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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歷史軍事] [方汝浩]禪真逸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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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37:0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七回     古崤關啜守存孤 張老莊伏邪皈正

  詩曰:
  敢死英雄已作神,存孤今復有程嬰。
  詭言悲切能酸鼻,巧語淒其最動情。
  賺渡古崤離大厄,潛修禪室樂餘生。
  邪魔侮道欺真覺,正法維持一坦平。
  話說樊武瑞和薛志義兩個奮力戰有百餘合,樊武瑞賣個破綻,躍馬沿山而走。薛志義大喝:「敗將休走!」奮勇追來。不上數十步,猛聽得一聲響亮,如山崩地塌之勢,薛志義連馬和人,跌落陷坑。四圍伏兵齊起,撓鉤鎗戟亂下,薛志義縱有銅頭鐵臂,到此如何施展?諒道不能脫身,大叫一聲,拔出腰刀,自刎而死。可憐半世英雄,化作南柯一夢。有詩為證:
  盜賊全其名,自刎黃泉下。
  堪嗟降虜人,遺臭千年罵。
  卻說眾軍士抓起屍首,送入陳元帥寨前來。陳玉令取下首級,屍骸抬在一邊,即時傳令:「三將併力,一齊攻上山去。勦除餘寇,洗蕩山寨,不可遲延。如能先登者,算為頭功,退後畏縮者斬。」樊武瑞施大用夏景聽令,三將合兵一處,搖旗吶喊,鼓聲振天,奮力殺上嶺來。
  再說敗殘僂儸逃得性命的,奔回山寨,報說薛大王敗陣而死,官兵頃刻就到寨中。僂儸聽說,魂飛魄散,你我不能相顧,各自逃生。守關僂儸望見大隊官軍擁至,如波翻浪浪沸一般,盡皆拋鎗撇劍,棄關而走。官兵擁至嶺上,放起連珠號砲,陳元帥大兵掩到。山寨裏僂儸東逃西竄,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李秀聽報薛志義已死,官軍殺來,大哭道:「薛大哥不聽良言,致有此敗,我留這殘軀何用,不如死休!」正要投崖,忽見沈全忙來抱住,哭道:「二大王,不走更待何時!」李秀道:「薛大王既死,我豈忍獨生?今願相從于地下。你當快走,不要為我耽擱,誤你性命。」說罷,投山側深崖而死。
  沈全救之無及,只得含淚逃出後山。正奔走間,見一個大漢,右手執劍,左手抱著一個孩童,慌慌張張,走入樹林中去。沈全叫道:「前面走的是誰?」那漢子回轉頭來,沈全認得是薛志義隨身心腹勇士胡小九。原是陝西人,昔年為一友落難,不顧家業,起身救之。後來這友負義,反唆人告害,因此小九忿怒,將他殺了,逃至劍山投在薛志義部下。薛志義見他識些鎗棒,做人忠直,收留帳下為一名頭目。當日見官軍上嶺,正慌慌逃走,奔出後寨,忽見一女子棄一小兒于地。胡小九看時,原來是薛志義的兒子貞兒,年方二歲。那女子原是擄掠來的,棄子而逃。胡小九想道:「大王爺有恩于我,今死于非命,止有這一點骨肉,我若不救他,就是負義之人了。寧可我捨命,不可使薛大王無後,逃不脫時,情願同死。」即忙抱了貞兒,拼命逃竄。
  樹林中卻好遇著沈全,慌說道:「沈大哥快來,同你一處逃命。」沈全道:「你抱著公子,怎麼行得動?不如棄了好走。」胡小九垂淚道:「大王爺待你我不薄,可憐他半世飄零,止存這點骨血,若臨難忘恩,棄他自走,禽獸不如了。你要自去,我必須要救小主人,生死願同一處,以報薛大王平日之恩。」沈全道:「你既有救主之心,我豈無存孤之意?適纔所言,乃是探你之心。我情願和你捨命救小主,一處逃生。」胡小九大喜道:「既如此,快走快走,官兵入寨了,尋條活路再作道理。」沈全道:「四面喊聲大震,官兵圍將來,若走不迭,必遭殺害。快隨我來,有一個僻靜去處,盡可藏身。」
  胡小九聽說,隨著沈全踅入樹林深處。傍卻有一座土山,跳落山岩,卻是一帶石磡。磡邊有一大土洞,石塊堵住洞口,外窄裏寬。沈全領胡小九忙撩掇石塊,抱著小主鑽入洞中,甚是深邃,山隙透入亮來,又不黑暗。仍將石塊塞了洞口,轉入深處,二人拂地坐下。喘息既定,胡小九將些乾糧果食,與小主喫,兩個也自喫些。胡小九問道:「沈大哥,你為何知此處有這土穴?」沈全道:「小弟時常有些擄掠的金銀,或是大王賞賜的物件,屢屢失去,沒處安藏。閑時尋得這個去處,山野僻靜,足跡不到,並無人知。此洞甚是彎曲,藏風納氣,天生成的。所有財寶,都埋在這土裏,我掘起你看。」說罷,雙手去掘開泥土,只見一塊石板蓋著。沈全揭起石板,取出兩三包金銀,與胡小九看,說道:「有此金銀,盡可度日。」胡小九道:「小弟正思量,身邊沒有分文,怎生逃得性命,今大哥有了財物,放心可以逃難。」兩個不敢高聲,商商量量,在土穴中藏身,不在話下。
  且說陳元帥定下計策,將薛志義誘落陷坑殺了,驅兵掃蕩山寨,就如風捲殘雲,把這些僂儸殺得七零八落。一面收拾金銀財寶糧食貨物,裝載上車,送入營中,一面放火焚燒山寨。又差軍四圍遠近,搜殺餘黨。即日班師,回至鍾離郡。知府邵從仁迎接入城,府廳上飲太平宴,慶賀大功,賞賚軍卒。數日已畢,軍馬奏捷回京。一路無話,直抵建康,陳玉率領樊先鋒等,入省院參見謝牛二樞密。陳玉將征勦薛志義功勞細陳一遍,遞了功勞簿,進上財貨等物。謝舉牛進大喜。次早朝見武帝,備奏此事。武帝傳旨,升陳玉為都督府左督大將軍,先鋒樊武瑞施大用夏景,知府邵從仁等,各陞三級。隨征軍士,俱各犒賞不題。
  再說沈全胡小九和貞兒在土穴中藏身躲難,怕有搜山官軍,不敢出洞,忍飢受餓,在了數日。幸而荒僻去處,無人尋到。打聽得官軍退去了,方纔敢離穴,一步步擔著干系,取路往北而行。出了村口,兩個上飯店喫些酒飯,又走。胡小九道:「如今和你計議,往那裏去安身是好?」沈全道:「我已籌畫在此。他處難以藏身,不如奔入梁州,東魏去投林住持。尋著三大王,另作生計。」胡小九道:「我也這般想,只恐關隘有阻,怎的過去?」沈全道:「自古說,有錢十萬,可以通神。若有人攔擋時,用些錢財,自然脫身過去。」二人穿了破損衣服,裝做乞丐模樣,抱著貞兒,一路小心而行。
  走了數日,已近古崤關口,乃是梁魏兩國交界去處。胡小九抱著貞兒,沈全提著破籃,拄了竹杖,正要過關。兩個管關軍士,劈頭攔住,喝道:「站著!我看你二人身上雖然襤褸,規模生得雄壯,決不是求乞的。莫不是不良之人?解開衣服,搜檢明白,方纔放你出關。」胡小九垂淚道:「小人兩個原不是乞丐之人,負一身莫大冤枉,逃難至此,望乞二位長官憐憫,放我過去,實是再生之德。」一個軍士喝道:「胡說!有甚冤枉?決是奸細。拿去見關主,查問端的,方可放行。」沈全哀求道:「小人兩個不是奸細。因無生理,投托吳郡一富戶為門客,家主石音,是一奢遮豪傑。大妻喬氏無子,娶一妾名為似蘭,生下小人手中抱的小主,年方二歲。不想家主病亡,主母喬氏,聽弟喬三唆哄,將妾似蘭藥死,喬三謀奪家財,又要將小主暗害。小人等拚死救出逃難。喬三知覺,用錢買囑官吏,告小人兩個盜財脫逃,出胛海捕。若被捉去,小人等死不足惜,只是可憐見小主被他害了,絕了石門後代。望二位開天地之心,救拔小人三箇性命。」說罷,淚如雨下。胡小九就在破衣袋中摸出兩小錠白銀,約有三兩多重,遞與軍士道:「沒甚孝順,止有這兩錠銀子,是小人救命之物,奉與二值長官買酒喫。我等自沿路求討,度口而逃,乞求方便則個。」
  那兩個軍士見沈全說得苦楚,心裏也有些動情,又見了這兩錠銀子,一個接上手,一個道:「可憐他兩個倒是義士,捨生救主。自古天上人間,方便第一。」取一錠銀子遞與沈全道:「看你苦惱,還你這些,去做盤纏。快走快走。」沈全胡小九謝了,拽開腳步,逕出關外。二人暗暗說道:「好干係,險些兒露出事來。不是我兩個這張嘴,怎能彀脫離虎穴!」二人不勝之喜。
  走了數里,卻是荒僻村坊,覺得有些飢渴。只見路口一座酒飯店,且是住得好。但見:
    前流溪水,後植桑麻,四圍垂柳繞低牆,幾樹嬌花迎酒旆。雞鳴屋角,打柴樵子初回﹔犬吠籬邊,沽酒遊人方至。炊煙直上,新醪未熟酒先香﹔爐火偏紅,烹宰方完餚味美。當爐村婦,雖不比文君,也濃畫兩道遠山眉﹔掌灶酒生。辱沒了司馬,也單弔一條犢鼻袴。正是門臨衝要生涯好,路達通衢車馬多。
二人抱著貞兒。奔入店裏,揀副潔淨座頭,將貞兒放在桌上。叫酒保先打幾角酒來,擺下菜蔬魚肉之類,開懷對飲。又拿幾樣果子,與貞兒喫。二人喫酒說話間,聽得壁邊有人酣睡,鼻息如雷。胡小九道:「青天白日,如何這等酣睡?」站起腳來,在窗眼裏打一看時,見一人面壁睡著,將一幅舊布被蓋在臉上,濃睡不醒。兩個且一遞一鍾喫酒。少頃,酒保盛飯,胡小九問:「間睡的這個漢子,莫不是你家店裏使用人?灶上正忙,怎地這般好睡?」酒保道:「不是本店用的人,是外方客官。因等一位相識同買貨物,賃我房兒借宿,一連住了八九日。早晚到關邊伺候相識,日間無事,只是打睡哩。」
  酒保說話未完,只聽見那睡的人已醒了,打幾個呵欠,高聲問道:「小乙哥,這時分卻好放晚關了麼?」酒保答道:「這時候將大放關了。」沈全胡小九聽得這人聲音,都失驚跳起身來,打窗眼裏窺覷:呀!原來不是別人,卻是三大王苗龍。胡沈二人心下暗喜,怕人知覺,不敢做聲。只見苗龍走出店前來伸一伸腰,雙手擦著眼睛,周圍一看,認得是沈全胡小九並薛志義兒子貞兒坐在那裏,喫了一驚。不好說話,對二人丟個眼色,出門向南去了。二人早已會意,即算還酒飯錢,抱著貞兒奔出門來。向南走不多路,苗龍已立在前面路口,正要問故,見胡小九與沈全包著兩行珠淚,來往人多,又不敢交言。苗龍引著二人轉入山彎,到一座冷廟裏來。四顧無人,苗龍忙問:「你兩個來此,莫非大王爺有些不測之事麼?」胡小九沈全拜倒哭道:「自從三大王起程之後,至第四日,官軍已到。初次薛大王領兵交鋒,不分勝負。二大王諫阻,要緊守山寨,待三大王回來再行對敵。薛大王不聽,次日引戰,被官軍用計掘下陷馬坑,三將輪流挑戰,詐輸誘落坑中,人馬皆亡。隨即驅兵入寨,盡皆洗蕩,雞犬不留。二大王已投崖而死,想夫人亦不可保。小人兩個拼命,救得貞公子逃脫,在此得見將軍一面,實是萬死一生。」
  苗龍聽罷,頓足捶胸,不勝痛苦,大哭一聲,昏絕于地。胡小九沈全慌忙攙起,叫喚多時,方得甦醒,哭道:「薛大哥,李二哥呵,指望兄弟三人同成大業,永遠相依,誰想死于非命,半途而別,怎能夠再得相逢!」哭啼不止。胡小九再三勸解。苗龍接過貞兒來抱了,垂淚道:「貞兒恁的福薄,父母雙亡,教你如何存濟!」展轉悲思,淚如泉涌,帶淚道:「天色已暮,前途難行,不如且回店中安歇,明早動身,到林住持莊上去,商議安身之處。」三人復身回到關口飯店中來。喫罷晚飯,苗龍和貞兒同榻,胡小九沈全自在外邊床上歇宿,一夜無話。
  次日雞鳴,三人起來梳洗,算還房錢。沈全抱著貞兒,胡小九背了包裹,三人出門,取路往張家莊上來。數日已到。苗龍領著二人,逕入佛堂內,正值林澹然在佛座邊念佛,見苗龍領著兩個人走入來,心裏已明,卻問:「苗兄打聽劍山消息,何如?」苗龍向前,領胡小九參拜了澹然。沈全是見過的,亦行禮畢。苗龍將薛志義李秀敗死情由,哭訴一遍。林澹然垂淚道:「可惜豪俠之士,死于非命,可憐,可憐!」胡小九又將救薛志義公子逃難,撞見沈全緣由,細細陳說。苗龍嚎啕痛哭,吐血滿地。林澹然勸慰道:「大數預定,不可逃也。死者不復活,哭之何益?今幸蒼天垂祐,使他兒子得生,薛氏一脈不絕,此萬千之喜。」教胡小九抱貞兒過來,坐在膝上,展轉細看。生得鼻高眉聳,眼細口方,兩耳垂肩,頂圓額闊,果然容顏出眾,骨格非常。林澹然看了半晌道:「此兒相貌不凡,非等閑人也。異日長成,必為大器。」又對苗龍等道:「你三人不必煩惱,就在俺莊裏過活罷了。用心看取此子,日後有所倚靠。」就在佛案前焚香點燭,替貞兒改名,寄與如來案下,叫做佛兒。苗龍道:「小人看了薛大哥這等英雄,未免無常之苦,今日情願削髮為僧,皈依佛教,早晚伏侍住持爺,尋一個好結果。」沈全胡小九一齊道:「小人等作了無邊罪孽,今日也願同大王皈依釋道,修一個來生因果。不知住持爺容納否?」林澹然道:「善哉,善哉。汝等肯悔前愆,回頭是岸,一念之悟,便證菩提,何所不容也。」
  苗龍胡小九沈全聽說,滿心歡喜。林澹然道:「今日湊巧是個吉日。」分付道人安排素食,齋供天地諸佛,又請一個剃頭待詔來。林澹然教苗龍等三人跪于佛前,宣揚懺悔,摩頂受戒。剃髮為僧,對佛取名,苗龍法名知碩,沈全法名性成,胡小九法名性定。三人拜罷諸佛,轉身又拜林澹然為師。當日齋宴,盡歡而散。次日備辦祭禮,設薛志義李秀神位,望空遙祭,苗知碩等痛哭一場。自此已後,苗知碩三人在張太公莊上出家,隨著林澹然修持,將這佛兒如掌上真珠一般看待。
  正是寒暑代催,晝夜相趲,不覺又是三箇年頭了。有詞為證:
  鐘送黃昏雞報曉,昏曉相催,世事何時了?萬慮千愁人自老,春來依舊生芳草。
  忙處人多閑處少,閑處光陰,幾個人知道?獨上小樓雲杳杳,天涯一點青山小。
這佛兒年已五歲,極是聰明伶俐,百般乖巧。張太公父子常到莊上來探望閑耍,向已備知佛兒和苗知碩等來歷,敬重他們能仗義救主。佛兒又生得容貌異常,必大有福氣,甚相愛惜,每每饋送布帛錢米果品點心來撫養他。忽值殘冬已過,又遇新年,張太公和大郎同到莊上來,與林住持賀節。相見禮畢,林澹然留住張太公父子飲酒。佛兒出來閑耍,林澹然叫佛兒過來,見了太公並大郎,佛兒即過來唱喏。張太公父子回禮,笑道:「佛兒不要頑要,在此陪我喫杯酒。」佛兒就和太公一凳兒坐了。張太公問道:「佛兒新年卻是幾歲?」林澹然道:「交新年是五歲了。」太公合掌道:「阿彌陀佛,日子這等過得快。向年小兒幸遇老師救了性命,就是那年冬底完親,娶媳令狐氏。感神天護祐,至次年秋間生一小孫,新正卻好也是五歲了,正與這佛兒同庚。南無佛,南無觀世音菩薩。」
  林澹然道:「向日令郎恭喜添丁,不覺又是數載。正是只愁不養,不愁不長。令孫好麼?貧僧未得一面。」太公道:「托賴老師福庇,小孫亦頗聰敏。且是生得面龐豐厚,體態魁梧,不似小兒懦弱。」林澹然道:「生此好令孫,皆出長者積德所致。」太公稱謝,又道:「今春老朽意欲延一師長在舍,教小孫讀書。如成館時,佛兒可到舍下,與小孫一同攻書,飲膳之類,寒家甚便。」林澹然道:「如此甚美,惟恐攪擾不安。」太公笑道:「說那裏話,既是相知,何擾之有。」說罷,喫齋而別。閑話不題。
  光陰荏苒,又見青梅如豆,桃李爭妍,早是二月初旬。有古詞為證:
    燕子呢喃,景乍乍長春晝。睹園林萬花如繡,海棠經雨胭脂透。柳展宮眉,翠染衣,好結伴。
    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醉醺醺尚尋芳酒。牧童遙指華林,道杏花深處,那裏人家有。
林澹然手扶藜杖,莊前閑看稀奇,遠遠見一個童子走近莊來,卻是張太公家僮。林澹然問道:「大哥遠來,有何話說?」家僮道:「太公拜上老爺,目今家下請得一位門館先生,將著小人傳簡來,接佛官進城,和小官同師學業。」林澹然道:「日前太公已曾說及此事,未蒙見招。煩你拜上太公,待俺選擇入學吉辰,送他來也。」留家僮喫些酒飯,寫一回帖,發付回城裏去了。林澹然細觀曆日,二月十五是個開心入學吉辰。選定此日,備辦酒果贄禮之類,著道人挑了,喚苗知碩送佛兒入城。又囑付佛兒:「不可頑劣,要聽先生訓諭。」佛兒隨知碩來到張太公宅上,太公迎接進去,領佛兒拜了先生,送上禮物,留苗知碩宿了,次日方回。佛兒取名薛舉,張太公孫子取名張善相,兩個年紀雖然祇有五歲,然而天資穎悟,聰敏過人,讀書經目成誦,言辭答對如流。先生與太公說:「令孫和薛舉,皆是非凡之器,異日必當大貴。」太公暗喜,將這薛舉看待如至親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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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38:35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七回(下)古崤關啜守存孤 張老莊伏邪皈正

  不覺又是半月。忽一日,薛舉思念林住持,猛然啼哭起來,定要回去探望。張太公令一老僕送回城外莊上來。二人攜手,迤行出城門,陡然陰雲四合,驟雨傾盆,老僕抱了薛舉。閃入涼亭避雨。亭側有一玄武閣,閣前見一頭陀,赤眼大鼻,黑臉兜頤,身披破衲,腰掛戒刀,耳墜金環,足穿草屨,盤膝坐于蒲團之上,手擊木魚,口裏誦著佛經。老僕問傍人道:「這師父在此打坐,布施些甚麼?」一人答道:「這頭陀是個番僧,來此月餘了。不化米糧齋供布帛金銀,要化一位真施主。眾人問他化甚麼真施主,又笑而不答。疑他是痴顛的人,並無肯齋供他的。雖然數日不食,亦不肚飢,卻也是一樁怪事。」二人正說間,那頭陀誦經已畢,忽抬頭見了薛舉,猛然驚駭。熟視一回,歡喜道:「在這裏耶。」即收拾木魚經袱,藏于抽中,立起身來,對天獃看。
  少頃雲開雨住,現出一輪紅日。老僕撩起衣服,將薛舉背在肩上,赤著腳,乘濕而行。隨後那頭陀也出了亭子,跟著同走。行至蕭侍中屋前,老僕覺走得力乏,放下薛舉,街坡上坐了暫歇。那頭陀忽然突至面前,對臉上吹了一口氣,老僕仆倒地上,半晌方醒。開眼看不見了薛舉,心下驚慌,四下叫喚尋覓,杳無蹤跡,只得復進城來,見太公備言此事,舉家驚愕。太公同老僕連夜出城,到莊上來見林澹然,告訴薛舉被番僧攝去情由。苗知碩沈性成胡性定三人張惶,滿眼垂淚。林澹然道:「不妨。這番僧既有如此手段,必是個法家,等閑不肯害人性命。明蚤俺親自尋訪,決有下落。」寬慰太公等安寢。
  次日黎明,林澹然一行人同到玄武閣中,詢問消息。原來這閣內止有女尼師徒二人,師名碧霞,徒名自解。碧霞貌美多能,與鄰僧私通,淫欲過度,雙目失明,朝夕悲啼嗟怨。忽聞自解說:「閣前打坐頭陀,生得奇異。」特設盛齋相待,頭陀送藥點眼,三日後兩目復明,敬之如神。當下師徒二人,迎林澹然等入靜室獻茶,澹然細問頭陀來歷。碧霞道:「頭陀在此月餘,終日危坐誦經,數日不食亦不飢。醫目如神,等閑不與人說話。不知何故,攝去小官?」林澹然道:「俺已諒這僧家是一異人。但不知他在何處掛錫?」自解道:「昨傍晚時,我點佛前琉璃,聽得閣外二人私語,說可到葉貴人香火院來。莫非是他的安歇處?」張太公道:「有一個葉貴人香火院,又叫著永齡庵,離此西南十數里,地名半畝塘便是。但此院甚是興旺,近來出了妖怪,白晝迷人,故此僧眾散了,屋宇傾敗,無人敢住。」林澹然道:「若如此說時,可以推尋這頭陀畢竟是個妖怪了,快去快去!」
  眾人別了二尼回莊,令苗知碩胡性定兩個藏了短刀,到半畝塘打探。二人至院前,日已沈西,但見四圍牆垣坍塌,房屋歪斜,山門緊閉,十分寂寥。苗知碩對胡性定道:「你往前進,我從後人,裏面相會,看果有人否。」苗知碩抄路到院後來,後門也是關上的。一帶土牆甚高,卻不甚壞損。苗知碩用出那舊時手段,跳入牆內一望,茅草過人。分開草莽而進,便是廚房。轉過天井,將近方丈,忽見裏邊隱隱燈光,聽得有人言語。苗知碩暗想,這樣荒涼去處,何人敢在此藏身?悄悄捱近壁外張望,只見薛舉和頭陀兩個席地而坐,薛舉居上,頭陀侍側。一個黑臉行童,手執酒壺,站在邊傍。那頭陀斟酒,雙手高擎道:「主公請酒。」薛舉推開不飲。頭陀笑道:「主公寬懷,臣自錫蘭山國泛海南來,尋覓真主,共圖大業。十載不能際遇,豈料主公在于此地。今日君臣相會,莫大之喜。臣等行囊已備,明早隨主公渡海去也。」
