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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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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方汝浩]禪真逸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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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22:4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害忠良守淨獻讒 逃災難澹然遇舊

  詩曰:
  萬乘巍巍勝法王,翻持異教壞綱常。
  姦婪禿豎居華屋,忠讜真僧竄遠方。
  沽飲酒家逢故舊,燒燈窗下訴衷腸。
  通宵說到知音處,暫向幽閨躲禍殃。

  話說鍾守淨聽了賽玉之言,不勝快樂,重剔銀燈,再整酒餚,並肩而坐。你一口,我一杯,直喫到更盡興濃,脫衣交頸,二人大展酒興。有三字句為證:
    個中情,不可說。連理技,雙鳳穴。軟如綿,白似雪,嫩過酥,光如月。雨自來,雲自接。又不泄,又不歇,又不疲,又不說,兩般人,各有悅。所以然,心固結。夜既分,情難竭。
鍾守淨天未明即起來,穿衣回去。來往既久,寺中僧眾,無一個不知。其間有幾眾老成闍黎,每每向林澹然告訴:「鍾住持做下這般非禮,聖上一知,為禍不小。乞住持做主,勸化他改過方好。」林澹然道:「汝眾人毋得多言。自古眼見是實,耳聞是虛,鍾住持是個有操行的人,恐無此事。縱或有之,亦須隱晦,不可播揚漏泄,壞了本寺體面。」眾僧見林澹然分付,皆不敢多言,嗟吁而退。林澹然屢問來真,打聽消息,知鍾守淨不改前非,心下暗忖道:「俺若再阻他時,反招其怪,是不知機了。姑待數月,如或不悛,俺只索離了這寺,雲遊方外,免使禍及,有何不可。」閑話休題。
  卻早秋殘冬到,又是十月天氣。十五日乃是下元令節,解厄水官聖誕。前一日,梁武帝差兩員內官,至妙相寺傳旨知悉:次日御駕親臨本寺燒香。鍾守淨預出曉諭,令合寺大小僧眾,次日五更沐浴焚香,整肅衣冠,打點迎候御駕。次早,鍾林二住持在寺中焚香點燭,懸花結採,灑掃殿堂,撞鐘擊鼓,打點齋供,俱已齊備。到辰牌前後,飛馬來報,御駕出五鳳門了。鍾守淨林澹然忙出山門一箭之地迎駕。俱頭戴五佛毗盧帽,身穿蜀錦採繡袈裟,足穿僧鞋,率領寺中眾多和尚,排列得斬斬齊齊。少頃,御駕已到。遠見前列扈駕羽林軍,後是文武百官擁護。梁武帝端坐龍車,頭戴沖天嵌寶金冠,身穿素色袞龍袍,腳踏龍鳳履,腰繫碧玉帶。宦官儀從,不計其數,緊隨鑾駕,望妙相寺而來。鍾守淨等遠遠伏道迎接。武帝至山門,下了輦步行,鍾守淨等眾官,都跟隨入大雄寶殿來。眾僧多官侍立兩班,儀從屯紮丹墀,羽林軍屯于寺外。
  武帝上了殿,即命脫下龍袍,換了禪衣,卸下朱履,換一雙素鞋,除下金冠,戴一頂素絹軟翅巾,腰繫一條黃絨雙須絛,手上圈一串明珠穿成的念珠,乃是道家打扮。頂禮諸佛已畢,殿中擺一張素木交椅,方纔坐下。鍾林二住持率領眾多和尚,正待朝賀,武帝開言道:「今日下元令節,朕專為齋供諸天,開講佛法,眾僧不必行君臣之禮。」鍾守淨等謝了恩,俱各向前稽首,行釋教禮。左首一個繡墩,欽賜鍾守淨坐,右邊一個竹墩,欽賜林澹然坐。二僧低首,不敢就坐,武帝道:「朕正要與二卿談論佛道,毋得如此拘束,賜卿坐下無妨。」二住持稽首謝恩,即脫了錦繡袈裟,換卻禪衣,然後坐下。文武官員與眾僧皆兩旁侍立。
  鍾守淨獻茶已畢,武帝問道:「今日乃水官大帝壽誕,可曾齋供否?」鍾守淨合掌答道:「請佛尊天,侵晨俱已齋供過了。」武帝又道:「朕于先年曾在同泰寺設四部無遮大會,聽道林支長老開講佛法,甚合朕心。朕慕釋理玄微,凡欲出家修焚,與支長老傳其衣缽,無奈眾卿以錢億萬,苦苦奉贖,表請還宮。朕彼時立志不回,群臣再三上表,朕不得已,姑且還朝理政。切思身為萬民之主,富貴極矣,光陰迅速,苦海無邊,不早回頭,後悔何及。朕一心只要皈依佛法,往生淨土,眾臣苦諫,將朕身羈絆至今,躊躕未決。二卿可為朕指迷,使朕早登覺路。」
  鍾守淨躬身道:「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享無疆之福,萬民樂業,天下昇平。此雖是德政所孚,亦由前生種成善果,所以今世為太平天子。先覺有云:‘欲知來世因,今生作者是。’陛下雖洪福齊天,然亦不可不修。如來云帝王人中尊貴,自非宿福,何以能然?若比轉輪聖王,猶是鄙陋。陛下欲證菩提,回頭是岸,群臣之諫,無非各盡其道而已,陛下何必躊躕。」武帝聽罷大喜,點頭道:「卿言句句慈航,甚合朕意。」
  右邊林澹然低頭不語。武帝道:「朕特為與二卿講道而來,卿獨無言,何也?」林澹然頓首奏道:「臣愚不諳禪理,但聞開闢以來,歷代明君聖主,皆以孝弟治天下,名垂不朽,聲施無窮,未聞皈依釋教而成佛者也。臣等孑然一身,內無父母妻子之累,外無天下國家之寄,故可以出家,了此本身事業。陛下為萬乘之王,宗廟社稷子孫黎民萃于一身,當法先王之道,親賢遠奸,行仁政以覆育蒼生,使天下樂堯舜之世,子子孫孫,瓜瓞雲仍,萬代繼統,豈可披緇削髮,效匹夫之所為乎?況今東魏存覬覦之心,南齊生侵掠之意,陛下不理國政,倘百姓叛于內,敵國乘于外,臣恐金甌之國家,非復陛下有也。臣愚不識忌諱,冒死上言,伏乞聖鑒。」武帝聽罷,俯首沉吟。
  鍾守淨見林澹然話不投機,心裏暗想:「不趁這機會挑動皇上趕他離寺,更待何時?」即合掌上前道:「林太空之言差矣。萬歲欲皈依如來,棄富貴而避輪回,割恩情以歸覺路,這正是智過百王,勇超千古,廣大智慧,登彼岸也。我與你合當贊勷,為何反出此言,以阻聖意?甚非臣子愛君之心。」武帝原有幾分不樂,又聽鍾守淨諂佞了這幾句,愈加不喜,拂衣而起。林澹然再欲分疏,武帝已移步看佛像去了。有詩為證:
  忠言逆耳不堪聽,朝內無人敢諫爭。
  身死國亡天下笑,披鱗餘得一真僧。
  林澹然心中暗思:「鍾守淨這廝好生無理!適纔言語,分明是離間之意,暫且容忍,看他怎生排陷。俺若再苦苦諫時,眼見得落他圈套之內。」一面忖度,一頭觀鍾守淨動靜。只見武帝步入側殿裏去,止有鍾守淨緊緊隨侍,並內監數人。武帝問殿後還有甚麼殿宇,鍾守淨躬身答道:「殿後就是後殿,次後是排堂香積廚方丈各僧房。庫房東西兩廡之內,俱有太湖石假山園林,花卉池閣。」武帝道:「朕今日不回宮了,且在寺中一玩,夜間還要與卿講參悟之訣。卿代朕傳旨,發放眾臣,明日早朝俟候。」鍾守淨領旨出殿,傳諭眾臣散去,明早候駕,止留宦臣等侍衛。眾文武官員儀從聽了聖旨,各各嗟吁而散。這寺裏管廚和尚,午齋已備,稟知鍾守淨,守淨迎武帝至禪堂進午齋。武帝分付:「眾僧各自回房,止留卿一人伴朕。」林澹然和眾僧各自散了。武帝在排堂坐定,獨鍾守淨一人侍陪。內監等侍立兩傍,道人行者紛紛獻上齋來。武帝一見,盡教撤去,原來盛蔬食的俱是金銀器皿,況品數又多,武帝不悅,都教搬去,止用瓦器盛一味素菜,瓷碗盛一箸粗飯。鍾守淨領旨,陪侍喫罷,君臣二人又談經說典。看看傍晚,晚齋已備,武帝止住不用,只呷了一碗清湯。林澹然率領眾僧,同在禪堂外侍立。武帝又分付道:「朕與鍾卿在方丈中打坐,究竟些靜裏禪機,眾卿各自方便,不必在此伺候。」眾和尚依舊散去。
  林澹然自回西房,心裏想著:「鍾守淨做下若大犯法之事,不思改過,反欲譖俺。日間之言,姦心畢露,設或暗中再進讒言,俺老林必遭奇禍。須令人打探消息,預先准備方好。」著一個道人,往東房密尋行童來真計議。來真向前聲喏道:「住持爺有何分付?」林澹然道:「俺與你商量,就是鍾住持那一段隱情。俺于中秋賞月之夜,苦口相勸,彼不思自悔,反怪俺言。日間在聖駕前,當面搶白俺一場,幸聖上慈善寬容罷了,倘是個急躁量窄的,豈不登時受禍?故俺心下不安,特煩你去打探消息,或有甚話頭,你須急急報俺知道,自有重賞。」來真道:「不須住持爺費心,小人已在意了。早上鍾住持對聖駕誹謗老爺,小人甚是不忿,適纔又講許多碎話,但含糊不甚明白。我如今去用心竊聽,倘有緊切言語,即來報知。」講罷,慌忙去了。
  再說鍾守淨和武帝在方丈中細談細講,武帝問及之言,鍾守淨一一分剖,對答如流,武帝甚喜。看看問到寺中之事,武帝道:「朕創這妙相寺,敕卿為住持,卻又早三四載了。寺裏錢糧出入,事務紛囂,賴卿料理,但不知本寺除卿與林太空之外,還有能事有德行的和尚幾人?」鍾守淨道:「臣托陛下天恩,寺中大小僧眾,各守法度,雖無出類高僧,卻也循規蹈矩,無敢壞事者,向來肅然。自從去年來了這員副住持林太空,寺中法度,盡被他紊亂了。」武帝驚問:「卻是怎生被他紊亂?」鍾守淨道:「陛下不知。這林太空倚陛下敕賜封為副住持,又恃著有幾分武藝,目中無人,每每欺臣特甚。臣怕失了體面,亦不和他計較。時常酗酒撒潑,殺狗偷雞,尋人廝打,攪得眾僧不安。臣苦勸,反遭叱辱。臣與他講,我等出家人,該清修戒律,毋作非為,佛門不飲酒,不茹葷,不使氣,纔是僧家法度,為何飲酒食肉,醉後凌人?聖上知道,必取罪戾。他卻呵呵大笑起來道:‘不妨,不妨。無事時佛眼相看,設或聖上有一些兒傷著俺,只消一紙書到東魏,結連高歡,要早要晚起一枝軍馬,殺奔前來,俺卻做個裏應外合,反掌間梁地可得,何況你這一干和尚乎!’臣聽了此言,心膽皆墮,屢欲奏聞陛下,卻無指實,不敢妄言。早間阻撓陛下修焚,又將東魏來壓陛下,這豈是出家人的心腸?奸險之極,難逃陛下聖鑒。今陛下問臣,臣不敢隱諱,伏惟早賜驅除,免生後患。」有詩為證:
  不禿不毒,不毒不禿。顛倒是非,覆亡人國。
  武帝聽罷,大怒道:「這廝直恁無禮,卿何不早言?清淨法門,怎容得這般無賴。所以日間出言唐突,侮弄朕躬,明早即差校尉拿下,著樞密院官好生勘問。果得實情,必當梟首。」君臣二人說話,卻被來真立在板壁後,句句聽得明白,驚得魂不附體,急抽身奔到林澹然方丈裏,卻被門限絆了一跌。林澹然見來真來得慌張,已知消息不好,忙問:「你去打探,有甚說話?」來真道:「住持爺,不好了,這場禍事比天還大。」忙將鍾守淨對武帝講的話,及武帝大怒要拿問的言語,細說一遍。林澹然大驚道:「不期直如此害俺。」低頭暗想,無計可施。來真道:「住持爺不可耽擱,快尋生路。」林澹然因這句話,陡上心來。便道:「俺趁今夜無人知覺,不如及早闖出城門,逃竄他鄉,暫避此禍。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只是忿這鍾禿驢不過。罷罷罷,向後有對付他日子。」開箱取一錠銀子,賞了來真道:「虧你報知,救俺性命。今與你一錠白銀,拿去做幾件衣服。鍾守淨跟前,切不可露一些風聲,若走透消息,俺命休矣。」來真叩頭道:「住持爺此去,路上保重。這裏我自理會,決不露風。這銀子住持爺帶去,路途正要盤費,小人決不敢受。」林澹然道:「不必推辭了,你收去,俺倒放心。」來真道:「恁地只得收了。老爺可作急遠離此地,不然必遭羅網。」林澹然道:「俺已揣度定了。你快去,那禿驢尋你不見,反要生疑。」來真道:「老爺講得是,小人且去,但不知日後還有得見住持爺的日子麼?」說罷,垂淚叩頭而去。
  林澹然咨嗟慨嘆,閉上房門,急急收拾金銀書札,將幾件布帛細軟衣裳,拴成一個包裹,馱在背上。手裏綽了禪杖,走出房外,將房門拽上,悄悄地從側殿小弄闖出山門,卻已是一更將盡。這些和尚道人,都在東首禪堂內俟候鍾守淨,並沒一人知覺。林澹然出得山門,拽開步,取路逕奔北門而走。卻幸城門未關,此時太平無事,守門兵卒都去喫酒頑要,並沒人來盤詰。澹然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趕出城外,乘著月光,不住腳走了半夜。漸覺腳步酸軟,身子疲倦,心內暗思:「那裏沽得一壺酒來,接一接力也好。」一步步捱到一個市鎮上,還有幾家酒飯店不曾收拾。但見:「
    不村不郭,造一帶瓦屋茅房﹔夾舊夾新,排幾處櫃頭案子。壁上掛亮爍爍明燈數盞,鍋裏燙熱騰騰村醞數壺。靠邊列著酒缸,只只香醪滿貯﹔正中擺開客座,處處醉客酣歌。照壁間畫水墨仙人,招牌上寫家常便飯。
  林澹然待要走入店裏,又慮被人認得,走漏消息,只得耐著飢渴,一直且走。看看行至市稍頭,見側首山坳裏影影有一道燈光射出來,林澹然暗想:「這山坳裏燈光,莫非也是個酒店?且向前打一看,再作道理。」拽步奔入山坳裏來,只聽得三紅四開,人聲喧嚷,在那裏擲色賭錢。近前細看,前面數間土屋,粉壁上寫著零沽美酒四字。一帶門扇,都是關上的。後邊靠著山崗,四圍土牆,內藏著一所宅院。門上格子眼裏,射出這燈光來。林澹然踮著腳,格子眼裏張時,看見五六個大漢,靠著一張桌子賭錢哩。但見:
    一個蓬著頭,飢寒不管﹔一個舒著臂,痛癢不知。一個極口喚三紅,一個連聲呼一色。這個輸籌未討,那個奪子便來。睜雙眼決不轉睛,擲五子只賭手快。一個說還我順盆來,一個說且將三擋當去。大面小方隨起落,鉗紅坐綠任施為。
  側邊一個瘦臉黑漢,手裏拿著骰子,正要擲下去,聽得門外有人走響,就在門縫裏張,見是個胖大和尚,站在門首,慌忙丟了骰子喊叫:「門外有賊,有賊!」眾人一同開門,趕出看時,果然是個長大和尚,齊向前道:「你這和尚,黃昏黑夜,手裏提著禪杖,閃在人家門首張望,欲作何事?」林澹然合掌道:「貧僧不是歹人,是去武當山進香的。為因貪走路程,錯過了飯店宿頭,一時飢渴,欲求施主沽一壺素酒解渴,因此驚動了列位,莫怪。」眾人道:「恁地時,天下人間,方便第一。便去叫大哥出來,賣壺酒與他喫也罷。」眾人依舊入去賭錢。
  林澹然立在門首,等了一會,內中一人叫道:「大哥,你好睡也,門外有個長老要買酒喫哩,你快去賣與他。」只見應道:「來也,來也。」腳步響,一個瘦小漢子走到門外道:「長老要買酒,請裏面來坐。」林澹然走入店裏側屋中,揀付座頭,除下包裹,倚了禪杖坐下。那漢子一見林澹然,已自認得,因眾人賭錢未散,不好動問。且叫酒生起來燙熱了酒,傾在壺裏,擺下三四個蔬菜碟子,放下碗箸,林澹然自斟自飲,巴不得喫了起身遠遁。忽見那漢子挨入賭場,把一個人的衣服扯了一下,那人會意,便把籌馬收了,走來與店主講話。兩人在暗處附耳低言講了數句,那人口裏道:「原來如此。」便走入場中來搶骰子。那擲色的睜著眼道:「是我的順盆,你如何來搶?」那人嚷道:「方纔我與店主講得幾句話,你就把我順盆奪去,反講我來搶你的。」那擲色的道:「誰教你不擲,且去講話?待我擲這一回,過去了還你盆。」那人大怒,劈手來奪,這人抵死不與,二人爭鬧起來,險些兒將骰盆打碎。店主人勸道:「弟兄們不可如此,破面傷情。今已夜深,眾人且暫歇了,明日再要不明白的,管頭並籌馬都交與我收著。列位請回。」眾人道:「有理有理。我們且去,明早講話。」遂一哄而散。止有店主與那人閉上門,走近林澹然座頭邊來。
  澹然喫酒已完,正立起身取禪杖包裹,要還酒錢出門,二人道:「且莫還錢。你是林住持老爺,為何半夜三更獨行至此?必有大故。且請到裏面講話。」即把林澹然直扶至後頭內室裏坐下。澹然道:「我是過往行腳僧人,武當山進香去的,那裏是甚麼林住持。你二人素不相識,卻差認了。」店主道:「住持爺,你記得昔日夜間來寺中打劫金銀爐臺的這夥賊麼?」澹然聽了這句話,猛然省起道:「足下莫非亦在其中?敢問高姓大名。」李秀道:「小人姓李名秀,這個兄弟姓韓名回春。去歲十月初九夜間,同臨寶剎,蒙老爺大恩饒恕,又承賞與諸人銀兩,小人買得這一所房屋,移在此間開酒店。今日豐衣足食,皆出老爺恩賜,某等無以報德,各家俱立牌位,寫恩爺大名。早晚侍奉香火,祈保恩爺壽年千歲,身康體健。不想今日親身降臨,實是天字第一號的喜事,快叫渾家來拜了恩爺。」林澹然止住道:「不必如此。慈悲救度乃出家人分內之事,何勞過謝。」李秀又道:「恩爺實為何事,背包提杖,黑夜獨行?必有變異。」林澹然道:「若他人跟前,也不敢實講,既是二兄相知,在此講也無害。」將鍾守淨姦黎賽玉,及勸諫招怨,鍾守淨讒言嫁禍,今欲遠逃避難之情,訴說一番。李秀失驚道:「有這等事?不要講別的好處,只那夜恩爺救了他性命,此恩此德,重若丘山,一世也報不盡哩,為何反生讒言,要害爺爺性命?這貪財好色背義忘恩的禿賊,小人實是容他不得。若依小人之意,先開除了這賊,然後逃避不遲。」林澹然道:「不然。這廝乃聖上所寵,若殺了他,即是欺君逆主,反為不忠。且今日殺他不及了,不如遠避潛身,天理自有報應。」李秀道:「雖然如此,小人心下只是不忿。」一面叫渾家整治現成酒餚,請澹然上坐,二人兩邊側坐相陪。
  酒過數巡,李秀問道:「如今恩爺欲往何方避難?」林澹然道:「俺欲依舊回魏國去,只愁路上阻滯難行。」李秀道:「老爺不棄,不如且在小人家裏暫住幾時,再做區處。」林澹然道:「你這去處,怎的藏得俺身?明早皇上不見俺時,必然差官著落地方人役遠近搜捕。風聲一露,禍及于你。今夜趁未有人知覺,急離此地便了。」韓回春道:「爺爺既執意要去時,小人兄弟兩個,護送爺爺到魏國何如?」林澹然道:「這更是昭彰了。俺單身走路,欲行即行,要止便止,縱遇關津盤詰,自有路引文憑遮掩。若和爾等同行,動人耳目,如何脫身?」李秀道:「小人今日得會爺爺,喜從天降,不意匆匆又欲離別。惟恐後會難期,還留爺爺在此暫避數日,看一個下落,然後去的是。不然怎地放心得下?小人這所在雖近官衢,頗為隱僻,一時沒人尋得著。若有差錯,小人捨一家性命,救恩爺出去。尊意若何?」林澹然笑道:「承兄好情,甚是感激。只怕六耳難謀,終須露泄。況且你這裏窄逼,無藏身之所,怎生教俺坐立得穩。」李秀道:「小人等雖在賭博場中生活,倒也個個重義疏財,同心協力。不要講爺爺是我們大恩人,便是萍水相逢落難的人,兀自都有扶持他的心腸,今日爺爺恁般大事,誰敢走透消息!若這裏沒處藏身時,小人也不敢相留。我引爺爺去看一個所在,盡可藏躲,莫講三五日,縱是三五個月,也躲得過。」林澹然道:「既如此,這所在且待俺一看。」
  李秀執燈,領林澹然同進臥房裏,叫渾家過來拜了。將燈放在桌上,對林澹然道:「爺爺要藏身避難,這大廚下極妙。」林澹然笑道:「這廚下何以容身?又來取笑。」李秀韓回春將廚抬開,廚下有一塊四方青石,李秀用棍撬開,林澹然細看,原來是一個地窖子。韓回春執燈,李秀扶林澹然走入裏面,四圍都是磨磚砌就,並無一點塵穢。側首有洞,通著地氣。不拘晝夜,常要點一盞燈。動用家伙,床帳桌椅,窖中全備。林澹然看了,點頭道:「這所在亦可安身,但只是悶人些個,怎生過得?」李秀道:「這也不難。如朝廷差人捱查搜捉得緊,爺爺只得在這裏藏身,不然只消在小人臥房裏坐地。待事體寧靜後,從容定計遠行,卻不是好?」林澹然道:「承見教,甚好,但攪擾尊府不便。」李秀道:「我的爺爺,怎地講這攪擾二字?便是將小人身子與渾家賣了,供奉恩爺,也是甘心的。」韓回春作別要去,林澹然分付道:「兄去可傳知諸友,凡立俺牌位者,速宜燒毀。不然,殃必及身。」韓回春領命而去。李秀在側房內,鋪疊床帳,服事林澹然睡了。有詩為證:
  從來積德是便宜,人善人欺天不欺。
  疇昔若非恩惠普,何能到處免危機。
  卻說武帝和鍾守淨談了半夜,覺得困倦,就在禪床上閉目假寐。次日五更,鍾守淨已聞報林澹然走了,未敢奏聞。武帝醒來,只聽得鐘鼓之聲,滿朝文武擺下鑾駕,都來寺裏請武帝還朝。武帝步行至大雄寶殿,眾臣朝見已畢,一同跪奏道:「陛下皈依佛道,雖為美事,但國不可一日無君,社稷為重,請陛下還朝理政,臣等不勝惶悚之至。」武帝道:「朕修行之意已決,煩卿等協忠輔佐太子登基,以理國事便了。」眾裏又懇懇奏道:「千歲雖然聖哲,奈未禪大位,未告天地宗廟,未詔天下軍民,臣等焉敢造次,擅立新君。乞萬歲回朝,再議此事。」鍾守淨向前俯伏道:「陛下暫且回朝,綜理國政。萬機之暇,仍可修持三寶,此乃兩全無害。待萬歲壽過八旬,然後禪位削髮,以完正果。伏乞聖裁。」武帝道:「卿言甚善,朕今暫且回朝。」眾文武齊呼萬歲。尚衣監進上冕服,武帝卸卻紗巾,依舊戴上冕旒,著了袞袍,穿了龍鳳履,稽首佛像,上輦起駕,卻忘了拿問林澹然一節事。
  鍾守淨急俯伏駕前奏道:「副住持林太空昨夜逃竄,不知去向。」武帝驚訝道:「這廝卻緣何知風逃了?」鍾守淨奏道:「蒙聖旨要拿問這廝,不知怎生便知風,連夜逃竄。臣料此去,必投東魏,乞陛下及早追擒,尚未去遠。」武帝立刻傳旨,差駕前軍騎,飛馬追捕梟首。只見一大臣幞頭象笏,金帶紫袍,移步向前連道:「不可,不可!」眾人看時,卻是禮部侍郎程鵬,諫道:「這林太空素有德行,秉志堅貞,侃直敢言,剛勇不屈,陛下豈可因一言而即加擒戮,恐非待賢之初意也。乞少息雷霆,緩緩追究,諒亦不敢為害。急則速其入魏矣。」武帝不語。鍾守淨高聲道:「程侍郎何故縱賊養姦,以資敵國?這林太空原係東魏武夫,因得罪于魏主,削髮逋逃到此。聖上不知,降天恩敕這廝做個本守副住持,實已過分。進寺以來,舊性不改,誇己英雄,欺壓僧眾,常誇魏主的賢能,暗通書信。今日逃回東魏,我國虛實他已盡知,若助魏主興兵侵擾邊界,為害不小。況這廝有萬夫之勇,正宜趁他孤身獨行,離此未遠,差鐵騎追上勦除,去卻心腹大患。若今不殺,任彼遠逃,是縱虎歸山,放龍人海,日後悔無及矣!」有詩為證:
  去讒併遠色,二者原相關。
  古來貪色者,未有不工讒。
  武帝原是沒主意的官家,聽了鍾守淨讒言,反責程侍郎道:「卿言幾誤朕事。」叱退程鵬,差驃騎將軍王言帶領鐵騎五百,限一晝夜要追林太空轉來,過限究罪不貸。又敕翰院頒詔,自京城以及外郡州縣各衙門官,畫影圖形,捱家搜捕逃僧一名林太空。又著中書省官寫下榜文,遍處張掛,有能拿得林太空投獻者,官給賞銀三百兩﹔如窩藏在家,搜出全家處斬。又特旨差官,提晉陵郡郡丞丘吉,勘問舉薦失人之罪。武帝頒旨已罷,起駕回朝。正是:
  饒君走到焰摩天,腳下騰雲須趕上。

不知林澹然這番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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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貪利工人生歹意 知恩店主犯官刑

