑,然後轉身離開。在
香料酒的作用之下,她眼中開始泛出淚光。艾許跟在她的身後跨出一步,接著兩人同時停下腳
步。一名神色匆忙的人自人群中擠出,往他們的這邊直奔而來。
  蘇珊.都伯伊絲在麗雅面前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喘了好幾口氣,這才終於恢復說話的能力
。她衣衫不整,神情焦慮,不過話說回來,她總是這個樣子。蘇珊是身材修長的長腿金髮女子
,約莫二十幾歲,身上穿著一堆破布,看起來像是連救世軍舊衣箱都拒收的衣服。她是標準的
北歐美女,有著淡色的眼珠和高聳的顴骨。她將一頭長髮紮成許多辮子,不過看起來好像扎到
一半就失去了耐性一樣。她靠著算塔羅牌維持生計,同時為所有需要母親的人提供一個非官方
的母親形象。此刻的她看來––麗雅突然感到神經緊繃,因為她發現蘇珊不只是害怕而已,她
看起來簡直嚇壞了。麗雅很快地將酒杯遞給艾許,抓起蘇珊的手臂,以微笑來安撫對方的情緒。
  「放輕鬆,親愛的,先恢復呼吸的節奏,我哪兒也不去。究竟出了什麼事了?」
  「警長叫我來找妳。」蘇珊終於開口說道。「妳必須立刻跟我來。我不能在這裡解釋。太
多人了。」
  麗雅和艾許當即轉頭看了看四周,旁邊的群眾似乎都沒特別到注意他們。
  「好吧。」麗雅以安慰的語氣說道。「我跟妳走。帶路吧。」
  「我也去。」艾許道。
  「這件事聽起來像是官方事件。」麗雅道。「你沒有必要涉入。」
  「別爭了,快點跟我來。」蘇珊突然說道,隨即再度衝入群眾,完全沒有回頭去看他們有
沒有跟上。麗雅惱怒地瞪了艾許一眼,然後加快腳步跟隨蘇珊而去。艾許丟開酒杯,跟在麗雅
身後。他們很快就追上蘇珊。她氣喘吁吁,根本跑不了多快。他們在她兩邊並肩而行,試圖讓
她感到心安。她對兩人露出一絲微笑,讓他們知道自己很感謝他們的好意,只是她臉上的恐懼
始終不曾消失。
  「事情究竟多糟?」麗雅問道。她已經開始有點擔心了。
  「很糟。」蘇珊說。「糟透了。」
  她領著他們跑下山丘,穿越色彩鮮艷的帳篷和遮雨棚。有鑒於蘇珊驚慌的舉止與麗雅的鎮
長權威,所有路人都主動讓道。其中有幾人好奇地大叫問了幾聲,不過麗雅只是對他們笑了一
笑,繼續前進。蘇珊家並不遠,是一幢位於潭恩河畔,圍繞在雜草之間的獨棟建築。屋子不大
,只有一個房間,基本上是由防水紙和生銹鐵釘拼湊而成的小木屋。看著這間小屋,艾許緩緩
搖了搖頭。多年來蘇珊的朋友們總是在勸她搬離這個地方,但是就像對待許多其他事物的態度
一樣,蘇珊對此非常頑固,說什麼也不肯搬。
  小屋只有一扇門、一扇窗。大門緊閉,窗簾拉起,不過縫隙中透出些許燈光。蘇珊在門上
敲了兩聲,停了一停,然後又敲一聲。麗雅和艾許在她身後交換一個神色。門後傳來鎖頭轉動
、門閂拉開的聲音,接著門開了,屋內的光線照亮門外的陰影。蘇珊衝入小屋,麗雅及艾許跟
著進去。木門重重關上,嚇得他們兩個同時跳了起來。
  他們轉過身去,看見艾利克森警長鎖起房門,閂上門閂。他對麗雅及蘇珊點了點頭,揚起
眉毛看了艾許一眼,然後朝躺在地板上的屍體比了一比。一塊毯子蓋住屍體的上半身,腦袋的
部分一片血紅,地上也淌了一灘鮮血。蘇珊疲憊不堪,癱坐在一張椅子上,麗雅則在屍體旁蹲
下。艾許趁機看了看屋內的景象。他有好一陣子沒有來拜訪蘇珊,但是屋內的陳設完全沒變。
這地方依然亂得可以。靠在屋角牆邊的床鋪凌亂不堪,一旁擺著破破爛爛的衣櫃。衣櫃的大鏡
子上貼了許多照片,還有許多口紅寫下的字跡,是蘇珊專門寫來提醒自己的訊息。屋內共有三
張不同造型的椅子,椅子上堆滿了衣物跟垃圾。木地板上到處都是吃完的快餐餐盒。牆上貼滿
許多不曾上映的電影或影集的陳年海報。這地方基本上是垃圾場,不過是座很有家庭溫暖的垃
圾場。訪客們大部分都覺得十分愜意,艾許每次來都有種回家的感覺。
  最後,由於沒有理由繼續拖延下去,艾許只好轉頭看向那具屍體。麗雅拉開毯子,露出屍
體的腦袋。頭骨破碎變形,似乎是遭人反覆擊打所致。頭髮上染滿鮮血跟腦漿,半邊的臉血肉
模糊,儘管如此,艾許還是立刻認出對方的身份。魯卡斯.迪福蘭斯,自稱被天使米迦勒附身
的男人。
  蘇珊在椅子上不斷搖晃,緊緊擁抱自己,避免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並且十分小心地不讓
目光飄向屍體。麗雅抬頭看向警長,神情十分冷靜,絲毫不動聲色。
  「有證人看見他是什麼時候死的或是怎麼死的嗎?」
  「沒有。」艾利克森小聲說道。「蘇珊半個小時之前回家,發現他已經躺在那裡,剛死不
久,血液尚未完全凝固。不管發生了什麼事,絕對不會是因為打劫失手。他的錢包還在,鈔票
跟信用卡全都原封不動地放在裡面。」
  「你是說這是蓄意謀殺?」麗雅站起身來,直視警長,神情十足震驚。「影子瀑布已經好
幾個世紀不曾發生過謀殺案了。受到本鎮的本質所局限,這種事情是不可能在這裡發生的!」
  「如果是自殺的話,未免也死得太痛苦了點。」艾許道。麗雅瞪了他一眼。
  「我派人去找米蘭醫生。」警長很快地說道。「他應該很快就會到了。不過他也沒什麼可
做的,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設備進行專業的驗屍。要驗屍就必須出城才行。」
  「不,」麗雅立刻說道。「這件事如果洩露出去的話,影子瀑布很快就會湧入大批不速之
客,我們不允許那種事情發生。還有其他辦法可以從死人口中套出情報,我們應該要採取那種
辦法。」
  所有人陷入一片沉默,大家都盯著地上的屍體看。
  「什麼人會瘋狂到想要殺害天使?」艾許問。
  「好問題。」艾利克森道。「米迦勒總是令我感到害怕。」
  「所以兇手絕對不是普通人。」麗雅道。「幹得出這種事情的人一定擁有十分強大的力量
才有可能接近魯卡斯。力量強大到就連上帝的殺手也不是對手––」
  蘇珊突然顫抖一下。「而如今兇手行走於影子瀑布中,或許已經在尋找下一個目標。我們
一定要警告大家才行。」
  「消息走漏太快的話會引發恐慌的。」艾利克森說道。
  「警長說得沒錯。」麗雅道。「我們應該盡力封鎖這個消息。如果影子瀑布的本質出現如
此重大的改變,我們就必須找出改變的根源,並且確認如今還有其他什麼事情變得有可能發生
。」
  「魯卡斯曾經死而復生。」蘇珊低聲說道。「或許他還會再度復活。」
  「是有這個可能。」艾利克森道。「但是可能性不大。本鎮史上曾經發生幾樁死而復活的
案例,但是我從來沒聽說過有人復活兩次的。除非你知道更多內情,李奧納多?」
  艾許搖頭。「雖然我死了,並不代表我是這種事情的專家。我不會比你更懂。不過有一個
問題還沒有人提出來過。魯卡斯為什麼會死在這裡?」
  「一定是有人約他來此。」警長緩緩說道。「知道蘇珊不在家的人。」
  「這表示對方一定是魯卡斯信任的人。」麗雅說。
  「妳是說他認識兇手?」艾許問。
  麗雅聳了聳肩。艾利克森若有深意地看向蘇珊。「魯卡斯跟妳很熟嗎,蘇珊?」
  「不太熟。他死前,我和他還算有點交情。但是在被米迦勒附身之後,他整個人就變了,
變得十分冷酷,我根本不願意和他待在同一個房間裡。沒有人願意。」
  「朝另外一個方向去想,」艾許道。「其實有嫌疑的人很多。米迦勒說他是下凡來懲罰不
潔之人的,而影子瀑布裡面從來不缺這種人物。看起來應該是其中一人打死米迦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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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2: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公車將詹姆士.哈特在岔路口丟下,繼而揚長而去,消失在一堆廢氣中。這時,日頭已經
偏向西方,午餐時間也早已過去。哈特滿心期待地四下尋找任何文明的蹤跡,比如說有提供熱
食和冷飲的小餐館,但是觸目所及一片荒涼,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連塊路標都沒有,就只有
兩條交岔路,通往看不到盡頭的地平線,而且兩條路上都佈滿塵埃,一副人跡罕至的樣子。哈
特心中浮現一股強烈的慾望,想要去追那輛公車,叫它停車,但是他沒有這麼做。他的決心與
祖父的地圖將他引領至此,他絕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放棄。他不會被獨自身處在了無人煙的荒
地的這種小事給擊敗,也不會因為早餐後就再也沒有吃過一點食物、喝過一滴水,腸胃已經開
始喧鬧不休這種枝微末節而退縮。哈特的雙唇抿成一直線。他不在乎飢餓,也不在乎疲憊。他
花了四天的時間才來到此地,絕不會在這個時候考慮放棄。
  他拿出皮夾,取出祖父的信,小心翼翼地攤開。他不需要真的去看那封信。他已經反覆讀
過很多次,幾乎能把內容一字無誤地背誦出來,不過看著那張地圖還是有所幫助的。這張地圖
幫助他回想起自己為什麼要拋下曾經擁有和未來能夠擁有的一切,毅然決然地來到這個不毛之
地,追尋一個虛幻夢境。一個名叫影子瀑布的夢境。他小心翼翼地研究著那張信紙,似乎想要
從中找出之前忽略的線索。
  那張信紙因為年代久遠而泛黃,而且折縫處也因為反覆翻閱已經出現裂痕。那是祖父寫給
父親的信,以一種現在已經沒有人要學的工整筆跡所書。這封信是他在父母死於車禍意外後所
繼承的唯一具有一點價值的東西。就跟往常一樣,他的心思停留在最後這個想法上。他們去世
已經六個月了,而他依然很難相信他們真的已離開人世;很難相信他們不會再來數落他的穿著
,不會抱怨他的髮型,不會批評他不思進取。他出席了葬禮,默默地看著他們合葬的小小墳地
,道出了最後的再見。但是即便如此,他還是會不時地聽見他們的聲音,或是熟悉的腳步聲。
  父母的遺囑對他而言並沒有多大的幫助。僅有的存款都被用作給付葬禮費用以及還債事宜
,唯一剩下的就是一隻信封,信封上有父親的親筆字跡:只有在我死後,才能由我兒子詹姆士
閱讀此信,其他人不能看。在信封裡,他發現了祖父的那封信,信上詳細描述關於一座遙遠小
鎮影子瀑布的方位指引。三十五年前,詹姆士.哈特在那座小鎮出生;十歲的時候,他離開了
影子瀑布。那是一座他完全不記得的小鎮。
  他對自己早年的生活沒有絲毫記憶。他遺忘了自己的童年,只有在惡夢中才會想起片段畫
畫,但是醒來之後又會再度忘卻、幾乎想不起來。他父母從來不曾提起他的童年,並且拒絕回
答任何相關問題,不過有時候他還是會偷聽到他們的談話。他知道他們是在匆忙中離開影子瀑
布的,當時有一個非常恐怖的人或是怪物在追趕他們,恐怖到他們甚至不願意在彼此面前提起
。不管他們心裡的秘密究竟為何,如今都已經隨他們長埋地底。
  現在他踏上了回歸影子瀑布的旅途。不管要用什麼手段,總之他一定要設法找出答案。
  詹姆士.哈特這男人中等身材、中等相貌,腰圍微顯過大,但是還沒有大到需要擔心的地
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擔心,這點從他憂鬱的眼神跟愁苦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來。他身
穿寬大舒適的衣服,滿頭長髮在腦後紮成一條粗粗的辮子。儘管才剛過中午,他的胡碴已經部
長出來了。他看起來就是一副打算在原地站上很長一段時間的樣子,如果有必要的話。
  真要說起來,他執意來此並非只是頑固的心態作祟而已。他獨自佇立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
店的荒野中,內心志忑不安,懷疑自己究竟是否當真想要踏出這段旅途的最後一步。不管二十
五年前是什麼東西逼他父母搬離影子瀑布,總之都是可怕到能令他們一生一世絕口不提的東西
。他不該這麼不明就裡地進入一個很可能對自己懷有敵意的地方。他實在應該持保留態度、低
調行事才是明智之舉。但是最重要的是,他的生命裡存在著一道消失的鴻溝,而他得要知道自
己究竟遺忘了什麼。一想到自己的人生關鍵期中有這麼一段神秘的空白,他就感到坐立難安;
如果不試圖解開這個謎團,他將永遠無法對自己交代。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莫過於對自己的過
去一無所知了。最糟的莫過於此。
  他嘆了口氣,聳了聳肩,在地上蹭了蹭鞋底,煩惱著接下來該怎麼做。祖父的地圖將他帶
來此地,但是這個交岔路口就是地圖的盡頭。信中最後的指示看起來全無道理可言。根據祖父
的說法,如今他只需要呼喚影子瀑布就好了,剩下的影子瀑布自然會幫他解決。他仔仔細細地
打量著四周,觸目所及依然還是一望無際的無人荒野。
  這太瘋狂了。祖父瘋了。這裡根本沒有任何城鎮。
  他再度聳肩。管他的。既然都已經來了,他就乾脆依照指示做足全套。現實的囚犯呀,站
起來吧,反正你也沒什麼好損失的呀。他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折好塞入皮夾,收起皮夾,接著不
安地清了清喉嚨。
  「影子瀑布?哈囉,影子瀑布!聽得到我嗎?有沒有人聽見我的聲音呀?」
  什麼也沒有。沒有任何回應。只有風聲在他耳邊輕拂。
  「可惡,我費了好大的工夫才來到這裡,你最好給我乖乖現身。我名叫詹姆士.哈特。我
有資格入鎮!」
  接著影子瀑布就在他面前出現。沒有什麼響亮的號角聲,沒有頭暈目眩或是類似溺水的效
果;前一秒鐘四周還什麼都沒有,但是下一秒鐘影子瀑布就這麼憑空出現在他眼前,實實在在
、栩栩如生,彷彿一直都在那裡,不是突然出現的一樣。他站在城鎮邊緣,眼前聳立著許多建
築跟街道,洋溢著自由愉快的氣息,逼真得不容置疑。他甚至還看到一個非常別緻的小路牌,
上面寫著:「歡迎光臨影子瀑布,請小心駕駛」。他本來不確定影子瀑布會是什麼樣子,但絕
對不是眼前這種平凡小鎮的景象。他回過頭,毫不驚訝地發現交岔口早已消失,被一片翠綠的
田野跟起伏不大的山丘所取代。
  他微微一笑。不管接下來會出什麼事情,總之他終於回家了。在還沒有解開過去的謎團之
前,他完全沒有離開的打算。他緩緩眺望四周,卻絲毫沒有勾起熟悉的印象。他心想這應該也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畢竟一座城鎮在二十五年間可以出現非常大的變化。而就在思考著這
些事情的同時,他的思緒邊緣開始浮現一些很有可能是屬於過去記憶的景象;儘管十分模糊不
清,但是依然充滿了隱諱的提示與意義。他沒有強迫自己去回想。當這些記憶準備好的時候,
自然就會浮出水面。他突然發現自己心中所有的疑慮和困擾通通消失了。一切的答案都在這裡
,他可以感覺得出來。他此生所有問題的解答都在這裡。他所遺失的童年正在這座城鎮的某處
等待著他的到來,找出他的童年,就等於是找出父母早年所經歷過的事跡。到時候他或許就可
以找出這趟旅程真正想要尋找的事物––他存在的意義與目的。
  他不慌不忙地踏上街道,走入城鎮的範圍。這裡的氣氛十分自在、溫暖,甚至算得上是友
善。舒適的房屋、美麗的庭院、乾淨的街道。街上人潮並不擁擠,不過所有人路過的時候都會
親切地向他點頭招呼,其中有幾個人還露出笑容。乍看之下,影子瀑布和世界各地的任何小鎮
沒什麼兩樣;但是哈特並不這麼認為。當他穿越街道,憑直覺朝向城鎮中心的方向前進的同時
,一份篤定感油然而生,這是個機會之地,在這裡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他可以感覺得到,
從自己的血肉與內心之中感覺到。他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強烈感覺,一種自己曾經走過這些
街道的感覺。或許他真的走過,在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試圖抓住那道回憶,但是回憶卻
自他的腦中溜走,一時之間不肯再度現身。這種現象並沒有讓他著惱。這是一種好徵兆,毫無
疑問地,那道回憶終將回到他的腦海,或許到時候還會順便帶幾道其他的回憶一起回來也未可
知。或許回憶也不喜歡孤伶伶地浮出水面。
  他再度微笑,心情愉快,全身輕飄飄地。他越來越有信心了。一股簡單的平靜感盈滿體內
,外帶一股歸屬感,一股回家的感覺,一種他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感覺。多年來他跟隨父親的職
