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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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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東隅逸士]宋太祖趙匡胤之飛龍全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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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5 06:27:2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黃土坡義結金蘭 獨龍莊計謀虎狼



  詩曰:
  道古班荊勢尚疏,相投慕義意情孚。
  儼如伐暴天心合,無異除殘民命甦。
  遇變不驚俱是勇,逢餐必飽豈為粗。
  至今瞻仰音容下,凜冽秋霜道不孤。
  話說匡胤同了鄭恩,來至黃土坡前,祇見傘車撂在一邊,卻不見柴榮的形影,心下驚駭不止,即忙叫了數聲,祇聽得坡子下有人答應道:「賢弟,愚兄在此。」匡胤仔細一看,原來在那避風牆凹之內,席地而坐,赤著上身,在那裏搜捉虼蚤。當時見了匡胤,即將衣服穿了,走至跟前叫道:「賢弟,盼望殺了愚兄,你去追趕董達,勝負如何?」匡胤道:「不要說起,幾乎不能與兄長相會。小弟追趕那廝,意欲當途剪滅,不料被他誘進了九曲十八灣中,糾合山寇,阻住廝拼。一來賊人勢眾,小弟勢孤,二來路徑不熟,戰場狹窄,相持多時,急切不能取勝。正在危急,幸遇這位壯士挺身前來,奮勇衝破重圍,打死賊人無數,董達漏網而逃。小弟因記挂仁兄,未曾追趕,祇得同著這位壯士回來,得與兄長相見,真萬千之幸也。」
  柴榮聽了此言,心下一憂一喜──憂的恐怕董達從此逃去,懷恨在心,別生枝葉,倘後孤身來往,保無暗設機關,難免性命之慮,喜的匡胤得勝而回,克張銳氣,又得鄭恩為伴,朝夕相從,日後或有事端,亦可望其助益。當時往那匡胤背後一看,見是一條黑漢,形相猙獰,容顏凶惡,肩上馱了一根棗樹,強強的立在背後,屹然不動。心下略有幾分膽怯,開言問道:「這壯士尊姓大名,府居何處?」匡胤道:「小弟一時倉卒,兀尚未知其詳。因思這位好漢萍水高情,義氣相尚,真是人間少有,世上無雙,小弟心實敬愛,意欲與他八拜為交,做個異姓骨肉,患難相扶,不知兄長意下如何?」柴榮大喜道:「賢弟之言,深合吾意。但此處山地荒涼,人煙絕少,這些香燭牲禮之儀,一些全無,如何是好?」
  鄭恩道:「這有何難,那前面村鎮上,這些買賣店舖人家,樂子盡多認得。你們要買香燭福物,祇消拿些銀子出來,待樂子去走一遭,包管件件都有。」匡胤就在行囊取些碎銀,遞與鄭恩。鄭恩接在手中,即時離了黃土坡,趕至村鎮之上,往那熟食店中,買了一隻燒熟的肥大公雞,一個煮爛的壯大豬首,一尾大熟魚,一壇美酒,又買了百十個上好精緻饃饃。走到平日買油主顧人家,借了一隻布袋,把這些食物,一齊裝在袋裏,背上肩頭,一隻手拎了這壇美酒,望著舊路回來。剛走得幾步,祇見路旁有一酒店,那門首擺著行灶鐵鍋,鍋內正在那裏氣漫漫沸騰騰的煮著牛肉,香風過處,觸著心懷。即便走進店中,揀了四個大牛蹄,可可的將餘下零銀交還了,叫店家把刀切碎,摻上些椒鹽,撩起這青袍兜子來裹了,揣在腰間。即便掮上了袋,一手拎著了酒,轉身就走。一路上便把這碎牛蹄,大把的抓著,往口裏亂丟,也不辨甚麼滋味,那管他生熟不勻,竟是囫囫圇圇滾下了肚,未曾走至坡前,四個牛蹄早已歸結得乾乾淨淨。
  當時來至坡前,見了柴榮匡胤,連忙把嘴揩了,放下福物酒食,張著這血盆般那張大口,嘻嘻笑道:「快著快著,我們拜過了朋友,便好都來受用,休叫福物沒了熱氣。」匡胤道:「壯士不須性急,我們且把年齒一序,然後好拜。」鄭恩聽言,把嘴一咂道:「你們忒也嚕囌,有甚的年齒不年齒,祇是胡亂兒拜拜便罷,要是這樣擔擱了工夫,叫樂子吃了冷食,難為這肚子作祟。」匡胤笑道:「壯士,你原來不知,我們序了年齒,方好排行稱謂,不然,誰兄誰弟,怎好稱呼,你須快快兒說。」鄭恩受逼不過,祇得一口氣道:「樂子住在山西喬山縣地方,姓鄭名恩,號叫子明,乳名黑娃子,年長一十八歲,臘月三十日子時生的,這便是樂子確真的年齒。」
  匡胤道:「如此說來,你今年一十八歲,我是一十九歲,大哥二十歲。序齒而來,該是柴兄居長,我當第二,你是第三。我們就此參拜天地。」鄭恩道:「不中用,不中用,要拜朋友,須都依著樂子的主意,必要讓你居長,樂子第二,這姓柴的第三。依這主意,樂子方肯與你們結拜,若不依樂子的說話,就趁早兒你東我西,大家撒開散伙。」匡胤道:「豈有此理!為人祇有長幼次序,若無次序,便乖倫理,與那雞犬何異,況柴大哥先曾與我拜過朋友,他兄我弟,倫次昭然,如今怎敢逾禮,佔他上位起來,鄭兄不必多言,還是柴兄居長,方是一定之理。」鄭恩哈哈大笑道:「我的哥,樂子卻勉強你不過,就是依著你的主意罷了,若再與你說話,真個把這福物冷了不成。」說罷,將袋裏三牲福物取將出來,排在傘車之上。
  三人正欲下拜,匡胤猛地叫道:「子明,你為何不請了香燭來?」鄭恩把手一拍,笑道:「果然樂子忘了,祇為想了那吃的,就忘懷這燒的了。也罷,待樂子扒上三個土堆兒,權當了香燭罷。」柴榮道:「子明言之有理,俺弟兄們撮土為香,拜告天地,各要虔心,不可虛謊。」三人遂一齊下拜,各說了里居姓氏,年月日時,無過同心合膽,不懷異念之意。彼時誓拜天地已畢,序了次序,各人又對拜了八拜。然後把三牲福物饃饃酒食等物,各自依量飽餐了一頓,方纔整備行程。正是:
  漫道拜盟稱慶幸,須知讎敵暗分排。
  當下三人正欲前行,祇見鄭恩猛然叫聲:「二哥,且慢行走,樂子想著一件事情,卻幾乎又忘懷了。」遂向胸前取出那個油透的放錢兜肚來,探著指頭往兜子裏一摸,摸出一個方方折好的柬帖兒來,遞與匡胤道:「二哥,這是相面的口靈苗先生叫我把與你的,故此帶在身邊。前不遺失,虧了這個放錢兜子油透已足,水泄不漏,方纔得個乾淨,不然,樂子鳧水的時節,卻不浸得濕爛了麼。」說罷,哈哈大笑。匡胤接過手來,拆開觀看,那柬帖裏面夾著一個包兒,打開看時,裏面包著八個銅錢,那紙上寫著六個字道:「此錢千博千贏。」又看那帖兒上,也寫著兩行細字,說道:「輸了鸞帶莫輸山,賭去銀錢莫賭誓。」匡胤看了,一時不解其意,祇得把那八個銅錢收在腰中,將柬帖扯得紛紛粞碎,吃在肚中,口內吶吶的罵著。柴榮道:「賢弟,為何將這柬帖扯碎,又是這般痛罵著他,莫非其中言語,有甚惡了你麼?」匡胤道:「仁兄有所不知。這個人名喚苗光義,乃是遊方道士,設局愚人。當時在東京相遇,觀看小弟的相,因他言語荒唐,不循道理,被小弟廝鬧了一場,驅之境外。不知後來怎麼又遇著了三弟,將這柬帖寄我,今觀他胡謅匪言,誰肯信他,故此一時扯碎,付之流水罷了。」鄭恩道:「二哥,你也忒殺糊涂了,樂子若不虧他的相準卦靈,怎麼能夠遇著你們,結拜兄弟,他便這等口靈,你卻偏偏奚落,豈不罪過?」匡胤道:「兄弟,這些閑話,你也休提。如今趁此天氣尚早,我們快些趕路,莫教耽誤時光,錯過了宿店。」柴榮接口道:「二弟言之有理。」遂把傘車推將起來。鄭恩就把那隻盛福物的袋兒捲了,揣在雨傘中間,就與匡胤在前,輪流絆扯,望著關西大路而行。
  走了多時,天色將晚,卻好推進了一座村莊。覓了一個店舖,把傘車推進了店,揀下一所潔淨房屋,安頓了車兒行李。匡胤就叫店小二安排晚飯來用。小二道:「客官,你們原來不知。我這裏獨龍莊,祇有俺們這座店兒。來往客人,不過安宿,祇取火錢十文,每人依此常例,若要酒飯,須著自己打火,所以這飯食是從來不管的,客官們自尋方便。」匡胤聽罷,打開銀包,取了一塊銀子,遞與小二道:「既然如此,你便替我去買些米,並要幾斤熟肉,打上一壇好酒。剩下的,就算你的火錢。」柴榮道:「賢弟,不消你過費,我車上現有米糧在此,就是那酒肉之費,愚兄自當整備。」遂叫匡胤把銀子收了,打開自己銀包,稱了一塊三四錢重的銀子,遞與小二去買酒肉。又叫鄭恩把傘車上席簍裏的米,煮起飯來。鄭恩走至車前,把簍子提將出來。看那壁間,現擺著行灶、鐵鍋、薪、水等物,就將簍蓋除下,把簍裏的米一看,也不論他多少,傾空倒將出來,裝在鍋子裏,加上些水煮將起來。不期鍋小米多,竟煮了一鍋的生米飯。原來鄭恩一則生來粗俗,二則食量甚大,起先取米之時,未免嫌少。及至煮成了這鍋生飯,就使他一個獨吞,量不言多。多少既已不論,這生熟兩字,亦必不辨矣。這正是:
  天賦英雄性,膜腔自不同。
  脯漿遂我食,尚道肚皮空。
  比及鄭恩煮完,小二買了酒肉進來,交付已畢,自己往店中去了。三人坐下,各把酒肉用了一回。將要用飯,柴榮走至鍋邊,開了鍋蓋,往內一看,祇見滿滿的一鍋生米飯,便叫鄭恩過去道:「三弟,你為何煮出這樣生飯來,叫人如何可吃。」鄭恩道:「大哥,你嫌他生,樂子日常受用,專靠著這生飯。你依著樂子也多吃些,管叫你明日力氣覺得大了,走路也覺得快了,你吃你吃。」柴榮搖頭道:「難吃難吃。」鄭恩道:「大哥,你果然怕吃,待樂子吃與你看,你莫要笑話。」說罷,拿起碗來,盛了便吃,也不用菜,也不用湯,竟是左一碗,右一碗,登時把一鍋的生米飯,挨挨擠擠都裝在那個肚裏去了,就笑嘻嘻的道:「何如,樂子專會吃這些飯的。」柴榮祇道簍子裏還有剩下米糧,欲待取來自煮,便往車前取簍一看,卻已粒米全無,空空如也,心下甚覺驚駭,道:「三弟,還有那餘剩的米在那裏?」鄭恩道:「大哥,你休推睡裏夢裏,方纔樂子安放在肚子裏頭,你親眼見的,怎麼又問起米來?」柴榮笑一笑道:「原來如此。我十餘日的飯糧,多被你一鍋煮了,怪道煮出這樣飯來。也罷,我們買些饃饃來用,倒也相安。」遂又稱了三四分銀子,叫小二去買了些饃饃,與匡胤一同吃了。
  看看天已黃昏,三人正欲安寢,鄭恩祇覺得一陣肚痛起來,要去出恭。慌忙出了房門,尋往後面天井中去,見有茅廁在旁,登上去解。可殺作怪,那肚裏恁般的絞腸作痛,誰知用力的掙,這下面兀是解不出來。正在這裏翹著頭,踞著身,使著氣力,祇聽得那首廂房中,有人唧唧噥噥的講話。
  看官:你道是誰?原來這所住房,就是董達的家園,這說話的,便是董達與他老子講談。祇因董達日間敗陣之後,又往別處擔擱,及至回家,時已日暮,踉踉蹌蹌奔至家中。他的老子一見,即便問道:「我兒,你今日回來,為何這等光景?」董達道:「不要說起,孩兒今日抽稅,遇著一個販傘的蠻子,倚仗了一個紅面漢子,大鬧銷金橋,壞我規矩,又把我手下眾人打得個個傷殘。孩兒聞了此信,因把這紅面的誘進了九曲十八灣中,通知二魏出來,齊心拿捉,不道那廝十分驍勇。我們正在圍住,將次拿住之際,誰知他被那個慣賣香油的黑賊,反來救解,打散眾人,又把二魏盡多打死。孩兒性命幾乎亦遭其手,幸而得便逃回,故此這等模樣,兒思這樣冤讎,如何得報。」老子道:「我兒,原來你今日吃了這等大虧,你且輕言,你在外面打鬥這三個賊徒,被他走了。我為父的坐在家裏,不費吹灰之力,包管你報讎就在眼前。」董達聽了,心下大驚道:「父親,這大讎怎麼就得能報?」
  那老子笑道:「不瞞你說,這三個賊徒,多在咱的家內了。」董達道:「他怎能到我家內?」老子道:「方纔小二進來說,今日來的販傘客人,兩個伙計甚是怕人,一個紅臉,一個黑臉,那紅臉的還可,這黑臉的更覺凶惡難看。我看這三個賊徒,與你說的相合,豈非就是你的對頭了?」董達聽了,驚喜如狂,說道:「既是他們自來尋死,我們叫齊了人眾,急速打他進去,怕他不個個多死。」那老子復又搖手道:「早哩,早哩,你也不須性急,且挨到人靜之後,然後把前後門上了鎖,再添些人,趁他一齊睡著,輕輕的挨將進去,把他三條性命結果了,卻不乾淨了當,強如此刻與他爭鬥,多費氣力,我兒,你道此計好麼?」董達道:「父親言之有理,你老人家管了前後門上鎖,兒去叫人就來。」那董家父子算計,不道依著了古人兩句說話,說道:
  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不想鄭恩登在廁上正解不出,聽得房裏有人說話,他也不去用力掙了,靜悄悄踅將過去,閃在旁邊,復往板縫裏一張,燈火之下,看見董達在那裏指手劃腳,道長說短。他便留心細聽,把前前後後,恁般如此這些計較,都已聽在耳裏。聽到董達說是叫他老子去鎖門,自己去叫人,方纔心下著慌,即忙大步走進房去,叫著匡胤道:「二哥,不好了,咱們走到讎人家裏了。」匡胤大驚道:「怎麼是讎人家裏,那個是你的讎人?」鄭恩道:「這裏原來是董達的莊上。樂子方纔去後面出恭,聽得那廝父子兩個在房裏算計,要把前後門鎖了,等著我們睡著,便要結果咱們性命。」柴榮聽了此言,祇唬得汗流浹背,挫倒在地。匡胤祇驚得搓手躑躅,一籌莫展。
  鄭恩見了,哈哈大笑道:「大哥二哥,你們原來都是怕事的,怎麼遇了這般小事,便這等害怕起來,枉自做了英雄好漢,倒把這膽氣弄得小小兒的,日後怎好去做大事,還有樂子在此,怕他則甚?他便有千百個人,管叫他一齊進來,都在樂子這根棗樹上納命,若有一個走脫,便算樂子不是好漢。」匡胤道:「不然,愚兄豈是怕事之人,祇因常言道寡不敵眾,我們雖有兵器,武藝高強,怎奈這店房狹小,退步全無,一遇相鬥,施展不開,如何取勝,為今之計,必須出了巢穴,到那平陽街道,還好商量。」柴榮接口道:「賢弟,他前後門都已上鎖,插翅也是難飛,怎能出得門去?」鄭恩道:「大哥休要害怕,咱們門裏出不得去,就在牆上可以走得。方纔樂子出恭時節,看見天井那邊有個園地,這裏外面想是活路。我們趁早兒走了出去,他不來便罷,他若來追,便好與他算帳了。」
  三人計議已定,即便動身。鄭恩當先引路,柴榮匡胤推了車子,飛奔到那園中。來至牆邊,舉眼一看,幸喜那牆不甚高大。鄭恩縱身跳下牆頭,望下看時,黑暗中微微像是一條通衢大路。復又跳了下來,先叫柴榮爬出牆去,無奈牆頭雖低,柴榮從來未曾經歷,焉能得上,鄭恩祇得叫柴榮用手扳著牆磚,下面抬進,慢慢的爬上牆頭。此時柴榮祇要性命,管甚高低?撲通的跳將下去,祇跌得齒折唇開,忍著痛,祇不做聲,心內兀兀的跳。隨後匡胤跳上牆頭,鄭恩把車子舉送上去,匡胤接住,叫柴榮幫接下去,匡胤即便跳了下來。鄭恩見二人並車子都已出去,然後自己也跳出牆頭,當先開路。匡胤柴榮推著車子,緊緊飛跑。此時約莫二更天氣,雖然燈火全無,倒也覺得有些微光,隱隱之中,依稀可走。
  三人走行之間,忽聽得後面喊叫連天,回頭一看,祇見燈火熒熒,煙塵滾滾,猶如千軍萬馬殺奔前來。祇因這一來,有分教──惹動了干戈不歇,連累著骨肉遭殃。正是:
  禍福無門人自召,善惡有報影隨形。
不知追的何人,當看下回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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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鄭子明計除土寇 趙匡胤力戰裙釵



  詞曰:
  駒隙長流,人生樂事,天真本是無愁,何用多求。憐他奔波朝夕,甘作馬牛。嘆事逐孤鴻盡去,身與流螢共寄。爭知擾攘征途,頓然化作蜉蝣。追念黃金白玉,縱盈滿,怎肯把人留。
  世情隆污,人才難數,功績不能揚父母,身名先辱。憶東陵晦跡,彭澤歸來,姑借瓜田自娛,松菊慶觥籌。何向風塵覓生活,計較剛柔。眼前盜跖,沒後東樓。睹此情由,杜鵑聲斷,血淚滿枝頭。
        右調《西平樂》