  詩曰:
  跬步之中有戈矛,小人之中有君子。
  神蛟失水欲張羅,野豕突籬咸嚙指。
  一介村夫胡不驚,周旋甘以身為市。
  夫寧為私不畏公,詢是士為知己死。

  話說王驃騎領了聖旨,將馬軍五百分為二處,自領二百五十軍,逕出北門,另委部下家將盧德鄰,領二百五十軍,奔出西門,分頭追趕。再說各郡府縣官員見了上司批文,奉聖旨追捕逃僧一員林太空,係謗君重犯,十分緊急,即忙發下六街三市,各村里保鄉正,捱查捕捉,如風火一般搜捕將來。這江寧縣乃建康所屬縣分,縣尹祝鵾聞知此事,心下慌張,當堂點委緝捕使臣巡兵民壯,至京都內外遍處捱查,不拘庶民官宦,國戚皇親,庵觀寺院,捱家搜捉。果然是山搖地動,鬼哭神愁,惱得滿城百姓,遍村人戶,不安生理。但見:
    做公的成行逐隊,手內拿器械麻繩﹔傳令的快馬如飛,一路上鳴鑼擊鼓。家家搜檢,那管臥房內室,逕入來揭帳翻床﹔戶戶捱查,縱是宦族富家,也要去敲門擊戶。睜著眼到處行兇,倚著勢隨方嚇詐。中意的飲酒食肉,起身時還索鈔取錢﹔拂意的擄袖揮拳,動口處是窩家賊黨。攪得六家沒火種,都來四境不平安。
  再說林澹然被李秀苦苦留住在家,雖然坐在房裏,心下憂驚不決。侵晨捱到午,午捱到晚,度日如年。只聽沸沸地門外有人捱查尋究,軍馬之聲,喧嚷不絕。林澹然如坐針氈,十分憂悶。忽見李秀奔入房中,連聲道:「恩爺,禍事了!朝廷頒下聖旨,附近郡縣村坊市鎮,張掛榜文,限三日內,務要尋獲爺爺投獻,窩藏者全家處斬。又差王驃騎帶領鐵甲軍五百,四散追趕,半日之間,何止三五起人搜尋過去。事已至急,爺爺暫且在窖子內藏躲,待後再尋活路。」林澹然道:「俺已分定一死,奈何貽累足下一家耽驚受怕,怎生是好!」李秀道:「且不要講這話。」急忙撬開石板,點了燈,林澹然走入裏邊,李秀拿些乾糧餅食,付與澹然充飢,依舊將石板蓋上,移過大廚,放在上面。一連兩晝夜,不住的有人闖入李秀前後房屋搜檢。
  自古說:「官無三日緊。」這各處官吏巡捕軍兵,一連辛苦了兩晝夜,人人疲倦,個個懈弛,也不比在前緊急了。這王驃騎兩處人馬,皆渡大江,一枝往和州追趕,一枝往揚州進發,一晝夜馬不停蹄,追上三百餘里,不見一些蹤跡,只得收回軍馬,進朝覆旨待罪。
  話分兩頭。且說李秀酒店中,新換了一個酒生,姓陳,小名阿保,做人狡猾不端。從進店之後,便偷摸物件,況又躲懶貪嘴,被李秀搶白了數場。當日因店內缺少酒藥,李秀取一二十貫錢,令陳阿保進城去買酒藥。陳阿保喫了早飯,馱了一隻舊袋,取路進城。行到通濟門邊,覺得有些倦了,就在城門側首一條石凳上坐了,歇一歇力。有兩個賣草鞋的後生,也坐在石塊上閑講,一個道:「我今日偏不利市,自早到午了,草鞋一雙也未曾賣去,好生煩惱。」這一個答道:「大哥,正是偏不湊巧,甚難脫手,卻也惱人情緒。仔細想起來,我與老哥賣這些草鞋,止好度日,怎的得個出頭日子?」那一個道:「沒干。自古說得好,屣蹺的不喫跌,八字腳捉定的。我和老兄命合貧窮,只索苦守罷了。」這個道:「目今有一場大富貴,只是你我沒福。」那個笑道:「大哥又來笑話,那裏有甚麼大富貴輪得到我們。」這個道:「你原來不知,如今妙相寺裏逃走了副住持林太空,各門張掛榜文,講有人曉得林太空投獻者,官給賞銀三百兩。我思量怎地待我撞得林和尚獻官,這三百兩卻不是我的了?」那個道:「你我有這樣造化,不賣草鞋了,只好做夢。」二人大笑。
  陳阿保細細聽得明白,起身提了叉袋,到舖中買了酒藥,取路出城回家。一面走,一面心裏暗想道:「我替人家做酒生理,起早落夜,終日勞碌,喫的是粗茶淡飯,一日所得工錢幾何,那裏討得幾百兩銀子的快活?我想日前那胖大和尚夜深沽酒,主人一見,就叫他是林住持。散了賭場,令我先睡,和小韓邀他入內室講甚麼鍾守淨,這不是林太空是誰?決與主人有親,將他藏匿在家。叵耐主人無理,常常欺罵,我不如趁這機會,往縣裏首告,把這廝且去受些刑法,我便得這三百兩雪花銀子,娶一個標緻渾家,買一所齊整房子,置幾十畝好田地花園,討幾個丫鬟小使,終日風流,一生快活,豈不樂哉?煞強似在這裏佣工受苦。」又算計道:「且住,我如今就去縣裏首告何如?倘或林和尚走了去時,豈不害煞阿保?不如去與姐夫酌量,先著一個守住了這廝,然後去出首,方纔這三百兩是穩穩的。」一頭走路,一頭忖度,不覺行至店門首,口裏兀自喃喃的自講自道。李秀看見,問道:「阿保,你回來了,口裏念誦甚麼鬼話?」陳阿保方纔省悟,忙應道:「不不不,我自算酒藥帳。」走入店裏,將酒藥算明,進與李秀。李秀收了道:「你飢渴了,快去喫些酒飯。」陳阿保進側房喫酒飯去了。有詩為證:
  妄想錢財意不良,自言自語貌張惶。
  若非李秀機關巧,俠士何由入魏疆。
  李秀終是個機巧的人,雖然一時窩藏林澹然在家,心中時時擔著血海干係,凡一應來往的人,俱留心察言觀色,以妨漏泄。這陳阿保心下有了三百兩銀子打攪,一刻也把持不定,喫罷酒飯,即站立門首呆想。面皮變色。李秀故意把些閑話挑撥他,陳阿保口雖答應,卻是半吞半吐,有前沒後。李秀心下甚是疑惑,一面門前做著交易,一面款住陳阿保,不放他走開。捱至天晚,燙了幾壺好酒,切了一盤熟牛肉,上了門扇,叫陳阿保到後邊房裏,坐下飲酒。陳阿保道:「今日為何叨主人盛設?」李秀道:「你且喫酒,有一樁心腹事,要和你商議,特意請你酌一杯。」
  陳阿保又喫了幾碗,問道:「主人委實有甚麼事分付小人?講明了喫得下。」李秀道:「你今日進城買酒藥,可聽得有甚新聞異事麼?」陳阿保暗想道:「這廝問我甚的新聞,必有緣故,不如將機就機,把幾句言語試探他,看他如何回答。」即應道:「別無甚麼新聞,但主人藏留那夜買酒的和尚在家,甚是干係。日前止見巡捕捱查,不知道有甚賞銀。今日小人進城,聞人傳說,有人拿得林和尚者,官給賞銀三百兩。我也有些不信,想官府要這住持得緊,故將此言哄人,若見了林住持時,又捨不得三百兩了。」李秀綽口道:「怎的哄人?血瀝瀝榜文各門張掛,有了林住持,自然當官領賞。今正為這三百兩銀子,與你計議。那夜林太空買酒之時,我已認定他了。他告訴逃奔一事,我想是朝廷重犯,故假意款留住了,希圖一場富貴,奈無心腹之人可以行事,故此躊躕不決。」陳阿保此時已有幾分酒意,不覺笑道:「不瞞主人講,小人初意正欲首告林太空出來,請受那賞錢享用,但恐連累主人,因此不敢發動,不期主人先有此心。」李秀拍手笑道:「我不為此銀子,留這林和尚在此何用?我和你明早同去出首,領的賞銀,我得七分,你得三分。」陳阿保道:「若主翁肯挈帶小人時,得來賞銀,任憑分派,小人焉敢討論。」李秀道:「既與你同行出首,財帛必要分明。我留養著他,該得二百兩,你得一百兩,方見公道。但此事切要機密,不可洩露。」陳阿保道:「主人分付,焉敢漏泄。」
  二人又喫了數壺酒,陳阿保被李秀灌得大醉,斜倒在桑木凳上,齁齁的睡著了。李秀用繩索縛住了手腳,將房門鎖上,忙進臥房,移開廚,掇過石板,跳下窖子裏,見林澹然細道其事。又道:「這廝被我將酒灌醉了,鎖在房內,特來和爺爺酌議。」林澹然嘆氣道:「事已到頭,亦難迴避。」李秀道:「不是這等說。小人先把這狗男女殺了,爺爺另生計較,脫離此處便了。」林澹然道:「這一場禍患,皆由前生種成罪孽,今世領受。俺今生死聽天,大數由命,豈可妄害他人性命?煩足下與尊閫整頓些乾糧,待夜闌人靜,俺只索離此遠去。惟慮難脫虎口,這也聽其自然,若稍遲緩,立刻必遭大禍,連你一家送了性命。」李秀忽然垂下淚來道:「小人只是捨不得恩人遠去,便是我一家受害,亦所甘心情願。」林澹然道:「不然,害了你一家,仍救俺不得,彼此受累,有何益哉?或者脫得此難,日後還有相見之期,也未可知。若不放俺去時,畢竟你俺皆遭羅網,那時悔之無及。俺卻罷了,你須無辜,何苦何苦!」有詩為證:
  要出天羅地網,怎辭宿水饗風。
  騏驥豈拘駑櫪,鳳鸞肯鎖鶯籠?
李秀拭淚,轉入廚房,和渾家安排炊餅乾糕果食之類,盛貯一袋。卻纔齊備,又早三更天氣。林澹然問李秀取了一方皂帕包了頭,帕上又戴一頂矮檐黑色氈帽,身上著一領青布道袍,腳下穿一雙軟底布鞋,飽饗酒飯,提了禪杖,背了包裹,辭別李秀。李秀送到門前,再三囑付:「路上小心,前途保重。」林澹然道:「感承厚情,他日再圖相見。」李秀又不敢送遠,二人在門首揮淚而別。有詩為證:
  執手臨歧淚滿襟,感恩報德諾千金。
  村夫反有英豪志,愧殺忘恩負義人。
  且說林澹然夜深逃難,取路望西北而行。此是鄉村僻地,又無月色星光,顧不得腳步高低,忙忙地走了半夜。漸漸城樓鼓罷,野寺鐘鳴,又早天色將曙。林澹然欲尋一個藏身的去處,待至天晚再行。轉進山弄,遠遠望見一夥樵夫,三三兩兩,口裏唱著歌兒,都上山來砍柴。林澹然不敢行動,將身閃入山崗之下,讓那樵夫過去。忽見一座破窯,澹然想道:「在此可以安身。」低頭走入,放下包裹禪杖,揀一塊沒草處坐了。打開包裹,取些乾糧喫了,鋪開衣服,在地上權睡。直到夜靜,依舊取路而行。
  再說李秀送林澹然出門之後,心中怏怏不樂,和渾家商量道:「林長老雖然去了,陳阿保這廝怎生發付他?欲待殺了,又恐惹禍﹔不殺時,酒醒後聲揚起來,難免這場爭鬧,怎麼是了?」渾家道:「清平世界,怎講這殺人的話。如今林長老已去,看這廝醒來怎的講。便出首到官,差人搜捕,又無本犯,可以廝賴。那時還要問他一個捏情虛詐的罪哩,怕他怎地!」李秀聽了渾家言語,執燈開了側屋,輕輕將陳阿保繩索解了,自收拾和渾家回房歇息。
  這陳阿保被酒灌醉,一覺睡著了,從凳上滾落地下。直到天色微明,看看酒醒,覺得身上隱隱的寒冷,手腳有些麻木。將手摸一摸,卻睡在地上。口裏道:「卻不作怪!」雙手將眼睛擦了幾下,一骨碌爬起看時,乃是桑木凳邊。自怨道:「昨晚為何喫醉了,卻睡在這裏?」坐在凳上,呆呆地思想。猛見側門開處,李秀蓬著頭,走出來叫道:「小陳,怎地不做生活,在這裏閑坐?」陳阿保笑道:「昨晚擾了主人好酒,只顧貪杯,喫得沉醉,適纔酒醒起來,方知在地上睡了一夜。主人昨晚講的心事如何?」李秀笑道:「你真醉了,昨晚講甚心事來?」陳阿保道:「主人休要取笑,昨晚計議的事情,止隔一夜,豈就忘了?」李秀道:「是甚麼事?」陳阿保笑道:「小人醉了,主人不醉,為何顛倒問我?就是出首林和尚這一樁事。」李秀睜著眼道:「林和尚在何處?甚時和你商議?你敢搜得出來麼?你這油嘴蠢材,昨日喫了餓酒,今日反來我跟前搗鬼。」
  陳阿保聽罷,氣得眼中火爆,喊道:「明明地和你商量了一個黃昏,今日推聾妝啞,遮掩胡謅。眼見得你放他走了,把這活現的三百兩銀子脫下海去了。氣殺我也,如今和你不得干休!」李秀罵道:「我把你這不識高低、不知進退的蠢牛,敢在我跟前撤潑放刁!如今且不和你對口,你只要尋出林和尚來,就是三百兩銀子。」陳阿保罵道:「騙賊,分明昨夜將我哄醉,放這禿驢走了,這是你的奸計,放走了人,好對我廝賴,我如今死活畢竟要你個明白。」李秀道:「放你娘屁,有甚明白!」即伸手將阿保照臉打一個滿天星。陳阿保激怒,一頭撞將入來,李秀側身閃過。陳阿保又復趕進一步,李秀將手劈胸擋住。陳阿保揮拳劈面打來。李秀隔開,將右腳挑入陳阿保褲襠,右手將衣襟一扯,這喚做順手牽羊,將阿保撲的跌了一個狗喫屎,李秀揮拳打下。外面鄰居莊客並過往的人,聽得這裏邊喧嚷,一同趕進來看,將李秀勸住了。陳阿保爬起來,一直往外跑了,口裏喊叫道:「天大一件事,你倒放了去,白白的沒我三百兩賞錢,反要行兇打我!」眾人方知林澹然躲在李秀家裏。內中為好的鄰友,扯住陳阿保的手,勸他住口,那裏掩得他的口住,在門前橫跳八尺,豎跳一丈,只顧嚷叫。來往看的人,哄做一團。有詩為證:
  閉口深藏舌,安身處處牢。
  只因言不忍,惹出禍根苗。
  卻驚動了一起緝捕公人,為因江寧縣知縣祝鵾差委搜捕這林澹然不著,被本縣兩日一比卯,十數日間,眾人受了許多限責。為頭一人姓刁,名應祥,也是個積年有名的緝捕。手下管轄六七班眼明手快公人,各村鄉市鎮,古寺深山,分頭追覓。正在沒做理會處,當日領著這一班人,卻好打從李秀門首經過,見一夥人在那裏打哄爭鬧,都立住了腳。近前察聽,只見一人披頭散髮,指手畫腳的喊叫,口裏不住的恨說沒了三百兩銀子。刁應祥諒得有些腳手,分開眾人,向前將陳阿保捉住。問道:「你這蠻子,口裏講甚三百兩賞錢,好好對我實講,饒了你。不然,送到縣中去。」陳阿保將李秀收留林澹然,因我要出首,賺醉放逃相打的事,說了一遍。刁應祥聽罷,取麻繩將陳阿保縛了,交與公人,自卻趕入李秀家裏。李秀正出門來分辯,劈頭相撞,刁應祥動手也將繩索縛了。這些勸鬧和閑看的人,見勢頭不好,俱各四散走了。
  刁應祥帶著李秀陳阿保,逕到江寧縣裏來,就如拾得珍寶一般。李秀卻也有些心慌,口裏還硬,一路嚷道:「僱工人打家主,該得何罪?反把這沒影的事刁我,不要慌,到官和你分說。」一霎時已到城內,齊擁到縣中,正值縣尹陞堂。刁應祥先進堂上稟道:「小人領老爺鈞牒,比限捉拿逃僧林太空,今日打從雞嘴鎮北山坳裏緝訪,偶見一夥人暄嚷,小人向前探聽,乃是一個酒生,為家主放走了甚麼和尚,沒了三百兩賞銀。根究起來,酒保說家主李秀收藏林和尚,用計放走了等語。小的擒拿二人到縣,聽候老爺詳審,便知端的。」
  祝鵾聽罷,十分歡喜,笑道:「這場大功,是你成了。快帶進來。」刁應祥將二人帶到廳上,祝鵾叫將李秀帶下去,陳阿保跪上來。李秀跪在廳下,陳阿保跪在案桌前。祝鵾細細審問,陳阿保將李秀窩藏林澹然的根由,一一說明。祝鵾再叫帶李秀上來,怒道:「世上有你這一等大膽潑皮。那林澹然是奉聖旨擒拿的重犯,你焉敢擅自窩藏在家?如今縱放何處去了?好好從實供招,免受重刑。」李秀道:「這話卻都是陳阿保捏造出來誣害小人的。當初是小人晦氣,僱這廝在店做酒,不想日逐偷盜,又將酒做壞了,屢被小人責罵,因此記恨在心。昨日又將小人酒缸打破,故早間和他爭論幾句,他反恃強毆打小人。小人說僱工人毆家主,律有明條,畢竟要告官懲治。他情知理虧,難以對理,故把這一樁沒影大事誣陷小人,有何指實?乞爺爺明鏡,電察冤枉。」祝鵾道:「我跟前尚要花嘴強辯。你道無據,他打你可曾有傷證麼?不動刑法,如何肯招!」叫左右夾起來。兩班公人一齊向前,施動夾棍,將李秀雙足夾起。李秀連聲叫屈,不肯招認。帶夾棍又打三十板,打得皮開肉綻,血流滿地,只是不招。祝鵾叫將李秀連陳阿保暫且收監,好生看管,晚堂再問。退入後堂,令人叫刁應祥進衙,分付帶兩個公人,逕往李秀家裏去拘他妻子,速來見我,不可洩露遲誤。
  刁應祥領火牌,飛星奔到李秀家內,將渾家秦氏鎖了,進縣衙回覆。祝鵾隨即陞堂。秦氏跪下,祝鵾叫左右取那重刑具過來,大喝道:「這婦人,你丈夫窩藏林澹然和尚在家,俱已招明,說有百餘兩贓銀,是你藏匿,特地叫你對證。好好從實講來,便不傷你,不然,一體治罪。」秦氏道:「婦人夫妻二人,靠賣酒度日,不曾留甚和尚,也沒有甚銀兩。婦人不知。」祝鵾怒道:「你這刁鑽潑婦,丈夫一筆供招,你反扯賴。」叫拶起來。左右將秦氏雙手抄起。終是女人家捱不得痛苦,纔收拶,就疼得淚流昏暈,只得招成道:「收藏林和尚是實,百兩銀子是虛。」祝鵾笑道:「你且講為甚緣故藏匿著他,看你說得實否,若有虛言,再加刑法。」秦氏哭道:「林和尚原與丈夫有舊,因避難至婦人家裏,丈夫推他不去,沒奈何暫且容留。昨夜因陳阿保要行首告,丈夫乘黑夜打發他去了。若問百兩贓銀,藏于何處,實是屈情。」
  祝鵾依秦氏口詞,細細寫錄明白,令監裏帶出李秀陳阿保來。李秀一見渾家跪在堂上,心下大驚道:「罷了,罷了!這一條性命,斷送在這婦人口裏。早知昨夜不要聽他言語,將陳阿保殺了,今日決無這場大禍。」只得到堂跪下。祝鵾喝道:「李秀,這婦人是你何人?」李秀答道:「是小人妻子。」祝鵾笑道:「你這刁徒,昨夜放林澹然何處去了?你妻子俱已招成,這番如何抵賴。」李秀低頭招認道:「青天爺爺在上,小人死罪難逃。但林澹然昨夜逃竄,小人不知去向。」祝鵾道既已供招,喝左右又打三十。喚該房書吏分付道:「這是朝廷重犯,不比尋常。取具招由,疊成文卷,爾等用心,不可有誤。」令取一面長枷,將李秀枷了收監。秦氏陳阿保,俱發外監。
  次日五更,祝鵾進朝面駕。武帝道:「妙相寺林和尚犯罪逃竄,朕有旨大索,著該衙門嚴緝。今已數日,如何並無回奏?似此單身和尚,從禁城中逃出,兀自捕捉不著,倘僻野地面,崇山海島,峻險去處,盜賊生發,何以勦滅?從今日始,各衙門俱要用心搜捕。七日後再無消息,皆住俸問罪。擒得此犯者,與獲敵同功,連升重用。」眾臣面面相覷。班中走出一臣,執簡當胸,俯伏殿下,奏道:「臣乃建康府江寧縣知縣祝鵾,特為林太空一事,啟奏陛下。」武帝道:「敢是卿擒得林太空來?」祝鵾奏道:「此犯雖未現獲,臣已知其蹤跡。昨有鄉民陳阿保首告店主李秀,窩藏林僧在家,因阿保欲行出首,李秀故放逃竄去了。臣拘李秀拷問,俱已招成,今將首人窩犯,俱下獄中。臣諒林太空逃去不遠,若差老成緝捕,督領會事公人四方追擒,必然可獲。不敢自專,伏乞聖裁。」武帝道:「卿既知其蹤,就委卿差撥能事人,必須于關津要路仔細盤詰,從東魏去的路,急追勿失。卿能捕得此僧,即加爾為侍中大夫。李秀等罪犯,照旨施行。」祝鵾叩頭領旨。又一大臣出班,乃是大司寇陳慶文,奏道:「臣奉聖旨,勘問晉陵郡丞丘吉妄薦野僧,忤觸聖駕。本宜治以重罪,姑念為國之心,一時錯舉,實無交結私情。謹擬削職為民,伏候天斷。」武帝道:「既非同謀,依卿所奏。」陳慶文謝恩而退。又著中書省官,頒旨三道,差武士飛馬馳驛,趕至近魏邊界,敕守關總制等官,欽遵謹守關隘,盤詰奸細。凡一應遊僧野道,俱要嚴加搜檢,勿致漏脫,取罪不赦。眾武士領旨出朝,各自分頭飛馬去了。
  再說祝鵾回縣欽遵聖旨,將秦氏陳阿保放回。應領賞銀,待捉獲逃僧之日,另行給發。李秀問成大辟,上了鐐扭,監禁獄中。當晚僉押牌票,次早拘集人役,點起二百名軍兵,又選二十名積年能事了得的公人,刁應祥為頭,外給一匹快馬,帶領人眾,離皇城取路望西北而進。一面追趕,一面搜尋,一路張掛榜文,真個是海沸山搖。遍處傳說林和尚有了窩主,事露在逃,凡西北一帶郡縣地方,關防愈加嚴緊。
  這林澹然自從別了李秀,在破窯中躲了一日,至晚又行。一路歷盡艱辛,日間藏躲古寺深山,鄉村僻野之處,黑夜行路。一連奔馳了四五夜,奈是黑夜行走不便,故此遲滯,不能遠遁。此際乾糧已完,當日卻又夜行,乘著月色趕路。心裏暗想:「如今抄路而來,幸喜荒野之地,可以行走。再往前進,卻是城郭去處了,怎地閃得過去!」心下十分煩惱。行不上十餘里,早是二更天氣。一路俱是山弄,兩邊茅草過人,單身獨行,甚是淒楚。看看走出山弄來,又是一座大嶺,生得險峻。林澹然嗟嘆道:「前生造甚冤孽,今世受這般苦楚。你看峻嶺高山,好怕人也!」但見:
    巍巍崗嶺,滾滾塵沙。滿山怪石插狼牙,遍地亂峰排劍戟。雖然有路,滑撻撻陡壁難行﹔四顧無人,靜悄悄神仙也怕。蕭蕭削面,一天風露逼人寒﹔颯颯驚心,四下松杉遮眼暗。走一步倒退一步,渾身戰栗不能升﹔上一層又是一層,滿目淒涼無處歇。深草內蟲聲唧唧,僻坳裏鬼哭啾啾。黑中又怕虎狼侵,腳下常憂蛇蠍咬。
  正行之間,不覺雙腳被物一絆,跌倒地上,禪杖拋在半邊。急待掙扎,只聽得銅鈴響處,兩邊山坳裏走出五六個大漢來,將林澹然捉住,用索縛了。一個大漢拾了禪杖,一個奪了包裹,這三四個吆吆喝喝,一齊笑道:「今日卻造化,得這一頭行貨,必有重賞。」將林澹然橫拖倒扯,一直推上嶺來。澹然嘆口氣道:「早知如此,不如自去投到,便喫了一刀,也得個清白之名。今日如何死于此處!」正是:

  纔脫得虎穴龍潭,又遇著天羅地網。

不知林澹然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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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彌勒寺苗龍敘情 武平郡杜帥訪信