務變動而換過許多住所,轉過許多學校,而那些地方全都不曾給他帶來這種感覺。他父親的公
司不喜歡底下的員工在某地扎根,也不喜歡他們有所眷戀。公司希望員工都把公司當成家,把
同事當作家人,當作愛人,凡事都將公司擺在第一順位。公司不希望員工在忠誠方面有所衝突
。只要公司能讓員工不斷地搬家,讓他們無法在公司外的地方培養出深厚的羈絆,一切就不會
有問題。哈特笑著對自己點了點頭。他以前從來不曾用這種角度看待這件事情。光是身處影子
瀑布之中就讓他的心智有如吸入純氧般清晰。他的思緒無比透徹,許多困擾他很多年的問題都
在剎那間迎刃而解。他終於瞭解自己為什麼不願意加入大企業工作,為什麼要成為新聞記者,
一個專門探人隱私、尋求解答的追查者。即使在當時,他所追查的目標其實都是關於他自己的
真相。頓悟實在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一陣持續不斷的聲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有點茫然地轉過頭去,想要確定聲音的來源。那
聲音聽起來像是一台老式割草機的聲音,就是發出的噪音永遠比它所割掉的雜草還要令人心煩
的那種機器。最後他終於發現旁邊有幾個人抬頭望向天空,於是他就順著他們的目光向天空望
去。就在那裡,在天空上,他看見了噪音的來源:一架一次世界大戰年代的雙翼飛機肆意地在
晴朗的天空中飛翔。機身呈現亮紅色,飛行的動作看起來非常慵懶、非常愜意,短胖短胖的機
翼憑藉著金屬支架與駕駛員的強大信念固定在原位。哈特看著飛機傻笑。他很想要朝飛機揮舞
雙手,但是為了避免引來旁觀眾人的注意,所以沒這麼做。
  接著另外一架雙翼飛機突然憑空出現,一架有著英軍標記的土黃色飛機。它有如□禽般,
對準紅色飛機俯衝而下。哈特的下巴突然掉了下來,因為他竟然聽見自動機槍開火的聲音。紅
色飛機突然側向一旁,轉眼之間躲過對方的襲擊。英國飛機止不住去勢,繼續俯衝,紅色飛機
則以最快的速度轉了一圈,咬住對方的機尾不放。哈特再度聽見一陣機槍掃射的聲響,緊接著
就看到英國飛機的機身顫抖,左右劇烈搖晃,絕望地閃躲著敵方無情的子彈。
  兩架飛機有如吵架的老鷹般纏鬥,誰也沒有辦法取得絕對的優勢,兩名飛行員都將飛機的
性能與本身的技巧發揮到極致。這場纏鬥大概只持續了幾分鐘,但是在哈特眼中彷彿歷經了好
幾個小時之久,兩架飛機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死裡逃生。它們像兩條日本斗魚一樣追逐彼此,
好像有什麼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不斷地進攻、不斷地反制,在哈特入迷的眼中反覆俯衝、反
覆迴旋。突然間,英國飛機上冒出一道黑煙。濃煙瀰漫,伴隨著點點火星。機翼向下一沉,整
架飛機隨即有如石頭般朝著地面墜落,引擎的部分完全遭火焰吞噬。
  哈特眼睜睜地看著飛機墜落,兩手緊緊握拳,暗自希望飛行員把握機會跳機逃生,但是始
終沒有看見飛行員的蹤跡。哈特看向旁邊那些和他一起觀戰的群眾。
  「他怎麼還不跳機呢?再不跳的話就沒時間等降落傘張開了!」
  一個老人以同情的神情向他望來,語氣十分冷靜、和藹,但又充滿了認命的氣息。「他不
能跳機,孩子。那是一架一次世界大戰的飛機。那個年代裡的飛行員並沒有降落傘,因為機艙
沒有足夠的空間同時容納飛行員和降落傘。」
  哈特目瞪口呆。「你是說他會––」
  「沒錯,孩子。他只有死路一條。」
  飛機墜落在鎮外的一座小山丘上,接著爆炸開來,化為一團沖天烈焰。哈特木然地看著爆
炸的碎片有如冰雹般自天空落下。黑色的濃煙竄入天空,形成一片滾動的烏雲。更高的地方,
紅色飛機翱翔而過,高傲非凡,氣焰沖天。老人拍了拍哈特的肩膀安撫他。
  「別太放在心上了。明天這個時候他們還會再打一場,到時候或許英國飛機可以扳回一成
。他偶爾還是有辦法贏個幾回的。」
  哈特看著他。「你是說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喔,夠真了。但是在影子瀑布,生命與死亡並非那麼簡單。打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們就
已經每天在決鬥了。天知道為什麼。」他對著哈特微笑,和藹地道:「你是新來的,是不是?」
  「是的。」哈特說,強迫自己將目光自墜機處移開,專心地看向老人。「是的,我才剛到
。」
  「我就知道。過不了多久,你就會見識許多比這個還要奇怪的事情。不要讓那些事情困擾
你。這裡總是會發生一些怪事。影子瀑布就是這樣。」
  老人點頭道了再見,然後繼續上路。其他圍觀群眾早已離開。他們繼續原先在做的事,小
聲地閒聊幾句,好像剛剛發生的事情根本不足為奇。哈特抬頭看著萬里無雲的天空,已經找不
到紅色雙翼飛機的蹤跡。他緩緩移動腳步,直到此時,急促的心跳才開始恢復正常。
  他轉過一個街角,發現自己身處在巴黎的街道上。他從建築的風格、路人使用的語言,以
及街道兩旁的餐館之中認出這是一條巴黎的街道。儘管他像個最顯眼的觀光客一樣張口結舌地
張望,但是還是沒有任何人願意理他。他又轉入另外一個轉角,發現自己出現在黑暗時代的中
古歐洲。道路是泥上鋪成,人類與動物四處遊走,發出不同的聲響,整條街上充滿吵雜的噪音
。他完全聽不懂大家所使用的語言。有幾個人目帶疑色地瞪視哈特,不過大部分的人還是很有
禮貌地對他點頭。他舉步維艱地走過厚厚的泥寧地,很快就將過去的景象拋到腦後。
  他穿越了十幾個不同的歷史年代,擁有不同風格與語言的地點,有時是白天,有時是黑夜
,不管到了何處,人們總是對他微笑,彷彿在說:這是不是很有趣呢?是不是很美妙呢?然後
哈特會向他們微笑點頭:沒錯,真的很美妙。是的,太美妙了。接著突然之間,他又回到了自
己所屬的年代,回到熟悉的世界,有著車輛、街燈,以及從青少年的超大手提收錄音機流瀉出
搖滾音樂的世界。他又走了一會兒,發現街道上的景物不再轉變之後,他不知道應該感到寬心
還是失望。
  他走入一座公園,在一張木頭長椅上坐下,放鬆疲憊的雙腳,也放鬆深受刺激的心靈。兩
名身穿忍者龜上衣的小孩正在跟狗狗玩著丟球遊戲。那是一頭毛茸茸的混血狗,似乎不太懂得
如何遵守遊戲規則。有時候他會去追球,但有時候他只是呆坐在原地,看著那兩個小男孩,臉
上的表情彷彿在說:球是你們丟的,你們自己去撿。狗狗以一種閃閃發光、充滿笑意的眼神看
向哈特,舌頭懶洋洋地垂在嘴旁。哈特發現自己似乎和那條狗同病相憐。他覺得影子瀑布在玩
弄他的心智,而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願意繼續玩下去。
  他慢慢環顧四周,打量著公園中的景象。這裡看來十分熟悉,有如一個待在舌頭之上呼之
欲出,卻說什麼就是不肯說出口的字眼一般。在目光瞟過公園中央的一座紀念碑上時,他突然
感到一股興奮之情,似乎自己記得那座紀念碑。紀念碑本身作工粗糙,看來並不顯眼,基本上
只是一顆放在平台上的大石頭,不過上面刻有幾個字就是了。哈特離開長椅,走上前去仔細打
量。碑上刻的碑文是拉丁文,一種他不算非常熟悉的語言,不過他還是認得Tempus(時間)這
個字,以及其下那個蓄有長鬚、手持大鐮刀跟一具沙漏,代表時間老父形象的淺浮雕。
  「你看起來好像迷路了。」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哈特連忙轉身,十分驚訝地發現眼前已經
多了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年紀、高高瘦瘦的黑髮男人。對方面帶微笑,眼神曖昧不明。「我叫李
奧納多.艾許;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
  「我不知道。」哈特小心回答道。「或許有。我叫詹姆士.哈特。我在這裡出生,但是年
紀很小的時候就搬離此地。今天是我第一次回來,結果卻發現我完全不記得這個地方。」
  「你不會記得的。」艾許道。「這座小鎮會在你離開的時候調整你的記憶。這並非針對你
個人,純粹只是本鎮的一項防禦機制,為了保衛鎮民安危而設。等你在這裡待上一陣子之後,
所有的記憶就會恢復了。最好抓緊你的帽子,詹姆士,這可像是一段顛簸的車程。」
  「謝謝,」哈特道。「聽你這樣講,我就放心了。聽著,這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
已經看到許多十分詭異的景象––」
  「你還會看到更多。影子瀑布是座吸引詭異跟不尋常現象的大磁鐵。當然會吸引許多超自
然的東西。由於這種本質,影子瀑布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許多不同的人物跟地點。這是屬於魔
法與天命的地方,詹姆士。這裡是所有故事的開始與結尾。在這裡,你可以找到任何人或是任
何東西。只要他們願意被你找到的話。」
  「聽著,」哈特的聲音有點無助。「今天天氣很熱,我也走了不少路。在你完全毀滅我的
理性之前,我想先知道這附近有沒有可以喝點冷飲、吃點東西的地方?」
  「喔,當然。」艾許道。「我現在不太會注意到炎熱這種事。跟我來,那邊轉角處就有一
家很不錯的小酒吧;如果它還沒有再度自動搬家的話。」
  他掉頭就走,也沒轉頭看看哈特有沒有跟上。哈特緩緩搖頭,然後快步跟上。沒有其他意
外的話,艾許似乎願意為他提供答案,雖然他的答案聽起來都很沒道理可循。
  「那座紀念碑,」他來到艾許身邊說道。「那是誰的墓碑?是在紀念什麼人?」
  「你是指大石棺?那是時間老父的墓碑,紀念每年年尾他的死亡與重生。」
  「時間老父。」哈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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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錯。如果真要說影子瀑布是誰在管理的話,那就是他了。他象徵著時光的飛逝、季節
的轉換、死亡與重生。這使得他成為影子瀑布之中力量最強大的實體,雖然一般而言除非絕對
必要,不然他不喜歡干涉影子瀑布的事情。就某種程度而言,他是一名仲裁者,確保所有人都
遵守規則行事。影子瀑布裡常常會走向混亂的道路,但是時間老父總是有辦法撥亂反正。他是
個老好人。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晚點可以帶你去見他。」
  哈特看著他。「你介意為我再說一遍嗎?我聽不太懂你在說些什麼。」
  艾許親切地笑道:「抱歉,你來到了一個有點複雜的地方,全盤解釋起來並不容易。最好
的方法還是等遇上了事情再來調適。睜大雙眼,拉長耳朵,提高警覺。你在這裡待得越久,一
切就會更加明朗。至少可以明朗到一定的程度。這裡是影子瀑布,這裡處理事情的方法和外面
的世界不太一樣。」
  他們離開公園,走入一條看起來十分正常的街道,直到哈特發現某棟建築上方的一頭石像
鬼正在拿砂紙磨光自己的指甲。幾名路人對著艾許點頭,他則報以一笑。
  「為什麼街道上的年代會變來變去?」哈特神情嚴肅地看著面前的十字路口問道。「每次
過馬路之後,我都有一半的機會出現在不同的世紀裡面。」
  「這裡的時間是相對的。」艾許語氣輕鬆地答道。「只是別問我跟什麼東西相對。基本上
,生物、人物、地點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都是因為他們屬於這裡,時間一久,來自同一個年代
的東西就會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這就是為什麼有些區域擁有電力跟下水道,而有些區域卻
充滿了中世紀的髒亂跟疾病。順便一提,天黑後千萬不要去剛剛那座公園。裡面會有恐龍出沒
。我說的這些,你開始有印象了嗎?」
  「沒有。」哈特道。「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酒吧快到了嗎?因為我對酒的渴望似乎越來
越強烈了。」
  「快到了。」艾許道。「你會喜歡的,那家酒吧非常寧靜。詹姆士.哈特––你知道,我
越想越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萬一到頭來我們根本是老朋友,只是認不出對方,不是很有趣嗎
?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影子瀑布裡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巧合。啊,我們到了––」
  哈特以懷疑的神色打量著酒吧外觀,不過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儘管如此,他還是請艾許
先走進去。酒吧內的溫度有點低,但是還算舒適;光線微弱,不過還可以看清楚東西,不至於
到陰暗的地步。艾許在酒吧後方找了一張空桌。接著哈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艾許則跑去張
羅飲料。酒吧中還有五、六名酒客,所有人看起來似乎都很正常。這裡似乎是個很棒的地方,
和哈特常去的那家骯髒的酒館比起來更是如此。他常去的那間酒館是那種地上的灰塵都被蟑螂
吃光,而玻璃杯還會越洗越髒的地方。艾許帶著兩杯冰涼的啤酒回到桌前,哈特立刻一口氣喝
掉半杯。他靠回椅背,無聲地嘆了口氣,享受著在胸口緩緩蔓延的那股暢快清涼。他注意到艾
許並沒有喝酒,於是揚起一邊眉毛。
  「你的啤酒有什麼問題嗎?」
  「不,」艾許道。「有問題的是我。我已經不喝酒了,但是我喜歡啤酒的味道,也喜歡手
裡握著冰涼酒杯的感覺。請不要讓我破壞了你的興致,繼續喝吧。」
  哈特懷疑地看著他,然後暗自聳了聳肩,又喝了一口啤酒。艾許看起來不像是什麼具有威
脅性的人物,再說,打從進入影子瀑布以來,他已經見識過許多比點了啤酒卻不喝的男人還要
奇怪的事情了。
  「那麼,」他終於開口說道。「你認為小時候見過我?我小時候是什麼樣子?」
  「我也不清楚。」艾許皺眉道。「畢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大概有點令人討厭,就
跟大部分那個年紀的小鬼一樣。每次回想起小時候那些事情,我就很懷疑自己怎麼有辦法活到
青春期。如果你是我印象中的那個人的話,你應該很會踢足球,並且十分擅長在老師說要考試
的時候裝病。有印象嗎?」哈特搖頭。艾許聳肩。「別太逼迫自己了,詹姆士。你最後總會想
起來的,不管願不願意。是什麼在你離開這麼多年之後又將你帶回影子瀑布?」
  「我父母突然去世了。」哈特看著杯子說道。「這件事情讓我開始回想過去的一切,接著
我又在一夕之間丟了工作,需要給生活找點目標,需要找些事情讓我保持忙碌。結果我就來到
這裡了。」
  艾許若有深意地看著他。「我必須警告你,詹姆士,你回來的不是時候。影子瀑布最近有
些麻煩,空氣中瀰漫著憤怒和猜忌的氣息,並且被人們化為實質的行動表現出來。從某方面而
言,影子瀑布會反應出居民的心情,而就如今鎮上的狀況來看,許多不該碰觸的過去與回憶似
乎都漸漸浮上檯面了。」
  「為什麼?」哈特問。「出了什麼事?」
  艾許冷靜地面對他的目光:「在幾個禮拜之內,已經有七個鎮民慘遭謀殺,都是被人以鈍
器毆打致死。我們沒有任何線索,沒有任何嫌犯;就連調查的方向都找不出來。受害者之間似
乎沒有任何關聯,所以我們也沒辦法推論出下一個受害者的身份。全鎮都陷入了恐慌。由於影
子瀑布特殊的本質所致,我們不能尋求外界協助,只能憑靠自己的資源查案,偏偏我們的資源
又十分有限。警長已經盡力了,但是––啊,說人人到。那位朝著我們的方向走來的高大紳士
就是李察.艾利克森警長。就一個警長來說,他人還算不錯。」
  他對門旁的陰暗身影揮了揮手。哈特不禁感到十分佩服。無論艾許是個怎麼樣的人,總之
他的視力實在好到沒話說。警長來到他們桌前,有如一道巨大陰影般面無表情地緩緩逼近。艾
許點了點頭,完全沒有受到他的氣勢影響,往旁邊一張空椅比了一比。警長坐了下來,一邊嘆
氣一邊伸展著自己那雙長腳。艾許幫他們兩人介紹,哈特則是很有禮貌地對艾利克森點頭招呼
。警長是身材魁梧的壯漢,雖然不至於壯到令人害怕,但是顯然具有一定程度的威嚇作用。艾