  薛舉垂淚道:「我只要回莊去見林老爺,誰和你去渡海。」苗知碩見了暗喜,算計道:「不要衝破了他,且去與林住持商議,乘夜間來取人,遲必行矣。」輕輕溜出牆外,急至前門來。塘口被物一絆,過頭跌了一交。爬起看時,卻是胡性定橫睡在地。苗知碩扶起問時,胡性定搖頭道:「唬殺我也,幾乎與師兄不得相見。適纔我從牆缺裏踅入去,行至金剛殿側,突然跳出一隻錦毛大虎,撲將過來。我擠命急走,躍出牆外,幸那虎追至牆邊便回去了。多分膽已驚破,手足酥軟,故睡在這裏等你。」苗知碩扶著同行,把所見之事亦說一遍。二人急急回莊,見了林澹然,備說前事。林諸然道:「既如此,事不宜遲。」冷眾人喫罷酒飯,留太公主僕二人管莊,點起十數箇火把,帶了鎗棍刀杖弓箭。原來澹然初進莊時,已打下一條渾鐵禪杖防身,當下一同取路往半畝塘來。到時五更已盡,林澹然手持鐵杖,和胡性定守住前門。苗知碩沈性成率領道人僮僕,圍定後門。
  將次黎明,只聽得門環響處,一個行童開出門來,見了林澹然,即便身跑入去了。胡性定就欲趕入去,林澹然止住,不許進去。只見裏面托地跳出一隻錦毛大虎來,擺尾跑蹄,徑撲林澹然。澹然倒拖鐵杖,望後跳退數步,那虎卻撲了一個空。復揚威大吼撲來,澹然側身閃過,便雙手直挺鐵杖,向著虎口。那虎又掀起兩爪一撲,澹然乘勢舉鐵杖戳入虎口,借力一捺,那虎撲的便倒,胡性定舉刀亂搠。近前細看,卻是一隻紙虎,二人大笑。林澹然持杖撩衣,大踏步踏入院門,高喊道:「何處妖僧,輒敢白晝攝人!快快送還,看佛面饒汝殘生,不然杖下無情,死期頃刻。」一路喊將入去。只見殿內閃出一個番僧,生得十分勇猛,有醜奴兒令詞為證:
  臉如鍋底眉如劍,眼似銅鈴,手似鋼釘,怪肉橫鋪處處筋。耳帶金環頭捲髮,醜賽幽魂,猛賽天神,叱咤風雷頃刻生。
  那頭陀奔出甬道上來,手舞兩口戒刀,直取林澹然。澹然見他來得兇,不敢輕敵,將鐵杖架定,退出門外空闊平坦處,方纔交手。二僧鬥上百餘合,不分勝敗。胡性定心驚,又不敢助戰。忽聞人聲喧嚷,苗知碩等將行童綁縛了,繞出前來。那頭陀看見,萬分惱怒,奮力惡戰,又鬥四五十合。頭陀逞生平手段,將兩把戒刀幌一幌,擲起半空,徑從林澹然頂門上劈將下來,勢名「二虎投崖」。林澹然見戒刀飛起,忙搶向前一步,斜挺禪杖,接著戒刀,咭叮當皆打落塵埃,勢名「單龍攪海」。頭陀見刀砍不中,急取流星錘飛擲過來,林澹然用杖隔開,滾將入去。頭陀棄錘而走,澹然飛步趕上,頭陀奔至半畝塘口,踴身跳入塘中,倏然不見。
  隨後胡性定等拾了戒刀,一同追來。澹然說:「頭陀已跳入水中。」苗知碩道:「塘水甚淺,這廝決無去處。」便要下水去捉。澹然道:「這頭陀休小覷了他。入水必然遠遁,任彼自去。」且押了行童,回轉永齡庵來,問行童討取薛舉。行童道:「主公藏在方丈中籠子裏。」眾人齊入方丈,打開竹籠,果然薛舉在內。薛舉見了澹然,扯住衣袖啼哭。澹然垂淚,忙喚苗知碩抱了。林澹然將行童拷問頭陀來歷,行童供招道:「咱名馬哈篤,師父麻旭剌,原係西番錫蘭山國僧。因見國王無道,上下離心,國中皆欲推尊咱師父為主。師父自言福薄,難以承受,又說本國氣數未絕,不可妄舉,親至中華,覓一有大福者,立為國王,以安百姓。遊方數載,未得真主。昨見薛主公,不勝歡喜,故請至院中,意欲渡海回國,共舉大事。不知衝犯太師法駕,乞留草命。」澹然又問:「麻旭剌通何武藝,精何法術?」馬哈篤道:「師父上通天文,下知地理,陰陽術學,無所不精。善能役鬼驅神,呼風喚雨,深明遁甲,平地能飛。戒刀兩口,靜夜常鳴,削鐵如泥。又有連珠箭一枝,並不空發。遊遍九州未逢敵手。」澹然笑道:「今日俺是個敵手了。」令道人帶了行童,同出院門,取路回莊。
  行有二里之路,猛聽喊聲如雷,大叫道:「還我行童來!」喊聲未絕,只聽得弓弦響。林澹然急抬頭,箭已飛到,忙將禪杖撥去。未及回射,又復一箭來。正中眉心。澹然望後便倒,右手已將箭接住。麻旭剌見澹然跌倒,放心趕來,不提防林澹然暗扯弓弦,一箭射去,射中麻旭剌左耳,穿入金環。麻旭剌喫那一驚,帶箭而走。林澹然不趕,一行人徑從官道而行。約至十餘里,前阻一條闊溪,過溪來,就是張家莊了。溪上有一根木橋。林澹然正要上橋,忽然陰風慘慘,黑氣漫漫,迷了去路。耳中只聽得神嚎鬼哭,大浪洶涌之聲。眾人心慌,林澹然大笑道:「眾人勿驚,無事。」手仗寶劍,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一霎時雲開風息,依然日色光明。
  澹然率領眾人過了木橋,回至莊前,遠遠見莊門大開,苗知碩抱著薛舉,先入門裏。轉過竹屏,只見張太公和老僕,皆背剪綁了,弔在樹枝上。張太公高聲叫:「快來救我!」林澹然看了大惱,急向前解下太公,苗知碩將老僕放了。太公說:「適纔莊外走入一個黑臉頭陀來,把我二人弔在這裏,那頭陀撫掌大笑,見老師來了,將身一閃,不知何處去了。」澹然扶著太公道:「可惡這廝,若還拿住,也請他在樹枝上一耍。」正說話間,禪堂裏閃出頭陀,手持利劍,喝道:「林和尚快來納命!」澹然撇了太公,舞鐵杖攔頭打去,頭陀杖寶劍砍來。二僧惡戰良久,頭陀劍法漸緩,被澹然一杖,破了劍法。頭陀心慌,收住寶劍,踴身一跳,躍起屋檐,寂然不見。
  澹然令道人閉上莊門,將馬哈篤帶入後園關鎖,同太公等進方丈酒飯。張太公道:「天下有這樣怪人,若不是禪師法力浩大,怎麼是了?」林澹然備將賭鬥奪回薛舉一事,與太公說知,太公甚喜。苗知碩道:「頭陀雖然敗去,必要復來纏擾,這番林爺施大法力,開除這廝便了。」太公道:「老朽看這番僧亦有神通,急切恐擒他不住。」林澹然笑道:「看此僧還能復來否,來則必入俺圈套中。」大家商議一回。倏爾天色已晚,令苗知碩等陪侍太公禪房安寢,二道人停燈守護。林澹然帶劍坐于佛堂之內,秉燭誦經。
  將及初更,只見一隻紫燕,從窗眼中撲將入來。飛鳴數聲,倏忽變成利劍二口。初長不過一尺,佛堂中旋舞,漸漸長至丈餘。二刃衝擊,錚錚有聲,疾如飛電,閃爍生光,只在澹然跟前盤繞。澹然端坐不動,看看逼近身來,將次刺及咽喉,澹然大喝一聲,二刃鏗然墜地,化成兩股青煙,飛空而散。澹然暗暗發笑。猛地裏起一陣怪風,佛堂門無故自開,倏地一聲響,見黑叢叢匾大一個蝙蝠,飛將入內。眼射金光,口吐黑氣,展開兩翅撲向前,要傷澹然。澹然暗念神咒,伸開右手二指,將燭焰剔將過去,落在蝙蝠身上,焰騰騰燒著毛羽,蝙蝠便回身飛出門外。林澹然仗劍追將出去,蝙蝠撲落天井中,現出原相,卻是一領蓑衣,被火燒毀半幅。澹然復進佛堂,依舊禪椅上盤膝坐了,凝神靜養。一時間禪椅咯咯地動將起來,似有人抬的一般。移下天井中,又移進佛堂內,往來數次,搖得澹然坐不安穩,幾乎跌下。澹然由他自移,只不採他。忽然椅邊立著一個死屍,披髮赤身,面色醜惡,雙眼反上,舌頭吐出數寸,捱近澹然身邊。澹然正欲拿他,被那死屍一把抱住,緊緊扣定不放。又且腐爛,臭氣難當。
  此時澹然雖言不怕,也覺心內有幾分悚惕。連忙默誦靈咒,喝聲:「值日神將何在?」忽有兩個黃巾力士,手持燒紅鐵煉來擒死屍,這死屍鬼叫一聲,忽然不見。澹然分付道:「有勞二位神將,侍立吾側,為俺護法。凡有邪魅來侵,即便擒拿,勿使近吾法座。」二力士應諾,立于兩傍。澹然正欲安心跌坐,不覺連椅便倒。椅後忽有一大深坑,黑洞洞,氣騰騰的,澹然連椅陷于坑內。虧了兩個力士,將澹然提出黑坑,頭臉都磕傷了。澹然大怒,命力士下坑捉怪。力士正欲下坑,倏然地裂復合,澹然也無如奈何。仗著劍念了一遍淨法界真言,發付力士且去,力士領法旨去了。
  澹然凝神靜養一會,早聽四野雞鳴,於是垂目低眉,返觀內照。坐至天明,令道人汲水烹茶,邀太公等同坐禪堂內,談說夜間變化之事,眾皆驚懼。又聞莊外人聲喊叫,澹然急出莊來,見幾個鄰舍哭啼啼道:「侵早有一醜臉頭陀,一面行過村口,口中喃喃的罵著林爺,猛可裏將于一招,不知何處來了幾隻大蟲,當路哮吼,我等不能行走,乞林爺救命。」林澹然道:「不妨。」走進沸堂,取紙畫符十餘張,密念真言,付與鄰人:「將符去緊要路口貼了。人家門前並轉彎處,俱把石灰畫成大白圈子,自然無事。」鄰人拜謝,依此而行,群虎果然不見。至今有虎處都畫白圈,是這個傳流故事。
  林澹然送眾鄰出莊,回轉方丈,正要舉箸喫飯,忽聞臭氣逼人,原來碗中飯粒,變成大蛆。澹然怒道:「叵耐這廝無狀,被他吵惱一夜,俺不與他討論罷了,他反戲弄于俺。」正惱怒間,猛然一陣心疼,幾乎暈倒。澹然定神正性,急誦驅邪梵語,方得疼定。忙開書篋,取出一個花紙做成的蝦蟆,頭上四足,俱畫了一道符,將針釘于地上。大笑道:「俺本不欲與這廝相鬥,奈何屢犯于俺,不得不報之耳。」於是赤胸裸身,仗劍作法,口中念念有詞,將劍尖指著蝦蟆,那紙蝦蟆忽然自動。張太公苗知碩一班人,正在那裏看澹然行法,猛聽得大喊救命,這頭陀從屋脊上骨碌碌滾將下來,跌在天井中。頭與四肢,如有繩索縛縛的一般,首足縮做一團,高聲叫痛,懇求饒恕。澹然正色道:「汝從何處盜來邪術,妄欲害人?白日拐騙,紙虎攔截,五穀變蛆,種種不善。俺與你素無讎隙,何忍盅毒相欺,無端降禍?若非俺正法自持,險些兒命遭毒手。爾且講這幻術是何人傳授?初入旁門,輒敢與俺賭鬥。今已被執,有何解脫之術,任汝施展。」麻旭剌道:「咱家神通,俱係天心正法,乃護法韋馱尊者傳授,遍遊四海,未遇對頭。今逢高手破了咱法,命懸禪師之手,乞看禪門共教之情,大發慈悲,寬恩赦宥。」
  林澹然笑道:「這廝又來胡講。那韋馱佛是釋門護法顯聖正教闢邪尊者,豈有傳法于爾妖僧之理?這不是打誑語了?」麻旭剌道:「咱家西番並無誑語,禪師如不信時,可放咱禮請尊者,即刻現身。」林澹然道:「汝果能請得尊者金身下降,即便與汝拜為兄弟。」張太公阻道:「老師不可輕信其言,彼是脫身之計。若放他時,又要作怪。」澹然道:「不妨,任彼騰那變化,出不得俺手裏。」便拔起蝦蟆之針,口中念了解咒,麻旭剌依然好了,立起身來對澹然稽首,澹然答禮。麻旭剌整衣肅容,叩齒念咒,踏罡步斗,觀想凝神。倏忽之間,數道金光從西而至,半空中彩雲之上,現出韋馱尊者法像。有西江月為證:
  鳳翅金盔耀日,連環鎖甲飛光。手中鐵杵利如鋼,面似觀音模樣。
  腳下戰靴抹綠,渾身繡帶飄揚。佛前護法大神王,魔怪聞之膽喪。
  林澹然見了尊者金身,欣喜無限,率領太公等焚香頂禮,麻旭剌亦俯伏于地,齊聲念佛。半晌後,漸漸彩雲散去,韋馱不見。林澹然邀麻旭剌同入禪堂,對佛立誓,拜為兄弟。忙整素齋款待,放出行童同坐喫齋。二僧各訴衷曲,互相敬服。澹然又問:「永齡庵內,向有妖怪迷人,賢弟可曾見否?」麻旭剌道:「有一小怪,弟已除之。」張太公問:「是何怪物?」麻旭剌道:「咱初入庵,夜間打坐,忽聽小徒馬哈篤叫喊,急出瞧之,見一黃鼠,嘴尖耳大,其形若豕,遍體黃毛光亮,追逐小徒。幸小徒有些膂力,拿一條木棍,與他廝鬥,被咱一劍斬之。小徒剝其皮,剔其骨,炙其五臟,烹其肉。其味似飴,其色如玉,飽餐一月,便宜了哈篤。」眾人撫掌大笑,方知是老鼠作怪。當晚留住麻旭剌莊內宿了。次蚤麻旭剌作別,林澹然捧出戒刀還了,勸化道:「俺等皈依三寶,但宜謹持道法,以作梯航,豈可恃此妄行,輕慢衣缽?況爭王圖霸,非俺僧家之事,一有差跌,難免輪回。賢弟速宜灰卻雄心,滌除舊染,逍遙西土,無滅無生,也不枉出家人證果。」麻旭剌感悟,稽首道:「承禪師良言,敢不佩服。自此打破迷關,永不受惡纏矣。」林澹然送出莊門,麻旭剌師徒二人飄然去了。後來麻旭剌隱居西番山島中修道,將法術武藝盡傳與俠士徐洪客,扶助張仲堅裏應外合,奪了扶餘國,做了國主。數年之後,張仲堅復舉大兵,助徐洪客殺入錫蘭山國,逐出國王,自立為主。此是後事,別有傳記不題。
  且說張太公主僕別了林澹然,入城去了。這近莊鄰人,個個贊嘆林澹然法力無邊。自此遠近傳揚,名馳四海。有詩為證:
  大道從來不可貪,貪嗔正亦入邪關。
  慈悲卻乃真威武,蕩滌魔心上法船。
  林澹然自此無事。一日見天色晴和,春光明媚,備辦了酒果素食,令道人提壺挈盒,和苗知碩帶了薛舉,一同出城北踏青遊玩。但見士女往來,紛紛不絕。正是:
  香塵逐車馬,美酒醉笙歌。
有詞為證:
    郊原春透,花壓垂堤柳。滿目繁華如舊,正是清明時候。轟轟寶馬雕輪,紛紛翠袖紅裙。一樣尋芳拾翠,何妨僧俗同倫。
三人閑玩,沿溪信步而行,同進一座花園內石凳上坐了。舉目觀看,端的好景致也。但見:
    新篁池閣,花霧樓臺,幾多曲徑護幽欄,數處小橋通活水。假山高聳,下面有石洞玲瓏﹔亭榭精奇,中列著翠屏寶玩。色鋪錦繡,生香不斷。樹交花韻奏笙簧,樂意相關禽對語。轉過了桃花徑、杏花塢、梅花莊、李花弄,方走到雕檐鬥角百花亭﹔穿過這牡丹臺、芍藥欄、薔薇屏、茶藥架,纔顯出淨幾明窗千佛閣。雙雙白鶴長鳴,兩兩鴛鴦交頸。荷花池內,魚翻玉尺戲清波﹔來鳳軒前,鸚吐人言稱佛號。爛柯嶺芻蕘寂靜,春宴堂金碧交輝。陰陰古木欲參天,灼灼嬌花齊向日。果然在在堪歌舞,正是人人可舉觴。
  林澹然等三人坐于石凳之上閑看,忽見一人,頭戴逍遙巾,身穿豸補鶴氅,隨著十餘個家僮,騎著一匹白馬,吆吆喝喝,走入花園裏來。眾人見了,盡皆迴避。林澹然心裏已省得是個舊相識了,只是不動身,看他怎的。正是: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不知這人是老林甚麼相識,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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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梁武帝愎諫納降 虞天敏感妻死節

  詩曰:
  忠言逆耳拂君機,暗裏藏姦國祚移。
  納土降書初上獻,漁陽鼙鼓即相欺。
  旌旗蔽野飛禽絕,殺氣橫空煙樹迷。
  抗守孤城弓矢竭,虞公大節感賢妻。
  話說林澹然北郊遊玩,偶于花園內遇一故人,對苗知碩道:「這人來得蹺蹊,俺們偏坐著不動,看他如何施展。」知碩道:「弟子也看這人不得。」林澹然故意眼觀他處,只不動身。那漢走近石凳邊,見林澹然等三人端坐不動,發怒道:「官長至此,誰不回避?汝兩個腌臢禿驢,恁般大膽,兀自坐著不動。」林澹然道:「你這官人,好生多事,俺們出家人雲遊至此花園一樂,與汝有何干涉,要迴避你?甚不知趣。」那漢愈惱,喝家僮:「打這禿廝。你還敢光著一雙賊眼看我,決是不良之輩,挖出他這一雙眼珠!」
  家僮正要動手,林澹然笑道:「且住,有話講。俺出家人遨遊四海,那一個英雄豪傑貴戚朝紳,不欽敬俺來?誰似你這廝油嘴花子,反來呼喝人。」那漢大怒,喝教跟隨人:「與我痛打這禿賊一頓,鎖了去。」家僮向前來打,被林澹然雙手架住。一個趕入來的,澹然飛起右腳踢中肩窩,倒在地上。又一個撞近身來,澹然將左手一點,翻觸斗又跌倒了,其餘人役不敢向前。那漢親自動手,伸拳攘臂,趕近前來,提拳便打。苗知碩見了,正要放對,林澹然呵呵大笑道:「侯大哥不須如此。你記得當初在太原高丞相府中相聚時麼?」那漢聽了,即忙住手,將林澹然仔細再看,拍手道:「足下莫非是林參爺麼?」林澹然道:「小僧便是,大哥久違顏範了。」
  那漢不是別人,乃高歡部下一員大將,姓侯名景。自幼習文,屢因不第,棄文就武,投于高歡麾下為謀士,最是貪婪兇暴,詭譎多謀。習學得一身好武藝,屢立功勛,高歡用他為帳前管糧大使奮威將軍。因見林澹然英勇出眾,每每虛心交結。林澹然見侯景心術不端,惟有面交而已。侯景自從林澹然避難離魏之後,用錢賄賂朝中臣宰,不數年陞為尚書左僕射南道行臺總督大將軍,與高歡品職止差一級,甚有權勢。以前高歡在朝時,侯景畏其材智,不敢妄行。當時高歡已死,無人制御,縱意橫行,位兼將相,勢傾朝野。高澄襲父之職,名行素虧,又且短于材略,欺侯景是他父親部下出身,屢屢侮慢侯景。侯景又恃官高爵大,不以高澄為意,因此有隙,兩下結怨,不願同朝。侯景賄囑近臣蔣旌在魏主面前贊襄,奉旨差往河南鎮守,掌握兵權,以觀內變。當日便道赴任,卻遇清明令節,乃穩住人馬,獨與家僮輩郊外尋春取樂,偶至花園,遇著林澹然。此時候景炎炎之勢,把誰人放在心上?況酒後糊塗,林澹然又做了僧家,將言語激惱著他,怎生認得?因澹然說出舊交,方省得是林時茂,不勝之喜,笑道:「林大哥許久不會,竟不相認了。別後心常感念,今得相會,實出偶然。向聞大哥雲遊梁國,何幸又得在此?」
  林澹然道:「一言難盡,從容細訴衷曲。久仰足下執掌兵權,名重東魏,今日為何閑暇,到此遊玩?」侯景道:「小弟之事,亦容細剖。大哥如今寶剎在于何處?」林澹然道:「貧僧不居寺院,亦非庵廟,暫棲止在本縣城南張太公莊上。因見景物撩人,故往郊外踏青遣興,幸會吾兄。」侯景道:「既然大哥寓處不遠,小弟畢竟要到貴莊奉謁。」林澹然不好推辭,答道:「尊駕枉顧,蓬蓽生輝。」二人攜手而行,同到莊上來。後面知碩佛兒家僮等眾,牽馬隨入莊裏。
  林澹然侯景重復敘禮,辦齋款待。侯景問及林澹然到梁朝出家事,林澹然將妙相寺為副住持,因正住持鍾守淨貪淫忤諫,反生讒害,逃難至張太公莊上情由,細說一遍。侯景嘆息不已。林澹然問道:「目今高丞相辭世,公子高澄比乃尊德政何如?」侯景搖頭道:「大哥,不要提起,高澄那廝說起來令人切齒。他那已往的姦淫惡跡,大哥盡知,自從高丞相捐館之後,無人拘束,縱意妄行,把父親向日趕逐去的無賴棍徒,依舊招集部下,放僻邪侈,無所不為。有一個奸險膳奴,姓蘭名京,原是衡州刺史蘭起之子,高澄待為心腹,生殺予奪之權,皆出其手。其弟高洋,屢屢勸諫不聽。目今招軍買馬,積草屯糧,其意要篡魏以圖大業,只畏小弟一人,不敢輕發。況兼宰輔臺諫,各為身謀,朝廷大事,悉委高澄。見弟掌兵,心懷妒忌,暗暗勸主上削去小弟兵權。小弟諒來終須有禍,故此暗用賄賂,謀差出外,鎮守河南,離卻此人,以圖後舉。高澄這廝,度量淺狹,我雖出鎮外延,料他不久必然生情害我。小弟渴欲請教,不知大哥蹤跡何在。今日偶爾相逢,實乃天賜其便。今者梁武帝朝政何如?臣宰才能比東魏何如?」林澹然道:「梁魏之政,兄弟也。當時武帝初登大寶,勵精圖治,恩威兼著。朝中文武,各展其材,甚有可觀。自天監已來,皈依釋教,長齋斷葷,布衣蔬食,刑法太寬。文臣武將,俱從佛教。小人日親,君子日遠,四方變故漸生,據險為亂者,難以屈指。況兼歲歉國虛,民不聊生,梁國不日為他人所有矣。」
  侯景聽了,拍手大笑不止。林澹然心裏暗想:「梁朝無道,此人鼓掌而笑,決非好意。」就問道:「足下聞武帝政亂而喜,何也?」侯景四顧無人,低言道:「小弟有一樁大事,存心久矣,因無機會,不敢妄行。今聞大哥談及梁主酷信佛教,變亂日生,諒此事只在反掌間,故不覺喜形于色。弟之出鎮河南,本欲據地叛東魏以歸梁國,只慮武帝拒而不納,故一向猶豫。今聞梁主可以蒙蔽,正合我進身之機會。我魏主寵用高澄,不日必有內禍。小弟別兄而去,即差使獻土降梁,以圖大事。事成之後,發兵滅魏,勦除高澄,然後迎請大哥同享富貴,豈不美哉!」