  話說柴榮等兄弟三人,越牆逃出了獨龍莊,正走之間,祇聽得後面喊聲不止,一派火光,無數人趕來。看官,你道是誰?原來匡胤等起先逃走之時,那廂房左右,人影全無,他的老子正叫董達往前面叫齊莊客,等他眾人到了,方好前門上鎖,後門落閂,所以正在前面等候,故此三人走脫,一些不知。及至董達會齊了人,回至家中,把門上鎖,卻好三更天氣,接著正好行事。一行人靜悄悄踅進店房,舉眼一看,祇有鍋灶,人影全無,連鄭恩吃的生米飯不留一粒。董達十分忿怒,即合了眾人,從後門趕來。這正是:
  既不度德,復不量力。
  蠢爾如前,無常在即。
  當下鄭恩見後面追趕近來,叫聲:「大哥二哥,你看那驢球入的,將次追上來了。那前面隱隱的這個所在,必定是座林子,你們且把傘車推到那邊,等咱一等,待樂子候著,打發他們回去了,前來會你。」匡胤聽言,遂與柴榮推了傘車,望前去了。那鄭恩復又退了一箭之地,望那後面的人,漸漸近來。古云:「人急計生。」鄭恩倒也粗中有細,四下一看,看見路旁有座石碣,將身閃在背後,等他追來,算計退敵。祇見那後面約有百十多人,有的執了燈籠火把,有的拿了棍棒槍刀,各各如蜂似鳥,擁擠而來,四下照得雪亮。鄭恩在暗中看得明白,讓過了第一起人。看那第二起人中,祇見董達策馬提刀,揚威耀武,望前趕來。看看離這石碣不遠,鄭恩即將棗樹舉起,讓過了馬頭,縱著虎軀,躥到馬後,大喝一聲道:「驢球入的,不要來追,請你歸去罷。」說時遲,那時快,祇聽得叭的一聲,董達措手不及,早已頭頂噴紅,腳底向上,拋刀落馬,了命歸陰。正是:
  功名難上凌煙閣,性命終歸枉死城。
又有一詩,單道董達私稅強梁,欺公藐法,今日祿終慘死,究何益哉:
  欲展雄心迥世間,豈知橫行怒昊天。
  當時盡道銅山久,轉盼偏成泡影傳。
  莊兵見鄭恩打死了董達,盡吃一驚,發聲喊,圍裹攏來,把鄭恩困在中間,各舉刀槍棍棒,亂打將來。鄭恩全無懼怕,掄開了棗樹,猶如風魔惡鬼,四面混打轉來,正在大鬧。不提。
  且說匡胤同了柴榮,推著車子,正走之間,聽得後面喊殺連天,遂對柴榮道:「此時三弟在後,想已遇著賊人,但夤夜之間,未知勝負。兄長且把車子先行,待小弟轉去接應一番,方保無虞。」說罷,除下鸞帶,迎風一晃,變成了神煞棍棒,提在手中,往後飛奔。走至半里之遙,祇見那許多人,果在那裏相鬥──大半的人打圍攻殺,跳躍頓起。小半的人各執亮子,在旁吶喊。匡胤舉動棍棒,上前衝突,不多時打倒了一二十人。鄭恩正在興打,斜眼往圈外一看,見是匡胤來幫,心下大喜,叫聲:「二哥,你用心幫著,休要放鬆這廝。」弟兄並力同心,棍樹往來,一頓落花流水,把百十餘的莊兵,打死了大半。其餘見不是路,四散逃生走了。
  鄭恩大叫一聲道:「二哥,董達這驢球入的,已被樂子把他結果了。如今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與你轉去,把他一家大小,一齊打發他歸天,倒得乾淨,倘然留在世間,日後便要受累。」匡胤道:「三弟說得有理。」即便同了鄭恩,重回獨龍莊來。此時約有四更天光景。二人來至董達店中,推開了門,這時鎖已落去,走進門中,望內直闖。裏邊聽得門響,走出一個人來,問:「是何人?」說聲未了,早被鄭恩一棗樹,打做陷餅,看時乃是店小二。鄭恩把那尸骸祇一腳,踢過旁邊。弟兄二人輕手輕腳,踅將進去,穿過中堂,行至後院。尋著了幫閑,一棍喪命。撞著了女使,一樹歸陰。
  二人正走之間,祇見一間房裏透出些燈火之光,仔細聽時,那裏面有人說話。弟兄二人輕輕踅在門旁,側耳靜聽,原來不是別人,卻是董達的父親,正在與他的婆子說道:「可惜這樣的好計行不成,枉費了心思,不知怎的漏了風聲,被他們走了。」婆子道:「我們家裏的計行不成,難道路上的計也被他逃脫了不成?祇是多費了兒子的氣力。」老子道:「怪不得咱家的兒子今日吃這大虧,那三個囚徒之中,有兩個甚是凶惡,那紅面的略覺好些,那黑面的狗男女凶狠異常,黑廝廝形兒,就像一個周倉,手中常帶了一株樹木,必定有些本事。想來此時多已結果得乾淨了,咱兒子也該回了。」婆子道:「咱兒子如今趕上他們,但願得皇天有眼,神道有靈,先把這黑臉的鳥男女,多搠他幾刀結果了,我纔快活哩。」鄭恩聽到這句,心中火發,腹內煙生,一腳飛起,把門踢開,跑將進去。婆子一見,抖倒在地。那老兒見了,唬得魂飛魄散,手軟腳酥,叫聲:「不好了!那、那、那黑面的賊徒,來、來現形了,我、我們快些回避。」鄭恩也不回言,提起了棗樹,祇喝得一聲:「老賊,請你回去罷!」啪的一聲響處,打得腦袋邊流出白漿,頭頂上冒出紅水,眼見得不能活了。鄭恩回轉身來,看那婆子,已是唬得半死,動彈不得,舉起棗樹,盡力一下,把婆子打得扁扁服服,如道士伏陰的一般,魂遊地府去了。
  那董達的妻子王氏,叫做飛腿狐,因他生來美貌,更兼本事高強,若與人賭鬥,打到難解難分之際,祇消把腿一起,憑你英雄好漢,著腳時便多失手,因此董達娶為妻室,那遠近之人,送他這個美名。當時正在隔房中和衣而睡,睡夢之中,聽得喊叫之聲,猛然驚醒。爬將起來,往板縫裏一張,祇見那房中隱隱站著一條黑漢,打他公婆,又見跳出一個紅面大漢,前來幫助。心中大驚,叫聲:「不好,有賊!」順手往刀架上取了一把鋒利的潑風刀,開了房門,跳將過來,望著匡胤攔頭就是一刀。匡胤不曾提防,轉眼之間,見有利刃飛來,措手不及,往後一閃,讓過了刀。舉眼一看,見是個婦女,方纔定了心,整備返敵。那王氏見砍不中,心下大怒,復手又是一刀。匡胤拈起棍棒,往上一挑,當的一聲響,把潑風刀弔在地下。王氏方纔心慌,正要飛起右腳,望著匡胤踢去,不道匡胤早把神煞棍棒往下一掃,不端不正,已將王氏打倒在地。鄭恩見了,火速上前,把棗樹用力一下,打得說話不出,依舊和衣而睡了。
  祇聽得滿屋中發聲喊,那些男女老幼,見此光景,量無好意,思量要逃性命,往前後亂奔。弟兄二人那裏肯放?一個在前,一個在後,一頓打,猶如風捲殘雲,雨飄敗葉。鄭恩又跑進中堂,拿了燈火出來,前後照著,數了一數,共有二十四口的男女,遇著有些氣的,又奉承了幾棗樹。復又同了匡胤往各房裏搜尋,並無一人。搜至那飛腿狐房中,祇見擺著箱籠櫥櫃等物。鄭恩獨將箱籠打開,看見有許多銀子,叫聲:「二哥,快來收拾些銀子,好做盤纏。」匡胤道:「三弟,俺這盤纏盡有,不必多心,況這不義之財,我和你怎肯亂取?今大惡剪除已盡,何必擔擱?趁此去罷。」鄭恩那裏肯聽,尋了一條紅綢夾褲兒,便把銀子裝滿在內,將褲腰兒束了,又把那兩隻褲管將來對繫了,包裹停當,背在肩頭,提了棗樹,望外便走。
  匡胤執了神煞棍棒,大步同行,一齊出了店門,望西而走。早聞得金雞報曉,星斗疏殘,二人忙忙奔走。趕至一所墳堂,祇見柴榮在內打盹。匡胤叫醒了,把這些事情說了一遍。柴榮滿心歡喜道:「二位賢弟仗此英雄,除這一方大害,也是極大功德,恩施後人。我們趁今天將發亮,及早行路罷,莫要擔擱在此,又生事端。」鄭恩道:「且慢著,樂子一夜不曾合眼,有些力乏,就在這墳園裏睡他一覺,將息將息,再走未遲。」說罷,丟了棗樹,把那褲兒裏的銀子裝在傘車之上,放翻身兒,躺在那個祭臺石上,竟是呼呼的睡了。柴榮匡胤也祇得坐在石上,歇息打盹。不提。
  且說董達有個妹子,名叫美英,年方一十八歲,尚未適人,生得裊娜身材,嬌美姿色。自幼在九盤山九盤洞,拜從盤陀老母學業,習得弓馬純熟,武藝精通,有千百合勇戰,又會剪草為馬撒豆成兵諸般的法術。董達仗這妹子法力高強,所以橫行不法,霸佔官衢。那一日董美英因往東莊與他姑娘祝壽,留住過宿,不曾回家,因此未知家中就裏。這日清晨起來,正欲作謝回家,忽見一陣敗殘家丁,約莫有二三十個,奔至莊上,見了美英,一齊哭告道:「姑娘,不好了,禍事到了!」董美英大驚,問道:「有甚禍事,你們便這等張皇?快快說與我知道。」眾人道:「咱家的大爺,被兩個凶徒不肯交稅,因此與他打鬥了一場,不道戰他不過,敗至家中。那凶徒隨後便來投宿,大爺與老爺定了計策,要報此讎,不知怎的走了消息,又被他逃了。因此大爺同了我們眾人,追趕上去,誰知反被凶徒將大爺打死。我們又鬥他不過,祇得逃回。於路又打聽得家中老爺太太並合家男女老幼,盡多打死。因此特來報知,望姑娘作主。」
  董美英聽了這席言語,一似晴天裏打個霹靂,嚇得魄散魂飛,大叫一聲,暈倒在地,左右急救,半晌方醒,放聲大哭道:「何處來的凶徒,把我父母兄嫂,一門老幼,盡情傷害。這如山似海的冤讎,如何不報?我誓必拿住這賊,萬剮千刀,方消我恨。」說罷又哭。那姑娘從旁相勸。美英那裏肯聽?一面哭,一面分付備馬。原來他的披挂兵器有一包裹,向來帶在身邊,常時防備。當時打開了包裹,取出披挂,全身結束,含淚辭別了姑娘,手執雙刀,騎了花馬,叫那敗殘兵丁前面引路,即時離了東莊。又往錦囊中取了一把黃豆,一把柴草,望空一撒,仗那真言,變成了無數人馬,往正南追趕。趕到這座墳園跟前,莊兵見了三人在那裏打盹,一齊叫道:「好了,好了,這些凶徒在這裏了。」大家發聲喊,把一座墳園團團圍住。正是:
  裙釵施本領,要報父兄讎。
  當下董美英的豆草人馬,圍住墳園。先把柴榮驚醒,張眼一看,祇唬得心驚膽裂,手足無措,慌忙把匡胤推道:「賢弟快醒!你看四面多被人馬圍住,俺們怎能夠出去?」匡胤正在朦朧,聽了此言。猛然驚醒,把兩目一睜,望那四圍一看,說聲:「不好!」用手去推鄭恩,連推數次,再也不醒,祇得向那腿上打了一拳。鄭恩從睡夢中驚覺,口內嚷道:「誰把樂子戲耍?樂子正在這裏遇著一個絕好的朋友,把那好酒好肉,盡情的請咱受用,怎麼做這對頭,把咱打醒了?樂子須要與他拼命。」匡胤笑了一聲道:「三弟,虧你這等好睡,還在說這些夢話。你且看著,俺們被人算計,已把人馬圍住了,你便怎生主意?」鄭恩聽罷,把虎目揉了一揉,睜開一看,骨碌的爬將起來,伸了伸腰,提了棗樹,叫聲:「二哥,諒著這些人馬,濟得甚事?咱們祇消打這驢球入的,便可了事。」匡胤說聲:「不差。」即便執了神煞棍棒,一齊迎將出來。鄭恩當先而走,早已瞧見了董美英,復又叫道:「二哥,你看麼,咱祇道是甚麼三個頭六隻臂,狠狠的人兒前來打仗,原來是個嬌滴滴的女娃娃,怕他則甚?」匡胤也是一看,果然好個女子,打扮得妖嬈美麗,微帶著殺氣凶形。怎見得:
  烏雲緊挽盤龍髻,雙鳳金箍扣頂門。
  身披鎖子連環甲,紅錦征衣綠戰裙。
  胸前光耀護心鏡,勒甲絲絛九股分。
  打將鋼鞭腰下挂,殺人寶劍鞘中藏。
  愛騎繞陣桃花馬,兩瓣鋼刀玉腕擎。
  鳳頭靴踏葵花鐙,俏美天然女丈夫。
  匡胤看罷,高聲喝道:「你那女子,姓甚名誰?看你小小年紀,有何本事?便敢領兵圍住俺們,自尋死路。」董美英一見,怒氣填胸,喝聲:「強橫賊徒!你休推夢裏睡裏,我乃董大爺的同胞妹子董美英便是。我與你有甚冤讎,將我兄長打死,又把我父母並一門良賤盡行屠害?讎同海洋,痛入心窩,故此我親自前來,拿你這班賊子,碎尸萬段,與我父兄報讎,方消我恨!」說罷,拍動桃花戰馬,掄開柳葉鋼刀,望著匡胤當頭便砍。匡胤把神煞棍棒急架相還。二人殺在當場,戰在一處,約有二十餘合,勝敗不分。旁邊惱了鄭恩,心頭火發,大喝一聲:「潑婆娘,樂子與你拼命。」掄起了棗樹,上前助戰。董美英全無懼怕,使開了雙刀,猶如風車相似,前後招架,左右騰挪,祇見光閃,不見人身。
  正戰之間,匡胤猛叫一聲道:「三弟,你保著大哥先行,我與這賤人定個高下。」鄭恩聽言,收住了棗樹,跑到柴榮跟前,叫聲:「大哥,二哥叫咱們先行,他結果了這女娃娃,隨後便來。」柴榮正在驚慌,巴不得這句話,聽了此言,也不顧傘車,跟了鄭恩,抽身便走。那鄭恩當先破路,提起了棗樹,排頭价打去,保了柴榮闖出重圍,往正南上如飛的奔走。這邊董美英正與匡胤鄭恩交戰,眼錯之間,不見了黑漢,偷眼望正南上一看,原來同了一人,闖出重圍逃走去了。
  美英一面與匡胤交戰,一面默念真言,用手望南一指,復喝聲:「疾!」祇見那些豆草人馬,呼呼吸吸的望南追趕,趕上跟前,復又打了一個圈子,把柴榮鄭恩二人圍住了。鄭恩心下大怒道:「好驢球入的,怎敢又來討死?」舉起了棗樹,望著四下亂打,打了一回,再也不肯退去。原來這些豆草變的人馬,雖祇一圈兒圍著,卻作也怪,任你打他也不動手,罵他也不回言,祇是裝張做勢的立著,這也不過是妖法所使,助人揚威耀武而已。當下鄭恩看了,心下早已疑惑,挺著個頭,把左邊小眼合上,將右邊的大眼睜著,定睛仔細一看,不覺瞧出了破綻,叫聲:「大哥,你休害怕,原來這些打圍的,不是真的人馬,都把那豆草變成的。」柴榮不知其故,遂問道:「三弟,這明明是人馬,怎麼叫他豆草變的?」鄭恩道:「大哥原來不知,就是那些黃豆柴草變成這許多人馬,你看不出,樂子卻看得出來。就是這董美英施的妖法,他來嚇著樂子。大哥,你莫要怕他,樂子管叫他即刻破滅。」
  看官聽著,董美英乃邪術妖端,怎經得鄭恩神眼看破?當時看出破綻,即時返本還原,那些人馬,倏忽間依舊現出了黃豆柴草,鋪在滿地,柴榮方纔明白。鄭恩道:「咱們且不要走,等著二哥前來同走,卻不好麼?」柴榮依言,即便等候。不提。
  且說董美英與匡胤大戰,彼時又戰了四五十合,尚無高下。復又戰了多時,祇見美英猛可的將手中雙刀架住了匡胤的神煞棍棒,說聲:「住著,我有言語問你。」祇因這一問,有分教──一種痴情,撇下了骨肉傷殘,願作秦晉好合。萬般醜態,妄想那英雄品貌,怎管吳越仇讎。正是:
  嬌容未遂鸞鳳志,玉體先招兵刃憂。
不知董美英有甚言語,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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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董美英編謎求婚 柴君貴懼禍分袂



  詩曰:
  赤繩繫足本天成,強欲相求徒受擒。
  莫怨紅顏多薄命,還慮黑宿在遊行。
  意圖顰笑為連理,何啻翻愁作鬼磷。
  共嘆世人皆納阱,知機遠禍是長城。
  話說董美英與匡胤正戰之間,猛可的把雙刀架住,說聲:「住著,俺有話問你。今日俺們兩個廝殺了半日,尚不知你姓甚名誰,家居何處。俺從來不斬無名之卒,倘然一旦誅戮,卻不道污了俺的兵器,你死亦不瞑目,故此問你,你快些說著。」匡胤笑道:「你原來要知俺的名姓。俺非無名少姓之人,根淺門微之輩。俺姓趙,名匡胤,字元朗。家住東京汴梁雙龍巷內。父乃當朝指揮,母是誥命皇封。俺自幼從師學藝,專一要打不平。因為怒殺了女樂,故此拋家離舍,走闖江湖,尋訪那些朋友,結義同心。叵耐強賊董達,私稅無良,於理不法,已在獨龍莊結果了他性命,還把舉家良賤,一並全誅。此是他惡貫滿盈,自作自受,於我何尤?你乃女流淺見,極該遠避偷生,保守你的閨貞,纔是正理,怎麼妄動無名,出頭生事?俺的棍棒無情,一時喪命,後悔何及?這便是俺的良言,你且思著。」美英聽說,心下沉想道:「他原來是東京趙舍人,久聞他的大名,今日纔得見面,果然文武全才,英雄氣宇。若得與他同諧連理,方不枉奴一身本事,得遂初心。縱有殺父冤讎,亦須解釋。但此婚姻大事,怎好明言?」復又想了一回道:「不若待我說個謎兒,與他猜詳,且看他心下如何,再作計較。」一時定了主意,修了謎詞,開言說道:「趙匡胤,你在東京,大小兒也有個名目,既然冒罪逃災,祇該晦名隱匿,為何倚勢行凶,殺害我一家骨肉?情實可傷。若要拿你報讎,如同兒戲。但看你年高父母之面,防老傳枝,俺且存這一點陰德,放你逃生。但有一件不肯全饒,我有個謎兒在此,與你猜詳。猜得著時,你前生帶來的天大造化,若猜不著,祇怕你的性命終於難保。」正是:
  未曾開口猶還可,說出反添一段羞。
  當時匡胤聽了董美英要他猜謎,心中想道:「這賤婢怎知我的胸中意氣,腹內襟懷?憑你有甚機關,我總當場說破。」便道:「董美英,你既有甚謎兒,快快講來,我好猜你。倘有污言相穢,俺便不與你甘休。」美英道:「我的謎兒,乃是四句詞文,極易參透的。你須聽著。」遂說道:
  「差人取救,失了公文。
  上梁豎柱,見字幫身。」
  匡胤聽了,心下想道:「頭兩句取救的救字,失去了文,是個求字,後兩句上豎梁柱,豎柱乃是立木,旁邊添了見字,是個姻親的親字。這四句謎詞,乃是求親兩字。這賤婢要求親於我,故而如此。」叫聲:「董美英,你這謎兒,無非求親之意。但俺堂堂男子,烈烈丈夫,怎肯與你這強盜賤婢私情苟合?你若要見高下,與你相拼,如或存此念頭,真是淫婦所為,狗彘不如,俺怎肯饒你?」這幾句話,罵得美英柳眉倒豎,粉臉生凶,大怒道:「好凶徒!俺本慈心勸你,你反惡語傷人,不識好歹,怎肯輕饒?」拍開坐馬,舉動雙刀,奮力便砍。匡胤搶動棍棒,劈面相還。步馬重交,刀棍再對,兩下龍爭虎鬥,一雙敵手良材。