利克森若有所思地看向哈特。
  「我們年紀應該差不多。」他緩緩說道。「但是我似乎不記得你。你應該去學校查查,翻
閱他們的記錄。不過我倒是記得你父親,哈特先生。你也應該記得的,李奧納多。那件事情當
時曾在鎮上引起軒然大波。」
  艾許坐直身子,以一種全新的眼光打量著哈特。「那個哈特?你是他們的兒子?」
  「顯然是。」哈特不太自然地說道。他不喜歡警長的語氣和艾許的反應。「任何關於我父
母的事情我都很感興趣,還有我當年的事情。你們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離開影子瀑布嗎?」
  「我記得。」警長說。他嚴峻的神色之中似乎透露出一絲同情,但是哈特並沒有因此而放
鬆。他即將聽見的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事。他感覺得出來,就好像在鐵軌上感覺到火車的震動一
般。警長湊向前,壓低音量說道:「我不清楚所有細節。我不認為有人完全清楚這件事情,除
了時間老父之外。我只知道二十五年前曾經出現一則與你父母有關的預言。預言中似乎提到你
父母將會導致永恆之門的毀滅。不管預言的內容究竟為何,總之你父母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變賣
掉所有家產,隨即帶著你離開了影子瀑布。」
  「就這樣?」警長說完之後,哈特立刻問道。「只因為一個天殺的算命師講了一則預言,
他們就嚇得離開了?」
  艾利克森神情嚴肅地看著他。「我們這裡很重視預言,哈特先生。影子瀑布裡有好幾個居
民都各有一套接觸未來的管道。當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們都知道要聽。」
  「等一等。」艾許皺眉道。「既然事情涉及永恆之門,以那則預言的重要性而言,為什麼
鎮民會允許他們離開?」
  「好問題。」警長道。
  「好吧,」確定警長已經說完了之後,艾許道。「市政記錄呢?這種預言一定會留下某些
記錄吧?」
  「沒錯,」艾利克森說。「應該會有,偏偏就是沒有。那是本鎮過去二十五年來的重大懸
案之一。就是因為如此,我才會覺得你選擇在這個時候回來很詭異,哈特先生,這個影子瀑布
即將分崩離析的時刻。你確定你沒聽過這則預言嗎?」
  「完全沒聽過。」哈特堅定地道。「我對於住在這裡的時光毫無印象,我父母也從不曾提
起。但是現在我既然來了,就打算搞清楚。知道任何有可能熟知內情的人嗎?」
  「時間老父。」艾許道。「他就是你要找的人。他什麼都知道。幾乎啦。」
  「他會願意見我嗎?」哈特問。艾許看了看艾利克森,警長只是聳聳肩。
  「或許會。但是不要過度期望。他現在正處於生命循環的最後階段,所以記憶有點混亂。
我本來就打算待會兒要去找他,喜歡的話就一起來吧,哈特先生。」
  「謝謝,」哈特道。「我很樂意。」
  「我也要去。」艾許道。「我可不要錯過這場好戲。」
  艾利克森瞪了他一眼,然後再度聳肩。「為什麼不呢?依現在這種情況,我需要所有朋友
的幫助。」
  艾許深表理解地點了點頭。「上面還在持續施壓?」
  「壓力自四面八方而來。我已經竭盡所能,但是我就是沒有受過這方面的訓練。我從來沒
想過我會需要這種訓練。謀殺基本上應該是不可能在這裡發生才對。影子瀑布的本質就是如此
,若非如此,這麼多利益衝突的團體怎麼可能在這裡和平共存?如果這項本質改變了,不論是
什麼原因,我們都將面臨非常嚴重的問題。現在,為了維持秩序,我動用了所有資源。你要喝
那杯啤酒嗎,李奧納多?如果不喝,拿來給我。」
  艾許交出他的酒杯。「我好像記得執法人員不該在執行勤務的時候喝酒?」
  「我認為你把我和某個在乎規矩的傢伙搞混了。」艾利克森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愁容滿面
地嘆了口氣。「怎麼樣?乾脆我們下午請個假好好放鬆一下如何?我需要休息。好啦,我們先
喝個痛快,然後去找女人。」
  「我不認為––」哈特說。
  「好吧,那我們就先找女人,再去喝個痛快。我不在乎。」
  艾許看向哈特。「問題在於,我想他是認真的。」
  吧檯附近突然傳來一陣喧鬧,吸引了二人的目光。六名身長六英呎、髮色鮮艷的過胖小精
靈正在跟六隻身穿掛有許多鎖鏈的機車夾克的大灰熊展開推擠。大灰熊不甘示弱,一邊推擠、
一邊嘴裡還不肯閒著。艾利克森重重嘆了口氣,無奈地站起身來。
  「這些頑劣的傢伙真是一刻都閒不下來。還有那些一逮到機會就喜歡惹是生非的傢伙也一
樣。我最好在他們拆掉這個地方之前先採取行動。再見了,李奧納多、哈特先生。希望一切都
有圓滿的結果。」
  他邁開大步,對著吧檯騷動處走去。艾許神色陰鬱地搖了搖頭。「全鎮即將要深陷地獄了
,詹姆士。若非如此,那必定是地獄即將浮現世間。不管是怎麼回事,總之影子瀑布已經和以
往大不相同了。」
  哈特冷冷地看著艾許,說道:「請原諒我問個私人的問題,李奧納多,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沒跟我說?我是說,你又不喝酒,又不會感到炎熱––還有,你為什麼全身都穿黑色的衣服?」
  艾許微笑。「我是在悼念我的性生活呀。沒錯,我是有件事情沒有跟你說。我是個歸來之
人,詹姆士。我死了,然後又復活了。」
  哈特坐直身體。四周氣溫彷彿突然下降了。在確定艾許不是在開玩笑之後,他突然覺得腸
子開始打結,頸後的寒毛似乎也全部豎了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喉嚨,深怕一開口聲音會
抖。「你是鬼?」
  「不是,」艾許耐心地解釋道。「我是個歸來之人,跟你一樣擁有肉體,只不過你的肉體
是真的,我的不是。這種事情很複雜,我也不是非常瞭解。你知道,這種狀況並沒有使用者手
冊可以參考。」
  哈特神色肅然地看著他,艾許心中馬上生起一股懼意,他認得那種表情。那表示對方即將
提出那個問題了。
  「那麼,」哈特若無其事地道。「死亡是什麼感覺?」
  「我也說不上來。其實我死亡的時間並沒有長到足以感受死亡的地步。我記得的景象十分
模糊。我經歷過所有傳說中的瀕死經驗跟靈魂出竅的現象:在一條長長的通道之中奔向耀眼的
光芒,同時還聽見許多吵雜而神秘的聲音。但或許我經歷過那些只是因為我心裡有所期待的關
係。根據我的瞭解,那種現象很可能是人類出生時在腦中所遺留下來的最後回音。關於死亡,
我只能明確地告訴你:你永遠不會缺乏聊天的話題。這絕對是宴會上最能夠打破沉默的話題。
不管你的生活有多糟,絕對不可能比我還糟。」
  「至少你還記得你的一生。」哈特道。「我的生命消失了十年。李奧納多,鬼魂在這裡–
–是常見的現象嗎?所有鬼魂都會來到影子瀑布嗎?」
  「除非他們有來此的理由。為什麼這麼問?」
  「我只是想––或許我父母––」
  「很抱歉。」艾許道。「不過可能性真的不大。聽著,我們去找時間老父吧。他比較瞭解
這類事情,而且他肯定知道關於你的預言跟童年的事情。只要他今天記得自己是誰就行了。」
  哈特皺眉。「他是年紀太大,還是有點奇怪?」
  「有點奇怪,」艾許道。「絕對是有點奇怪。」
  他站起身來,耐著性子等哈特喝完最後一點啤酒。哈特放下酒杯,看向吧檯。灰熊和妖精
都已經離開了,警長也是。如今坐在吧檯上的只有一匹把頭埋在一桶香檳裡的螢光小馬。小馬
一雙腳上穿著長襪,另外一雙腳穿著吊帶襪,眼睛旁邊上了一層很濃的妝。哈特本來想問,不
過最後決定還是算了,反正他也不是真的很想知道那是什麼馬。他站起身來,對艾許點了點頭
。艾許領著他再度回到街上。
  「我們先去骸骨長廊看看,」艾許道。「希望他此刻心情不差。」
  「萬一他心情很差呢?」
  「那我們當場轉身就跑。你要知道,他手上的那把大鐮刀可不是裝飾用的。」
  ****
  停屍間裡寒冷異常,不過這點麗雅本來就知道了。她只是沒想到自己竟然要在這麼冷的地
方等待將近二十分鐘。如果你沒有辦法彈指之間就讓別人跳起來服從命令的話,那當這個鎮長
還有什麼意思呢?當然,米蘭醫生有他自己的一套規矩,就和大部分的醫生一樣。麗雅雙手縮
在胸前,暗自希望自己有帶更厚的夾克出門。
  以停屍間來講,這間停屍間並不算大,只有二十英呎見方,而且牆壁和天花板上還凝結了
一層厚厚的冰,所以看起來就更小了。冰柱隨處可見,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寒霧。不管當
初為了省電而在這裡施展寒霜法術的是些什麼人,總之他們的法術非常成功。如果再稍微冷一
點點的話,這裡就會擠滿北極熊在做––反正就是北極熊會做的事。麗雅發現自己越想越遠了
,決定不要繼續亂想下去。
  一具屍體躺在檢驗桌上,麗雅十分慶幸地看見屍體上蓋著一張毯子。她看過其他屍體身上
的傷痕,所以一點也不急著知道這具屍體被搞成了什麼樣子。此人名叫奧利佛.藍度,曾經是
六年代一系列偵探小說的主角。他風光的歲月很快就過去了,到了七年代,除了少數幾名
收藏家外,根本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他在一九八七年來到影子瀑布,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聽過
他的消息,直到現在為止。麗雅是在讀完艾利克森警長的報告後才知道有這樣一號人物。
  身後的門突然開啟,嚇得她忍不住跳了起來。她緩緩轉過頭去,看著米蘭醫生關上房門,
但是他的眼中似乎只有桌上那具屍體及手中那份筆記夾板。納森尼爾.米蘭醫生是個四十出頭
的矮胖子,發線已經開始後退,臉上隨時保持不開心的表情。他講話尖酸刻薄,無法忍受蠢人
,對待病患的態度很差。但是由於他的診斷十分精確,又擅長解謎,所以大家都盡量忍受他的
脾氣。必須和他接觸的時候,大家都咬著牙、忍一忍就是了。麗雅認識他很久了。他們曾經在
市議會上為了他的研究經費而爭論過好幾次。每次必須見面的時候,她都發誓不要被他惹火。
但是每一次他都有辦法挑起她的火氣。光是靠著走進屋內卻假裝看不見她的那個死樣子就足以
讓她恨得牙癢癢的了。她瞪著他不為所動的背影來到桌上的屍體前,接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走到他的身邊。
  「怎麼樣,醫生?這次驗屍有驗出什麼線索嗎?」
  「沒有。」米蘭道。他不太高興地看著筆記板,似乎在上面聞到了某種噁心的氣味,接著
隨手將板子丟到屍體的胸口上。麗雅對死者感到十分同情。米蘭拉開毯子,露出死者殘破的腦
袋,麗雅盡可能地不將情緒表現在臉上。頭骨上佈滿血肉模糊的皮膚和碎骨,如果不是藉由凝
固的血液固定住的話,只怕早已敞開了。臉部一側塌陷,五官都已經無法辨識。牙齒斷的斷、
掉的掉;下巴脫臼下垂,幾乎已經不再和臉部相連。米蘭在頭骨各處輕輕觸摸,然後將這堆模
糊的血肉蓋回毯子底下,再度拿起筆記板。
  「和之前六名受害者一樣,死因是大範圍的頭部創傷。瘋狂的攻擊。在詳細檢查過無數不
同的傷口後,我可以確認這些傷都是由一件具有一定份量的鈍器所造成,多半是金屬製品,約
莫一英呎寬。根據我的計算,至少有七十三道不同的傷口,全是在短時間內以極快的動作連續
造成的。」
  「我可以很精確地判斷死亡時間。死者的表被打爛了,應該是在舉手護頭的時候遭到破壞
的,表上的時間停在五點十分。這個時間和他胃中食物部分消化的程度相吻合。我的檢驗只能
告訴我們這些。再說下去就都是揣測了。」
  他又將筆記夾板丟到死者胸口,然後瞪著麗雅,似乎在等她說一些挑戰自己權威的言語。
麗雅噘起雙唇,作勢沉思,讓他乾等兩分鐘後才開口說話。
  「連續攻擊七十三下。瘋狂的攻擊。我們的兇手會不會––不是人類?」
  米蘭哼了一聲,皺起眉頭,似乎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是麗雅很肯定他已經想過這種可能。
  「這可能是非人生物或是超自然生命干的,但是我必須說,正常人也有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只要動機夠強烈。妳絕對很難想像盛怒或是恐懼之下的人類可以造成多麼恐怖的傷害。」
  「鑒識證據呢?你有沒有找到任何可以幫助我們辨識兇手身份的線索?」
  米蘭偏過頭去,眉頭越鎖越深。他總是很不喜歡坦承任何代表自己無能的事情。「驗屍並
非我的專長。妳需要專家才能進行詳盡的驗屍,但是影子瀑布裡面沒有這種專家。我在有限的
設備下進行了一連串的檢測,但是找不出任何有用的線索。對於這樣的結果,我並不意外。如
果想要讓調查有所進展,妳必須允許我採取我自己的方法。」
  「我不相信死靈法術。」麗雅冷冷地道。「我們不應該打擾死者安息。」
  「妳是因為無知而產生偏見。」米蘭絲毫不掩飾語氣中的輕蔑。「我們沒有時間管那麼多
了。之前的屍體送到我這裡的時候都為時已晚,但是這具屍體還很新鮮。只要妳不妨礙我就好
了。」
  「你聯絡過死者家屬嗎?」
  「死者沒有家屬。這是妳的決定,鎮長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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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2:14 |只看該作者
  「你打算怎麼做?」麗雅不太情願地問道。米蘭臉上露出微笑。
  「首先來個樣本顯像,看看能透過他的血液看出什麼端倪。然後我會召回他的靈魂,以強
力咒語將他留在此地,詢問問題。這裡很接近永恆之門,我可以假借門的力量來突破生死藩籬
,讓我們能相親愛的死者好好來個促膝長談。但是妳必須盡快決定。連結靈魂與身體的銀線已
經越來越黯淡,再過不久,線就要斷了,到時候就連我也沒辦法召他回來。」
  「動手。」麗雅道。「照你的意思去做。」
  米蘭微微一笑,立刻轉身在自己的袋子裡準備需要的道具。麗雅偏過頭,雙手緊緊交握胸
前。她打從心裡感到一股涼意,而這股涼意和停屍間裡的寒氣沒有任何關係。他們是在遊走危
險地帶,而米蘭的死靈法術根本還沒有練到家。如果可以找別人的話––但是她又不能信任其
他人,而他也知道這一點。再說,她已經無助到只要有一點希望就不願放過的地步了。至今已
經有四個男人及三個女人被謀殺,而警長卻連一個嫌犯都找不出來。於是她別無選擇,只有將
道德良心擺到一邊,尋求米蘭的幫助。希望透過他的黑魔法能夠找出科學方法無法找出的線索
。她必須對某人保持信心才行。
  最麻煩的事情就在於她身為鎮長,所有人都會找她尋求答案,要她下達決定。但是當她有
疑慮的時候,卻沒有人幫得了她。她的家人無法理解她的壓力,艾利克森總是在忙,而艾許又
已經死了。她孤立無援,必須強迫自己成為一顆堅強的石頭,讓大家依賴的石頭。不過,有些
時候,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像是石頭。她微微一笑。當年競選鎮長的時候,她就已經清楚自己
蹚入了一場什麼樣的渾水。只有最執著、最頑固以及有點瘋狂的人,才能勝任這個職位。沒有
人能在不被污染的情況下每天處理影子瀑布裡的荒唐事件。大部分的時間裡,麗雅並不在乎遭
受污染。她想要這份工作是因為她可以勝任,她對自己的紀錄感到非常驕傲,至少在謀殺案開
始之前都是如此。如今每件謀殺案都像是打在她臉上的巴掌一樣,不單是提醒著她沒有能力解
決謀殺案,同時也提醒著她根本不瞭解也無法掌控影子瀑布的本質。
  曾經,她自以為很瞭解影子瀑布,但是在四年的鎮長任期裡,影子瀑布似乎出現了戲劇性
的重大改變。基本上,影子瀑布應該是為接受永恆之門召喚而來的人們提供一個落腳處。一個
讓他們停下腳步、跟世界道別,然後進入死亡境界、完成天命的地方。但是這些年來,越來越
多的人不願意接受永恆之門的召喚,寧願在影子瀑布如此詭異的現實之中定居,也不願面對永
恆之門後的未知境界。過去二十年中,影子瀑布的入口成長了將近一倍有餘,儘管鎮上的魔力
足以保護本鎮不受外界侵擾,但是越來越多的人口也逐漸暴露出魔法的極限。她必須採取行動
來抑止這種情形,並且得要盡快行動,但是,她必須先把所有清醒的時間都用在調查謀殺案上
。她根本沒有時間同時擔心兩件事情。
  她將問題拋到腦後,把心思專注在米蘭醫生身上。他從桌上一個架子上拿出一根裝滿鮮血
的試管,一邊將鮮血倒入銀盤中,一邊小聲地念誦咒語。深紅色的血液在銀盤裡形成漩渦,起