  林澹然道:「足下此計雖妙,只是背主降讎,非大丈夫之所為也。既與高澄不和,不若棄職歸山,守田園之樂,恰養天年,清名垂于不朽。何必驅馳名利之場,以為不忠不孝之人也?」侯景道:「大哥不知,當今之世,顧不得名節,說不起忠孝。桓溫道得好:‘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若是膠柱鼓瑟,眼見得家破身亡。」林澹然暗想,這人平素奸巧,勸之無益,就隨口道:「足下才猷素著,德譽日隆,況能駕馭群雄,保安黎庶,何慮大事不就?但俺與兄間別多年,今幸一會,只且開懷暢飲,重序舊情,不可言及世務,以混高興。」侯景笑道:「大哥見教甚妙。且盡今宵之樂,另日求教。」二人說罷,稱觥舉爵,喫得酩酊,當夜就留侯景在莊宿了。次日侯景喫了早膳,辭別林澹然之任,早已車馬駢集。澹然送出應外,侯景附耳道:「小弟昨晚所言之事,只可你知我知,切莫輕泄于外。」林澹然點頭道:「不必叮囑,後會有期,再得請教。」二人分袂而別。
  侯景跨上雕鞍,帶領人眾,往河南蒞任,整理軍務,撫巡地方。甫及數月,忽探馬飛報朝廷有旨到來,天使已臨驛館,侯景忙排香案迎接。大使開讀聖旨,侯景聽讀到「念卿汗馬之功,更兼才堪鼎鼐,豈可出鎮邊隅?旨意到日,馳驛回京,同理朝政大事」,心下已知是高澄之計,暗想:「我未蒞任之先,預料有此宣召,今果然矣。」謝恩畢,整備筵席,管待天使。飲宴之間,侯景問道:「皇上差下官出鎮河南,纔及數月,為何又宣下官回朝?這是大臣薦舉,還是皇上聖意?」天使道:「是高丞相推舉老大人回朝,同理國政,故特旨而來。老大人急整行鞭,趨朝面聖。」侯景道:「邊關要害,不比尋常去處。軍糧未散,且無鎮撫代職之臣。待下官調停了此兩樁,即便回京。」天使又道:「君命召,不俟駕而行。老大人就行纔是。」侯景高聲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裏是邊關緊要去處,不時敵人侵擾,若委托不得其人,必誤朝廷大事,豈可造次去得?天使先回,下官在各衙門考選有才能者,權掌本鎮,即便趨朝。」使臣不敢再言,告辭去了。
  侯景心下不安,請心腹謀士丁和商議。這丁和是一個辯士,極有膽量,亦通武藝,在侯景帳下為參謀官。向前見了道:「主公喚小官,有何使令?」侯景道:「我有一件大事不決,和汝商議。目今朝廷重用高澄,遣我出鎮邊地,未經數月,仍復召回。此是高澄那廝定計害我了。若回京,有兇無吉﹔若不回,又逆了君命。這事何以區處?」
  丁和道:「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于人。既是高爺要害主公,不如先下手為強。明日即矯詔,稱說高澄有篡位之心,發本省軍馬殺奔京城,先除高澄,後滅魏帝。主公身登大寶,小官執掌兵權,誰敢抗拒?豈非一舉兩得之計?」侯景道:「舉兵圖業,亦是一計。但魏朝人物還多,兵糧尚廣,只恐擁一鎮之兵,以敵通國之眾,猶如以卵擊石,豈能保全?此計不妙,再尋萬全之計方好。」
  丁和道:「主公之言甚當,小官另有一計。除非是據守本境,遣一辯士到梁國獻土納降,梁武帝決然重用主公。那時從容定計,待時而舉,有何不可?」侯景大笑道:「參謀此計,甚合吾機。事不宜遲,明日即煩卿齎降表輿圖,往梁朝納降,以避此禍。」
  次早寫下降書,收拾金珠寶貝並地圖,交與丁和,取路到梁國來。把關將認得是侯總督部下將官丁和,不敢攔阻。過了關隘,梁國守關將問了來歷,亦不阻擋。一路無話,直至京師。丁和一路打聽得武帝寵用的心腹大臣,卻是大司農朱異司空張綰,二人當權,朝廷聽信。丁和藏了金珠等物,先闖入朱異府裏來見朱異。朱異問其來意,丁和道:「敝主是東魏總督大將軍候景。久仰老大人盛德,欲見無由。今因與本國高澄不睦,特差小官獻上河南十三州地土,歸降大國。猶慮聖主不容,先差小官,懇乞老大人鼎贊,玉成其事,必效犬馬之報。無甚孝順,有些須薄禮獻上,望乞笑納。」即奉上金珠禮物。朱異見了大喜道:「你主將既有美意歸順大梁,此是背暗投明,知機之士。明日早朝,待我先奏聖上,引你朝見。」丁和叩頭而退。又將了金珠到張綰府中來,同前一般獻了,說侯景納降一事。張綰也大喜收了,發付丁和,早朝伺候。
  丁和次日五更,齎了金珠寶物降表地理圖,到閣子門外等候。朱異。張綰會見,先議定了。少頃武帝臨朝,眾文武朝見已畢,朱異執簡當胸,俯伏金階,啟奏道:「東魏鎮守河南尚書左僕射南道行臺總督大將軍候景,差使臣一員,獻土投降,未得聖旨,不敢擅便。以臣愚意,鄰國之臣,納土來歸,乃我朝一統之機也。伏乞聖鑒。」武帝令宣和入朝,至殿前山呼舞蹈,俯伏階下。武帝道:「卿是何官?侯總督何故叛魏來降?未審真偽,難以准信。」
  丁和奏道:「臣姓丁名和,職居侯總督部下參謀。主將因見魏主昏蔽,聽信丞相高澄讒言,屢屢殺戮大臣,主將慮禍及身,故有此舉。竊計良臣擇主而事。方今大梁皇帝聖武仁慈,德過堯舜,不歸何待?專遣微臣敬獻河南十三州地土,以為進身之階,伏乞聖仁容納。」武帝道:「卿且暫退,待朕商議。」丁和謝恩而出。
  武帝與眾臣道:「今東魏侯景獻土來降,朕意得景,則塞北可清,寰宇可定,此機會亦為難再。卿等以為何如?」尚書左僕射謝舉出班奏道:「近歲以來,與魏連和,兵甲不興,邊境無事。若納叛臣,又生舋端,非國家所宜也。」言未畢,大司農朱異上前奏道:「皇上聖明御宇,南北歸心,今若拒而不納,後來賢路閉塞,裹足不入梁矣。今天下無不賓服,止有東魏跋扈不臣。彼國材兼文武者,惟有高歡侯景二人。幸高歡已死,侯景來降,魏國虛無人矣。得景,則彼國虛實,我盡知之,乘隙加兵,東魏之地,反掌可得,此正一統天下的大機括,豈可不納侯景之降?」司徒蕭介連聲道:「不可,不可。」武帝道:「卿主意若何?」蕭介奏道:「臣素聞侯景為人,不忠不孝,奸佞讒謅。雖有微才,受高歡大恩而致重位﹔高歡初喪,墳土未乾,即懷叛心。假鎮關西,宇文泰不容,故復投身于我。此等奸佞之徒,不可使之人國,收用必生後患。」
  武帝道:「也見得是。」正欲聽信,不受降表,又見左班中一員大臣踴躍而出,眾人視之,卻是司空張綰,近前奏道:「聖主馭世,惟以收攬人材為先。久聞侯景才優學富,智勇足備。東魏如重用之,非我國家之利也,邊境豈得安寧?今幸彼君臣不和,上下猜忌,侯景來降,天假其便,此是至難得之機會。古云:天與不取,反受其咎。能臣輸赤來歸,天下可指日一統。若不收其降表,不受其土地,彼必轉而投獻于他國。土地非我有,能臣為彼用,生起舋端,我國焉得太平?失算甚矣。陛下受其降表,任之大爵,景必盡心竭力,以報陛下。臣斷以納降為是。」武帝道:「朱卿與張卿之言,其理最勝。若不納其降,是閉賢路也。」當下命收了降表、輿圖,御筆親書聖旨,封侯景為大將軍,爵河南王。又賜錦袍玉帶。宣丁和進朝,發付回河南,約日來降。
  丁和叩頭謝恩出朝,拜謝司空張綰大司農朱異,齎了聖旨欽賜袍帶,取路回到河南。進府參見侯景,先將見朱異張綰之事說知:「武帝欲待不受降表,甚虧朱張二人竭力贊襄,武帝方允,封主公為河南王。」細說一遍,即將錦袍玉帶呈上。侯景大喜。戴了金冠,穿了錦袍,繫了玉帶,拜謝天地祖先,升丁和為左軍耀威將軍。河南十三州地界,俱差心腹將士把守,不服魏朝統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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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下)梁武帝愎諫納降 虞天敏感妻死節

  話分兩頭。卻說高澄要害侯景,屢次在魏主駕前讒言說:侯景擁重兵在外,必有歹意,速取回朝誅戮,以除大患。故魏主頒詔,召回京師。此時使臣已回,說侯景要給散軍糧,擇官交代,方得回朝。高澄心下疑惑,差人打聽消息,不數日,邊郡官表章雪片也似到來,奏陳侯景據河南十三州叛魏歸梁,乞聖上早發兵擒勦。次後打聽的將士俱還,說侯景果實歸梁,早晚必興軍馬犯境。高澄心下驚惶,忙集眾文武同會都堂,商議此事。眾官齊道:「既是侯景反叛,宜奏過主上,作急調遣人馬,征討叛逆,此為上計。」高澄道:「發兵討逆,固不必說,但眾將之中,無侯景敵手。況連年飢饉,軍糧不足,何以處之?」使軍司杜弼離座道:「吾有一計,管教東魏有泰山之安。不必興兵發馬,只消一紙書到梁,使梁主與侯景自生猜忌,邊境無足慮矣。」高澄道:「先生有何妙計,離間梁國?」杜弼道:「東魏西梁,兩相侵擾,因此結讎。近十餘年,梁武帝皈依佛教,以清淨慈悲為本,不樂征伐,故久不動刀兵,兩國無事。丞相莫若一面發兵,侵他邊境,一面遣人致檄于梁,以求通好。武帝若肯仍舊議和,則落我圈套中矣。」高澄道:「兩國相和,莫非武帝便不受侯景之降了麼?」杜弼笑道:「非也。丞相明燭天下,些須詭計,怎麼不知?侯景那逆賊,包藏禍心據守河南,意欲自圖大業,非真心降梁也。若武帝與我國連和,景意不安,必生變亂。彼時梁國與侯景自相攻殺,我這裏高枕而臥,坐觀成敗,以逸待勞,有何慮哉?」高澄道:「先生高見甚明。」當下奏過魏帝,一面賫詔,命邊塞統兵官發軍攻梁﹔次後修書,差護軍都尉鄭梓臣往梁國來。
  再說武帝當日臨朝,樞密院司農卿傅岐奏道:「目今東魏發數萬之眾,侵犯邊界,攻打城池甚急。文書申呈本院,伏乞聖旨。」武帝道:「既魏國有兵犯境,卿等檄本處官員謹守城池。若軍馬缺少,錢糧不敷,卿等斟酌調停,亦須添軍增餉,何必奏請。」傅岐領旨,正欲退朝,只見近臣奏:東魏丞相高澄,差官賫檄,午門外伺候。武帝即傳旨宣魏使進朝。鄭梓臣到金鑾殿山呼舞蹈已畢,將高澄檄文獻上。近臣接了,展開御案之上。武帝看檄云:
    侯景自生猜忌,遠托關隴,憑依為奸,獻土偽降,狼子野心,終成難養。今陛下乃授之以鈇鉞,假之以兵權,未有不忠于魏而盡忠于梁者也。時堪乘便,則必自據淮南,亦欲稱帝。但恐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不若梁魏修和,使景無隙可乘,誠為兩利之術。願陛下察之。故檄。
  武帝看罷,對眾臣道:「適纔傅司農奏說魏兵犯境,今高丞相復有檄來,以求和好,或戰或和,卿等以為何如?」傅岐道:「高澄起兵,侵我疆土,軍強馬壯,兵未交而奉檄求和,必是離間之計。因陛下重任侯景,侯景必竭力以輔我朝,故發書連和,欲使侯景懷疑,必生禍亂。若許通好,正中其機。陛下斬其來使,傳檄侯景,令謹守邊城,何慮高澄入寇。」武帝道:「卿言甚善。」喝軍士簇下鄭梓臣,斬首報來。武士正欲動手,朱異忙止住道:「不可。」便奏道:「臣聞兩國相爭,不斬來使。今高澄雖然侵邊,未曾損我一民寸土,又奉書求和,是以禮來講信修睦。我堂堂大國,反不能容物,使陛下失禮于小邦,召天下人非議,是何道理?自古靜寇息民,和好為上,何必靡費錢糧,驚擾百姓,以興兵結怨哉?況兵家勝負難期,倘有挫失,反傷中國氣象。依臣愚見,連和者,久安常治之策也。伏乞聖鑒。」武帝躊躕了半晌道:「卿言有理,豈有大國而反失禮于小邦?和之是也。」遂不聽傅岐之言,教光祿寺辦宴相待。修下國書,發付鄭梓臣回魏,於是兩下罷兵息戰不題。
  卻說侯景自從降梁之後,心下不安,不住使人打探梁魏兩國消息。當下有人報說東魏發兵十萬,攻打邊城緊急。侯景正欲調兵出關拒敵,不數日,又見探子報說,高澄有檄文連和中國,梁主已許和好,魏國回軍,兩邊罷戰。侯景心中驚疑,忙請丁和商議道:「我當初叛魏降梁,只指望梁主東征,我好于中取事,不期高澄那廝,移檄連和中國,武帝許諾,兩國和好,梁主必然生疑,不重用我了。倘奪我兵權,削我爵祿,那時進退兩難,豈不坐受其斃?請君計議,何以處之?」
  丁和笑道:「主公熟諳韜略,區區小事,何足為慮。當今之時,主公掌握兵權,擁數十萬之眾,扶魏則魏捷,助梁則梁勝,如韓信在齊之時,成敗之機,在此一舉。武帝重釋輕儒,賢人隱遁﹔承平日久,武備荒疏。主公乘此兵精糧足,武士樂用,猝起大軍,直搗建康,迅雷不及掩耳,勢如破竹,攻破京城,奪其大位。那時再除東魏,一統天下,乃帝王之業也。若遲延不決,梁魏同心,或左右夾攻,則我進退無路,豈不束手待死!」
  侯景大笑道:「先生陳說利害,使我頓開茅塞。事不宜遲,就此點兵前進。只有一件,前叛東魏,今又反梁,名分不正,難以服人。怎地設一個名號纔好?」丁和道:「目今臨賀王正德,貪婪犯法,得罪于朝廷,武帝屢屢責罪,因此臨賀王憤恨,陰養死士,蓄積糧草,專待內變。主公何不修書一封,奉之為主,誘他同起軍馬,共伐武帝。事成之後,緩緩圖之。這是臨賀王為亂首,罪不在我,何慮人心不服,大事不成?」
  侯景大喜。慌忙寫下雲箋,差丁和星夜去見臨賀王正德,分付如此如此。丁和領了言語,辭別侯景而行。
  不則一日,已到京師,日間不敢進見,捱至夜間,叩門請見。管門官道:「黑夜之間,大王飲宴,有事明早來罷。」丁和道:「有機密重事,要見大王。煩乞通報。」管門官見說是報機密事的,只得通報。臨賀王即教丁和進密室裏相見。丁和參拜已畢,將侯景書雙手奉上。正德拆開細看,書云:
    臣河南王侯景,敬啟殿下:今天子年邁政荒,所為顛倒。大王屬居儲貳,仁政遠孚,四方景仰,執掌權衡,聲名赫奕。反被二三奸臣所譖,重遭廢黜,人心共憤,四海稱冤。大王何不乘此天與人歸之時,奮勇除奸,早正大寶,以副億兆之望。景雖不才,願效一臂之力,若有驅役,萬死不辭。誠千載一時之機會也,臣景執鞭以待。
  正德看罷,未能決斷,差內官連夜召長史華一經議事。華一經承召來見正德,禮畢,臨賀王請華一經至後殿,將侯景之書,與之觀看。一經觀畢,臨賀王道:「此事還是如何?」華一經道:「殿下尊意若何?」正德道:「孤屢被朝廷叱辱,此恨未消,患無羽翼,暫且隱忍。今得侯景相助,正孤揚眉吐氣之時,如何不允所請?」華一經道:「殿下尊意,雖然如此,自臣觀之,乃是侯景誘殿下之術耳。」正德道:「何以見之?」華一經道:「侯景叛魏歸梁,非其本意,正欲使梁魏交兵,就中取事。不意魏與我國連和,侯景大失所望。事梁不屑,歸魏不能,手握兵權,焉肯俯首聽命于人之下?意欲大舉,又恐人心不服,故借大王之名,以自行其志。殿下不可為侯景所愚。」臨賀王道:「孤與侯景,素未相識,彼焉知孤心中之事,敢來愚惑?今孤正欲借侯景兵力,雪我心中之忿,長史不必多疑。」華一經見正德之意已決,不敢再諫,唯唯而退。正德不聽長史之言,出殿對丁和道:「孤有此心久矣,奈無隙可乘。今得侯將軍相助,深遂孤願。多拜上你主,早晚發兵,孤當內應。機事在速,不可遲誤。」教內庫官賞丁和銀五十兩,綵緞四疋,發付回去。
  丁和領賞,拜辭臨賀王,徑回河南。見了侯景,將上項事備說一遍。又道:「臨賀王專等主公,早晚起軍,彼為內應。」侯景遂調選人馬,擇日起軍。馬步軍兵共三萬七千,戰將五十員,用丁和馬之俊二將為左右羽翼,浩浩蕩蕩,殺奔建康城來。是時承平日久,民不習戰,聞得侯景起兵壽陽,軍馬驟至,遠近驚惶。一路守城官將,望風而逃。侯景兵不血刃,奪了二十餘處城池。當日丁和率領軍馬,殺到睢陽城下,只見城門緊閉,城上四圍,遍插旌旗。丁和回馬,至中軍報說:「睢陽城有人把守,難以前進。」侯景大怒,號令眾軍,用力攻城。金鼓喧天,喊聲大振。
  卻說本郡刺史姓虞,雙名天敏,舉孝廉出身,為人廉能清正。已知侯景作反,殺進關來,一面急申朝廷,請兵教應,一面調撥軍兵,把守城池。當日聞得侯景軍到,分付軍士四門謹守,自上城樓觀看。只見侯景騎著黃驃馬,穿繡錦戰袍,金盔金甲,耀日光明。領一班部將,在南門下耀武揚威攻打。其餘將士,分攻四門,團團圍住。真個是殺氣連天,旌旗蔽日。
  虞天敏見兵威甚銳,心下憂道:「我這城池,是緊要地方,若被他得了,到京都如破竹之勢。欲要出戰,兵微將募,力弱難支﹔待要固守,奈何錢糧缺少,米穀不敷,又恐堅守不住。」心裏煩惱不決,只得回衙,和夫人史氏計議。夫人道:「相公主意,還是如何?」虞天敏道:「拒敵不能。守城無力,不如棄城而走,再做區處。」夫人大怒道:「相公素讀聖賢之書,不知忠孝之道!朝廷大俸大祿,除你為一郡刺史,身享富貴,蔭子榮妻。今一朝賊至,即欲棄城而走,豈大丈夫之所為也!妾不忍見君為不忠不孝之人,請先死以報國恩。」虞天敏所夫人所說,滿面羞慚,謝道:「承夫人指教,下官豈敢背國忘君?無奈孤城難守,食君之祿,自當死君之事。」夫人道:「相公此言,纔是為臣之道。城中糧食尚可支半月,朝廷若知侯賊作亂,早晚必發救兵。君當盡力守城,激勵軍民,或者可以保全,未可知也。」
  虞天敏大喜,親自巡城。督軍守護。城外軍士臨城攻打者,皆被擂木砲石打傷,因此不敢逼近,遠遠圍定,放砲吶喊不息。虞天敏晝夜不得寢息,嚴督守城。侯景見數日攻城不下,遣一辯士,進城來說虞刺史投降,大封官職。虞天敏大怒,將辯士斬首,擲下城來。侯景見了大惱,號令將士奮力晝夜攻城,務要打破。虞天敏多方守護,一連又困了十餘日。城裏糧米已盡,百姓啼哭,忍餓守城,心堅不變。
  虞天敏指望救軍到來,終日懸懸而望,那裏見有一個軍卒。原來表章到樞密院,都被朱異張綰藏下,並不奏聞,因此無人救應。虞天敏見勢已危迫,百姓惶惶,盡皆餓倒,城池將陷,對夫人慟哭道:「賊勢甚大,城內絕糧,軍民餓困,城必破矣。下官早尋自盡,豈可受辱于狂賊之手?奈何累及夫人,怎生是好?」夫人道:「相公差矣,此時正是你我死節之秋。盡忠報國,成萬代之美名,有何慮哉!」夫婦兩個抱頭大哭一場,雙雙懸梁而死。
  本府跟隨人役,半日不見刺史出來料理,都到內衙看問。只見家僮丫鬟等哭做一處,說老爺夫人同縊而死。見者無不垂淚。外面軍士並百姓,聞本官和夫人已死,都棄鎗撇劍,各顧性命,城內一時鼎沸。城外賊兵見城裏哭聲震天,已知有變,三軍一齊奮勇,攻破城門,殺入城來。殺入如切腐草,放火焚燒,擄劫睢陽一空。軍威大振,遂殺奔丹陽郡來。前有橫江阻截去路,雖有舟船,俱小不能渡江。侯景著人從旱路抄過丹陽,見臨賀王正德,說無大船,難以過江。正德即發大船百餘艘,詐稱載荻渡江,來接侯景。侯景大喜,即時渡江,至採石歇馬。次日率領三軍,搖旗吶喊,殺奔丹陽,將城四面圍住。
  卻說城內公卿士庶,見侯景兵至,個個驚駭,人人惶惑。臨賀王正德于晚間寫密書一封,拴在箭上射下城來。軍士拾得,獻與侯景。書上說:明日午時,可領軍攻打東南二門,自有內應。次日平明,侯景號令眾將:「午時三刻,一齊併力攻打東南二門。先上城者為頭功﹔退後者斬!」平明吶喊攻打,看看午時將到,只聽得城裏一片聲喊,東南二門大開。侯景策馬先入,隨後諸將,一齊進城。滿城士女軍民,亂竄逃亡之聲,山搖地動。
  正殺之間,恰好到張侯橋邊,遠遠見橋左三五百軍士,簇擁一員大將,坐在馬上。兩邊排列牙將,俱全身披挂,刀劍森森,甚是嚴整。侯景縱馬向前迎敵,那邊牙將高聲問道:「來將莫非是侯總督麼?」侯景答道:「孤親身在此,前面大將是誰?」牙將道:「三殿下臨賀王是也。既是侯將軍,何不下馬?」侯景聽得是臨賀王正德,慌忙跳下馬來,上前相見。臨賀王迎入府裏,朝見已畢,一面出榜安民,諸軍不許妄殺,禁止擄掠,謹守城門。號令一出,安堵如故。一面擺列筵宴,款待侯景。當下臨賀王坐了上席,侯景側坐。
  二人酒至數巡,臨賀王道:「孤才菲德薄,屢被主上之辱,久欲雪此冤忿,奈無羽翼。今得候將軍大材輔佐,是天以將軍賜孤也。今日之事,富貴共之。但主上軍馬尚多,錢糧廣大,孤與卿軍不滿數萬,將不過數十人,只慮大事難成,反招類犬之誚。賢卿有何高見?」侯景笑道:「臣在東魏,聞殿下尊名,如雷貫耳,故不避斧鉞,冒死來歸,以輔真主。殿下今出此言,何太懦也。臣從壽陽起兵至此,兵不血刃,先聲到處,望風而降。所謂兵家勝敗,在主帥之謀略,不在士卒之多寡。此處至台城不過咫尺,取天下只在旦夕。殿下早正大位,移詔各處,歷數武帝昏毦,以致天下大亂之罪,伐暴弔民,奠安四方。臣等分兵守住險要,不順者夷其三族。則反掌之間,天下定矣。」臨賀王大喜道:「孤之大事,全仗卿運籌決策,斷不負卿。」二人盡歡而散。