  正在惡戰,匡胤忽然想著道:「方纔三弟保著大哥先奔前途,所有這些人馬追趕下去,不知如何抵敵?我祇顧與這賤婢戀戰,倘大哥三弟有甚差錯,卻不把俺的英名失在這賤婢之手?日後怎好見人?我且趕上前去,再作道理。」想定主意,把手虛晃一棍,踩開腳步,往正南上便走。美英拍馬趕來。匡胤走不多路,祇見柴榮鄭恩相對兒坐在地上,那些人馬一個也無。匡胤高聲叫道:「大哥,方纔這些人馬,不知都往那裏去了?」鄭恩接口道:「二哥,這人馬原來都是豆草變的,方纔被樂子破了。」美英在後趕來,看那人馬已無,又聽是鄭恩破的,心下十分大怒,暗罵一聲:「黑賊!有甚本領,便敢破我的法術?也罷,他們既要自尋死路,我也不顧留情,如今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與他一個利害,教他一齊走路罷。」即時將手捏訣,口中念念有詞,喝聲:「疾!」祇見一時天旋地轉,走石飛沙,霹靂交加,四下昏暗。柴榮見了,驚慌無措,叫苦連天。匡胤此時也覺害怕,暗自咨嗟。祇有這鄭恩偏有膽量,叫道:「大哥二哥,你們休要驚慌,必定這女娃娃作的妖法,待樂子瞧他一瞧,自有破法。」遂把那小眼兒一合,大眼兒一睜,瞧得明白,看得親切,正見美英勒馬停刀,在那裏念咒。鄭恩叫道:「二位老哥,果然這女娃娃的妖法。你們站在這裏,休要動身,待樂子破他的法。」
  說罷,大步向前,一頭走,一頭把那鸞帶解了,揭開袍子,露出了身軀,奔將過去,叫道:「女娃娃,你莫要暗裏弄人,有本事與樂子相交,拼個高下。」美英聽言,仔細一看,但見鄭恩攤開身體,兩腿長毛,周身如黑漆一般,毛叢裏弔著那黑昂昂的這個厥物,甚是雄偉。姜英祇叫一聲:「羞殺吾也!」滿面通紅,低頭不顧,撥轉馬望後走了。一時霧散雲收,天清日朗。鄭恩哈哈大笑,提了棗樹,跑回來道:「二哥,樂子破妖術的方法如何?」匡胤道:「好,好,行得不差。」柴榮道:「這個賤婢既然去了,我們也就走罷。」鄭恩道:「還有傘車子在那墳園裏,放著許多銀子,怎麼富著別人?大哥你且在此權坐坐兒,我們兩個轉去,取了再走。」柴榮道:「二位賢弟,貨物銀子都是小事,俺們保個平安兒,就算天公大福,所以勸著二位趁此走罷。」鄭恩道:「大哥,你也忒覺懼怕了些,任他還做甚麼妖術,樂子自有破他的法兒,你祇管依著樂子,包你沒事。」匡胤道:「果然。大哥,我們轉去,取了貨物,料也不妨。」說了,一齊往北而走。
  且說董美英雖然羞慚轉去,越想越惱,心中不捨,復又拍馬轉來,卻好劈面與鄭恩撞個對面。美英心下大怒,罵道:「好大膽的凶徒!怎敢復又轉來?」雙手舉刀,望鄭恩便砍。鄭恩把棗樹往上架住,順著用手把袍子一抬,肚子一挺,口內大嚷道:「咱的女娃娃,你來與樂子隨喜哩。」美英復見故物,滿面通紅,羞慚無地,兜馬往後退走了。二人隨後又走,不上半里之路,美英復又跑馬轉來。如此一連三次,皆被鄭恩羞辱而回。美英思想:「報讎事小,婚姻事大。祇這個趙公子,如此英雄,果是無雙,今若捨了,豈不當面錯過?」遂又回馬轉來,正遇二人。美英高聲叫道:「兀那黑賊,不得無禮。我今番轉來,並非廝殺,還有言語與你們好講。」鄭恩道:「既有說話,快快講來。若是好話便休,不然,樂子又要請出那件絕妙的好物來,與你細細兒看玩哩。」美英道:「黑賊,休得祇管胡言,我自有說。」遂叫一聲:「趙匡胤,你方纔打破了謎兒,尚未決定。但俺一言既出,怎肯甘休?所以轉來問你一個明白,你的主意還是如何?」鄭恩在旁問道:「二哥,甚麼叫做謎兒?說與樂子知道。」匡胤遂把美英的謎詞,與自己猜出的求親兩字,這些緣由,說了一遍。
  鄭恩把嘴一噘道:「二哥,這卻是你的不是了,求親乃是他的美意,你為何不肯?怪不得他三回兩次要與你打鬥。如今樂子勸你,趁早兒成了這件美事,也算一舉兩得,你從了罷。」匡胤道:「三弟,休得多言。俺立志不苟,這事斷斷不能。」董美英聽了,心中大怒道:「好趙匡胤,你既無情,我便無義了。祇是你命該如此,今日當遭我手,你看我的法寶來了。」一面說著,一面輕舒玉腕,往豹皮囊中取出一件寶貝來,約有四五尺長,通身曲著,如鉤子一般。這是純銅製造,百煉成功,名為五色神鉤,擒兵提將,勢不可當。當時董美英一怒之間,把神鉤祭在空中,喝聲:「著!」祇見霞光萬道,霧氣千團,那神鉤落將下來,把匡胤身子鉤住。美英復念真言,將鉤往懷中一縮, 的一聲響亮,把匡胤連人帶棍扯了過來,捎在後馬,拍馬便走。鄭恩一見,叫道:「不好了!二哥中了他的法兒了。」連忙提了棗樹,隨後趕來,大叫道:「你這女娃娃,既要求親,也該好好的說,怎麼這等用強,搶了人便走?快依樂子說,放我二哥轉來,這頭親事,在我身上,包管依允。樂子為媒,代我大哥主婚,成就你的好事,樂子決不要你半個媒錢。你若不放還二哥,樂子決不與你甘休。」說罷,望前趕去。
  且說匡胤被董美英的五色神鉤鉤過身去,捎在馬後,就如釘住一般,再也掙扎不下,心內著慌,又惱又恨。忽然想起一件寶貝,道:「我的神煞棍棒,原是仙人送與我岳丈的,除邪破魅,鎮壓的至寶。我何不將來,破他的妖法?」此時身體雖然束住,喜得兩手活動,還好施展,便把神煞棍棒迎風一晃,抖了幾抖,依然成了一條駕帶。當時匡胤拿住了鸞帶的兩頭,輕輕望前一套,不歪不斜,套住了美英的脖子,即便往後一拽,把咽喉收住。美英不曾提防,措手不及,祇見瞪住了雙眼,粉面作紅,嗓子裏祇打呼嚕。此時美英動彈不得,匡胤的身軀就覺比前活動了些,遂將寶帶打了一個結,用手一拖,早把美英帶下馬去,跌得昏迷不醒。鄭恩大步趕向跟前,道:「二哥,你看這女娃娃仰著在地,抖著腳兒,想要叫你去成親麼?」匡胤道:「休要胡說,快些動手。」鄭恩不敢怠慢,舉起棗樹,口裏說聲:「去罷!」用力一下,把美英登時打死。有詩嘆之:
  學就行兵法術奇,果堪榮耀顯門閭。
  豈知誤入崎嶇路,血濺溝渠枉自啼。
  董美英既死,那些敗殘的家丁,各自保著性命,飛奔回家,報知他的姑娘。那姑娘聽了,叫苦不迭,淚落如珠。欲要舉動聲張,怎奈他禍由自取,眾所不容。況這土棍霸佔,私抽路稅,是個絕大的罪名。祇因朝政不清,不加訪察,更兼那些牧民官宰,都是圖家忘國,尸位素餐,所以養成地棍的胚胎,勢惡的伎倆。今日一門遭此非命,怎敢妄行舉動,告訴別人?把報讎雪恥之心,消於烏有,祇好分撥家丁,將良賤老幼的尸骸,各各埋葬。又差人往前面暗暗打聽,等他三人去了,好把美英的尸骸草草收埋。正是:
  利不苟貪終禍少,事能常忍得安身。
  閑話休提。單說匡胤見打死了董美英,把鸞帶收回,繫在腰中。此時的神鉤寶器已是無用之物了。那鄭恩卻在尸旁,蹋蹋的又踢上幾腳。匡胤道:「三弟,這不過是個賤貨皮囊,你祇管踢他何益?我們快去把大哥的傘車推來,大家方好趕路。」鄭恩聽言,提了棗樹,撒開腳步,仍從原路而走。兩個同至墳園,把傘車推動,直望前行。那柴榮正在那裏坐地等著,見他二人把車兒推了回來,即便起身相接,詢問緣由。匡胤把打死美英之事,大略說了一遍。柴榮嗟嘆不已。當時三人各各安坐片時,因見日已沉西,柴榮催促起身行路。於是弟兄三人,輪流推拽。在路之間,免不得夜宿曉行,飢餐渴飲。
  正是有話即長,無事便短。行走之間,早到了一個去處,那邊有一座關隘,名叫木鈴關。這關隘乃是往來要路,東西通衢,就在平靜之時,也是極其嚴禁的。當下三個行來,離關不遠,柴榮開言叫道:「二位賢弟,前面就是木鈴關了,這關上向來定下的規矩──凡有過往的客商,未曾過關,必要先起一張路引,纔肯放過關去。二位賢弟,且到那首這座店房安頓過宿,待愚兄到關上起了三張路引,明日方好過去。」說罷,把傘車交與鄭恩,自去填寫路引。不提。
  且說匡胤與鄭恩把傘車推往招商店去,揀了一間上好淨房,把車兒安下了。叫店家收拾酒飯,二人先自用過,坐著等候柴榮。挨有半時,祇見柴榮從外而來,進了店房,覺得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匡胤迎上前來,問道:「大哥,那路引起了不曾?」柴榮道:「起雖起了,祇是領得兩張。」匡胤道:「俺們兄弟三人,為何祇起得兩張?」柴榮未及開言,探身先往外面一張,看見無人,方纔輕輕說道:「二弟,你如今難過此關了。」匡胤道:「兄長,小弟為何難過此關?」柴榮道:「二弟,你難道不知麼?祇因你在東京殺死了御樂,朝廷出了榜文,遍處訪捕凶身。不料漸漸的露了風聲,你家父親恐怕連累,自己出首了一本。因此漢主把賢弟的年貌姓名,著令畫影圖形,通行天下,廣捕正身。方纔我到關前,親見圖樣,果與賢弟無二。及看告示上的言語,十分利害,愚兄心甚驚惶。欲要設個計兒,賺過關去,又恐巡關嚴緊,易至疏虞,倘或查出,反為不美,所以祇起了二人的路引回來,別作商量。」
  匡胤聽了這番言語,祇唬得目瞪口呆,低頭嗟嘆。鄭恩道:「二哥,你愁他怎的?依著樂子的主意,咱們明日竟自過關,平安無事,這就罷了,倘然那些驢球入的攔阻咱們,祇消把樂子的棗樹,二哥的棍棒,打過關去,怕他再來查訪不成?」柴榮道:「三弟輕言。這般舉動,如何使得?況這關上軍士甚多,豈同兒戲?這是斷斷難行,還須別議。」匡胤默默無言,暗自躊躇,想了半晌,道:「有了,我有個嫡親姨母,住在首陽山後,那裏多見樹木,少見人煙,乃是個幽僻去處。咱們兄弟三人,不如投到那裏,住上一年半載,待等事情平靜之後,再過關去,投奔母舅那裏,安身立命,方是萬全。不知兄長以為何如?」
  柴榮聽說,低頭想道:「我本是個經紀買賣之人,相伴著他富貴公子,一來配搭不上,二來又恐招災惹禍,倘然生出事來,那時豈不連累於我,一齊下水?不若暫且避他幾日,再做道理。」便道:「二弟,你的主見,果是萬全,愚兄本當陪侍。但因我常在木鈴關往來,做的主顧生意,那些大小店舖,多要等我的傘去發賣,倘這一次失了信,下回來時,就難發賣了。愚兄之意,不若賢弟先往首陽探親,暫為安住,待愚兄進關分發了這些貨物,隨後便來找尋,那時弟兄們依舊盤桓,另尋生計。一則於心無挂,二則不致妨礙了。賢弟以為可否?」匡胤道:「既然兄長買賣要緊,也是正事,小弟怎敢逼勒同行?但兄長獨自前行,途路之間,未免辛苦,可著三弟相陪,一同進關發貨。倘事畢之後,仍望速來相會,方見弟兄情誼。」匡胤話未說完,祇見鄭恩跳起來道:「咱樂子不去,樂子不去。」祇因這一番分別,有分教──虎伴同途,克盡綈袍之義。龍蟠異域,幸免陷阱之災。正是:
  方圖聚首天長日,豈料分離轉盼時。
畢竟鄭恩果肯去否,且看下回便見端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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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篤朋情柴榮贈衣 嚴國法鄭恩驗面



  詩曰:
  綈袍相贈古人情,況是同盟共死生。
  義聚果堪聯管鮑,心交端不讓雷陳。
  合離自是神明主,得失終歸造化憑。
  我勸君而君勸我,莫將名利亂中忱。

  聚首無幾一旦分,前途難以遇汝墳。
  莫嫌世情多相阻,國典從來不讓君。
  話說趙匡胤見柴榮不肯同往首陽山去,祇得叫鄭恩作伴柴榮,進關發貨,等待事畢之後,然後再圖會面。祇見鄭恩大聲叫道:「樂子不去,樂子不去,叫大哥自去賣他的傘,咱樂子情願跟著你走,方纔好哩。」匡胤道:「三弟,你有所未知。大哥生來心慈面善,易被人欺,故此叫你同行,凡事之間,便可商議,你當聽從方是正道。」鄭恩道:「樂子的心性,祇是喜歡著你,怎麼你這般強著咱行?」匡胤道:「不然。俺們在路,曾經大鬧了幾場,此去前途倘有餘黨作難,料大哥怎能當抵得?有三弟陪行,便可護持。這是論理該然,再勿推阻。」鄭恩道:「既然要樂子同伴,樂子也不好拂你的盛情。但咱們所取董達的這些銀子,二哥可分一半去,好做盤纏。」匡胤道:「這也不消費心,愚兄略有幾許用度。但這項銀子,你可交與大哥添作資本,也見賢弟高誼。」又叫一聲:「大哥三弟,趙某就此告別了。」鄭恩上前一把手拉住了,叫道:「二哥,你且慢走,待樂子去買壺酒來與你送行。」匡胤道:「三弟,不必多煩,愚兄即欲行程,就此分別,倘若久在此間,走漏風聲,反為不諧。」鄭恩道:「我的二哥,既然盤纏一些也不要,怎的連酒也不肯吃些?你的性兒覺得太急了,樂子怎麼捨得你去?」一面說著,一面想那不忍分離,不覺心窩裏一陣酸楚,兩眼中汪汪洋洋,撲撲簌簌的弔下淚來,說道:「咱的有仁有義恩愛的二哥!樂子向在村莊,賣些香油,因遇著苗先生,叫咱送柬帖與你,不想在黃土坡結義了兄弟,指望時常依靠著你,豈知木鈴關畫影圖形,要來拿捉,咱弟兄們在此分手,但不知何時何日,再得相逢?咱的有仁有義的二哥,你休要想煞了樂子。」說罷,又自哽哽咽咽的哭將起來,好像孔夫子哭麒麟一般,足有二十四分鬧熱。柴榮也在旁邊拭淚。
  匡胤見此情真意切,心下也是感傷,眼中不覺流淚,叫道:「三弟,你休要煩惱,我有幾句言語相囑,你須切記,方見愛我之心。目下雖在別離,相會自然有日。惟念大哥為人,一生慈善,遇事畏縮。我今祇把兄長交付與你,凡事之間,必須耐心相待,切不可使性生氣,傷了兄弟之情,倘有身體不和,務要小心看視,纔見古誼。我雖遠別,於心亦安。」又叫柴榮道:「兄長,小弟還有一言相告,望兄記取。小弟今日投親,實為無奈。兄長此去進關,自有三弟相陪,可以放心。但他是個粗魯之人,凡事不必與他計較。此去發完貨物,得利之時,切須早到首陽山來,弟兄重會,免得兩下睽違,更多挂慮。」柴榮答道:「賢弟金玉,愚兄領受。但愚兄也有叮嚀,亦望賢弟緊記。你係逃災避難之人,相貌又易識認,此行萬般俱要收斂,慎勿惹禍招災。且到令親處躲過幾時,待事平之後,自有重逢。祇此須當留意。」匡胤道:「不勞兄長憂思,小弟自當存念。」說罷,就要拜別。柴榮鄭恩無可奈何,祇得送匡胤出門,到那雙岔路口,各各灑淚而別。正是:世上萬般悲苦事,無過死別與生離。有詩為證:
  避禍聊趨山僻間,路途分袂各心煎。
  征人感念宵旰事,淚滿長襟魂夢顛。
按下匡胤去往首陽山不提。
  單說柴榮鄭恩復轉招商店,不覺天色將晚。二人用過了酒飯,柴榮道:「三弟,今日天氣已晚,過關不及,且在此間宿了一宵,明日走罷。」鄭恩道:「果然大哥說得不錯。樂子也無奈有些力乏了,且睡他一夜,明日走也未遲。」說罷,即便放翻身軀,躺在炕上就睡。柴榮道:「你且慢睡,可將車上的行李收拾好了,然後安宿。」鄭恩聽說,骨碌兒的爬將起來,說道:「果然大哥說得不差,樂子委實疲倦了,因此把這事情幾乎忘了。」即便走起身來,疾忙奔至車邊,把那被套兒和褲兒裏的銀子,一並將來,提到炕上,安放好了。又便將身放倒,躺好睡了。柴榮又叫道:「三弟,你怎麼這般貪睡?我還有話講,你且起來聽著。」鄭恩一心要睡,那肯起來,祇說道:「有甚說話,趁著樂子醒在這裏,快快說著,莫要延挨,誤了樂子睡的工夫,明日不好走路。」柴榮道:「愚兄並無別事,祇為你自從相會到今,下身尚無遮體,裸腿赤腳,奔走路途。幸而天氣溫和,走的多是孤村小徑,所以靠這長袍遮掩,將就權宜。明日過關,非同兒戲,倘若關上收檢之時,見你如此形容露體,豈不動疑?我方纔見店對門有一家布舖子,你趁今夜去買他二三丈布疋,就煩這裏店主婆做上一條中衣穿了,方好過關,況目今天氣將寒,更是要緊。」鄭恩道:「樂子精著腿慣的,怕那驢球入的怎麼?你難道不曉得麼?前日董美英的妖法,也虧樂子赤身裸腿,纔得破了他的。咱們明日過關,還自這樣精著,看他有甚法兒?他若沒有說話,放了咱們便罷,倘然驚動咱時,叫他吃咱的棗樹。大哥,你也不必多情,樂子委的乏了,睡覺要緊,也沒有甚麼閑工夫去買甚麼布疋。」