伏不定,三不五時就高高噴起,然後再度落下,彷彿在血面下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鼓動––雖
然盤裡的血深度不會超過一吋。
  「這些血液樣本是從腦中擷取的。」米蘭順口說道。「應該可以提供死者死前看見的所有
景象。理想上,我應該要採用眼球中的玻璃體液,只可惜兩顆眼珠都已經在攻擊中毀壞了。這
表示,如果沒有更好的解釋的話,兇手很可能想要防止我們使用樣本顯像。」
  麗雅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接著饒富興味地看著米蘭用一根象牙法杖攪拌銀盤中的鮮血。
法杖所到之處,鮮血就冒出一股蒸汽。米蘭口中念誦蓋爾咒語,以法杖畫出一系列的符號。血
面突然向上噴起,形成了一張惡魔之臉。米蘭向後跌開一步,神色訝異,將法杖抽出血盤。血
紅大臉的額頭上冒出長角,輕蔑的嘴角微微上揚,彷彿是在無聲地挑釁一般。空氣中瀰漫著血
腥氣息與蒼蠅聚集的嗡嗡聲響。米蘭迅速念出兩個咒語,接著將法杖插入血腥大臉之中。大臉
爆炸開來,濺得米蘭跟麗雅滿身是血。他們在原地呆立許久,除了大口喘氣之外沒有任何動作
。儘管不知道原因,但是麗雅很肯定他們剛剛是從某種非常恐怖的東西手中死裡逃生。她瞪向
米蘭,發現他正以衣袖擦拭臉上的血跡。
  「那是什麼鬼東西,醫生?」
  「我必須承認,我也不太肯定。」米蘭小心翼翼地跨出一步,用法杖點了點殘留在銀盤裡
的幾滴鮮血,但是沒有引發任何反應。「非常有趣,真的,非常有趣。看來我們的兇手採用了
十分有效率的手法掩飾自己的蹤跡。樣本顯像行不通的,不需要繼續嘗試了。這表示我們只剩
下一個選擇,就是直接去問受害者。」
  「你確定要這麼做嗎?」麗雅問。「如果屍體可以反制顯像法術,多半也可以反制死靈法
術。這上面可能附有各式各樣的魔法詭雷,等著我們送上門去。」
  米蘭看著她,傲慢地微笑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可不是業餘玩家。我以前幹過這
種事,妳知道。受害者才死去數個小時,他的靈魂還在可以接觸到的範圍之內。只要使用正確
的方法、適當的辭彙與命令來召喚他,他一定會回復召喚的。他沒得選擇。」
  「你最好不要弄錯。」麗雅道。
  米蘭將這句話當作許可,於是著手展開召魂儀式。儀式十分簡單,完全不像麗雅想像中那
樣噁心。米蘭十分熟練地執行儀式,顯然幹過很多次這種事情。麗雅記在心裡,打算日後再來
調查這件事情。就算是死者也應該享有隱私才對。米蘭開始念誦一長串咒語,其中包含了十幾
種屬於死亡國度的語言。儘管室溫極低,他的臉上依然冒出許多汗水。麗雅開始感覺停屍間裡
的氣氛越來越緊張,一股壓力襲來,似乎有某種東西掙扎著想要進入現實之中。米蘭突然閉嘴
,熱切地看著屍體,神情中幾乎透露出一股貪婪的氣息。
  「奧利佛.藍度,聽從我的命令。藉由此儀式所賦予的力量,藉由神靈之間所達成的協議
,我命令你現身回答我的問題。」
  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卻還是毫無動靜。接著停屍間牆上開始出現搖擺不定的陰影,但是
卻看不出這些影子出自何處。蒼蠅的聲音再度響起,而且比之前還要大聲。麗雅滿臉疑惑地看
向米蘭,隨即向後跳開,因為她發現屍體已經在桌上坐了起來。對方慢慢地轉動殘破的腦袋,
以那空洞的雙眼瞪視米蘭。
  「是誰召喚我?是誰打擾我的安眠?」
  「是我。」米蘭自信滿滿地說道。「我召喚你,我命令你,在我面前,你只能據實以答。
你記得你的姓名嗎?」
  「我記得。送我回去。我不應該出現於此。」
  「只要乖乖回答問題,我就釋放你。你有看見殺害你的兇手嗎?」
  對方沉默片刻,接著房中突然出現了某種變化。一股全新的存在進入了停屍間。一個十分
古老、十分變態的存在。麗雅再度退開一步。屍體沒去理她,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米蘭身上。
他脫臼的下巴回歸原位,臉上的微笑逐漸擴大,直到嘴角兩旁出現裂痕為止。他的雙眼綻放兩
點微光,兩道煙霧自殘破的眼眶之中蜿蜒而上。
  「渺小的人類。」屍體道。「你不應該召喚我來此。我年歲古老,力量強大,憑你這種小
法術根本控制不了我。我會把秘密告訴你,讓你知道黑暗恐怖的真相,粉碎你的理性,凋零你
的靈魂。」
  「你不是奧利佛.藍度。」米蘭力持鎮靜地說道。「你是誰?快說,我命令你。」
  「你沒有資格命令我。」屍體道。「你不是有問題要問我嗎?你召喚其他靈魂不都是為了
要問問題嗎?你想要知道生死藩籬的另外一端究竟有什麼。我可以為你解答,但是你不會喜歡
我的答案。」他突然轉過頭去,看向麗雅,開心地笑道:「歡迎來到地獄,女孩。我們一定會
相處愉快的。」
  屍體雙腳垂在檢驗桌邊緣,不停搖晃。米蘭念誦一句咒語,卻一點效果也沒有。死者跳下
桌子,站起身來。米蘭念出一句強力的咒語,屍體全身一震,但是腳步依然不停。他往麗雅走
去,一臉迫切地伸出雙手。米蘭再度唸咒,衝上前去將象牙法杖插入屍體的眼眶中。一陣恐怖
的尖叫充斥整間停屍間,很刺耳、很原始、很大聲,接著四周陷入一片沉靜,屍體癱倒於地板
上,再也動彈不得。麗雅發現自己的手掌在顫抖,但是不是因為寒冷的緣故。她將雙手插入口
袋,然後瞪向米蘭。
  「那又是什麼鬼東西?」
  米蘭試圖故作輕鬆地聳一聳肩,不過聳得一點也不輕鬆。「不管兇手是誰,都擁有力量強
大的盟友為後盾。力量強大到足以蓋過我的召喚法術,將原先的靈魂以那––東西取而代之。
能做到這種事的傢伙,實在令我––非常擔心。」
  「你真的很擅長用保守的詞彙來描述事情。」麗雅道。「好好處理這具屍體,然後針對剛
剛發生的事寫一份詳盡的報告。送一份副本給我,一份給警長。除此之外,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這件事。明白嗎,醫生?」
  米蘭點頭,不過點得有點發抖。趁著雙腳還沒軟到走不動,麗雅大步離開停屍間。
  ****
  正午已過,此刻正值慵懶的午後,蘇珊.都伯伊絲和史恩.莫利森坐在蘇珊家前廊上的一
張破沙發上。兩人一邊享受著同一根手捲煙,一邊默默地眺望遠方的潭恩河景。陽光有如蜂蜜
般自天上灑落,濃濃密密,金黃耀眼,蝴蝶好似蠟筆繪製的樹葉一般於微風中輕飄。他們已經
在這裡坐了一個小時,東聊聊、西聊聊,始終沒提到什麼重點,莫利森還沒有對蘇珊道出今日
前來的目的。她並不打算催促他。他總會說出心中的煩惱,而在那之前,她只要能適意地享受
著午後的寧靜與陽光就心滿意足了。
  蘇珊看向河岸,看見有幾名卡通動物在和真的動物玩耍。她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真實與虛
幻的生物常常會對彼此產生很高的興趣,而「不同種類的他們」也常常在蘇珊的小屋附近玩耍
。她似乎具有某種吸引他們的特質,就和其他喜歡來此尋求慰藉的人們一樣。有時候,她認為
人們之所以喜歡來找她,是因為她能讓他人自在放鬆的關係。她希望自己也能夠找到一個能讓
自己自在放鬆的地方,讓自己覺得安全的地方。如今她走到哪裡都缺乏安全感。光是發現魯卡
斯的屍體就已經很糟了,更何況是在自己家裡發現的,世界上唯一能夠讓她與世隔絕的地方–
–她的嘴角抿成一直線。她早就該知道的。她早就該知道世界上沒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就連影
子瀑布也不例外。一股憤怒的情緒湧上心頭,破壞了她享受寧靜的好心情。這棟小屋就是她的
家,沒有人可以將她趕出自己家門。只不過現在到了晚上,她會鎖門、會關窗,而且必須開著
燈才敢入睡。
  她對著河邊的動物微笑,不管是真實的還是卡通的動物,他們依然純真,依然把她家當作
庇佑聖堂,完全不知道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情。所有的貓咪、小狗以及鳥兒都會來到她的面前,
在這附近稍作停留,然後繼續踏上他們的旅途。如果有動物願意留下來的話,似乎也是件不錯
的事情,只可惜所有動物都有離開的一天。就跟那些為了愛情、慰藉或是純粹只想找人說話而
來到她面前的男男女女一樣。
  她打量著坐在身邊的史恩.莫利森,一個高高瘦瘦、滿頭深色鬈發的男人。此人愁眉深鎖
,全身籠罩在一股緊張的氣息之中,任何人看到他都會覺得充滿敵意。就和往常一樣,他看起
來就像是隨時會從坐著的地方跳起,然後憑借單手的力量來挑戰世界一般,而且只有最勇敢的
人才會認為世界具有贏面。莫利森年近三十,不過雙眼看來比較老成,給人一種背負著深沉仇
恨的感覺。他是影子瀑布著名的吟遊詩人、酒鬼以及麻煩人物。朋友很少,敵人很多,不過有
時候沒人可以肯定他比較喜歡敵人還是朋友。他對妖精十分著迷,所謂的古老之民,精靈之民
,只要有機會就會跑到位於山丘地底世界的妖精國度去和他們交流。
  「我需要妳的建議,蘇珊。」他突然說道。他的聲音十分悅耳,不過多年來的酗酒習慣和
廉價香煙已經開始影響他的嗓子。他沒有轉頭看她,目光固定在緩緩流動的河面上。
  「只要可以,我就會幫,史恩。你知道的。要我去拿塔羅牌嗎?」
  「不,我也不知道。我必須決定一件事情,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來尋求妳的支持,
還是想要妳勸我不要這麼做。事情是跟謀殺案有關的。我想到一個解決的方法。」
  「這樣好嗎?」蘇珊冷冷地道。「一般來講,你想到的方法總是給你帶來連我都沒法解決
的麻煩。」「妳永遠都不會讓我忘記元素生物那件事,是不是?」
  「想到你釋放它們之後所造成的傷害,沒錯。」
  「那是個意外。我們把它們全部找回來了,不是嗎?」
  「是找回來了,但是是在它們同時釀成一場地震、一場洪水、一場大火與一陣颶風之後才
找回來的。」
  「我道過歉了。聽著,妳到底要不要聽我的主意?」
  「當然要,史恩。快說吧。」
  「艾利克森完全查不出任何謀殺案的線索,而且他也不可能查出什麼頭緒。這種事情已經
超出他的能力範圍了,他也很明白這一點。兇手擁有強大的力量,要找他,就必須請出擁有同
樣實力的人物才行。一個有辦法從外來者的角度來看影子瀑布的問題之人。我想要去妖精國度
,尋求漠視法庭的援助。」
  「我會這樣建議你,」再度開始呼吸之後,蘇珊說道。「這件事很嚴重。我們的麻煩已經
夠多了,實在不需要再把妖精找來蹚渾水。他們是混亂的實體化身,史恩,即使在跟人類交流
最頻繁的年代裡,他們的態度也極不友善,更何況現在他們幾乎跟人類不相往來。」
  「只要我要求,他們一定會來。」莫利森固執地說道。「他們的魔法和科技都遠超過我們
的想像。或許他們可以看見我們遺漏的東西也說不定。」
  「至少應該先這樣做,」蘇珊道。「我們先找幾個人談一談,看看他們怎麼說。」
  「不行。消息一旦走漏,所有人都會阻止我的。我之所以告訴妳是因為我相信妳不會告訴
任何人。」
  「你當然可以相信我,史恩。給我一點時間想想。畢竟,你要做的事情會對本鎮的政策造
成重大的改變。影子瀑布和妖精國度已經分道揚鑣好幾百年了,基於古老的停戰協議才能維持
和平相處。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已經取得十分微妙的平衡,不管是科學與魔法,還是真實與虛幻
,一旦平衡出現擾動––」
  「七個人慘遭謀殺,蘇珊!這還需要多大的擾動?」
  「我不知道。」蘇珊語氣平淡地道。「你打算以身試法嗎?」
  莫利森皺起眉頭,偏過頭去,蘇珊知道自己已經說到重點了。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又
轉頭看向河岸。
  「好吧,我們先找幾個人談談。但是不要找艾利克森。他一定會反對到底,只因為這是我
的主意。他從來都不曾喜歡過我。」
  「沒問題。」蘇珊道。「不找艾利克森。給我二十四小時決定要找誰談。」
  「二十四小時。希望這段時間內沒有更多人受害。」
  寧靜的午後被一陣腳步聲所打斷,莫利森隨即閉上嘴巴。兩人轉過頭去,看見一個魁梧的
身影就著陽光,自河岸方向對著他們走來。對方肩膀寬闊、肌肉發達,給人力大無窮的感覺。
走近之後,蘇珊認出對方的身份,這才鬆了一口氣。萊斯特.苟德是可以信任的人。她對他露
出溫暖的笑容,莫利森則是在苟德走到他們面前時才看清楚對方長相。
  苟德七十多歲了,但是依然保持著一種二十歲的年輕人都會羨慕的強壯體魄。他臉上有著
許多深刻的皺紋,頭髮花白,但是背脊還是挺得很直,目光依然凌厲非凡。他身穿一套已經退
流行很多年的西裝,不過看起來很有自我風格。他對蘇珊微笑,然後很有禮貌地向莫利森點了
點頭。
  「希望我沒有打擾到兩位。」他輕聲說道。「不過我想跟妳談談,蘇珊。如果方便的話。」
  「當然方便。很高興再見到你,萊斯特。你認識史恩.莫利森嗎?」
  苟德饒富興味地看向莫利森。「釋放元素生物的那個人?」
  莫利森悶哼一聲:「這件事要跟我一輩子嗎?」
  「有可能。」蘇珊道。
  「很抱歉提起那件事。」苟德說。他伸出一隻手掌來和莫利森握手。手掌很大、筋肉糾結
,佈滿許多老人斑。莫利森小心翼翼地與他握了握手,心知只要對方一個不爽就可以捏碎他的
手骨。苟德對他微笑,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接著放開他的手掌,朝蘇珊看去。
  「我真的得跟妳談談,親愛的。」
  「那麼就請來談吧。屋裡還有一張椅子,你可以拿出來坐。」
  「需要的話,我可以離開。」莫利森道。
  「謝謝,」苟德說。「但是沒有必要。我也很想聽聽你的意見。我進去拿椅子,很快就出
來。」
  他走入蘇珊的小屋,小心地避開那些在沙發附近遊玩的小動物跟卡通動物。莫利森等到苟
德的身影消失在小屋內後,湊到蘇珊身邊,說道:「我聽過這個名字,但是想不起來他是誰。
我應該知道他嗎?」
  「看情況。」蘇珊壓低音量道。「他是三年代廉價小說裡的英雄人物,到了四年代變
成超級英雄,就像影子俠或是野蠻博士之類的人物,只是從來沒有那麼出名過。他的漫畫在五
零年代停刊,沒過多久他就出現在影子瀑布。後來他一直待在鎮上,在老市場區開了一間花店
,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越來越年邁、越來越真實。剛開始還有不少收藏家在找尋他的下落,請他
在他以前的漫畫上簽名,但是現在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人來找過他了。他三不五時會想起自己曾
經扮演過的角色,希望能夠為影子瀑布盡一己之力,但是他的熱情總是無法維持太久,因為他
的記憶力已經大不如前了。」
  「他依然記得妳。」莫利森說著回頭看向屋內。
  「當然。」蘇珊道。「大家都記得我。對他客氣點,史恩。他是個完美的紳士,我不想惹
他生氣。」
  苟德毫不費力地帶著一張沉重的大椅子走出屋外,蘇珊立刻閉上嘴巴。他將椅子放在蘇珊
身旁,然後很滿足地沉入椅子中。莫利森以一種充滿敬意的目光打量著他。他以前也搬過那張
椅子,結果差點把腰部給折斷。苟德看向蘇珊,然後又偏過頭去,顯然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或
是該說什麼。他看向在河岸玩耍的卡通以及真實動物,臉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這樣就對了。卡通人物就是應該長這個樣子。看看現在漫畫裡的角色設定,有些真的讓
我很想哭。到處都是惡棍和殺手。這樣怎麼教小孩子?在我們那個年代裡,大家都很瞭解榮譽
與公平的價值。就連壞蛋也不例外。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不瞭解現在的漫畫,也不瞭解現在
的世界。我猜所有的老人都會有這種感慨吧,只是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這麼老了。謀殺案改變
了這一點。我沒辦法呆坐在家什麼也不管,眼睜睜地看著人們慘遭殺害。重出江湖的時刻到了
,蘇珊。世界需要我。艾利克森甚至從來沒有調查過謀殺案件,但是我以前曾經辦過數百件這
種案子。我是這方面的專家。」
  「只是話說回來,我總不能直接走到警長面前說要接手。在他眼中,我只不過是個老人,
應該待在家裡穿著拖鞋坐在圍爐前取暖的糟老頭。他或許從來不曾聽說過神秘復仇者萊斯特.