  次日即改造皇殿,大賞三軍。諸事完備,臨賀王就于丹陽城即皇帝位,建號龍平元年,眾臣朝賀。封侯景為太宰壽陽王,總督中外諸軍事。丁和為樞密院右僕射,王朝為左司農,其餘文武官僚,各各陞用。下詔旌表死節忠臣虞天敏夫婦,命建祠立祀,春秋二祭。諸事已畢,侯景奏道:「陛下已登大寶,梁主雖然年老無用,天無二日,民無二主,須及早攻破台城,除卻外患,方保萬年天位,貴富無疆。倘再遲延,各鎮勤王兵至,豈能無慮?伏乞聖鑒。」正德道:「卿言最當。有煩卿率領三軍前去,朕為後應,務要萬全必勝。」君臣二人商議已定,隨即起兵前進,一路殺奔建康。軍勢浩大,無人敢當,將城圍困。
  卻說梁武帝改元太清三年,壽已八十六歲。此時謝舉等一班老臣,俱已掛冠致仕去了,朝廷政務,盡委朱異張綰,自惟終日念佛修行,持齋喫蔬而已。當初在妙相寺講經說法,自從被薛志義燒毀,復在同泰寺談經念佛。時值正月中旬,武帝在同泰寺和道眾拜懺誦經,只聽得隱隱金鼓之聲。問近臣何處喧聲不絕,近臣道:「萬歲爺不問,臣不敢奏。一向聞得侯景作反,與臨賀王正德同謀。臨賀王已僭稱帝號,這金鼓之聲,想必是侯景軍馬來也。」武帝怒道:「何得妄言!若侯景為亂,如何鎮守官員無一通表章奏來?」近臣道:「自從東魏高丞相差使移檄,與陛下連和之後,侯景就作亂起兵。河南至京都一帶地方,告急表章雪片也似到樞密院來,請發救兵,急如風火。張司空朱僕射二人,只是隱匿不問,瞞昧陛下,以至如此。陛下急宜差官探聽消息。」武帝道:「焉有此事?朕待侯景不薄,豈敢造反?況朱異張綰,朕之社稷臣,焉肯為欺君罔上之事?」
  正不信之間,又聽得方丈外人聲喧鬧,原來是司農卿傅岐見侯景圍城,飛馬到寺,撞入方丈裏來,俯伏地下,連稱:「禍事!禍事!」武帝大驚道:「有甚禍事?卿且平身說來。」傅岐道:「日前臣曾諫陛下,東魏求和,是反間之計,陛下不聽,以至侯景逆賊作反。自河南起兵殺至丹陽,勢如破竹,無人阻擋。各鎮請救表章,皆被朱張二僕射隱匿不聞。臣雖聞得消息,恐皇上不信,未敢妄奏。今侯景輔臨賀王正德登了帝位,僭號龍平,軍馬不知其數,喊聲震天,已將京城圍得鐵桶,早晚城已將陷,陛下還在此念佛看經,如何是好!」說罷大哭。武帝道:「事已至此,哭之何益?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忙上鑾輿,與傅岐等還朝升殿,召文武百官商議戰守之策。
  眾官齊集殿庭,武帝宣朱異張綰,當面叱道:「向日侯景歸降,是汝二人勸朕收納,後來東魏高澄求和通好,又是汝二人力主連和,以致侯景逆賊,心疑作亂。各處告急文書申院,二人又藏匿不聞。今日賊軍圍城,破在旦夕,你二人有何退敵之策,速宜裁處。不然不必見朕矣。」
  張綰朱異二人,滿面羞慚,頓首伏罪,半晌不敢回言。傅岐道:「朱僕射張司空瞞蔽聖聰,招引叛賊,本宜問罪。但今賊寇臨城,勢若泰山,且理戰守之策。退賊之後,再行區處。」武帝怒氣不息,叱退二人。宣傅岐近御座前道:「今日之事,全仗賢卿籌畫,救朕危急。」傅岐俯伏道:「臣才淺識薄,惟恐獨力難支。伏乞陛下速選大將,統領羽林軍士,背城一戰,以決興亡,豈可束手受困。」武帝道:「朕聞兵戈之聲。心膽皆碎,方寸亂矣,不能主持。擇軍選將,任卿為之,生死存亡,決于天命。」說罷,兩眼垂淚,口中念阿彌陀佛不輟。眾臣怏怏而散。傅岐辭了武帝出朝,逕到教場中,調遣軍將。選施大用為先鋒,樊武瑞陳勝為左右救應使,自為主將督軍,打點出戰。正是:
  馬臨險處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
畢竟此一陣勝負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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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42:22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九回     司農忠憤大興師 梁武幽囚甘餓死

  詩曰:
  憤發捐軀報國恩,何期天不佑忠貞。
  山河指日歸他姓,社稷須臾沒虜塵。
  幽閉深宮愁莫語,節裁御膳渴難禁。
  最憐一代興邦主,至死方知佛不靈。
  話說傅司農奉旨,發兵出戰侯景。次日平明,全身披挂,手持長鎗,坐下烏騅馬,率領先鋒施大用等,馬步羽林軍三萬,大開北門迎敵。侯景見城裏有兵出敵,即退一箭之地,排成陣勢,立馬于門旗之下。左首丁和,右首馬之俊,兩陣對圓。傅岐亦排成陣勢,爭先出馬。怎生打扮?有鷓鴣天詞為證:
    金甲金盔襯錦袍,烏雅馬上騁英豪。忠貞貫日三秋烈,壯氣如虹萬丈高。
    藏豹略,隱龍韜,赤心為主敢辭勞!只因不忍金匝壞,雙手擎還歸聖朝。
  傅岐大喝:「侯景逆賊何在?」侯景縱馬出陣,應道:「你是何人,大膽罵陣?」傅岐見侯景身軀魁偉,相貌堂堂,盔甲鮮明,聲音響亮,乃喝道:「看你一表非俗,受朝廷大恩,不思盡忠,反為叛賊。今日天兵在此,快下馬投降,姑饒一死。」侯景大笑道:「你等狂徒,不知天命。主上佞佛,煙塵四起,百姓受其塗炭,西北有倒懸之危。我今日應天順人,特來弔民伐罪,誅戮奸邪,神人共快。速宜倒戈卸甲,迎接大軍入城,不失封侯之位。倘或執迷,打破城池,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傅岐大怒,回顧道:「誰人與我擒此逆賊?」祇見鸞鈴響處,先鋒施大用舞刀躍馬出陣,大喝道:「小將誅此狂賊。」侯景更不打話,挺起長鎗,直取施大用。施大用將大杆刀劈面砍來。兩個一來一往,殺至三十餘合,不分勝敗。樊武瑞在陣前見施大用贏不得侯景,舞動渾鐵九節鋼鞭,拍馬夾攻。那邊丁和見了,手持大斧,喝一聲,躍馬接住樊武瑞廝殺。四員大將,奮勇鏖戰。
  只聽得金鼓之聲震地,施大用陣後大亂,軍士奔走,卻原來是臨賀王正德,率領三萬餘軍,抄過城西。傅岐首尾受敵,不能救應,只得單騎奔入城內。臨賀王不追傅岐,催督三軍,抄施大用樊武瑞陣後殺來,殺得梁兵七斷八續。施大用見陣勢已亂,不敢戀戰,敗陣而走。侯景不捨,奮勇趕來,施大用兜住馬,拈弓搭箭,覷侯景來得漸近,一箭射來,正中侯景左腿。侯景大怒,帶箭驟馬趕來。施大用措手不及,被侯景一鎗,刺于馬下。樊武瑞見施大用敗走,也牽轉馬頭,奔回本陣。丁和背後緊緊追趕,卻好兩個馬尾相連,樊武瑞回身,將鞭照頭劈下,丁和躲閃不迭,一鞭打傷左臂,丁和棄斧而走。樊武瑞見兵勢已敗,不敢追襲,鳴金收軍進城。背後侯景擁大軍壓來,勢如山倒。樊武瑞只領得一半軍馬入城,將城門閉上,其餘盡被殺散,降者不計其數。侯景大勝一陣,依舊將皇城四面困住,喊殺之聲,震動天地。
  卻說傅岐單騎進城入朝,到了金鑾殿上,喘息不定。武帝驚道:「賢卿為何如此狼狽,莫非出兵不利麼?」傅岐俯伏哭道:「臣力竭矣!被逆賊侯景,叛臣正德,前後夾攻,因此大敗。施先鋒等不知下落。」武帝道:「朕從早至今,日已過午,不退朝以待卿報捷,卻原來大敗而回。此天亡我也。」傅岐道:「臣初督軍出戰,施大用與侯景捨命廝殺,未見勝負。樊武瑞奮勇助陣,那邊一少年將迎敵。正廝殺之際,不期臨賀王領生力軍,從城西抄路殺來,將臣軍馬衝作兩截,鋒不可當,因此抵敵不住,臣只得退回。施樊二將陷在陣內,不知生死若何。」
  武帝跌足道:「早不聽賢卿之言,以致今日眾寡不敵,非卿之罪,實朕之過也。快打探施樊二將消息,速來覆朕。」只見飛騎來報,施大用陣亡,樊武瑞戰敗而回,俯伏午門待罪。武帝教快宣進殿。樊武瑞進得殿上,大哭道:「施先鋒被侯景所殺,軍馬三萬,折其大半。非臣不肯盡力,奈彼眾我寡,勢不能當,以致大敗。」武帝嘆道:「此乃天敗,非人力所能支也。朕今已年老,死不足惜,只是遺笑于後世,豈能無恨?目今賊勢猖獗,城內軍少,難以再戰。勤王之師,一時未集,傅司農與卿等用心督軍守護,待朕靜思良計,以破此賊。眾卿暫退。」傅岐樊武瑞和眾文武,俱辭帝出朝,分頭守城,不在話下。
  卻說侯景殺敗羽林官軍,刺死施大用,軍威大振。丁和打傷左臂,侯景著人抬入營中醫治,親督軍士晝夜攻城不息。守城軍士因賞罰不明,糧食不繼,漸漸逃亡去了。傅岐又在陣上喫了驚,回衙嘔血斗餘,臥床不起。梁武帝只在後殿彌陀閣上喫齋誦咒,看彌陀經消災懺,拜斗禳星,以求佛力護祐,觀音菩薩救苦,止望暗退敵兵,保安社稷,再無他計。
  卻說朱異張綰被武帝面辱一番,心懷慚忿。當下見侯景布雲梯飛砲,攻城甚急,看來城已將陷,勢不可支,兩個私身計議。朱異道:「即今賊勢浩大,社稷顛危,城破只在旦夕。我兩個見機而作,守些甚麼?不如令人出城暗通消息,獻了城門,迎接軍馬入內,庶不失富貴。不然城破之日,不見得你我為侯景出力的好處,徒死無益。」張綰道:「僕射主見極高,宜速為之。」連晚寫下降書,差一個心腹健兒,裝做賣柴村民,夜半弔下城去,被侯景軍士捉住。送入寨裏來。健兒道:「小人是朱僕射差來見大王的,有機密大事相報。」侯景見說,即教去了繩索,問:「朱僕射差你來,有甚話說?」健兒在頭髮裏取書獻上。侯景拆開看時,寫道:
    君侯起仁義之師,弔民伐罪,四海引領而望,孰不歸心?今城內兵糧兩盡,惟賴傅岐籌畫守禦,又遭病劇不起。君侯可于明日辰時,驅兵大進,不佞開宣政門以迎大駕。非為身謀,特救滿城生靈之命耳。薰沐恭候,切勿失期,以誤大事。樞密院左司農朱異司空張綰再拜。
  侯景看罷大喜,重賞健兒。分付道:「拜上你主人,明早攻城,不可失約。事成之後,不愁富貴。」健兒叩頭謝賞,出得寨門,到原弔處,已有人在彼伺候,復弔上城來。見了朱異張綰,將侯景言語說了,二人大喜。
  次日平明,侯景號令眾軍,搖旗吶喊,金鼓震天,攻打宣政門甚緊。只聽得城裏砲聲響處,城門大開,朱異張綰驅家僮並本院軍士助力,迎接侯景軍馬入城。侯景縱軍擄掠,放火殺人,滿城百姓,盡遭荼毒。侯景率領猛士五百,逕入朝堂。正殿上不見武帝,急搜太極殿中。此時武帝盤膝坐于禪床上,合掌念佛,見侯景來到,安坐不動。侯景稽顙拜于殿下。武帝道:「朕待卿不薄,何以至此?朕年已九十,視死如歸。卿欲篡位,何不斬朕首去?」侯景俯伏地上,不敢抬頭,汗流滿面。連聲道:「臣該萬死。今日臣起軍馬,非敢為叛,欲斬不忠負國之臣以清殿陛,並無他意。」武帝道:「賢卿如此忠孝,雖周公伊尹,何以加焉。朕年邁力衰,不能理政,得卿輔佐,實愜斯懷。」侯景道:「臣暫告退,清理軍務。明日早朝,再見陛下。」說罷,叩頭退出朝門外來。正走之間,御道上遇著朱異,幞頭象簡,身著朝衣,足穿朱履,見侯景來到,慌忙跪下道:「小臣失迎大王龍駕,伏乞寬有。」侯景雙手扶起,笑道:「朱僕射不須如此。孤與公總是朝廷大臣,何出此言,使孤含愧多矣。」
  將士簇擁侯景,同入樞密院中。堂上坐下,即出號令,救滅城中餘火,禁止軍士剽掠,犯令者斬。軍令遍示城中,稍得寧貼。侯景又聚集滿朝文武,如有一人不到,梟首示眾。文武官僚,畏懼侯景威勢,悉到樞密院中聽令。侯景在眾官中看了一遍,問道:「司農卿傅岐怎麼不見?」張綰道:「傅司農不知進退,抵拒大王,戰敗受驚。今早大軍入城之際,病重身故。」侯景呵呵大笑道:「卻便宜了這廝。先鋒樊武瑞何在?」朱異道:「想已逃竄,乞大王遣軍追獲,明正其罪。」侯景道:「這廝乃網中之魚,無能鼠輩,何足介意。你眾官在此,孤有一事和爾等商議,不知合眾論否。」眾官齊躬身道:「願聽大王鈞旨。」
  侯景道:「孤興兵到來,非有他意,只因主上重佛輕儒,朝政廢弛,境外干戈日競,盜賊蜂起,國家危在旦夕。孤故不遠千里,欲除君側首惡,選諸太子中有才高德尊者,早正大位。主上聽其修行自便。眾官以為何如?」朱異張綰當先諂佞道:「大王之論極是,乃伊尹霍光之舉,名正言順,大合人心,有何不可!」眾官也只得齊道:「隨大王主裁,誰敢不服。」侯景又笑道:「孤欲除君側之奸,汝等以為何人?」眾官面面相覷,不敢回答。侯景正色道:「朱異張綰,背主忘君,濫叨爵祿,賣國市恩,苟圖富貴,天地間第一罪人也。此等奸臣,留之誤國。」喝軍士將二人綁出,梟首示眾。號令纔出,只聽得一聲喊,將朱異張綰簇下,綁出斬了。須臾間兩顆首級獻上,眾官驚得股栗不安,俱面如土色。侯景道:「諸君不必驚惶。孤除此佞臣,以儆其餘,與眾官無預。」當下大小公卿,盡皆散訖。
  侯景暫于樞密院中住紮,聚集一班兒將官謀士商議。丁和向前道:「主公今欲何如?」侯景道:「孤自從征戰以來,千軍萬馬之中,鎗刀密布,劍戟如林,生死須臾,不以為懼。今見蕭公,使人自懾,不敢仰視,豈非天威難犯?自今以後,不可再見之矣。」丁和王僧貴一齊道:「主公攻破京都,取天下已在反掌,何不殺了武帝,早正大位?」侯景道:「孤有此心久矣。奈武帝牙爪未除,須索緩緩圖之。」眾人道:「主公所見甚明,臣等不及。」自此之後,侯景將心腹親近之人,布滿諸路,據守各處緊要關隘。朝廷政務皆自掌管,故舊大臣黜退不用。從正月至五月,將武帝幽囚于靜居殿中,撥四名親隨牙將看守。凡富人侍衛,一概不許近前。飲食衣服之類,亦各裁節,不能應用。武帝每日暗暗垂淚,只是念佛以捱朝暮。侯景擁甲士橫行街市,每出外,家家閉戶,為之罷市﹔入朝,百官俯伏以待。武帝受盡淒涼,苦楚萬狀。
  當下卻值太清三年五月十八丙辰日,武帝受餓數日了,早晚止喫得一碗糜粥,並無他物。心下忿怒,只覺心膈飽脹,咳嗽不止,又無一個心腹之臣問候,亦無一個宮人伏事。武帝嘆氣道:「朕當初多少英雄,赤手打成天下,身登九五,威傾朝野。也只為孽海無邊,冤愆有報,故此皈依我佛,要圖圓寂後,徑歸西方淨土極樂世界,蓮花化生。誰想遭遇侯景逆賊,將朕幽閉在此,求衣不得衣,欲食不得食,歷盡艱難。昔日英雄何在?想必天地有所不容,佛教亦無益也。」說罷,淚如雨下,愈覺心頭飽悶,咳嗽喘息不止,倒在御床上。回頭問庖人道:「朕口甚渴,有蜜水可將一碗來暫解。」庖人道:「宮中止有血水,焉有蜜水!陛下要止渴,只有一杯濁水在此。」武帝道:「就是濁水,聊且將來解渴。」庖人將半碗濁水,遞與武帝。武帝喝了一口。但覺穢氣觸鼻。仔細看時,卻是半碗渾泥漿,內有兩頭蟲盤跳。一時怒氣攻心,將碗擲于地上,憤怒道:「一代帝王,卻被小人困辱!早知今日佛無靈,悔卻當初皈釋道。」再欲說時,神氣昏聵,口已含糊,舌頭短縮,不能言語,但道「荷……荷……荷……」,遂氣絕而崩。可憐立國英雄,餓死于台城之靜居殿中。有詩證:
  梁君崇釋斥儒風。豈料身空國亦空。
  作俑已無君與父,又何執法責臣忠。
後賢又有詩嘆曰:
  干戈四境尚談經,國破家亡佛不靈。
  覆轍滿前殊未警,浮屠猶自插青冥。
  當下庖人傳出外來,言聖駕已崩。侯景聞知,一面委官整理喪事,親率群臣入殿,奉太子世讚即位,是為太宗簡文皇帝。改號大寶元年,加侯景為相國,封二十郡。侯景心下不足,自稱漢王。自此朝政皆屬漢王所掌,文武百官,凡事先稟過漢王,然後奏知文帝。
  臨賀王正德見侯景奉太子即位,心下大怒,聚集眾文武商議道:「叵奈侯景這賊,將書激朕起兵,原說誅戮主上,事成之後,朕登大寶,共享富貴。不期逆賊破城以來,不得一面,今又立世讚即帝位,全不是起兵初意。朕被其所賣,甚為可惱。不誅此賊,何以泄忿!但恐眾寡不敵,眾卿有何妙策?」長史華一經道:「昔日侯景致書陛下,臣己諫阻,莫墮其術中,陛下不聽,以致今日。此賊不久必篡大位。臣聞鄱陽王賢能英武,有精兵數萬,謀臣極多。陛下何不修密書,連合鄱陽王,兩下起兵,共誅國賊,何愁大事不濟?」臨賀王大喜道:「卿言甚善,朕當從之,逆賊合當授首。」於是修成密書,差心腹都尉羊琰賫書送至鄱陽王處,暗合連兵,以勦叛逆。
  羊琰藏書髮內,逕出南門。行不數里,只見前面一簇人馬,遠遠行來。羊琰立定看時,乃是漢王侯景,帶著數百軍士,吆喝而前。羊琰路次難避,終是心虛,慌張不定,急閃入路口庵院中迴避。侯景坐在馬上,遠遠看見一個將士探頭張望,行步愴惶,心下疑惑。正欲查問,只見閃入庵中去了。即著軍士喚出來看,卻是羊琰,跪于馬前,面色變異。侯景問道:「汝為何事慌張如此?」羊琰戰栗不能答應。侯景笑道:「必有奸謀。」令軍士搜檢,髮內搜出書來,呈上漢王。侯景拆開看時,書云:
    叛賊侯景,兇狡奸偽,欲圖篡逆,反以弟為奇貨。初誘合兵,以除君側之惡,不期城破之後,幽上于靜居殿中,絕其飲食,餓死台城。此賊懷不良之心久矣,終必篡位。今特致書于賢王,求起一旅之師,共誅逆賊,碎屍滅族,以祭先靈。乞兄早正大位,副兆民之望,國家幸甚,天下幸甚。
侯景看罷大怒,雙手加額道:「感皇天庇祐,得獲奸謀,不然孤三族皆休矣。」即將羊琰斬了,帶領軍士,火速進城。當晚發精兵三千,部領家將,徑將臨賀王府門圍住,親自殺入府中,滿門良賤盡皆誅戮,席捲財帛,寸草不留。又將臨賀王押入景陽樓內絞死。有詩為證:
  宗黨陰謀骨肉欺,豈知一旦亦誅夷。
  從來善惡誰無報,為子為臣宜鑒之。
  話分兩頭。再說林澹然自從侯景相別之後,光陰迅速,不覺又更了幾遍的寒暑。終日修禪煉性,返本還元,容顏倍加光彩,身體更覺精神。苗知碩沈性成胡性定三箇不離左右,早晚隨著林澹然看經念佛。薛舉依舊送在城裏張太公家,和張善相同窗肄業,共習詩書。當下年已十歲,二生天資相等,性格不同。這薛舉悟性最高,只是不肯讀書,候先生不在,翻筋斗,打虎跳,扯拳拽腳,嬉耍喊叫。年紀雖小,氣力頗雄,舉一二百斤之物,如同等閑。這張善相秉性聰明,讀書三五遍即能默誦,古書墳典,過目不忘,下筆成章,雅愛清淨。先生每每責罰薛舉,致書與林澹然,說薛舉不肯用心,比初進學時大不相同。林澹然已識他是個好人,只是護短,不十分拘束。
  閑話休題。卻又是初夏天氣,但見乳燕飛華屋,新篁遍麗園。林澹然和苗知碩在莊後小園中槐下閑坐,苗知碩問西天天竺國我佛如來修行得道根源,林澹然將如來辭父歸山,苦修證道的事,細說一番。自下午講起,不覺紅輪西墜,冰鏡高懸,並無纖毫雲翳。林澹然道:「初夏光景,清和可人,難得這般皎潔的月色。良宵美景,莫要辜負了。」教道人移桌椅在荼䕷架邊,擺出酒餚,對月而坐,苗知碩側坐相陪。二人飲酒談笑玩月,遣興怡情。
  許久,又早夜深更靜。林澹然正舉酒杯在手,仰面看月,忽見東南上一星,其大如斗,自南而西,色煌煌欲墜。林澹然道:「知碩,你看此星為何如此?」苗知碩抬頭看時,失驚道:「住持爺,此星卻也大得利害,為何一步步流過西來?」林澹然道:「此星不比諸星,乃北極紫蔽之象。今自南向西,其光將墜,多應在梁武帝身上,有些不祥,或被侯景所弒,未可知也。」知碩再欲問時,只聽得一聲響亮,大星已墜,其光四散。兩個驚駭嘆息。林澹然道:「紫薇星已墜,武帝休矣。只是百姓遭于塗炭,何時四海清平?」嘆息了半晌,苗知碩將手指道:「那月邊隨著這兩顆星,其光閃閃爍爍,比諸星大而且朗,正照本城之內,是何星也?」林澹然笑道:「天機玄妙,非汝所知。此二星乃大貴諸侯之象,正照本城,應出英雄豪傑。然而星光帶殺,黎民必遭荼毒,天下安得太平。」