  柴榮再要說話,祇見鄭恩早已呼嚕呼嚕的睡著了。柴榮道:「這廝真是粗魯之人,一心要睡,連身上的穿著也都不管,殊為可笑。也罷,待我與他料理,且去周備這些物件,然後安睡。」遂帶了些碎銀,鎖上房門,走出店來,可可的天公湊巧,人事逢機,卻有一個過路的轎夫,缺少盤纏,將餘備的衣褲鞋襪拎著,正在那邊叫賣而來。柴榮等他走至跟前,將那人上下一量,也是個長大漢子。遂即叫住了他,把衣服等件,看了一遍,揀了一條布褲、一雙布襪、一雙布鞋,講定了四錢銀子,一面交銀,一面收了物件。又到布舖子裏,剪了一雙二丈長的白布裹腳。轉身回至店中,開了房門,叫店小二點上燈火,鋪床疊被,把物件收拾停當,緊頂房門,吹滅了燈,然後安眠。正是:
  饒君綈贈敦知己,怎及安閑入夢鄉。
  次日早上,弟兄二人一齊起來,梳洗已畢。柴榮道:「三弟,昨晚愚兄與你置備這中衣、鞋襪、裹腳在此,你可穿了,等用了飯,我們好趁早出關。」鄭恩接過手來,把中衣穿了,盤了裹腳,套上鞋襪,立起身來,往下一看,便是十分歡喜道:「樂子的大哥,怎好累你費這心機,替咱置辦得這般齊整?真是難得。不知費上了多少銀子?咱好加倍兒還你。」柴榮道:「賢弟,休要說這外話,弟兄情分,那裏論這銀錢?你可收拾行李,用了早飯,快些出門。」鄭恩即忙整頓行李,把褲子裏的銀子搭著被套,捎在車兒上面。柴榮道:「三弟,這過關去的道路,人多挨擠,你將行李財帛放在上面,倘一時有失,不當穩便。依我主意,不如把傘子搬開了一層,將這銀子被套藏在中間,上面再把傘兒壓著,這便行路穩當,萬無一失的了。」鄭恩聽罷,把嘴一咂道:「大哥,你忒煞小心過火了,這些須小事,怕他怎地?前邊有我拽絆,後面有你推走,前後照應,那怕這些驢球入的敢來捋虎須?咱們走罷,休要多疑。」柴榮笑一笑道:「你既不依我言語,且看你的照應何如。」說罷,叫店家收拾飯來。弟兄二人用過,算還了店帳,把車兒推出房門,緩緩的推至店門之外。鄭恩肩擔棗樹,將絆帶搭在肩頭,後面柴榮推動,便滔滔的往前而行。
  不上三里之路,來到木鈴關東門,祇見有許多過往客商,也有推車兒的,也有挑擔子的,趕牲口的,步行的,有負貨的,空行的,那些九流三教為利為名的,都是挨擠不開。鄭恩拽著車子,東一躦,西一擠,再走不上。忽然的一時性起,暴跳如雷,喊叫一聲道:「呔!你們這些驢球入的,擠在這裏做甚勾當?快快閃開,讓樂子行上前去。」祇這一聲吆喝,倒把這些眾人各各唬了一跳,大家舉眼一看,齊聲亂嚷道:「不好了!這黑面的敢是灶君皇帝下降?我們快快讓他過去,若一些遲了,決有禍殃。」哄的一聲響處,眾人齊齊閃開,倒讓了一條大路。鄭恩見了,滿心歡喜道:「大哥,快努著力,上前行去,不要遲延,又費氣力。」柴榮急忙拼著氣力,狠狠的推走,一直奔到城門口。
  祇見那巡關的軍校大喝一聲道:「販傘的,可拿路引上來,好對年貌。」柴榮遂把車兒歇下,往便袋裏摸出兩張路引,舉步走到關官廳前,雙手將路引送將上去。旁有隨從等人接了,展放案桌之上。那關官看了引詞,復看柴榮面貌、身材、年紀、執業,逐一相到,一些不差,然後過去。又把鄭恩叫將上去,看一看路引,瞧一瞧鄭恩,諦視數遭,徘徊半晌,忽然把案桌一拍,喝叫一聲:「軍校們,與我拿下!原來你幹下彌天大事,今日自投羅網。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兩旁走過十數個軍校,登時把鄭恩拿住。柴榮在下面見了這等光景,摸頭不著,分辯不得,祇是心驚膽戰。目定口呆。這鄭恩卻也冠冕,憑他拿住,不慌不忙,哈哈大笑道:「好個驢球入的鳥官,樂子就要過關去做買賣,你們恁的把咱拿住。想你排下酒飯,要與樂子拂塵,也該好好兒說著,樂子最是歡喜,再沒有不領情的。」祇見那上面的關官,又把鄭恩看了一遍,大喝一聲道:「軍校們,與我把這廝臉上的擦去。這是明明紅臉的,故把煙煤搽抹,欲要賺過關去,天幸的撞在我手。你們快與我動手,把這廝臉上擦去了黑色,整備陷車解京。」軍校答應一聲,扯的扯,掀的掀。內有兩個,即便吐出些唾沫,搽在鄭恩臉上,將手刷刷的不住擦磨。兩個弄了半晌,絕無一點兒消息。
  鄭恩把雌雄眼一睜,開口罵道:「驢球入的,樂子臉上又沒有甚麼骯髒,為甚的要你把唾沫擦我?想要擦齊整些,好去赴席麼?」軍校道:「你原來不知。我們的老爺,現奉當今聖旨頒下來的,為因紅臉的名叫趙匡胤,殺了女樂一十八名,棄家逃奔,故此各處關津城市,張挂告示,有人捉得解送京來,千金重賞,萬戶侯封。今日見你這副尊容,恐怕是紅臉的,把這黑煤搽得這般,所以叫我們驗看。若是擦不下黑來,便是真的,方纔放你過去。」鄭恩聽了,方纔明白,心下暗想道:「早是二哥沒有同來,若聽了樂子,同上關來,便要受累。」便大喝道:「驢球入的,你們祇管擦我做甚?敢是沒有眼珠兒的?樂子的這張臉兒,是天佛叫我爹娘生就的,怕你怎麼?」眾軍校也不回答,祇是擦磨。復又擦夠多時,兀是本來面目,不曾有半點便宜,曉得果是生就的,祇得住手。走至案前,稟道:「這人不是紅面,果係生成顏色,小的驗看明白,並非搽抹假冒等情,乞老爺發放。」那官聽罷,又把案桌一拍道:「祇怕你們看驗的不得巧法,草草塞責,被他瞞過。怎麼生成的,便生得這般穢惡,恁地難看?你們須要看得親切,方有著落。」軍校道:「小的們用盡心機,出盡氣力,擦了這一會,無奈指頭上一些子也沒有黑影兒,還說不是生成的麼?」那官兀自不信,立起身,走出案,來至檐前,又自盤旋回繞,反覆周張的看了一遍,也把指頭親自在他臉上擦磨了一遭,見無影形,委是生成的。祇得喝聲:「放他下去過關罷。」
  軍校答應,登時把鄭恩放了下去。祇聽得當當的敲了三聲雲板,軍校又吆喝了一聲:「開關。」那守關軍士便把關門大開。後面的這些經商客旅,也便上去驗明路引,彼乃平常人等,對驗便無阻隔。頃刻間陸續而來,一齊爭先奪後,哄出關去,倒把柴榮的車兒裹在中間,東一斜,西一歪。百忙裏又不湊巧,偏偏的柴榮又把鞋兒擠脫了,正在那裏連推帶走,扳那鞋兒,鄭恩又祇顧前邊拽走,兩下裏各不相照,此時便有那等剪綹小人,瞅個空兒,手疾眼快,把那傘車上挂的一褲兒銀子提去了。及至柴榮扳得鞋兒起來,又不去細看,推著車兒,竟望前行。正是:
  龍游淺水遭蝦笑,虎落平陽被犬欺。
  當下弟兄二人推著車兒行走,離關未及十里之路,鄭恩回頭說道:「大哥,如今將這傘兒到那裏去發賣?」柴榮道:「離此還有十數里,地名泌州,到那城內,多半是我的主顧,那時就好發賣了。」鄭恩道:「恁地時,咱們當真的趕走一程,到那裏發完了貨,樂子好早早的相會二哥。」柴榮道:「便是。」鄭恩遂把絆繩重新背好了,手內擒著棗樹,撒開大步,奔走如飛。這是甚麼緣故?原來他要趕到了泌州,卸下了貨,好圖餔啜的意思。正是:
  祇圖自己觀頤樂,那顧他人力氣微。
  鄭恩望前飛跑,他的力又大,腿又堅,自然跑得也快。這柴榮雖然執業粗微,終是身柔力歉。往常奔走,順性而行,今日在後推著,也是飛跑,那裏配搭得上?舉首觀天,酷似飛雲掣電,斜眸視地,儼如倒村移林。祇覺得喪氣垂頭,喘息不止,祇得叫道:「三弟,慢慢的行,愚兄跟你不過。」鄭恩那裏肯聽,低著頭,祇顧奔跑。反把柴榮帶得腳不沾地,手不纏身,口內喊叫道:「賢弟,慢慢而行,愚兄手已拉壞,足已傷殘,實行不得。你為甚這般逞力?」鄭恩祇是不依,憑你叫破喉嚨,彼卻越拉得緊,越跑得快。但見車輪滾滾,塵霧簸揚,真如星爍梭光,一瞬千里的光景。柴榮心下發急,氣喘吁吁,祇得罵道:「黑賊!你不該這般作耍,論理也還我大你小,難道沒有我兄長在眼,便是這等放肆?倘然拉壞了我身軀,投到當官,怕不打斷你的腿筋!」鄭恩在前,祇當不曾聽得,一發如飛,風行火速,那消半個時辰,早到泌州城下。
  鄭恩方纔立住了腳,嘻嘻的笑道:「爽快,爽快,這十數里路,值得鳥事。祇是造化了你,不十分用力。」此時柴榮祇走得渾身是汗,遍體皆津,立定身兒,靠在車旁,張開了口,祇是發喘。喘了半日,方纔心定,復又罵道:「你這黑賊,幾乎拉殺了我,那裏有這般行路?說來總不依我,真為可恨。」鄭恩聽了,使著性子,把絆繩一撂,道:「你好沒道理,不說自己走得慢,反來怨著樂子拉壞了你甚麼手,還要黑賊白賊的亂罵。早上吃了飯,此時肚裏又餓了,咱們趕緊兒到城內吃飯不好,倒在路上乾餓。」柴榮道:「既然肚內飢了,也該好好的對我說知,路上那一處沒有酒飯店,偏是忍餓亂跑?真正是個蠢材!快進城去,安頓了,便好吃飯。」鄭恩心中尚是氣烘烘,拉了車,步進東門。走上二三十間門面,見那路北裏一座店房,柴榮道:「這是個張家老店,向來是我的寓處,房東為人極其忠厚。我們在這裏安歇,覺得便適些。」鄭恩笑道:「樂子也不管他忠厚不忠厚,祇要有酒有飯,便是合適。」
  當時弟兄二人,把車拽進店去,就有店小二前來相接,見了鄭恩,心下吃了一唬,口內嚷道:「有鬼!有鬼!」退走不迭。柴榮上前一把拉住了,說道:「小二哥,你因甚這等害怕?這鬼在那裏?」小二聽罷,纔把心神按定,叫聲:「柴客人,不知你路上有甚擔擱,惹了甚的邪祟?帶這黑鬼到我店中作禍。如今現在你背後立著,你自不見,還說沒有鬼麼?」柴榮道:「你原來不知,這是我的兄弟,你怎麼錯認為鬼?」小二道:「我終不信,世間那有這樣的黑人?我們家挂的鍾馗圖像,也還好看些。」那鄭恩在後聽了,方纔明白,哈哈大笑,走將過來,叫聲:「店小二,你這驢球入的,樂子本是個人,你偏要當鬼,你且來認識認識,看樂子是人是鬼?」那小二聽了這般言語,當真的放大了膽,穩定了性,走上一步,定睛細看。此時卻當日色斜西,那日光照耀,明見鄭恩的影兒橫擔在地,心下頓時省悟,道:「我錯認了,我錯認了,若說是鬼,怎麼有起影兒來?這明明是人無疑了。」開言道:「黑客人,小人有眼無珠,一時莽撞,認錯客人為鬼。恁般得罪,莫要見怪。」鄭恩道:「你既認明了,樂子也不來怪你。祇是咱肚裏飢餓難當,快取酒飯進來,咱們好用。」說罷,弟兄二人把車兒推進了一間寬大潔淨的房中,安放停當。卻值小二把酒飯送進,二人照量各用畢。
  鄭恩走至車前,細把行李檢點,舉眼一看,祇有被套,那褲兒裏的銀子,卻不見了。心下呆呆的作想了一回,又把被套撂在地下,轉過來,翻過去,尋一會,看一遍,蹤跡全無。不覺心頭火發,暴跳如雷。祇因這一番費氣,有分教──種下破面之根,有玷同心之誼。正是:
  不因暗裏剝床患,怎得昭然渙散情?
不知鄭恩怎的費氣,且看下回便見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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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柴君貴過量生災 鄭子明擅權發貨



  詩曰:
  北山種松柏,南山植蒺藜。
  彼此雖同趣,志向各有宜。
  華歆慕勢焰,管寧樂清夷。
  割席分相處,友道將何期。
  君看朋類者,口腹已難齊。
  資財成冷刺,酒食作品題。
  我自陶我情,彼亦從彼意。
  會忍高枕臥,一任合與離。
  話說鄭恩不見了褲兒裏的銀子,展開雨傘不住的翻騰尋覓,並無影響,口內不住的唔哇。那柴榮在旁問道:「你尋甚麼東西,這般悶著?」鄭恩道:「大哥,你可見那褲兒裏的銀子麼?」柴榮道:「這銀子在木鈴關外未出店時,你連被套兒一總放在車兒上的,怎麼如今問起我來?」鄭恩又把傘兒搬下幾包,細細尋覓,蹤跡全無,急得心頭火發,暴跳如雷,大叫道:「不好了,失了財帛了,不知甚麼時候被那個驢球入的偷了去!」柴榮聽了,也跳起來道:「黑賊,我曾叫你把銀子安放中間下面,將傘包兒壓住。你偏扭著己心,放在上邊,自為穩妥,還說會得照應,如今卻把來失了,究竟你的照應何如?」鄭恩不聽猶可,聽了此言,不覺大怒,噘著唇,努著嘴,暴著眼,蹙著眉,喝聲道:「老柴,你講甚麼老大的話?樂子在前拽絆,你在後面推走,樂子又沒有背後眼珠,好來睜看,你在後面倒不看見,你去想著,這個照應該是你的,該是樂子的?自己不肯當心,反來埋怨樂子,兀的不屈氣殺了人!」柴榮一發怒極道:「你這黑賊,祇因你拗著自己主意,不肯聽我的言語,輕輕的把這銀子失了,反道我埋怨你。你且想著,這是明明你自己差了,倒來喧嚷於我,我怎肯服你?」鄭恩聽了,把柴榮啐了一聲道:「原來你是個不明道理的漢,祇顧說這些屈話,怨著樂子。可知得這些銀子,不是容易得來的,費盡了樂子多少心思,多少氣力,方纔取得這項財帛。我那有仁有義恩愛的二哥,分毫不要,把來都與你做販傘的本錢。誰知你福薄命窮,沒有造化,反送與別人受用。不去怨恨自己運低,偏來怨著樂子沒有照應。你這樣不明道理的人,樂子有甚氣力,再與你說話?」說罷,鐵青了臉面,向外坐著,祇是嘆氣。
  那柴榮聽了這一席說話,倒覺得頓口無言,低頭嘆氣,暗想:「鄭恩之言亦似有理,這事原算我不是,我埋怨他愈覺差了。」祇得開言道:「三弟,如今也不必說了,果係愚兄命運低微,難受這異途之物。但既經失脫,已落他人之手,想要重去尋來,難言可望矣。俺們為今之計,且把被套收拾起了,將這傘兒撢掃塵埃,收拾好了,便去發店。貨完之後,也好去尋你二哥,以圖相會。你也不必氣怒,快來動手。」鄭恩見柴榮如此,方纔回過臉來,說:「大哥說得不差。」遂把被套放在炕上,轉身與柴榮一齊卸下雨傘,一柄一柄的撢去灰塵,現出新鮮顏色,又點一點數目,仍舊安放在車中,推向外廂空房中放下了。
  看看天色將晚,二人忙了一回,肚又覺飢了,柴榮便叫店小二收拾粥來用。鄭恩道:「大哥,這稀粥湯空鬆易餓,怎能充得飢腸?小二哥,你可打上十斤面餅,捍下一鑊面湯,纔夠我弟兄兩個一飽。」柴榮道:「也罷,小二哥,你粥也煮來,餅也打來,各隨其便。」小二道:「柴客官,你在我店中住的遭數已多,難道不知我們店裏祇有一副鍋灶?怎麼做得兩樣飲食?不如就依了這位黑客人,打上面餅面湯,吃在肚中,也可耐餓。」鄭恩聽了,滿心歡喜道:「小二哥,你怎麼的這般伶俐,做人湊趣,說來合著樂子的心窩,咱樂子其實歡喜著你。你快去收拾進來,咱們好受用。」常言道:「賣飯的不怕大肚漢。」店小二巴不得這一聲,便順著鄭恩的主意,即忙答應了一聲出去,登時收拾,打了兩盤大餅,捍了一鍋面湯,遂即送進客房,擺在桌上。鄭恩見了,祇喜得心花開放,眉眼笑揚,說道:「好,好。」一面說著,一面拿起筷子,也不管柴榮吃不吃,也不顧熱湯難吞,竟似狼餐虎咽,任性餔啜,吃一回餅,飲一回湯。不消半個時辰,早吃得盤底朝天,罄空盡竭,方纔把筷子放下,叫聲:「大哥,這樣好東西,你怎麼不吃?」柴榮道:「等你吃得夠了,我纔來吃。」鄭恩道:「大哥,你原來好爭嘴的。」叫聲:「店小二,你再去多多的添些面湯,打上些好餅進來,等咱大哥好用。」小二聽了,把脖子一縮,舌頭一伸,暗忖道:「這黑廝藏著甚麼量兒?看他把兩個人的飲食,竟自一個獨吞,還要叫添,真是個囊食包了。」即時在店中又打了兩盤餅,捍了一鑊湯,送將進來。鄭恩道:「大哥,如今可吃些了。」柴榮笑了一笑道:「好,好。」即便拿起筷子,取了一個餅,盛了一盞湯,慢慢地吃下。祇吃得兩個餅,兩碗湯,便把筷子放下了。鄭恩道:「大哥,這樣好東西,怎麼祇吃得一點兒就住了手?」柴榮道:「愚兄量淺,已是滿腹足矣,不能再吃。」鄭恩見他不吃,遂揀了兩個大餅,又盛了一盞湯,送將過來,必要他吃。柴榮拗他不過,祇得熬著飽,勉強加了下去。其餘的餅湯,又是鄭恩包下了肚。遂把碗碟叫小二收拾了去。
  此時已是黃昏光景,弟兄兩人各自收拾床炕,兩下都已安歇。鄭恩飲食滿望,心事毫無,躺上炕,竟是呼嚕呼嚕感夢去了。不想那柴榮食量淺小,多吃了這兩個餅,肚中就作禍起來,眠在炕上,甚覺發痛。又想著鄭恩量大,供給費多,千思百想的挨著肚痛。側耳聽那外面,適值天又下起雨來,心下又自想著明日的貨,多分是發不成了。又添了這一段愁悶,翻來覆去,那裏睡得著?耳邊又聽了鄭恩這般好睡,但聞他呻呻吟吟,嘴內說出許多夢話,真是無挂無礙,適性安眠,不覺嘆了一口氣道:「你看我恁的晦氣,枉有了這廝作伴,遇著事情,祇憑著自己粗魯,通無商量,除了這吃睡兩項,其外一件也不曉,半點也不管,實為可惱。」因此又添了這一段憂慍,不覺氣裹食,食鬥氣,氣食相攻,固結不解,漸漸的頭發重,眼發昏,那心頭一似炭火般的發燒起來,一夜裏呼喚呻吟,何曾合眼?