苟德的名號。我該怎麼做,蘇珊?妳告訴我吧。」
  蘇珊微微一笑,伸手輕拍他的手背。「史恩的想法也跟你差不多。我認為你們應該談一談
。我想只要你們願意聽取對方的說法,一定會成為很好的夥伴。史恩,你可以先跟萊斯特說明
你的想法,我去拿幾瓶放在河裡冰鎮的啤酒過來。」
  她站起身來,朝河岸走去。她拉了拉放在河邊連接著半打啤酒的線頭,然後所有的卡通與
真實動物都跑來看她在做什麼。接著身後傳來萊斯特.苟德憤怒的吼叫。
  「你想要找什麼東西幫忙?」

  ******
  影子俠(The Shadow)是《魅影魔星》的生物,算是蒙面英雄的始祖
  野蠻博士(Doc Savage)是漫畫超級英雄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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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2: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當詹姆士.哈特跟李奧納多.艾許回到公園時,天色已經從下午逐漸轉入傍晚。在公園遊
蕩的人大部分都已經離開,回到溫暖的家中,在緊閉門窗的安全避風港中尋求慰藉。截至目前
為止,所有謀殺案都發生在晚上,所以每當太陽下山後,鎮民就沒辦法放鬆心情。每個街口的
街燈都已經亮起,不過地上的影子卻還沒有開始拉長。人們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快步而過,成了
一股無形的壓力,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就連平常喜歡黑夜、喜歡沐浴在月光下的生
物此刻都變得緊張兮兮,只要有機會就會結伴而行。即便如此,還是有些生意和娛樂需要等到
天黑後,在陰影的掩護下才能進行。這些人獨自行走,步伐迅速卻又不顯急促,小心避開他人
目光,路過時完全忽略艾許跟哈特的存在。艾許直視每一個路過的人,但是沒有人向他打招呼
,就算他先跟對方禮貌性點頭也一樣。
  公園裡面除了六個小孩正拿兩個飛盤玩著一種非常複雜的遊戲之外,幾乎沒有其他閒人。
他們並未理會艾許跟哈特的出現,不過在兩人接近之後,他們便離開了大石棺紀念碑一帶。一
股淡淡的清霧浮現,在皮膚上留下一層涼爽的快感,不過空氣裡卻也隱隱潛伏著風雨將至的緊
張氣息。當他們來到大石棺附近的時候,氣溫突然急速下降,哈特甚至發現自己呼出的空氣在
鼻孔前方形成一股寒霧。突如其來的寒意令他忍不住顫抖,於是他將雙手插入外套口袋。他回
頭看了看那些穿著短袖玩飛盤的小孩,但卻發現他們和公園的其餘部分已經消失在越來越厚的
濃霧裡。
  他有點不太情願地看回大石棺紀念碑,一塊豎立在基座之上,透露出一股不變氣息的巨大
石塊。石塊本身沒有任何年代久遠的風化跡象,但是代表永恆的氣味十分濃厚,似乎當初設計
的時候就是以恆久不變的風格當作目標。紀念碑比哈特印象中還要巨大,而且在這麼近的距離
下,不知怎麼著,看起來似乎更加堅固,更加––真實。他跟艾許一道站在巨石前,身體微微
顫抖,卻不光只是氣溫越來越冷的關係。夜晚所潛伏的緊張氣息如今更加明顯、更加集中,哈
特渾身不自在,雙腳不斷改變姿勢,不過艾許只是安安穩穩地站在原地,直視大石棺紀念碑,
彷彿迷失在思緒中,彷彿他是在––等待著什麼事情發生。哈特右眼眼角突然瞥見迷霧中傳來
動靜,於是立刻轉過身去。當發現迷霧裡走出的那兩條陰暗身影之後,他整個人隨即僵在原地
,動彈不得。他認得那兩張臉,認得對方的衣服及對方的姿態。站在他身前的是另外一名詹姆
士.哈特與另外一名李奧納多.艾許,兩人臉上都是一副輕鬆自在的微笑神情。他身邊的艾許
朝對方點頭微笑,另外一個艾許也親切地報以一笑。
  「大石棺附近常常會出現時間錯亂的現象。」艾許解釋道。「基於大石棺的眾多功用與責
任,再加上大部分的人都懷疑這塊石頭是不是具有某種詭異的幽默感,總之這種現象並不會令
人太過驚訝。時間錯亂最常見的具體表現就是時間自動回溯,讓未來通往過去,或是過去通往
未來,或是通往某個不知名的時空。我試圖讓自己聽起來像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的樣子,但是
就和大部分住在這裡的人一樣,我也只是在瞎猜而已。你有看出這一點了嗎?」
  另外一名艾許看向另外一名哈特。「你說得對,我話太多了。」
  「通通別動。」哈特道。「我想我懂了。我們如今看到的是我們自己,已經拜訪過時間老
父,正要離開大石棺的我們自己。對不對?」
  「一猜就中。」來自未來的哈特說道。「時間知道你們要去找他,所以最好快點進去。他
真的不太喜歡等人。」
  兩個艾許同時點頭。「他心情好嗎?」艾許問。
  「他心情有好過嗎?」另外一個艾許答。
  「說得也是。」艾許道。「走吧,詹姆士。」
  「先等一下。」哈特道。「既然你們跟時間老父碰過面了。何不直接告訴我們碰面結果?
這樣我們就不需要去打擾時間了呀。」
  兩名艾許互看一眼。「時間不是如此運作的。」艾許道。「相信我。這絕對不是件你會想
要深入探討的課題。如果你一定要聽的話,我就必須跟你解釋不同的時間軸、或然率,以及分
行理論。而這並不是個好主意,因為我也不太瞭解這些東西。」他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我
一直以為人死之後就可以懂得很多東西。」
  哈特看著未來的自己,對方正以一種同情的眼光看他。「至少給我們一點建議,讓我們知
道見到時間老父的時候該怎麼做吧?」
  另外一名艾許和另外一名哈特對看一眼。「別碰那杯清酒。」未來哈特說道,未來艾許則
毅然地點頭附議。
  他們對過去的自己微微一笑,接著轉身就走,消失在迷霧之中。哈特看向艾許。
  「只要我還待在影子瀑布,這種怪事就會一直發生嗎?」
  「很可能。」艾許道。「影子瀑布就是這種地方。只要你記住凡事不要只看外表,應該就
會好一點。比方說,看看大石棺吧,它的外表看起來像是一大塊石頭,但是它偏偏又不是一塊
石頭。它是時間本身的一刻,不過被賦予實際的形體。它跟物質一樣實在,但卻更永恆持久,
不會被物質界的壓力及潮流所影響。你眼前所見的乃是時間的永恆存在之中十分特殊的一刻,
也就是天地初開不久,影子瀑布正式成立的那一刻。每次我說到這裡,聽的人就會問為什麼要
讓這一刻凝聚成形,而我的標準回答就是,鬼才知道。一般相信那一刻之所有要擁有實體就是
為了要保護自己,但是不,我不知道這種說法從何而來。」
  「你知道任何真正有用的事情嗎?」哈特問,語氣比自己本意還要尖銳一點。
  艾許揚起一邊眉毛,目光突然變得冷酷而又深邃。「我知道要怎麼帶你進入大石棺,也知
道要怎麼幫你安排與時間老父會面。這是你想要的,不是嗎?」
  「是的,沒錯。」哈特道。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又緩緩吐了出來。「對不起,這一切
都––都太難以想像了。」
  「喔,當然,我瞭解。」艾許道。「我已經死了,屍體也下葬過了,但是即便如此,這地
方還是讓我很不自在。」艾許在口袋裡面掏了半天,最後終於拿出一塊小小的塑料雪景玩具,
就是小孩子渴望得到的那種廉價垃圾,觀光客喜歡買回去紀念他們很快就會忘掉的旅遊勝地的
紀念品。艾許將玩具拿到哈特面前,不過在哈特伸手要接的時候卻又縮了回去。「別碰,詹姆
士,看就好了。」哈特聳肩,然後湊上前去仔細研究玩具中的雪景。玩具佔滿艾許的手掌,透
明的圓頂之下透露出些微模糊的景象,其中包含了一座獨棟的暗色建築。艾許輕輕搖晃了一下
雪景玩具,建築立刻籠罩在一大片雪花之中。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見到時間老父的。」艾許道。「他總是在忙,而且很不喜歡被人打擾
。但是有些人,比如像我,他就不得不見,所以他給了我們這些人一人一把鑰匙。這就是我的
鑰匙。我不知道其他人的鑰匙長什麼樣子,但是這就是我進入寒霜長廊與骸骨長廊的邀請函。
時間就住在骸骨長廊中。」
  「誰住在寒霜長廊裡面?」哈特見艾許遲疑了片刻,於是問道。
  「那裡面沒住人。」艾許小聲說道。「那裡是永恆之門的所在。所有來到影子瀑布的人的
最終歸宿。我自永恆之門歸來,因為這裡有人需要我,但是我依然能夠聽見永恆之門的呼喚,
我永遠都無法甩開那個聲音。這就是我持有這把鑰匙的原因,因為永恆之門在等待我的回歸。
」艾許微微一笑。「它還有得等呢。現在,我們不能在這裡站上一整天。時間不等人。特別是
不等待那些來找他幫忙的人。我們進去吧,如何?」
  「我們非去不可嗎?」哈特問。「我心裡出現一種不祥的預感。」
  「你的預感或許沒錯。」艾許道。「骸骨長廊很危險、很可怕,即使只是去拜訪也是一樣
。但是我們非去不可,因為我們已經去過了。你也看到未來的自己了。我可以看見你心中浮現
『自由意志』這幾個字,但是算了吧。我早就從各種角度研究過這個問題,其中還有一些是我
硬掰出來的假設,但是還是找不出任何答案。基本上,隨波逐流是最輕鬆的選擇。不要多想,
想太多只會讓你頭痛而已。」
  「頭已經痛了。」哈特道。
  艾許毫不同情地笑了一笑,接著將雪景玩具舉到眼前。雪花還在轉動,雖然艾許已經搖晃
很久了。哈特仔細打量著其中的雪景,幾近忘我的地步。打量得越仔細,其中的景象就越驚人
。飄蕩的雪花越來越真實,大雪中央的建築逐漸變得深邃,佔滿他的視線。細節越來越清晰,
小小窗戶中開始亮起燈火,只是這些窗戶似乎沒有剛開始那麼小了。雪景佔據了他所有視線,
佔據了整個世界,接著哈特猛然向前跌出,整個人進入了狂風怒吼的暴雪之中。他無助地四下
摸索,想抓住任何實質的物體,但是四周除了令他每一口呼吸都彷彿要撕裂內臟的狂風與酷寒
之外,什麼東西都沒有。
  堅硬的積雪自地面彈起,然後又跌回他的腳邊。他五體投地趴在地上,身體因為重重跌倒
而劇烈顫抖。手掌中握著的雪塊又濕又碎,但是實質存在的雪塊畢竟還是為他帶來一點慰藉。
他的呼吸逐漸緩和下來,身體也漸漸停止顫抖。他縮起腿,站起身,伸出一手舉在面前,阻擋
風雪直接吹拂自己的臉龐。時值黑夜,天上的明月有如完美的銀盤,耀眼的光芒穿越暴風大雪
,灑落在他面前。積雪支撐起他的重量,但是他完全無法判斷腳下的積雪與實際的地面之間還
有多少距離。這個想法給他帶來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於是他決定不再去思索下去。他全身縮
成一團,試圖守住一點溫暖,但是外界的酷寒彷彿將他全身的力量通通吸乾了一樣。冰凍的荒
原朝四面八方延伸,消失在滾動不休的雪花之中。所有方向看起來都毫無希望可言,要不是艾
許突然出現在風暴中、用力抓住他的手臂,他大概會就此站在原地,直到凍死為止。
  「第一步總是最難跨出的,是不是?」艾許在風雪之中大聲叫道。「很抱歉。緊跟著我,
目的地離這裡不遠。」
  他往翻飛的雪花走去,一邊引路,一邊拖著哈特的身軀前進。面對酷寒,艾許似乎一點也
不為所動,不過話說回來,哈特心想,氣候本來就不會對死人造成困擾。他們在舉步維艱的情
況下一步一步地踏上崎嶇不平的雪地,任由狂風擊打在臉上,不過沒過多久,他們就在白色的
背景之中看見一道黑色的陰影逐漸成形。風暴開始增劇,似乎不願意讓他們輕易抵達避難所,
但是艾許和哈特努力不懈,一步一步地與風雪對抗。艾許試圖用自己的身體幫哈特抵擋風勢,
但是狂風有如利刀一般,根本擋無可擋。哈特縮著肩膀、瞇起雙眼,繼續奮鬥。他花了這麼大
的心血來到此地,可不是為了要敗在天氣之下的。艾許保證這裡可以找到答案,不管必須付出
多少代價,他一定要取得那些答案。
  建築突然之間聳立在他眼前,漆黑、巨大,沒有多少裝飾,高處的窗戶裡面傳出許多耀眼
的光芒,整體而言壓力十足,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艾許拉著哈特來到最接近的牆邊,強大的
風勢隨即消失,再也無法接近他們。哈特大喘特喘,因為肺部的寒冷刺痛而露出痛苦的神情。
他不曾面對如此酷寒,如果不盡快找到方法進入室內的話,四肢很快就會毀於凍瘡之下。他感
受不到自己的手腳。艾許拉著他沿著牆邊行走,沒過多久就停下腳步,伸出拳頭用力捶牆。突
然問,一扇門向內轉開,彷彿一直在等待他們到來一般,一股溫暖的金光隨即洩入黑夜之中。
艾許將哈特拖入室內,那扇門立刻自動關閉。
  哈特跪在木板地上,一邊感受著四周的暖意,一邊大聲呻吟,試圖逼出體內的寒意,讓凍
僵的四肢再度恢復知覺。艾許蹲在他身旁,快速搓揉他的手掌,促使手中的血液再度流通。哈
特緩緩挺直腰身,因為身體循環恢復運作時所帶來的痛苦而扮了個鬼臉。接著他透過淚汪汪的
眼睛打量起四周。他和艾許如今身處一座空間很大的傳統大廳,牆壁之上鑲有木框,高高的天
花板上也交錯了許多梁木。天花板之高,高到讓哈特覺得就算有貓頭鷹在上面築巢也不足為奇
。或許蝙蝠。大廳本身亦向四面八方延伸,不過哈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一迭在石徹壁爐裡綻放
熊熊火光的木柴上。壁爐距離大門不過十幾步之遙。在艾許的幫助下,他站起身來,走到壁爐
前。爐火的溫暖有如一杯接著一杯的上好咖啡,讓他沉浸在光明中,逼出體內最後一絲寒氣。
哈特露出滿足的微笑,只希望能夠永遠待在原地,永遠不要離開。只可惜外在世界跟其中的痛
苦再度回到他的心中,於是他轉過身去,面帶責備地看向艾許。
  「第一步最難?」
  「啊,」艾許道。「很抱歉,我應該先警告你的。正常來講,這裡的天氣應該不會這麼惡
劣才對。」
  哈特警覺地看著他。「你是說那場風暴是––人為的?有人刻意安排不想讓我們進入此地
?」
  「有可能。」艾許道。「時間真的很不喜歡訪客。」他聳了聳肩,微微一笑,然後看了看
四周。「這間大廳有時候也會出現變化,不過我一直想不出原因。時間是個怪人,我總是無法
領會他的幽默感。休息一下、喘口氣,詹姆士。在這裡不需要趕時間,因為這裡擁有全世界的
時間。」
  哈特轉身背對火爐,好讓背部吸收暖意。「這座––大廳,就是你那個雪景玩具裡面的那
棟建築嗎?」
  「喔,沒錯,搞不好所有雪景玩具裡的都是同一棟房子,只要人們知道如何進入其中。這
裡是全知聖堂,詹姆士,位於世界心臟的房子。左邊這條走道通往寒霜長廊;右邊那條通往骸
骨長廊,以及時間老父本人。」
  哈特若有深意地看著他道:「寒霜長廊。永恆之門。」
  「沒錯。」艾許道。「我可以聽見它的呼喚。在這裡聽起來清晰異常。別叫我帶你去那裡
,詹姆士。太危險了。」
  「對我而言,還是對你?」
  「非常好,詹姆士。」艾許鼓勵地說道。「這種結合基本常識以及偏執妄想的思考方式在
影子瀑布裡很好用。但是,我才不打算回答你這個問題。我今天才認識你,而你已經知道太多
關於我的事情了。你必須容許我保留一點神秘感。不過現在我的心情不錯,所以願意再回答你
一個問題。你要把握時間。」
  「很好。」哈特說,心想這下一定要問出一點答案來才好。「為什麼叫做骸骨長廊?」
  「這是個好問題。」艾許道。「真希望我能夠提供更詳盡的答案。基本上,骸骨長廊是建
立在一具遠古生物的化石骸骨之中,至於是什麼生物,早就因為年代久遠而失傳。傳說這具骸
骨的主人是一隻為了守護永恆之門而生的生物,當年影子瀑布尚未誕生,世界還處於非常年輕
的階段。沒有人知道這只生物是如何死去、為何死去。或許時間知道,不過就算知道,他也沒
有跟人透露過。說到這個,我們最好開始移動了。時間知道我們來了,如果讓他等得太久,他
很可能會不想回答你的問題。」
  艾許踏出堅定的步伐走入全知聖堂。哈特依依不捨地看了火爐最後一眼,嘆了口氣,然後
跟上艾許的腳步。他們默默不語地走了一陣子,四周唯一的聲響就是腳步在巨大的廳堂中所掀
起的回音。光源憑空出現在他們身邊,伴隨著他們一同移動,讓他們始終保持在一團金色的光
圈之中。木板牆的表面十分平滑,不帶有任何裝飾品或雕飾。哈特本來以為會在牆上看見許多
很有價值的古老油畫或是人物畫像;這裡看起來就像是那種地方。但是牆壁光禿禿的,沒有任
何特色,甚至連房門相通往其他方向的走廊都沒有。這裡只有這麼一座大廳,而大廳內只有伴