  詩曰:
  讜言遭謗即宵征,苦歷高崗復陷坑。
  古剎款留情意洽,離亭酌別酒杯傾。
  固辭孽地行吾志,運厄關津受爾擒。
  帥府談言逢故舊,捲舒如意人都京。

  話說林澹然正行山路,被絆馬索絆倒,一夥僂儸將繩索綁定,解上山來。林澹然心裏暗想:「這班人決是綠林豪客,俺做了半世英雄,不期將性命送于此地。」漸漸走到山頂,月光之下,抬頭細看,乃是一座大寺院。眾僂儸將老林押入寺門,那個提包裹的先跑入殿裏去了。不移時,走出來道:「二位大王爺正喫酒哩,見報拿著一頭行貨,二大王大喜,叫快解進去。」眾噗羅聞說喊一聲,將澹然推入殿裏。林澹然偷眼看時,上面左首坐著一籌好漢,生得虯髯碧眼,大臉長軀,身上穿一領赭紅紵絲襖子,頭上戴一頂軟翅紗巾。右邊坐的一個漢子,生得微鬚白臉,短小身材,身上穿一領遍地金鴉青百花錦襖,頭上戴一頂綵繡紗巾。左首那個好漢問道:「你是甚人,輒敢大膽,夜靜更闌,在我山中行走?明知山有虎,故作採樵人?」右邊那個喝道:「大哥問他只甚,孩兒們拿去剝了皮,砍做肉丸子,將來下酒。」兩邊僂儸齊喊一聲「得令!」把林澹然叉腦揪出殿外來,卻將氈帽揪落,露出光頭,那些僂儸同喊道:「原來是匹禿驢。」林澹然大喝一聲:「賊奴休得胡講!」那虯髯大王聽見,喝叫拿這廝轉來,眾僂儸又將林澹然擁上殿去。虯髯大王大怒道:「這禿驢大膽,你敢罵誰?你是何處寺院來的?村鳥無知,先割去舌頭,然後剖腹剜心,犒賞眾孩兒們。」林澹然也大怒喝道:「胡講!俺出家人視死如歸,要殺便殺,你這廝何必恁般鳥亂!」
  那第二位好漢聽了聲音,跳起身來,令僂儸移燭近前細看,失驚道:「這和尚好生面熟,卻像在何處曾會來?」想了半晌,問道:「長老莫非曾在建康妙相寺出家麼?」林澹然道:「俺原在妙相寺裏為僧,只因與本寺正住持不和,逃難至此。有犯虎威,乞賜一死。」那二大王聽了,慌忙喝退僂儸,親解其縛,脫下百花錦祆,披在林澹然身上,謝罪道:「我的爺,何不早講大名,險些兒害了恩人性命。大哥快過來相見,這就是小弟時常講的英雄,林住持長老是也。」雙手扶在交椅上坐了,納頭便拜。林澹然躬身答禮。眾僂儸見了,各各搖頭伸舌。
  那虯髯大王向前和林澹然施禮罷,分賓主而坐,問道:「在下向聞二弟說林住持英名蓋世,智勇無雙,久懷企慕。今日為何事幸臨敝地?真乃千載奇逢也。」林澹然道:「一言難盡,從容奉稟。二位將軍高姓大名?小僧平生未曾拜識,荷蒙大義,實感再生。」那個白臉漢子道:「小人姓苗名龍,排行第二。向日曾合幾個弟兄侵犯寶剎一番,意欲苟圖富貴。不期被住持爺知覺,施惻隱之心,釋放我等,又賜諸弟兄財物,至今感佩不忘。小人切切在心,報恩無地。日前為與鄰豪構訟,縣官受賄,誣盜下獄。小人得便,越牆逃難,打從這裏經過,遇著此位結義弟兄,收留在此。今得恩人到來,實出望外,正應小人昨夜之吉夢。」林澹然問道:「此位將軍尊姓?」苗龍道:「這哥哥是小人總角之交,姓薛,雙名志義。人見他虯髯黑臉,都叫他做黑判官。兩臂有千斤氣力,學得一身好武藝。為報父讎,殺了惡宦康刺史全家,逃到這裏,做這本分生理。此處卻是定遠地方,此山名為劍山,此寺名彌勒寺,甚是險峻寬闊。逐去僧眾,聚集一二百人,打家劫舍,攔截客商數年,官軍不敢正眼兒相覷。留小人坐了第二把交椅,果然快樂,甚是英雄。小人時常和大哥講妙相寺有一位恩人林住持,智勇足備,小人受恩未敢少忘。今日得會,誠為天幸。」分付僂儸,整頓酒席相待。
  飲酒間,苗龍又問及出寺遠來逃難之故。林澹然潸然淚下道:「小僧不幸,受盡迍邅,屢經坎坷。自從東魏與高丞相世子高澄結怨,削髮為僧,走入中國掛錫,指望尋一個終身結果。蒙聖恩敕為妙相寺副住持,不期撞著那兇徒正住持鍾守淨,貪財好色,不守釋門戒行,以念佛拜懺為由,與做佛頭的趙蜜嘴同謀,賺騙寺後鄰人沈全渾家黎賽玉通姦,來往情熱。因俺責善,反生讎恨。十月十五日,值聖駕臨寺聽講涅槃經,那廝乘隙暗進讒言,說俺毀謗朝廷,不守清戒,酗酒兇狂,私通東魏。皇上信了,便要擒俺置于死地。虧了行童來真潛通消息,俺只得乘夜而逃。撞到雞嘴鎮李秀店中,李秀亦如苗兄一般認得面貌,說起昔日之情,抵死留住不放。那時俺也昏憒,失了計較,不合在他家藏躲了幾日。官司緝捕得緊,一日捱查數遍,到處張掛榜文,說拿得小僧獻上者,官給賞銀三百兩。店內有一酒生,貪利生心,待要首告,幸李秀識破,將那廝灌醉,放俺出門逃竄,晝伏夜行,受盡苦楚,致令驚動二位將軍。幸蒙不賜誅戮,復承厚款,感激不勝。」苗龍離座大怒道:「有這等事!不殺這負義忘恩的孽畜,空做人間好漢!」薛志義道:「二弟且莫性急。當今世上,直道原是難容的。林住持只是太直了些,惹出這場奇禍。知恩報恩仗義的事,除是豪傑纔做得來。這一班狗男女,人面獸心,焉可以此望他?今日幸會林住持,且請住持為了山寨之主,緩緩用計勦除這廝。不知住持允否?」
  林澹然合掌道:「俺出家人,生死聽天,隨緣度日。恩怨之間,寧人負俺,毋俺負人。多蒙二位將軍盛情,暫借一宿,明早拜辭,歸于東魏,以終天年。」薛志義道:「住持何出此言,既離虎窟,又入龍潭?自禁城到得敝山,已是萬分之幸。離這裏到東魏,路程遙遠,關隘阻隔﹔況住持名聞遠近,聖旨畫影圖形,那一處不當心盤詰。前去乃是河南地界,城市中人煙稠密,不比那深山僻路所在。住持今要前去,若遭羅網,那時悔之晚矣。還在小寨暫且安身,將圖後計。」林澹然道:「多承美意,本該尊命,但小僧久甘恬澹,最厭繁華,意欲歸魏,尋一搭兒僻靜山崖,結個茅庵,修焚念佛,以終天年,無心再戀塵俗。設被擒獲,是亦命也數也。」苗龍道:「住持爺執意要去,小人亦不敢強。但求寬住數日,另作商議。」林澹然謝道:「若得如此,足見厚情。」苗龍又問:「李秀哥哥近來生計何如?」林澹然道:「頗為富足,盡是清閑。小僧在他家藏避數日,那酒生要行出首,放俺奔逃,兩下必成讎訟。苗兄可念平昔交契之情,乞著人打聽消息,方知下落。」薛志義道:「既是苗二弟相識,明日必須差人打探。」苗龍道:「事不宜遲,明早即行。」三人盤桓說話間,不覺星移斗轉,野店雞鳴。林澹然道:「賤體困倦,望乞隨便借宿。」苗龍二人又勸了數杯,令僂儸打疊床舖,伏侍林澹然歇息。有詩為證:
  昨宵得脫虎狼窩,今朝穩臥中軍帳。
  不數古今豪俠流,綠林高義雲霄上。
  次日又排筵席款待。傍晚時,林澹然辭謝要行,苗龍薛志義苦苦相留,只得又住了一夜。次早侵晨起來相別,苗龍道:「小人有兩樁心事,要留住持爺。停當了,即便送行。」林澹然道:「兄有甚事,望乞見教。」苗龍道:「我這位薛大哥,武藝雖精,韜鈐未諳,今欲拜在門下,求傳授些兵法。二者小人正要差人打聽李大哥消息,如平安無事,卻也放心﹔設或落難時,亦好同住持商議救他的門路,故此要屈留數日,方敢送別。」林澹然道:「既為此二事相留,便往數日。兄可差能事心腹之人,齎帶銀兩,往建康去。倘李季文有事,即可隨便上下使用,以留性命,從容救他。俺這裏一面和薛君開講兵法,待尊役回時告行。」薛志義苗龍二人大喜。隨差兩個精細會事的僂儸,帶了百餘兩白銀,往京都打探消息去了。三人在寨中討論兵法,演習武藝,酌酒高歌,談今說古,不覺又早半月有餘。
  一日僂儸回寨,稟覆道:「小人兩個一路打聽去,只見城市通衢,鄉村戶落,處處張掛榜文,圖形畫影,尋獲林住持爺爺。小人抄得榜文在此。」苗龍接過,三人一同觀看。其榜文云:
    某府某縣某官,遵依樞密院行文,欽奉聖旨,為追剪姦僧,以杜國患事:照得本朝在京妙相寺副住持林太空者,不守清規,通謀外國,將為城社之姦,搖惑軍民之志。十月十五日,毀謗朝廷,抵觸乘輿,反情已著,不可姑留。即欲拿問,明正典刑,不意知風逃竄。今特遍行國內遠近,畫影圖形,疾速追拿。不論軍民人等,如有擒獲者,該地方官給賞銀三百兩,本官連升三級。若窩藏在家,知情不報,故意縱逃者,不論貴賤,一概處斬。事同風火,頃刻毋違。須至榜者。  右榜諭眾通知。年月日結。
沿路聽人傳說,李某被陳阿保首告窩藏林住持,本縣拿去三拷六問,招成死罪。現監在獄。小的們到江寧縣中,認作李家的親戚,凡一應衙門上下人等,並獄中禁子,俱各用銀買求寬釋,見了銀子都已應允。又用計見了李官人,他分付轉謝住持爺和二位大王爺,再三致意,得空便要越獄而走,也來入伙。小人們特來回覆。」三人聽罷大喜,重賞僂儸,設筵相慶。
  當晚,林澹然起身作別,道:「將軍韜略已精,貧僧在此,終不為了。」薛志義道:「今日已暮,還乞草寨荒宿,明日決然送別。但住持爺這條銅禪杖,似非凡物,出家人提此行路,動人疑忌。何不留于敝寨,另奉寶劍護身,庶為穩便。」林澹然道:「蒙諭良言,感戴無盡。但此杖乃故人所贈,山僧朝暮不離,今在顛沛之中棄之,是背故人也。生死與俱,豈忍輕棄。」薛志義嘆息道:「當今之世,面交者多。飲酒宴樂,情若同胞﹔利害相關,視如陌路。此輩真犬彘耳,豈能如住持于患難之中,不忘故人也!」倍加敬服。
  苗龍道:「我有一計在此,管教路中無阻。」便令僂儸砍一株斑竹來,截去頭尾,打通了節,將禪杖藏于竹中,兩頭鑲嵌堅固。對林澹然道:「住持爺,此法何如?」澹然道:「妙甚。又可防身,又可挑行李,深感深感。」眾皆大喜,痛飲通宵。次日,薛志義大排筵席,請林澹然餞別。歌舞吹彈,二人慇勤相勸。林澹然喫得酩酊,乘著酒興,辭別要行。薛志義親手捧出白金一盤,贈為路費。林澹然收了兩錠,其餘銀子,賞與日前打探的僂儸。苗龍薛志義令僂儸駝了竹禪杖,背上包裹,二人親送下山數里。林澹然再三請轉,苗龍只得將竹杖包裹速與林澹然,三人灑淚而別。
  不說薛志義苗龍回寨,且說林澹然拽開腳步,取路望西進發,走了三十多里,酒卻醒了。遠遠見人煙揍集,屋舍相連,乃是個市鎮去處。此時正是早春天氣,但見:
    六街三市上,來來往往盡村民﹔門面店肆中,濟濟捱捱皆貿易。也有綾羅段舖,也有米麥油行,賣魚賣肉鬧嚷嚷,買菜買蔥喧哄哄。沽酒樓前扶醉漢,鞦韆架上坐嬌娃。
  林澹然不敢行動,即閃入山坳裏幽靜所在躲避,直到夜靜,方纔走路。一路夜行曉住,奔馳數夜,早到了武平地面。此時日色將沉,林澹然心裏暗想:「前去已是睢陽郡武津關口,此是緊要去處,惟恐盤詰難行。過得此關,即是東魏地方,可脫網羅矣。」行近大梁城門口,思量無計,只得大膽拽步前行。忽見一個山東漢子,背著一搭褳氈貨,在城門外出賣。林澹然忽然自想:「除是恁般,方過去得。」便取錢買了一個敞口大暖帽戴了,拽下檐來,遮著臉,取路進城。行不數步,劈頭一夥公人攔住去路,當先一人問道:「你這廝是何方人氏?那裏住居?作何生理?快放下包裹杖子,待我查檢,方放你過去。」林澹然道:「在下姓張,排行第三,北平人氏。因出外經商被盜,沒了資本,欲到貴城合親處借些銀兩,以作盤纏,何必盤詰?」那人道:「我自不曾見做客的嘴邊剃去鬍鬚,必是奸細。」趕向前將林澹然暖帽劈頭揪下,拍掌笑道:「饒你乖似鬼,難脫這場災。你這狡猾禿驢走得好,遮了頭須遮不得口。」叫眾人動手,將繩索綁縛了這廝,再做道理。可憐蓋世英雄,撞入天羅地網。
  一個公人劈手將竹杖搶去,向前一撲,幾乎跌倒,把竹杖拋在地上,為頭的那人慌忙扶住。這公人搖頭道:「好古怪!好利害杖子,如何竹有這般重,莫非是外夷出的?」那人伸手取杖,也不能移動,用力兩手提起,卻有百餘斤。心下大駭道:「這條小小竹棍,就使是實心的,未必這等重得狠,必有緣故。」便在腰邊拔出短刀,劈開竹棍,裏邊露出銅禪杖來。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奸滑的和尚,恁般做作,到我老爺手裏,自然雪化見屍。」令眾公人鷹拿雁抓,將林澹然縛綁定了。正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躬身道:「列位知俺是誰,將俺縛綁,卻為甚事來?」那為頭的指著手喝道:「你這禿廝,兀自要強嘴。為你受盡艱苦,用煞心機。慚愧,也有今日見你的時節。且講大名于你聽著:我乃江寧縣中馳名的緝捕使臣刁爺便是。當日你這廝誹謗朝廷,潛地奔逃,我這一班一輩的人,為你不知受過多少限責,你卻躲在賣酒的李秀家裏快活。那李秀被你拖累,擬成大罪,監禁獄中,你卻又走了,教我腳底也趕穿。諒你也飛不過關去,故先到這裏,卻好等著。圖形在此,這番走往那裏去!」林澹然閉口無言。刁應祥喝眾人:「帶這廝元帥府中監禁,待造下陷車,解到京師請賞便了。」眾人擁著刁應祥,將林澹然解到元帥府來。有詩為證:
  千里馳驅策杖行,豈期窄路遇軍兵。
  早知今日風波險,何不山營且暫停。
  當日那都督正升晚堂,審理軍務,猛聽門外擂鼓聲急,把門將官進來稟道:「門外有一夥緝捕公人擊鼓,因拿著一個和尚,口稱朝廷重犯,要見老爺。乞臺旨。」原來這都督姓杜,即令放進來。刁應祥發付一夥公人門外俟候,自帶林澹然隨著把門官,逕入跪下。杜都督問刁應祥道:「你是何處緝捕人役,拿這和尚,擅入我軍門擊鼓?」刁應祥答道:「小人是建康江寧縣緝捕人員刁應祥,領本縣公文,奉聖旨追捕犯法逃僧一名林太空。一路追來,至此方纔擒獲。本欲就解入京,一來要稟過老爺,方敢解去﹔二來這禿廝甚有勇力,路上倘有賊黨劫奪,乞老爺鈞旨,賞一輛陷車,差軍護送到京,庶無失誤。」杜都督道:「這和尚就是妙相寺副住持麼?」刁應祥道:「正是此人。」杜都督道:「日前連接兩道旨意,都為這廝,因此遍處著人搜捉盤詰,不想今日你擒獲得來。這廝有甚麼器械行李麼?」刁應祥道:「止有禪杖一條,包裹一個,別無他物。」杜都督教取進來,當廳檢看,收入後堂。令將士:「將林澹然鬆了綁,取一面鐵葉長枷枷了,押入牢中監禁。發付刁應祥一應人役,都在府門外相近去處歇息,待我審問情由,然後寫表申奏,著軍士護衛汝等入京。」刁應祥聲諾而退。
  杜都督退入私衙,著虞侯往獄中取林和尚,去了長枷進來。林澹然跪下,杜都督道:「久聞人說京都妙相寺中副住持林和尚為人剛直,武藝高強,人人契慕,遍處傳揚。如今卻為甚事,觸忤朝廷,以致逃竄?汝可一一從實說來,毋得隱諱。」林澹然滿眼垂淚道:「僧人本欲隱跡逃名,不料反投羅網。念貧僧原是東魏人氏,將門出身,姓林名時茂,在高丞相麾下為將,替國家東征西討,屢立汗馬功勞。與高丞相世子高澄不睦,慮惹災迍,愁無結果,因此削髮為僧。」遂把那入梁怎生遇著丘縣尹,薦舉為妙相寺副住持,怎生與正住持不睦,暗進讒言,激怒武帝,欲正典刑,又怎生逃躲,夜行晝伏,欲歸東魏之事,備細說了一遍。「豈知災迍難脫,復被擒拿,送在老爺臺前,伏乞大恩,原情鑒拔。再造之德,重于山岳。」
  杜都督又問道:「你既是東魏高歡部下將官,可知有一位杜旗牌麼?」林澹然道:「姓杜的將士也有,但不知貴表尊名。」杜都督道:「單諱一個悅字的,綽號石將軍。如今年已高大,過于七旬,是我至親。可曾相識麼?」林澹然道:「有,有。曾有一個杜悅,號為石將軍,日前原在高爺麾下為旗牌官,失機當斬,是僧人一力救釋,免死充軍。後來僧人雲遊入梁之時,又于沁州旅邸相會,因魏主降恩,得赦還鄉。相別之後,未知在否。」杜都督道:「你既與他旅邸相會,他曾有甚言語囑付你入梁否?」林澹然道:「彼時杜公曾和小僧說來,他有一子,在梁投托傅統制麾下,十年不知音耗,日夜縈懷。待要入梁尋訪,奈何年老難行,乃借酒肆中筆硯,寫下家書一封,付小僧帶來,倘得邂逅,轉寄此信。小僧一向羈留妙相寺中,欲訪無由。那一晚慌慌逃竄,匆忙之際,不知曾帶得否,或者在包裹中,未可知也。」杜都督即命取包裹付與澹然。澹然打開檢看,卻在護書中,雙手呈上。杜都督接書,拆開看時,上寫著:
  父書付男成治知悉﹔自汝離家出外,家中事變多端。我為你淚不曾乾,終朝思念。你母親病傷去世,使我形孤影隻,滿目荒涼。骨肉摧殘,可嘆可嘆。不期我運蹇時乖,失機當斬,自分今生與你永無見期,感得大恩人林爺一力申救,得全殘喘。此恩此德,重若丘山。我今已老,無由補報,倘天不絕人,或有再得盡心之日,也不可知。今因林老爺出家,法諱太空,別號澹然,雲遊中國,偶于旅邸相逢,草此數字,寄與你知。倘得一會,須不要忘了林爺大德,當效犬馬之報,不必說得。你也須知父母養育之恩,十月懷耽,三年乳哺,推乾就濕,容易得撫你成人?你竟飄然出遊,不思父母為你哭得腸斷,望得眼穿,實是淒楚。我今年近八旬,風中之燭,你若稍有人心見書即日一面,使我九泉之下,也得瞑目。書不盡言,總宜知悉。年月日書于沁州邸中,爺字再囑。
  杜都督看罷書,失驚站起身來,雙手扶起道:「恩人,你何不早言?小姪獲罪多矣。」慌忙躬身行禮。林澹然忙忙答禮道:「小僧是提督案下死犯,何故相敬若此?」都督道:「恩人不知其詳,且請坐了,細訴根由。」這杜都督是誰?原來不是別人,乃東魏人氏,姓杜,名成治,就是杜悅的兒子。自別父親,走入中國,尋著娘舅總兵都統制傅惲,收在部下為書記。因他能文會武,精通韜略,常隨傅惲出征,屢獲奇功,陞為參謀。又數年,傅惲陣亡,武帝見他無嗣,即敕杜成治襲封總兵都統制之職,統領傅惲大軍。欽賜武平城內蓋造府第居住。後伐齊有功,復陞為帥府都督大元帥。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假節鉞,管轄十三州三十四縣人馬,鎮守西北一帶地方,先斬後奏,極有威權。當下替林澹然換了衣服,賓主坐下,忙點茶湯。林澹然不安,又謝道:「僧人何福,蒙都督如此厚待?」杜成治道:「論恩人,乃是父執,這杜悅就是家尊。小姪名成治,自幼不才,每好騎馬試劍,頗通韜略,愛客重賢,以致家業凋零,只得遠遊梁國,投入家母舅傅統制麾下。幸得皇天庇祐,聖上洪恩,濫叨重位。不想父罹軍法,幸蒙吾師大恩救拔。小姪屢屢差人打探家尊消息,十餘年杳無音信,每每在心,今日方知端的。此恩此德,銘刺肺腑。小姪真不肖之罪人也。」言畢,淚如涌泉,悲不自勝。有詩為證:
  獨憐父子各西東,猶喜逢恩患難中。
  莫道蜉蝣真似寄,人生何處不相逢。
  林澹然驚道:「卻原來是令尊大人!小僧不知,惶悚無地。」杜成治即命在後堂整酒飯相待。林澹然道:「令尊大人與小僧相處數年,情同骨肉,後因問罪,兩下暌違幾載,後來又于客舍相逢。今日偶然又會著都督,正為亙古奇聞,人間罕遇。」杜成治道:「小姪幸逢老叔,但不知家尊何日相見?‘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小姪身享富貴,母死不得奔喪,父親年邁,不能奉養,使飄零道涂,流離失所,小姪不孝之罪,實無可逭。」說罷又哭。林澹然勸道:「都督今日身享萬鍾,位居極品,顯親揚名,正是大孝處,何必悲苦?待後差人打探,必有相見之期。」杜成治拭淚相謝,再坐喫酒。林澹然辭酒道:「小僧不幸,遭此不赦之罪,蒙都督雅愛,心實不安。小僧算來這場大禍決難迴避,乞都督明早打發解京,了此孽冤,免致貽累。」杜成治笑道:「老叔何出此言,小姪豈忘恩負義之輩?今日必當盡力救援,管取平安無事,送回東魏,聊表寸心。」林澹然合掌道:「多承都督厚情,只怕貽累,反為不美。」杜成治道:「不必介懷,且請放心寬飲幾杯。」林澹然謝了,又飲數杯,不覺大醉,就在側房睡廠。
  杜成治當夜和夫人蔣氏商議,要救林澹然一節。夫人道:「君為督撫,統握大權,欲救一個和尚,有何難哉?如此如此救他便了。」杜成治道:「夫人言之極當。」事不宜遲,連夜差心腹幹辦到司獄司喚獄官來議事。那獄官姓戚名錦,正在睡夢中,聽得報杜爺呼喚,忙起來整冠束帶,隨著幹辦進私衙裏來。正是:

  欲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

畢竟杜都督與獄官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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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26: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回     都督巧計解僧頭 守淨狼心驗枕骨

  詩曰:
  綠林豪客困圓丘,午夜承恩出禁囚。
  祝髮豈知重正法,臨矛方悟中機謀。
  神鰲脫網歸滄海,鬼蜮多疑驗髑髏。
  自古庇人番累己,杜君喜處變成愁。

  話說這戚司獄夜半進見杜都督,稟道:「老爺呼喚,有何臺旨?」杜成治道:「我有一機密事和你商量。你還不知,日間所獲那林和尚,卻是我的故舊恩人。因與本寺正住持不睦,暗進讒言,謗他私通東魏,故聖上震怒,欲拿究罪,不期逃竄至此遭擒。我想朝廷重犯不可私放,若解去,又遭誅戮,如何救得他?思得一計,可以周全,特喚你來計議。大獄之中,重犯何止數百,或有與林和尚面貌相像者,煩爾將罪犯面貌簿上逐一查看,如有相似的,則此僧有可生之路。切不可洩露。事成之後,重加薦拔。」戚錦道:「老爺臺旨,怎敢有違。但是這林和尚初下獄來,獄官未曾看得詳細,乞再賜一見,方好查檢。」杜成治道:「此言有理。」命掌燈,親自和戚錦到側房裏來。近床掀開帳幔,林澹然酣睡不醒,戚錦仔細看了一會,笑道:「這長老有福有緣,眼見得老爺是他救星,大難可脫。此面貌與一個囚犯儼然無二,只是多了一部鬍鬚。若剃去了鬍鬚,活現是個林和尚了。」杜成治大喜道:「有這等湊巧事,快快取來。」戚錦道:「領鈞旨。」卿和幹辦到監房裏,叫禁子取出一名重犯,姓王,名喚歪七,原是得財強盜,生得魁偉長大,也是一條好漢。因打劫赴任官員事,犯擬成死罪在牢,喫了數年官飯。當下戚錦分付禁子道:「老爺軍令,取此重犯,外面不可聲揚。若漏泄必按軍法。」禁子應諾。
  戚錦帶著王歪七,逕到後堂來。杜成治一見,發付眾人迴避。戚錦和眾人散去。杜成治道:「那犯人上來,你可是王歪七麼?」王歪七是睡夢中提醒來的,不知甚地來歷,朦朧答應:「小的是,是,是。」杜成治道:「向來聞你與我有親,今細查,果然是我姨黨枝派。我念姨公一脈,心下欲放你去,你可去得麼?」王歪七道:「小的罪犯重闢,法在不赦,每思改惡從善,奈無門路。今老爺若肯釋饒得命,實天地重生之德。不敢認親,只願爺爺萬代公侯。」杜成治道:「放爾何難,只有一件礙手處,縱放你去,畢竟又遭擒捉。」王歪七道:「爺爺位尊權重,令出誰敢不從?若肯釋放小的,何人又敢攔阻?」杜成治道:「汝知其一,不知其二。假如今夜放你去了,有人見你這鬢髮蓬鬆,舉止觳觫,豈不是獄中重犯在逃,誰肯放過?必要擒來請賞,那時我仍放你不得,豈不辜負我一片親情?」王歪七磕頭道:「老爺神見高明,小的決難逃脫,空費了老爺一片天心。」杜成治道:「不難,有計在此了。將你剃去鬚髮,賞你褊衫一領,僧鞋一雙,空頭度牒一紙,扮作遊方和尚。待五更將曉之際,放你出去,只要賺出城門,自然無人看破。我這裏又不差人追捕,汝好放心前去,依然蓄髮,可立功邊塞,報效朝廷,莫忘我今日之情也。」王歪七磕頭道:「謝爺爺深恩,使小的重見天日,何惜粉骨碎身,以報大德。」杜成治令虞侯取刀,剃下鬚髮,取出僧鞋褊衫僧帽穿戴了。杜成治在燈下細觀時,卻與林澹然面貌相同,規模無二,心下暗喜。分付王歪七在衙後小房暫歇,著人守護。
  又蚤隔鄰雞唱,天色黎明。外邊吹打兩次,堂上傳了雲板,杜成治出堂。該房書吏都捧過文案牌票等項來,稟僉押銷繳。杜成治道:「這些文卷暫且消停。有一大事,和汝等商議。昨晚江寧縣緝捕所獲僧人林太空,係是朝廷重犯。聞說此僧有萬夫之勇,況係東魏出身,解去路途遙遠,倘有疏虞,關係匪輕。我意欲就這裏斬了,將首級付與緝捕,傳入京師,再進表中奏此情,庶無失誤。你眾人心下何如?」眾書吏同道:「老爺鈞旨甚明。傳首京師,實為恩便,省了許多干係。」杜成治即教寫下犯由牌,辰時三刻取斬﹔一面分付管本稿的書吏,備細寫下奏章,次後僉押牌票。印發文書已畢,堂上又傳雲板三聲,只聽得門下大吹大擂,放了三箇銃,吆喝開門。陰陽官傳報辰時,杜成治親出轅門,傳令著監斬官轅門外俟候,四圍軍卒擺齊。一聲砲響,軍士們將王歪七綁下。王歪七驚得魂飛魄散,心裏想道:「杜爺說念親情要放我去,為何反綁我出來?」此時魂已不在身上。眾軍校將王歪七擁出轅門,口內塞了麻核,頭上插一面黑旗,旗上寫著:「毀謗朝廷通謀魏國叛僧一名林太空。」杜成治判了個「斬」字在王歪七臉上。但見:
    人人嗟嘆,個個膽寒。都言此去幾時回,盡道這番逃不脫。負冤屈何處聲言,含苦情只堪跌腳。有人說這的是沒頭鬼和尚自做,誰將甘露施孤魂?有人說這還是刀劍獄削禿自當,誰啟陰司蘇餓鬼?劊子手提刀,何異牛頭馬面﹔監斬官捉筆,儼如地主閻君。此時莫想重生,頃刻佇看命喪。
監斬官讀罷犯由牌,王歪七聽了,不能叫屈鳴冤。突地一聲鼓響,頭已落地。劊子近前獻頭,杜成治分付:「將頭用石灰戧了,木桶盛貯。屍首令扛出郭外。」自上轎回衙。
  再說緝捕使臣刁應祥,帶領著一夥公人,往元帥府聽候發解林和尚。及到轅門,方知杜都督已將林澹然斬了。刁應祥暗疑:「杜爺不將活人與我解去請功,卻先取決,這是何意?」單身撞入轅門,進元帥府稟這一樁事。杜成治道:「汝等昨日所擒林和尚,本待差軍護衛解京,聞這和尚勇力異常,黨類甚眾,倘或路途有失,豈不誤卻大事?故就在此取斬,將頭解京,庶無失誤。另有表章,差官與汝等即刻起程,同至建康,進上朝廷,自知分曉。」刁應祥只得領命。杜成治差官一員,幹辦二人,齎了表章,當堂將林澹然首級用了封皮,和包裹禪杖,付與刁應祥。又賞銀十兩,以為路費。刁應祥收領首級等物,磕頭謝賞,和差官公人等取路回京。一路無話,直至建康。
  當日到得晚了,刁應祥留差官幹辦在家,招待酒飯,自先趕著晚堂,逕入江寧縣裏,來見祝鵾。向前聲喏,祝鵾見了問道:「我日前差你去緝拿林和尚,為何去了這多時?曾有些消息麼?」刁應祥道:「林和尚被小人一路直追至武平城外,方纔獲著。本該就解回京,恐怕路途有失,當下進城至都督府杜爺處報知,求杜爺差軍護送進京。杜爺也慮路上或有差失,就在本府將林和尚斬了,傳首級解京,另差官賫本上聞,故此遲延耽擱。」祝鵾聽了,十分大喜,賞了刁應祥,發付回家,明日五更伺候。
  次日四鼓,刁應祥領著杜府差官,捧了奏章,差兩個做公的抬了頭桶,同到縣門,隨著祝鵾進朝。眾官朝見罷,祝鵾俯伏金階奏道:「臣江寧縣知縣祝鵾啟奏陛下:為緝獲逃僧林太空一事,前蒙玉旨頒降,臣兢兢業業,晝夜用心,差人捕捉。不期林太空走離京都,逃至武平地面,被臣縣中緝捕使臣刁應祥所獲,即往都督衙門討軍護送。都督臣杜成治,慮路途有失,就彼處取斬送首京師。賫有實封表章申奏,乞陛下聖鑒。」武帝叫接本,到御案前拆封,宣學士高聲讀表。表曰:
    武平總制都督臣杜成治,奏為預誅僧犯以杜變逆事:某月日江寧縣緝捕人員刁應祥,見獲逃僧一名林太空,赴臣所請軍護解。臣思林僧素稱勇悍,力敵萬夫,知與東魏相通,機詐叵測,設若中途有變,邊舋復生。臣謹于次日便宜行事,斬首付與刁應祥,並包裹禪杖解京奏上,庶不為姦宄之所算,而國家永永無患矣。乞皇上原臣擅殺之罪。臣不勝戰栗惶驚之至。
  武帝看罷笑道:「這禿廝藐視朕躬,今日英雄何在?倚著能言舌辯,難逃命喪刀頭。」當殿傳旨,升祝鵾為吏部郎,刁應祥為都捕使臣,仍給賞銀三百兩。又將林澹然首級包裹禪杖付與刁應祥,傳入妙相寺中,令鍾住持相驗的實,然後懸掛寺門示眾。祝鵾等謝恩出朝。
  不說祝鵾蒞任,且說刁應祥領旨逕往妙相寺來見鍾住持。這鍾守淨自從逼林澹然出寺之後,一向心事不寧,寢食俱廢。後聞得捉了窩主李秀,稍覺心安。還只慮林澹然走脫,致生後患,日夜懸懸,亦無心與黎賽玉取樂。當日正在方丈中間坐,管門道人傳報,朝廷差官到來,鍾守淨慌忙出迎,殿上相見。禮畢,刁應祥道:「小可是本縣都捕使臣刁某,奉聖旨追捕逃僧林太空,至武平地界,已經擒獲,當送求杜府護解。杜都督慮有走失,梟首解京。今奉旨將首級包裹禪杖,傳與住持檢驗,敕掛寺門示眾。」說罷,令從人抬過,交與住持。鍾守淨掀開桶蓋看時,驚得毛骨竦然。獃了半晌,方纔神定。將手指著首級,點頭道:「林長老,林師兄,咦,偏你能文會武,說短論長,為何也有今日!正謂舌劍自誅,老兄還能講話否?」一面說,一面翻轉頭來細看。不看時萬事皆休,只因這一看,卻又重興一段風波,費了多般周折。有詩為證:
  得好休時且罷休,老鍾何苦結冤讎?
  直交滿寺葫蘆骨,個個他年似此頭。
  看官,你道為何?那林澹然腦後另生出一塊三臺骨,圓溜溜就如肉瘤一般,自有記認。林澹然和鍾守淨日常閑話時,嘗說自己日前頗得際遇,全虧腦後這一塊三臺骨,故此鍾守淨記在心中。當下翻過頭來,看這頭顱一似刀削平的,沒有這三臺骨凸出,心下大疑。連聲道:「怪哉,怪哉!」又仔細看了一會道:「不是,不是,真不是也。」刁應祥道:「住持此話卻是何故?」鍾守淨笑道:「這頭卻是假的。」刁應祥失驚道:「鍾住持不要看錯了,何以見得不真?」鍾守淨道:「小僧和林澹然相處非止一日,他的頭顱,豈不相認?他腦後有一塊三臺骨,就如三箇雞子也似凸出來,常時戴僧帽,剛剛頂著帽口。如今這頭腦後,卻是平平的無一毫腦骨,豈不是個假的?」刁應祥道:「那日擒拿林和尚時,眾多做公的同我送入杜爺府中,次日梟首,誰不見來?只看這包裹禪杖,豈是假的?住持不要錯認了,此事非同小可。」鍾守淨道:「小僧為何得錯?這包裹內物件與禪杖,俱是真的,林澹然拿獲焉得是假?多分杜都督處有甚緣故,未可知也。今日不須爭辯,明日早朝面聖,自有道理。」
  刁應祥初入寺來,何等歡喜,聽了這話,就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一桶冰雪水。若果然是個假頭,誑君之罪安達?垂首嘆氣,半晌無言。心下暗想:「這事卻也作怪。分明是林澹然的頭,怎講不是?終不然杜府有甚機謀?穩穩一個都緝捕,白雪雪三百兩官銀無福承受,這事尚小,若說誑君,便要斬首,如何是好!」對鍾守淨小心道:「既是如此,住持爺明日面聖時,懇乞方便,足感大德。暫且告辭。」鍾守淨也不款留,止將頭桶物件留下,相送而別。
  鍾守淨回方丈中,聚集徒弟們商議道:「這廝得了林澹然賄賂,賣放去了,卻將假頭獻與皇上請賞。自古道:‘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發。’後來林澹然倘做出事業來,豈不反受其害?明日早朝,必要講明,再差人緝訪,驅除這廝,方免日後之患。」內中一個徒弟,姓雷,法名履陽,向前道:「師父,等不得明早。那緝捕已受恩賞,倘和本官老祝計較,今日預向駕前遮飾,或另生枝葉,我和你又成空說。不如趁早寫下表章,連晚陳奏,庶不有誤大事。」鍾守淨道:「賢徒之論最是。」忙取筆硯,寫成章疏,換了冠服,徑投朝房裏來。當日卻是謝僕射輪該接本,和鍾守淨施禮罷,問:「住持何事,乘晚來此?」鍾守淨卻將林澹然事告訴一遍,道:「今日這一封奏章,乞僕射速速進呈聖上,至緊,至緊!」謝僕射收下表章,送鍾守淨出朝而去。當晚謝舉將鍾守淨奏本送入宮中。武帝正在禪床上打坐,入定醒來,中貴官捧上表章,武帝拆封看時,寫道:
  妙相寺住持臣鍾守淨,奏為奸臣狡役,受賄縱兇,假首誑聖,誤國誑君事:臣奉聖旨檢驗逃僧林太空首級,視其面貌似真,細驗枕骨實假。太空原有腦骨三塊,凸然而起,名為三臺骨,合寺僧眾,皆所目睹。今腦後平削無骨,非林僧之首可知矣。再驗禪杖包裹,又係太空之物。臣細諒度,必是祝鵾刁應祥等,通同作弊,受賂賣放,復將假首誑上,冒功請賞,情跡顯然。乞皇上差官勘問,再即遣軍兵搜捕真犯,庶免後患。臣不勝優怖惶懼之至。
  武帝看罷,龍顏大怒,罵道:「這屍位素餐的犬彘,敢來誑朕!明日鞫問明白,焉可輕恕。」即御筆親批旨意,連夜發出樞密院來,敕左僕射謝舉同三法司,提拿吏部郎祝鵾緝捕使臣刁應祥二人,勘問誑君之罪。謝舉接了聖旨,忙差錦衣衛武士,帶了鐵索手杻,立刻拘祝鵾刁應祥至樞密院審問。
  卻說刁應祥自別鍾守淨回家,悶悶無言。渾家問道:「丈夫目今捉了林住持﹔朝廷賞賜不小,為何反生不樂?」刁應祥將鍾守淨認首級不真的情節說了。渾家勸道:「不必愁煩,凡事自有天理,終不成將真作假,誣害有功之人。縱有事端,當官理辯,何必恁地煩惱。」刁應祥聽了渾家相勸,勉強飲酒排遣。睡了半夜,未及雞鳴,聽著叩門聲急,刁應祥披衣而起。開門看時,只見四個人走入來。向前相問,方知是衛中武士。刁應祥已知鍾守淨那事發作,不敢動問。一個武士取出鐵索,將刁應祥鎖了,又上了手杻。口裏道:「奉聖旨拘拿到樞密院去,不可羈遲,速行速行。」刁應祥隨著武士至樞密院來。此時祝鵾青衣小帽,已先站在門首。兩人見了,祝鵾埋怨刁應祥幹事不切,刁應祥無言可答。
  不多時,天色已曙,陞堂鼓罷,陸續官員皆到,眾武士將祝鵾刁應祥帶入堂上。二人抬頭看時,見正堂中間放著聖旨,側首三張公案,左邊上首立著左僕射謝舉,下首立著刑部尚書王明,右邊立著大理寺卿黃相。祝鵾刁應祥向前俯伏。謝僕射開口道:「奉聖旨勘問吏部郎祝鵾,通同緝捕公人,賣放妙相寺犯僧林太空一事。因甚枉害平民,將假頭誑君,冒功請賞?依直供招。」祝鵾道:「原來如此,實實屈死人也。自林太空逃亡,奉聖旨追捕甚緊,微臣日夜用心差人緝捕。幸使臣刁應祥訪出窩主李秀,微臣立刻拿來拷打。李秀供招窩藏是實,知風逃竄,料他要回東魏,微臣就著刁應祥一路追捕,使盡心機,不辭勞苦,追至武平地界,密密緝訪,幸而得獲。怕有疏虞,拿到都督臣杜成治處取軍護送,不知杜成治為甚事故,就彼處梟首,將頭解京。此一節事情是實,並無私曲。況有杜成治表文,及賫表官和林太空禪杖度牒等物可證,乞三位大人明鑒。」
  正卿黃相道:「這也講得是。」再問刁應祥時,刁應祥自始至終,備細說了一遍,與祝鵾言語相同。黃明道:「據汝講來,似乎無弊。但當初在武平杜元帥處斬林澹然時,你可曾當面看斬否?」刁應祥道:「小人當時送林澹然到都督府中,杜都督發付小人在府前附近伺候,次日差軍護送解京。小人至次早,正欲往府催軍解送,不期杜都督已將林和尚綁出轅門斬了,呼喚小人分付道:‘這林和尚勇力絕倫,黨類甚眾,路上慮有疏虞,故此梟首解京。’那日斬林太空之際,小人實不曾見。」謝舉笑道:「這等說,眼見得那杜都督有些情弊了。」黃相道:「不必多疑。一向聞得杜公原係東魏人氏,冒籍中原,這林和尚也是東魏人,或是相識舊知,豈無救援之意?朝廷頒例,殺人有時,必日午施刑。彼今不待時而取決,又不使緝捕眼同見斬,只此兩事,情弊顯然。他倚著先斬後奏之權,偽將他人首級解來影射,縱放林太空走了,未可知也。」王明謝舉俱道:「此言甚明,不可屈陷了有功之士。」刁應祥磕頭道:「青天明鏡!適聞爺爺之言,使小人如夢方醒,若不是爺爺超生,這屈事那裏去辯。」謝舉發付祝鵾暫回衙門,將刁應祥收下刑部天牢監禁,明早候旨定奪。審罷,各自散訖。
  謝僕射三人次早入朝,將刁應祥口詞逐一奏陳。武帝大怒,御筆手詔,差武士八員,內官二員,星夜往武平郡捉拿杜都督成治,進京勘問。這武士內官接了聖旨,即忙起身,各騎快馬,不分晝夜,到武平郡來捉拿杜都督。有詩為證:
  脫難還罹難,銷愁又結愁。
  報恩遭大辟,留與子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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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28: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回(下)都督巧計解僧頭 守淨狼心驗枕骨