  挨至天明,鄭恩即便起來,叫聲:「大哥,你看天色已是明透的了,祇是有些雨濛濛兒,你快些起來,趁著雨還不大,便去往店家發脫了貨,收齊了帳,極早回去,好會咱的二哥,莫要延挨遲了日子。」柴榮聽言,指望將身坐起,誰知頭眩眼花,捉身不住,挨了半晌,那裏掙扎得起。鄭恩道:「想是大哥有些不耐煩麼?這不妨,可著店小二捍些軟軟的面湯,吃下幾碗,包管就好。」柴榮道:「三弟,我祇為昨夜多吃了幾個面餅,腹中停阻,得了此病,怎的再吃?若有熱水,要些來呷呷。」鄭恩遂叫店小二燒了一壺熱水,打發柴榮吃了幾口,依舊躺在炕上,不住的哼哈聲喚。
  鄭恩並不理論,把柴榮的銀包撇在腰間,往街坊上閑撞。望見酒店,即便買些酒食充腸,吃得有八分酒意,然後回來。那柴榮正在炕上熱極心昏,唇喉乾燥,叫聲:「三弟,若有冷水,要些來呷呷。」連叫數聲,不見答應。翻身向外一看,祇見鄭恩正進房來,立腳不定,把身子搖擺,口中祇叫:「好酒,好酒!樂子再吃不得了。」柴榮見了,氣惱不過,欲要責罰他幾句,又礙著情義兩字,祇得隱忍下了。正是:
  病者悶千般,不病自欣歡。
  縱他長好飲,情義便爾寬。
  當下柴榮又叫道:「三弟,你把些冷水我吃。」鄭恩帶著酒意,便叫店小二取了一瓢水來。柴榮呷了幾口,依然睡倒。那鄭恩已入醉鄉,任遊夢境。
  從此以後,看看約過了三四日,柴榮的病症越加沉重。自己無奈,祇得叫聲:「三弟,你去央煩店家,去請一位明理的太醫來,看看這脈息何如?」鄭恩依言,出來對店小二說了。小二就去請了一位太醫,叫做劉一帖,真個脈理分明,用藥效驗,曾有《西江月》一詞,贊他好處:
  歷代相傳醫學,望聞問切匪夸。難經脈訣探精華,生死機關的確。藥按君臣佐使,分錢配合無差。症痾診治不虛花,劉一帖名傳海角。
  當下小二請了來家,延進客房,來至柴榮炕前坐下,舉著三個指頭,將兩手六脈細細的診了一番,已自明白。又把那身體看了一遍,但見四肢冰冷,遍體發燒,鼻孔流青,臉面帶腫,唇乾口燥,神氣虛浮,說道:「尊兄的貴恙,乃是夾氣傷寒,勢非輕比。理宜舒氣消食,凝神發表為當。最要不可動氣,若一動氣,雖不傷命,其症恐難即愈。」遂撮了兩帖柴胡散,藥案開寫明白,加引燈心、竹葉、生姜,用水兩盞,煎至八分溫服。寫畢,並藥遞與店家,相囑病人務要小心保養,調氣安神。柴榮稱謝,就叫店家在外取了一把戥子,將鄭恩身邊的銀子稱了三錢,用紙封了,送與劉一帖,為藥資之敬。那劉一帖又說了一句保重,辭謝了,便自回家。
  店小二遂把藥餌並藥罐、火爐、柴炭等類遞與鄭恩,道:「鄭客人,你可用心煎劑,足要八分,即刻溫服。我因事忙,不及奉陪了。」鄭恩道:「樂子知道。」便把那藥抖在罐裏,加了藥引,又加兩盞清水,完備了,隨將火爐內炭生發好了,纔把藥罐端上煎熬起來。誰知鄭恩此時已有幾分酒意,醉眼朦朧,看守了一回,不覺打盹起來,呼呼睡去。約有半個時辰光景,忽被感夢驚覺,睜眼一看,那藥已煎乾冒煙焦臭了。鄭恩暗暗跌腳,心內叫苦。沒法奈何,祇得又舀了一盞清水,添入藥內,煎了一回,不管七分八分,涼了一涼,拿到柴榮面前,叫道:「大哥,起來吃靈丹妙藥。」柴榮掙起身來,接過湯藥,一飲而盡,叫道:「三弟,這藥因甚有些荷包灰氣?」鄭恩笑道:「大哥,你可也不聽見那太醫說麼,這藥叫做柴胡散,自然有些荷包臭的。如今祇要病好,管甚氣味?」說罷,接了盞兒,又去煎那第二帖藥。這一回,鄭恩就著實用心了。煎夠多時,恰有八分,把來遞與柴榮吃了,仍復睡好。無如病熱隨常不能痊愈。鄭恩全不在意,任性閑遊,每日祇好酒食上留情,花費暢懷,臨晚帶醉而歸,口裏常說酒話。柴榮見了,一言不出,悶在心頭,終日望輕,其如反重。祇因積氣在心,有憂無樂,所以不惟藥醫無效,更且病熱轉添,十分沉重。
  鄭恩那裏放在心上,自己祇管胡廝。一日早起無事,猛可的想起道:「這棗樹,樂子自從十八灣相救二哥以來,一路上虧了這件妙物,打賊防身。祇是粗細不勻,彎曲得不好看相。如今趁著大哥有病在此,樂子又空閑無事,何不把他去出脫出脫,也得光光兒好看,覺到有些威勢。」想定主意,掮了棗樹,走出店門,往街坊一路行來,尋著了一家木作店舖,遂叫匠人整治起來。頃刻之間,溜成了一根大大的棍兒,瑩潤光圓,堅剛周正。鄭恩拿在手中,甚覺合適,心下十分歡喜。即時身邊取出些銀子,謝了匠人,回身便走。路上又買些酒食,吃飽了,慢慢的回到店房。祇見柴榮昏昏沉沉睡在炕上,他也不去問安一聲,竟自放下了棍子,走至炕前,仰翻身軀,開懷安睡。正是:
  任君多少名和利,怎比安然醉臥閑。
  自此,鄭恩終日往街坊閑走快樂,不上幾天,早把柴榮的那包銀子吃得罄盡。
  約過了十七八日,柴榮的病勢尚不能痊。這日清晨,鄭恩起來,剛欲出門,祇見店小二攔住道:「鄭客人,且慢出去,小人有一言奉告。」鄭恩道:「你有甚麼話兒,快些說來。」小二道:「小人的愚意,欲把這食用房錢,算這一算,告求齎發則個。喏,帳簿在此,客人自己去看。除了病人不算,祇是客人一位所用,每日二錢,共有一十八天,該付足銀三兩六錢。望即見惠,感激之至。」鄭恩道:「小二哥,你與樂子算帳卻不中用,等咱大哥病體好了,也不為遲。」小二道:「客人,你要體諒我的下情,我是開店的人,靠這生涯過日,又無田產,又無屋宇,如何有這長本錢把來供養?況且每日伺候客人的飲食,多是賒來的,若是等你貴伙計病好還帳,知道幾時纔能夠好?眼見得目前便沒米下鍋,連小人的店舖也是開不起來。不如把這宗銀子先清了,又好從新措辦,且得客人在此,容易服侍了,豈不兩全其美?」
  鄭恩想了一想道:「小二哥,這飯錢雖該還你,但是咱大哥的銀子,多被樂子用完了,這卻怎處?」小二道:「客人,你原來真是呆的,現放著米囤兒,情願餓死,卻不自害自身?你銀子用完,這貨物尚在,何不把這車兒雨傘發脫他一半,還了我飯錢,餘下的又好終朝使用了。」鄭恩道:「小二哥,你的主意果然不差,樂子其實歡喜著你。」說罷,即同店小二出去,往兩個舖家說了,遂把雨傘發脫了一半,共得十二兩銀子。當時回至店中,付還了三兩六錢飯錢,剩下八兩有餘,鄭恩別在腰間,供給自己酒食之費。不上八九日,早已用完,祇剩下精光身體。不意鄭恩自得小二提醒,把雨傘發賣,吃了這甜頭,沒有使用,便把雨傘貨賣,不消半月,又把那半車兒的雨傘做了烏有先生。正是口裏肥膩,皮裏消肉。看看約有四五十天,那銀傘銷完,柴榮的病也就輕了,漸漸鮮艷,略可掙扎得起。
  一日,柴榮叫店家進來算帳。那店小二進來,對柴榮說道:「柴客人,這帳也不必再算,除了令弟兩次還過六兩六錢,餘外祇該找我三兩之外,便是清楚。從明日又是重起。」柴榮聽言,呆了一回,心內想道:「諒這一包銀子,多分被他用完的了。雖然他的食量甚大,費用過多,然也虧了他煎藥服侍,也就罷了。」祇得對店家道:「既如此,煩你去請那主顧舖家來,我就當面發脫了貨,收齊銀兩,便好找你的飯錢房金,我們也得回鄉生意。」那店家聽了這話,頓時間臉兒上泛紅泛白,沒做理會處,祇是呆呆的望著鄭恩點頭瞅眼。那鄭恩也是慌慌的搓手躑躅,看著店家。兩個瞧了半晌,通沒理會。那鄭恩低頭想道:「完了,樂子祇顧了自己使用,不該瞞著大哥,把傘兒一齊發脫乾淨,如今祇好對他說話。」又挨了一會,料瞞不過,祇得叫聲:「大哥,你的雨傘,原要發脫的,卻是樂子替你賣了。」柴榮聽了,如半空中打個霹靂,驚駭不迭,慌忙問道:「三弟,你又不知行價,怎的發脫了?不知賣了多少銀子?拿來我見見數目。」鄭恩道:「不瞞大哥說,樂子因你有病,在此擔擱日子,其實清淡不過,將這銀子每日使用,不道多花費在肚內了,因此這銀子毫釐也都沒有。」
  柴榮聽了這話,大叫一聲:「坑殺吾也!」將身栽倒,閉了雙眼,暈去半個時辰,悠悠醒轉,口中吐出濁痰,眼內流些清淚,開言道:「我推車販傘,指望趁些蠅頭微利,權為糊口養身之計。不幸病在店中,挨了多日。感今病體略好,思量發貨,誰想憑空的銀傘全無,本利絕望,閃得我無依無靠,叫我怎好回鄉?」說罷,又是流淚。
  那店小二在旁,心內也十分過意不去,祇得相勸道:「柴客人,你也不必氣苦了,這財帛是人掙下的,今日用完,明日生意起來,仍然滿載。那裏有現放著貨物,不去變賣使用,甘心受苦熬飢?況你患病將好,調養身體要緊,怎的自己不惜,便要動氣?這鄭客人生來的耿直,雖然把本錢銷化去了,卻是與你又是義氣相交,不比別人。小人勸你莫要生氣,和好為上。縱然欠下幾兩店帳,也是小事,你祇消下次來還我就是。從今再住幾日,這房錢分文不要。可自放心安養,不必挂懷。」那小二勸了一回,自覺不好意思,祇推外邊有事,告辭去了。
  柴榮祇得自解自嘆,把氣漸漸的消了。側目看那鄭恩,倒把這火盆般的大嘴噘得高高的,在那裏怒氣。柴榮無可如何,祇得叫道:「三弟,你也不要惱了,想來這些變更,也多是我的命運該當,還要說他則甚?如今有話與你商量。」鄭恩也就放下怒容,回言道:「大哥,雨傘賣盡了,盤纏用完了,祇有樂子與大哥兩個精光身子,還有甚麼商量?」柴榮道:「雖然如此,我還有一個法兒,與你商議而行。」祇因有這一番商議,有分教──蠶食鯨吞,還盡了口腹之債。時乖運蹇,生遍了床席之災。正是:
  英氣未能舒展日,雄身正屬困危時。
不知柴榮有甚商量,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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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為資財兄弟絕義 因口腹兒女全生



  詞曰:
  同盟原欲輔鷹揚,聯異姓,潤倫常。群分類聚,行見定明良。彼和此唱相求應,盤桓樂果須長。
  曾幾何時意氣傷,財已盡,義隨戕。風波翻覆,撒手各分場。拋棄金蘭尋別徑,祇博得一杯觴。
        右調《風入松》
  話說柴榮因鄭恩將銀傘費盡,無策回鄉,祇得與他商議道:「三弟,這雨傘賣盡,也不必說了。但為今之計,已無別策,幸而還有這輪車兒在此,不如你推將出去,賣上六七百文,一則我得將養病體,二則也好做些盤纏。待三兩日後,我的身體全好了,俺們便可往首陽山找尋你的二哥,再做別圖。」鄭恩點頭道:「大哥的說話,卻與樂子的主意合的,倒也使得。」隨把車兒推出店門,往街坊上行走,口裏邊大聲叫喊道:「賣車,賣車,我的車兒,祇要七百個大錢就賣了。」不想行了數程,叫了半日,並沒有人問他一聲。心中恁般悶氣,肚裏飢餓難當,緩緩兒順路推走,祇見路旁有座酒店,正是欣於所遇,投其所好。鄭恩把車兒推至門前放下,將身走進店堂,揀一副座頭坐下,叫酒保拿些酒食來吃。酒保連忙收拾起來,無非美酒大面魚肉之類。鄭恩飢不擇食,那管他美惡精粗,拿上手就吃,吃得杯盤狼藉,方纔肚內飽了。酒保過來會錢,共吃了六百餘文。鄭恩立起身道:「店家,樂子今日沒有帶錢,就把這車兒與你算了酒錢罷。」那店家又是個良善之人,本要發話,見他吃了這許多酒食,又且相貌猙獰,諒著不是個善男子,恐怕羅皂,未免吃虧,祇得自己認了晦氣,答應一聲,把車兒收了進去。
  鄭恩出了酒店,空身回到店房,叫聲:「大哥,樂子回來了。」柴榮道:「你車兒可賣了麼?不知賣了多少價錢?可能夠得用度?」鄭恩把手一拍道:「大哥,休要說起,樂子叫賣了半日,並沒有個主兒,這肚中其實飢餓不過,無可奈何,祇得換些酒食充飢,回來再作商量。」柴榮不聽此言,萬事皆休,聽了此言,祇氣得雙睛暴出,滿身發抖。歇了半晌,怒上心來,開言罵道:「啊唷!你這黑賊,累我弄到這般光景,又把這車兒饒他不過,必竟要吃個乾淨。祇顧自己,不管他人。我身邊並無半文錢鈔,被你這般坑陷,叫我怎好活命?啊唷!你這黑賊,再在此跟我幾日,祇怕連我身體也要被你葬在肚裏了。你這等人,還要與你做甚麼朋友?不如早早撒開,各尋頭路,休得在此累我長氣。」鄭恩聽了這番言語,心中大怒,罵道:「你這稀尿的傘夫,劣貨的蠻子!樂子為了你,不知吃了多少辛苦,費了多少氣力,保全你平安到此。你自己有病,耽誤了日子。今日用得你幾兩銀子,也是小事,你就這等罵著樂子,便要撒開分手。你既沒情,樂子也便沒義了,從今各自走路罷了。」說罷,提了棗木棍,氣烘烘的奔出了店門,離了泌州城,望西而行。一路上想道:「樂子一怒之間,雖然把大哥撇下了,如今可往哪裏去?不如到首陽山,投奔二哥那裏安身。」想定主意,揀著大路而行。不想那鄭恩因一時怒氣,走得要緊,不辨那條是原先來路,順著腳走,所以反望西行。
  此時正是初冬天氣,一路上,但見天邊雁叫,林內風飄,木葉凋殘,草根戕濯。鄭恩約行了六七里之間,心下也有些疑惑,想道:「樂子先前從木鈴關來,不是這樣的,休要走錯了路頭,又是費力。」正在疑惑,看見前面有個賣草鞋的人,鄭恩趕上幾步,叫道:「賣草鞋的,樂子問你路兒,要往木鈴關,投首陽山去的,可從這裏走麼?」那賣草鞋的回頭一看,見是個凶相的人。又想:「他既問路,也沒有甚麼稱呼。」心內先有幾分不喜。又想道:「他要往首陽山去,該向東走,他反投西行來,必是個不識路徑的。待我耍他一耍,使他沒處做理會。」即便開言回答道:「你這黑客官,要往首陽山去麼?還走得不耐煩哩。我也要往那裏賣貨,你祇消跟我前去就是了。」鄭恩大喜,跟定了他,望西行走。約莫又行了三四里路,祇見那邊有座酒店,這賣草鞋的自言自語道:「走得渴了,且向這邊買碗酒吃再走罷。」鄭恩見他走進了酒店,即便立住了腳,在檐下張望,祇見他坐在裏邊,大碗的酒,大塊的肉,一上一下的吃,眼兒也不帶看鄭恩。那鄭恩在外,覺得鼻邊不住的馨香,一陣兒美醞傳芬,一陣兒肴饌送味。這香氣相聞,心窩裏即便酸癢起來,思量也要進去吃些,卻礙著身邊乾淨,祇得咽著饞涎,呆呆的立著等候。等了一回,那賣草鞋的方纔吃完了,會了錢,走出門來,背上草鞋,看看鄭恩,笑了一笑,望前又走。鄭恩忍著羞慚,跟定而行。正是:
  欲求眼下路,且忍肚中飢。
  當下二人又行過三二里之間,這賣草鞋的真也作耍,看見那首又有一座酒店,側身進去又買酒吃。鄭恩見了,又立住了腳相等,心下暗自忖道:「這驢球入的,怎麼祇管自己囊嗓,不來請樂子吃些,實是可惡!停一會,到了首陽山,叫他吃樂子的大虧,方曉得咱的手段。」不多一會,那人把酒吃完了,交了錢,取了草鞋,走出店來,看看鄭恩,又笑了一笑,抽身便走。鄭恩隱忍在心,不去理他,祇顧跟他行走。
  看看又走過了一二里,來到一個曠野去處,但見樹木叢茂,枯葉滿堆。那賣草鞋的心裏想道:「我這兩次也弄得他夠了,待我再耍他一遭,使他進退兩難,終無著落。」定了主意,走上幾步,口裏又自言自語道:「走得乏了,且在這裏睡他一回,再走未遲。」遂揀了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樹下,鋪平了枯葉,將草鞋放在旁邊,將身坐下,假作打盹。鄭恩見了,心下想道:「好了,這驢球入的,今番要著樂子的手了。」也在對面樹邊,將棗木棍靠在一旁,坐下假寐。看官,這賣草鞋的打盹,原是有心作耍,耽誤鄭恩的行程。誰知事不湊巧,坐下未久,早被朔風吹動,酒涌上心,漸漸沉醉,竟自醺醺然,朦朦朧朧的睡著了。
  那鄭恩假寐了片時,豎起頭來,把那人一看,呼嚕睡去,影也不動。心中想道:「畢竟驢球入的睡死了。」即時立起身來,叫喚數聲,並不答應,更覺歡喜道:「你這驢球入的,方纔這等薄情待著樂子,今番也叫你吃些虧。」遂把草鞋提在手中,數一數,卻有二十二雙,把來背在肩頭,轉身取了棗木棍,投西一竟去了。那賣草鞋的睡去足有兩個時辰,醒了起來,睜眼一看,不見了這個吃耍的黑漢,心下疑惑道:「他畢竟等我不及,先自去了。」回身正要拎了草鞋走路,卻撮了個空,四下找尋,並無蹤跡,叫聲:「苦也!我的草鞋,不知被誰偷去,閃得我本利皆無。」思想一回,忽然醒悟道:「是了,這黑廝必是個賊,故此路頭也不知,隨意胡闖。吾不該把他戲弄,倒把己物失脫於他。」心下著實煩惱了一回,沒法奈何,祇嘆了口氣,抽身投東回去了。正是:
  煩惱不尋人,自去尋煩惱。
  卻說鄭恩肩背草鞋,手提木棍,一路行來,欲把草鞋賣來飲酒,誰知並無人問,心下甚是納悶。約略又走了幾程,來到一所興大的莊子,祇見路旁有座酒店,十分鬧熱。此時肚中飢餓,口內流涎,一時喉乾心欲,也不顧腰下無錢,硬著頭皮,挺身走進,便叫:「掌櫃的,拿酒來吃。」移步至那首坐下,把草鞋棗木棍一齊放在旁邊。那掌櫃的祇認是個好主顧,連忙分付走堂,把火酒牛肉包子大面盡情端將過去。鄭恩放開肚子,顯出本事,吃了又添,添了又吃,吃到十分量足,方纔住手,叫聲:「掌櫃的,樂子吃了多少?便來算算。」那掌櫃的算了一遍,說道:「共有六百三十四文。」鄭恩道:「樂子今日沒有錢鈔,你可記在帳上,改日還你。」說罷,背了草鞋,提了棗木棍,往外就走。掌櫃的攔住道:「客官大爺,你莫要當耍,吾又不知你的姓名,叫我怎好記帳?況且你一個人吃了八九個人的東西,本多利薄,這賒欠從不破例,望客官大爺見惠則個。」鄭恩道:「不是樂子要破你賒欠的例,其實今日沒有帶錢,故此要你記帳。你們既然不肯,可把這草鞋押在這裏,改日樂子有錢,便來取贖。」掌櫃的喊道:「你這些混話騙誰?吃了許多錢去,將這一些兒東西抵押,吾們要他來何用?你休要做夢不知去處,我這裏孟家莊不比別處,憑你甚麼有名目的人兒,卻也少不得一文半個。若你不給出錢來,把你的臭黑皮剝將下來繃鼓,纔知我們的利害。」鄭恩聽罷,由不得心頭火發,大罵一聲道:「驢球入的,樂子吃了你這些東西,你便值得這般惡罵?你們誰敢來剝樂子的皮?」一面說著,一面舉手,先把這些草鞋提將起來,裂得粉碎。弔過巴掌,將掌櫃的打了數下。又把櫃上的這個大大石硯,擲得零星齏粉。此時店中吃酒之人雖多,見了鄭恩如此行凶,誰敢出頭受苦?祇好悄悄退避,袖手旁觀。那掌櫃的吃打負痛,自諒不能對敵,祇得說道:「罷了,罷了!瘟神請出去罷,今日祇算吾造化低,合該破財。我們這裏現有一位白吃大王在此顯靈,不道又生出你這個黑吃大王前來廝纏,你遇著我們白吃大王,他有本事生嚼你這位黑吃大王,方消吾氣。」