隨他們左右的金光。哈特回頭看了一眼,不過就只看了這麼一眼。在他們身後,除了深不可測
的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他們走了很長一段時間,至少感覺像是如此。他們所經之處沒有任何地標,而在發現手錶
停止運作後,哈特也沒有非常驚訝。正當他開始覺得無聊的時候,一條高瘦的身影突然踏入他
們的光圈之中。他立刻停下腳步,對方也隨即停在他的眼前。艾許站在他的身邊,冷靜地看著
對方以及哈特,嘴角露出會心的一笑。
  對方具有人類的形體,但是全身的零件都由鐘錶的機械組合而成。轉盤轉動、齒輪咬合,
全身上下發出持續不斷的機械運轉聲。整體來看,那是許多相互連結的零件所組成的複雜架構
,以十分精緻的作工打造出所有細節。所有人體的骨骼、肌肉,以及關節在對方身上都可以找
到相互呼應的零件,不過這一堆機械組件表面並沒有包裹任何皮膚。對方的臉是一張手工細緻
的陶瓷面具,其上繪有顏面五宮。只不過眼睛平板空洞,嘴角永遠保持微笑,整張面具所造成
的效果比世界上所有的鋼鐵面具都要來得冰冷許多。對方很有耐性地站在他們面前,安安靜靜
地發出運轉聲響,似乎在等待著他們提問或下達指令。
  「這是––時間嗎?」哈特終於問道。
  「不。」艾許說。「這是他的僕人。靠邊站,它就會離開。」
  哈特照做,對方立刻十分優雅地向前邁進,走路的姿勢與行動的效率都不是任何人類可以
比擬的。它很快地離開光圈的範圍,消失在黑暗中。哈特聽著它的腳步聲逐漸遠離,在黑暗中
毫不遲疑地移動著,似乎不需要光線,不需要溫暖,不需要任何人類賴以維生所需的東西。
  「時間機械人。」艾許突然說道。「是由時間老父一個零件一個零件親手打造出來的產物
。一方面是出於嗜好,一方面也是為了製造出一些可以派到外面世界、執行他的命令的手下。
越接近時間的巢穴,這種機械人就越多。不用擔心,它們不會傷害你。事實上,它們只是一群
比較高級的雜工罷了。」
  「它們––有生命嗎?從任何角度來看?」哈特邊問邊跟隨艾許的腳步繼續前進。
  「不算。它們是時間在骸骨長廊之外的耳目。除了一定要他出席的一些重要場合跟儀式典
禮之外,他最近已經很少進入真實世界了。年紀越大,他就越來越有與世隔絕的傾向,不過就
算是年輕的時候,他也不善於與人相處。儘管如此,我想他還是會願意見你的。」
  他們繼續在光圈中前進,一路上又遇見了好幾具時間機械人。它們無神的雙眼直視前方,
執著地執行著不為人知的任務或指令。最後,艾許和哈特來到大廳盡頭的一扇門前。這扇門非
常巨大,起碼有十五英呎高,由光滑的木材所建,其上綴以許多黑鐵飾釘。在這座巨大的木門
之前,哈特覺得自己像是被抓來校長辦公室的小孩一樣。他試圖墊高腳步,把剛剛那種想法拋
到腦後。他是有事來找時間老父的,他不是小孩,再也不是了。門上沒有門把或旋鈕,於是他
伸手敲門,不過在他的手碰到門面之前,門已經自動向內緩緩開啟。艾許微微一笑,領著哈特
進入骸骨長廊。
  長廊在他們前方延伸,上上下下似乎都是永無止盡的地板,高低起伏不定,一路蔓延到溫
暖金光的照耀範圍之外。哈特跟在艾許身後慢慢走,對於這整個地方所佔空間之大感到無比敬
畏。他看不見長廊的盡頭,而且光是想要目測這座走廊的寬與高就讓他頭痛。兩邊牆上掛有許
多畫像,和走廊一樣看不到盡頭,每幅銀製畫框都有六英呎高、三英呎寬,繪有各式各樣不同
的景色及人物。他認出其中一幅畫像中的場景。畫裡畫的是公園裡的大石棺紀念碑。畫像中的
公園並未起霧,紀念碑上爬滿籐蔓,跟剛剛比起來彷彿經過了數百年一般。他看向隔壁的畫像
,看見人們面無表情地走在市場中。從他們的姿態看來,顯然沒有人察覺自己正受人監視。艾
許輕輕咳了一聲,哈特立刻轉過頭去,微微一驚。因為他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完全停下腳步,於
是立刻又跟上艾許,只不過臉上的表情明白透著真的很想停下來看畫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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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2:43 |只看該作者
  牆上的畫像多到難以計數,哈特實在無法想像這走廊究竟有多長,只好茫然地邊走邊搖頭
晃腦。各式各樣的景色擦身而過,彷彿坐在一台緩慢移動的火車上、默默地欣賞窗外的景物一
般。景物美妙多變,不斷地轉換地點、人物,有時遠在天邊,有時近在眼前。所有畫像中的景
物乍看之下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但是當他在畫前停駐時,長廊內就會響起極輕的低語,飄忽
不定,似乎穿越了難以想像的距離才終於到達他耳中。
  「時間不常出門。」艾許語氣輕鬆地說道。「不過由於骸骨長廊隨時提供各種信息的緣故
,他根本也不需要出門。影子瀑布的所有地點、人物都可以在這條走廊上的畫像之中找到。只
有瘋子才會想要隨時追蹤所有人的下落,但是時間老父就是這個樣子。如果這個工作很簡單,
那隨便找個人都可以做了。」
  哈特皺眉。「等一等。你剛剛的話有點不太對勁。居民的隱私權呢?」
  「有什麼問題?」艾許問。「想想時間必須注意多少地點、人物、物品,他有多大的機會
會跑去監視你?就算他真的在監視你,難道你會剛好是在做:一,有趣的事情;或是二,他沒
有見過的事情?大部分的情況下,我們都假設他是在監視別人,而大部分的情況下,我們都沒
有猜錯。不要擔心這種事了。」
  「你一直叫我不要擔心,但是這樣講沒什麼幫助。這地方讓我擔心透了;這根本是老大哥
電視秀
的翻版。」
  「我比較喜歡把他想成老大叔!一個所作所為都是為我們著想的長輩,只不過有點心不在
焉。我帶你看點東西,或許可以改變你的想法。這些畫像還有別的功用。看看這一幅。你一定
會喜歡的。」
  艾許在一幅畫像前停下腳步,哈特也跟著停了下來。畫中的場景是由許多高科技風格的鋼
鐵長廊交纏在一起組成、有如蜂巢般的地方,其中有許多陰暗的機械人影來回奔跑,行動迅捷
無比,完全看不清楚外形。畫中的光線十分耀眼,令人無法逼視,場景中沒有任何陰影。到處
都有栩栩如生、雕塑品般的先進機械人默默地執行不知名的任務。
  「這是什麼地方?」哈特低聲問道,好像深怕被人聽見一樣。
  「未來。」艾許道。「也可能是過去。這不重要。繼續看下去。」
  其中一具時間機械人邁開大步,走過光明四射的走廊,鋼鐵的雙腳在鋼鐵地板上踏出巨大
的腳步聲響。他對著他們眼前的畫像走來,接近到刻畫在臉上的雙眼和笑容都清晰可見的地步
。很快地,它的身體佔滿了整個畫框,艾許隨即自畫前退開。哈特突然瞭解接下來將會發生什
麼事情,於是急急忙忙地退出幾步,不過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畫像。空氣中凝聚了一股輕微的緊
張氣息,慢慢成了有形的壓力,最後一陣強烈的熱氣自畫像瀰漫開來,湧入骸骨長廊,帶來一
股臭氧與機油相互交雜的味道。時間機械人以優雅的儀態步出畫像,看都不看哈特及艾許一眼
就逕自走開。熱氣突然間消失於無形,只留下一個漸行漸遠的時間機械人,以及空氣中那股淡
淡的臭氧機油味。
  「夠巧了吧?」艾許問。「我們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這裡目睹這一切的機車有多高?」
  「的確。」哈特緩緩說道。「機車有多高?幾乎不可能。我比較相信的是時間在監視我們
,而且已經監視好一陣子了。」
  他很快地看了看四周,似乎期待會在走廊上看見時間老父的蹤跡一樣,但是艾許只是聳了
聳肩,然後搖了搖頭。「未必。」他輕鬆說道。「巧合是時間最喜好的工具之一。來吧,我們
可不想讓時間等。」
  「不要再這樣說了!我花了二十五年的時間才回到這裡,就讓他再等我幾分鐘又怎麼樣呢
?從你們聽見他的名字的反應來看,你們根本都把他當作國王看待。」
  「你不懂。」艾許道。「但是你會懂的,只要和他見過面,你就懂了。他真的很特別。」
  哈特哼了一聲,看著時間機械人離去的方向。「時間究竟擁有––多少那種東西?」
  「我想除了時間之外,沒有人可以肯定。他要花好多年的時間才能製造一具出來,但是他
已經製造它們長達數個世紀之久了。它們代表他的想法,代表他在外界的手腳,從某方面來講
,它們也算是他的後嗣。他唯一可以擁有的後嗣。」
  「為什麼?」
  艾許面無表情地搖頭說道:「想想看,詹姆士。時間是永垂不朽的,或至少是接近永垂不
朽。一個人如果活上幾千年,他會生下多少後代?這些後代又會生下多少後代?不,詹姆士,
時間從來不曾擁有孩子,永遠也沒有機會擁有。」
  「他不在乎嗎?」
  艾許聳肩。「他有很多時間可以習慣這個事實。但是是的,他當然在乎。你以為他幹嘛不
停製造時間機械人?」
  哈特看了看牆上的畫像,又看向四周的長廊。他知道自己想說些什麼,但是又不知該怎麼
說才能讓自己聽起來沒有那麼幼稚。最後他還是問了:「李奧納多,時間是人類嗎?」
  「好問題。」艾許道。「同時也是一個困擾影子瀑布居民無數個世紀的問題。他的外表酷
似人類,也擁有許多人類的弱點;但是他從來不曾出生,而死亡也無法局限他的存在。他會以
嬰兒的外形現身,在一年之內活過一個正常人類的一生,然後以老人的姿態死去,接著又在自
己的灰燼之中重生。有人說他是遠古傳說中的鳳凰,也有人說他就是時間概念的具體化身,凝
聚了人類的形體及血肉。大家都有一套說法,但是沒有人可以肯定真相,而時間又不肯說。關
於時間老父,只有一件事是所有人都認同的。」
  「什麼事?」
  「就是他不喜歡等人。你真是直接掉入這個陷阱之中呢,詹姆士。」
  「才沒有。是這個陷阱自動浮出地面,然後把我壓過去的。」
  「隨便。」艾許道。「快走吧。」
  他們沉默地行走一段時間,腳步聲在空曠的長廊之中掀起陣陣迴響。景象與容顏在他們經
過的牆上不斷轉換,偶爾還有發出嗡嗡聲響的時間機械人優雅地與他們交會而過。哈特開始懷
疑自己究竟還要走多久;今天一整天他似乎都花在走路上,而他的雙腳已經痛到快要斷掉了。
他已經在長廊之中走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但是就跟剛剛的全知聖堂一樣,這條長廊彷彿沒有盡
頭。他回過頭看向來時的方向,長廊的大門如今已經完全看不見了。不管前看後看,他一點也
看不到長廊的盡頭,像是一條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走廊一樣。這個想法讓他很不好受,於是
他想要找點話題來轉移注意力。幸虧沒過多久他就想到話說了。
  「李奧納多,你一直說時間老父對影子瀑布很重要,但是除了監視居民跟玩弄機械之外,
他到底還會做些什麼?」
  「這個說來話長。」聽艾許的語氣顯然不願繼續討論這個話題。
  「那就長話短說。」哈特堅持道。
  艾許嘆氣。「基本上,你必須瞭解,影子瀑布本質上就是個非常不穩定的地方。基於許多
原因,這裡隨時會出現全新的時空,也隨時可能會有時空消失。各式各樣的人類跟生物來來去
去,其中有些擁有強大的力量,而且意圖不明。總要有人控制大局,不然整座城鎮很有可能在
一夜之間全面失控。時間藉由平衡時空來穩定一切,在一切失控之前率先化解爭端,用盡所有
手段來防範末然。由於他力量強大到了極端的地步,所以根本沒有人膽敢和他作對,不過一般
的情況下,他還是喜歡把骯髒事交給手下處理。」
  「你是指時間機械人?」
  「它們,以及其他人。」
  哈特皺眉。「我有點不懂了。他為什麼如此強大?他如何處理那些手下處理不來的事情?」
  「相信我。」艾許道。「你不會真的想要知道的。大部分的情況,他只要透過時間機械人
傳達訊息就足以平息一切紛爭了。沒有人想要惹火時間。在極少數的情況下,若有人拒絕聽從
他的建議,時間就會派遣傑克.費契去對付他們。夠幸運的話,你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見到這
傢伙。他––非常可怕。」
  「警長對這一切有什麼看法?」哈特緩緩地道。「我是說,維護法紀是他的責任,不是嗎
?」
  「時間凌駕於法紀之上。光靠法紀是沒有辦法管理影子瀑布的;因為法紀缺乏彈性。所有
人都接受這種觀念,儘管有些人––比如說我們的好警長––不是非常認同,但是大部分的人
都瞭解不要去測試時間的耐性。時間很認真,很投入自己的工作,而且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看法
,也不在乎自己會為了完成工作而得罪多少人。大部分的情況下,警長和時間都對彼此非常客
氣,然後盡可能地不要和對方牽扯到任何關係。」
  他突然住嘴,接著兩人同時停步,看著一名時間機械人從走廊的另一端走到他們面前。它
的陶瓷臉先看向艾許,然後又轉向哈特。這張臉上繪有八字鬍和單片眼鏡。哈特只看了一眼,
立刻覺得這兩樣東西讓這張瞼跟其他機械人比起來顯得更加不真實。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對方
畫在臉上的雙眼,十分肯定有人正透過這雙呆滯的眼睛觀察著他。對方發出一陣嗡嗡喀喀的聲
響,彷彿正在思考什麼問題,接著哈特的腦中突然響起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嗡鳴有如敲打大鉛
鐘。對方的聲音很清晰、很遙遠,同時音量又超大,大到每發出一個音節都令他頭痛不已的地
步。如果上帝想要吸引某名舊約聖經裡的先知注意的話,很可能就會發出類似的聲音。
  「李奧納多.艾許,你終於決定穿越永恆之門了嗎?」
  「不是,」艾許冷靜地說道。「我只是想再度尋求你的幫助而已。我帶了一個人來見你。
一個名叫詹姆士.哈特的新鎮民。不過他並不算真的新鎮民:他是在十歲的那一年跟隨父母搬
離影子瀑布的。你應該記得,當年曾經出現一則預言––」
  「不錯,我記得。帶他來見我。我的僕人會在前領路。為了你們自己好,跟緊一點。」
  聲音在突然間就消失了。哈特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的耳朵不斷傳來耳鳴聲,腦袋暈頭轉向
,好像在搖滾音樂會的大喇叭前站了太久一樣。他看向艾許,發現對方正帶著理解的笑容望向
他。時間老父的聲音似乎對他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別被這種誇張的效果嚇到了。他老是喜歡這樣對待陌生人。你知道,都是為了維持形象
的關係,時間總是擔心會破壞形象。再說,他就是喜歡以粗魯的方式對待他人。這是他的工作
所能提供的少數好處之一。」
  時間機械人突然發出兩下滴答聲,接著緩緩轉身,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哈特和艾許快步
跟上。他們並肩而行,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哈特認命地嘆了口氣。
  「好吧,艾許,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擔憂?這具機械人是朝著我們想去的地方前進,沒錯
吧?」
  「喔,沒錯。」艾許說。「我就是在擔心這個。時間太合作了。他應該很討厭訪客才對。
事實上,唯一比訪客還令他討厭的就是陌生人。而你兩者都是。我們必須假設他本來就知道你
要來。」
  「等一等。」哈特道。「就算他在其中一幅畫像中看過我,也不可能知道我的身份、我的
父母是誰,對不對?」
  艾許嘆氣,若有所思地看著時間機械人的背影。「時間知道很多他不應該知道的事情。這
也是他令人如此害怕的原因之一。我開始懷疑帶你來找他是不是錯誤的決定。根據我的印象,
將你家族跟影子瀑布的毀滅聯繫在一起的那則預言說得非常明白,毫無曖昧隱諱。說不定他已
經認定你是個危險人物,不打算放任你在影子瀑布中亂跑。時間對付危險人物的手法可是令人
不敢恭維的。」
  哈特瞪了他一眼。「你現在才說!喂,話不要只說一半,他究竟是怎麼對付危險人物的?