  林澹然又將星象一一指點與知碩道:「凡星者,精也。萬物之精,上列于天,各屬分野。二十八宿以經之,金本水火土五星以緯之。如星宿一離次舍,即有災難。又如流星入斗口,主有刀兵。五星入斗,秦地不安。天烏星現,上人失德,輔臣為禍,干戈離亂。三臺為宰輔,妖彗來侵,主大臣謫貶,小人得志。天蓋星現,國有陰謀,君弱臣強,天下兵亂。天漢星地漢星若有光芒,人主宜修德以禳之。毛頭星其光燭地,大水為災,夷狄侵中國。太白人南斗,君王下殿走﹔若經天,主變亂。毛頭星有七八名,一名攙鎗,一名煞星,一名武聯,一名掃帚,一名文班,一名招搖。此星總不宜現,現必有災。辰星原在月後,若在月前,期年之中,防兵革。天獄星現,兵火立應。天雁星其光青色,三四丈長,現必生殃,主兵荒賊盜。天獸五星,不宜明亮,若還皎潔,天下刀兵。若賊彗同現,十年方可安寧。天秤亦七星,如仲夏之夜明朗,主大雨,平地行舟,年荒米貴。南箕老人六星,立夏半夜起看,如皎潔,年豐太平﹔如昏暗,歲歉亂生,不能盡述。大凡天下將治,文宿當空﹔天下將亂,惡煞出現。成敗興亡,皆由大命。星象先呈其兆,貧窮貴顯存乎其人。俺與你歷盡艱難,受遍險阻,在死生關裏逃得出來,亦是氣數不絕,非關俺輩之能也。」苗知碩點頭嗟嘆道:「承住持爺指教,頓開茅塞。」二人一面喫酒,一面談說,又早見斗柄橫斜,月輪西轉,三更已盡。林澹然令道人收拾杯盤,各回房歇息。次日著苗知碩胡性定二人,到梁國去打聽武帝消息,順便訪問杜都督家眷安否如何。二人辭別起程,不在話下。
  一日,林澹然因天氣炎熱,在莊前竹陰中乘涼,見一個婆婆,年逾七十,頭鬢皓然,但見:
    蒙頭霜雪,瘠體龍鍾。眼昏不見光明,耳重那聞談笑。面皮多皺,荷包打就折紋多﹔牙齒全無,口癟何曾言語朗。欲啖未沾先出唾,無固獨自只搖頭。
這婆子領著一個小童,生得面闊口方,身軀雄壯,攜手逕入莊裏來。林澹然看時,是近鄰專做媒的潘媽媽。走近前來對林澹然萬福道:「住持老爺,一向不會,尊顏越發清健了。」林澹然答禮道:「媽媽貴冗,許久不面,一向興頭得利麼?今日有何事,到俺敝莊來?這小官可是你的令孫麼?」潘婆道:「老身窮忙,不曾到貴莊望得住持爺。這小廝不是我孫子,來路遠哩,小兒日前在梁國帶來的。今日為這冤家,特來見老爺。」林澹然笑道:「見俺有何話說?」潘婆道:「這小廝今年十一歲了,自小父母雙亡,寄養在鄰居。因侯景作反,擄掠民間子女財帛,自河南直到京都,盡遭焚劫。這小廝收留的人家,也被劫掠一空,只得將這小廝出賣。小兒為商,打從那裏經過,見他生得有些古怪,就買他回家使用。不期這小廝憊懶,鎮日和小孫們廝打相鬧,幾番欲要趕他出去,又可憐是外國人,伶仃孤苦﹔欲要留他,又被他鬧吵不過。老身淘不得這許多氣,想著住持老爺曾說少個掃地閉門的童兒,老身思這清閑去處,沒有與他一輩的廝鬧,可以安身,故將這廝送與老爺使用。若說起粗用,卻也做得。不知老爺肯收留麼?」
  林澹然道:「難得媽媽一片好心。小廝兒俺這裏盡可用得,若是這等頑劣,不肯服性,惟恐難以教訓。或有逃亡走失,如之奈何?」潘婆道:「老爺但放心,雖是拗劣,慢慢地訓誨得好。走失之事,決不妨的。目今離亂之世,柴如珍寶米如金,嫡親父子,兀自不能相顧,那有閑錢養別人?不怕他飛上天去了。」林澹然道:「媽媽說得是,貧僧便收他不妨,但不知多少身錢?」潘婆道:「小兒買來時,說道身錢連盤費共用了三兩有餘,又養了他兩個多月,這也提不起了。任憑老爺見賜罷。」林澹然道:「豈有此理。公平交易,如何少得你的?」即抽身到房裏,取出白銀三兩遞與潘婆,又留住喫了酒飯,潘婆千歡萬喜,作謝別了林澹然就行。
  那小廝將潘婆衣裳一把扯住,睜著兩眼道:「媽媽,好呀,你得了銀兩,把我撇在此間,就去了咦?」潘婆道:「我兒,我送你在住持爺這裏快活,只像落在蜜缸裏,好不受用哩。」那小廝道:「我只同媽媽回去,不要這光頭受用。」潘婆喝道:「胡說!你在住持莊上,享的是清福,住的是高屋,穿的是好衣,喫的是陳穀。小心伏侍老爺,大來決有長進日子。我另日再來看你。」那小廝道:「寺院中有許多不好處,媽媽要錢,卻將我斷送在這裏。」潘婆道:「寺院中有何不好?」小廝道:「光頭們喫的是冷齋飯,咬的是硬饅頭,穿的是破衲衣,嚼的是蔬菜食。不見葷腥面,那裏討酒喝?若有些兒差錯處,還要打兩個大頭搭。若還俊俏些,就要把沙彌來解渴。只是同媽媽回去的好。」林澹然笑道:「這頑皮,卻會油嘴,一發溜撒。你只見庵觀寺院的和尚貧財好色,明蔬暗葷,遮人眼目。俺莊內須與他們不同,葷酒俱有,待人甚恕。只是你肯小心勤謹,管得你暖衣飽食,逍遙快樂。」那小廝纔笑道:「若恁的說時,將就可以度日,慢慢再尋出頭日子。」林澹然道:「媽媽請回,小廝留在這裏,不和他一般見識。」潘婆道:「老身告回,這猢猻拗劣時,住持爺不須打得,只拿去剝皮揎草便了。」那小廝喊道:「老豬皮止可將去鞔鼓,那裏還揎得哩。」潘婆怒道:「今日既送與住持爺,就是住持爺的人,不好打你。快快改過,休得如此尖嘴傷人。」那小廝瞅著眼道:「酒醉食飽,騙了錢鈔。只怕你尿急,那廂去放閘是好。」引得林澹然也忍不住笑起來。潘婆惱道:「這小潑皮胡言亂語,我騙了誰家的錢鈔?我是走千家踏萬戶的,老實為本,誰與你小猢猻放屁辣臊!」說罷,提起手中扇子,劈頭就打。林澹然攔住相勸。那小廝笑嘻嘻地鑽來鑽去躲避。潘婆有幾分酒醉,被小廝混了半晌,卻有些眼花了,倒將林澹然打了一扇。那小廝一直跑進佛堂裏,拍手笑道:「媽媽忒也憊懶,上門來打和尚。」林澹然怒喝道:「你再如此胡纏,我就要開棒了。快進去!」那小廝見林澹然發怒,把舌頭伸了一伸,走入佛廚後面去了。潘婆氣得喘吁吁地道:「小不死,氣殺我也!」林澹然教行童拿一杯苦茶,請潘婆喫了,送出莊門。潘婆作謝,別了自回。
  林澹然轉入方丈裏坐定,令道人叫那小廝過來。小廝聽喚,即忙走進方丈裏站著,問道:「老爺叫我有何分付?」林澹然道:「適纔你衝撞潘媽媽,甚是該打。初次饒恕一遭,以後改過,不得如此無狀。言語要謹慎,行動要小心。」小廝道:「老爺分付,下次再不敢了。只是氣這潘媽媽不過。他的兒子何曾將銀子買我來?原是個專一設騙的拐子,坑害人家兒女。拐我來時,瞞著我家,只費得兩個燒餅,麻了我嘴,說不出,就領來了。在他家過了兩個月,做了許多事,還要小猢猻小短命不住的罵,並不曾喫得一餐飽飯。今日將我賣與老爺,他又白白地騙了銀子去,細想其情,甚為可惱。」林澹然聽罷心裏暗想道:「看這小子容顏古怪,相貌稀奇,言語甚有經緯,決非落後之人。」當下因他生得面闊口方,取名叫做阿醜。
  至晚,苗知碩胡性定從梁國而回,放下包裹雨傘,對林澹然稽首畢。苗知碩抬頭見側首立著一個小廝,生得異樣,便問道:「住持爺,這小廝是何處來的?」林澹然道:「適纔潘媽媽送來,賣與俺莊內使用。難得他老人家一段好情,收留在身畔伏侍。」說罷,就叫阿醜過來見了苗師父和胡班首。阿醜向前唱了兩個喏。林澹然令苗知碩胡性定且去洗了塵土,喫些酒飯,慢慢地來講話。二人出方丈去了。阿醜走近林澹然身邊,問道:「方纔來見老爺的那一個矮和尚,老爺快燒一道黑符,遣他出去。」林澹然喝道:「這狗才,又來胡講。以後不許叫和尚二字。喚那矮的長老做師父,那瘦長的長老做班首。你初進得門,怎麼就教俺遣苗師父出去?」只見阿醜將手指著自己的眼睛,說出這句話來。正是:
  有智不在年高,無智枉活千歲。
不知阿醜識得苗知碩是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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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都督冥府指翁孫 阿醜書堂弄師父

  詩曰:
  人生如夢寄塵中,夢覺塵緣總是空。
  浪蕩形骸同泡影,浮沉蹤跡似飄蓬。
  魂遊地府方知父,宿借禪門始認翁。
  戲術弄師堪絕倒,將軍原不類兒童。

  當時阿醜將手指著自己的眼睛道:「老爺,那個矮師父何處來的?卻是一雙鼠眼,有些要偷東摸西、挖牆撬壁的勾當。倘日後做出事來,豈不連累老爺?」林澹然喝道:「咄!你小廝們省得甚麼,如此胡說?師父知道,活活打死。快不許多講。」阿醜拍著手,呵呵地笑出方丈去了。林澹然暗想:「這小廝恁般乖覺,為何就識苗知碩會做賊?這都是他的靈根宿慧處。」自此以後,遂縱放阿醜頑耍,不甚拘束。
  苗知碩喫罷飯,走入方丈裏來,林澹然問打探梁國消息和杜都督家眷下落何如。苗知碩道:「侯景自別住持,即投梁國。不期東魏高澄用反間計與中國連和,激變侯景,反入台城,將武帝活活逼死。朱僕射張司農臨賀王等,俱遭殺戮。目今是武帝太子世讚即位,封侯景為相國,兼平章事,又稱為漢王。這天下不久是侯景篡了。那杜都督身喪之後,其妾馮氏,耽孕十七個月,生下一子甚好。豈知不數年間,大母次母俱患疫症,相繼而亡,家業又被火焚,其子不知下落。果然是家破人亡,實為可憐。」林澹然聽罷,潸然淚下,悲嘆不已。
  且說這阿醜無拘無束,每日山前山後頑耍,沒興時跳在溪內洗浴,千般百樣,在水裏嬉戲。不覺月餘。當下時值炎天,十分酷熱,薛舉在城內張太公家讀書,先生見天氣暑熱,告別回家去了,張太公著人送薛舉回莊上來。林澹然教他早晚溫習書史,薛舉那裏肯讀,終日和阿醜耍拳舞棒,踢飛腳,跳四平,莊前莊後,左右鄰舍,家家攪遍。有幾個村老,走到莊裏告訴林澹然道:「貴莊這兩位小官,十分頑劣,村前村後幾家鄰舍,被他攪得不耐煩。溪邊魚網時常扯破,園中花果屢次偷喫,若小廝們阻擋他,就尋相打。況兼力大,誰敢抵手?狗若吠時,即提起尾來搠死便是。我們老人家說他幾句,他也不聽,一味鳥娘鳥爹的亂罵。村老們因住持老爺的人,又不好傷觸他,只得忍氣。今日特來見住持,望乞美言教誨,戒他下次,省得壞了鄰舍之情。村老無知,斗膽冒瀆。」林澹然道:「貧僧隱居于此,竟不知這兩個畜生在外如此生事,乃貧僧之罪也。列位老丈請息怒,待山僧重責這廝,容日清罪。」眾老一齊道:「住持如此忠厚,卻是我等得罪了。」起身告別,林澹然留茶,送出莊門去了。
  澹然自回禪堂裏念佛。直到天暮,方見薛舉和阿醜笑嘻嘻地回來。林澹然喝教二人跪下,兩個不知是何緣故,在禪堂佛廚前跪了。林澹然提竹片在手裏,罵道:「好兩個畜生呵,一個不成主,一個不成僕,相呼廝扯,那裏去生事來?打攪得村坊不寧,大膽衝撞鄰里父老。先打這狗才,後打這畜生。」薛舉道:「我一向不曾頑,阿醜指引道:東園果子好喫,西池魚兒好摸,打人罵人,都是他教我的。衝激鄰舍,也並不干我之事。」阿醜爭道:「大叔,你在城讀書不曾回莊時,我也鎮日價遍處閑耍,為何不曾有一個人來告舌?自你回來,日逐引我去打攪東鄰西舍,就有許多唇舌,如何卻都推在我身上?」林澹然怒道:「這狗才還恁般花嘴巧舌,如何說得過!」提起竹片,將阿醜打了十數下。次後來打薛舉,打得兩下,苗知碩胡性定沈性成一齊來勸。林澹然罵道:「以後若再如此,兩個俱是一百竹片。今晚不許起來,直跪到天曉纔放。」林澹然帶怒入方丈裏去了。
  薛舉阿醜跪在禪堂裏,你我互相埋怨。未及一更天氣,苗知碩自悄悄來領薛舉進去睡了,阿醜卻獨自一個跪在那佛前,不見有人出來放他。心裏煩惱,想道:「悔他娘鳥氣麼,薛大叔引我惹了鄰合,卻把我兩腿兒熬打,雙膝兒受跪,他卻苗師父領進去睡了,留我一個,冷清清跪在這裏,守著琉璃燈。呸!這都是那潘婆害我。不如趁今夜無人知覺,悄地到他門首,放起一把火來,燒得那廝人離財散。淨淨光光,纔消得我這一口怨氣。」忙忙的尋了引火紙札,帶了火種,溜出莊前,爬起靠牆楊柳樹上,往外一跳,出了莊門,取路逕奔潘婆家來。走過村場,又過了兩重崗子,正落山坡,猛地起一陣旋風,豁喇喇樹葉如雨點般滿頭飄下。行不數步,又起一陣風,刮得滿山樹木颯颯地響。阿醜打了一個寒噤,遠遠見兩盞燈光,從側首山坳裏閃閃爍爍射出來,阿醜笑道:「月色不甚明亮,正好借此燈光順路同下山去。」低頭急走,忽然平地起一個霹靂,振得地動山搖,原來是一隻弔睛白額大虎。見了阿醜,將口拄地吼這一聲,揚威豎尾徑來撲人。
  阿醜見了,叫聲「阿呀!」急轉身復跑上山。回頭看那虎時,已撲近身邊,阿醜就鑽入樹林中。那虎也趕入來,阿醜慌了,急急溜上一株大松樹,蹲在頂上。那大蟲昂頭向上看了半晌,兩爪揸地,將頭拄著樹根,猛地吼了一聲,樹枝振動,阿醜險些兒跌下來。兩手緊緊抱住大枝,看著下面那虎,又將樹根啃嚙。阿醜暗想:「這畜生若咬斷樹根,如何是好?」心生一計,扯開褲裙,放出溺來。口裏念道:「撒了驚尿,免生疾病。」那尿熱騰騰澆將下去。大蟲仰面看上。阿醜取出腰間火種,點著紙,劈頭丟下,剛剛撒在大蟲的左眼裏。那虎燒得眼疼,打個滾,跳過對山去了。
  阿醜歡喜,忙忙溜下樹來,不期踏著枯枝,括地一聲響,樹枝連人滴溜溜跌落塵埃。樹高勢重,阿醜跌得昏暈而死,一點靈魂,縹縹然然,獨自而行。一望時盡是荒郊曠野,但見陰風慘慘,冷霧昏昏。並無一人來往。阿醜心下驚疑這:「這光景不是潘家去的路了。」放著膽,趲向前去。行了十餘里,前面見一座城池,城頂上數道黑氣沖起,四周並沒屋舍人煙。看看走近城邊,驀然城門開處,突出數箇夜叉,生得鬼形怪狀,面目猙獰,種種奇異之像。手執鋼叉刀棍,將阿醜擒住道:「這廝來得甚好,大王的福也。造化,造化!」阿醜心慌要走,奈何掙扎不脫。
  兩下正自扯鬧,忽見一老者,皂衣幅巾,鬚長鬢白,手拄拐杖,飛奔前來,喘吁吁喊道:「留入還我!留入還我!」夜叉喝道:「爾是甚處毛神,敢在此大呼小叫?」老者道:「我是小蓬山土地。有一大貴人,誤來汝處,我一路追尋,原來在此。快快放他轉去,免受天譴。」夜叉道:「我這枉死城無屈死的鬼,無放還的人。這小子既已到此,再無放理。」說罷,扯著阿醜驅入城去,土地一手拖住不放。兩下裏扯來拽去,終是雙拳不抵四手。你道矮矮一個白須老子,怎能扯得過這幾個長大兇鬼?弄得這老兒一面咯咯地嗆,拖著阿醜,滿地打滾。阿醜心中大惱,奮力躍起,奪過夜叉鋼叉,向前亂搠。土地挺拐杖,沒頭沒臉打將過去。夜叉一齊舉兵器相迎。倏然一騎馬飛到,馬上那員大將,口稱是直日巡察功曹,奉東岳並城隍之旨,特來留杜貴人回去。夜叉大唣道:「我等奉五殿閻羅天子聖旨,守此城中,豈有容易轉去得的?」功曹大怒,拔出腰間寶劍也殺將過來。夜叉不能抵敵,奔入城內去了。功曹將阿醜抱于馬上,策馬而走。只聽得後面喊聲大振,回頭見數百牛頭馬面,鬼卒夜叉,簇擁著一員鬼將,騎著黑龍來追,旗號上書「無厭大王」四字。怎生模樣?有西江月為證,但見:
    疙瘩臉渾如潑靛,獅子口一似朱砂。銅鈴突眼露獠牙,赤髮蓬鬆可怕。頭戴金冠耀日,身穿絳服飄霞。手持大斧跨龍蛇,聲若巨雷叱咤。
  功曹忙將阿醜放下,交與土地道:「這鬼王極是兇惡,若貴人被他搶去,無生理。汝等急往南走,我自單身迎敵。汝等去遠,我纔回馬。」說罷,截住鬼王廝殺。這土地引著阿醜急往南走,後面鬼卒,又飛步來趕。二人十分危迫,忽聽得阿道之聲自東南而來,見百餘戰士,旌旗羽蓋,相繼擁至。中央彩輿之間,端坐一位王者,又有數十個軍士,肩馱錢串,跟隨車後。土地正欲喊叫,那大王早已先知,喚土地領阿醜相見。又令戰士大呼功曹停戰,功曹撥馬去了。鬼王厲聲問:「來者是何冥官,阻我戰陣?」大王道:「孤乃冥曹總司掌案,忝居王位,足下豈不相認?孤家九世積德,蒙上帝恩賜一子,今偶誤來至此,足下何相迫乎?」鬼王聽說,意欲收兵,眾鬼卒一齊喧哄道:「大貴人誤來,正大王代生之日,我等亦好出頭。千載奇逢,非同容易,若一錯過,後會難期,大王豈可輕輕放過!」鬼王聽了,又復來搶阿醜。大王喝車駕退後,令軍士將金錢百餘串,撩擲過去。那鬼王見了錢,笑嘻嘻忙將手接,堆疊滿肩,回身入城去了。眾克卒喧嘩不息,軍士將銀錢四下拋撒,鬼卒們攘臂爭奪,亂搶一空,盡皆滿面堆笑而散。
  功曹土地等隨車駕回府。進了大殿,大王慰勞二神,側殿設宴相款。手抱阿醜垂淚道:「我兒這般長大了。今日若非東嶽牒文傳報,此時汝已墮落孽城之內。」阿醜道:「大王,你是何人,這樣愛我救我?」大王道:「我非別人,乃汝親父,杜都督名成治的便是。」阿醜聽了,扯住杜成治衣襟,大哭道:「你既是我父親,在此做官快活,如何將我流落,伏事別人?」杜成治亦哭道:「我兒,可憐你命薄,遭此流離顛沛。幸喜林禪師收養在莊,不致受苦。頃者遊弈大使接得嶽府牒文,報稱汝入冥司,已近枉死城,故我親來救你。又賴土地功曹已先在彼相援。」阿醜道:「我要到潘婆家去,路遇大蟲,上樹躲避,不期失足跌下,心忙意亂,錯走路徑,撞見這夥兇鬼,纏了這一會。那生得醜惡怕人的,是甚麼大王?十分可惡。」杜成治道:「這魔王自從有地獄,即據枉死城,收錄一切橫死傷亡魂魄,暴虐貪利。凡冥府諸曹官,典殃滿轉生陽世,為官清正。惟此魔罕得托生,數百載間,倘有大貴靈魂自人枉死城者,方可代位。然後此魔得生陽世,位極人臣,欺君罔上,蠹國害民。若吳之伯嚭,秦之商鞅,漢之董卓,皆是此魔轉世,荼毒生靈。自漢末到今,將及四百餘年,彼大數又當轉生陽世,故今要搶汝入城代職。但此輩小人,惟利可動,故我不惜數百萬冥錢,救你性命。」
  阿醜道:「我聽得人說,世上惡人,死後決落地獄,受諸苦楚,不知真假?若真有,我要看一看耍子。」杜成治道:「地獄陰險,汝不可觀。但人心一念善,在在天堂﹔一念惡,種種地獄。比如我為父的,生前正直,死後為神。上帝復憐忠義,賜汝為子,以昌後嗣,這是做好人的報應。」阿醜道:「我今只跟你做官,接續後代,不去伏事那林和尚了。」杜成治道:「我兒,你不知這林彈師,乃是救你公公的大恩人。我為報恩,救了林禪師性命,反把自己性命送了。我生前不曾孝養得你公公,故今不能托生。有一事囑付你,月餘之後,你公公到莊來,你可認他,留公公在莊上,小心孝順,就如孝順我一般。」阿醜道:「我並不曾見公公面,如何認得?」杜成治道:「你公公名喚杜悅,今年八十二歲了。鬚髮皓白,手拄拐杖的便是。」阿醜道:「莫非方纔同我來的老頭兒麼?」杜成治道:「不是,你公公生得瘦長清健,左手背上有三點壽痦,右腳面上有一顆黑痣,以此為認決然不差,你的生日可記得麼?」阿醜道:「我從小沒了爹娘,那裏知道?」杜成治道:「你是太清元年二月初七日亥時生的,乃遺腹之子。因你生母馮桂姐耽孕十七月所產,故名過兒,你今快快回去。」阿醜扯住不放,哭道:「我只是隨你在此快活,不回去了。」杜成治道:「此處是陰司地府,你不知道,況是梁國地方,你若不去,就不得活了。」阿醜方纔放手,垂淚欲行,杜成治道:「我兒且住,還有一句至緊言語,幾乎忘了。若你伏侍公公歸天之後,你已成人,千萬將公公骸骨歸家,葬于祖墳上,盡我之心。我的骸骨,已沉埋梁國,須日後還鄉。族中尚有親人,你可歸宗認取。暫時落籍,久後必然發跡。我陰靈暗中護你,你當切記于心,不可忘了。」
  父子們正要分別,忽殿後轉出二位夫人,將阿醜抱住,號啕痛哭。阿醜認得兩個母親,也放聲慟哭起來。功曹土地突至殿上道:「天色酷暑,日已過午,貴人作速回陽,遲則房舍欲壞,有誤大事。」杜成治也催促快去,這母子三人,牽衣執袂,不忍分離。杜成治將手指著殿外道:「兀的不是鬼王來也!」阿醜急回頭看時,倏然不見了父母,但見一片長江阻住去路,滔滔大浪從腳跟邊滾來。功曹搶阿醜上馬,騰空而起,但聞風雨之聲。遠遠見山頂上人馬攢繞喧嚷,功曹對阿醜道:「為你一人,驚動了諸處神祗,都在此守護。」言畢,驟馬奔至山頂。土地將阿醜撮著腳,顛下馬來。阿醜大叫一聲:「顛死我也!」
  此時林澹然合莊人,都在那裏看守。原來,當日林澹然因莊門不開,不見了阿醜,著人四下尋覓。有人報說,有一小廝,如此模樣,跌死在山上。澹然帶了人從,親自來看,果然是阿醜,跌死在松樹之下,一齊啼哭。澹然將阿醜渾身撫摸一遍,忙拭淚道:「不妨,不妨。此子相貌端厚,決非夭折者,汝等不必悲啼。」忙打點茶湯藥餌,又令人倚樹張蓋遮蔽,眾皆環立看守。將及申刻,忽然阿醜大叫一聲:「顛死我也!」眾人驚喜。胡性定忙將阿醜扶起,澹然即調定神散灌下咽喉,漸漸回神,手足活動。開眼看了眾人,方知是死去還魂。此時村鄰過往來看的人甚多,都與林澹然賀喜。澹然謝別眾人,僱轎抬了阿醜回莊,用藥調治。數日後,阿醜精神復舊,依然好了。澹然細問跌死根由,阿醜將前後事一一訴說,只不講出父親分付之言。澹然方纔放心。