  鄭恩聽說,立住了腳問道:「樂子問你,那個白吃大王如今現在那裏?待樂子與他會會。」掌櫃的道:「你黑吃了東西,心滿意足,祇管走路,莫要管這閑帳。」鄭恩道:「咱偏要問你,你若不說,樂子又要打哩。」掌櫃的慌忙答道:「我們這位白吃大王,要吃的是童男童女,不像你這黑吃大王,祇會吃些酒肉。所以勸你保全了性命,走你的路罷,休要在此惹禍生非,致有後悔。」鄭恩聽罷,心下想道:「這大王要吃童男童女,決定是個妖精,咱何不替這一方除了大害?」遂說道:「掌櫃的,樂子想那白吃大王是個妖精,故此要吃童男童女的。樂子生平專會拿妖捉怪,今日情願與你們除了這害,你道何如?」掌櫃的聽言,心內暗喜道:「這黑廝白吃了我東西,氣他不過,況又被他打了,無處伸冤。天幸問起這事,願投羅網,我何不趁此機會,叫大王傷了這廝,也得泄我胸中之恨。」想定主意,便滿面堆下笑來,答道:「你若當真會捉妖怪,這也不難,就是我們隔壁鄰舍,今日該獻祭禮。他家祇有一個三歲的孫孫,又往別處去買了一個四歲的女兒,等到天晚,一齊送往廟中獻供。他一家兒大小,正在那裏啼哭分別。待吾叫他過來,客官與他商議。」
  說罷,走至隔壁,登時把一位老者邀至跟前,與鄭恩施禮。但見他臉帶淚痕,聲藏淒慘。叫道:「君子,聞得你會除妖怪,但不知這位大王,當真是神是怪。尊駕果有本領滅除大害,可以保得平安,若是降他不住,尊駕便可遠走高飛,離災避禍,卻不道動了大王之怒,反累這裏合村老幼,性命難保,豈非畫虎不成,反類其狗?這事還當酌量,望勿粗心。」鄭恩聽了,笑道:「你們的膽量,原來都是鼠蟲兒的樣子,這般害怕。樂子拿妖的手段,到處聞名,憑你三個頭六隻膊猛惡凶毒的妖魔,遇著樂子,管叫他粉骨碎身,一時盡絕。你們祇管放心,休要疑惑。但有一件,須要依著樂子,方纔替你們除害,若不肯依,樂子便也不管了。」老者道:「君子倘果有本領,保救得合村無事,乃是我們萬千之幸,憑你甚麼天大的事情,老漢豈有不依之理?就請分付,即當從命。」鄭恩道:「今日捉妖,非同小可,這是驚天動地的事情,須要作法遣將,方可成功。你們依著樂子,快去整備,要用爛糊豬首一個,一盤油造面餅,一盤牛肉,火酒一壇,醋蒜椒鹽香燭等項,件件都要俱全。把來送與樂子,到廟中去請神使用,便好拿妖。」老者道:「這些須小事,有何難哉?老漢即刻回去端整便了。」說罷,辭別出來,回至家中,一件件買辦完全,整治停當。看看天色將晚,即著長工把擔子挑了物件,老者又來請了鄭恩,一齊送往廟去。一行人走不多路,早來到一座古廟之中,但見塵土縱橫,香煙杳絕。那長工把什物挑至殿上,擺列供臺。鄭恩道:「你們眾人去罷,明日早上都來看妖怪。」老者又把火種兒遞與鄭恩,然後帶領長工作別去了。
  鄭恩遂把廟門關閉,走過了一個大天井,上得殿來,把一帶破壞的長格窗子也關上了。回轉身軀,四下裏一看,尚無動靜。舉眼往上瞧時,見上面塑著一尊金甲黃袍手執器械的神像。果然凜栗威嚴。鄭恩微微一笑道:「原來就是你這驢球入的在此稱王作怪,騙吃人家的兒女。今日樂子做個方便,除了你這妖魔,免得眾民年年受害。」說罷,舉起棗木棍,對正了神像,用盡氣力,勇猛打下。祇聽得半空中一聲響處,就地風生,灰塵亂滾,見一件東西在地下盤盤旋旋,滾個不住。鄭恩慌得手忙腳亂,將棗木棍手中亂使,口內大喊道:「不好了,妖怪現形了!」正說之間,祇見那物滾到窗子跟前,被檻攔住,就不滾了。鄭恩戰兢兢走上前,舉眼細瞧,看是何物。祇因這一番舉動,有分教──遇了供養之運,足食豐衣。受了安鎮之名,人興地旺。正是:
  未作皇家闢土客,先為閭里捉妖人。
畢竟滾下來的甚麼物件,下回便見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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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孟家莊勇士降妖 首陽山征人失路



  詞曰:
  漫道妖氛累,自有高人對。三更古廟戰相爭,醉醉醉。功成遍被,贏得終朝,酒食滋味。
  得際能安睡,失魄天涯淚。崎嶇跋涉嘆伶仃,侮悔悔。回首斜陽,不知夢裏,可期相會。
        右調《醉春風》
  話說鄭恩在那廟中打下一物,在地亂滾,滾了一回,到著窗子跟前,被檻擋住,就不滾了。走上幾步,仔細一看,原來是個泥塑神頭,被棗木棍打下來的。鄭恩卻不識得,即便哈哈大笑道:「咱疑是妖怪現形,誰知是個木墩頭。樂子正要做個枕頭,好去睡覺。」說罷,拎將起來,放在供桌上面。此時天已昏暗,鄭恩將火種兒取出火來,點了香燭。等候多時,並不見有妖怪出來。肚中覺得餓了,見這現成酒肉,觸著心懷,就把豬首拆開,蘸著醋蒜,張口便吃。又把油餅捲著椒鹽,到嘴便吞。先把兩項東西輪流吃盡,然後將牛肉用手撕開,慢慢咀嚼。看看吃得乾淨,掇起酒壇,對著嘴,咕嘟咕嘟的咽下,如渴龍取水,似蒼蠅吸血,不多時,把一壇火酒,都灌在肚裏了。抹一抹嘴,摸一摸肚,自覺歡喜道:「且不要管他有妖沒妖,樂子已自吃得肥嘴象意,趁這酒氣,睡他一覺再處。」把盤碟酒壇一齊放在壁邊地上,把神頭當作枕頭,因無行李鋪陳,祇好和衣而睡。棗木棍也眠在身旁。正值燭盡香殘,醞深神倦,躺在供臺之上,合眼酣睡。
  將至三更時候,鄭恩正在睡夢之中,忽聽得風聲響動,猛然驚覺。爬將起來,帶著醉意,側耳聽那外面的風,真個刮得利害。祇聽得:
  初起時,揚塵播土。次後來,走石飛沙。無影無形,能使砭人肌骨。有聲有息,堪令摧木飄零。穿窗入縫,淅瀝瀝,任他曲折飄揚。逐浪排波,吼訇訇,怎阻盤旋颶刮。且休言摧殘月裏婆娑,盡道是刮倒人間麓莽。助虎張牙,怪物將來撼山岳。從龍舞爪,雨師暴至暗乾坤。
正是:
  蒼松翠竹盡遭殃,黑虎強神施本領。
鄭恩聽了風來得利害,下了供桌,提了棗木棍,斜步走到窗前,將雌雄二目往外一看,但見微微月色,正照庭心。聽那風過之時,頃刻天昏地暗,霧起雲生,落下傾盆大雨。這雨降下來,就有一怪,趁那風雨落將下來,兩腳著地,走上階沿,站立窗外,把鼻子連嗅了幾嗅,說聲:「不好,這個生人氣好生利害。」連說了二三聲,往後退走不迭。鄭恩醉眼朦朧,仔細一看,但見他怎生打扮:
  頭戴金冠分兩叉,身穿鎖子梅花甲。攔腰緊繫虎皮裙,足上麻鞋逍遙著。頭高額狹瘦黃肌,臉縮嘴尖眼閃爍。金光如意手中拿,長耳直舒聽四下。
  鄭恩看罷,滿心歡喜,暗自想道:「樂子生長多年,整日在家,但聽人說妖怪,不曾見面。今日纔得遇著,原來是這等形兒,也算見識見識。」忙伸虎手,輕輕的把窗撐開,提了棗木棍,躥將出來,大吼一聲:「驢球入的,你是甚麼妖精,敢在這裏害人?樂子特來拿你哩。」兩手舉棍,劈頭打下。那怪不曾提防,措手不及,說聲:「不好!」忙用手中金如意火速交還。兩個殺在庭中,戰在廟內,這一場爭鬥,倒也利害。怎見得:
  這個喊聲如雷,那個睛光似電。這個奮身快似箭,那個跋步疾如飛。這個是黑虎星官臨凡世,那個是糜鹿成精禍一丘。這個手舉酸棗棍,打去不離天靈蓋。那個執定金如意,迎來祇向額頭前。棍擊如意,迸出千條金線。如意迎棍,飄來萬道寒光。我拿你,報泄村坊之隱恨。你拿我,顯揚魔怪之騰挪。
正是:
  盤旋來往相爭戰,不濟妖邪作祟精。
  當下一人一怪,戰有二三十個回合,那怪本事低微,招架不住,轉身就走。鄭恩那裏肯捨,疾忙趕上前去,說聲:「你往哪裏走?今日遇著了樂子,休想再活。」說時遲,雙手舉起了棗木棍,把小眼兒看得親切那時快,祇見用力打下,啪的一聲響,正中在八叉金冠,打得那怪火星亂迸,立身不住,撲通一交,倒在塵埃。鄭恩見他倒了,趁勢兒火速用情,又是兩棍,祇打得腦漿迸裂,登時氣絕,就把原形現出,月影之下,看得明白,乃是一個八叉角梅花點的大鹿,這金如意就是口內含的靈芝瑞草。鄭恩看了,卻不識得,把腳在肋上踢了幾腳,道:「你這畜生,祇得一隻獐野獸,也要成精作怪,吃人家的孩子。樂子看你再充得甚麼神道,冒得甚麼大王麼?」說罷,解下腰中鸞帶,拴住叉角,拖到格子窗前,繫在窗檔子上。回身取了棗木棍,走上殿來,依前把窗子關好。此時約有五更光景,因鬧了多時,酒已醒了。走至供桌跟前,躥將上去,放好了棗木棍,倒著身軀,枕著神頭,又是呼呼的睡了。有詩為證:
  英雄生性喜貪睡,睡到深時夢不休。
  莫道睡能誤大事,也曾睡裏建謨猷。
  且說昨日該祭獻的老者,卻也姓鄭,自送鄭恩到廟,回至家中,心懷憂喜──喜的喜那黑漢口出大言,必懷絕技,此去果能擒獲妖精,不惟一雙兒女免了碎身之慘,且使合鎮人民永消後日之災,也算因禍得福,絕大的功德,憂的憂那世上的人,常見力不掩口,說來天花亂墜,做去一敗墮地,倘使今夜不能降伏,那黑漢自己既已遭殃,累著本村盡皆荼毒,豈非禍起於他,罪歸於我?這無遮無擋的事情,叫吾如何承受?因此左思右想,如坐針氈,如醉如痴,一夜未曾安枕。等至天明,抽身便起,即叫小使去邀了十數個鄰人,一齊奔至廟前,祇見廟門緊緊閉著。眾人推了幾推,卻也不開,遂又連推帶擊的敲了一陣,並不聽見裏邊答應一聲。那鄭老者心下著慌,便對眾人說道:「列位高鄰,老漢因昨日誤聽那掌櫃的話,說得如許容易,祇因要救孫兒心盛,一時差了主意,不辨好歹,把這黑漢送進廟中,祇說他本事高強,必能成功得勝,誰知也是個會說不會做的。你看這時敲門不開,又不聽見裏邊聲響,多分遇著大王,坑送性命了。他今一死不打緊,祇怕反惹大王惱怒,我等身家性命,定然難保。這事如何是好?」眾人說道:「你且莫要性急,此時關著廟門,未見黑白,怎知他的死活存亡?我們一齊動手敲著,再看他應也不應,便見端的。」說罷,各人撩衣捲袖,勇往直前,也有取了石子,也有拿了磚兒,有的搦了樹枝,有的攥著拳頭,大家哄到門邊,如擂鼓般的敲著。
  鄭恩正在睡夢之中,猛然驚醒,聽得外面一片聲亂響,慌做一堆,祇道又有甚麼妖怪。坐起身來,提了棗木棍,跨下供臺。推開窗子,睜睛一瞧,早見天光透亮,紅日東升。側耳細聽,方知是外邊敲門聲響,即忙應道:「來了,來了,樂子來開門了。」那外邊的眾人,正在那裏一陣緊一陣的亂敲,聽得裏面有了答應聲音,方纔一齊說道:「好了,好了,這不是有人答應麼?」正說間,祇見鄭恩把門開了,放進鄭老者一行人。那老者見了鄭恩,提著棗木棍,軒軒昂昂,心下甚是歡喜,頓把愁腸放落了一半,說道:「君子,你一夜辛苦,這妖怪可曾見麼?拿住也不?」鄭恩哈哈大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樂子捉妖的手段,再也不曾落空,昨夜大鬧了一場,把他拿住,樂子怕他走了,故把棍兒打得腦袋裂開,將身拴住了。你們進來看看,便見真假。」那眾人雖然聽說拿了,尚未見個著落,終是膽怯,一個個挨前退後,你讓我推,免不得跟了鄭恩,走到殿前。鄭恩立在階沿,用手指道:「這個不是妖怪,倒是人麼?」鄭老者一見妖精已捉,全把愁腸放下,祇覺得心花開放,有喜無憂。那眾人看了,甚是驚駭,個個搖唇吐舌,從來不曾見這怪相。怎見得那妖精的樣兒?但見:
  八個丫叉頂上擎,梅花朵朵遍身生。
  頭長尾短腮邊縮,嘴瘦毛柔額廣平。
  八尺身材高似虎,四蹄粗大恍如猩。
  修成變化充神聖,今日擒拿盡快心。
  眾人看罷,方曉得是鹿精作怪,說道:「壯士,這樣妖物,如何制得他住?果然手段高強,天下第一。恁的本領,那個敢不恭敬?」鄭恩聽了眾人各各稱揚,心下十分歡喜。那時就有合村的老小男女,如蜂擁而來,一齊擠進廟中,看見拿住了妖怪,都是贊嘆夸獎。鄭恩在旁聽了,更加歡喜。當時有幾個獻過兒女的,都是咬牙切齒,心眼神傷,走上前來,你也踢上幾腳,我也打上兩拳,雖然見死物而行凶,也不過聊雪兒女之痛。那時就有幾個老成的,上前問道:「壯士尊姓大名,仙鄉何處?目今作何生理?」鄭恩道:「咱樂子祖居山西喬山縣,姓鄭名恩,號叫子明。專門販賣香油,如今完了本錢,東闖西奔,沒有甚麼道路。祇學會了這捉拿妖怪的法兒,憑你凶惡異常的妖魔,樂子會過了無數,遇著的再沒有使他得逃性命,故此這穿吃兩字,都靠著這樁買賣。」
  眾人聽了,說道:「鄭壯士,你既然沒有生意,何不就在我們孟家莊上住下,鎮邪壓魔?我們每日輪流供養。不知壯士尊意如何?」鄭恩聽言,暗暗想道:「我如今左右沒有著落,撇下了大哥,尋覓二哥,又不能相會,倒不如順著他們意兒,住在這裏,也得個飽暖,且混過了幾時再處。」說道:「你們眾位既要留著樂子,也是容易,但先要講過,方纔依允。」眾人道:「壯士有甚分付,但說不妨。」鄭恩道:「樂子住在這裏,這冬夏的衣服,不可缺少。日日的飯食,離不得酒肉兩項。還要兩個從人,服侍樂子。你們件件依著,樂子便肯與你們鎮邪壓魔,若不肯依,樂子自有去向。」眾人滿口應承道:「壯土但請放心,若肯在此,包管件件如意。但不知你心下愛穿甚麼衣服?」鄭恩道:「樂子生平最不喜這華麗兩字,祇要你們做頂黑色氈笠,一條烏綾子手帕,一領真青袍子,腳下的裹腳、布鞋、襪子,都是要一樣兒青的。祇這幾件,你們休要忘了。這兩個從人,都要十五六歲的小娃子,也把他穿得青青兒的,隨著樂子好拿妖捉怪。」
  眾人答應了,就去鬥錢置辦新衣服,揀選了兩個從人。鄭老者回家,安備早飯,整盤子大肉,整壇頭好酒,又打一撞大餅。叫長工挑往廟中,依然擺在供桌之上。鄭恩不謙不讓,盡著量兒收拾在肚,真是既醉以酒,又飽以肉。那長工立在旁邊,見他吃完,便把盤壇碗碟並昨日的家伙一並收拾在擔,挑回家去。這日的三餐,都是鄭老者承值供奉。當時鄭恩叫人把大秤取來,將鹿身一稱,卻有二百六十五斤。即傳齊了眾人,把來開剝,分做四股,一股給與酒家,還了酒肉之錢,一股送與鄭老者,作為慶賀,兩股分散各家,以消積恨。晚上依舊宿在廟中,一夜安然無事。
  次日清晨,鄭恩起來開門,正值鄭老者叫了許多泥木匠人,前來修理廟宇,不過修前整後,略為潔淨而已。又把泥像除出,供桌當作食臺,添下椅凳,鋪設床帳被褥等項,都是鄭老者所備。那眾人又把置辦的衣服等件,並兩個十五六歲俊俏後生,也備了衣裳,一齊送進廟來,逐件兒交納過了,即時辭去。鄭恩見了新鮮衣服,心下大喜道:「樂子若不除妖,怎能有這般好處?先前做了白吃大王,如今卻做了無憂大王了。可惜咱的二哥不能同來受福。」即時除去了舊的,換上新衣。又把兩個從人也打扮得一樣青色,叫他隨身服侍,閑時又把棍法教導他,預防拿妖。從此,鄭恩住在孟家莊受享,輪流供養,快樂安閑。不多幾時,把一座村莊十分生色,盡多興旺起來,但見年穀時熟,歲稔民安,家家蒙樂業之休,戶戶得安居之慶,所謂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洵不謬也。有詩為證:
  旺氣從來不自由,興隆端在吉人遊。
  祇今仰慕英雄下,膾炙應教百世留。
  不說鄭恩在孟家莊安身快樂。且說趙匡胤自從在木鈴關,與柴榮鄭恩分別之後,單身行走,往首陽山投親。誰知此處連年荒旱,五穀不生,把草根樹皮盡都吃盡,真是:
  斗米升珠無處覓,煙消火滅有誰行。
黎民受倒懸之傷,百姓遭餓莩之苦。有餘的,宛轉移挪,尚在遷延時日,那窮乏的,流離四散,覓活偷生,不堪其苦。後賢曾有一律,單道那荒旱饑民之苦云:
  水旱江淮久,今年復旱荒。
  翻風無石燕,蔽野有飛蝗。
  桎梏懲屠釣,橧巢迫死亡。
  虛煩乘傳使,曾發海陵倉。
  當下匡胤往回數次,細細打聽,方知姨母合家,從三個月前打疊起身,往汴梁投奔自己家中去了,因此撲了一個空,跋涉枉走三百餘里。欲待回家,想那外省地方訪拿這般嚴密,諒京城之中更加緊急,怎好歸鄉?欲要投奔關西母舅處安身,這木鈴關如何得過?心下躊躇,進退兩難。
  信步而行,來到一個去處,祇見前邊有一群鄉民,背上都馱著一口叉袋,從側首山路裏行來,望前而走。匡胤迎將上去,叫聲:「列位朋友,你們袋裏裝的是何貨物?可是豆麥,還是米糧?」眾人見問,把匡胤上下打量一番,見他儀表非俗,口氣又不是本處人,好像東京聲口,不敢怠慢,便答道:「壯士,我們這裏連年荒歉,粒米無收,那裏有糧?」匡胤道:「既不是糧,還是甚麼東西?」眾人道:「不瞞壯士說,我們這袋裏,都是違禁之物,乃販賣的私鹽。」匡胤道:「這鹽販到那裏去賣?」眾人道:「別處難銷,都要往關西去賣。」匡胤道:「到了那裏,怎樣價錢?」眾人道:「此去到關西,一斗鹽,祇換一斗米。」匡胤道:「便是這等買賣,做他何益?」眾人道:「一斗米到了這裏,就換五斗鹽哩。」匡胤道:「這也罷了,還算趁得些錢。」眾人道:「往來販賣,也祇好糊口。像這等擔驚受怕,卻是沒奈何,免不得為這飢寒兩字,所以權做這等道路。」匡胤道:「養家糊口,個個皆然。但眾位既往關西,為何不望大路而行,卻在這山僻小路往返跋涉,如何過得關去?」眾人道:「壯士原來不知,我們走的別有一個去處,可以偷過關頭。」
  匡胤聽了別有路徑,連忙問道:「不知眾位還有那一條路可以過得此關?敢煩指教。」那眾人見匡胤要問此路,疊著指頭,不慌不忙,說出這一條路來,有分教──越過陷阱之關,投入魑魅之陣。正是:
  路入崎嶇終有路,神行暗昧豈為神?