關起來?送回石器時代去跟恐龍玩?到底是怎樣?」
  「看你的左手邊。」艾許道。
  哈特轉過頭去,隨即停下腳步。艾許跟著他止步,而在他們之前幾步之遙的時間機械人也
優雅地停下來。機械人並沒有回頭來看他們在做什麼,只是耐心地等待他們繼續上路。看起來
,如果有必要的話,它可以站在原地等到天荒地老都沒關係。哈特完全沒有注意到艾許或是機
械人的動作。他的目光全部集中在眼前的一幅畫像上。一開始他還以為那只是另外一張出現在
牆上的平凡面孔,但是在接觸到對方那種蘊含著極度恐懼的瘋狂目光之後,他立刻知道這幅畫
像之中曾經發生過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畫中人的嘴角扭曲,似乎在發出一股永無止盡的嘶吼
,雙手緊緊握拳,所有指節都因為太過用力而變得慘白。對方站在原地,絲毫動彈不得,全身
僵硬到難以想像的地步,彷彿被凝止在這一刻與下一刻之間,彷彿被凍結在時間之中。
  「他被排除在時間之外。」艾許說,音量微微提升。「就和受困琥珀裡的昆蟲一樣,被囚
禁在逝去的時間中。他默默地站在骸骨長廊裡,但是外界的時間已經離他而去。所有他認識的
人都死了。他的朋友、他的家人、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消失了。消失在塵土之中,消失在世界之
上。儘管如此,他依然在時間的長廊裡面屹立不搖,為所有自認可以對抗時間的人們提供血淋
淋的教訓。」
  「時間打算囚禁他多久?」哈特最後終於問道。
  「沒有人知道。」艾許道。「截至目前為止,他還不曾釋放過任何人。走吧,詹姆士,我
們不希望讓時間等。」
  哈特努力將目光自畫中那道瘋狂的雙眼上移開,然後很快地向艾許點了點頭。時間機械人
再度出發,沒有轉頭去看他們有沒有跟上。哈特跟在它的身後,皺眉看著眼前這個毫無感情的
背影。他沒有去看艾許。艾許此刻默默地走在他的身邊,思考著他自己的問題。哈特愁眉不展
。他信任艾許,喜歡他,並且信任他。他很想讓自己相信在這個超自然的城鎮裡,自己擁有一
個值得信賴的朋友,而有誰比一個小時候就認識的人更適合當朋友的?他同時也很希望時間老
父能夠為他提供解答,希望時間老父知道他究竟是誰、為何要回到此地,以及此生究竟有什麼
目的。但是此刻看來,他的朋友似乎已經背叛了他,而等待著他的只有凍結在恐怖長廊之中的
無盡永恆。他考慮著是否該拔腿就跑,但是又不知道能夠跑向何處。少了艾許的幫助,他甚至
不知道該如何回去影子瀑布。他來到這麼遠的地方,這麼努力地奮鬥,懷抱著無窮的希望,如
今一切都落空了。他突然露出一絲微笑,笑容中隱藏著一點幽默。他還沒有被擊敗。如果時間
認為他已經輸了,那他一定會大吃一驚。哈特不是個輕言放棄的人。從來都不是。
  「時間曾經凍結過多少人?」他終於開口問道,不過依然沒有轉頭看向艾許。
  「沒人知道。好吧,我想時間應該知道,但是他從來不喜歡談論這個話題。」
  「換句話說,他是法官,又是陪審團,還身兼劊子手,然後大家卻都視而不見?」
  「誰能阻止他?這本來就是他存在的目的,維護影子瀑布的安全。」
  「但是他可以決定誰有罪,誰是危險人物,或可能成為危險人物。」
  「這種事情又有誰能比他清楚呢?骸骨長廊的畫像可以提供所有訊息。不論何時,他都比
任何人還能夠掌握影子瀑布的最新狀況。」
  「而你相信他不會濫用權力?」
  「我相信他會把影子瀑布的利益當作優先考慮。」艾許十分注意自己的用字遣詞。「請相
信我,詹姆士,我帶你來這裡,不是為了要將你丟入狼群。如果有任何人可以回答你的問題,
那就一定是時間老父了。而且最好是你先去找他,不要等到他派人來找你。相信我,詹姆士,
主動去找他比較好。如果他決定幫你,他所能動用的人脈與信息絕對無人能及。他不是壞人。
雖然他根本不算是真人。」
  哈特心中的怒火開始消了。想要對艾許發火並非容易的事。他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股真誠
的氣質,像超級可愛的小狗一樣令人無法動怒。「那麼,」他語氣稍緩,說道:「時間只會凍
結那些惹火他的人,對嗎?」
  「他並非如此蠻橫。很多被凍結於此的人都是應該要穿越永恆之門,但卻始終鼓不起勇氣
的人。他們是已經遭人遺忘,在現實世界失去了立足之地,但是自己卻拒絕承認的人。於是他
們待在影子瀑布中,隨著時光飛逝而越來越真實、越來越瘋狂,但是說什麼就是沒有辦法面對
永恆之門。總有一天,他們會精神崩潰,然後把氣出在身邊人的身上。到了這個時候,時間就
會把他們帶來此地,為了所有人的安危而將他們凍結在時間之中。這是一種所有人都不願意見
到的妥協行為,就連時間也不願意,因為影子瀑布裡這種人太了。」艾許突然住口,轉頭看向
身邊一幅畫像中的面孔。「有一天,我也可能會落到這種下場。這個想法令我非常不安。」
  他們轉過一個轉角,隨即停下腳步,因為長廊已到盡頭,眼前是一扇關上的門。時間機械
人完全靜止地站在門前,似乎是在等待進一步的指示。哈特默默地看向它的肩後。那扇門看起
來平凡無奇,沒有多餘的裝飾,尺寸和形狀都與一般房門無異。哈特看向艾許,發現此刻艾許
正滿懷期望地看著那扇門。正當哈特打算問他是不是應該要敲門的時候,門就在無人碰觸的情
況下無聲無息地自動打開了。時間機械人優雅地讓道一旁,指示他們進入門內。艾許走了進去
,哈特跟隨在後,盡可能地遠離時間機械人。此刻陶瓷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比之前還要詭異難明
。進入房門之後,由於哈特並沒有在門的另一邊發現幫他們開門的人,所以心中頓時籠罩在一
股更深沉的陰霾之中。當然,門很有可能是透過遠程遙控開關的,但是不知為何,他就是不這
麼認為。房門在他們身後自動關閉,他努力將回頭看的衝動壓抑下來。他挺直肩膀,神色自在
地看了看四周,故意裝出一副好像這種事情根本就稀鬆平常的樣子。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中的時間的私人住所應該長成什麼樣子,但是絕對不是眼前這副景象。
這個房間一開始或許具有很大的空間,但是如今所有空間都塞滿了各式各樣看起來像是來自維
多利亞年代的吵雜機械。他看見許多管線、襯墊以及轉動的齒輪,到處都有蒸汽機運作的跡象
。鐘錶和刻度盤隨處可見,大部分的刻度都和彼此相互牴觸。在一個角落中有一根巨大的秤錘
緩慢地上下捶動,但是秤錘上端究竟連接了什麼,則完全看不到。一種機械零件穩定運作的嗚
鳴聲自四面八方而來,三不五時還會出現一兩下蒸汽噴灑的聲響。機油自管線接合處慢慢滴落
,但是所有漏油處之下都擺有接油的水桶。室溫非常溫暖,令人心情愉悅,空氣裡只散發出一
點朦朧的感覺。
  這堆機器之間只有一條狹窄的通道,哈特慢慢地擠過這條通道,艾許則跟在他身後緩緩前
進。這個房間具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就像所有笨重的機器都會給人一種正在執行重大任務的
感覺一樣。哈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進入了一具時間機械人的體內,但是卻因為機械的體積太過
龐大,所以他根本看不出對方的形體和意圖。他是一隻困在祖父級大時鐘裡面的小老鼠,是一
隻趴在計算機屏幕上的昆蟲,試圖用自己習慣的目光看待事物,但是卻因為心靈的渺小所以根
本無法理解所處世界中的真實概念。
  房間另外一邊突然傳來房門被人用力推開的聲響,緊接著就是一陣毫不遲疑的腳步聲,顯
然來人十分熟悉這座機械迷宮。哈特收拾四下遊蕩的思緒,站穩身子,準備迎接時間老父的到
來。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面對所有狀況,但是當他看見眼前這名身材高瘦、雙手叉腰的
年輕女子時,他還是嚇了一跳。哈特實在很難把這樣的女子和這個房間聯想在一起。她看起來
似乎剛過青春期,身上是破爛的皮衣跟鎖鏈,臉上的表情似乎看全世界都很不爽的樣子。她留
了個沖天龐克頭,腦袋兩側剃得精光,臉上塗滿黑白相間的顏料。一隻耳朵上別了一根安全別
針,另外一隻耳朵上卻掛著一把明晃晃的剃刀刀片。哈特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是應該要面帶微
笑迎上前去和對方握手,還是小心翼翼地退向後方,找找有沒有椅子跟皮鞭之類的東西。到頭
來,他決定微微一笑,然後後退一步,尋求艾許的協助。

  ******
  老大哥電視秀(Big Brother),歐美很紅的真人實境電視節目,讓一群人在架滿攝影機的
屋子中生活。由觀眾決定哪些人該被淘汰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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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2:48 |只看該作者
  「這位年輕的女士名叫梅德琳.克瑞許,」艾許語氣輕鬆地說道。「簡稱梅德。大家都這
樣叫她。她是時間的朋友、助手、社交秘書,以及其他所有她想得到的職稱。不管她是什麼,
總之她不是他的親人。有一天,她憑空出現在時間的台階之前,全身冷得發抖。他帶她進入室
內,給了她一碗牛奶,然後她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裡了。她算是保鏢跟看門狗的綜合體,任何
想要拜訪時間的人都必須先過她這一關。是不是,梅德琳?」
  「不要那樣叫我!」年輕女子以非常尖銳的聲音說道,目光銳利得彷彿能在他臉上打洞。
「不要妄想拜訪時間。他很忙。快滾吧。」
  「別這樣,梅德琳。」艾許冷靜地道。「妳知道每次看到我的時候,妳的小心肝就會撲通
撲通地跳呀。順便一提,我很喜歡妳的鎖鏈,自從妳把它們拿去拋光之後,它們就變得很漂亮
了。現在,作個好孩子,告訴時間我們已經來了。」
  「我說你們不能見他!別想靠甜言蜜語過我這關,你這個鬼魂。我很清楚你那一套。你以
為因為你已經死了,所有一切規則都不能套用在你身上,但是我才懶得理你呢。你只不過是一
個受詛咒、沒膽子穿越永恆之門的鬼魂。你今天是見不到時間的。他正在處理一樁危機事件。
現在快滾,不然我就放狗咬你。」
  「妳又沒有養狗,梅德琳。妳對狗過敏。至於什麼危機事件,時間總是在處理危機事件,
他的工作就是如此。總之,他會接見我們的。至少他會願意接見詹姆士。他不能不見。現在,
親愛的,妳這種過度保護的態度早已不可愛了,還是不要浪費我們的時間,快去向時間通報我
們的到來吧。」
  哈特本來以為梅德的怒氣已經到了極點,想不到當她衝向艾許的時候,她的耳朵之中竟然
真的能夠噴出蒸汽。一把彈簧刀憑空出現在她的手中,刷地一聲,清脆悅耳地,彈簧刀刀刃已
經彈了出來。哈特不喜歡她臉上的表情,也不喜歡那把彈簧刀的模樣。兩者看起來都非常危險
,而且完全沒有商量餘地。她衝到艾許面前,停下腳步,然後一臉湊到他眼前。
  「最後警告,艾許,不要再吐出一句廢話。現在就滾,不然我就把你跟你漂亮的男朋友砍
成碎片。我不喜歡看到你出現在這裡,艾許。這裡沒有你的事情,而你老是想把時間拖進一堆
根本不關他的事的事裡。我不知道你是來做啥的,我也不在乎。骸骨長廊不歡迎你。你是死人
,是廢物,是空氣,你的存在只是浪費空間而已。現在給我轉身,照著原路回去,不然就試試
看我可以在你那具殘破的屍體上劃出多少傷痕。」
  她的聲音很尖銳,敵意甚濃,顯然不是在開玩笑。哈特相信她是認真的,於是神色慌張地
看向艾許,卻發現艾許絲毫不為所動。當他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十分冷靜沉穩。
  「妳太囂張了,梅德琳。妳在這裡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照顧時間,這是一件好事;總要
有人照顧他,而大部分的人都沒有那個耐性。但是不要因此就自認妳是這裡的主人,只因為時
間的死亡逼近,所以腦袋不太清楚。或許妳兩手指節上都紋有仇恨的字樣,但這並不表示妳有
能力和我作對。現在,當個好孩子,照我的話去做,梅德琳。」
  「不要這樣叫我!」
  梅德一刀揮向艾許的臉,接著突然停止動作,向後退開一步。艾許什麼都沒做,但是四周
的氣氛已經完全變樣。他手不動、嘴不張,但是整個人在那一瞬間變得非常可怕、非常危險。
威脅的氣息有如冷風一般自他身上破體而出,冰凍了旁人的心靈,竊取了他人的勇氣。哈特全
身起滿雞皮疙瘩,必須強行克制自己才能不從艾許身旁退開。他突然瞭解,打從內心深處徹底
瞭解,艾許真的如他自稱的一樣,是一名死人,一名行走世間的歸來之人。死亡的氣息充溢著
整間房間,沒有人可以忽視它的存在。艾許伸出手,自梅德顫抖的手中奪走彈簧刀。他對她露
出微笑,但是笑容十分恐怖。或許,哈特心想,那個笑容之中隱藏著許多瘋狂的意念。
  「妳開口閉口就說要取人性命,梅德琳。但是妳根本不瞭解死亡。我應該讓妳嘗嘗死亡的
滋味,見識死亡的意義嗎?我應該教教妳墳墓的秘密、大地的慰藉嗎?」
  梅德面無血色,臉上的妝絲毫不能掩飾她眼中的恐懼。她全身劇烈顫抖,然而即使到了這
個地步,她依然不願後退一步。艾許擴大臉上的笑容,不過笑容之中沒有一絲笑意。
  「好了,鬧夠了。」
  一個平靜的聲音有如冰水一般灑入所有人的心靈。艾許轉頭看向說話的人,梅德則伸出顫
抖的手掌摀住嘴,彷彿剛自一場惡夢醒來一樣。哈特不再呼吸困難,凝結的血液彷彿再度開始
流通。他以全新的眼光看了艾許一眼,隨即將目光轉向適才說話之人。對方不疾不徐地走出機
械迷宮,來到他們身前;一個年近六十的憔悴男子,全身穿著來自維多利亞時代的衣物。黑色
的長外套剪裁十分整齊,背心外垂著一條閃閃發光的金錶煉,全身唯一顯眼的色彩來自喉嚨上
的杏色領結。他站在他們身前,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有如一名慈祥的長者。無聲的權威氣息
好似一張大斗篷般籠罩在他身邊,若不是因為神情中透露出些許茫然的話,任何人都會臣服在
他的氣勢之下。
  「你真的不該這樣挑釁可憐的梅德。」他語氣嚴厲地對艾許說道。「雖然你死了,還是不
能忘記禮節。現在,把彈簧刀還給她。」
  「抱歉。」艾許說著將刀交還給梅德。「我不會再犯了。」
  「才怪,你一點也不抱歉,而且多半還會再犯,不過我們暫時先跳過這件事情。很高興再
次在這裡見到你,李奧納多。我希望你是終於下定決心,為了穿越永恆之門而來?」
  「我還不能走。」艾許道。「暫時不行。我父母仍然需要我。是他們的需求讓我死而復生
,是他們的否認令我不得安息。」
  時間嗤之以鼻。「你之前就這麼跟我說,但是我根本不相信你。無論如何,這是你的生命
,或者說是你的死亡,所以我沒有權力要求你該怎麼做。」他轉而面對哈特。在時間堅定而又
慈祥的目光之下,哈特站直身體,昂然而立。以傳統的眼光來看,時間算是相貌英俊的男子,
有著堅定的下巴及嚴肅的神情,一頭濃密的白髮向後梳理,露出高高的額頭,不過真正引人注
目的還是他的雙眼。時間的眼睛散發出古老的氣息,古老而又疲憊,彷彿能夠洞察一切。哈特
覺得自己好像六歲小孩一樣,震懾於眼前長者的強大氣勢,但是心中卻沒有絲毫不安。時間露
出理解的笑容。
  「那麼,你就是強納森.哈特的兒子,是嗎?沒錯,你長得很像你父親。我以為永遠不會
再見到這張臉,不過話說回來,我應該是世界上最清楚永遠不該說永遠的人,對吧?特別是與
影子瀑布有關的事。」他嘲笑自己一聲,搖了搖頭,接著發現附近的一個刻度表有問題,於是
走過去轉動某著轉盤,調整其中的壓力。他看著刻度表,顯然不喜歡調整後的成果,於是用力
在刻度表的玻璃面上捶了一下。他等了一會兒,然後哼了一聲,終於對刻度表上的新指數感到
滿意。他再度轉頭,面對哈特。
  「在這裡真是一刻都不能放鬆,總是會有問題需要解決。不過呢,這裡的一切都不像外表
那般簡單,年輕人;就連我也一樣。這裡所有事物都會隨著旁觀者的目光而改變形體。人類的
心靈會自動將太過複雜或是難以接受的東西簡化成可以接受的外貌。將這裡的一切都當作是隱
喻的象徵,如果這樣想可以讓你好過一點的話。現在,年輕人,我們必須談一談。影子瀑布發
生大事了,或者說即將發生,而你跟此事脫不了關係。」
  「我?」哈特說。「我幹了什麼?我才剛到影子瀑布而已。」
  「這就夠了。」時間道。「你的回歸已經引發了一連串足以影響我們所有人的連鎖反應;
一道天命的轉輪終於開始運作。不管喜不喜歡,總之你已經蹚入了這蹚渾水,而且很快就會深
陷其中。預言將會成真,不管你或我或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我可以離開影子瀑布。」哈特說。
  「不,你無法離開。」時間直言不諱。「影子瀑布不會讓你離開。」
  「但是這裡的一切不是都歸你所管嗎?」
  「哈!不,孩子,我只是個監督者,一個確保所有人都遵守規則的仲裁人。用你可以理解
的說法來講,我甚至不能算是人。我是抽象概念的實體化身,比人類更加虛幻,同時也更加真
實。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必須存在,但是就連我都必須遵守規則,比任何人都更需要遵守規
則。嚴格說來,我甚至算不上擁有永生。我會存活整整一年,從嬰兒活到年老,然後死而重生
,而這重生的過程絕對比聽起來還要噁心許多。每次重生,我都能接收前生的所有記憶,但是
我究竟是同一個人,還是接收了他人記憶的另外一個人?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我花了無數
個世紀都找不出答案。話說回來,影子瀑布就是這個樣子。我是維持城鎮運作的權威,但是城
鎮的未來卻是由城鎮自己決定。我所能做的只是將事物推向正確的方向。大部分的情況下,我
覺得自己只是在隨波逐流罷了。」
  「推向正確的方向。」艾許道。「我可不會用這種話來形容你的作為。說到這個,傑克.