  阿醜依舊頑耍。心下只恨那大蟲幾乎喪命,對薛舉道:「我這條性命,險些兒落在那山貓口裏。怎麼拿住他,打死這孽畜,方泄此恨。」薛舉道:「不難,我幫你去捉。只是沒器械,難以近他,又不識大蟲穴在何處,惟恐尋他不著。」阿醜道:「那山貓諒只在此山前後,容易尋的。若要器械也有。」薛舉道:「器械在何處?」阿醜溜入苗知碩房裏,偷了一條鐵尺,一把短刀,又問鄰合借了兩枝筆管鎗。兩個逕到小蓬山上來,只向峰巒曲坳樹木叢雜之處,尋了一遍,不見蹤跡。看看天晚,阿醜將器械寄在山下人家,取路回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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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6 03:45:0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回(續)都督冥府指翁孫 阿醜書堂弄師父

  次日,二人喫罷午飯,復往山上來,穿東過西,走遍深岩窮谷,又尋不見。二人疲倦,暫在石磴上坐了歇力。阿醜道:「那夜毛蟲被我燒傷了眼睛,看他攛過隔河山上去了,莫非窩穴在對門山裏?」薛舉道:「既然如此,決有下落,快快尋去。」二人下山,頭頂衣裳,手拖鎗杆,渡過河去。爬上岸,拭乾了身上,穿了衣服,飛奔上山。踅過山頂,恰是一片平陽地,週圍都是大竹。二人穿入竹林,只見地上一帶鮮血,兩個隨著血跡而走,行不上一箭之路,忽見血淋淋一隻人手,弔在樹根上。阿醜道:「大叔,你見麼?」薛舉道:「這毛蟲又在此傷人,決在左近了。」二人直尋出山弄,不見有虎,復回原路,走出竹林,下山行近河口,猛聽得淙淙水響。急抬頭看時,正是那大蟲,口裏銜著一隻黑犬渡河過來。二人抖擻精神,挺鎗佈定。那虎不知,爬上岸,放下黑犬,把身子抖了幾抖,雙爪按住狗頸正要動口,不提防阿醜大喝一聲,一鎗刺來。大蟲急舒右爪一搶,那枝鎗杆,早被搭折,阿醜倒撞下去,跌在坡下。大蟲欲張口來咬,被薛舉一鎗戳去。大蟲棄了阿醜,兜轉身來撲薛舉。薛舉刺不著,忙閃入樹傍,大蟲撲了一個空。薛舉復挺鎗亂刺,大蟲將前爪按一按,向前撲來,被阿醜跳起身,拔刀向虎臀上亂砍。大蟲哮吼,翻身來撲阿醜,薛舉乘勢盡力一鎗,刺人虎頰。那虎兩爪向上一搭,刮地一聲,又將鎗杆斷為兩截,反把鎗頭擊人肉裏。那虎負疼振怒,奮力躍起,從半空撲將下來。薛舉乖滑,忙轉入樹後躲過。此時心下也覺有些慌張,急招呼阿醜下水回去。
  二人跳入河內,那大蟲也踴身跳將下來,沒水撲人。對岸樵夫見了,喊叫:「那兩個孩子,快沒上流逃命!」不知這兩個頑皮是一雙水葫蘆,大蟲落水,正中了二人之機。阿醜見虎趕來,鑽入水底,抄轉虎後,浮出水面,雙手將虎尾攥住。大蟲雖然力猛,水中四足懸空,不能著力,反被阿醜拖住。
  薛舉走水如登平地,從側首劃攏,飛身跨上虎背,兩手揪定虎耳,盡力按下水去。大蟲性發,吼一聲翻身亂滾,將二人滾落水底。岸上人跌腳叫苦,吶喊驅逐。那虎昂頭掉尾,浮水奔轉東岸。只聽見潺潺水響,二人翻波踏浪,跳出水面,一齊跨上虎背。阿五緊抱虎頸,薛舉倒扳虎尾,用力按住。大蟲不能轉動,又復鑽下水去,二人復滾落虎背。大蟲躍出水面,奮力沒近岸邊,又被阿醜薛舉趕上,拽定長尾,倒拖轉河中。虎掙去,人扯來,兩下掙扎多時。那大蟲頭垂爪慢,骨都都水灌入口內,頃刻間沉落河心,這二人兀自死命扯住不放。兩岸的人,都看得獃了。
  有幾個漁翁膽大的,下水來沒人水底摸那虎時,四爪拳攏,側臥水內。忙喚二人放手,一同遊過河西上岸,取兩件好衣,與二人換了,送酒食壓驚。本村鄰近人,聽說兩個孩童,打死了一隻大虎,都來圍住了看,個個搖頭咬指喝采。眾漁戶駕舟,搖至河中,打撈死虎,令四個健漢扛抬,隨後有一二百人,同送阿醜薛舉回莊。
  此時日已平西,林澹然正立在莊前,見這一夥人鬧叢叢抬著一隻大蟲前來,驚問其故。眾人將阿醜薛舉打虎之事說了,合莊人盡皆駭異。林澹然又驚又喜,即令獵戶將虎開剝了,虎肉五臟散與眾人,虎頭四爪送與張太公,止留虎皮自用。鄰眾作謝散去。後人有詩,單贊杜薛二子幼年打虎之勇。詩云:
  天生豪傑年幼沖,徒手格虎人中龍。
  此日崢嶸露頭角,四海烈烈揚英風。
  阿醜自打虎之後,每每思念冥中父親所囑公孫相會之語,不敢遠出,只在莊前伺候。一日午飯後,身子困倦,坐在槐樹陰下打盹。一覺睡去,直至將晚未醒。正鼾睡間,被人叫喚驚覺。站起身,擦著眼睛,口中咕咕噥噥罵道:「是那一個鳥娘養的,驚醒我的睡頭。可惡,可惡。」只見一個老者,立在面前,笑道:「小官兒這等嘴尖罵人。我老人家因貪趕路程,天晚遇不著飯店,到貴莊借宿一宵,因此驚醒你,休得發惱。」阿醜仔細看時,這老者生得白淨面皮,長髯似雪,身軀瘦健修長,容貌清古。頭戴一頂漆紗道巾,身穿青絹沿邊黃布道袍,腰繫絨絛,腳著多耳麻鞋,手執龍頭拐杖。阿醜心下大驚道:「異事!陰府父親所言,果然不虛。」忙應道:「老公公,裏面請坐。適纔睡夢裏,失口衝撞,莫怪。」老者道:「多謝,多謝。好一個乖覺官兒。」阿醜領老者進莊內禪堂椅上坐下,走入方丈,見林澹然稟道:「外有一位老者來借宿,不知老爺肯容他麼?」林澹然道:「是單身,還有伴當?」阿醜道:「止是一個老兒。生得極其清健,像道人打扮,並沒甚伴當。」林澹然道:「既是孤身老者,留宿一育不妨。你去掌起燈來,待我出去接見。」阿醜即在佛面前點琉璃,又燭臺上點起一對紅燭。
  林澹然步出禪堂看時,兩下俱喫一驚。原來老者不是別人,就是杜成治之父杜悅是也。當時林澹然認得是杜悅,杜悅認得是林澹然,兩下不期而會,心下大喜。敘禮已畢,分賓主坐定。林澹然道:「自從老丈分別之後﹔經今十餘年。貧僧深感厚恩,未嘗頃刻敢忘,不意今日偶爾相逢,真是奇遇。老丈一向何處棲身?目今為何事,打從小莊經過?」杜悅道:「一言難盡。老朽自與老爺拜別後,屢屢在邊庭打探小兒成治消息。聞人傳說,小兒已為都督,老朽打點行裝,欲赴梁國任所,希圖一會。不期命蹇,染了瘋疾,滿身麻木,不能行動,幾乎命染黃沙。又虧永清僧弟接入庵內,請醫調治,整整在床睡了數年。不意客歲,永清又已棄世。聞人傳說,小兒為救遊僧,被朝廷提究,一時驚死,人離家破。老朽恨不得身生兩翅,飛去尋覓,無奈染此惡疾,止好朝夕悲哭而已。去冬方得病體痊安,可以行動。今措置盤纏,要到梁國訪問的實下落,不想得遇老爺,實出望外。」說罷,兩淚交流。
  林澹然亦垂淚道:「令郎官為總兵都督,仁威遠播,朝野皆欽。小僧向年曾與相會,言及老丈傳與家報,都督見書大慟。臨別時托小僧傳上老丈,或得會面,速至武平圓聚。不期令郎為釋放小僧,貽累身死,是小僧害了令郎。每思及此,肝膽皆裂。日前已著小徒到梁打聽寶眷消息,都說道令郎身死之後,有妾馮氏,生得一子。不幸令媳夫人和妾,相繼而亡,家業又遭回祿,令孫不知下落。小僧拳拳在心,正欲著人尋訪令孫蹤跡。今得老丈至此,實為天幸。但可傷永清老師早已歸西,未及一弔,貧僧負罪實多。老人家不須遠涉風霜,只在敝莊安養罷了。」杜悅聽罷,苦切不勝,哭道:「我那兒,我那孫子呵,卻從何處得見你也!閃得我老骨頭無投無奔。」說罷,跌足痛哭。
  正哭間,屏風後轉出阿醜來,將杜悅衣襟一把扯住,叫道:「我的公公,今日方纔得見你面!」杜悅悲苦不禁,被這阿醜扯住,沒作理會處。林澹然喝道:「這畜生又來瘋顛作怪,甚麼模樣!」阿醜喊道:「阿醜不顛,今日認公公也。」林澹然怒道:「這畜生,誰是你公公?不放手時,活活打死。」杜悅道:「老爺且慢打,其中必有緣故。小官,你為何就認我是你公公?」
  阿醜放手道:「前月那夜跌死,見我父親杜都督,哭說林老爺救我公公杜悅性命,如此這般,細細囑付。說公公月餘後,必來莊上,教我相認。又說我是遺腹子,妾馮桂姐耽孕十七個月生的,名叫過兒。適纔公公和老爺說及借宿緣由,與冥府父親說的無二,不是我公公是誰?」杜悅道:「莫非你聽得我與林老爺所講,就捏出來的?」阿醜道:「我自小不認得爹娘,又不知前前後後的事,如何捏得出?公公你不信時,將左手出來看。父親說,公公左手背有三點壽痦。」杜悅笑道:「這小官忒也靈變,見我左手拿著拐杖,有三點痦,就說是父親教的。」阿醜爭道:「這壽痦是我看見了,父親還說公公右腳面上有一顆黑痣,難道也是我看見了謊說的?」
  杜悅聽了,愕然大驚,對澹然道:「果然老朽腳面上有此黑痣,真是我的孫兒了。」林澹然笑道:「世間有這樣異事?阿醜初來時,俺便覺有些心動,不想公孫今日于此相會,真乃千古奇逢。」杜悅將阿醜細看,聲音笑貌,實與杜成治有幾分相似,不覺撲簌簌淚如雨下,一把將醜兒抱住,悲喜交集。阿醜也扯住杜悅叫公公。林澹然道:「老丈不須發悲,公孫奇會,莫大喜事。」杜悅謝畢,林澹然教道人擺下酒食賀喜。杜悅上坐,林澹然下陪,阿醜打橫,仍舊改名過兒,三人盡歡而飲。林澹然道:「一向感承令郎救命之恩,奈無門路可報,今得老丈與今孫在此,實愜俺懷。」杜悅稱謝不已。林澹然心下大喜,酒闌席散,著道人掌燈,送杜悅耳房安歇。
  當夜,林澹然想起杜成治釋放致死情由,今幸公孫相會,于此養其老,撫其孤,亦可以報其德了。但永清長老代俺視髮參禪,復贈禮物,心常感激,欲見而不可得﹔今又仙遊,不勝傷感,一夜不能安寢。次早起來,備辦祭禮香燭,設立神位,請杜悅為祭主,向西遙祭。林澹然跪下,親讀祭文云:
    維大齊天保八年七月望日,沐恩剃度弟子林太空,謹以香花蔬食,清供于圓寂大恩師永清住持之靈曰:唯師菩提早證,彼岸先登。捨慈航而普度群迷,轉法輪而弘施戒律。念太空塵俗武夫,荷蒙濟拔。棒喝之下,收轉雄心﹔摩頂之餘,頓開覺路。恩同天地以無涯,欲報涓埃而莫罄。敬陳菲供,用展鄙私。尚饗。
讀罷,涕淚交流,慟哭一場。杜悅過兒和苗知碩等,無不垂淚。祭畢,杜悅拜謝,方纔散了祭餘。
  是夜三更,林澹然入定之際,恍惚見兩個青衣人帶著一個和尚,項上繫著鐵索,向前稽首道:「承法師盛祭,特此相謝。」林澹然跳下禪床看時,正是永清長老。林澹然執手悲咽,問道:「吾師戒行清高,立心正直,既已謝世,即當往生淨土,何至于此?」永清道:「貧僧出家以來,謹守清規,毫忽不敢妄行。只因昔年蓋造觀音堂,缺少錢糧,寫一紙借契,往山下萬員外家貸銀二十兩。那員外是一位好善長者,不收文契,照券兌銀與我,說道不取利息,止要還本。不期那長者半載之後,抱疾而亡,其子幼小,貧僧延捱未還,負此一件錢債。臨終之後,將我押至冥司。閻羅天子大怒,喝罵出家人不持戒行,瞞心昧己,負債不償。本當押赴阿鼻,幸不犯酒色,尚有可解。暫禁本獄,待填還此債,方轉輪回,托生陽世。貧僧久繫囹圄,無便可出,昨感法師祭禮,閻羅天子放我出來,道:普真衛法禪師祭汝,乃是汝一條托生門路。著這二人引我至此叩謝。煩法師令家兄往問月庵,對徒孫卜了性說,取我那一紙北山弄口的田契,原田五畝,價值四十金銀,送至萬員外家裏。說此一段因果,其院君必然收領。若得如此,則貧僧有托生之機。乞法師留神,萬萬莫誤。」林澹然聽罷,惕然驚駭,應允道:「明日即使令兄前去,不必憂慮。」又與青衣人役道:「看山僧薄面,去了繩索。」那二人道:「禪師嚴命,焉敢有違。」即取下鐵索。永清長老千恩萬謝,作別回去,林澹然方纔醒悟。
  次早就對杜悅說知,杜悅悲慘不已,打點行囊,就央苗知碩作伴,即刻起程。不一日來到澤州析城山下,逕進問月庵,卻好卜了性迎著見禮,問道:「杜老丈貴恙痊可,說往武平郡尋覓令郎,何以至此?」杜悅將永清長老負債托夢,與林澹然取契情由說了一遍。卜了性大驚,一面整飯管待,一面取契,與杜苗二人,同至萬員外家,對院君拜還,說此情由。院君歡天喜地,收了田契,再三留住酒飯。杜悅等辭謝回庵,與卜了性作別,取路回莊,覆了林澹然。林澹然大喜,夜間又夢永清長老來作謝,眉開眼笑,不是以前愁苦形像。向前道:「貧僧荷蒙法師教度,今將托生四川!青州府中富家為男,向後還有相見之日。」林澹然再欲問時,早已驚醒。自此以後,杜悅留在莊裏過活。
  時序易遷,光陰迅速,又值仲秋天氣。城內張太公著家僮來說:「先生開館,接薛小官讀書。」林澹然即打發過兒與薛舉同進城去攻書。杜悅歡喜,自送孫子到館中來。與先生相見禮畢,獻上禮物,求先生與過兒取名,先生即取名為杜伏威。杜悅自回莊去,不在話下。
  卻說這杜伏威行動百般伶俐,但到讀書,磕睡就來。況兼甚是頑劣,只待先生回去,就和薛舉撲交耍拳,攀梁溜柱。先生頻頻責罰,二人煩惱,暗中商議。薛舉道:「叵耐先生無狀,屢屢責我兩個,此恨何以報之?」杜伏威道:「有一妙法,弄這老殺材,管教他命在須臾。」薛舉道:「這老猾賊焉能彀擺布得他死?」杜伏威道:「要他死何難,但係師長,于心不忍,止令他死去還魂,泄我二人之氣。我識得一種草藥,甚青翠可愛,是一牧童教我的,生在城外一座土山上。他說這藥名為鬼頭塞腸草,第一厲害。譬如怪這個人,將這草抹在他溺桶上,那人放溺時,這草的毒氣就鑽入肚裏去,立刻肚腹作腫,前後水火不通。不消三二日,斷送一條性命。或擦在他褲子上也好。我問他,害人性命,也不是妙藥。牧童說,另有解藥。如若騙人脹了一二日,要解時,用糞清汁喫下,登時可解。我把這藥草緊緊記在心裏。如今老死囚苦苦與我作對,不如將此草奉敬他一奉敬,即報了此恨了。」薛舉道:「藥草卻在城外,怎地一時取得?」杜伏威道:「趁今晚趕出城,明早取了藥草,登時奔進城來,尚不為遲。」薛舉道:「果然如此甚妙,快去快來。」杜伏威即抽身拽開腳步,臨晚闖出城外。時天氣尚熱,在山凹裏蹲了一夜,待天色微明,上嶺拔了草,藏在袖裏,依舊取路奔入城來。
  卻說先生侵早起來,不見杜伏威,問張善相:「杜伏威何處去了?」張善相道:「不知。」問薛舉,也道不知。直到辰牌時候,杜伏威喘吁吁的來了。先生喝道:「你不讀書,卻往何處去閑耍?」杜伏威道:「學生昨晚在門首,見莊內道人來城裏買水果,說我公公身子不健,學生心下計念公公年老,連晚出城探望,幸而已好。今早林師太著我進城來。昨晚心忙,不曾稟過先生,乞饒恕這一次。」先生道:「瞞我出城,本該重責。聞公公有病,連晚問安,尚有孝順之心,今次饒你,快去讀書。」杜伏威將脖項縮了幾縮,舌頭伸了兩伸,且去哼哼地讀書。捱到日午,先生喫飯,杜伏威踅入先生臥房裏,掀開馬桶蓋,將袖中藥草揉爛,塗在馬桶四圍沿上,依舊蓋了,復身人學堂來。心中暗想:「這草藥未曾試過,不知有靈應否?且看何如,再做計較。」半日無話。
  看看天色將晚,先生進房裏去方便,坐在馬桶上,只覺得腿和陰子屁孔就如有物辣的一般,刺得生疼。先生立起身來看時,馬桶又是潔淨的。復坐了,欲大解時,掙了半晌,掙不出一些。要小解時,掙得面紅耳脹,撒不下一點。先生心下大驚道:「這又是作怪,為何水火俱閉了?」不多時,陡然陰囊脹大如斗,腰腹作疼,兩腳移動不得,只得上床睡了。捱至更深,愈覺疼痛不止,漸加沉重。正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
畢竟先生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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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竊天書後園遣將 破妖術古剎誅邪

  詩曰:
  秘籙真符出洞天,男兒獲此可登仙。
  靈文初試欽神鬼,兵法新傳繼俠禪。
  春日密韜文豹略,秋香公忿牝雞冤。
  妖淫膽喪英雄手,只恨衰椿不大年。

  話說先生得病,十分沉重,張善相忙入後廳,和張太公說知先生病重。張太公慌了,親到書室來看,見先生睡在床上,不住聲叫疼叫痛。張太公問道:「老師染何病症,這般呻吟苦楚?」先生哼道:「學生蒙長者相延,感激不盡,多是福薄,不能消受。一時無故染此篤疾,竟莫測致病根由。天降災殃,諒來多死少生。若有疏虞,望乞收殮,若得骸骨歸鄉,感恩于九泉之下。」張太公勸道:「不妨,耐心調理,決然無事。」太公口雖勸慰,心下憂慌,當晚接連三四個醫人診脈,這個道是感冒風寒,那個道是虛火所激,又有的說是中毒,又有的說是犯邪。三四個醫生東猜西扯,沒做理會處。大家商議了多時,共撮一劑表寒散火解毒驅邪的藥。太公親自煎與先生喫下去,只指望病好,豈知反添脹痛,揸床拍席,幾次發昏,攪得張太公一家不安。使人去占卜祈籤,說道犯了甚麼二司大王三郎五道,又有陰魂作祟。太公登時安排祭禮,邀請道士攘星發檄。纏了一夜,先生病體愈重,不曾減得分毫。有詩為證:
  醫卜由來出聖書,個中精奧少人知。
  祈攘藥餌皆無益,說破真方病即除。
  卻說杜伏威和薛舉一床睡著,兩個暗暗地冷笑。直到天明,薛舉醒來,對杜伏威道:「那鳥娘養的,不知夜來心事何如?」杜伏威應道:「這會兒正當緊要處,鐵漢子也要化做汁哩!須待臨期,方可解救。」兩個在床裏說笑,不提防隔牆有耳。張家一個丫鬟,名喚嫩紅,托茶出廳上與太公喫,打從杜伏威窗外經過,聽見他兩個在床上這般說笑,卻思量道:「若如此說,這兩個小官必然知先生病的來歷。」遞茶與太公喫畢,嫩紅對太公說:「我適纔托茶打從杜薛二小官窗前過,聽得薛小官口裏這般問,杜小官這般回答。若要先生病症好,除非問他兩個,便知端的。」太公驚道:「原來如此。小小年紀,只恐是說耍,你去叫他兩個出來,待我問他。」嫩紅走近房前叫:「兩位小官,太公相喚問一句話。」兩個應道:「來也,來也。」即爬起穿衣。薛舉道:「叫我二人說甚麼?莫不是走了馬腳?」杜伏威道:「不妨,有誰人知道?若問時,只推不知便了。」同出廳來,對太公唱喏。太公笑道:「先生這樣病重,你兩個可也睡得安穩?怎地救得他,方是師生之情。」薛舉道:「好笑!我年幼小,但曉得讀書,那裏會醫病?」杜伏威笑道:「太公真是年紀高大,有些顛倒。昨晚那幾個有名的醫士,卻也胡猜亂猜,醫不好病,反來問我小廝們怎生救得他,這喚做活搗鬼。」太公心裏暗想道:「若說破了,這兩個猢猻決然一口賴住,不如且哄他一哄。」當下笑道:「既是你們不能救先生,只索罷了,為何反衝撞我老人家?快進裏面喫早膳。」兩個板著臉走入去了。
  不多時,太公著家僮單叫杜伏威出來。杜伏威問道:「太公又喚我何事?」太公道:「先生在房裏睡著叫苦,你進去問一問安,纔成個學生的道理。」杜伏威道:「太公說得是。」即到先生臥房中去了。太公走入軒子內來,見薛舉靠著桌兒喫粥。太公埋怨道:「你這小廝忒也狠毒!自古道:天地君親師。先生如父母一般,怎地下得毒手,將他害卻性命?」薛舉睜眼道:「太公好沒來由!先生自染病,干我鳥事?」太公道:「這小廝還要嘴硬!適纔問杜伏威,他說都是你弄那法兒去害先生,又說還有甚法兒可解,他已一一招認,你還廝賴?」薛舉大怒道:「這小猢猻!你自怪先生責打,去城外尋甚麼鬼頭塞腸草做弄先生,反推在我身上。」太公道:「他說有藥可解,你快說出,不干你事。」薛舉道:「甚麼藥解!將糞清汁喫下去,便好了。」
  太公也不說破,忙令家僮去買了糞清,燙熱了,與先生喫下去。頃刻間腹內骨碌骨碌的響了幾陣,要淨手。太公叫另拿個淨桶與先生,一連解了兩三次,疼止腫消,果然一時平復。睡一覺,喫些粥湯,便下得床來,坐在房裏將息。只聽見門外人聲喧鬧,有人廝打。先生走出門看時,卻是薛舉和杜伏威揪髮狠打。先生喝住了道:「我病體略得寬爽,你兩個又在這裏廝鬧惱我,成甚規矩!」薛舉杜伏威見先生罵,俱各放手,氣忿忿兩下立著,俱不做聲。張太公拄著拐杖,跑出來道:「先生不要發惱,你的性命,全虧他兩個相救。」先生驚問其故,太公將鬼頭塞腸草糞清解毒緣故說了:「兩個互相埋怨泄漏了機關,因此廝打。」先生怒道:「不爭這兩個小廝如此無禮,反來捉弄師長!」太公道:「看老朽薄面,不要計較他罷。」先生躊躕一會,嘆口氣道:「令孫學問日長,須請經儒教授,以成大器。學生才疏學淺,恐誤令孫大事,即此告辭。況薛杜二子,今雖粗鹵頑劣,察他氣宇不凡,他日必成偉器。學生明早拜別太公便行。」太公再三款留,先生堅執要去。太公無奈,次早贈送修儀禮物,待了酒席,告別而去。