不知眾人說出何路,當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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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史魁送柬識真主 匡胤宿廟遇邪魑



  詩曰:
  請君膝上琴,彈我遊子吟。
  哀弦激危柱,離思難為音。
  寶御皆煩紆,何況居者心。
  背井既有年,歸哉無日寧。
  不惜路悠長,眷此朋盍簪。
  山川亦已隔,邈著商與參。
  行邁且靡靡,憂心甚殷殷。
  歧路越高關,跋涉遏雲岑。
  中誠奚盡寫,鬼魅薄行旌。
  話說趙匡胤投親不遇,躑躅道途,正當進退無門,偶忽遇著一伙販賣私鹽的,聽他有路可以超過關頭,即忙問他路徑。那眾人說道:「我們販賣私鹽的,怎敢望著正路往關口上行?虧得有這一條私路,幽僻便逸,無人盤詰,偷將過去,就是關西大路了。所以常常往來,並不曾犯事。」匡胤聽了,心下暗自喜歡,想道:「我如今終日奔波,尚無安頓,何不隨了他前去?若到關西,便好找尋大哥三弟,重得相逢。」正在思想,忽聽眾人又問道:「不知壯士何故也問這條路徑?」匡胤道:「不瞞眾位說,在下要往關西幹事,順便到此探親,不想此間荒旱,舍親舉家不知去向。因思往返迢遙,日期耽誤。幸逢眾位說有便路可通,覺得順道而行,較近了許多。怎奈不識路徑,萬望眾位挈帶同行。」眾人道:「壯士既要同行,我等自當引路。」匡胤於是跟了眾人,望前而走。一路上但見人煙寂寂,樹木重重,走遍了山徑崎嶇,盤旋曲折。走已多時,不覺出了岔口,已在關西地面。進了一座村莊,名叫枯井舖,比那關東另是一般風景。當時匡胤揀了一個酒舖兒,邀請眾人進去飲酒。吃了一回,眾人謝別,歡歡喜喜各走,趕趁生意去了。
  匡胤獨自一個,又買了些現成飲食,飽餐了一頓,會還了鈔,方纔走出店門。信步往西而走,祇聽得背後有人叫道:「公子慢行,小人有話相問。」匡胤聽喚,停步回頭一看,見那人生得相貌魁梧,身材高大,年紀約有二十光景,忙忙奔至跟前。匡胤問道:「壯土有何見諭,喚著在下?」那人道:「請公子出了村口,慢慢的講。」二人走了多時,來至村市梢頭,見有酒樓,匡胤邀了那人進店上樓,叫酒保取將酒食上樓。二人坐下,賓主傳杯,餘外無人坐飲。當時飲了一回,匡胤開言問道:「請問壯士尊姓大名,仙居何處?今日會著在下,端的有甚事情,就請見諭。」那人答道:「小人乃史敬思之孫,史建瑭之子,名喚史魁。祇因劉主登基,父親早喪,小人流落江湖,佣工度日。前日忽遇了一位相面的先生,名叫苗光義,他交與小人一個柬帖兒,叫小人於今日今時,在這枯井舖等候,若遇見一位紅面的壯士,便是興隆真主,將這柬帖兒送上。所以小人在此等候,不想果應其言。」說罷,身邊取出柬帖,雙手送將過去。匡胤接在手中,拆開觀看,祇見那上面寫的是幾句七言詩兒,說道:
  「枯井舖裏宜早離,枯水井裏龍怎居。
  遇鬼休把錢來賭,華山祇換一盤棋。
  空送佳人千里路,香魂渺渺枉嗟吁。
  路逢啞子與講話,恐惹愚民苦相持。
  桃花山上有三宋,古寺禪林戰馬嘶。
  五索州中休輕人,三磚兩瓦炮來飛。
  貶卻城隍並土地,那時依舊在關西。
  雁行重敘正相歡,水泛城垣禍怎離。
  關東再與君推算,眼望陳橋兵變期。」
  匡胤看了詩詞,半明半暗,一時不解其意,祇得收在囊中,開言叫道:「史兄乃是將門之子,在下未曾會面,多有簡慢。」史魁道:「公子休要謙詞,小人雖聽苗先生囑咐,一時恐惹人疑,不敢洩漏。公子日後興騰發跡,小人便來效勞輔助,望勿推辭。」匡胤笑道:「這些野道之言,史兄莫要信他。我們知己相逢,須當談心暢飲,乃是正理。」於是二人重整杯壺,開懷歡飲,彼此各把生平本事,互相剖露一番。時已酒深,遂即下樓。匡胤將鈔會訖,同出店門分別,兩下戀戀不捨,各自情深。史魁無奈何,祇得謝別,投往別處去了。後來在五索州匡胤有難,前來相救,得能會面。此是後話,按下不提。
  單說匡胤別了史魁,心下想:「那柬帖卜的言語,起頭兩句,說的枯井舖、枯水井,畢竟是那地名不好,故此叫我不可久居。如今且往前面,尋個宿店安歇了,再作道理。」當下離了枯井舖,一路前行。正值暮秋天氣,金風陣陣,透體生涼,正是:雲飛送斷雁,月上淨疏林。匡胤獨步踽踽,不覺浩然嘆道:「我因一時性起,殺了女樂,拋親棄室,避難他方。幸遇大哥三弟,陌路相親,黃土坡前結義,木鈴關外分離,以致投親不遇,日暮途窮,海角天涯,令人增嘆。未知行蹤何定,歸著何期?」一路思想之間,不覺日已沉西,前不巴村,後不著店。舉眼一望,見那北山坡下,卻有許多房屋,中間設著一所廟宇,一般的東倒西歪,破敗不堪。即時緊行幾步,奔近前邊,見路旁有座石碑,隱隱的鐫著神鬼莊三個大字。匡胤心中暗想道:「此處是座村莊,怎的這般敗壞荒涼?不知遭了兵火,還是遇了饑荒?所以黎民逃散,房舍凋零。」復又走至廟門前,看那匾額寫著神鬼天齊廟。匡胤不覺發笑道:「那座廟裏沒有神,那座廟裏沒有鬼!這莊既叫神鬼莊,為何這廟也叫神鬼廟,這個名兒倒也希罕。」移步進了廟門,看那兩邊的鐘鼓二樓,俱已坍損,牆垣榱桷,零落崩殘。又進了二門,仔細看時,祇見那泥塑的從人,身體都是不全,千里眼少了一腳,順風耳缺了半身,兩廊配殿,坍塌不堪,殿下丹墀,草叢遍地。將身上殿,見那正中間供著一位天齊神聖,金光剝落,遍體塵埃,香霧虛無,滿空蛛網。那左右威靈橫臥,東西鬼判斜倚。真個荒涼淒楚,易動人懷。
  匡胤點頭嘆想道:「似此景象,莫說為人興衰有數,就是神聖庇佑十方,也有個艱難時候。果然陰陽一理,成敗皆然,真為可嘆!」傷感之間,早已星斗當空,黃昏時際。匡胤走至供桌前,作下一揖,朝上說道:「神聖,我趙匡胤投奔關西,祇因錯過宿頭,特到尊廟打攪一宵。後有寸進,自當重修廟宇,再塑金身。」說罷,往階前扯些亂草,將供桌上灰塵重重抹去。放下行李,將身跳上,枕著包裹,和衣而睡,不覺的呼呼睡著,鼻息如雷。正是:
  一覺放開心地穩,夢魂遙望故鄉飛。
  匡胤睡在供桌之上,雖然行路辛苦,身體困倦,怎奈此時正當暮秋天氣,寒風栗烈,直透肌膚,睡未片時,忽而驚醒。翻身定性了一回,耳邊忽聞嘩嘩啦啦,呼么喝六之聲,恁的鬧熱。匡胤想道:「這冷廟之中,怎的有人賭博,聽這聲響,卻也不遠,值此天氣寒冷,料也睡臥不著,何不走往前去,看玩一番,聊為消遣。」主意定了,跳下桌子,手提行李,出了大殿,順著響處,一路行去,望見西北角上,隱隱露出燈光。緊步上前一看,原來在側首一間配殿裏耍錢。匡胤一時心癢,咳嗽一聲,祇聽得裏邊有人說道:「兄弟們,我們趁此把場具收拾了罷,你聽外面有人來了。」一個道:「果然,我們收罷,這來的人兒有些不好。」又一個道:「不要收,不要收,我們正要等他進來,討個著落,好待出頭,怕他怎麼?」匡胤不管好歹,兩三步走進了殿門,祇見殿上有五個人席地而坐,輪流擲色,賭做輸贏,那上面坐著一個紗帽圓領的抽頭監賭。
  匡胤暗自詫異道:「怎麼做官的也在這裏設賭,濫取匪財?卻不道蕩廢官箴,作法自弊。我如今也不要管他,且自當場隨喜片時,有何妨礙?」即時說道:「列位長兄,恁般興致,小弟也來一敘何如?」那五個答道:「使得,使得。」即便擠了一個空兒,讓匡胤坐下。將包裹放在身旁,叫道:「列位,我們既做輸贏,不知賭銀子,還是賭錢?」那上面抽頭的官兒答道:「我們銀錢盡有,好漢祇管放心注馬便了,倘遇輸贏,我自開發。」匡胤滿心歡喜,告過了么,就把骰子抓將起來要擲。下邊的幾家,買上了七八大注。那匡胤擲下盆中,卻是個順水魚兒,開先到底,三七共該輸了二兩一錢。心中不捨,並一並人家,擲了個黑十七,又輸了三注。此時放頭的風快,再不雜手。匡胤輸得心焦,正在發躁,祇見頭家說道:「且住,我們擲了多時,把這輸贏結一結帳,開發了再擲。」匡胤便將注馬點算,共輸了三十三兩六錢。隨即解開包裹,把銀子稱出,每綻計重五兩,共開發了六錠,欠下三兩六錢。那放頭的說道:「好漢既然開發,何不一總兒歸清?不如再發出一錠,待下回退算何如?」匡胤依言,復又取出一錠,交與頭家。當場又告了么,重新又擲。此回輪該上家先擲,匡胤卻把骰子抓在手中,說道:「是我擲的下注,倒買一盆罷。」下邊的即便買上兩大錠。當時匡胤舉手擲下,指望開快滿贏,不期那骰子在盆中滴溜溜的旋旋了一回,先望四個二,然後又是兩個么。
  那上家正要掠起骰子來擲,那匡胤輸得急了,一心要賴,將手攔住。那上家說道:「你擲的是一果頭兒,理該我擲,為何把我攔住?」匡胤道:「我擲了這個大塊,你為甚又擲?」那人道:「五個一色,六個一色,方算得大快。你擲的是四個二,兩個么,名為果頭名色,非叉非快,為甚麼不許我擲?」匡胤微微冷笑道:「你們雖會賭錢,卻沒經過陣場,連那名色兒都不認得,還賭甚錢?」那人道:「你又來了,這的骰子有甚名色,反說我不認得。」匡胤道:「原來你們果不識得。我這骰子,名為果快,又為巧色,待我把這骰子的名色逐項兒說與你們,方纔知道:
  「若擲四個六,一個四,一個二,名為錦裙襴。有么有五,名叫脫爪龍,又叫蓬頭鬼。若兩個三,名為雙龍入海。若擲四個五,一個么,一個四,名為合著油瓶蓋。有二有三,名叫劈破蓮蓬。若擲四個四,兩個二,名為火燒隔子眼。有么有三,名為雁銜火內丹。若擲四個三,一個二,一個么,名為折足雁。若擲四個二,兩個么,名為孩兒十。
這些名色,都是有贏無輸的大快。我擲的便是孩兒十,已是贏了,你何為又擲?」那人聽了,祇是不依,彼此爭嚷不休。那頭家說道:「老二,你也不必爭嚷,這好漢說來,句句都是有理,這一盆算你輸了罷。你們打上注,重新再擲,便見高下。」匡胤聽了大喜,遂又打上了十錠注馬,抓起骰子又擲。那下家也便買上三錠。匡胤擲下看時,卻是三個六,兩個二,一個么。下家說道:「如今真也輸了,卻沒得說。」伸手過來要取注馬。匡胤將手擋住,道:「今番原是我贏,你不將銀子配我注馬,反來強取,是何道理?」下家發急道:「你擲的是四臭,怎麼倒說是贏?」匡胤哈哈大笑道:「我說你們果是沒經過陣場,名色不知,強來與我戲賭。我且再把這骰子明白說與你聽,方纔信我。凡係四點六點七點為叉,祇有這個五點稱為奪子。我擲的是個四開大快,如何不算我贏?」那頭家聽了,又說道:「老五,你賴他不過,也不必說了,叫他打上了銀子,你便再擲。」匡胤聞言,暗暗歡喜,即便打上了十二錠銀子,舉手又擲。
  看官們明理骰子的,果不必細說,但說書的不得不歷舉名色,略為指陳,雖非妄憑臆見,牽扯荒唐,然從古相沿,亦非無據,不過依樣葫蘆,道聽途說而已。相聞傳流的六個骰子,辨別輸贏。以五子一色,六個全色,名為大快。其餘除了三同不算,那三個十點以上者為贏,十點以下者為輸。還有對子么二三,名為順水魚,也算為輸。凡五點奪子,四果巧快,古時並作輸論。祇因趙太祖少遊關西,遇賭輸急了,強爭贏注,所以傳到如今,那天下人都算為快。閑話表過不提。
  祇說匡胤又打上了注馬,抓起骰子又擲,下邊的又打上幾注。匡胤擲了三個四,三個六,名為鴛鴦被,四六加開,贏了七注。又打上了這一家,共有二十一錠,下家又要出注。匡胤把骰盆一推,說道:「會耍不會揭,必定是死血,你們要賭,算結了再賭。」一家贏三家,共贏了五十三錠。那輸家有銀子的歸了銀子,沒有的把錢準抵,每錠該作錢五貫,一時間銀錢堆滿,匡胤見了,心中暗自歡喜,正是合著那古語二句,說道:
  贏來三隻眼,輸去一團糟。
  匡胤贏得性起,那裏肯住,重新又告了么兒又擲。那五家一齊下注,叫聲:「好漢,若有造化,這一擲兒贏了我五家,若沒有造化,輸了,便是我們五家贏你一家。說過的,你我都不許悔賴,你可願也不願?」匡胤道:「你們既有此心,祇管下注,我便一齊都擲。」說罷,抓起骰子,向那盆中嘩啦的一聲擲將下去。祇見先望了三個四,那三個卻又滾了一回,滾出了一個二,兩個么,這名兒喚做呲牙紅臭。匡胤擲了這一盆,心下著急,想道:「他五家一齊贏了,我那裏有這許多銀子開發!輸去財帛不甚打緊,祇是弱了江湖走闖之名,日後有何面目,再與天下人說長道短。我如今不如咬定牙,祇得硬賴,胡亂兒顧了目前名目,再做道理。」想定主意,故意拍掌,呵呵大笑道:「這一盆骰子擲得爽利,真是難得,纔算贏得快活。」那五家聽說,都發惱起來,把骰盆摟住問道:「你擲的是齜牙臭,怎麼反說是贏?方纔五點兒臭,被你賴去。這四點兒臭,又稱他奪子不成?」匡胤道:「你們總沒經過陣場,別的名兒不識,連這踩遍奪子也不認得,還要在此耍錢。」便把骰盆推開,就去搶錢,這五家兒那個肯依,哄的一聲,齊齊跳起身來,撐撐擦擦,便有爭嚷之意。這正是:
  運蹇人逢鬼,時衰鬼弄人。
  匡胤一見,雙眉倒豎,二目睜圓,開口罵道:「小輩囚徒!你可去汴梁城中打聽打聽,我趙匡胤不是慈悲主顧,軟弱娃兒,憑你甚麼所在,輸了不給,贏了要錢,賭場中誰敢不讓我三分!勾欄院一十八口御樂,祇供我劍上一時之快。銷金橋私稅的土棍,一家兒也在我掌上捐生。希罕你關西這一伙兒野民,值得甚事?」說罷,掄拳便打。那五家兒一齊嚷道:「我們從來在此賭錢,並不曾遇著你這等賴皮,贏了要錢,輸了便賴,還要想搶我們的銀錢,你這賴皮,怎肯饒你?」亦便動手亂打。
  彼此正在喧鬧,祇見那上面的頭家立起身來,一聲喝道:「你們也忒覺性躁了些,全然不諳事體,他乃宋家的領袖,怎可動手?你等兩下也不必廝爭,吾有主意與你們和解。」祇因有此一番舉動,有分教──目前來邪氛侵擾之災,身後定不入版圖之地。正是:
  饒君大任非常士,難免旁求虛引端。
畢竟頭家有甚主意,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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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褚玄師求丹療病 陳摶祖設棋輸贏



  詞曰:
  寂寥村廟夜偏長,角技陶情待曙光。身染浮災扶不起,黃冠,暗濟丹藥有餘香。恍入瑤臺觀不盡,仙鄉,掀懷博弈較誰強。彷徨一著爭先失,須降,到此惟教笑滿場。
        右調《定風波》
  話說那頭家見匡胤與五人爭論輸贏,各相混打,即忙立起身來,把五人喝住,不許動手,便將好言相勸匡胤道:「方纔四果頭賴做巧兒,五點臭爭是奪子,也便罷了。這呲牙臭委是好漢真輸,再無勉強,論理,該把銀錢照注給付他們,纔是正道,何必怒鬧相爭?如或好漢銀錢不足,祇把一半兒分俵他們,也便沒得說了,直恁逼足了不成?」匡胤喝道:「你頭家祇顧抽頭肥己罷了,誰要你出頭多嘴,判斷輸贏?你便幫著自己伙伴,欺侮外人,將這軟款話兒說我,想望打發他們。實對你說,要我趙匡胤分毫給付,萬萬不能,祇等我的日後重孫兒手內,纔有你們的份哩。」那頭家說道:「是了,既是好漢有了日期,便是親降綸音,再無更變。你們各奔前程去罷,待後期到,纔可取償。」說了這一句,祇聽得遠遠的山雞遍唱,曙色初光。匡胤還待開言,忽聽一聲呼哨,那殿上的六人,轉眼間俱都不見了。四下張望,杳無影跡,不覺打了一個寒噤,一陣昏迷,倒在塵埃,沉睡去了。