  卻說林澹然當夜被杜成治慇勤勸酒,飲得大醉,一覺直睡到巳牌時候方醒。虞侯等捧著茶湯伏侍,林澹然道:「生受你們。感你家老爺厚情相待,奈小僧名已登于鬼錄,何以奉報?」虞侯笑道:「住持爺賀喜。適纔轅門外已斬了一位林長老也,諒住持爺決不妨了。」林澹然道:「又來取笑,怎地世間更有一個林長老,與俺一般當斬的?」虞候道:「我家老爺為住持爺費了一片神思,已將獄中重犯扮作住持模樣,綁出轅門斬首,豈不是住持爺賀喜?」林澹然驚道:「可憐為著小僧,卻害了他人性命!」正嘆息間,報杜爺來了,林澹然慌忙起身迎謝道:「小僧受都督再生之德,將何酬答!」杜成治道:「此乃住持大福,天假其便,得脫此難,小姪何功之有?緝捕公人等,已齎假首級包裹禪杖回京,止留下書簡之類。諒今者關隘防閑已懈,住持可作急打點行程,管取安然至魏。」林澹然道:「盛情感激不盡。只是外面傳揚數月,小僧突然而出,豈不動人耳目?惟恐聲張起來,難以前進。」杜成治笑道:「小姪已預備在此了。」令人取出青絹幔成的敞口大帽一頂,紗眼罩一方,青布直身一件,黑油皮靴一雙,憲牌一紙,白牌一面,黃絹包袱一個,鋪陳弓箭食箱雨具等物,放在面前。
  杜成治道:「住持可知此意麼?」林澹然道:「小僧已會其意,但勞杜爺神思,何以為報!」杜成治道:「住持可將此一套穿戴起來,小姪差兩個能事虞侯幫襯住持,妝做打差出使人員模樣,一路去決無攔阻。設或有人盤詰,又有小姪憲牌路引為證,放心前去。若至東魏遇家尊,乞為轉達,得賜一信息,更感大恩。」林澹然道:「都督不消叮囑,小僧決然留意。」說罷,頭上戴了大帽,身上穿了直身,腳著油靴,腰纏板帶,杜成治看了大喜道:「住持如此妝扮,卻竟不像和尚了。」兩下大笑。此時筵席已備,杜成治舉杯勸酒,盤桓一會,不覺天暮。杜成治分付虞侯,好生伏侍林爺前去。虞侯整頓行囊,帶定駿馬,預在後門伺候。林澹然作別起身,杜成治道:「小姪本宜遠送,惟慮外人知覺,有所不便耳。住持莫罪。」林澹然再三拜謝,杜成治送出私衙側門相別。
  林澹然出了後門,戴了眼紗上馬,連夜起行。馬不停蹄,走了二十餘里,昏黑難行,就在官亭客館安歇。五更雞唱,即忙上馬趲路,已過了武津關口,一路並無阻滯。三人行了數日,又到梁州地界,虞侯將手指道:「前面即是梁州,乃東魏地方,小人們難以前去。住持爺可于僻處換了衣服,依舊釋門打扮,穿過古崤關,即是東魏了。」林澹然策馬走至倉頡墓上,甚是幽僻。樹林中下馬,除了大帽眼紗,脫下直身油靴,換了僧鞋僧帽褊衫,打疊了一個包裹,自己背了。將以外行囊物件,盡數交與兩個虞侯,乞致意杜爺,作別分路而行。徑過梁州。至次日已到古崤關口。遙見關門半開,鬧叢叢人眾報名,盤詰過關,林澹然也混在人叢裏報名。管門官道:「我看你這和尚形容古怪,舉止異常,莫不是做奸細的麼?」林澹然道:「俺原是東魏人,中年出家,雲遊天下,隨處掛搭,今復回敝山焚修。關主不信,只看俺度牒路引便是。」說罷,打開包裹,取出度牒路引,遞與管門官。管門官接過看時。度牒上寫著是本國問月庵披剃,路引上面又有梁魏兩國印信,心裏方知是有來歷的和尚。忙陪笑臉道:「師父,衝撞了,請自行路。」林澹然笑道:「小僧是個奸細,怎好過去?」管門官也笑道:「出家人不直得便回話。我這裏梁魏交界處,檢點來往之人,是這般嚴緊,休要見罪。」林澹然呵呵大笑,拱手而別,拽開腳步,逕入關內。有詩為證:
  纔脫火坑,便遊清淨。意適心閑,功行圓映。
  話說杜成治自送林澹然出門之後,重賞獄官。心下大悅,縱樂飲酒。醉後不謹,染成一疾,寒熱大作,忙喚醫官進衙診脈。醫官稟是內傷證候,又感冒了風邪,表裏受虧,須服發散兼補之藥。杜成治一連服了數劑,反覺發起顫來,變成瘧疾,暫且在私衙裏養病。數日後,送林澹然的虞侯回來稟覆,林住持已過關至東魏地方了。杜成治心內放下一件大事,覺病體稍寬。正欲出堂理事,忽飛報朝廷差八員武士,兩個內官,齎聖旨到來。杜都督明明曉得事情決撒了,心內驚惶,病體舉發,無奈勉強扶病出堂,排香案迎接聖旨。中貴官出武帝手詔,高聲開讀:
    皇帝詔曰:忠臣許國,竭志奉公﹔烈士殉君,赤心報主。但爾武平郡杜都督元帥杜成治,當東南一面之寄,宜克勤天日之誠,不思盡悴鞠躬,反致欺君罔上,擅縱僧犯林太空脫逃,假斬他首,欺誑朝廷。律有明條,法所不赦。特差內臣,傳責殿前錦衣武士錢程等速至任所,杻械來京。著三法司嚴究,擬罪施行。特旨。  年月日手詔
  杜成治聽讀到欺君罔上,杻械來京,驚得魂不附體,面如土色,一時間手足噤顫,口眼歪斜,跌倒堂上,咽喉中不住的痰響。兩班將士人從,慌忙抬入衙裏,急灌湯藥,口已不受,牙關緊閉。醫官急入看時,脈息沉沉,四肢不舉,一時痰壅而絕。合衙老幼悲哭,帳下將士,無不垂淚痛傷。內官與武士商議道:「有恁般異事,莫非是奸計假死?」齊到衙內看驗,杜成治果然氣絕而亡。有詩為證:
  生在東朝仕在梁,功勛汗馬勒旂常。
  只因故釋林和尚,致使英雄一命亡。
昔賢又有詩嘆曰:
  匹馬縱橫宇宙間。將軍仗劍鎮邊關。
  知恩欲報身先死,朝裏無人莫做官。
這詩單說世間做官的,身任外職,必須朝內有門生故吏,或親戚相知,薦揚保舉,雖胡行亂做,反升美任,富貴榮華﹔若無人扶持之時,你便一廉似水,愛軍惜民,也要旋鄉歸里。杜成治若朝裏有大汲引,就再多幾個武士來,也不在意。只因他是魏國人氏,梁朝並無親故,又自倚著功高望重,平日間不肯結識朝中宰執,雖有謝僕射黃正卿這班正人,只好說兩句公道話罷了,誰人肯捨著身家保舉他?算來禍烈難解,安得不驚?所以說「朝內無人莫做官」,是實實的話。
  閑話且打疊起。再說內官武士等見杜成治死了,都嘆息怨恨道:「我等這般福薄!欽差至此,指望一場發跡,誰知空自驅馳,只得素手還京回旨。」這杜都督夫人蔣氏,未有所出,一面安排棺木貯殮,停柩私衙,又請釋道誦經超度,俟候聖旨發落搬喪。
  卻說武士等徑四建康,進朝復旨,將杜成治身死情由,備細陳奏。武帝降下聖旨,著樞密院官查按杜成治家產,依律擬繳。左僕射謝舉和右僕射牛進大理寺卿黃相接了旨意,一同會議。謝舉道:「杜都督久經汗馬,屢立功勛,雖不合私放逃僧,今已身故,理應將功折罪,何故聖上又欲籍沒他家產?」右僕射牛進素與杜成治不睦,因昔年任福州參軍時,克減軍糧,被杜成治參劾,因此懷恨。今幸成治之死,乘機報讎。便道:「這杜都督擅放逃僧事小,私通東魏事大,況欺君罔上,罪所不赦。今日身死不論,亦當流其妻孥,籍其家產,庶不廢了朝廷法律。」謝舉道:「論法度,則杜公以私情而忘公義,罪應遠戍。然非叛逆不軌之比,何至抄沒家產,流徙妻孥,有傷公道大理?」黃相道:「目今朝廷正缺軍餉,據聖意,似欲抄沒家財以充國用。慮人議論,故發下旨來,令我等擬議陳奏。若從公道論之,杜公雖然私放林僧,依律:偽首誑君知情故縱者,與犯人同罪。當擬如律。今既身死,罪人不孥,必欲盡法,亦仁政之所不忍。只合查盤倉庫錢糧,充為軍餉,以外田產之類,留還家屬,贍養終身,以見國家待功臣之意。如此,則可以濟國家之用,而無傷聖主之仁,公道昭矣。愚見如此,乞二位先生大人酌之。」牛進笑道:「如公所論,卻便宜了老杜。」謝舉道:「不然,黃先生之言,情法兩盡。依此復奏皇上,諒無他議。」三人議論已定。
  次日早朝,將所議之言,面奏武帝。武帝降下旨意,令樞密院選才能官二員,往武平郡查盤杜成治倉庫錢糧,盡解來京充餉。這右僕射牛進得了玉旨,即選本院心腹人署丞周乾院判史文通,密密囑付了,率領三十餘能事軍校,即刻起程,星夜趲發,不一日來到武平郡。本府太守程星馬探知,親出城迎接,並馬入城,同入府堂,排下香案,程太守跪聽聖旨。院判史文通開讀詔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爵祿者,君所以待賢﹔忠藎者,臣所以報國。有功之士必旌,紊法之奸必治。朝無幸位,律有明條。茲爾武平郡都督杜成治,受贓枉法,賣放逃僧,假首欺君,律應不赦。今已身故,削去原職,追回敕誥外,復查庫所有錢糧,盡行解京充餉。嗚呼!賞罰明而官箴無玷,功罪當而輿論允諧。旨意到日,主者奉行。欽哉。
  宣旨已畢,留入後堂設宴相待。史文通周乾程星馬同到都督府中,眾將士書吏,俱來參見。程太守口傳聖旨,要查盤杜府錢糧,解京公用。將士書吏俱喫一驚。庫官庫吏等向前稟道:「杜爺一向清廉,庫中並無餘蓄,乞爺臺作主。」周乾笑道:「執掌錢糧,官居都督,怎說庫無餘積?今奉朝廷聖旨,盡抄入官,豈容虛誑。」庫官道:「杜爺委是清官,並無一毫積蓄。縱有羨餘,即賞有功將士,故此將士皆肯出力,庫藏實是空虛。」程星馬道:「那庫官不須多辯。你只取本府庫藏冊籍來看,便知分曉。」
  庫官取出文冊,當堂揭開,逐一看過,果實不多。共算來,止有五千三百餘兩錢糧藏于庫中。本府共有五千軍士,倒有月餘不曾支給請受。史文通周乾二人看罷,心下懊悔,思量杜成治好沒見識,官至都督,管轄十三州三十五縣錢糧,我只道有幾百萬堆積,原來也只有這些須,怎地是好?周乾把眼一瞥,立起身來淨手,史文通會意,也出門來。周乾附耳道:「當初牛恩主怎地分付你我來?眼前如此光景,我等怎生回覆?」史文通道:「老兄不必心忙,小弟自有措置,不怕牛恩主不歡喜。」二人依舊坐下。史文通道:「程老先生在此,這庫內錢糧,是朝廷國課,自宜充餉,不必說得。但聖意要抄沒杜公家產入官,亦須交割明白。」程星馬道:「聖旨上明明說盤倉庫錢糧,不曾提甚家產,怎好沒抄入官?」史文通笑道:「程公與杜都督必是厚交,故此事事遮庇。諒林澹然脫難之時,程公決知消息。」程星馬道:「史天使不必多疑,凡事自有公論。庫中錢糧,學生照冊交割,杜公家產,不敢與聞。」說罷上馬而去。
  周乾史文通大惱,將杜成治家僮幹辦盡數拿出,逼取財物產業。家僮你我互相推托,史文通大怒,將一個老幹辦上起夾棍,逼他招認。老幹辦受苦不過,只得將杜公產業財帛,一一呈明。周乾依言謄寫,將杜成治家產盡行抄沒,卻如洗蕩一般,並不存留毫忽。收拾星夜回京,參見牛進,備言其事,獻上財物。牛進大喜,帶領二人進朝面駕。牛進奏道:「臣等領聖旨,籍沒杜都督錢糧,今已回京,專候聖旨。」武帝道:「將此銀兩,照冊給賞邊軍。」牛進又道:「樞密院署丞周乾院判史文通俱有才能,毫無私曲,可差此二臣齎銀賞邊,決能服眾。」武帝准奏,即差周乾史文通賞邊。二人奉旨,逕往邊地去了。
  武帝降旨吏部郎祝鵾復降為江寧縣知縣,緝捕刁應祥釋放出獄,陳阿保舉首得賞,應給賞銀一百兩。祝鵾欽奉聖旨復理縣事,差人拘喚陳阿保領賞。這阿保自從地方保領出監聽候發落,因這場官司,費用了些銀兩,反致衣食不敷,換了一個店家做酒。當日被公差拘提至縣,祝鵾當面照數給與賞銀,陳阿保謝賞,回至店家備辦牲禮,燒了利市紙,請店主人和酒坊內弟兄們散福。夜深酒罷,阿保進臥房內將門兒拴了,臺子上點著一盞燈,盤膝兒坐在床上,腰邊裹肚裏取出銀子,對燈細看,無限歡喜。心下算計要娶渾家,買田產,討奴僕,辦家伙,做衣服。掐指頭兒,左思右算,不能週備。猛可裏惱將起來,罵:「這皇帝老兒恁地可惡,說謊賺人。我若得了三百兩到手,豈不件件完成,一時發跡?如今不三不四,難以擺布。」恨了一會,又將銀子逐一稱過,點頭自解道:「也罷,譬如不出首,要十兩也不能夠的。今有了這一百兩雪花官銀,不是窮鬼了。且將這銀子做起生理來,一年兩倍,兩年四倍,四年八倍,數年之中,亦可做財主了。」又思忖把這銀子暫托與主人藏頓,猶恐他欺心掯賴﹔欲待帶在身畔,行動不便﹔要埋于土內,又怕有人瞧見,暗中竊去。千思萬慮,無計可施,緊緊將銀子摟在胸前,閉目靜想。
  算計了半夜,漸覺精神疲倦,和衣睡倒。忽聞有人叩門,側耳聽時,乃是姐夫巴富聲音,慌忙開門迎入。姐夫道:「貨已齊備,今日湊著順風,正好開船。過海數日,可到女真。大舅利市,決有十倍利息。」阿保歡喜,催促起程,同到海口下船。扯起風帆,只聽得潺潺水響,舟行如箭。忽地裏狂風驟起,大浪滔天,將船掀翻水面。阿保落水,扳著一片船板,遊至海邊,爬上岸來。樹林中閃出一條大漢,手持鉞斧,攔住喝:「要買路錢,放你過去!」阿保磕頭哀告:因渡海翻船,身邊並無財寶。那漢持斧劈頭砍下,阿保大呼饒命,脫身就走。那漢隨後趕來,阿保追得心慌,拼命奔走,失足跌下糞窖內,過頭沒腦,浸在糞裏,蛆蟲滿身,鑽入口鼻。阿保喊叫救命,奈何聲啞,極力掙不出聲,魘將起來。幸隔房聽得,叫他方醒。阿保連聲啐道:「呸,呸,呸!」心頭兀自躑躑的跳,驚得一身冷汗。忙將銀子捫摸,喜得尚在,翻身朝壁再睡。
  朦朧合眼去,覺自己挑了一副水桶,往溪邊汲水,忽見水底一群魚遊,阿保脫衣跳入水中捉魚。猛聽得掌號聲,見上流頭一隻大官船,船頭上擺列旌旗劍戟,金瓜鉞斧傘蓋之類。桅杆上懸一面黃旗,閃出六個大金字。船兩傍站立著戎妝將士。那船一面吹打,順水搖將下來。阿保鑽入水底,只聽船中一人道:「水下為何有惡氣沖天?是何怪物?」船傍軍上覆道:「是一個凡夫。」倉裏叫抓上來,那軍士用撓鉤將阿保赤淋淋鉤上船頭,用索捆了,丟在旗下。
  阿保偷眼暗覷,倉裏虎皮椅上,坐著一位官長,修眉紅眼,白臉長髯,頭戴朝冠,腰橫玉帶,紫袍象笏,相貌威嚴,是一王者模樣。兩傍侍立青袍角帶數箇官員。陳阿保心下大駭,扯住執旗軍士問道:「是何老爺?」那軍士道:「你不見桅竿上旗號麼?」阿保道:「我一字不識,乞你說與我知道。」軍士道:「俺大王乃水府正法明王是也。」阿保不敢做聲。少頃傍岸,執事前導,次後儀從人等,簇擁那大王進一大衙門。阿保意欲逃遁,被軍士拖入二門,弔在左廊檐柱上。
  阿保抬頭四看,正中五間大殿,殿前一帶朱紅欄杆,欄杆外遍插鎗刀旗幟。殿中珠簾半捲,燈燭熒煌。東西兩廊,一字兒排列著黃巾力士。前後皆有兩道,四圍齊豎木柵,正似總制衙門一般。忽然三通鼓罷,將士齊聲吆喝,大王升殿,喝令拿那惡人過來。一個赤臉獠牙使者,將阿保倒提入殿,跪于案前。大王道:「這廝惡氣甚重,必犯天條。令罰惡判官,檢查簿籍。」左班青臉判官,將簿子逐一看了,覆道:「此人姓陳,名阿保,和州人氏,年二十七歲。近因出首林禪師,致于死地,害家長李秀禁錮大獄,夫妻拆散,妄受賞銀一百兩。損人利己,犯陷害忠良之條,律應陽世處斬,陰受刀劍地獄之報。」大王又令注生判官:「看這廝原注祿壽何如?」右班白臉判官,展開簿子看了,覆道:「此人前世業屠,恣行殺戮,寵妻逆母,言清行濁。轉生陽世,孤貧愚蠢,艱苦伶仃。壽元四九。」大王道:「論這廝犯此大罪,本定依律斷發,姑念無知下愚,減他一等。」舉筆離座,判十六字于阿保臉上。正是:

  雨露豈滋無本草,橫財不富命窮人。

不知那大王所判何字,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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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桂姐遺腹誕佳兒 長老借宿擒怪物