  太公見先生已去,令家僮送薛杜二生回莊。林澹然見了,問二子何故回來,家僮將弄先生的事端,告訴一遍,故此先生不樂,辭館而去。林澹然大怒道:「兩個畜生恁地不知抬舉,不用心攻書寫字,反去幹那蠱毒魘魅的事,甚為可惡!」拿竹片要打,苗知碩等勸住,罵了一番,打發家僮回城。至九月初旬,張太公另請一位西賓,又著家僮來莊裏見林澹然,接杜薛二生讀書。
  林澹然喚兩個同到方丈中道:「目今難得張太公另請一位先生來,呼喚你二人赴館,你兩個收拾快去,若再如前做出事來,重責不恕!」杜伏威搖手道:「不去,不去。當今離亂之時,讀那兩行死書,濟得甚事!不如習學些武藝,圖一個高官顯職,有何不可?不去讀那死書了。」薛舉道:「我也不去,只隨著老爺學武藝罷。」林澹然心裏暗想:「這二人分明是武將規模,何苦逼他讀書,且由他罷。」便道:「你兩個不去讀書,小小年紀,卻學甚武藝?不去也罷,但不許在外面生事,早晚要擔柴汲水,勤謹做工。若有不到處,一體罪責休恨。」薛舉杜伏威齊道:「情願跟隨做工,不去赴館了。」林澹然寫帖辭謝,發付家僮回城去了。
  時序易遷,轉眼間又是隆冬天氣。時值十二月十九庚申日,正合通書臘底庚申,一切修造遷葬祭祀求神俱吉。張太公家裏新塑一尊值年太歲靈華帝君,延接一班平日誦經念佛的老道友到家念佛。先一日,著蒼頭具柬到莊裏接林澹然杜悅等同臨佛會。林澹然甚喜,次早同杜悅、苗知碩、胡性定、沈性成入城裏來,留薛舉杜伏威和道人行童等看莊。薛舉和一班小廝們自去閑耍,道人行童等無事,到日午喫些冷飯,閉上莊門,各自放倒頭尋睡去了。這杜伏威獨自一個在禪堂內弄棍舞鎗。耍了一回,走入方丈裏開食廚,尋點心果子喫,不見一些。心裏想道:「昨日廚內有若干果子食物,今日為何一空?畢竟是老爺藏過了。」逕奔到林澹然臥房裏來,只見房門緊鎖,無匙可開。當下生個計較,撬開紅漆禪窗,從窗檻上爬進去,尋著食籮,取出幾個炊餅來喫,又藏些果子在袖裏。正要抽身跳出,忽見經桌上堆著幾部經卷,杜伏威逐本拿起來看過,翻到書底,尋出一卷書來,甚是齊整,比諸書不同:綠閃錦的書面,用白絨線裝釘,正面簽頭上寫著天樞秘籙四個楷字,揭開看時,雪白綿紙上楷書大字,是林澹然親筆謄寫的目錄,上寫著遣神召將卷之一。杜伏威逐張揭開細看,卻是些法術符咒變化的神書。心下大喜,將書藏在袖中,復翻身爬出窗外,將窗扇依舊閉上,一溜風走到方丈裏坐定,悄悄開書,默誦那詞咒。
  至晚不見林澹然回來,薛舉和道人行重,俱已睡了。杜伏威雖然睡在床上,一心想著「天樞秘籙」,眼也不合。想了一回,暗把讀過的詞咒,又背一背看,恰也一字不忘。心下算計道:「趁今夜老爺等不在莊,道人等又都熟睡,不如乘著星光月色,請一請神將,試看他來否?」忙起來披了衣服,悄悄走出房外,拽步入後邊花園裏,依書圖譜,安著罡步,捻著訣,口中念動真言神咒。
  可煞作怪,霎時間只見狂風驟起,吹得毛髮皆豎。風過處,忽然現出一尊神將,生得身長丈餘,頭大如輪,三眼突出,兩鬢蓬鬆,赤臉紅鬚,獠牙似鋸,頭戴束髮紫金冠,身穿鎖子連環甲,腳登黑皮靴,手執鑌鐵鐧。高聲問道:「吾師宣召,有何法旨?」杜伏威見了,唬得魂飛魄散,目瞪口呆,這花園裏一時無躲處,跌轉身,拼命奔入牆側東廁裏藏避。又聽見那神將大喝道:「既召吾神,為何不出來相見!果有甚的差使?」杜伏威寒簌簌地抖,不敢做聲。那神將見沒人回答,又喝道:「法師既無差使,召我何為?快快遣發我去也!」杜伏威心裏想道:「我只讀得召將的神咒,不曾見甚遣將的法兒,怎麼打發得他去?只躲在東廁裏不做聲便了。」那神將見無人答應,在花園內四圍尋覓,行至東廁邊,覺有生人氣,發怒提鐧打將進來。奈東廁是穢污之處,要上天庭,不敢入去,只將鐵鐧東敲西擊,呼呼喝喝,直到五更,四下裏雞鳴了,那神將只得飄然而去。這杜伏威在茅廁上蹲了一夜,驚得骨軟身麻,不能動彈。捱到天曉,精神困倦,不覺就睡著在東廁板上。
  卻說林澹然杜悅等,在張太公家內做一晝夜道場,至天明喫了早飯,辭別太公回莊。薛舉同道人等都出莊來迎接,只不見杜伏威。林澹然問:「杜伏威何處去了?」薛舉道:「昨晚和我上床同睡,天明起來,不見了他,不知那裏去了。」道人行童一齊道:「果然昨晚閉門,一同歇息,今早不知去向。」林澹然笑道:「這小子又不知何處頑耍。」著道人行童,莊前莊後小房側屋處遍尋覓,並不見影。一個行童尋到後園內假山邊,花樹叢中,到處尋過,亦不見蹤跡。打從西首穿徑而過,只聽得東廁裏鼾聲如虎。行童探頭張望,卻正是杜伏威睡在那裏,慌忙叫醒道:「小官人為何在這香筒裏打睡?住持老爺和你公公回來尋你哩,快去,快去!」杜伏威怒道:「我正睡得熟,你這狗才大膽,來攪醒我的睡頭。」行童道:「這是甚麼所在,還要貪睡?遍處尋你不見,卻反嗔罵人,且去見老爺,不要拖累我。」杜伏威道:「見老爺卻待怎的!」同行童進禪堂裏來。
  林澹然問道:「俺不在莊,你夜間卻往何處頑耍?」行童掩著口笑道:「小官睡在後園東廁裏打鼾,適纔還嗔我叫醒了,口裏兀自咕咕噥噥地罵。」杜悅惱道:「這野畜生奇怪得緊,真好不知香臭,為何在這茅廁裏睡?」林澹然道:「你因甚好床好席不睡,反去投坑廁當作安樂窩?」杜伏威瞪著眼不做聲。林澹然見他如此,思量了半晌,猛然省著:昨日臥房窗子不曾上得插箭,書籍不曾收拾得好,莫非竊見天書,在後園胡亂幹甚麼勾當出來?喝令杜伏威跪在佛廚前,急抽身到臥房,開了鎖進內,看窗子時,又是關的。但見桌子上書卷,已是翻得亂亂的。慌忙開書廚尋三冊天書,只有中下兩冊,不見了「天樞秘籙」,桌上細細檢尋,也不見有,諒來是杜伏威偷了。就問道人:「昨日夜間曾聽見甚的響動麼?」道人都道:「沒有甚的響動,但是睡夢中,聽得遠遠有呼喝之聲,不知何處?」林澹然道:「不必說了,是這小潑皮幹出事來也。」即喚杜伏威:「快拿天書還我!」杜伏威不敢隱匿,袖中取出來,雙手遞上。
  林澹然接了笑道:「你昨夜請何神道?可直說來免打。」杜伏威道:「昨日我看見這書上面,第一卷就是召請天神天將。我日間暗暗將詞咒記了,乘老爺不在,黑夜園中試耍。纔念得幾句咒語,不知怎的這般靈驗,一尊神道就來了,生得厲害怕人。我慌了,只得躲避東廁裏,被那尊神道大呼大喝,東敲西擊,尋人廝打,直到天曉方去。因喫了驚,故此一時睡去,乞老爺饒恕則個。」林澹然道:「還是你造化!若不往茅廁裏躲避,這一鐵鐧打做肉泥。罷罷罷。也是前定之數,這本書就傳與你,朝夕用心攻習,不可漏泄天機,異日求取功名,皆在此書之上。」杜伏威接了天書,公孫二人拜謝。以後逐日杜伏威求澹然指點傳授,一步也不出門,晝夜習演天書、兵法變化之術。有餘工夫,在後園裏同薛舉習學十八般武藝,杜伏威使一杆長鎗,薛舉使一枝方天畫戟。數年間,兩個武藝都已精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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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續)竊天書後園遣將 破妖術古剎誅邪

  杜伏威又早十六歲了,薛舉年登十五。一日林澹然在禪堂裏閑坐,正值早秋天氣,金風初動,天色微涼。杜伏威薛舉二人閑立在檐下,林澹然喚二人近前道:「我向來教你們的武藝,未知二人誰勇誰怯。趁此清秋天氣,你兩個比較手段高下若何,以決前程。」杜伏威薛舉二人聽了,心下歡喜,提著鎗戟,敢勇爭先。林澹然喝教:「住手。不是這樣爭鬥,輪鎗動戟,恐有傷損。」令道人取兩株直細竹竿,竿梢上緊緊紮了舊布,上都蘸了濕石灰。二人各穿一件青布道袍,俱拿竹竿在手。澹然分付道:「各要用心,道袍上如著灰點多者,即為輸論。」兩個笑嘻嘻地挺著竹竿,丟一個架子,分開腳步,各逞手段,一來一往,在園中鬥了八九十個回合。林澹然喝令暫歇。兩個鬥到深處,那裏肯住?兩條竹竿,就如龍蛇飛舞。二人復鬥四十餘合,林澹然又喝教住手。兩個收了鎗法,林澹然喚近前看,杜伏威肩膊上著了兩點,左腿上著了一點,薛舉只右臂上著一點。林澹然笑道:「若論狡猾,薛舉不如杜伏威﹔武藝精熟,杜伏威不如薛舉。兩個還要用心習學,不可懈怠。」杜伏威薛舉一同謝了。自此二人更加精進,每日操練武藝。又是月餘,正當八月初旬,但見:
    涼飆荐爽,井梧一葉飄零﹔溽暑退收,征雁數行嘹嚦。閨中少婦憶征夫,砧聲韻急﹔邊塞戍軍悲苦役,畫角淒清。甫睹流螢穿戶牖,又聞蟋蟀叫階除。
  杜伏威薛舉一日在莊外閑耍,聽得人傳說,鐵佛庵後庭桂花盛開。二人稟知林澹然,要去一看就回。澹然應允,二人歡喜無限,往鐵佛庵來。進入後園,果然桂花開得十分茂盛,香聞數里。這花園有百餘畝寬闊,傍牆左右,俱種桂花,約一二千株,深淺黃白相間,盡皆開放。園中遊賞之人如蟻,俱席地而坐于桂花樹下,酣歌暢飲,熱鬧得緊。昔賢僧仲殊有詞為證:
    花則一名,種分三色,嫩紅妖白嬌黃,正清秋佳景,雨霽風涼。郊墟十里飄蘭麝,瀟灑處旖旎非常。自然風韻開時,不許蝶亂蜂狂。把酒獨揖蟾光,問花神何屬,離兌中央。引騷人乘興,廣賦詩章。幾多才子爭攀折,嫦娥道三種清香:狀元紅是,黃為榜眼,白探花郎。
  二人看玩半晌,徐步出庵,行至村口酒店中坐下,小酌數杯。店家搬過酒餚,兩個正飲酒間,只聽得店後人聲喧鬧,側耳再聽,卻像一個少婦聲音,聞得罵道:「你這老不死的歪狗,攘飯的歪貨!閻羅天子偏沒眼睛,不勾你這老怪物去,我好恨也!」又聽得一個老婦人嗚嗚咽咽的哭。那婦人恨恨地罵不絕口,又一男子勸道:「我的娘,不要恁的淘氣了,罵這老死坯打甚麼緊?反惱壞了你自家的身子,耐煩些罷了。」那婦人又發狠罵道:「冷鎗戳心的忘八,長刀剁腦的烏龜,熱油灌頂的殺才,要你勸我怎的!你的兩隻鳥眼又不瞎,好端端的一個孩子睡在桌上,教那老豬狗看守著,為何不用心任他跌下地來,跌了一個青疙瘩。我的肉呀,好疼也!若平安無事,只索罷休﹔我這塊肉若有半點兒差池,剝你這老豬狗的皮!」一面罵著,一面將碗兒盞兒家伙,打得乒乓乒乓地響。這男子陪著冷笑道:「我的娘,好意勸你,豈知反惱著你。是我勸的不是,該打,該打!」那婦人千烏龜、萬老狗罵個不休。
  杜伏威聽了,心中甚覺厭惡,見店裏一個老嫗在窗前績線,問其緣故。老嫗低低道:「二位官人請酒,待老身從容告訴。敝村中共有五七百人家,都倚傍著這相鬧的富戶過活。」薛舉道:「這廝是甚麼人?如何有此力量,養活得滿村百姓?」老嫗道:「這富戶姓羊名委,號做畏齋,祖父販賣私鹽,做成偌大家業,田園廣有,屋宇盡多,本村民戶,若非種田賃屋,即是借本經營,個個與他有首尾,資著他的,因此受他管轄。」
  杜伏威道:「適纔被罵哭的,與那罵人的女人,卻是兀誰?」老嫗蹙著眉頭嘆道:「可憐可憐!那哭的是羊委之母親封氏,孀居已久,只靠著羊委一子。那悍罵的是羊委的妻子尤氏,倚著父兄勢耀,縱著自己潑性,打夫罵婆,終日價吵鬧。老身在此間壁住,受他絮嘮,好生聽不得。」
  杜伏威道:「你貴村好鄰舍,這沒婦人忤逆不孝,何不連名呈舉!遣他離了此處,也得清淨。」老嫗搖著頭道:「天呀,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人若惹了這女人,小則撩裙穢罵,大則服鹵懸梁。年前這女人拿著一條杆棒,正在門首打漢子。一位過路客官見了,大是不平,講道:男子漢堂堂六尺之軀,頂天立地,不能正室家,反遭婦人凌辱,這樣人空生在天地間,不如死休!這尤娘子聽了,大發雷霆,丟了丈夫,敲起鑼來。少頃隔溪走過他父兄莊客一干人,將這客官痛打一頓,結扭到官。兩下大興詞訟,經過數重衙門,方得完結。」
  薛舉道:「這廝丈人舅子是何等之人,敢如此胡行?」老嫗道:「他丈人名喚尤二仁,是本府提控。長子尤大倫,充總鎮司椽史。次子尤大略,是本縣押司。三子尤大見,有些膂力,捕盜得功,做了總管府營長。一來家道富足,二來衙門諳熟,三來人強勢旺,故此任意橫行,誰敢逆著他?當初此村名為雁翼街,自從尤娘子嫁來,卻改名雌雞市了。每年春秋二社,羊家為首,遍請村中女眷們聚飲,名為群陰會。羊家新刊一張十禁私約刷印了,每一家給與一紙。又于土穀神祠張掛禁約,各家男子,都要循規蹈矩,遵守內訓,犯禁者責罰不恕。稍違他意,便率領兇徒打罵,因此人人怕他。」
  杜薛二人拍掌大笑,又問道:「媽媽,那私約上怎的講來?」老嫗道:「有一紙在此,奉與郎君自看。」打開針線匣,取出禁約,遞與薛舉。薛舉展開和杜伏威一同觀看,禁諭寫道:
    雌雞市地方人等公議,為禁約事,凡例十條,各宜遵守,開列于後。
    計開:
    一、禁嫖賭。凡賭者必致盜妻之衣飾而反目,嫖者未免忘妻之恩愛而寡情。有一于此,巨惡不赦。本村男子有犯此禁,綁至土地廟內,社長責青竹片三十下,罰銀參兩,以助公費。
    二、禁凌虐正室。世上女流最為煩苦,生育危險,井臼艱辛,如鳥鎖樊籠,魚遊鼎釜。爾等男子宜體恤,深加愛護,低頭下氣,受其約束。倘有恃己兇暴,侮慢正室者,拘至廟中,鳴鼓叱辱,任從本宅娘子親責巴掌數十,仍罰銀壹兩公用。
    三、禁擅娶妾媵。凡人子嗣,自有定數,豈因嬖寵而可廣延?好色之徒,假正室無嗣之由,別買嬌姿,朝夕取樂,結髮反置不理,深可痛恨。凡我鄉中,寧使絕後,毋得輕娶側室。違者面塗煤靛,眾共杖之。即判將妾離異,財禮公用。
    四、禁狎昵婢僕。凡美婢俊僕,每能奪主之愛,侵嫡之權,殊當痛革。我鄉中有豐裕者,只許蓄邋遢蒼頭粗蠢婢子,聊供使令而已。犯禁者罰米二石齋僧,其婢僕盡行驅逐。
    五、禁喪妻再娶。古云:烈女不更二夫。婦人重醮者為失節,則男子失偶再娶者豈為義夫!本境如有鰥居,不問年之老少,子之有無,一概不許續弦重娶。犯者任娘家白白領回,毋許爭執,不服眾毆。
    六、禁夫奪妻權。蓋妻為內助,乃一家之主。事無巨細,成當聽其裁奪,然後施行。若男子不先稟命,輒敢自行專主者,頭頂重石一塊,跪三炷香﹔不願跪者,打嘴巴二十五掌。
    七、禁縱飲遊戲。夫耽樂飲酒,則房闥情疏,博弈遊畋,則衽席愛淺。本境除婚喪、群陰社、餪房、慶誕賀育之外,毋得呼朋拉友,引誘少艾,酣飲博唱。犯者罰錢二千,賞守法者。
    八、禁出入無方。世上男子心腸最歹,在家不暢,必然出外鼠竊狗偷,暗行欺騙姦淫之事。女流深處閨中,焉知其弊。今後男子凡出,必須稟命正室,往某處,見某人。歸則稟覆明白,方許進膳。如有倔強漢擅行出入,或作曖昧事而詭言遮飾者,不許飲食,罰水十碗,拔出鬢毛,打孤拐二十下。
    九、禁妄貪富貴。功名富貴,從來天定。世之貪夫俗子,不思安分守己,妄圖僥倖,拋妻撇子,久出遠遊。那知妻守孤燈,獨宿而淚零如雨,室中寂寞,對月而夢逐雲飛。千樣離愁,百般慨嘆。縱使利得名成,而既往青春,已成虛度,此恨怎消?反不若耕種開張,夫妻歡聚,母子團圓,免使深閨有白頭之嘆。即出仕者,必挈妻子同行,共享富貴,勿致婦南夫北,兩下參商。有違此禁,群起而攻。未獲富貴于天來,先作俘囚于床下。
    十、禁不遵條約。國有政,家有法,總屬天理人情,共宜遵守。前禁九條,俱齊家正身之本,束縛狼心狗行之規,至要道也。苟能遵此,可稱仁里﹔否則傷風敗俗,澆莫甚焉。倘有鼠輩不遵前約,則先痛打而後議罰,必不輕貸。
    右禁約乃眾社長之公議也。凡我同盟,互相勸勉,學做好人。其中設有不才女人,為夫隱過者,合鄉女眷共叱辱之,罰公宴一席。凡我社中諸女眷,兩鄰知而不舉者同罪。犯禁之漢不受約束,眾嫁其妻,使永為鰥夫。某年月日,右約諭眾知悉。
  二人看罷,踴躍大笑。薛舉大叫道:「好一個正身齊家之本,妙,妙!」老嫗搖手道:「官人禁聲,切莫闖禍!」此時杜伏威有幾分酒意,怒上心來,厲聲道:「這悍婦只可欺那縮頭烏龜,敢惹誰來?若蕩著小杜,教他知我拳頭滋味!」老嫗慌張道:「是老身多口的不是了,郎君切莫高聲。若惹了這癲瘋子,老身便是死也!」杜伏威嗔目道:「老媽媽怕他怎的?那潑婦人來和你廝鬧,我自對付他,莫怕。」薛舉起身道:「日已將西,大哥去罷,莫理這閑事,拖累老媽媽受氣。」
  正要算還酒錢出門,不期那婦人早已聽得,一片聲罵將出來。原來這老嫗和二人講話之間,婦人領著兒子在天井中閑坐,聽得此言,一霎時面青眼赤,躁暴如雷,撇下兒子﹔奔出門來大罵道:「何處來的死囚,闖禍的猴子,與這老死鬼誹謗老娘?剝了這老死鬼的皮,揪了這猴子的毛,纔見老娘些些手段!」驚得老嫗慌做一團,矬倒地上。杜伏威大怒,先走出門,薛舉隨跟出來。二人看那婦人時,委實生得雄壯。但見:
    頭挽一窩絲,鴉鬢濃鋪煤黑﹔臉堆三寸粉,桃吞闊抹指紅。烏叢叢兩道濃眉,光溜溜一雙怪眼,耳墜珠鑲,手圈金鐲。穿一領魚肚白生絹衫兒,胸前突掛兩枚壯乳﹔繫一條出爐銀軟紗裙子,腳下橫拖一對劃船。柳眉倒豎,猶如羅剎下西天﹔星眼圓睜,卻是夜叉離北海。
  杜伏威厲聲叫道:「兀那潑婆娘!你敢揪誰的毛?我正要抽你這忤逆悍婦的筋,你還敢大膽來罵人!」那婦人兩手拈了石塊,劈面打來。杜伏威低頭閃過,跳一步向前,將婦人照胸膛一指,婦人仰面跌倒在地。羊委聽得門外喧嚷,急出看時,見渾家被人打倒,十分惱怒。急提一條扁擔,照杜伏威劈頭削下。薛舉接住扁擔,只一扯,把羊委撞入懷來。薛舉飛一拳去,正中鼻梁,鮮血迸流,暈倒地上。鄰舍們都來相勸,一面扶起羊委,攙進屋內。那婦人奔入去,提出一面鑼來,當當地敲響。杜伏威分開眾人,劈手奪過鑼,撩入溪裏。婦人將杜伏威衣襟扭定,大頭撞來。眾人喊叫:「男不與女敵,郎君不可動手!」杜伏威讓婦人撞了幾下。此時滿村男婦,雲屯霧集,過往的人都立住了腳看打。
  忽然喊聲起處,屋旁搶出十數箇健漢來,乃是羊家莊客,各各手持柴棒,攢住二人亂打。薛舉兩臂一架,早奪了一條大棒,向前打來。眾人那裏抵擋得住,著棍的紛紛跌倒,誰敢迎敵?吶一聲喊,四散走了。那婦人兀自扯住杜伏威的衣服,抵死不放。杜伏威性發,雙手提起婦人,向空地一撩,方纔放手。杜伏威得脫身便走,行不數步,那婦人腳大,如飛趕來。杜伏威回身照臉一掌,打了一個踉蹌,又將他衫子一扯,扯斷了帶子,順手一拽,卻似蛇褪殼一般,衫兒脫下。婦人赤著身子,露著雙乳亂跳。杜伏威想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教他出一場醜!」又倒拖婦人過來,將裙褲盡皆扯下,渾身精赤。眾人吶喊遠看,並沒一個人向前解救。看官:你道世間男女廝打,畢竟是男子,不是旁人,理應訶叱救援,為何袖手旁觀,不行救應?原來這尤氏平日嘴尖舌快,動口罵人,幼年做下些不端的事情,受人幾次羞辱。年近三旬,買脫了相交主顧,另立起一個門戶來,假賣清喬做作。男子們有事,搶向前吱吱喳喳,巧辯飾非,佯狂詐死,挑撥丈夫,逞強壓眾。本村婦女看了樣子,誰肯學好?故村前村後親族鄰友,個個是厭惡的,外雖趨承,內懷嗔恨。見這般凌辱他,反暢其意,都暗念道:「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女人渾身脫剝,赤著兩片精皮,少年子弟見了,個個豎起旗竿來。老成的看此景象,甚不過意,見杜薛二人青年精勇,行兇潑打,莊客等皆近他不得,誰肯捨著性命輕敵?人人畏縮,不敢向前。這婦人雖是兇頑悍潑,到此地步也只索軟了,滿面羞慚,口中喊罵,兩手遮著陰處,沒命的奔走,恨不得一腳跨到家裏。幸一個家僮將一領布道袍撩將過來,婦人接住披在身上,低著頭奔回家去。杜伏威薛舉分開人叢,跳將出來,手提杆棒,笑吟吟取路回莊。