費契去哪了?」
  「去幫我辦事。」時間道。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冰冷,但是嘴角的微笑依然真誠。他轉向哈
特道:「不要相信所有關於傑克的傳說。他是我的助手,是必要時幫我強制維護秩序的人。他
不是很好相處,但是忠心耿耿。他不是個壞人,真的,只是手法比較直接而已。」
  「直接。」艾許道。「說得很好。」
  「我已經忍耐很久了,李奧納多。」時間道。「你可不要太過分了。現在,親愛的詹姆士
,你看我的樣子有點奇怪。怎麼了嗎?」
  「不,沒什麼,我只是好奇––為什麼選擇維多利亞年代的風格?」
  「別問我。」時間道。「那是你的潛意識。我相信李奧納多眼中的我,一定不會和你一樣
,不過說起來,身為一個死人,他比較有辦法接受我的存在。我怕我的真實形體對大部分的人
而言都難以承受。不必太擔心這種事,孩子。不管你眼中的我是什麼樣子,總之對你而言都是
非常真實的。我只是––經由你的心靈將我轉化為某種你比較能夠接受的形象,懂嗎?你會發
現影子瀑布裡有很多東西都是類似的情況。」
  「所以我看不到你的真實面貌,但是艾許可以?」
  「死人不太容易產生幻覺。」時間道。
  哈特看向艾許,艾許堅定地搖了搖頭。「別問,詹姆士,相信我,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回到你處理事情的做法上。」哈特有點固執地說道。「你決定一切的走向,或是影子瀑
布決定了之後,再由你公告鎮民,如果有人不同意的話,就派傑克.費契去解決。對嗎?」
  「基本上沒錯。」梅德道。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因為太久沒有說話而不太高興的樣子。「
時間決定真正重要的大事。他守護著影子瀑布與永恆之門。」
  「守護?」哈特問。「誰會想要對影子瀑布不利?」
  「影子瀑布有不少敵人。」梅德冷冷地道。「而只要能控制永恆之門就等於控制了整座城
鎮。時間守護我們所有人的安危。總是有一些宵小意圖玩弄不同的時間與現實,完全不顧後果
。盜賊、陰謀家以及各式各樣的雜碎。時間查出他們的身份,然後派遣傑克.費契去教訓他們
。傑克超厲害的。」她不懷好意地對著哈特笑了一笑。「你離開前一定要見見傑克。他是個非
常有趣的人物,真的。」
  「說夠了,親愛的。」時間道。「雖然傑克的存在並不真實,並不表示在他內心深處不是
個好人。我是說,如果他擁有心臟的話。傑克擁有許多美好優秀的特質,問題是以他的工作性
質而言,沒什麼機會在人前展現這類特質。現在,詹姆士,注意了,年輕人!我不是為了要聽
自己的聲音才說話的。」
  「抱歉!」哈特很快地說道,並且將目光從附近的一個表上移開。那個表上的指針是倒著
走的。「我在聽,請繼續。」
  「好吧,」時間道,目光中依然透露出一股不滿的神色。「這樣說吧,我負責監督並且維
持被影子瀑布的本質吸引而來的許許多多的時空以及現實的運作。人物和地點隨時都來來去去
,這裡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我一直追蹤他們的一舉一動,透過我的畫像及其他方式。我看見
所有事物,瞭解大部分的動機,這裡也管,那裡也管,到處都管,然後想辦法不要太常搞混。
」他突然住口,然後轉頭對著梅德微笑。「我有點口渴了。我不太習慣說這麼多話。妳何不幫
我們泡杯好茶呢?」
  梅德很快地點了點頭,然後瞪了艾許和哈特一眼,「我很快就回來。」
  「我已經開始想妳了。」艾許故作慇勤地說道。
  梅德以最不屑的態度哼了一聲,然後轉身離開,背影中散發出十足的鄙夷之情。
  時間正打算開口教訓艾許,卻突然閉上嘴巴,看向艾許的身後。「你想要見傑克.費契,
詹姆士,看來你的運氣不錯。他回來了。」
  艾許和哈特很快地轉過頭去,在聽見門外傳來的腳步聲後,他們立刻同時轉身。腳步聲很
緩慢、很沉穩,而且帶有一種––輕盈的感覺,彷彿來人腳上穿了一雙很厚的拖鞋一樣。儘管
說不出理由,但是這個想法讓哈特打從心裡害怕起來。這輕盈的腳步聽起來太虛幻了,好像不
是踩在實地上一樣。最後腳步聲終於在門外停下,一陣沉默過後,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哈特感
到頸後的寒毛全部豎起,突然之間心裡浮現一股一點也不想見門後來人的感覺。
  接著門把轉動,房門開啟,傑克.費契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入房內。他是一具稻草人,由破
布、木棍,以及稻草所組成的軀體,看起來應該給人一種十分有趣、傳統、充滿農村魅力的感
覺,但是傑克.費契和這些字眼完全扯不上任何關係。他全身上下了無生氣,從塞滿稻草的上
衣、細細長長的雙腳,一直到刻有五官的蕪菁大頭,所有細節都死氣沉沉。他讓哈特想起自己
以前的一個玩具,晚上關燈之後就會越看越可怕的玩具。傑克.費契是由一堆沒有生命的東西
所組成,或者說是由一堆從頭到尾就不該擁有生命的東西所組成,但是如今這堆東西藉由強大
的超自然意志凝聚在一起,成為一個活生生的恐怖怪物。他不是傀儡,不是工具,不是時間創
造出來的機械人。傑克擁有生命,擁有意識,不過身上卻沒有透露出絲毫人性。哈特可以感覺
得出來,打從內心深處。蕪菁大頭在木頭脖子之上緩緩轉動,目光在哈特、艾許以及時間老父
的臉上緩緩游移。三人之中,只有時間膽敢直視那道黑暗的目光。稻草人慢慢地走向他們身前
,腳上的枝枒在木頭地板上踏出細微的刮搔聲響,像是老鼠跑過穀倉地板那種聲響。他在時間
的面前停下腳步,突然鞠了個躬,然後就靜止不動。哈特看著眼前這個紋風不動的怪物,不知
道是該出手打他,還是拔腿就跑。
  「傑克.費契,」艾許輕聲說道。「在影子瀑布,母親們都告訴孩子如果不乖的話,傑克
.費契就來抓他們。有時候,他真的會去抓小孩子。今天你殺了多少人,傑克?你的雙手染有
鮮血。」
  哈特的目光自動轉向稻草人雙手所戴的破爛皮手套上,一看到手套上的暗紅血跡,他的心
臟立刻劇烈鼓動了起來。時間發出不耐煩的聲音。
  「傑克,你知道你應該先把身體清理乾淨再來見我的。你這個樣子,我們的客人會怎麼想
,嗯?即便如此,李奧納多,我以前就告訴過你:對他要有禮貌。他的感情是很脆弱的。你該
知道這年頭好的幫手有多難找,傑克是我的左右手,為了影子瀑布著想,我必須靠他來確保鎮
上正常運作。即使是再寵孩子的父親,偶爾也要嚴厲。」
  「這次你又派你的走狗去殺什麼人?」艾許冷冷地問。
  時間聳肩。「秩序大君和混亂公爵又為了爭辯理論上的問題而大打出手。最近出現的混亂
理論已經在心靈界引起軒然大波。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非要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看法,但是既
然無法妥協,傑克只好出手讓他們安靜下來。必要的時候,傑克可以發揮強大的說服力。做得
好,傑克。先回寒霜長廊,我晚點再去找你。」
  稻草人一動也不動地在原地呆立許久,接著緩緩轉動他的蕪菁大頭,靜靜地看向哈特。他
臉上刻出來的笑容與空洞的眼洞中沒有任何暖意或是情緒,但是目光裡依然帶有某種令哈特不
寒而慄的冷冷深意。那種感覺彷彿是對方已經徹底打量過他,並且在沉默的法庭上加以定罪,
完全沒有機會上訴。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稻草人隨即向前一步。時間立刻開口命令傑克停
步,但是稻草人毫不理會地對著哈特前進。除了腳上的枯枝踏在地板上的聲響之外,他完全沒
有發出任何聲音。儘管如此,哈特依然可以在他緩慢的逼近之中看出某種特定的目的。
  時間緊緊跟在身後,以越來越大的音量呼喚稻草人的名字,最後終於出手抓住他的手臂。
傑克.費契看都不看他一眼,順手甩開時間老父的掌握。這具了無生氣的軀體蘊含了一股超自
然的力量,哈特內心深處十分明白,萬一自己被傑克.費契抓住,他絕對有能力像小孩拆毀填
充玩具一樣將自己撕成碎片。哈特的背部重重撞在一面牆上,再也沒有退路。他呼吸急促,像
是被瘋貓盯上的籠中鳥。但是即使到了這個地步,他心中還是沒有絲毫反抗的念頭。他很明白
,反抗是沒有用的。傑克.費契不是任何凡人有能力抵擋的怪物。
  接著在一陣尖叫聲中,一條黑色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到稻草人身上,將他撞向
一旁。梅德琳.克瑞許有如騎師般騎在稻草人的背上,雙腳纏住他的雙臂,雙掌抓緊他的蕪菁
大頭。他很快地找回平衡,然後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掌往身後抓去。梅德對著那雙大手狂吐口水
,用彈簧刀劃破對方的手臂。傑克.費契完全不理會她的攻擊,兩手緊緊抓住她的身體,輕輕
鬆鬆將她提了起來。他將她往地上一放,然後推向一旁。梅德朝塞滿稻草的腹部猛刺,轉眼之
間就刺了三刀,但是對方上衣的裂痕卻沒有噴出絲毫血液。梅德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而稻草
人再度將注意力轉回哈特身上。
  艾許迎上前去,站在兩者之間,以蒼白的雙眼瞪視稻草人空洞的目光。他再度喚起自己的
真實天性,化身為一具恐懼駭人的強大實體。在他的力量衝擊之下,梅德忍不住向後退開。就
連在他身後的哈特也深受影響,只覺得血管中的血液似乎都要凝結成冰了。傑克.費契昂然而
立,直視面前這個死人,接著緩緩伸出雙手,抓住他的手臂,以輕柔但卻堅定的力道將他拉到
一邊。艾許絆了一跤,差點跌倒,似乎光是跟稻草人肢體接觸,他的力量就已經被吸出體內了
一般。傑克.費契再度轉向哈特,繼續向前移動,終於來到他面前。他的口氣中夾雜著些許木
屑,在哈特的喉嚨中形成一股腐敗的氣息以及麻癢的感覺。
  他來抓我了,他滿腦子只有這個想法。他曾經想抓我的父母,但是他們已經不在了。於是
他現在想來抓我。
  房間裡一片死寂,時間、梅德,以及艾許都束手無策,只能默默地看著稻草人的下一步動
作。眾人之中,只有時間沒有出手阻止他。或許是因為他很清楚傑克.費契一旦開始行動,任
何人也無法阻止。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總之都已經是命中注定的事了。在哈特震驚的
目光之中,傑克.費契突然一腳跪在地上,對他低頭鞠躬。接著他站起身來,轉身離開,消失
在剛剛進入此間的房門之後。所有屏息以待的人通通鬆了一大口氣,然後時間以十分好奇的神
色看向哈特。
  「就我印象所及,傑克從來不曾對任何人下跪鞠躬。就連對我也沒有。」
  「所以這代表什麼?」梅德一邊問道,一邊不太情願地收起彈簧刀。
  「我不知道。」時間答道。「不過這個現象非常有趣。我得要好好想一想才行。」
  哈特用力吞了口口水,清了清喉嚨,最後以一種冷靜沉穩的語氣說道:「你可曾––派他
去追殺我的父母?當他們決定要離開影子瀑布的時候?他們是不是因為這樣才不敢回來?」
  時間噘了噘嘴,回答道:「關於你跟你家人的那則預言用字曖昧,就和大部分的預言一樣
,不過意義卻很明顯。永恆之門的命運,和整座影子瀑布的命運,都以某種不明的原因與你們
一家緊緊相系。如果你們當年選擇留下的話,不會有任何人傷害你們。我們只會觀察,隨時注
意你們的一舉一動。當年我們可以阻止你們離開,但是卻選擇不這麼做。不管是從人性或是非
人性的本質而言,影子瀑布總是盡可能以最溫和的手法來處理問題。」
  「是呀。」艾許道。「傑克.費契夠溫和了。」
  「既然如此,」哈特目不轉睛地直視時間的目光。「現在我回來了,你打算如何處置?」
  「觀察,等待。」時間以平靜的語氣說道。「請你試著瞭解,詹姆士,影子瀑布是個非常
重要的地方。世界需要一個這樣的地方,一個真實的界限曖昧不明,迷失的靈魂可以找到路回
家的地方,永恆之門是一道壓力活門,提供世界正常紓壓的管道,讓跟不上世界潮流的事物能
夠慢慢消失。你的存在對這一切造成威脅,孩子,光是來到影子瀑布就夠了。如果永恆之門毀
滅,或是影子瀑布消失,所導致的超自然衝擊將會讓整個世界陷入瘋狂與暴力。火苗將會四起
,並且永遠不會熄滅;長夜將會到來,而且再也不會離去。宇宙之中存在許多難以抗拒的力量
,詹姆士,他們存在於影子瀑布之內,同時也存在於影子瀑布之外。」
  「那麼你認為我該怎麼做?」哈特問。
  「我不知道。」時間老父回答。「但是在我看來,如果想要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你必須
從自己的過去下手,從預言的出處下手。你何不離開此地,回老家看看?李奧納多可以幫你帶
路。」
  「好。」哈特道。「我很想回老家看看。我們可以離開了嗎?」
  「當然,孩子,當然。不過在走之前,請先喝點東西,暖活暖活身體,促進血液循環。」
  他對梅德比了個手勢,後者端出了一個放有四個小瓷杯的托盤。時間接過一個瓷杯,輕輕
啜飲一口,臉上浮現微笑。艾許和哈特分別接過一個瓷杯,然後梅德取下最後一杯。她的微笑
看起來非常可疑兼之又有點無辜,所以哈特打定主意,等她先喝一口再說。在她神色自若地喝
了一口杯中飲料之後,哈特當場也喝了一口,跟著雙眼突出,彷彿喉嚨裡面有顆核彈爆炸了一
樣。他的舌頭捲起來,完全麻痺,雙眼緊緊閉起。似乎此生此世都不打算再度張開一般。
  「什麼玩意兒?」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喘氣問道。
  「清酒。」梅德笑著說道。「很烈的玩意兒,如果不常喝的話。」
  艾許看著自己的酒杯,接著對著哈特微笑:「好吧,可別說沒人警告過你,詹姆士。下一
次當來自未來的你對你提供建議的時候,我真的認為你應該要注意聽他說話––」
  哈特透過淚汪汪的眼睛瞪著他道:「你話太多了,艾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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