  詩曰:
  一紙丹書下九天,忽聞司馬已歸仙。
  魂隨鶴駕升彤闕,子得麟胎繼大賢。
  變幻妖狐迷秀士,英雄僧俠救青年。
  從茲意氣相投合,白石樓前穩坐禪。

  話說陳阿保夢入水府正法明王殿中,十分恐怖。明王令判官查看簿籍,阿保罪犯天條,舉筆書十六字于其臉上,云:「福善禍淫,神目如電。寶歸二春,祿終一練。」寫畢,令判官讀與阿保聽了,喝教趕出去。那赤臉使者,將阿保提起來隔牆一撩,阿保大叫一聲,忽然驚覺,天已大曉。暗詳夢中境界,悶悶不樂。起來梳洗,喫了早飯,復將裹肚藏貯銀子拴繫腰下,逕往姐夫巴富家內來。巴富留住喫午飯,阿保把夢裏言語細細告訴。巴富心下暗忖:這狗獃常是調謊,不要理他。但答道:「朝廷賞銀不容易得,是你天大的造化。可作速娶房妻室,做些務實生理,不可浪費了。」阿保應諾,作別出門。
  一路閑蕩,信步行至玉華觀前,見一人引手相招,近前聲喏,乃是本觀道士杜子虛,與阿保有親,原是表叔姪之稱。杜子虛道:「賢姪許久不面。近聞你大是得彩,愚叔正要來作賀。」阿保道:「惶恐,有甚喜可賀?」杜子虛邀入觀中後房飲酒。二人開懷談笑,漸漸醉了。杜子虛道:「賢任出首林和尚,得了若干銀兩,好福氣也。」阿保嘆氣道:「小姪為這樁事,受盡了腌臢閑氣,昨日方得賞銀入手,又止得三分之一,害得我通宵不睡。」即將夜間之夢,備細又告訴杜子虛。子虛道:「此是春夢,有何靈應?不必介懷,且與你說正經話,如今昇元閣前有一土妓,十分標緻,我今作東,送賢姪往彼處一樂何如?」
  阿保笑道:「尊叔是出家人,怎講這嫖妓的話?」杜子虛道:「你怎知我們傳授,朝廷設立教坊,正為著我等。比如俗家。他自有夫妻取樂,我道士們豈無室家之願?沒處泄火,嫖妓取樂,乃我等分內事,當官講得的。故和尚喚做光頭,道家名為嫖頭。」阿保大笑道:「這話兒小姪平素未曾聞得。」杜子虛道:「此話是我道家秘訣,你怎麼知道。嫖頭二字,有個來歷,假如和尚光著頭去嫖,被鴇兒識破,連了光棍手,打詐得頭扁方休。我們道家去嫖,任從妝飾,頭上戴一頂儒巾,就是相公﹔換了一個大帽,即稱員外。誰敢攔阻!故叫做嫖頭。又有一個別號,和尚加了二字,叫做色中餓鬼,道士添上二字,名為花裏魔王。」阿保道:「色中餓鬼,是誚和尚無妻,見了女人如餓鬼一般。道家花裏魔王,這是怎地講?」杜子虛道:「我等道士看經打醮,辛苦了一晝夜,不過賺得三五錢襯儀,若去嫖耍,不夠一宿,故竭力奉承那妓者。年壯的精元充足,力量可以通宵。年老的根本空虛,須服那固元丹蝦須丸澀精散百戰膏,助壯元陽,鏖戰不泄。因此妓女們見了我道家,個個魂銷,人人膽怯,稱為花裏魔王。」
  阿保道:「據老叔所言,做和尚不如做道士,但道士貧富不同,富足的方有錢嫖耍,貧苦的那話兒怎生發泄?」杜子虛呵呵笑道:「俺們窮的道土,另開一條後路,不怕你笑話,我當初進觀時,年方一十二歲,先師愛如珍寶,與我同榻而睡,一日先師醉了,將我摟定親嘴,幹起後庭花來。怎當這老殺才玉莖雄偉,我一時啼哭,先師忙解道:‘這是我道教源流,代代相傳的。若要出家做道士,縱使鑽入地裂中去,也是避不過的。太上老君是我道家之祖,在母腹七十餘年,方得降生。這老頭兒金皮鐵骨,精氣充滿,善於採陰補陽,百戰百勝。後過函谷關,見關吏尹喜,丰姿可愛,與之留戀,傳他方術修煉,竟成白日飛昇。幾道家和婦人交媾為伏陰,與童子淫狎為朝陽,實係老祖流傳到今,人人如此。’愚叔只得忍受。這喚做道教旁門,富足的逕進正門,不入旁門了。」
  阿保聽了這話,引動心猿意馬,笑道:「小姪已醉了,天色又晚了,適纔老叔所言的妙人,乘此時去看一看何如?」杜子虛道:「相陪同往。但賢姪這般妝束,不是那嫖客的行徑,待我打點嫖具,方好去得。」道士頭上戴一頂撮頂羅巾,身穿一領霞色潞綢道袍。陳阿保頭戴大頂帽子,身穿橘綠紵絲旋褶,一樣換了鞋襪,令道童阿巧背了拜匣,同出觀門,取路往昇元閣來。一路分付阿巧道:「汝到彼處,不可露出道士腳色。稱我為相公,陳大叔為大官兒,凡事要幫襯。」阿巧領諾。到了昇元閣前,轉入小巷,進了一座牆門。踅過竹屏,方是妓館。門前掛著斑竹簾兒。二人進客座內坐了,咳嗽未畢,屏風後轉出一人,怎生打扮?但見:
  頭撮低眉尖帽,身繃狹領小衫。酒餚買辦捷無邊,燒火掇湯最慣。
  嫖客呼名高應,指頭遮口輕言。夜闌席罷洗殘盤,歸縮行中好漢。
  那湯保站在街下問:「二位爺從何處來?」巧兒道:「我家大相公和大官兒,特來拜你家姐姐,怎不出來迎接?」保兒慌忙磕頭,陳阿保也要跪下答禮,杜子虛忙把手扯住道:「生受你了,姐姐可在家麼?」保兒道:「姑娘昨晚接了一位山東氈貨客人,蒿惱得不耐煩,方纔出門去了。故此貪睡未起。」阿保拍手笑道:「這又是個花裏魔王了,不顯你道家手段。」阿巧連忙丟眼色,方纔住口。杜子虛道:「姐姐青春多少?排行尊字?精何技藝?」保兒道:「姑姐新年二十二歲,行居第一,小名媚春。琴棋書畫,無有不通。村夫俗子,等閑不得一見。」杜子虛道:「久聞大名,特來相訪,煩你轉言求見。」
  保兒進去不多時,媚春出來,果然生得風流窈窕,如弱柳臨風。敘禮遜坐畢,杜子虛道:「久仰大雅,夢懷渴想,今睹芳容,夙緣有幸。」媚春道:「承過愛了,請問相公高姓尊字,何處下帷?」杜子虛道:「小道姓杜,賤字伯實,敝館寓玉華觀中。」媚春笑道:「相公儒者,怎稱為小道?」杜子虛改口道:「小弟久在觀中,最愛的是黃庭道德諸經,朝夕講誦,深得道家旨趣。久奉三清,故此儒名道行,所謂有道之士是也。」媚春道:「相公既讀孔孟之書,宜尊聖賢之教,那道士們,極其勢利的,口誦黃庭,心如黑炭。相公輕儒習道,是棄美玉而抱頑石矣,取笑取笑。」杜子虛道:「從來三教一家,這也無妨。況近來儒者,俱尚子書,小弟亦趨時而已。」
  媚春又問:「員外高姓尊字?」阿保道:「小子姓陳名阿……」杜子虛忙將腳踢,阿保就住了口。媚春道:「陳員外尊諱是那一個阿字?」杜子虛接口道:「表姪賤名為約。因他久在江南生理,習成鄉語,約字讀為阿字,此乃是鄉音閉口字眼,別號保之。」媚春口雖應答,暗中將二人品格,已自估定。杜子虛令阿巧開拜匣,拿一封銀子,交與保兒整辦東道。媚春取過棋枰,和子虛對局。阿保看了半晌,不解其意,斜倚桌兒睡著了。頃刻間酒席已備,巧兒將阿保推醒,一同上樓,分賓主坐下。酒過數巡,杜子虛舉杯敬酒,要媚春唱曲。媚春輕囀鶯喉,慢敲檀板,唱一出北調江兒水:
    瓊宮王府,卻離了瓊宮玉府。新翻風月譜。你可也辨著青州從事,紫誥真符,改衣妝來混取。翠館暮冠笏,紅樓不用呼。俺自有礬帥驅魔,湯氏當爐,甚酸甜堪救苦。你是繡衣士夫,好一個繡衣士夫!正配著這缸邊吏部,又何須踏魁罡做了挈壺。
  二人不知是嘲他的話,鼓掌喝采。媚春敬了酒,另取一壺一菜,與巧兒樓下去喫。三人復猜枚擲色,喫了一回。媚春奉酒要杜子虛口談一令,杜子虛道:「小弟是東道主,賢姐是客,豈敢佔先?」媚春道:「如此小妹僭妄了。要俗語一句,六個字,暗合席上三人之意。」飲酒畢,說令道:「一客不煩二主。」傳杯與阿保。阿保仰天思想,猛然喜道:「有了!」忙忙喫酒,呷得太急,將酒反嗆出來,噴了一桌,嗆得淚滾涕流。杜子虛掩口大笑。媚春一面拭桌,一面斟酒另敬阿保。阿保飲畢,說令道:「一壺兩賣。」媚春道:「一共兩,雖合成三,但少了兩個字,罰兩大杯。」當杜子虛說令了,杜子虛飲罷酒道:「一上香,二上香,此是六個字。」媚春道:「雖然六字,此是燒紙的祝文,又非成語。」敬一大碗。
  杜子虛罰酒畢,媚春敬杜子虛行令。杜子虛道:「如此而行,覺俗之哉﹔數色而行,美焉乎也。」乃擲色數點。又該媚春行起,阿保道:「久聞大姐精通文墨,見教個把斯文令兒更妙。」杜子虛敲桌道:「有理之。」媚春道:「承命。我就講一句書,便詩也好,要一個天字,不拘先後。止許五言,增減一字者,受罰大杯。我講起:天地之大也。」杜子虛便道:「太乙救苦天。」媚春笑道:「此句非詩又非書,又無成說,請敬大杯。」杜子虛爭道:「小弟是雷經上的太乙救苦天尊。」媚春道:「怎麼落了尊字?」杜子虛道:「說出尊字來,便是增一字了。」媚春道:「令不中式,況多一字,共罰二碗。」阿保笑道:「老叔空稱飽學,詩書上‘天’字有十萬八千,怎講到雷經上去?」杜子虛道:「因此受罰了。該賢姪講令,請,請。」阿保道:「小姪的是一句詩。」講道:「味淡須添曲。」杜子虛嘖嘖稱羨道:「妙,妙,好一個‘味淡須添曲’,斯而文,中式,中式。」媚春道:「幫襯的先罰一大碗。請問陳兄,此詩出于何典?添字又不是這天字,罰一大碗。」阿保忙道:「且住。你不知這詩,是我敝館中一個有意思的朋友撰的,非同小可。」媚春道:「員外目今還讀書嗎?」阿保道:「不是不是,少年時之話也。」媚春道:「也罷,誦得全章出,免罰一半。」阿保道:「此詩何曾離口,一字不忘,我且念與你聽:
    儀狄訪同袍,麻姑引手招。配成三昧火,釀就五香醪。傳下神仙術,吾儕救腹枵。木瓢常蓋臉,綃褌每垂腰。香處誇瓊液,酸來恨禍苗。焚薪鬚半燎。鑽灶鬢先焦。味淡須添曲,漿甜灰更調。笊籬恆竊米,笮袋可藏糟。試酒頻頻醉,偷錢暗暗嫖。做了棉花客,沿街罵餓殍。歷數知音者,誰人有下梢。」
  媚春聽罷大笑道:「詩句絕佳,添字更妙,免罰兄酒罷。」阿保道:「何如盡去得?」媚春道:「這番該陳兄行令了。」阿保搖手道:「小子從來立誓不做令尊,敢煩姐姐代行罷。」媚春辭道:「焉有此理?一人僭行三令,是強賓壓主了。」杜子虛道:「令無三不行,還求見教。」媚春只得行起道:「如今取一句詩,要一洞子,不中式者罰一壺。我講的是:洞口桃花也笑人。」杜子虛側首思量了半晌道:「有一句在此,但是曲子,可用得麼?」媚春道:「酒後將就准了。」杜子虛道:「洞口澀難攻。」媚春道:「小妹耳中,未曾聞有此曲。」杜子虛道:「豈是杜造?我還你個出處。昔日同房一友,往勾欄中行過,見一垂髮女子,萬分美貌,著意去梳櫳他。數日後回館,編成個曲兒贈那女子,小弟竊見了,謹記在心。每逢閑暇,唱一唱兒卻也有趣。」
  媚春道:「你唱與我聽,若果妙,止罰半壺。」杜子虛打掃喉嚨,舉箸作版唱一曲黃鶯兒道:
    洞口澀難攻,仗將軍津唾。功一鎗戳透相思,縫情和意融。靈犀暗通,金蓮高舉,深深送興何濃。渾身暢快,一陣熱泉衝。
媚春道:「音曲兩絕,但中有譏誚之意,到底還敬半壺。」杜子虛不辭,一飲而盡。媚春打板,催阿保說令。阿保已酩酊大醉,斜著眼道:「你講的是甚麼令?」媚春道:「要一個洞字。」阿保搖頭道:「動不得,動不得。」杜子虛道:「你這般梗令,豈不是個洞蠻?揪住耳朵灌酒。」阿保把身一仰,望後便倒,豁刺地跌了一交,口裏骨都都吐出酒來,吐了一地。杜子虛埋怨道:「少年人不老成,這等發顛,成何體統?」即起身作別下樓。不期一腳跨個空,翻筋斗倒撞下去。媚春執燈,令保兒扶起,嘴唇都跌破了,血流不止。保兒笑道:「這正是老成有體統的相公。」媚春暗笑不已。杜子虛發怒要打保兒,巧兒見了,忙點燈攙了道士回觀去了。
  媚春復身上樓,陳阿保已自齁齁睡著地下。媚春舉手相扶,忽見腰下露出銀子來,喫了一驚。暗想這人的口談,是個酒生無疑,身邊銀兩從何而得?心中疑慮,發付保兒收拾先睡,樓上停燈伺候。直交五鼓,阿保方醒,媚春攙扶上床,脫衣同寢,著意溫存。雲雨纔畢,阿保又復睡去。媚春有事關心,竟不合眼。捱至黎明,先起來籌畫此事,忽保兒來說:「韓大官人來望姐姐。」媚春悄出客座相見,原來就是韓回春。自從李秀家分了銀兩,跳出賭博場,溷入煙花寨,分撥水錢,放債取利。因與媚春相交情密,當早路便,進來一望。
  媚春邀入軒裏喫茶,媚春道:「小妹有一事,正要與大哥計議,來得卻好。」韓回春道:「有甚事計較?」媚春道:「昨晚有二客來我家,一個是道士,一個是酒生。那道士飲酒,至更深去了,留這酒生在此。豈料這廝身邊藏著一裹肚銀子,我看起來,約有百餘兩,決是歹人偷盜來的。日後倘露出事來,牽累我喫官司怎了?」韓回春道:「有我在此,怕他怎地。此人今在何處?」媚春道:「睡著未醒。」韓回春悄悄上樓,仔細看了,一時間兩眼直視,跳下扶梯,奔入廚房,拿了一把廚刀,飛身出來。媚春見這般兇勢,諒非好意,一手扯住衣袖,拖出軒外道:「大哥,這卻使不得,須帶累我。」韓回春道:「待我殺了這廝,再與你講知端的。」媚春慌了,哀告道:「我的親老子,害殺我也!」抵死抱住不放。
  韓回春道:「你不知這殺材,是李季文店中酒生陳阿保。因貪官賞,出首林住持,害彼乘夜而逃,存亡未保,又累李大哥監禁在獄。我幾番要開除了這廝,無處下手。今日狹路相逢,豈可輕放!待我砍這廝驢頭,替恩人報讎,然後自行出首,便償他命,如所甘心,決不累你。」媚春道:「好痴漢子,人命關天,豈同兒戲?你為恩人雪恨,殺他抵命,雖是丈夫氣概,少不得貽累我喫官司,好沒分曉!凡事要慮始慮終,方纔行得,豈可如此燥暴。」韓回春躊躕一會,點頭道:「殺人償命,我所不辭,但貽累于你,中心不忍。然事已至此,放之亦難,與你怎生作個商量?」媚春附耳道:「只消如此如此,足可雪恨。」韓回春甚喜,擲刀去了。媚春暗與保兒照會。
  少頃陳阿保醒來,移桌傍床,羅列餚饌,對坐飲酒。正飲間,忽有人扣門,媚春停杯下樓。不移時復上樓來,滿斟熱酒,慇勤相勸。阿保一連喫了五七杯,推辭不飲了。正欲舉箸喫飯,一霎時頭暈眼花,跌倒床上。原來媚春令韓回春買了蒙汗藥,藏于酒內,把阿保麻翻,昏迷不醒。媚春解下他腰間銀子,收拾細軟衣飾,先上轎去了,其餘粗重家伙,盡皆棄下。隨後韓回春與保兒,反閉大門,逕往韓回春家裏,和媚春將銀子兩下均分,另取三兩散碎的賞與湯保,乘夜僱船渡江,往和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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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下)桂姐遺腹誕佳兒 長老借宿擒怪物

  再說陳阿保被藥迷倒,至次日午後方纔甦醒,甚覺口中煩渴,呼喚茶湯,並無一人答應。腰邊摸時,裹肚也不見了。急忙奔下樓來,只見灶下無煙,神前缺火,媚春湯保等,皆不知何處去了。阿保心知被賺,捶胸大哭,一腳踢下大門,喊叫賊婦盜銀逃遁,地方快來救應。奈此處是一條冷巷,四圍空地高牆,又無人家,那得人來勸解?
  阿保獨自叫了一回,猛然省道:「這事分明是杜道士害我,且去和他講理。」蓬頭跣足,氣咻咻走入玉華觀裏來。見了杜子虛,一手扭住,喊屈連天。眾道士圍將攏來,問其緣故,陳阿保將同嫖失銀之事,哭訴一番。隔房一個殷道士最有識見,怕到官壞了本觀體面,將阿保勸進本房寬解道:「雖然杜伯實不合同你去嫖,兄亦欠了主張,豈有帶百餘兩銀子,至御衒中作耍的道理?那妓女們心腸,比強盜又狠三分,見財起意,用藥迷人,竊銀逃遁,這是常事。兄也有一半的不是。假使當官追究起來,令表叔只須求謝僕射老爺指頭闊一條紙兒,送與執行官,天大的事也就罷了。你那時叫做失賊遭官,重受其害。不如在小房消停數日,待我勸令叔出幾兩銀子,暗囑能幹積年緝捕人役,查訪娼婦去向,若有了消息,這一百兩銀子,穩取還你,不須愁煩涉訟。」陳阿保聽了,也不答應,卻如木雕泥塑,呆呆的坐著不動,一日茶湯並不入口。傍晚殷道士整酒相待,阿保只是不飲,滾倒床上睡了。眾道士叫聲慚愧,各自散去。獨阿保睡不著,暗恨命薄至此,不能消受。待要與杜子虛結扭到官,又慮勢不相敵﹔待要尋娼婦下落,並無一些蹤影可問,只索拚此一命,對付這道士罷了。嗚嗚咽咽的哭到三更,解下束腰帶,懸梁自縊。
  次早殷道士進房,只見陳阿保懸于梁上,急急放下,已氣絕無救,鳴呼哀哉死了。殷道士將門鎖上,逕奔杜子虛房中報知。杜道士驚惶無措,忙求解救之策。殷道士問陳阿保有甚嫡族至親否,杜子虛道:「他止有姐夫巴富,別無至親瓜葛。」殷道士歡喜道:「只消恁般如此,必然瓦解。」一面令杜子虛去尋巴富,一面暗中打點衣棺伺候。不多時巴富來到,殷道士滿面春風,迎入三清殿後側軒內,盛設酒餚款待。酒至半酣,殷道士方說出陳阿保身死之故。巴富驚訝流淚道:「有此不測之事,何不早言?顯見得謀財害命是實了。」殷道士笑道:「休恁般說。銀子偷去了,或能再來,死者不能復活,明人不須細講。今日之事,並無欺蓋。一則一,二則二,守與戰,任憑尊裁。」巴富道:「有何見諭,亦求明說。」
  殷道士袖中取出六錠白銀,指著道:「這是三十兩銀子在此,實是我等所出。足下若肯海涵,不到官告理﹔奉此為謝。不然,真只還真,假只還假,留此銀子衙門使用,不到得問了杜伯實的死罪,兩下准備打官司便了。」自古財動人心。巴富見了這六錠大銀,心就軟了一半,笑道:「據公所言,似非謀害。但是一條人命,豈止于三數而已?杜老丈又係至親,在下不敢較論,乞添至五數就罷了。」殷道士道:「寶劍贈與烈士。便添十兩,不與了別人。再有他說?」兩下和議定了,殷道士方開鎖進房。巴富向阿保屍首放聲啼哭。忽抬頭見門枋上有一個小匾,寫著「一練居」三字,巴富收淚嘆息道:「天定之數,不可逃也。」告訴:「阿保夢中,大王批十六字于臉上,‘福善禍淫’四句。適纔聞那妓女名為媚春,今觀仙居名一練,正應著‘寶歸二春,祿終一練’。大數前定,祿命難逃,不必講了。」巴富還不知韓回春同謀,故為「二春」的話。當日收殮屍首殯葬,延僧超度畢,殷杜二人送那四十兩銀子上門相謝,兩下歡天喜地而散。街坊上人聞陳阿保身死,個個講說沒福承受賞銀,出首好人的看樣。有詩為證:
  樸窮檐壓酒徒,橫心願外獲青蚨。
  煙花巧計猛于虎,財盡囊空一命無。
  話分兩頭。再說杜都督夫人蔣氏因朝廷籍沒家財,和妾馮桂姐抱頭痛哭,夫人暈絕數次救醒。桂姐道:「老爺不合放了林長老,害卻性命,又抄沒了家產。早知今日,悔不當初。」蔣氏哭道:「死生由命,成敗在天,不必怨他,只索苦守罷了。」程刺史回府,一路心下不平,差公人到都督府打聽,已知抄沒情由,心中大怒道:「朝廷好沒分曉,用這班狼心狗行之徒,殘害忠良,眼見得國家將亡了。」悶悶不樂。於是,擇日卜地,將杜都督棺木,安葬已畢,時常差人饋送些禮物,周濟杜夫人一家,賴以度日。但二人形影相弔,淒涼萬狀。自古道: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自杜成治死後,親戚故舊漸次疏了,家僮奴僕盡皆散了。昔賢觀至此,有行路難一篇嘆道:
  金卮九醞斗十千,玉盤三品輕萬錢。
  投杯推案不復御,吞聲躑躅賓筵前。
  人生運命本在天,賤貧貴富總適然。
  雨雲何事易翻手,自古誰人能獨久?
  九華七彩簇黼帷,便持紅顏欲長守。
  青霜一旦委天衢,桃李紛紛今在否?
  君不見昔日柏梁銅雀臺,豪雄漢魏爭崔嵬。
  梁傾雀墮復平地,黃昏白日飛塵埃。
又有古風一首勸世云:
    炎涼態,君莫訝。春深草木俱獻妍,秋殘枝葉皆凋謝。天道一似趨勢利,達人勿將冷暖詫。廷尉屬張吏部何,賓客門前日覺多。一朝罷官居寂寞,車馬不來烏鵲過。只有明月超世情,不照綺筵照綠莎。績筵有銀燭,蓬戶仰隙光。勸君勿作錦上花,渴時一滴等滄浪。
  光陰迅速,頃刻過了月餘。馮桂姐覺容顏清減,精神恍惚,終日思睡,每作嘔吐。蔣夫人急請醫人調治,醫士診脈,稱賀:「是喜。」蔣氏歡喜道:「老爺在時,每為無子不樂,幸得桂姐遺腹坐喜,皇天有眼,可憐見杜門不該絕嗣。倘生得一男半女,也不枉了都督為人一世。」及至臨月,又不見動靜,夫人心下憂疑不決,日日愁煩。直待到十七個月,乃是太清元年二月初七日亥時,方纔產下一個男兒,生得面方耳大,目秀眉清。此夜紅光繞室,異香不散,夫人心下大喜。彌月之後,取名叫做過兒,夫人撫惜他,勝似親生。不題。
  按下一頭,且說林澹然自賺出關門之後,回到東魏,舉目見民物如故風景依然,心下感嘆不已。一路曉行夜住,隨緣抄化,不比在梁地驚惶。這一回安心走路,但是心中計念杜都督,不知回覆武帝事體若何。一連行了數日,卻好來到河東府廣寧縣地界。當時看看天色晚了,登至石樓山下,前後打一看,並無客館飯店,況值微微雨下,路滑難行,一步步捱著,尋個人家借宿。走了數箭之地,遠遠見竹林中閃出些燈光來,林澹然近前看時,卻是一個莊院。但見他:
    一週遭矮矮粉牆,三五透低低精舍。後面有蒙蒙茸茸,柳岸橫連芳草徑﹔前頭見蒼蒼翠翠,竹屏相傳小柴扉。幾灣流水,滔滔不竭繞圍牆﹔一帶石橋,坦坦平鋪通例路。籬邊露出嬌嬌媚媚野花開,戶內忽聞咶咶哰哰犬吠。房廊不大,制度得委曲清幽﹔空地盡多,種植的桃梅李杏。果然渾無俗士駕,惟有讀書聲。
  林澹然放下包裹,上前扣門。柴扉開處,走出一個童子來,問道:「誰人在此扣門?」林澹然稽首道:「弟子是雲遊僧,錯過宿頭,大膽欲借寶莊,暫宿一宵,未知容否?」童子道:「我這裏是讀書之所,房櫳窄狹,不敢相留。師父別處去罷。」林澹然道:「今晚天雨難行,如貴莊不能相容,就借檐下捱過一宵,明早即便去了。」童子搖頭不允。正說話間,屏風後轉出一個老者來,生得蒼顏古貌,鬚髮皓然,手扶竹杖問道:「何人在此說話?」童子未及回答,林澹然向前深深稽首道:「老衲是雲水僧家,要往太原進香,打從貴地經過。因貪走路程,錯過了客館,暫借貴莊歇宿一宵。盛使不容,在此閑話。老丈休怪。」那老者笑道:「師父何出此言!出家人著處為家,暫宿一宵有何不可?」書童咕噥道:「遊方和尚做強盜的極多,太公不可留他。」老者喝道:「胡說!」遂留林澹然進側廳內坐下。
  茶罷,老者道:「適間小奴不知事體,出言唐突,老師莫怪。」林澹然合掌道:「山僧攪擾,心下不安,焉敢見怪。請問老丈高姓尊號?」老者道:「村老姓張,賤字完系。請問吾師高姓,貴鄉何處?」林澹然一一答應。張老命安排晚飯,相待畢,叫書童執燈送到廂房內歇息。
  次早林澹然起來,立欲謝別,書童又送出茶湯來。少頃又請到廳上喫齋,太公出來相陪。林澹然起身拜謝欲行,張太公道:「師父慢行。老朽觀師父是一位有道行的高僧,意欲屈留尊駕,盤桓數日,請教禪理,萬勿推卻。」林澹然道:「感蒙老丈萍水相逢,如此厚愛,豈敢推托?但是無故攪擾檀府,于理不當。」太公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只是有慢,休怪。」自此,留林澹然一連住了三日。太公朝夕相陪,或談佛法,或講坐功,相待甚是慇勤。
  林澹然每于靜夜打坐時,聽得西首軒子裏叫疼叫痛,呻吟之聲不絕,心中疑惑,又不好相問。當日正和太公午後閑話,只見書童攙著一個黃瘦後生,從側軒步出草廳上來。林澹然看那後生,年可二旬,生得容顏清麗,器宇不凡,只是面無血氣,病勢懨懨。頭上包著一個皂絹包頭,身上穿一領白綾綿襖,白絹裙拴著腰,手扶了書童肩膊走出來。林澹然起身問訊,太公扯住道:「老師不敢勞動。小兒病驅不能見禮。」二人拱手。太公道:「大郎且睡睡將息,為何又出來閑走?」後生道:「我心煩體倦,睡著轉覺難捱,暫且閑步消遣。」林澹然道:「好一位郎君,為何患病如此狼狽?急急整治方好。」太公垂淚道:「老朽年過六旬,止有這一子,名為張我。生平樸實溫雅,頗肯讀書,有志上進,未定妻室,尚未畢姻。寒舍在城中居住,那日節屆中秋,小兒在書室,夜間玩月,因觸景吟詩一首道:
  銀漢冰輪滿,娟娟萬里輝。
  桓娥如有意,引我上雲梯。
朗吟數遍。貪看月色。至夜靜欲睡,倏見一女子推門而入,生得千嬌百媚,年方二八,貌賽西施。對小兒道:‘郎君獨自寂寥,妾乃姮娥,引君上雲梯去也。’小兒年幼,不能定情,與之繾綣。朝去暮來,約有兩月。不期容顏瘦減,舉止異常,老朽再三究問,方知端的,因此心慌。諒是妖魅所迷,打發在此小莊避之。不想那女子復來纏擾,鎮夜如醉如痴,半迷半醒。這幾日愈覺身子沉重,多是不久于人世了。老朽不捨,特出城來伴他。連日因心緒不寧,屈留尊駕,閑談排遣。」說罷流淚不止。
  林澹然聽說,不覺傷感,答道:「這一位好公子﹔怎忍被妖邪所迷?老丈何不請術士遣他一遣?」太公道:「前者在城之時,何日不燒符念咒遣送,並沒一些靈驗,無法可處。」林澹然道:「山僧從來不信邪祟。今聞老丈所言,世間亦有此輩妖魅乎?老丈不必愁煩,這妖孽小僧定要結果了他,救大郎性命,方顯區區手段。」太公拱手道:「若得老師法力救命,感恩非淺。但這妖怪亦有神通,急忙裏怕收他不得,反受其害。」林澹然笑道:「不妨,臨時自有妙用。」太公口雖稱謝,心中還疑惑不定。
  當晚,林澹然問太公取利劍一口,銅鈴數箇,令扶大郎別室安寢。分付合莊僮僕,不可大驚小怪,暗暗藏燈伺候,只聽房中鈴響,便可進房來看。太公聽說,一一措辦了,自和幾個家僮,各執器械等候,命書童掌燈,引林澹然進大郎房裏去。澹然到床前掛了銅鈴,床頭藏了利劍,停燈几上,掩門和衣在床假寐,放下帳幔,暗暗念佛。等至夜靜,不見響動。心裏想道:「莫非這怪物通靈,預知俺在此,不敢來了?」漸交三更時分,正當萬籟無聲,忽然起一陣冷風,逼得透骨生寒。風過處,呀的一聲門響,一個女子裊裊娜娜走入房來。林澹然隔帳看時,那女子如何?但見:
    丰姿絕世,艷質憐人。渾如膩粉妝成,宛似羊脂琢就。鳳眼朦朧,勾引人魂無定。娥眉淡掃,巧傳心事多般。輕盈態度,低頭微哂有餘情。娜裊腰肢,叉手抱來無一捻。津津檀口,相傍處私語生香﹔脈脈春心,偷送時嬌羞婉轉。聲音細嫩,分明似金籠裏學語雛鸚﹔性格聰明,合當做繡榜上風流女史。便是畫工須束手,縱令巧筆也難描。
  這女子熄了燈,款款走近床邊,低聲問道:「可意的哥,你今夜為何不待我先睡了?」雙手掀開帳幔,來摸林澹然身上,道:「怎地不脫衣裳,和衣而睡?」林澹然只不做聲。那怪又道:「親哥,我和你同心合意,似漆如膠,並不曾有半點兒差池,你為何今日有不瞅不睬之意?莫非是怪我今夜來得遲了些個?」一面說,一面解衣,摸上床來,將身子逼著林澹然,伸手來替林澹然解衣帶。林澹然將手摸著那女人左手,就如春筍一般,纖纖指甲,滑潤如脂。那怪笑道:「我也道親哥決不嗔我。」又將手來摸林澹然肚子。林澹然大喝一聲:「孽畜,休得無禮!」即將那怪左手中指,嗗的一聲掐斷了。一手緊緊捺住,一手搖動銅鈴,那怪掙扎不得。門外人聽得鈴響,一同持燈執棍,吶喊奔進房裏來。近床看時,那怪卻現了本相,是一個玉面狐狸,生得毛光爪利,兩眼灼灼有光,眾人大驚。看官,你道這狐狸精,既能迷人,必會變化,為何被林澹然拿住逃遁不得?原來這狐狸屬陰,感受月華,積累成精。每遇月夜,戴死人骷髏拜月,則能變化為人。雄者變男,雌者變女,全憑前爪捧頭,化形脫體。當夜卻被林澹然掐斷了中指,一來十指連心,負著疼,急忙裏捧不得頭﹔二來心慌膽落,當不得林澹然力大如山,威風凜凜,用力捺住,故此逃遁不去。
  此時林澹然令人將燈向前,用左手將狐狸提起來,右手仗劍,喝道:「你這孽畜,不知迷害了多少人的性命,碎屍萬段,不足以償其惡。」說罷,正欲砍下。那狐狸雙爪捧住寶劍的柄兒,口吐人言,哀求道:「老爺饒命,小畜雖犯淫條,合當斬首,但有一樁大事,未曾完得,負真人付託之重,雖死亦不瞑目。」林澹然聽了真人二字,便收住劍,將劍尖兒指著狐狸笑道:「孽畜害人,萬死猶遲,有何大事未完?負誰人之託?編這般巧言騙俺,指望逃生?俺斷不是屈殺你也。」
  狐狸垂淚道:「小畜受生已來,壽延五百餘年了,朝暮吐納修煉,不是一日功夫,到得這變化地位。老爺聽我細訴衷曲,且莫動手。三十年前,在本地獨峰山五花洞裏藏身,洞前有塊大青石,光潤潔淨,每常在上跳耍,至夜間,石上便有三道金光,從中沖起。小畜諒下邊有寶,欲擊碎來看。將石擊至千下,不損分毫,驚駭不敢再動。後來山前土地廟裏,來了一個年少的全真。小畜不合化為女子,夜去調戲,欲採他真陽,修煉鉛汞,那全真毫不拒卻,留我喫酒。談笑至更深,小畜正欲近身迷謔,被那全真將手一指,小畜便露出原身,無處逃躲。全真對我道:‘汝亦是成氣之物了,我豈害汝?不必驚惶,我有一事託汝,汝須牢記。’小畜叩頭問故,全真道:‘我有書一封與你藏著,等我一個道友來,即當付與他。’小畜問道友是誰,全真道:‘是一位釋門中人,姓林,法名太空,號澹然,生得魁梧磊落。見時交與,切不可有誤。’就替小畜摩頂受戒,敕我不許亂性迷人,異日再來超度。說罷,化一道清風而去,原來是一位仙人。小畜整整待了三十年,不見有甚麼林長老相遇,不覺舊性復萌,又做出這般行徑,撞在爺爺手裏。小畜破戒迷人,一死不辭,可惜誤卻真人重託,不曾會得林長老,送得書也。」
  林澹然和太公等聽了,甚是駭然。太公便道:「這位長老正是澹然林爺。」狐狸方敢抬頭一看,失驚道:「阿呀,今日方遇得爺爺,萬幸萬幸。」林澹然釋劍放手道:「那封書可在何處?」狐狸道:「神仙所託,緊緊藏在身旁,不敢少離。」就于胯下小袋中,取出來獻上林澹然。澹然接過看時,一個小小封兒,封筒上寫著「褚真人傳示」。拆開看裏面甚麼話說,卻是一幅箋紙,寫著八句詩道:
  混沌生伊我,同修大道身。
  無羈登昊闕,有欲滴凡塵。
  歷盡風波險,遷歸清靜真。
  天書藏璞石,入手可凌雲。
後又有符一道,下注云:「依此符樣,畫于五花洞石上,將左手叩石三下,此石即開,天書可得。」林澹然看罷,心中暗暗稱奇。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畢竟林澹然果得天書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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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得天書符救李秀 正夫綱義激沈全