  正走間,猛聽得後面鑼聲振耳。杜伏威笑道:「鑼聲響處,必有人追來了。」薛舉道:「縱有十面埋伏,吾何懼哉?」行過二里多路,天色將晚,黑雲四起。只見路口林子裏一聲唿哨,衝出二十餘人,各執器械。為首一人,身長體壯,嘔眼大鼻,頭頂竹笠,身穿直袖短衫,手搦一柄大鈀,邀截路口。原來是羊委的丈人尤二仁,聽得隔河鑼響,諒是女兒有事,正欲來救應,有人報知備細,慌集家丁僮僕,又請了一位教師,名為朱百文,抄路俟候,剛剛相遇。朱百文躍出路口,見了二人,哈哈大笑道:「我說是甚樣兩個三頭六臂扳不倒的大漢,兀的是城隍廟中一雙小鬼!乳腥尚臭,輒敢橫行?」薛舉大怒道:「汝這嘔眼賊囚,有甚手段,敢開大口?速點火把送我二人回府,稍有遲延,每人頭上受我一棒!」朱百文舞動大鈀,劈腳面掃來,薛舉舉棒隔開。二人搭上手,鬥了數合,朱百文一鈀攛近膝邊,薛舉仍退讓過,那鈀呼的一聲響,又見擦至耳根,被薛舉一棒掀開,跨進一步,隨手棒下。朱百文躲閃不迭,右腕上著了一棍,撲地倒了,鈀已撇在一邊。尤二仁父子家僮一齊上,杜伏威迎住,一棍早已打倒一個。薛舉從旁攻進,兩條棍如龍飛電掣,尤家人不敢遮架,只聽得喇喇地響,人著棒,個個損傷,棍著棍,根根斷折。兩下正廝鬥間,忽然大雨驟至。伏威當先,薛舉斷後,直打出路口。尤二仁見天黑雨大,二人勇猛,不敢追襲,只得互相攙扶打傷的人,抽身回去,連夜延醫療治不題。
  再說這兩個頑皮得勝,冒雨而走,奈何天色黑暗,路途泥濘難行,一步步捱出溪口,渾身透濕。只見溪西有一座廟宇,二人奔至廟前門檻上坐了,商議候雨住再行。看看捱到夜半,倏然雲開天霽,一輪皓月當空。二人抬頭看時,扁額上寫著「孤忠」二字,一同進廟觀看。正中神廚內乃是楚相國范增神像,兩旁從神俱已零落。薛舉道:「向聞人說孤忠廟內,白晝出鬼。雖然走過幾遍,未曾進內一觀,看著何如?」杜伏威道:「我正要捉個鬼兒耍耍,進去,進去!」
  此時破壁中透入月光,照得明白。兩個步入東廊,彎彎曲曲,踅進一座土牆。裏邊是一片大園,惟見敗草過腰,蛩聲滿砌。園盡頭有三間大樓,二人登樓憑欄四顧,甚有景趣。正看間,忽見一人闖入園內,手中捧著枕褥走近樓下,少頃踅將上來。二人駭異,將身躲了,暗中偷覷。見那人披著髮,赤著腳,生得醜陋,彪形虎體。二人看了,不知是人是鬼,且不做聲。只見那人脫去衣裳,裸身赤體,兩手捻訣,雙眼直視月中,踏罡步斗,口中念念有詞。倏忽之間,空中一婦人,赤身披髮,乘風而至,直入樓中,見了那人,驀然睡倒。那人忙抱褥子與婦人墊了,將枕枕了頭。婦人如醉的一般,任他所為。杜薛二人,即閃入神廚後黑影中藏避,悄悄張他。只見那人渾身精赤,摟抱著女人,正欲雲雨。杜薛二人看了,按納不下,躍出大咤一聲,喝道:「何處妖邪,來此行這不法之事?不要走,喫我一棍!」那人喫了一驚,急忙跳起,跑下胡梯。二人隨後追下,直趕出上牆外,寂然不見。二人不敢追出,復上樓看,那婦人赤條條仰睡不動,二人問時又不答應。杜伏威道:「這婦人被那廝妖法所迷,須用法水解之方可。」正要下樓取水,忽聽樓下喊罵:「無知賊子,敗我美事,快下來,與你見個高下!」伏威薛舉挺棍奔下胡梯,那人手持雙刀,退出天井中。伏威與薛舉兩條棒圍廝打,三箇人鏖戰良久。那人被薛舉看清,一棍擊中眉心,撲的倒了。薛舉便奪過一把刀,將那人首級割下,掛在柳樹枝頭。搜檢身上,裙帶上繫葫蘆一枚,內藏丸藥。
  杜伏威取了葫蘆,將藥撒散到廊外澗中,舀了一葫蘆水,先念了解咒,含水噴在婦人臉上,婦人方醒。見了杜薛二人,驚惶慚愧,沒處藏身,將褥子扯過遮了下身,一堆兒蹲著發抖。杜伏威道:「不須驚怖,暫且消停定性,與我說知備細。」婦人坐了半晌道:「妾身龐氏,住在柳家村裏,孀居守節,只有一個兒子。三月前來了這個人,異樣打扮,說是外國人,善看三世圖,能知過去未來之事。我齋他一飯,就要他看三世圖。他問了我年庚八字,就講出我亡夫的名號來,說亡夫生前造孽,現在地獄受苦,直交罪滿,罰生陽世變為鴨。我等婦人,一時沒見識,聽信其言,啼哭求他超度。他道只有一條門路,可救亡夫脫離地獄,轉生人道。妾再三求懇,他要我頂髮四十九莖,中指甲二枚。問他要頭髮指甲何用,他說:‘髮者,取法皈三寶﹔指甲者,名指日超升。這是佛爺爺秘傳。’我依數剪頂髮指甲與他,稽首去了。當日脫衣就寢,猛然滿腹作癢,忽然一陣冷風吹我出門。騰空而起,到此園內方住。那人預先在此,擁抱我上樓,任情淫污,直到雞鳴醒時,依舊在家床上,不知為何。如此將及三月,夜夜攝我到此。不知此人是個甚麼人,亦不知他姓名。今遇郎君,乞為救援。」
  薛舉道:「你可知這樓子是甚去處麼?」婦人道:「不知。」薛舉道:「這是孤忠廟後樓。」婦人道:「若是孤忠廟,與我寒家相近,過溪去轉出松林,便是柳家村了。」薛舉道:「我等不是凡人,乃范相國直班大將,領相國之命,誅此妖賊,以救你性命。你可急急回去,莫露風聲﹔若泄天機,受禍不淺!」婦人道:「感尊神救護,誓當重塑金身,焉敢泄漏!奈何身上無衣,怎生回去?」薛舉令婦人站開,將褥子扯作二幅,令婦人身上圍了。薛舉杜伏威引領下樓,逕出廟外。婦人頂禮,悄悄過橋去了。
  此際漏已五鼓,二人取路回莊,不敢敲門。直至天色大曉,道人開門,見了二人,冷笑道:「賞得好桂花!如何賞了夜桂?住持爺好生著惱,杜公公一夜不睡,見面時有些兒不尷尬哩!一條竹片眉毛上滾了。」二人不應,走入莊裏,到苗知碩臥房來。知碩見了,甚是埋怨。薛舉將日間相打,夜內廝殺之事,細細說了。苗知碩大駭道:「好呀,出門就去闖禍!天幸得勝而回,若有差池怎了?」少刻進禪堂中來,澹然正怒詰二人一夜不回之故。二人不敢隱諱,一一將前事稟知。澹然道:「畜生好膽!他家妻子不賢,與你二人何涉?醉後行兇,倘一時失手傷人,如何區處?夜間廝殺,雖是救人一命,事非切己,總屬鹵莽。設有決裂,汝二人取罪非輕,自去分理抵當,權寄下五十竹片。」二人暗喜,只在園內較習武藝,足跡不出莊門。
  話分兩頭。再說尤二仁父子商議,次早府中進狀,但不識二少年名姓,難以行詞。尤大略道:「人名樹影,兀誰遮隱得過?明日必定要探聽出那廝名姓來,然後告理。」尤大倫道:「我昔年催趲錢糧,打從小蓬山經過,見河內二小子打死一虎,人都說是張家莊上的人。今看這二惡少面龐相似,莫非就是他?」尤二仁道:「若果是張家莊上的,乃林澹然的人了。莫去惹他。」各去寢息。未及五更,只聽得扣門聲急,開門看是羊委家僮,報說:「昨晚大娘子忿氣不過,趕入何家酒店,和那老媽媽廝鬧,不合將他胸前撞了一停,那媽媽就叫心疼,將及半夜,嗚呼哀哉死了。官人娘子都去山後躲避,特令小人報知。」尤二仁跌腳叫苦,慌忙著人分投府縣去打聽消息。
  且說何老嫗有一兄弟,姓曾名仙,是本縣罷吏,也是個熝不爛的閑漢。他有三件本事,人不能及。第一件,一張好口,能言善辯﹔第二件,一副獃膽,不怕生死﹔第三件,兩隻鐵腿,不懼竹片,衙門人取他一個渾名,叫做曾三絕。當日見姐姐與羊家廝鬧而死,正是撓著癢處,寫了一紙狀子,往廣寧縣中告理。知縣差人檢驗收屍,隨即拘喚一干人犯候審。當日又有一夥保正里甲等,呈說本都孤忠廟後園殺死一人,身首異處,係遊方之人,不知姓名。現存兇器戒刀二口,棍棒二條,事干人命重情,地方會同呈舉。知縣又差人檢看屍傷,著落保正買棺盛貯,一面行下公文,限委緝捕人役,遍處緝訪兇身不題。
  這尤二仁父子,見曾三絕是一個勁敵,只得暗買求和。衙門上下里鄰人等,皆用錢賄囑。縣官又聽了人情,朦朧審作誤傷人命,判數兩銀子與何老嫗的兒子斷送,兩下息了訟事。但尤氏先遭杜伏威當眾人前羞辱露體,氣忿不過,實思痛打何老嫗一頓,出這一口惡氣,不期何老嫗死了,受這一驚不少。又因訟事耽憂,背上忽生一疽,其大如斗,晝夜呼疼叫痛,合著眼便見何媽媽冤魂索命。求神禳解,日加沉重,其疽漸漸潰爛,臭不可近,遍生小蛆,洞見五臟,捱至月餘而死。遠近之人,無不稱快,以為忤逆不賢之報。有詩為證:
  尤家女兒不足憐,兇頑應得受災愆。
  最異縱妻羊委子,也隨流俗保殘年。
  再說杜薛二子,暗裏探聽何媽媽身故,兩下構訟,繼後又聞尤氏患疽棄世,兩人心窩裏撇下了一塊。只是無辜拖累何媽媽損其一命,此亦天數難逃,只索罷了。這杜悅因那夜孫子不回,心內驚憂,一夜不睡,又值秋涼,冒了些風寒,染成痢疾症候,年老力衰,淹淹不起。正是:
  世無百歲人,枉作千年計。
不知杜悅病體兇吉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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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張氏園中三義俠 隔塵溪畔二仙舟



  詩曰:
  年少郎君伸大義,星前盟結金蘭契。
  離亭執袂暗銷魂,歧路牽衣垂血淚。
  倥傯孤客伴殘燈,孟浪狂夫逢怪異。
  津頭咫尺有蓬萊,誰道無仙嗟不遇。
  話說澹然年老受驚,又因深秋涼氣侵人,冒寒傷食,得個痢疾症候,血氣衰弱,淹淹不起。林澹然請醫調治,竟無功效,日加沉重。杜伏威侍奉湯藥,晝夜不離左右。杜悅自覺病勢危篤,叫杜伏威請林澹然、苗知碩、胡性定、沈性成、薛舉都到床前坐了。杜悅垂淚道:「老朽公孫在此叨擾,感激住持厚德,雖至親骨肉,不能如此。正要求住持指迷,不期大數已到,病入膏肓,今將回首。老朽年過八旬,壽元已足,死復何恨,只是受了住持莫大深恩,今生未有所報,須待來世效犬馬之勞。」
  林澹然道:「老丈何出此言?使貧僧愧赧無地。雖染貴恙,寬心調養,自然痊可,不必憂煩。」杜悅道:「老年人患痢,十無一生,若要再活人世,須是仙藥靈丹。小孫伏威,心性鹵劣,得老爺教誨提攜,老朽雖在九泉,不忘大德。」又對苗知碩等道:「老朽承列位厚情,義同瓜葛,不想命盡今日,乞看薄面,照管小孫則個。」又叫薛舉道:「伏威與你共親筆硯,情勝同胞,異日貧富相扶,患難相救,保全異性骨肉之信義,莫學薄幸人也。」薛舉連聲應諾。又喚杜伏威道:「我兒命薄,未識父面,不期二母俱亡,家業蕩盡,可傷可傷!若非林老爺收養訓誨,未免流落天涯。感得皇天庇祐,使我公孫相會,實出望外。今我病篤,命在須臾,我死之後,你可學做好人,務為世間奇男子大丈夫,替祖宗父母爭一口氣,不可懶惰遊佚,自甘不肖。我之骸骨,不可流落他鄉。你父親也曾囑付,隨便時要帶回故土祖塋埋葬,使我魂有所棲,方全你孝順之心。」說罷哽咽,兩淚交流。
  杜伏威放聲大哭,林澹然眾人,亦皆垂淚。當日晚間,杜悅氣絕而終。杜伏威幾番哭絕,眾人再三勸慰。入殮已畢,停樞側首敞廳裏,盡皆掛孝。林澹然親自主壇,又請鄰近寺院僧眾,做功德道場,超度亡魂。到七七四十九日,將靈柩抬出莊外空地上。張太公父子和鄰近念佛道友僧眾,都來相送。林澹然執火把在手,口裏念偈道:「大眾聽著:將軍杜公名號,平昔素存忠孝。精神直透昆侖,威力能擒虎豹。咦!從今跳出火坑中,一點靈魂歸大道。」林澹然念罷,放火焚化棺木已畢。杜伏威拜謝澹然並眾人,款留張太公眾道友,喫齋而散。次早杜伏威拾骨,痛哭一場。有詩為證:
  衰柳寒蟬泣素秋,商風颯颯下汀洲。
  人生自古誰無盡?貴賤同歸一土丘。
  林澹然將杜悅骸骨藏在寶瓶內,封了口,著杜伏威祀奉安頓,朝夕供養,如在生一般。杜伏威見公公已故,心下十分慘切,思量冥中父親囑付之言,公公臨終之語,一夜睡不熟。次早起來,進方丈見林澹然,唱了喏。林澹然問:「今日為何起得這樣早?」杜伏威垂淚道:「弟子有一事,稟上老爺。公公臨終,叮囑要送骸骨歸鄉土埋葬。弟子遵祖父遺言,今欲暫歸鄉土走一遭,一者完了葬事,二來也好認一認宗族祖居,不知老爺心下肯容去麼?」
  林澹然點頭道:「這也難得一點孝心。葬骸骨,認本宗,都是不忘本的念頭,甚好,甚好,便放你去也不妨。但是路程遙遠,未曾走過,如何認得?況你年紀小小的,那曾經歷艱苦,又且單身獨自,俺卻放心不下。」杜伏威道:「我年紀雖小,承老爺訓海,深曉武藝,精通法術。雖未走過,口便是路,縱然一身,何愁險阻?」林澹然道:「正為此故,俺不放心。惟恐你倚恃法術,賣弄手段,惹出事端,為禍不小。一路上須當小心謹慎,勿露圭角,不可使在家性子。今日星辰不利,不宜出行,待後日打發你起程。」
  杜伏威應諾,走出禪堂外,撞著薛舉,杜伏威扯住道:「我後日送公公骸骨回岐陽去,目下就要和賢弟久別了,心中不捨,如何是好?還有張兄弟,許久不會,欲同賢弟進城一別,未知肯同往麼?」薛舉道:「大哥孤身獨自,路途不慣,何必匆匆急往?便從容數年去也未遲。」杜伏威道:「公公遺囑,豈敢違慢?今雖暫別,不久就回,與賢弟相聚。」薛舉見留不住,一同來稟林澹然,要進城裏去別張善相。林澹然道:「這也是同窗兄弟之情,但一見便來,不可耽擱。」杜伏威和薛舉應允。
  兩人攜手,奔入城,來張太公家,先見了太公。杜伏威道了來意,太公道:「善相在房裏讀書。」慌忙喚出來相見。薛舉道:「張三弟,目今杜大哥要送公公骸骨還鄉,後日便收拾起程,特來造府與賢弟相別。」張善相驚道:「大哥在這裏,情同骨肉,何必定要回鄉?此一去,未知甚時再得相見。」說罷,不覺淚下,薛舉杜伏威一齊拭淚。杜伏威道:「賢弟不須傷感,我此去多只半年,少只數月,便回來相會。」張善相道:「雖然暫別,小弟心實不捨,今晚暫留舍下,相敘一宵,明早送行。」薛舉道:「難得賢弟美情,大哥明早去罷。」杜伏威道:「惟恐老爺見責。」張善相道:「不妨,但有言語,都在小弟身上。」於是杜薛二人被張善相苦苦留住,整辦酒餚款待。張太公道:「衰老不得奉陪。」自進裏面去了。三箇開懷飲酒,細談衷曲。
  看看天色晚來,彩雲之上,捧出一輪明月。張善相喚家僮,將酒席移在後花園裏過月亭中飲酒。又喫了數巡,張善相舉杯在手,對二人道:「小弟有一句話兒,二位哥哥不知可能聽否?」杜伏威道:「賢弟有話但說,何所不從?」薛舉道:「大哥後日准擬長行,賢弟有言,趁今晚盡情剖露。」張善相道:「我三人同堂學藝,總角相交,雖然情猶骨肉,但不知日後何如。世間多少口頭交,無情漢,飲酒宴樂,契若金蘭﹔患難死生,視同陌路。翻雲覆雨,變態不常。此輩真可痛恨!我兄弟所當鑒戒。小弟愚意,趁此良宵,三人在星月之下,結為生死交,異日共圖富貴,患難相扶,不知二位哥哥尊意若何?」薛舉道:「我有此心久矣,賢弟亦有此心,真可謂同心之言,最好,最好!」杜伏威道:「二位賢弟果不棄鄙陋,三人結義,但願生死不易,終始全交。」張善相大喜,令家僮焚香點燭,三人拜于月光之下。杜伏威先拜道:「某杜伏威,生年一十六歲,二弟薛舉,三弟張善相,俱年登十五。今夜同盟共誓,願結刎頸之交,雖曰異姓,實勝同胞,不願同日生,但願同日死,富貴共享,患難相扶。皇天后土,鑒察此情,如有負心,死于亂箭之下,身首異處!」薛舉張善相皆拜誓已畢,重整酒餚,三人歡飲,直至更深徹席,三友同床而寢。
  次日,杜伏威薛舉喫罷早膳,拜謝張太公父子,辭別要行。張善相對太公道:「杜大哥明早起程,往岐陽郡去安葬他公公骸骨,孫子意欲同到莊上,相送一程,不知公公容否?」太公道:「契友遠別,理應相送。你要去便去,明日須索早回,省我掛念。」張善相同杜薛二人,別了太公出城,見林澹然唱喏。林澹然道:「今日難得張郎來此。」薛舉道:「昨夜我等三人,對月立盟,拜為生死交。張三弟因送大哥起程。故此同來。」林澹然也喜道:「正該如此。」令廚下整辦酒席款待。
  當晚林澹然令連夜打點行囊路糧停當。次日平明,杜伏威拜辭林澹然苗知碩眾人等起程。林澹然再三囑付:「一路謹慎小心,不可倚法術武藝惹禍,早去早回,切莫羈滯!」杜伏威一一領命,背上包裹雨傘,提了骨瓶。林澹然和眾人,一齊送出莊門而別。薛舉張善相兩個陪行,走十數里,杜伏威道:「二位賢弟請回,不必遠送了。」張善相薛舉二人不忍相離,都道:「再送一程不妨。」三箇說些心事,又走了十里多路,卻遇三岔路口。杜伏威道:「二弟今番可請回,天色過午了,若再送我,趕回不及矣。」張善相執手垂淚道:「大哥此去,未知甚日方會,遇便早寄音書,省我弟兄懸念。」薛舉垂淚道:「大哥一路上須要小心,渡水登山,百宜保重。重陽時候,弟等專望兄回。」杜伏威悲咽應諾,牽衣執袂,不忍分別。立了一會,杜伏威道:「愚兄此去,不久即回,二弟不須掛懷。」三人只得拜別,杜伏威怏怏而去。薛舉張善相淒慘不勝,一眼盼望杜伏威漸漸去得遠了,方纔拭淚回步。
  不說薛舉張善相弟兄回莊,再說杜伏威別了張薛二人,拽開腳步,往西而行,到晚投店安宿。次日卻值天色陰雨,西風颯颯。杜伏威喫罷早飯,算還店錢,馱了包裹,提了骨瓶,撐著雨傘,穿上麻鞋,趲程行路。有詩為證:
  路滑程途遠,風淒細雨來。
  世間何事苦?最苦旅人懷。
一路裏,淒淒涼涼,問路而走,也有志誠忠厚的,老實指點﹔也有浮浪的,指東話西。迤行了數日,已至金明郡石州地面。當日申牌時分,覺得腹中飢餓,就在河西驛前官道旁酒飯店中,放下行囊雨傘,揀副座頭坐下。酒保忙搬過菜蔬酒飯來,杜伏威自斟自酌,一連喫了數碗酒。只見一個俊秀後生,穿得十分華麗,但見:
    丰恣清麗,骨格輕盈。身穿一領紫花色雲布道袍,袖拖腳面﹔腰繫一條荔枝紅錦絨鸞帶,鬚露膝傍。頭戴綠紗巾,高檐長帶﹔足穿紫絹履,淺面低根。細桶襪,白綾裁就﹔長柄扇,斑竹修成。搖擺身軀,卻似風中楊柳﹔生來面貌,猶如月下桃花。愛俊俏,隆冬還只著單衣﹔喜華麗,盛暑何曾離色服。談吐間,學就中州字眼﹔歌唱處,習成時興新腔。果然俊俏郎君,好個青皮光棍。
  那後生走入店裏來,對著杜伏威坐了,呼喝道:「快拿好酒嘎飯來!」杜伏威看時,卻是昨夜同店安宿的。兩下見了,俱各拱手。那後生急急忙忙喫了酒飯,見杜伏威出門,他也還了酒錢,隨後趕出店來,趁著杜伏威同行。問道:「大哥從何處來?往那裏去?卻獨自一個走路?」杜伏威答道:「小可岐陽郡人氏,有些薄幹出外,今特回家。」那後生道:「在下正要往岐陽郡去取討帳目,幸與大哥同路,甚妙甚妙。」杜伏威道:「足下帶挈,小可萬幸。」那後生又問:「大哥高姓尊行?」杜伏威道:「在下姓杜,排行第一。」就問:「足下尊姓貴表?」後生道:「小弟姓裘,賤號南峰。」
  二人一路說長道短,不覺天色已晚,四野雲垂,二人同入客館投宿。次日天明起來,梳洗喫飯。杜伏威打開銀包,稱銀子還宿錢,裘南峰一把捺住,附耳輕輕地道:「一同喫飯,兩處還錢,豈不折了便宜?待我還了,明日總算就是。」杜伏威點頭應允。裘南峰算還店帳,一齊出門趲路。閑話不敘。看看日暮,裘南峰道:「杜大哥,今日多行了些路程,不覺疲倦,不如覓店安宿何如?」杜伏威道:「裘大哥說得是,且投店家,明日早行。」二人說罷,又走了一里多路,見山嘴邊有一座冷淨客店,外掛著一面招牌,寫道:「蔬食酒飯,安寓客商。」但見:
    蘆簾高掛,茅草低垂,砍幾根老竹權作欄杆,鋸一片松杉聊為門扇。柱子上彎下曲,破壁有骨無泥,梁棟東倒西歪,側首全憑戧柱。擺幾張半舊半新椅凳,鋪兩處不齊不整座頭。夾壁盡是蘆柴,牆屋何曾磚瓦?這般冷淡生涯,到處也貼些俗人詩畫﹔恁地蕭條屋宇,近鄰惟只有村老往來。盆景盡栽蔥與韭,客來惟有酒和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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