  詩曰:
  天道任奇幻,丈夫自俠烈。
  片紙燃死灰,一言蹶跌鱉。
  直可死回生,能令懦成傑。
  血性不委蛇,綱常寧玷缺,

  話說林澹然得了僊傳詩句,發付狐狸道:「看真人之面,饒汝一死。向後改過自新,不可復蹈前非。明早俺同太公到你洞中相會。」狐狸叩頭而去,倏然不見。太公大喜拜謝:「吾師真天神也。夙世有緣,得遇恩師,救了小兒性命。」林澹然道:「此乃老丈洪福,山僧何功之有。但不知獨峰山五花洞在於何處?」太公道:「離此不遠,有人認得。」隨教家僮安排蔬菜,整頓酒飯,喫罷安歇。
  次早,太公和林澹然率領僮僕,一同到獨峰山裏來。及尋到五花洞口,靜悄悄並無人跡,但見兔鹿成群,鴉鵲亂噪。張望洞裏時,又深又黑,不敢走入去,只在外面東張西望。轉過一個山嘴,遠遠見一女人,年可三十以上,身穿白絹衫兒,下面繫一條綠紗裙子,不施脂粉,雅淡梳妝,容顏嬌艷,飄逸動人。手執鐵鍬,獨自個在山彎裏掘草藥。有詩為證:
  狐魅從來不惑人,人心狐魅自貪淫。
  淫除貪釋存忠正,邪亦歸真奉秘經。
  林澹然向前問道:「娘子,借問這山五花洞裏可有人麼?」那婦人道:「長老問他做甚?」林澹然道:「有一個相識在此修行,特來相訪。」那婦人笑道:「長老快行,不要問他,山洞裏誰人敢來修行?裏邊都是些山妖野怪,蛇魅豬精,豺狼虎豹,狐狸魍魎,不計其數。你這五六人若進洞去,不夠與這夥妖一餐點心。快回去罷,不要當耍,要喫人哩。」
  家僮聽了,驚得魂不附體,牙齒相打,兩腳都是軟的,急即奔走。林澹然止住道:「太公不必心慌,有俺在此。」又問那婦人道:「既然洞中有精有怪,俱要害人,娘子為何不怕,獨自一個在此掘草?」婦人道:「我們久居于此,和這洞中卻是比鄰。古人云:兔兒不喫窩邊草。故此不妨。」內中一個家僮埋怨道:「昨夜剛剛搗了半夜鬼,老師父只是殺了那精怪纔是,反被他脫空扯謊,逃遁去了。」林澹然笑道:「不然,箋紙上仙筆猶存,豈肯相戲。這都是婦人一片胡言,不要理他。俺們再去找尋,定要見個明白。」
  太公阻道:「那裏去尋他,多是搗鬼。老師不如且回,另日再來罷。」那婦人接口道:「正是,老人家更要作急回去,這些妖怪常說,後生的細皮嫩肉,腹飢得快,不如老頭兒皮堅骨硬,有些咬嚼,專要喫老的。你們若撞見妖精時,老人家卻先到口。」太公聽罷,心膽皆落,扶著竹杖,轉身便走,後邊家僮也一齊都跑了,止有林澹然立定腳不動。
  只見那婦人拍手呵呵大笑,現出原身,卻就是夜間迷張大郎的狐狸。林澹然喝一聲道:「畜生好大膽,輒敢狐假虎威,如此來侮弄俺。」狐狸跪下道:「小畜非敢侮弄,絕早即在此等候爺爺,不知太公等俱來,故斗膽作戲,耍他一耍,不想認了真,就慌張走了。」林澹然忙招手叫太公轉來。太公和家僮正走,聽得林澹然叫聲轉來,站住腳回頭看時,林澹然遠遠引手相招。太公等回步轉身近前,見是這個狐狸立在身旁,太公問道:「老師,小狐狸倒來了,婦人何處去了?」林澹然帶笑指著狐狸道:「這不是扯謊的婦人?」太公怒道:「這畜生到會扯空頭,驚我老人家。快伸過腿來,與林長老打三五十杖,消我這口氣。」林澹然笑道:「他是真正畜生,且饒這一次。」眾人都笑。
  狐狸引著一行人進洞裏來。可煞作怪,外面看洞裏時甚是黑暗,進到裏面,反覺明亮。原來是山岩倒照,故此外暗裏明。一望時峭壁奇峰,果然是洞天福地。看不盡奇花異卉,仙草靈芝,澗水澄清,重山疊翠,實是好景。但見:
    閬苑名山,蓬瀛福地,隱士避人之境,神仙修煉之鄉。層層疊疊,重巒聳翠,分明是華岳三峰﹔突突兀兀,峻嶺橫空,那數廬山五老。進一洞又進一洞,倒掛著怪石玲瓏﹔轉一灣又轉一灣,壁立著青松蓊鬱。高高下下,懸崖峭壁,呦呦麋鹿銜花﹔纏纏綿綿,附葛攀藤,兩兩猿猴獻果。山岩裏幾處琳琳琅琅,如敲金擊玉,數道清泉噴雪浪﹔頭頂上一聲咿咿啞啞,似龍笙鳳管,一雙白鶴唳青空。夾道上瑤草奇花,浦路中紫芝貝葉。清清淨淨不染著半點塵埃,杳杳冥冥那識有人間甲子。仙鵲噪枝如報喜,浮雲出洞本無心。
  這狐精引林澹然走入洞天深處,不異仙境。裏邊有無數小狐狸,見人來,慌忙竄避。狐精請林澹然張太公石凳上坐了,自奔入小洞裏去。不移時,獻出仙桃異果,蜜酪杏仁。林澹然同太公喫了幾個,餘者令與家僮。林澹然問:「那一塊寶石在于何處?」狐精指道:「那西南上青青潔潔,兀的卻不是也?」林澹然上前看覷,果然好塊青石:方圍高四尺有餘,四邊俱蔓紫苔,石面平如明鏡,光潤細潔。倚著一株大柏樹,頂上覆著柏葉,團團如蓋。林澹然叫:「老狐,你站開。」用左手石上依樣畫符一道,輕輕扣了三下,只聽得豁剌地一聲響,此石分為兩下,就如刀削一般,兩塊裂開。太公狐精等也都上前來看。中間有一石匣,匣內有書三冊。林澹然頂禮三匝,然後取出。怕狐精有變,不敢開看,即藏于袖中,和太公等逕出洞門。老狐叩頭去了。
  一行人回到莊裏,太公歡喜無限道:「老朽根生土長在此,只知這獨峰山,未曾曉得有洞天福地,如此仙境。若非吾師提挈,何能一見。適間石中之書,是甚名色?」林澹然道:「小僧也不曾開看。」當時在廳上焚香展開,原來第一冊面上書著天樞秘笈,內中俱是觀星望氣、排兵布陣、驅神役鬼之法。第二冊面上書著地衡秘笈,內中卻是奇門適甲、堪輿地理、陰陽術數之法。第三冊上面書著人權秘笈,內中卻是補陽煉陰、降龍伏虎、超天縮地變化之法。
  林澹然看罷,不勝之喜。張太公道:「人有善願,天必福之。吾師廣行陰德,兼有宿緣,得此天書,非同小可。」林澹然謝道:「此皆托太公福庇,感謝不盡。」有詩為證:
  靈符秘笈鬼神愁,妙徹三天入九幽。
  諸葛當年扶蜀主,林僧今日證真修。
  卻說林澹然自得天書,每日默誦,書符念咒,心下自覺靈通。又在張太公莊上住過月餘。張大郎病體漸漸痊愈,容顏復舊,飲食起居如故。太公父子二人深感林澹然之德,款待如父母一般,慇勤周密。一日,林澹然思念故鄉,辭別張太公父子要行,張太公與大郎再三留住不放。林澹然道:「小僧在貴莊攪擾多時,感恩不淺。但小僧久遊方外,今欲歸故園,暫且別而圖後會。」太公心下不捨道:「小兒被魅,名已登鬼籙,幸吾師救拔,得全性命,恩若丘山。老朽久懷修行之心,恨無接引之路,今得吾師,早晚教誨,受益實多,豈忍遽言別?況狐精畏吾師威德,故不敢來,倘吾師去後,此怪復來,小犬之命又難保矣。吾師不嫌小莊鄙陋,改為佛堂,在此修持,朝夕相處,勝如雲遊遠方,奔馳辛苦。乞老師三思,幸勿推阻。」林澹然辭道:「貧僧在此叨擾已久,今日之別,非是無情,實欲歸故鄉一探父母墳墓,以終天年耳。」張我道:「敝境亦是東魏地方,又非他鄉外國。小莊雖窄,頗可容身,粗茶淡飯,足供朝夕。吾師出家人,隨處為家,何必如此堅執?」林澹然道:「大郎恁般說時,使小僧措身無地矣。非有他說,只因在此攪擾,心實不安。」張太公道:「吾師此一別,相會未卜何日,使老夫戀戀不捨,心實黯然。小兒無福,不能終獲庇祐。」說未畢,淚隨言下。林澹然道:「貧僧何德,感于賢喬梓如此相愛,何以克當?使小僧不忍相別,願在此朝夕聆教。」張太公父子大喜。自此林澹然住在張家莊內,擇日妝塑佛像,改造禪堂方丈,後面另起臥室廚房,修緝牆垣完固。撥三四個家僮伏侍,灑掃炊爨。張太公使人饋送不絕,時常往來,談禪講道。
  荏苒之間,不覺寒來暑往,又早一載有餘。林澹然朝夕演習天書,自天文星象以至術數陰陽,無不精妙。雖然安逸清閑,但朝夕計念杜成治和李秀,放心不下。後聞得傳言,杜成治受驚物故,朝廷抄沒家產,暗中垂淚嘆息,寢食不安。繼後又聞得梁國人來說,杜都督妾生一遺腹之子,心下私喜,恨不能一見。只是難返梁國,怏怏而已。當下時值隆冬天氣,彤雲密布,瑞雪飄揚,自早至午,看看下得大了。怎見得好雪?宋賢有賦為證:
  時惟歲暮,序屬隆冬。擁紅爐而不煖,披重裘之蒙茸。靉靆雲氣,凜冽陰風。瞻昏霾之四合,睹冰霰之集空。始焉飄飄灑灑,頃之霏霏芃芃。如鵝毛之細剪,似玉甲之零空。張君無由會鶯紅于月下,郝子何能曬詩書于腹中?程門佇立,盈尺彌恭。山陰訪故,半道返蹤。謝蘊才高,不言飛絮。子卿節勁,獨矢孤忠。翳邊城之逋寇,銀夏忽喪夫黃屋﹔蔽潮陽之謫夫,藍關漫擁乎青驄。披鶴氅而遶竹,神翁興逸﹔指白馬而作賦,子建才充。以至漁人獨釣,學子勤攻。寒江披一蓑于蘆荻,庭除映萬卷之雕蟲。嗅梅花于嶺上,折竹梢于修叢。號猿聲于谷口,印虎跡于林東。亂曰:兒童喜而積為人獸兮,且幻出夫奇峰﹔詩人感而形諸吟詠兮,擬麻衣之色同。農慶為瑞,士徵為豐。唯寒素之怨尤兮,苦裂膚于陶穴﹔羌戍卒之甲冷兮,悲墮指于胡風。彼華堂歡宴檀板兮,覺猶嫌乎酒薄﹔況山僧獨宿紙帳兮,又何堪寂寞之情悰。
  林澹然策杖獨立柴門內竹屏邊看雪,只見一個黑瘦漢子,頭帶捲檐氈帽,身穿青布道袍,腳著多耳麻鞋,背上斜馱包裹,手裏撐著雨傘,張頭探腦望著門裏。林澹然正欲問時,那漢放下傘,走入門來,對澹然聲諾,問道:「師父,這裏可知道有一位林長老麼?」林澹然道:「俺這裏不知,別處去問。」那漢道:「原來京都妙相寺中為副住持的,因觸犯了梁主,逃奔出來。一路打聽消息,尋到此間,聞說在這地方左近處藏頓,師父豈有不知?」林澹然怒道:「俺出家人那管閑事!快出去,不要在此纏繞。」那漢又仔細相了半晌,把傘柄頓一下,笑道:「幾乎錯了!林老爺休得相瞞,老爺正是林住持。雖不認得詳細,卻也曾在圖像上記得明白。今日相逢,他鄉遇故,也不枉了小人一場跋涉。」林澹然驚道:「足下是誰?那裏相會?為何認得林某?」那漢道:「暫借一步告稟。」
  二人同到佛堂上來,那漢放下包裹,納頭下拜。林澹然扶住道:「足下何姓?從何處來此?敢勞重禮!」那漢拜罷,道:「老爺與小人是舊鄰,曾相見數次,為何忘了?」林澹然思了一會道:「雖然面善,實失忘了尊姓。」那漢道:「小人姓沈名全,渾名叫做蛇瘟便是。住在妙相寺後牆小巷內,每常寺中往來,老爺卻也曾會面。」林澹然笑道:「原來就是沈兄。黎賽玉娘子,就是兄渾家麼?」沈全道:「正是小人妻子。」林澹然道:「向聞人說你出外為商,怎地不回家去?卻來尋俺有何話說?」沈全道:「一言難盡。小人被趙蜜嘴老豬狗將些資本借我,賺我在外生理,只道他一團好意,不期出門之後,將我渾家引誘與那野驢鍾守淨通姦。今春小人回家,聽得街坊前後人誹誹揚揚,講這鍾守淨,反怪林住持好言諫諷,朝廷處暗用讒言,逼他走了。小人初時不信,數日之後,試探妻子,果有外情。欲待殺了這淫婦姦夫,又一時難以下手。欲待捉姦告理,爭奈這廝結交豪貴,上下情熟。況朝廷寵他,勢焰滔天,又教人暗中害我,故此棄家出外,別作良圖。不想行至定遠劍山下過,被伙強人擄上山寨,小人哭訴其冤,幸得苗寨主認是同鄉,收留帳下為一頭目。苗寨主懸念住持老爺單身奔竄,不知下落,故差小人從梁至魏,遍處尋訪。前村問著樵夫,說張太公莊上有一長老,如此模樣,故尋至此間,果是林老爺。苗寨主有書在此。」說罷打開包裹,取出書禮,雙手呈上。林澹然接書,分付道人:「陪沈兄方丈中酒飯。」拆書看時,書上寫道:
    苗龍頓首百拜:睽違師範,倏爾一春,遐想大恩,無由仰報。前者偶爾相逢,私喜倘能得效犬馬,不期又成離別,使人悵然。近聞李季文雖蒙寬縱,不能得脫囹圄,實是度日如年。今春正月十三夜,某私闖入牢,欲救李兄出獄,不料被人識破,幾乎兩命俱傾。幸帶得錢多,隨處賄賂逃脫。今憤氣招集人馬,已得精銳數千,糧草俱足,意欲整頓軍馬,攻破城池,殺盡姦僧淫婦,救出李兄,與天下吐氣。然而智短力綿,未敢輕舉。特懇恩師駕臨指揮,以成功業,萬乞留神。倘慨然飛錫枉顧,則慰藉不獨在龍,實天下之共望也。專候回示。外奉赤金二錠,白珠百顆,聊中薄敬,希叱人為荷。
  林澹然看罷,暗想道:「苗龍一介鹵夫亦知大義。然俺既人佛門,豈可復行軍旅之事?欲救李秀,吹毛之力,何必興兵動馬,自惹禍胎。」當晚留沈全宿了。燈下修書封固,次日贈沈全盤纏二兩,並回書一封,發付回寨。沈全道:「薛苗二大王差小人接住持同歸山寨,怎地不去?」林澹然笑道:「俺出家人怡情山水,久耽疏懶,不涉世務矣。煩你拜上二寨主,多謝厚禮。凡事須行方便,不可恣害生靈,但相會有日。你須一路小心謹慎,關津盤詰甚嚴,書可藏好。不宜耽擱,速回山寨。」沈全拜辭而去。
  一路無詞,逕到山寨裏,卻值薛志義苗龍在殿上飲酒。沈全唱喏,苗龍道:「差你尋林住持,可曾見麼?」沈全道:「小人費盡心機,得到東魏廣寧縣石村山下張太公莊上,尋見了林住持。住持十分之喜,書札俱已收下。有回書在此。」薛志義道:「一路辛苦。」叫僂儸賞沈全酒二瓶,肉一腿,且去將息。沈全叩頭謝賞,自和一班兒兄弟接風喫酒去了。苗龍當席拆書與薛志義同看。上寫道:
    客春叨擾,感激不勝﹔今辱厚儀,叨惠更重。二兄各負雄才,堪為世用,而據山擄掠,恐非良謀。日者朝廷佞佛,變亂漸生,上下焚修,盡崇釋教。老僧仰觀天象,不十年間,國家將為他有,二兄可招集士卒,多蓄糧草,廣行仁義,延接四方豪傑,待時而動,輔佐明主以圖大業,留名青史,此大丈夫之所為也。第不可損害賢良,妄行殺戮耳。李兄一事,足見苗兄仗義任俠,可敬可仰。竊思皇都守衛甚嚴,兵將如蟻,以三二千烏合之眾,敵數十萬精勇之師,如驅羊搏虎,鮮有不敗者也。僕得異術,可救李兄。敬畫靈符一紙,煩差精細健卒潛入獄中,付與李秀,教他歲終除夜,乃丁亥日辰,六丁神將聚于巳時,可貼符額上,寫路徑于符下,作速遁出,自有神護,並無阻礙,半日間,可相會于山寨矣。密機勿泄,至囑至囑。老朽無能,習懶成癖,已無意廛寰事,非敢忘夙雅也。統希情諒不一。
薛志義苗龍看罷,感嘆不已,藏符匣內。次日,苗龍差一本鄉心腹僂儸,原來是個縫皮待詔,曾與李秀識熟,分付如此如此而行。僂儸謹藏了符,挑了一副皮擔家伙,取路進京。不一日已到京都,進得城門,挑著皮擔,一直奔清寧衛大獄裏來。此時卻值年終歲逼之際,這些囚犯,亦都要修補舊鞋過年,倒也忙忙的修補不迭。僂儸一面縫鞋,一面張望,李秀拿著一雙新鞋,出來道:「待詔替我縫一雙主跟。」僂儸接了鞋子,見身畔無人,輕輕問道:「季文一向好麼?」李秀記得起,道:「在下與兄闊別許久,何期今日得見?」僂儸腰邊摸出一個封兒來,暗暗遞與李秀,附耳低言道:「靈符一道,如此如此,速行莫滯,快到山寨來相會。」李秀接符,藏于袖中,喜從天降,走入裏面湊些散碎銀子,謝了僂儸。僂儸急急縫了幾雙舊鞋,慌忙挑擔出獄,取路自回山寨去了。
  且說李秀得了靈符,心中暗喜。看看又是除夜,李秀預先收拾銀兩,寫路程在符下,額角上貼了靈符,試行幾步看,心裏就如撞小鹿兒相似,慌張起來。果然好神符妙術!李秀兩腳,即有神鬼擁護,走不上十餘步,已近監口。見獄門半開,大著膽索性撞將出去,並無人見。直出清寧衛衙門,亦無一些攔阻。取路飛奔北門外來,卻似雲推風捲,耳邊只聽得颼颼地響,足不沾地,那消三五個時辰,已到山寨關口。天色傍晚,李秀抬頭看時,關門早閉。隨即高聲叫門,關上僂儸喝問是誰,李秀答道:「是我李秀。」僂儸道:「是李將軍來了麼?」李秀道:「正是來了。」僂儸道:「既是李將軍,為何不見形影?」李秀道:「我站在這裏,為何不見?」一個僂儸道:「卻不作怪?只聽得人聲,不見人形,莫非我和你著鬼了?」李秀道:「二位壯士,一個人站在關前講話,休得取笑。」兩個僂儸四圍張望,不見人影,齊嚷道:「不好了,何處來這一個屈死野鬼,假名托姓在此纏擾,快進去,進去。」一面嚷,一面念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管二門僂儸聽得外邊喧嚷,一齊擁出來,只見兩個僂儸在那裏喊叫有鬼,問:「鬼在那裏?這等大驚小怪!」僂儸道:「適纔有人叩門,開關問他,說是李將軍越牢而來。仔細看,又不見人,再問時,照前答應。東撈西摸,不見一些,卻不是鬼怎的?」眾僂儸不信,喝道:「胡說,那有此事!」正要趕出來,忽聽得面前有人道:「李秀今已在此,不須出去。」眾僂儸失驚道:「李將軍,你在那裏說話哩?」頭頂上應道:「我在你面前立的不是?」眾僂儸住目細看,又不見人,俱各獃了。內中一個乖覺的道:「不要慌,此事來得蹊蹺,且去報與二位大王得知,再做道理。」
  管門僂儸報入寨中,薛志義苗龍親自來看。一路點著燈火,照耀如同白日。李秀見苗龍來到,慌忙迎著施禮道:「苗二哥,間別久矣,好享福也。」苗龍道:「李大哥既來到此,為何躲了,不近前相見?」李秀道:「小弟在這裏拜揖,卻怎生皆言不見?」苗龍叫僂儸高執火把,四圍遍處照燎,只不見人。苗龍低頭一想,拍手笑道:「聰明一世,失智一時。李大哥,你額上靈符可曾揭去麼?」李秀道:「未曾揭去。」苗龍道:「是了,快揭符相見。」李秀即伸手將額上靈符揭下,不覺滴溜溜在虛空跌將下來,睡在地上。有詩為證:
  李秀一村夫,遙聞近卻無。
  不因靈秘術,怎得出囹圄。
眾僂儸向前扶起,一同歡笑,入寨裏上殿。李秀下拜道:「小弟監禁大獄,自分死期將近,今蒙寨主與苗二哥救拔,得以出獄,實再生之德也。」薛志義苗龍答禮道:「大哥下獄,使小弟等寢食俱廢。幸得聚義,實出望外。此非二弟之力,乃林住持之妙法也。」邀入後殿飲宴,三人談笑歡喜,至夜深寢了。
  次日殺牛宰馬,祭賽天地。三人在殿上焚香歃血,拜為兄弟。薛志義年長為兄,立為寨主,李秀坐了第二把交椅,苗龍坐了第三把交椅,次序而座。小僂儸都來參拜了新大王,大吹大擂,飲酒間,苗龍說及:「林住持近來得了異術,遠寄這一道靈符,救李二哥出來,實為奇異。」李秀道:「林住持別後,不知逃往何處去了?他是萬夫之敵,又兼能行術,苗三弟既知他蹤跡,何不接他上山,天下無人敢當矣。」薛志義道:「賢弟不知。這林住持向日逃難之時,亦曾經我這裏過,再三款留不住,堅辭去了。目今在魏國石樓山莊上。為賢弟受苦,又去求他上山同舉大事,欲要攻破皇城,救取賢弟出來。林住持再三推托,止傳授靈符一道,以救賢弟,果得相會。我山寨中若得此人,何愁四海群雄?」
  正說話中,適值沈全執壺斟酒。李秀看了道:「這人好生面熟,那裏曾相會來?」沈全道:「曾幾次到大王店裏喫酒耍子,又來賭錢,大王卻忘了?」苗龍笑道:「兄豈不知,這就是鍾守淨那話兒的對頭,渾名喚做蛇瘟沈全。」李秀拍掌道:「這廝真實是個蛇瘟,男子漢一個渾家也管不得,容他去相交和尚。罰一大觥酒。」眾人撫掌大笑。沈全徹耳通紅,自斟著酒喫,稟道:「三位大王止念感恩,不思報怨。林老爺大德,固當重報,鍾和尚大惡,不可不誅。就是小人們,也是有氣性的,見淫婦姦僧通情來往,忿忿懷恨,怎能夠一刀砍死,方消此氣。可奈身單力弱,孤掌難鳴,沒奈何暫且含忍。今三位大王如此英雄,有了軍馬,何不殺至妙相寺,將這些淫禿盡行誅戮,也教江湖上好漢傳說一聲,豈不是留芳百世!」李秀拍著桌子道:「這人也講得是。蛇無頭而不行,大哥三弟,何不擇日起兵,殺這些和尚,以消林住持之恨?」苗龍笑道:「薛大哥與小弟每每在心,要發軍去,誅此惡僧。因無良謀,不敢興兵。日者已曾請林住持上山商議此事,他有回書在此,二哥一觀,便知分曉。」令管文房頭目,取書出來。
  李秀看罷,笑道:「據林住持所言,皇都地面,一時難以進兵。依小弟愚見,殺這鍾和尚,只在反掌之間耳。」薛志義道:「二弟何計可以殺之?」李秀道:「若依我這一計,不必興兵發馬,廝戰爭持。止用我兄弟三人,管取結果了一寺和尚。」苗龍道:「這妙相寺殿宇廣闊,僧眾極多,不比小的去處。本寺和尚,何止五七百眾,外有遊方掛搭僧人,不計其數,怎地只我三人,就能殺得許多和尚?」李秀道:「大哥勇猛,三弟聰明,卻不知兵行詭道。比如寺中和尚,要我等一個個親手殺過,畢竟有些漏網,安能盡絕?必須如此如此而行,管教他一寺禿驢,盡遭毒手。走了半個,不算好漢。」
  薛志義道:「此言暗與韜鈐合,初出茅廬第一功。」苗龍道:「倘有追兵,不放出城,如之奈何?」李秀道:「這又有計了。只消恁地這般。若有官軍追來,殺他片甲不回,方顯我弟兄們英雄手段。」薛志義大笑道:「有如此妙計,何況殺這幾個禿驢,便與梁主爭衡,又待何如!」三人大悅。酣歌暢飲,盡樂通宵。李秀自差人到雞嘴鎮搬取渾家和伴侍上山歡聚不題。
  再說鍾守淨,自從在梁主駕前暗用讒言,逼林澹然離寺之後,放心大膽,晝夜和黎賽玉取樂。本寺大小和尚暗暗怨罵,只畏鍾守淨財勢滔天,又見林澹然的樣子,因此鉗口結舌,無人敢諫。有正氣些的,都離寺雲遊去了。便是行童來真,通了消息,又有奉承鍾守淨的,背地說他搬嘴弄舌,以致林澹然知風逃竄,這鍾守淨聽了大怒,把來真朝捶暮打,受苦不過,也逃亡去了。次後沈全回家,暗中又著人去害他性命。有人通風,沈全祇得,棄家逃命。鍾守淨又在本府用了錢,誣告沈全做竊盜在逃人犯,疊成文卷,做了一個照提。自此拔去眼中釘,挑出肉中刺,果然朝朝七夕,夜夜元宵,恣意淫欲,往來無忌。後來賽玉有孕,鍾守淨央趙婆贖一帖墮胎藥,打下了冷子宮,再不孕了。
  光陰似箭,不覺又早過了三箇年頭。此時正值太清二年正月元旦之日,年規拜懺齋天。當日鍾守淨率領寺中大小僧眾,在大殿中拜誦水懺。將近午後,霎時間狂風大作,燈燭皆滅,滿殿擁起煙霧。鍾守淨大驚道:「這是何故?」言未畢,只見正梁上飛下一條大蟒蛇來,遍體皆黃,亮如金色,雙睛閃爍,口中噴火,身長十丈有餘,昂著頭張開大口,逕奔鍾守淨。守淨慌張無措,拼命往東首羅漢堂跑躲。眾和尚丟了經卷,各自逃生。那蟒蛇不奔別人,怒目切齒,飛也似來追鍾守淨。守淨走入羅漢堂裏,卻無去路,蛇將近身,踴身一跳,跳上壽亭侯關爺神廚裏,法身之後做一堆兒蹲著。那蛇見了關爺聖像,昂頭張望,不敢上廚,只在四圍盤繞。鍾守淨躲在廚裏,身子驚得軟了,牙齒捉對兒廝打,顫慄不住。暗想:「這蛇奔上來之時,性命卻在頃刻間了,心裏越慌。猛聽得一人高聲喊入羅漢堂來道:「住持不要慌,有我在此!」聽聲音時卻是徒弟雷履陽。這雷履陽原是弄蛇的乞丐出身,虧著族叔在寺做道人,薦這姪兒與鍾守淨為徒。因他能言會語,隨機應變,守淨最是聽信他,待為心腹。當下見蟒蛇來趕鍾師父,他還倚著舊時手段,撩起半截道袍,伸拳裸臂,大踏步搶向前,捉那蟒蛇。那蛇見了雷和尚,昂頭噴火,逕直奔過來。雷履陽伸開大手。吐出涎唾,將手擦了,跳上一步,來捉蟒蛇,卻好蟒蛇直攛上來,被雷履陽一手抓住七寸,意欲提起來搠死。不期這蛇重的厲害,雙手也提他不起,被蟒蛇調轉尾梢,豁刺地左臉上打了一下。雷履陽打得昏暈,欲待掙扎,那蛇又調起尾梢,右臉上復打一下。雷履陽叫一聲:「啊呀,不好了!」手已撒開,睡倒地上。那蛇昂起頭來,將雷履陽脖頸上緊緊地盤繞住了,圈將攏來,抵死不放。
  鍾守淨在神廚裏張望,看見雷履陽被蛇盤住,大聲喊叫:「快來救人!」這合寺和尚道人行童,各持器械,吶喊上前。那蛇見眾人來的兇涌,放了雷和尚,攛起羅漢堂半空,盤旋了一會,滿身是火,光焰射人,看得眾和尚眼都花了。又聽得一聲響亮,如山崩地塌之聲,那蛇衝破兩扇格子門攛出去。眾僧一齊發喊,趕出後殿花園裏來。那蛇回頭將眾人看了幾眼,徑溜入荷花池裏。此時臘盡春初,雨雪甚多,水平池岸。眾人無可奈何,只得回身討論道:「且去救了雷師兄,再作理會。」復進羅漢堂來,鍾守淨已在那裏啼哭,雷履陽七竅血流而死,僧眾驚得面如土色。鍾守淨哭了一會,眾僧講蟒蛇溜入池中去了,守淨分付:「打點棺木收殮了,抬出門外權厝,待春盡下火焚化。」
  當晚鍾守淨和滿寺和尚,俱心驚膽顫,不敢就枕,聚做一處商議。鍾守淨道:「有此異事,實是不祥。」一個和尚道:「這黃蛇鑽入池內,諒無窟穴可出,乘今夜無人知覺,車乾池水,除了這孽畜,也省得住持與我等懸懸掛膽。」鍾守淨道:「此言論得是。」即忙取出三架水車,裝起車頭水軸,選十數箇後生和尚精健道人,傍池邊架起三道車來,一齊踏動,戽起池水。剛剛車了一夜,方纔水乾。只見池心裏插著赤亮亮直逼逼的一條物件,半截埋在土裏,半截露出土上。眾人看了,指道:「兀那黃的不是蛇也?」鍾守淨向前細看,卻原來不是蛇,是林住持那一條熟銅禪杖,俱各大驚。有一個勇健膽大的和尚,脫了上衣,躍身跳入池內,來拔這禪杖,就如蜻蜓搖石柱一般。莫想分毫搖動。招呼眾人相助,有幾個興高的少年和尚,都跳下池中,一齊搖拔。不搖時尤自可,眾僧用力搖拔之時,更是作怪,那禪杖一步步縮入土內去,一霎時不見了。眾人面面相覷。鍾守淨分付道人:「取幾柄鋤鍬來,掘下去看。」眾和尚吶一聲喊,併力掘土。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不知掘下去見些甚麼異物,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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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33:5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回     佞子妙相寺遭殃 奸黨風尾林中箭

  詩曰:
  崔巍寶剎聳雲端,頃刻俄遭烈火燃。
  佛骨塵埋沙土冷,香魂飄泊劍光寒。
  萬鍾公子今何在,百計貪夫此夕殘。
  豪俠神謀真莫敵,陡教名姓震區寰。

  話說鍾守淨令眾和尚盡力掘池,掘深丈餘,並不見禪杖蹤影。眾僧用盡氣力,都疲倦了,道:「住手罷,尋他則甚?」鍾守淨那裏肯歇,大喝道:「胡講!務要掘見禪杖,方纔罷手。」眾人沒奈何,只得又掘下去七尺有餘,掘著一塊石碣,豎立土內。眾人見了,併力掘起石碣,抬上岸來。細看時,碣上卻有兩行大字,被泥壅了,不甚明白,用水洗淨,方見上面篆著二十個字道:
  少女樹邊目,人馱二卵哭。
  善者福自生,惡者禍相逐。
鍾守淨看了,輾轉尋思,默然不語。眾和尚心下也都省得,林澹然是個剛直好人,鍾守淨是個姦淫惡輩。銅杖化蛇,預先警報,乃不祥之兆。見鍾守淨面龐變色,低首無言,眾僧勉強解功道:「林澹然謗君叛逆,豈不是個惡人?逃竄遠方,眼見旦夕遭殃了。住持老爺是個修持積德的善人,將來壽同山岳,福並昊天,豈不是果證菩提?上天告戒,乃住持之善報也。雷師兄乃前定之數,住持爺不必憂疑。」鍾守淨聽了,自心裏護短也,是這般解說,稍覺心寬,笑道:「汝言正合我意。汝輩勞碌了一晝夜,各去歇息,待後補做道場便了。」眾人收拾水車鋤鍬,各各歸房不題。
  忽然又是初八日了,鍾守淨分付管廚房和尚,整辦香齋,初九日齋供玉皇壽誕。次日五更,寺中和尚都起早執事,道人行童等在殿上焚香點燭,供獻齋食,請鍾住持上殿拈香,參拜玉皇請佛。次後眾僧俱來焚香參聖,敲動鐘鼓,誦經念佛,直至平明。殿上來燒香的士女,絡繹不絕,擠滿殿中,念佛之聲,聞于數里。將近日午,鍾守淨正在大雄寶殿高臺上宣揚經典,忽見殿前雨道上的人紛紛卻立兩傍,讓一位官長入來。前面罩著一柄黃羅傘,後邊隨從著一二十個虞侯,側首一匹白馬,上騎著四五歲一個孩童。看看走近殿前,鍾守淨認得是樞密院右僕射牛進。原來這牛僕射年過五旬無子,曾在妙相寺玉皇案前,許下七晝夜水火煉度醮願祈子。後來夫人馬氏有孕,生下一子,寄與玉皇案下,名叫玉仙。滿月後還了此願。自此凡逢玉帝生辰,必領玉仙來妙相寺拈香拜壽,直至道場散後方回。當下鍾守淨忙下臺來,接進迎殿,焚香拜聖。又領玉仙到臺上拜了玉帝,方和鍾守淨見禮,留入方丈待齋。鍾守淨陪著牛進玉仙,進後殿穿堂花園內閑玩半晌,復上臺念佛看經。
  不覺紅日將沉,天色已暮,遍處點上燈燭。至初更天氣,鍾守淨穿了千佛法衣,戴上毗盧帽,沐手焚香,上壇捻訣誦咒,散五穀,接引餓鬼,超度亡魂。已過半夜,化紙送聖。鍾守淨發付眾徒弟,陪著一班兒平布施主後殿喫齋,又托趙蜜嘴陪伴一夥女檀越在禪堂喫齋,自卻陪牛進和縉紳在正殿上喫齋。少頃眾人皆散,牛進謝了鍾守淨,令老都管抱公子玉仙同回。這玉仙看道場頑要,身子困倦,卻睡著了。鍾守淨道:「公子既睡,不可驚動,就在小僧房內暫宿一宵,明早送回。夜靜更深,去亦不便。」牛進稱謝自回,卻留老都管和一家僮,伏侍公子在寺內安歇。鍾守淨送罷香客,分付道人等:「好生前後照管,小心火燭,謹閉門戶。」自回臥室,脫衣而睡。
  此時已漏下四鼓,鍾守淨正睡思朦朧,忽然夢中驚將醒來。只聽得人聲喧嚷,呼呼地就如雷轟潮響,兼有熚之聲不絕。守淨急開眼一看,只見火光透戶,四下皆亮,驚得渾身發顫,慌忙披衣起來開門,外面火光大起。道人飛跑來報道:「住持爺,不好了,正殿上火起,風勢甚猛,快尋出路逃生。」鍾守淨喝道:「胡說!快快教合寺僧眾運水救火。」說話未完,只見後殿火光焰焰,黑煙競起。鍾守淨正慌之間,又見側首禪堂屋上攛起煙焰來,心下大慌。急忙欲復奔入臥房,庫房門首早見火焰飛騰,驚得手足無措,顧不得金銀寶貝,翻身閃出庫房門外,幾乎被門檻絆倒。忽見幾個和尚喊叫道:「住持爺,快往後門逃走,前門去不得了。山門外一夥大漢執刀攔殺,奔出去的,都被砍倒。我們特來報知。速奔後門,還有生路。」鍾守淨聽了,唬得心膽皆碎,回身隨著這幾個和尚,一齊趕到後門來。剛剛走過穿堂,將及後門,門口轉過一條大漢,手拿朴刀喝道:「賊禿,往那裏走!」一刀砍來,砍倒一個和尚,餘者四散逃走。鍾守淨見了,不敢出後門,抽身轉入穿堂。此時穿堂四圍皆已著火,週圍火光亂舞,烈焰飛騰。寺中沒一處不著,果是山搖海沸,地塌天崩。可憐這些光頭和尚,東西亂竄,喊哭之聲不絕。鍾守淨欲向前,被火煙隔住,不能向前﹔欲退後,怕人攔殺,不敢退後。心下惶惶無計,進退不得。正急迫戰兢之際,只聽得霹靂一聲震響,穿堂側首磚牆崩倒,將鍾守淨壓于牆下。這一場大火,真好利害,但見:
    濃煙匝地,烈焰烘天。千千匹火馬噴紅雲,萬萬道火龍飛赤電。三尊銅佛,蓮花臺上放光明。四下泥神,黑霧叢中消色相。觀世音焦頭爛額,說不得美貌莊嚴。韋馱神有甲無盔,安在哉英雄猛勇。房房鼎沸,喊聲一片似轟雷。處處奔騰,炎燭半天如白日。真不異火牛復國,田單毒計保齊城。又何下赤壁鏖兵,公瑾施謀焚操賊。焰到時盡成灰燼,風捲處皆作塵砂。由你鐵柱也都熔,便是石樓須粉碎。奔逃無路,眾和尚葫蘆爆碎似椰瓢。叫殺連天,眾好漢鐵面無情如黑煞。只有些兒好處,靈魂隨佛到西方。更是分外便宜,師祖徒孫同下火。
  金碧諸梵天,須臾一火燃。
  只因小和尚,毀卻大莊嚴。
  再說薛志義李秀苗龍三人,定計火焚妙相寺,乘這玉帝生辰,苗龍等預先在鍾山蔣侯廟後埋伏僂儸,次後陸續進城。候道場已散,苗龍等在大雄寶殿四下裏放起火來,弟兄三箇來往殺人,寺外僂儸攔截和尚。此時正月,天氣甚寒,夜深火起,人人都在睡夢中驚醒,身子寒抖抖地,兀自把捉不住,誰敢前來救火?更值春初,東南風大發,風催火焰,火趁風威,遍寺火光飛舞。這近寺人家,俱各慌張,你我不能相顧。但見兒啼女哭,棄家撇產,各自逃生。況這妙相寺殿宇甚高,火光照耀,滿城一片通紅。地方人等,飛也似分投各衙門報知,比及官府知覺,催軍救火時,火勢正旺,山門口金剛殿上被風捲得煙火萬道,滿空亂舞,火氣熏灼逼人,立腳不住,誰敢上前救火?只是遠遠地站著獃看,叫苦不迭。又見山門口殺死和尚,血流滿地,諒得有歹人放火,一發不敢入寺內來了。
  再說沈全隨薛志義進得城內,自尋僻靜去處藏身,至四更盡放火。趁著火勢沖天,帶了同伴僂儸,逕奔到自家門首,只見門裏點著兩三盞燈,聽得趙蜜嘴叫道:「大娘子快些,火燒出牆外來了。」賽玉和長兒無心答應,口中只是求神喚佛,一面收拾箱籠物件。原來趙婆因赴玉皇會,夜深了,就在黎賽玉家借宿,未曾著枕,寺中火起,慌急打點出門奔走,被沈全一腳踢開大門,搶入屋裏,大喝:「淫婦,這番無處去了!」黎賽玉見丈夫提刀趕進,料來不好,驚得魂先沒了,手腳麻軟,跌倒地上。沈全提刀欲砍,見了渾家姿色,臂膊不覺酥軟了,舉刀不起。傍邊轉過一個僂儸,喝道:「蛇瘟真沒伎倆,故此淫婦做出事來,見了如何不殺?」說罷,一刀將黎賽玉砍死。趙婆見勢頭不好,欲待走時,被沈全攔住,照頭一朴刀砍倒,又復一刀,結果性命。長兒也被僂儸殺了。沈全將細軟物件和僂儸束縛身邊,也放起一把火來,一齊出門,到寺前趁著苗龍等,只管攔路殺人,因此寺外救火的不得進,寺裏逃生的不得出。可憐只為鍾守淨一人,連累了多少生靈性命。這寺中和尚走不出的,三三兩兩,互相擁抱,焚死于火內。或有逃出寺外來的,又被苗龍等邀截殺了,或被房屋牆垣壓死,或你我捱倒,被人踏死。寺中和尚,十死八九,這火內逃得性命的,真是天大之福。薛志義苗龍李秀率領僂儸,正放火殺人之間,遠遠見救火官軍漸次來了,不敢停留,招呼僂儸等,一同取路出城。奔到城門邊,已五更將盡,城門開了,一齊大喜,涌出城外。僂儸已備三匹快馬,路口等候。薛志義苗龍李秀跨上雕鞍,火速加鞭,率領僂儸取路而回。
  話分兩頭。再說牛僕射自道場散後,留公子玉仙在寺中安歇,自回府中,只覺心驚眼跳,坐立不安。心下疑惑,正欲脫衣去睡,家僮飛報妙相寺火起,驚得手足皆顫。忙差虞侯幹辦一二十人,趕到寺中救公子出來。牛進府衙離妙相寺有二里之遙,虞侯等約莫去了半個時辰,不見回報。牛進如坐針氈,心忙意亂,自騎一匹快馬,帶領家僮縱馬加鞭,奔到寺前來。只見火勢奔騰,黑煙大作,欲急走入寺裏時,傍人報說寺內有歹人放火殺人,若進去決遭其害。牛進聽了,不敢入寺,只得停馬,喝教大小軍士一齊救火。
  這些軍士口說救火,如同玩耍一般,敲了一聲鑼,一齊扒上屋去,立住腳看火。但聽得搖旗吶喊,那裏敢上前。牛進看了,氣得爆燥如雷。教家僮等四圍打聽公子消息,不見下落,心內空焦。直到五更,風勢漸息,火光漸衰,軍士們方敢向前,救滅餘火。天大一座寺院,頃刻變成白地,燒死僧眾,臭不可聞。牛進纔知兒子玉仙和老管家等,皆死于火內,仰天頓足嚎啕。
  正悲切間,守門軍士飛報:「北門有強徒數百,奪門出城去了。」一連數次飛報,又見貼寺居民來說:「有鄰人沈全渾家黎賽玉和趙尼姑小使長兒三口,被人殺死,放火燒屋,幸得鄰居地方等救熄。」牛進想道:「我一向聞人傳說,鍾守淨和一婦人有姦,我也不信,今日放火殺人,強徒兇惡,豈不是為著姦情來?諒這伙賊決然是林澹然為首,京城內輒敢大膽橫行。若不早除,必為大患。此時去尚未遠,調軍急急追趕,一鼓擒之,以泄此恨。」當下忙回樞密院,一面上本奏聞,一面點選精兵二千,馬軍五百,差院判史文通,驍騎校目馬瑞,率領眾軍,立刻起程追趕強寇,併力向前,論功陞賞。史文通馬瑞得了將令,火速驅軍出北門,如風捲殘雲一般追來。
  再說薛志義等一行人,離城不遠山僻處埋鍋造飯。纔喫罷,正欲起行,猛見後面塵頭大起,薛志義看了,指道:「二位賢弟,你看後邊塵起處,必有追兵到來。都要併力迎敵,殺敗來軍,方顯豪傑。」苗龍道:「追軍若到,誘他至埋伏處,前後夾攻,可獲全勝矣。」說話間,喊聲漸近。薛志義將僂儸一字兒擺開,縱馬向前候戰。
  史文通馬瑞率領軍馬,旋風般追來。看看趕上,只見前軍擺開,一將生得十分勇猛,騎著一匹黃驃馬,頭戴一頂青扎巾,身穿綠錦襖,手持大斧。背後馬上二將,一樣打扮。兩傍一字兒列著數百僂儸。二人看了,馬瑞道:「觀此強寇,不可輕敵。他已有准備,可將軍馬布成陣勢,然後挑戰。」史文通大笑道:「將軍素稱英雄,今見幾個小寇,何心怯也?就此衝鋒過去,我當助戰,有何懼哉!」馬瑞被史文通言語一激,即提刀躍馬,大喝道:「大膽狂賊,快下馬受縛,免污刀口!」薛志義罵道:「你這一干害民的死囚,直來我老爺手中納命!」馬瑞大怒,舞大杆刀,劈面砍來。薛志義橫蘸金斧,攔頭劈去。兩個一來一往,一上一下,戰到十數合。薛志義提斧,往馬瑞面門劈來,馬瑞急忙閃過。薛志義倒拖大斧,撥馬便走。馬瑞喝道:「潑賊奴,逃往那裏去!」縱馬趕來。
  薛志義領著苗龍等一行人,落荒而走。後面馬瑞緊緊追來。史文通見馬瑞得勝,大驅馬步軍兵,搖旗吶喊,殺奔前去。薛志義約走五里之地,回馬又戰數合,撥馬又走。馬瑞殺得性發,那裏肯住,一直追過鍾山。正到風尾林埋伏之處,苗龍放起號砲,馬瑞喫了一驚。只聽得金鼓齊鳴,山田裏突出人馬來,不知多少,將馬瑞人馬衝作兩截,前後不能相顧。薛志義苗龍李秀牽轉馬頭,喝教眾僂儸一齊奮勇衝殺,前後夾攻。馬瑞見有埋伏,況薛志義武藝高強,料不能取勝,不敢戀戰,拚死殺條血路便走。史文通逃不脫身,被亂箭射死馬下。薛志義驅僂儸截殺官軍,就如砍瓜切菜,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奪得馬匹器械無數。薛志義見馬瑞去得遠了,也不追趕,收兵取路,徑回山寨。一路上鞭敲金鐙,齊唱凱歌,無人敢阻,望風而避。到了寨中,殺牛宰馬,犒賞僂儸,整備筵席慶賀。
  原來這埋伏計,都是李秀定下的,官軍果然中計,殺得大敗虧輸。只剩得馬瑞匹馬逃生。進得城門,把弔橋高扯,分付緊守北門,奔入樞密院來。正值謝牛二僕射聚集大小官員,議論此事。探子飛馬報說:「官軍殺敗回來。」眾皆大驚。馬瑞進堂上叩頭請罪。牛進喝問:「汝等怎不用心,以致兵敗?」馬瑞道:「非小將不用心,乃史院判之過。」牛進怒道:「汝乃武士,史院判只係文臣,汝今大敗而回,反推他人之過。」馬瑞道:「不知何處來這一夥強寇,甚是猖獗。為首一將,武藝高強,手提大斧,驍勇無敵。以下僂儸,人人精銳。小將追及之時,彼已預有准備。小將欲排陣交鋒,史院判執定說不須布陣,小將奮勇先出,和那賊廝戰。那賊敗逃,催軍追趕,不期趕至鍾山,突出大隊人馬,將我軍分作兩截,前後夾攻,首尾不能相顧。史院判死于亂箭之下,小將獨力不支,只得回馬。」
  牛進大怒道:「慣戰之將,不知兵法!須信佯輸詐敗,必有伏兵,如何不小心提防,反遭賊寇之敗,又喪了史院判性命?這分明與賊通謀﹔反歸罪于他人。敗軍之將,有何面目來見!」喝左右將馬瑞梟首示眾。謝舉急止道:「不可,不可。勝敗兵家之常,不知虛實,誤敗一陣,非故縱也,且未可自殘手足。但削去官職,待後立功贖罪。我等且議大事,以覆朝廷。」牛進道:「本該斬首,謝大人勸免,削去本職,待立功之日,另行區處。」當下叱退馬瑞。
  謝舉道:「皇城內地,前清寧衛申報,牢中逃脫死犯一名李秀,係林和尚窩主,今又被賊盜放火殺人,傷了官軍,殺了院判一員,我等樞密院官,體面安在?聖上問及,何以答之?」牛進道:「不知何方來此強寇,如此猖獗。或就是逃犯李秀勾引來的,亦未可知。若不早除,國家大患。我思非林澹然那禿廝,不能如此大膽橫行。」謝舉道:「那林和尚雖然觸駕而逃,倒也是一個剛直漢子。這一場事,分明是鍾守淨自取其禍。既為僧家,不守戒律,貪淫敗德,反怪同袍之諫,誣林澹然私通外國,逼得他無地容身,故此嘯聚亡命強徒,放火殺人,害了許多無辜生靈,又復損官殺卒,其勢不小。奏過聖上,必須發精兵能將征勦,事不可緩。」牛進道:「大人所見,正合吾機。只索速奏,請發兵征討。」
  二人說話間,忽報一人飛馬而來。近前下馬,入內相見,卻是內宦洪侗,懷內取出手詔道:「萬歲爺聞知妙相寺被火,僧人遭變,速速宣二位樞密商議大事。」謝舉牛進急具朝服,上馬入朝。到金鑾殿,拜舞已畢,武帝道:「五更時分,朕聞有火,披衣起來,見火光沖天,喊聲震耳,朕心駭然。今早方知是妙相寺被盜焚劫,卿等豈不知之?鍾守淨生死若何?」牛進道:「滿寺僧人,不留一個。鍾守淨壓死于牆下,屍首尚存。臣中年止有一子幼小,因往寺中燒香,亦遭焚死。寺院盡為灰燼。臣已上表奏聞,即差驍騎校尉馬瑞領軍追勦。叵耐那賊乃是昔日逃僧林太空為首,劫去窩犯李秀,率領兇徒數百,精勇無敵,馬瑞反遭其敗,院判史文通監軍,亦遭陣亡,被他脫逃而去。伏乞聖旨,興大勢人馬,揀選良將征勦此賊,方除國患。」
  武帝聽罷,潸然淚下道:「何期鍾守淨仁善真僧,不能圓寂歸西,可憐橫死于岩牆之下。敕命合龕,好生焚化建塔。」又道:「皇城去處,有寇如此,邊隅之地,更當若何?若不早除,誠為腹心大患。二卿職司樞密,速宜遣將出師,捕此惡僧,斬為萬段,以消朕恨。賜卿便宜行事,不必奏請。」
  牛進謝舉謝恩而退,回樞密院,將妙相寺被焚及官軍殺傷情由,備細行下文書,各府州縣查檢深山僻嶺邊海沿湖,如有賊寇潛藏,本郡官員速宜申奏,以便本院發兵征勦。如本境官員有能勦捕賊寇,擒獲解京者,連升二級。倘知而不奏,縱賊養姦者,拿問治罪。這文書雪片也似行下各府州縣去。
  卻說鍾離郡太守姓邵,名從仁,字德甫,為人慈祥清慎,蒞任未及一月。當日陞堂理事,接得樞密院文書看畢,對承行書吏商議道:「目今建康妙相寺被寇放火殺人,恣行劫掠,不知何方盜賊,如此強梁?今樞密院行下文書來,著各府州縣捱查申奏,汝眾人可知本郡所轄各縣地方,何處險峻幽僻,可藏賊寇,一一查報,以便申奏。」內中一個老成書手稟道:「本府所管州縣一帶,都是西北偏僻之境。其中山嶺甚多,嘯聚剪徑的,不止一處。只有定遠縣劍山極其險峻,週圍百里。山頂有一寺,名彌勒寺,內藏一伙強人,尤為兇險。為頭三箇大王,智勇兼全,部下聚集千餘亡命之徒,專一打家劫舍,白日搶擄。本府與各州縣老爺,屢次招軍勦捕,不能取勝。近日招軍買馬,其勢愈大。數日前人傳皇城被盜,焚寺殺人,沿路劫掠,都諒著是這夥強寇。今日詳樞密院發下的文書,亦為此事,必是此盜無疑。」
  邵從仁道:「前官好無見識,既有大寇橫行,即當申奏征勦,何故懈玩,縱盜為虐,養成賊勢?今日不速征勦,更待何時?」眾書吏稟道:「這一夥強盜,不比別的小賊,雖然劫掠梟勇,中間多存仁義,因此小民悅服,官軍難捕。」邵從仁道:「胡講。既為劫盜,無非是殺人放火,劫奪不仁,有何好處?」眾書吏道:「老爺不可輕看了此賊。這寨主姓薛名志義,生得虯髯黑臉,兩臂有千斤之力,人皆叫他做黑判官。初上山為盜時,縱性殺人,無所不為。近來不知怎地改過,只取人財,不害人命。這遠近地方窮苦百姓,反賚助些銀兩,得以過活。」
  邵從仁笑道:「你等為賊所愚,這是他誘人之法。窮苦百姓不得衣食的,有些賚助,都從這廝為盜了。」書吏道:「不是順他為盜。老爺管下二州六縣地方,風俗刁頑,恃強欺弱,倚富凌貧,豪貴之人,暴戾者多,屢為不公不法之事,欺壓小民。及至興詞告理,反是貧民受苦。這薛志義專一憐貧濟困,剪戮豪強,小民或被豪富所欺,到他山寨中訴冤,反贈銀兩,或送米布。不拘遠近,親自帶領人馬,將恃強為惡之人,登時殺戮,放火燒屋,擄劫一空。良民善士,毫無侵犯。過路單身客商,並不加害。百兩之內,一絲不取﹔百兩之外,十取二三。英雄落難之士,必贈盤纏,故此遠近盡皆悅服。本郡各縣老爺,幾次差兵擒勦,這些土兵捕卒,見了他誰敢交戰,望風而走。因此官軍不能捕捉。」
  邵從仁聽罷,發付眾人散去。退入後堂,寢食俱廢。心下躊躕:「這一夥強寇所為,意不在小。如此假仁借義,除暴憐貧,乃是收買民心之計。目下朝廷專信釋教,持齋看經,不理國政,四方盜賊蜂起,干戈日興。倘或旦夕為亂,百姓附之,豈不我處先遭其害?彼時玉石俱焚,涇渭莫辨。不如及早申明省院,調遣名將,起大隊人馬來,方可除得此寇。」連晚修成文書,差一個老成幹辦,星夜進京樞密院申報。
  當日牛進謝舉二僕射接得鍾離郡公文,拆開看時,道:
    鍾離府知府邵從仁,為勦寇靖國安民事:卑職所轄郡縣,地界俱西北山僻之境,盜賊易于潛匿。目今朝廷專重釋教,滑賊益多。無事則結黨為盜,事發則削髮為僧,雖加嚴緝,而緝捕人員,眼見是盜而不敢擒獲,只礙皇上敬信之故也。本府所屬定遠縣劍山彌勒寺中巨寇,姓薛名志義,綽號黑判官,有萬夫之勇。部下健卒僂儸,約有數千餘人。橫行劫掠,假仁借義,買結民心。度其所為,非止劫盜而已。本郡官兵收捕,屢為所敗。近奉明文妙相寺火焚殺戮僧眾一事,非此大寇,不敢如是橫行。卑職夙夜乾乾,偵查的確,已行募集鄉兵操演訓練,專候奏請天兵,檢選大將,併力勦除。若更遲延,切恐釀成大患。伏乞照詳施行。
二僕射看畢,謝舉道:「此賊巢穴,離皇城頗遠,來往亦須數日,為何一路並無攔阻警報,任彼進退自如?」牛進笑道:「鍾離郡至京城路程雖遠,然一路無人阻擋,皆是這一班貪位無能鼠輩,各保身家,畏刀避劍,故此賊得以毫無忌憚。目今既有下落,速宜征勦。」謝舉道:「我國自聖上創業以來,又早二十餘年,銷兵偃武,人不知戰,老成之將,俱已凋謝。目今將士雖多,止可充數而已。智勇足備者,略無一二。征討賊寇,所任不得其人,多至喪師辱國。愚意奏過皇上,大開教場,聚集大小將士,演試武藝。壇上掛先鋒印一顆,選弓馬熟嫻武藝出眾者為先鋒,領軍勦捕,庶可奏凱。大人尊意若何?」牛進道:「尊論甚善。」二僕射一面奏請聖旨,一面出榜曉諭諸將,約于正月二十七日,聚集教場操演武藝。如原在軍伍而不到者,必以軍法從事。
  至期黎明,上自總戎都督,下自部卒小軍,齊入教場。各各戎裝披挂,皆依隊伍而立,甚是嚴整,專待謝牛二僕射到來。少頃,聽得砲聲響處,前呼後擁,謝舉牛進已到。眾文武官員一齊打躬,迎入演武廳上。行禮罷,同上將臺。左位謝舉,右位牛進,其餘官僚,文東武西,各依職位序坐。眾多將士,一字兒排列兩旁。果然是弓上弦,刀出鞘,旗幟遮雲,刀鎗燦雪。眾將躬身聽令。三通鼓罷,宣令官上將臺,跪請樞密老爺將令。謝舉傳令:「教合營各衛軍士,擺成五方陣勢。」宣令官執著令旗,飛也似下將臺上馬,遍傳將令。只見號旗麾動,眾軍士隨著隊伍,紛紛繞繞,排下五方陣勢。金鼓喧天,演陣已畢。牛進傳下將令道:「目今朝廷多事,變故日生,武備久荒,將士不堪任用。近日妙相寺被定遠劍山大寇焚劫一空,本院奉聖旨發兵征勦。今日操演將士,擇日起兵,奈無智勇之士為前部先鋒,特于諸將中,挑選武藝拔萃者,掛先鋒印,統領三軍,征討賊寇,功成陞賞。」出令罷,教軍士在演武廳東首,遠一百八十步地上插一長竿,將先鋒印掛在竿頭﹔演武廳西首,也遠一百八十步地上插一長竿,將一領細錦團花戰袍掛在竿上。先射印,後射袍,有能兩箭射落袍印者,即授先鋒之職。軍士打點完備,金鼓震天。
  號聲未畢,右隊門旗影裏閃出一員少年大將,生得面如冠玉,唇若塗朱,眉清目秀,狀貌魁梧。身穿一領綠閃紅錦戰袍,頭戴一頂風翅金盔,腰繫紬花金帶,腳穿花襯戰靴,騎著一匹白馬。躍馬而出道:「小將無能,試取此印。」不知這將官姓甚名誰。正是:

  主帥壇前施號令,將軍馬上逞英雄。

畢竟這員將官奪得先鋒印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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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奪先鋒諸將鬥勇 定埋伏陳玉鏖兵

  詩曰:
  旗幟鋪雲刀燦雪,將軍陣上分優劣。
  力堪舉鼎顯彪熊,箭發穿楊馳駿駹。
  揮戈上逼星斗寒,投鞭下使江流絕。
  恃強不識有陰符,錦袍應濺英雄血。

  話說教場中演武,一少年將官出馬。眾軍視之,卻是將門子弟,姓夏名景,官拜金吾衛驍騎將軍,慣使長鎗,武藝精熟。眾軍都道:「這將軍必奪先鋒。」夏景縱馬向演武廳東首來立定,彎弓搭箭,颼地一箭,先鋒印早已墜下。眾軍士一齊喝采,鼓角齊鳴。夏景霍地下馬,取了先鋒印,掛于帶上。飛身上馬,跑過演武廳西首來,一眼覷著錦袍,扳滿弓,搭上箭,口裏喝聲道:「著!」一箭射去,性急了些兒,射不著錦袍,只聽得剌地一聲響亮,卻中在竿上,眾軍士也一齊喝采。謝舉牛進在將臺上看的分明,笑道:「好箭,雖不中,不遠矣。」問宣令官:「那射落先鋒印的是誰?」宣令官稟道:「這是金吾衛驍騎將軍夏景。其父夏振宗,現在朝為直殿將軍。」牛進笑道:「不枉了將門之子。」即傳令夏景:「雖射不下錦袍,一箭也中竿上,先鋒印已奪,宜任此職。」言未畢,只見左隊門旗影裏閃出一員大將,身長九尺,腰大十圍,方臉闊頤,粗眉大眼,相貌堂堂,威風凜凜,攘拳奮臂嚷道﹔」夏將軍,可將先鋒印留下,讓我來掛。」夏景道:「此印我已奪了,二位樞密大人鈞令委我本職,汝何敢來攙奪?」那將道:「適間樞密大人將令,原說先射印後射袍,印袍俱落,方為先鋒。今你止射得印,豈可便充此職?你不見那長竿掛的錦袍還在竿上飄揚麼?」有詩為證:
  莫訝區區一錦袍,先鋒陣上顯英豪。
  弓弦響處隨聲落,方信將軍武藝高。
  眾人視之,乃是鎮國將軍施大用。原是遼東軍衛出身,因勦苗寇有功,官至三邊守備。歷年守邊平靜,陞為本職。當日在教場中,見夏景射了先鋒印,卻射不下錦袍,故來爭奪。夏景道:「你雖說得有理,且看你手段如何。你就先射錦袍,射得墜時,就讓印與你射。二者中式,奉讓先鋒。只是射不中時,休怪笑話。」施大用喝道:「不必多言,先鋒穩取我做。」將臺上二樞密見二將爭論,忙傳令道:「諸將不許爭競,但能射得袍印者,即是先鋒。」夏景聞令,不敢做聲,立馬觀看。施大用得令,縱馬到演武廳西首,帶住馬轡,挽起袍袖,左手彎弓,右手搭箭,一眼覷得分明,對錦袍射一箭來。只聽得弓弦響處,錦袍隨箭而下。眾軍士喝一聲採,鼓角齊鳴。施大用縱馬取袍,披于身上。夏景見施大用射卻錦袍,只得把先鋒印交與宣令官,依舊掛在竿上。施大用道:「馬上放箭,何以為能,且看我平步取之。」說罷下馬,走過演武廳東首,離長竿一百八十步,拈起寶雕弓,搭上狼牙箭,對著長竿射去。只見先鋒印滴溜溜跌落塵埃,金鼓大震。有詩為證:
  百步穿楊技果奇,從今再見養由基。
  弓開滿月流星墜,奪取先鋒金印歸。
  施大用放下弓,拱手道:「慚愧。」只聽得一片聲喝采。施大用取了先鋒印,飛身上馬,向將臺上聲喏道:「謝樞密大人袍印。」夏景看了,心下不忿,大叫道:「先鋒印本是我掛了,如何你攙越奪去?好好將袍印來分了,袍是你得,印是我掛。」施大用道:「將令已出,誰敢有違?你為何不學我將錦袍射落?」夏景怒道:「你偶爾得中,乃分內之事,何足為奇。你敢和我比試武藝麼?」施大用笑道:「就和你見個高低,惟恐動手處有傷和氣耳。」夏景大怒,手挺兵器,欲戰施大用。謝舉牛進見了,忙傳將令禁止道:「今日操演將士,揀選先鋒,正要出軍勦賊,不可自相爭鬥。二虎相角,必有一傷,倘有疏虞,于軍不利。施大用袍印俱得,准為先鋒。夏景武藝精通,即令押後,監管糧草。待日後論功陞賞。」施大用聽令,即棄鎗下馬,夏景只是不服,喊叫道:「印是小將先射落,怎地反被後射的奪了去,死也不服。今日定要和施大用分個強弱。」爭嚷不已。牛進怒道:「吾令已出,誰敢執拗!」叫軍士捆下,重責四十。謝舉忙勸道:「軍法固當如此,只是壞了他父親夏君體面。我有主意在此,依前另取一件錦袍,著夏景再射,如射得袍墜,再定先鋒。射不中,然後以軍法治之,使他無怨。」傳下將令。夏景聽說復射錦袍,心下暗喜。宣令官將一領戰袍,又繫在竿上,夏景也不上馬,也離竿一百八十步站定,不轉睛的看著錦袍,抖擻精神看清射去,錦袍隨箭墜地。鼓角喧天,軍士齊聲喝采。夏景忙上將臺聽令。
  謝舉和牛進商議道:「此一節亦為難處。二人皆射中袍印,定誰為先鋒是好?定了一人,這一人未免不服,豈不復起爭端?」牛進低頭想了一會,笑道:「有處了。」傳下將令:「施驃騎夏驍騎二人箭法皆精,武藝俱熟,手段相等,難以定奪先鋒。戎事以勇力為先,今將臺側首插帥旗的石墩,重有千斤,二人之中,有能雙手舉起,離地三尺者,即掛先鋒印。若再不遵,仍前爭競者,定按軍法。」施大用夏景得令,都各卸下盔甲錦袍,摩拳擦掌,賽勇鬥力。夏景抄起襯衣,奮勇先向前,雙手來掇這石墩,掙得滿面通紅,掇起石墩離地尺餘,力不能勝,只得放下。施大用見夏景舉不起石墩,高聲道:「小將軍請開,待我老施來舉。」大踏步向前,將石墩仔細看了幾眼,八字腳立定,用盡平生之力,雙手掇起石墩,足有三尺餘高。上下將士齊聲喝采。大用左右顧盼,然後輕輕放下。牛進對謝舉道:「這將的氣力,恰也看得過了。」
  謝舉未及回答,只見黃旗隊裏,擁出一員壯士,但見:
    頭戴綠錦抹額扎巾,身穿滾袖蜀錦戰襖,腳登黑色戰靴,腰繫繡衣裹肚。生得面如噀血,身似金剛,一部落腮鬍,兩隻銅鈴眼。眉生殺氣,目射金光。虎一般擁出來,大叫:「這石墩重不上千斤,舉不過三尺,何足為勇,也教眾人喝采?待我舉與你看,以奪先鋒。」將臺上牛進看見,問:「這將官是誰?現居何職?」宣令官下將臺問了名姓,上臺稟覆道:「這勇士姓樊,名武瑞,是國舅王驃騎將軍麾下聽用旗牌官。」牛進喝道:「無名下將,輒敢來爭奪先鋒,與我亂棒打出。」謝舉道:「用人之際,何分貴賤?看他勇力超群,即當拔用。」牛進默然不語。即傳令教樊旗牌試舉石墩,看取勇力如何。樊武瑞得了將令,摳衣上前,雙手將石墩輕輕掇起,就如提瓦片相似。離地五尺有餘,自將臺南首走過北首,自北首又轉南來。週圍反覆三次,依舊輕輕放下,面不改色,氣不喘息。滿場將士都看得獃了,不知這勇士有多少氣力。西江月詞為證:
    試看精神抖擻,謾誇膂力豪雄。將軍八面有威風,提起山搖地動。
    一似卞莊打虎,猶如蒯聵誅龍。子胥舉鼎振秦公,武瑞英名堪共。
  謝舉牛進大喜,差宣令官叫樊武瑞上將臺來。樊武瑞隨宣令官到將臺上跪下,謝舉笑道:「看你儀表不俗,果是勇力過人,不減伍明輔舉鼎之威。你平日精熟那一件武藝?」樊武瑞稟道:「小旗牌慣舞大刀,兼能使飛叉,百發百中。」牛進令取大刀飛叉與他,試看能否。樊武瑞叩頭謝了,飛身下將臺,跨馬提刀,在教場中賣弄手段。初時刀法尚緩,後來精神抖擻,前衝後搠,左旋右盤,就如花錦相似。看的人都看得眼睛花了,人人稱羨。樊武瑞舞罷大刀,又使飛叉舞了一回。將叉往空中一擲,約高三丈,翻身接入手中,滿場人盡皆喝采,真實手段高強。
  舞罷,下馬聽令。謝舉道:「樊武瑞武勇絕倫,足稱萬人之敵。賜金牌一面,錦袍一領,取印與他掛了,定為先鋒之職。施大用夏景,為中軍左右羽翼,各賜銀牌一面,花紅金鼓迎回。」次後二樞密上轎回衙,大小將士各自散訖不題。
  次日早朝,謝牛二樞密將所選之將面奏武帝,擇定本月吉日出軍。先遣先鋒樊武瑞領馬軍五千,步軍一萬,克期進發。次後點牛進心腹之人左將軍陳玉,同左右兩翼大將施大用夏景,共領馬步軍兵三萬,一同討賊。當日起程,但見:
    旌旗招展,繡的是神虎神龍。綵幟飄颻畫的是飛熊飛豹。震居甲乙,重重疊疊翠攢青﹔離屬丙丁,焰焰烘烘紅簇絳。乾臨壬癸,騰騰黑霧鎖天涯﹔兌守庚辛,陣陣白雲升碧漢。中央戊己,高標著金纂杏黃旗﹔繡祆親軍,手執定皇封傳令劍。前面擺千千隊畫戟鋼刀,後面列萬萬行銅錘鐵斧。亮錚錚漫天兵刃,密匝匝遍地干戈。鞍上將雄赳赳勇猛勝蚩尤,步下兵氣昂昂英雄欺項羽。壓倒韓侯臨趙地,絕勝王翦出秦關。
牛進親自送別,分付陳玉施大用等,用心勦賊,早獻捷書。陳玉道:「不須恩相費心小將穩取破賊,奏凱而回。」當下陳玉眾將等辭別牛樞密上馬,領軍士取路徑渡大江,陸續進發。一路征旗蔽日,殺氣漫空,大刀闊斧,殺奔鍾離郡來。
  再說薛志義苗龍自從救了李秀,放火燒了妙相寺,殺死和尚,回到山寨,終日飲酒慶賀,不覺十餘日。一日正飲酒間,薛志義提起殺鍾守淨一事,苗龍道:「託二哥妙算,把這些腌臢禿驢殺得盡絕,也替林住持報了冤讎,也泄了我弟兄們不平之怨氣。但只是壞了許多官軍,又殺他一員主將,朝廷知道,焉肯罷休?必然發兵征勦。倘一時官軍掩至,我這裏若無防備,難以抵敵。須是整頓僂儸,准備廝殺。」薛志義掀髯笑道:「賢弟素稱量大,今日何以自怯?自古道:‘水來土掩,兵至將迎。’那廝被我們殺得片甲不回,心膽皆碎,誰敢再來?縱有軍馬,直教他一人一騎,不得回鄉。」李秀道:「三弟之言,大哥不可不聽。皇都去處,殺傷官軍,在你我做皇帝也容不得,豈肯干休罷了?大哥,你看早晚必有大軍來也,須要定計待他。先人一著,庶不臨期慌亂。」
  薛志義道:「既如此說,二位賢弟有何良策?」苗龍道:「大哥一面操練僂儸,打點器械,安排擂木砲石,緊守山寨。待小弟去東魏林住持那裏走一遭,一則報說燒寺殺鍾和尚之事,二則求請他來山寨裏幫助解圍。大哥心下何如?」薛志義道:「若得林住持來甚好,只怕他未必肯來,徒勞往返。」李秀搖頭道:「不穩,不穩。那林住持若肯來時,當初不苦苦要去了。近來他得了異術,神通廣大,但求他的妙計或是法術兒,傳來退敵,助助軍威也好了。」苗龍道:「你說得是。待我親去求他,或來或不來,臨機應變,再作道理。」薛志義道:「若賢弟肯去,明早就行。」苗龍道:「事不宜遲,明早就動身。」
  次日,苗龍喫了早飯,換了一套衣服,扮做客商模樣,藏了銀兩禮物,問了沈全路程,辭別薛志義李秀下山,取路往東魏地界來。一路飢饗渴飲,夜住曉行。他原是飛檐走壁的人,不愁關津難渡,已過了梁魏交界關隘。又行了數日,早到石樓山下。苗龍訪問林澹然住處,遇一個土人道:「甚麼林澹然,我這裏不省得。但過此上南去一里多路,張太公莊上有一位遊方和尚,德行清高,莫非是他。你去問看。」苗龍謝了,拽開步徑尋到張太公莊上來。
  走入柴門裏面,靜悄悄並無一人。苗龍在佛堂門首立了一會,又不見人出來。移步進佛廚邊,咳嗽一聲,廚後轉出一個黃胖道人,問道:「是甚人在此?」苗龍拱手道:「這裏莫非是張太公莊上麼?」道人道:「正是,公有何話說?」苗龍道:「貴莊裏有一位林長老可在麼?小子特來拜望,有煩轉達。」道人說:「林老爺雖然在莊,只是今日有些薄事,不暇接見,足下另日來罷。」苗龍道:「小子不遠千里而來,求見長老,豈有不見空回之理?煩乞引進。」道人道:「足下高姓?既是遠來,且在佛堂側首廂房裏暫坐,待晚上替你通報。」苗龍謝道:「若得如此甚好。在下姓苗,建康人氏。」那道人開門,領苗龍轉入佛堂東首廂房裏坐下。道人進去不多時,捧出一盞茶來。苗龍喫了,道人接盞,依舊進去了。
  苗龍獨自個坐了一會,甚是寂寞,暫且踱出廂房外來閑看。轉灣抹角,走入禪堂,穿過西廊,直至香積廚外,見一個小小弄兒,苗龍走進觀看。踅出弄口,只聽得隱隱喊殺之聲。暗想道:「卻不作怪麼?這莊子裏為何有賊殺之聲?來得蹺蹊。」抬頭一看,只見弄側有牆門一座,門兒緊緊閉著。苗龍捱近,在門縫裏張時,驚得魂飛天外。原來牆內有空地一大片,約五六畝開闊,中間一座土山上坐著林澹然,身披火焰褊衫,赤著一雙腳,右手仗一口金鑲寶劍,在那裏作法,指麾五百餘個壯士廝殺。身穿紅綠二色,全副披挂,手執青白旗號,各分隊伍,奮勇鏖戰,因此吶喊。苗龍悄悄在門縫裏張望,埋頭伏氣,不敢轉動。看了半晌,只見林澹然將劍尖指著,口裏喝道:「兩軍暫歇。」這些大漢,各依號色分立兩邊。林澹然又口中念念有詞,喝道:「五雷真君律令敕。」倏忽之間,眾軍士無影無形,盡皆不見。有詩為證:
  秘錄有威靈,能藏百萬兵。
  胸中多武庫,試動鬼神驚。
  苗龍暗想道:「這法術實是玄妙,不要衝破了他。」抽身復進弄裏,依原路走入廂房等候。傍晚方見道人出來問道:「適閒足下何處去了?教我遍處尋你不見。」苗龍道:「方纔我去閑玩,故此失候。殿主可曾通報麼?」道人道:「林老爺看經完了,我已說知,足下就隨我進來。」苗龍隨著道人同行。道人先入廳裏稟道:「外面姓苗的遠方人,特來訪老爺,等候半日了,現在門外。」林澹然知是苗龍,教請進。苗龍走進廳門便拜。林澹然忙扶起道:「不須行禮。」苗龍立起來唱了諾,稟道:「久別恩爺,心常懸念,今得一面,足慰渴想。敢問恩爺向來安樂麼?」林澹然道:「賤體粗安,常感你弟兄們厚情,每恨無由相見。前承厚禮,受之未答,今日為何得閑到此?」苗龍道:「小人弟兄們久蒙大恩,未伸孝敬,日前差沈全問安,蒙賜華禮。今有一事,特來拜求,兼有些須禮物奉獻,聊效微意。」說罷,打開包裹,取出一個赤金缽盂來,雙手捧上道:「別樣金銀寶物,諒住持爺是不受的。小人費了一片心,尋得個巧匠,打就這缽盂,送恩爺早晚盛齋供佛,伏乞笑留。」林澹然接了道:「貧僧本不該受,難得你一片好心,若不領時,反拂了你的美意。權且收下。」苗龍見林澹然受了,不勝之喜。
  林澹然令廚下辦酒相待,自己陪著飲酒。苗龍問道:「向蒙恩爺靈符救出李季文來,今已在山寨中坐第二把交椅,感激恩爺不盡。這法術果然靈驗,不知還有甚奇術,使小人一見麼?」林澹然笑道:「這過街老鼠又來調慌了。適纔在牆外門縫裏張望的是誰?卻假來問俺。」苗龍失驚道:「這等說,恩爺已看見小人了?」林澹然道:「貧僧早已覷見是你,故演完了這場戲法。若是他人窺覷,俺即收了,不與他見矣。」苗龍道:「好妙法,此是撒豆成兵之術。」林澹然笑道:「此乃小術,何足為異。日前李秀若不是俺用那法兒救他,怎到得你山寨裏來入伙?如今山寨中興旺麼?」
  苗龍道:「感承住持大德,敝寨甚是興旺,錢糧頗有。只是目下惹出一場大禍,小人特來見恩爺,求解救之策。」林澹然道:「老僧再三囑付,待時而動,為何又惹甚大禍出來?」苗龍將放火燒妙相寺,殺了鍾守淨及滿寺僧人,沈全殺了黎賽玉趙尼姑,又殺敗了官軍,備細說了一遍。林澹然大驚,埋怨道:「你這一夥鹵漢忒也大膽,皇都禁城內,好去放火殺人的?直是尋死之事。怎地逃得出這龍潭虎窟?」苗龍道:「都是李季文定下計策,離城鍾山風尾林蔣侯廟中,埋伏僂儸,內外夾攻,因此官軍大敗,殺了他主將一員。」林澹然道:「鍾守淨這廝貪財好色,謅佞小人自取其禍,殺之不足為過。可憐這一寺僧人,賢愚不等,盡皆死于非命,這冤孽如何解釋?又殺死官軍若干,朝廷必用大軍至了。」苗龍道:「山寨中兵卒雖精,不過數千,怎生樣敵得官軍,保全得性命方好?」
  林澹然思了一會,對苗龍道:「這山寨幽僻去處,前後並無接應,又無城廓可據,大隊軍馬一到,如泰山壓卵。倘團團圍住,放火燒山,如何處置?只絕了汲水之道,也是死了。如今沒甚麼妙計,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你快回去,教薛判官眾人收拾金銀財物,燒毀寨柵,打發僂儸散伙。汝弟兄三箇快逃入東魏來,再圖事業,庶免此禍。」苗龍道:「小人來而復去,往返路程遙遠,倘官軍已至,如之奈問?」林澹然道:「這也說得是。待俺揲一蓍,以占凶吉何如。」遂乃焚香點燭,請聖通誠,揲得離卦之九四爻。看爻辭云:
    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象曰:突如其來如,無所容也。
  林澹然大驚,拍案道:「罷了,罷了,此大兇之象。九四臣位也,與六五君位相逼,恃強凌主,猝制君威。是以陽迫陰,剛而犯上,非順德也。過剛太激,取禍必慘。故焚而死,死而棄,何所容其身乎?正應在目下數日之中,主眾人喪身殞命。」苗龍驚惶無措,慌道:「此事恩爺怎地設個法兒解救得麼?」林澹然道:「天數已定,雖諸葛復生,不能救矣。」苗龍道:「既然如此,待小人急急趕去,探看消息何如。」林澹然道:「去亦遲了。若去必遭其禍。此數應在七八日之間,決有信息。你只在梁魏交界地方緊要路口等候,必有人到,切不可過界口去。若有人至,即可同到俺莊裏來,再作計議。」苗龍聽罷,兩淚交流,跌足痛哭。林澹然勸道:「哭亦無用,今夜且安宿一宵,明早起程,打聽消息。」苗龍只得收淚在廂房裏安歇。那裏睡得著?翻來覆去,眼也不合,巴不得雞鳴。正是: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捱到五更,起來梳洗,道人已打點飯食停當,伏侍苗龍喫了,辭別林澹然,出了莊門,依舊取路而回,不在話下。
  再說薛志義李秀打發苗龍起身之後,即在寨中親自操練僂儸,打點器械,分付緊守四面隘口,整頓迎敵官軍。不數日之間,探馬飛報,朝廷發軍五萬,漫山塞野,殺奔前來。薛志義也自預先准備,即分撥僂儸下山對敵。卻說陳玉施大用等軍馬已到鍾離郡,將軍屯紮城外,分立五營。太守邵從仁迎接入城,到公廳相見,設宴相待。陳玉問道:「劍山乃本郡所轄地方,既有大盜,為何不早驅除,以致蔓延日久,恣行殺害?目今天威震怒,欽差下官等前來勦戮,郡守有何良策,乞請見教。」邵太守道:「卑職無能,濫叨厚祿,臨任未久,民情不能盡諳,軍旅之事,一無所知。只是此盜假仁借義,買結民心,其志不小,故卑職請天兵早行除勦。幸得老大人列位將軍到來,此賊合休,必在指日奏凱矣。」陳玉道:「大軍初臨,未知此盜虛實,明日先著樊先鋒試探一陣,然後用計破之。」邵太守道:「大人主見甚明,正當如此調遣。」當夜席散,送陳元帥等諸將出城回寨。
  次日陳玉出令,著樊武瑞先領馬軍五千,步軍一萬,進兵定遠,直搗劍山賊寨。樊武瑞得令,催軍奮勇殺奔劍山來。陳玉等大軍隨後進發。伏路僂儸,早已報入大寨。薛志義分付李秀謹守寨柵,自領三千僂儸,全身披挂,殺下嶺來。兩邊排成陣勢,射住陣腳。樊武瑞立馬于門旗下。只見對陣門旗開處,鼓聲震天,擁出一員賊將。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鑌鐵鳳翅盔,身披鎖子連環甲。騎一匹高頭烏錐劣馬,拿一杆鐵柄蘸金大斧。
那將出馬大叫:「那一個討死的賊敢來挑戰?」樊武瑞驟馬當先,大叫道:「吾乃陳元帥部下先鋒大將樊,奉聖旨特來擒汝這夥小賊。天兵到此,不下馬納降,更待何時?」薛志義怒道:「汝等無道,百姓遭殃。可惡你這班不思盡忠報國,老爺正要興兵去弔民伐罪,今日卻自來送死。快下馬免汝一斧。」樊武瑞大怒,舞刀躍馬,殺過陣來。薛志義橫醮金斧迎敵。兩個一來一往,戰了三十餘合,不分勝負。樊武瑞暗暗喝采。
  二將又鬥了數合,樊武瑞虛砍一刀,撥轉馬佯輸而走,薛志義不捨,趕入陣來。樊武瑞看薛志義來得漸近,背取飛叉,照心窩一叉刺來。薛志義早已看見,側身躲過,遂不再追,回馬跑入本陣。樊武瑞大喝:「潑賊走那裏去!」放馬趕來。薛志義笑道:「我放你去罷了,如何又來納命?」兩個又鬥四十合,薛志義回馬便走。樊武瑞趕來,薛志義斜拖大斧,拈弓搭箭,看得親切,射一箭來,正中樊武瑞的馬頭。那馬就回跑到門旗邊,負疼前足跪倒,將樊武瑞掀翻地上。薛志義飛馬輪斧,攔頭便砍,卻得牙將奮死救了性命。薛志義大殺一場。施大用夏景左右兩支救軍到,接應去了。薛志義得勝,收點僂儸回寨。李秀接著大喜,設宴慶賀。
  樊武瑞進入中軍請罪,陳玉道:「據你武藝,不在那賊之下,為何挫動銳氣?」樊武瑞道:「小將和那賊交戰,也不見高下,正追趕間,不提防戰馬被他射倒,故有此失。明日再戰,誓殺此賊,以報今日之讎。」陳玉笑道:「勝敗兵家之常,何足為罪。我向聞人說,劍山大盜薛判官,英雄無敵,今日果然。必須施計擒獲此人,其餘小寇不足破矣。」發付樊武瑞回寨將息,謹守營寨,不可出戰,待我設計破之。眾將聽令,各自回營,按兵不動。次日黎明,薛志義領僂儸下山挑戰,陳玉傳令:「眾將士不可出營,妄動者斬。」薛志義教僂儸裸衣辱罵,至日晏方回。一連三日不見一軍出來,薛志義心下疑惑,和李秀商議。李秀道:「大哥不可輕敵。彼大軍到此,按兵不動,必有詭計。況苗三弟往林住持去求計,未見回音,我和你祇深溝高壘,謹守四面關隘,待三弟回時,另作良圖。不可挑戰,落他機彀。」薛志義笑道:「二弟說話太懦。看彼先鋒,不過如此,其餘將士可知。總有雄兵百萬,吾何懼哉!我只要殺得他一人一騎不回,方遂吾願。」昔賢有詩嘆曰:
  兵驕必敗從來有,將在謀而不在剛。
  蓋世英雄何所恃?試看項羽喪烏江。
  薛志義不聽李秀之言,次日平明,又率僂儸,擂鼓吶喊,殺下嶺來。不見敵軍,僂儸依舊裸衣赤體。千般辱罵。巳時直至未末,眾心已懈,正欲回軍,只聽得一派鼓聲振地,官軍寨中旗幟皆起,萬餘軍士擁出一員大將,乃左翼將軍施大用也,大叫:「何等潑賊,輒敢大膽罵戰!」薛志義定睛看時,卻不是樊先鋒,另換一將,生得猛勇。但見:
    頭戴銷金獸口扎巾,身穿團花綠錦戰袍,外罩鐵葉龍鱗鎖子甲,腰繫鈒花柳葉黃金帶。左脅下掛一張雀畫鐵胎弓,繡袋內插數枝利鏃狼牙箭。身騎慣戰棗騮馬,手執純鋼丈八鎗。
那將躍馬而出,薛志義並不打話,橫斧殺來。兩員將戰至數合,施大用架隔不住,撥馬而走。薛志義驟馬趕來,約走里餘,施大用回馬戰了幾合,撥馬又走,薛志義怕有埋伏,不敢追趕。正待抽馬轉身,只聽得鼓角齊鳴,夏景從東南上斜刺裏殺來,手執方天畫戟,縱馬喝道:「狂賊至此,快下馬受縛!」薛志義大怒,挺斧來迎。兩個戰上三十餘合,夏景力怯,虛刺一戟,放馬往西而走。薛志義殺得性起,大喊一聲,緊緊隨後追來。約趕半里之地,夏景勒轉馬頭,往北落荒而逃。薛志義單騎急追,趕過前山谷口,不見了夏景,勒馬復回舊路。正走之間,又聽得金鼓喧天,樹林中閃出一員猛將,卻是樊武瑞,笑道:「鐵判官到此也要化了,不要說是雪判官。快下馬投降,收你為部下小卒,不然,頃刻即為無頭之鬼。」薛志義喝道:「胡說!你是我手裏敗將,走的不算好漢。」樊武瑞道:「今番決不饒你!」舞刀劈頭就砍。薛志義持斧架住,拼命相殺。正是:
  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工夫。
不知二人勝敗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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