  且說這賭錢的,乃是五個魑魅惡鬼。這抽頭的,乃是監察判官。因符上天垂象,該應這五鬼託生混世,因此來至天齊廟,與這監察判官做了一路神祗,每常裏作福作威,攪得這村莊上家家都怕,戶戶不寧。那眾人就把這莊稱為神鬼莊,又把這廟也稱為神鬼天齊廟。後來攪擾得晝夜不堪,人人無可存身,祇得四散而去,祇剩下空空莊子。那五鬼與這判官等候太祖龍駕到來,他便設局引誘,要求封號。不期太祖說了重孫兒身上,這五鬼即當奉了御旨,各自散去。後來徽宗皇帝便是太祖的重孫,將半壁的天下與大金佔去,就應在五鬼轉世託生──一個是粘沒喝,一個是二蟒牛,一個是金大賴,一個是婁室,一個是哈迷痴。那監察判官轉生秦檜。一邊外來侵削,一邊內託議和,遂把大宋江山分了南北,皆因太祖今日賭錢之過。此是後話,不必贅提。
  且說匡胤當時昏倒在地,直至日上三竿,方纔漸漸甦醒。把眼一睜,祇覺得渾身作痛,腦袋發眩。慢慢的將身立起,舉眼看那上面,塑著一位判官,旁邊塑著五個小鬼,都是一般的凶惡之相。又見金銀紙錢鋪滿一地,紙糊骰盆丟在一旁。匡胤看了,甚是驚駭,暗暗想道:「可煞作怪,難道昨晚賭錢,就是這五個惡鬼,抽頭的敢是這個判官。」留神細瞧,越看越像。忽然想起苗光義柬帖上的言語,說遇鬼休把錢來賭,今日看將起來,果應其言,苗光義的陰陽都已有準。思思想想,害怕起來。又見輸的七錠原銀,尚在地下,即便拾將起來,藏入包裹,背上行李,離了天齊廟,竟望關西路徑而走。
  一路行來,祇覺得渾身冷汗,遍體發燒,頭重眼昏,心神恍惚。走一步挨著一步,行一程盼著一程,強打精神往前行走。祇見前面一座高山,甚是險峻,但見:
  層崗疊巘,峻石危峰。陡絕的是峭壁懸崖,逶迤的乃巖流澗脈。蓊翳樹色,一灣未了一灣迎。潺驟泉聲,幾派欲殘幾派起。青黃赤白黑,點綴出嫩葉枯枝。角徵羽宮商,唱和那驚湍細滴。時看雲霧鎖山腰,端為插天的高峻。常覺風雷起巘足,須知絕地的深幽。雨過翠微,數不盡青螺萬點,日搖赬萼,錯認做王島頻移。
  當下匡胤掙扎前行,來至山腳之下,見有一座叢林,那山門上鐫著神丹觀三字,緊步奔將進去。剛到了正殿,祇見裏邊走出一位道者來,見了匡胤,上下觀看了一回,說道:「君子,你貴體受了鬼邪之氣了,這病染得不輕,雖無大患,終有啾唧之虞。且請到後面臥室歇息。」遂將匡胤領至後邊,用手指道:「君子,你可就在這臥榻上,權且安歇。貧道往一個所在,去取了丹藥,少時就來。」說罷,移步轉身,往外徜徉而去。匡胤走至臥榻之前,放下行李,眠在榻上,悠悠忽忽,昏迷不醒。
  且說這求丹的道者,出了山門,緣著山腳,層層的步上山去。這山果是高峻,恁般層疊,乃是天下最有名的,屬於陝西華陰縣管轄,名為西岳華山。山上有個仙洞,名叫希夷洞。洞中有一位得道的仙翁,姓陳名摶,道號希夷老祖。這位老祖得龍蟄之法,在睡中得道,所以一生最善於睡。能知過去未來一切興廢之事。這神丹觀的道者就是徒弟,姓褚名玄,也有半仙之體,因此老祖令他在山下觀內,一來焚修香火,二來等候匡胤。當時褚玄進洞,來見老祖,禮拜已畢。老祖問道:「你不在觀內焚修,今來見我,有何事體?」褚玄稟道:「啟上我師,今早觀中來了一個紅臉的壯士,身帶微災,行步恍惚。弟子細看此人,相極尊貴,無奈著了鬼邪之氣,現在昏沉,理當相救。故此求取仙丹,望老師慈悲憫賜。」那老祖聽了此言,拍手大笑道:「好了,好了,香孩兒可也來了。今既在你觀中,身帶浮疾,貧道理當救之。你且隨我進來。」那褚玄跟至丹房,祇見老祖取過葫蘆,傾去了蓋,倒出一粒金丹,托在手中,遞與褚玄,說道:「徒弟,你將此丹回去,祇用井水一鍾,將藥研化,灌入口中,便能即愈。待他將養幾日,神完氣足之後,休叫放他就去,可引來見我。須要如此如此,我自有話說。」
  褚玄領命,答應一聲,出了洞府,下了高山,來至觀中。即著童兒去取井水一鍾,再取一根筷子。童兒不敢遲誤,登時把二物取至跟前,一齊來至臥室之內,見那匡胤兀是昏沉不醒,如醉臥一般。褚玄將丹藥如法調和。師徒二人,把匡胤攙將起來,用筷子撬開牙關,將丹藥慢慢的灌將下去,仍復睡好。那藥透入三關,行遍七竅,須臾之間,祇聽得腹中作響,口內呻吟。復又半盞茶時,匡胤漸漸醒來,口內連叫:「好睡。」張眼一看,見面前立著一位道人,一個童子,心下不知所以,疾忙問道:「敢問道長何來?此處是何所在?不知在下怎的到此,望乞指教。」褚玄道:「此處乃是西岳華山,這裏稱為神丹觀。今早君子帶病降臨,貧道細觀貴恙,受了鬼邪之氣,十分沉重,為此特往家師洞中求取丹藥,療治浮災,今得安愈,誠可慶也。不識君子尊姓大名,仙鄉何處?曾在哪裏經過,遇此鬼邪,敢望一一指示。」匡胤聽了褚玄醫病等語,即時跨下榻來,施禮稱謝。褚玄慌忙答禮道:「貴體尚在虛弱,何必拘禮?」彼此分賓坐下。匡胤遂把鄉貫姓名避災遇鬼,及賭錢爭毆之事,細細說了一遍。褚玄道:「原來就是趙公子,久仰大名,失敬失敬。公子方纔說的那神鬼莊,真乃一個凶險去處。當初原有人家居住,因為天齊廟內出了這五個惡鬼,初時還到天晚出來,後來漸漸白日現形,把這些百姓攪擾得老少害怕,坐臥不安,祇得各各分離四散,所以此莊無人居住。虧殺了公子住這一晚,若非大福之人,恐怕性命難保。今公子逢凶化吉,貧道不勝之喜也。」匡胤道:「實賴仙長扶持,感恩銘刻。但不知仙長貴姓尊名?令師是何道號?」褚玄道:「貧道姓褚名元,就在這神丹觀內焚修香火。家師道號希夷,就在山上居住,善能相法,不爽窮通。待貴體全安,貧道意欲相屈上山,與家師一會,不知尊意如何?」匡胤道:「若得仙長引領上山,參見了尊師,倘蒙道心不吝,指示迷途,便是仙長所賜,在下之萬幸也。」
  兩下談論了一回,就有童兒送過香茗,賓主各飲畢。褚玄分付童兒備飯。那童兒登時把飯收拾進來,擺在桌上。祇見那擺的肴饌,祇用四品素食,甚是潔淨,又因匡胤病體初痊,祇用稀粥。二人用過之後,纔便撤去。自此,褚玄把匡胤留在觀中,調和保養,不上幾日,匡胤精神康健,復舊如初。
  這日邀了褚玄,一齊出了山門,緩步上山來。四下觀看,真的好一派山景,但見:
  麋鹿銜花,猿猴獻果。樵子擔柴歌唱徹,童兒煉藥火功深。
  匡胤正看之間,耳邊忽聽下棋之聲,抬頭一望,祇見遠遠的山洞之前,坐著兩個老者下棋消遣。匡胤見了,滿心歡喜,叫聲:「仙長,你看那邊山人下棋,真乃幽閑樂趣,千古高風,我們趁今天色尚早,且去觀玩片時,然後參謁尊師,諒亦未晚。」褚玄道:「使得,貧道自當相陪。」二人緩步而行,須臾來至洞前。祇見那洞前松柏參天,遮遍了日色。這兩個老者倚松靠石,對面而坐,居中卻有一座白石臺,臺上擺著一個白玉石的棋盤,上面列著三十二個白玉石的棋子,一邊鐫著紅字,一邊鐫著黑字,正在那裏各爭高下,共賭輸贏的對奕。匡胤悄悄兒站在使黑棋的老者背後,暗暗觀看。祇見那使紅棋的老者用了個捨車取將之勢,把這紅車放在黑馬口裏,哄他來吃。那黑棋的老者正待走馬吃車,匡胤在背後不覺失口,猛的說聲:「走不得!」那對面使紅棋的老者把匡胤一看,瞅了一瞅,低頭不語。這黑棋的老者聞了匡胤之言,把馬按下不走,細細將滿盤打量一番,點頭會意,這紅車果然吃他不得。但自己若閃開了馬,又怕紅炮吃了象去,這個也是輸局,再無解救。復又謀擬了一回,忽然看出紅棋的破綻來了,他便不將馬去吃車,也不把馬動移,另將別著行走。不消幾著,反贏了紅棋。
  那紅棋的老者輸了,側身往旁邊提出一隻布袋來,伸手取了兩錠金子,遞與贏棋的老者收了。從新擺整了棋,又下。那紅棋老者未曾起手,先開口說道:「那多嘴的,你看棋盤中間寫的是甚麼言語?」匡胤聽說,定睛望盤中一看,祇見那河界上兩邊,對寫著兩句道:
  觀棋不語真君子,看著多言是小人。
  匡胤起初看時,祇留心在棋上盤桓,所以不曾看到這兩句話兒。如今這老者輸了,未免略有慍心,祇把這兩句兒說明與他,免得再有多言饒舌之意。祇是從來的通弊,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看官們於此,那位肯見輸不救,袖手旁觀?即或不致明言取怨,那牽衣咳嗽,暗打機關,種種薄行,在所不免也。閑話休提。
  祇說匡胤當時見了盤上之詞,心下想道:「原來他們將金子兒角勝,並不空自消遣,這兩錠金子,非同小可,因我一言指點,贏棋反作輸棋,怎禁他嗔怪於我?他既怪我,不免待我再看些破綻,也指點他一著,贏了轉來,便可準折了。」暗想之間,那兩個老者,重新又著。此盤該是黑先紅後。當下兩個各自布置起來,你一著,我一著,下到七八著上,祇見那使紅棋的老者,提炮要打黑卒。匡胤免不得又要多說了,道:「空打無益,且顧自家。」那紅棋的老者,纔把自己的棋勢細細一看,閃著一個雙馬臥槽的輸局,連忙放下了炮,挨那馬眼。
  那黑棋的老者回頭把匡胤瞧了一瞧,開言說道:「紅面君子,你忒也不知見景了,難道沒有一個耳信的?請你不要多嘴,你偏要多嘴。既是這等高棋,敢來與我下三盤,纔算是個好漢子。」匡胤乃是天生的傲性,如何受得這樣言語?不覺微微冷笑道:「老者,你這等高大年紀,也覺得太傲了,怎麼就小視於我?我就與你下三盤,亦有何妨?」那紅棋的老者說道:「二位既要下棋,先要講定,不知是賭金子,還是賭些銀子?」匡胤道:「吾乃過路之人,那有真金,祇賭銀子罷。」這個老者說道:「既然祇賭銀子,我們可定了規,每盤必須彩銀五十兩。無欠無賴,方纔與你對弈。」匡胤聽言,祇認了這老者把銀兩來壓他,便應道:「就是五十兩一盤。」說罷,那老者讓匡胤是客,送過了紅棋。匡胤就在那紅棋的位中坐下。二人擺好了棋,紅先黑後,兩下起手而行。這使紅棋的老者翻著手,在旁觀看。祇見:
  匡胤起手先上士,那邊老者就出車。
  紅棋又走當頭炮,老者出馬把卒保。
  匡胤使個轉腳馬,黑棋便用將來追。
  你上卒來我飛象,紅家吃馬黑吞車。
  演就梅花十八變,無窮奧妙少人知。
  棋逢敵手難藏巧,兩下各自用心機。
  老者捨車來取勝,匡胤入了騙局中。
  祇因一著失了手,致使黑棋勝了紅。
  頭一盤就被老者贏了,匡胤心中不服,說道:「這一盤,我和你賭一百兩。」老者道:「就是一百兩,難道我怕你不成?」從新又把棋來擺好,該是贏家先走。祇見這老者偏又走得變化,但見他:
  不走馬來不發炮,先挺一卒在河邊。
  匡胤那曉其中意,兩脅出車要佔先。
  黑棋雙使連環馬,紅棋舉炮便相迎。
  老者又把棋來變,變成二士入桃園。
  車坐中心卒吃將,贏了紅棋第二盤。
  匡胤一連輸了兩盤,心中發急,肚內尋思:「向在汴梁下棋,我為魁首,怎麼到了關西,便多失勢?輸去財帛,不過小事,弱了名聲,豈不被人談笑,這一盤,一定要與他相拼,把本兒翻了纔好。」想罷主意,開言說道:「老者,這一盤,我便和你相賭,把這兩盤的一百五十兩彩銀合併,你若再贏,我便照數給銀,我若贏了,把先前兩盤退去,你道何如?」老者笑了一笑道:「憑你甚麼法兒,我總不怕。依便依你,祇是還有一說,此一盤你若贏了還好,若是再輸,連前兩盤共是三百兩銀子,祇怕你拿不出來,那時不但費氣,祇恐還要討羞。」匡胤聽了這般言語,欲要發作,又是翻本的心盛,祇得忍氣吞聲,說道:「你這老者休得小視於我,我們既賭輸贏,祇管放心下去,何必多言?」那老者又道:「不然,我們空口說話,並無實據,此盤棋必須設立監局,方纔各無翻悔。」於是,就煩那使紅棋的老者在旁監局。此時褚玄也在旁觀,不敢言語。那老者又把棋兒擺好,纔要起手,忽又說道:「也罷,本該我贏家先走,如今讓你先行,使無別說。」匡胤聽言,滿心歡喜,忖道:「我今先著,難道又輸了不成?」遂加意當心,將棋布置。祇見他:
  飄象先行保自宮,敵人仍把卒來衝。
  紅棋提炮相照應,黑著空虛設局鬆。
  匡胤運籌多實濟,互相吞并在盤中。
  紅棋算盡能必勝,誰知此老計謀通。
  重重祇把卒來走,逼近將軍用力攻。
  著成四馬投唐勢,一卒成功贏了東。
  這一盤,匡胤滿望成功,誰知又被老者贏去,祇氣得目定口呆,煙生火冒,思想道:「今日上山,卻不曾帶著財帛,這三百銀子,將甚麼給付與他?」左右尋思,並無計較,祇得說道:「老者,方纔這盤,本是我贏,被你錯走了一著,反叫屈我輸了,這卻空過了不算,要賭銀子,我們再著。」那老者聽了,變臉道:「你說甚的話兒,方纔你我對下,乃是明白交關,那個錯走?你卻要賴,我便不肯與你賴。」匡胤道:「你委實屈我輸了,卻不肯再著,祇得把先前兩盤一齊退去。」那老者道:「你這話一發說得荒唐,全不似那堂堂男子,做事光明,直把別人認做孩童,由你哄騙。不瞞你說,我方纔實防你反覆,故此設立這監局的做證。你既輸了要賴,這監局設他何益?」匡胤聽言,正待回答,祇見那監局的在旁微微冷笑,叫聲:「紅臉的君子,古語道得好,說是好漢兒吃打不叫疼,又道願賭願輸。我們在此下棋,又非設局兒騙人財帛,這是君子自己心願,說定無更。既然輸了,該把彩銀發付,纔是正理,偏又費這許多強辯,希圖一賴。我們年老的人,風中之燭,又與你毆打不過,祇算把這項銀子救濟了窮民,布施了餓漢,做了一樁好事罷了。祇是可惜了君子,現放著軒昂的身兒,光彩的貌兒,頂了這不正之名,傳了那無行之諱,自己遺羞,還被別人笑話。」這監局的把這一篇不癢不疼的說話,說得匡胤無名高放,煙霧騰空。有分教──三局殘棋,祇留得數行墨跡。一時義舉,卻消了幾處煙塵。正是:
  片舌嚴於三尺劍,單身酷似萬人騎。
不知匡胤怎生發付,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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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賣華山千秋留跡 送京娘萬世英名



  詞曰:
  名山青翠如常路,要遊時,蹁躚步。梵宮靜煉同雲臥,餐松飲露。泉壑煙霞,堪使行人慕。
  祇為爭雄博幾度,一時負卻誰容怒。穩將山洞憑君臥,隱中相募。留跡昭彰,錯笑他人誤。
        右調《青玉案》
  話說趙匡胤在西岳華山,與那老者對下象棋,不想連輸了三盤,一時要賴,反被這監局的說了許多不疼不癢的話兒,祇氣得敢怒而不敢言,自知情虧理屈,難與爭強,祇得說道:「罷了,罷了!祇當我耍錢擲了個黑臭。你們也不必多言,待我下山到神丹觀內,把銀子取來打發,便也了帳。」老者道:「君子,你休要指東說西,我怎得知那裏是神丹觀?你若哄我走了,又不知你的姓名住處,叫我到那裏來尋?輸贏不離方寸,就在此間開發。」匡胤道:「也罷,就煩觀主代我去取。」一回頭不見了褚玄,左右瞧看,都也不見。此時走又走不脫,賴又賴不成,急得祇是搓手躑腳,無主無張。那老者登時發怒道:「我們在此下棋,誰要你來多嘴!又自逞能,強賭輸贏。既輸了三百銀子,故意裝憨不給,欲圖悔賴。若在別處,有人怕你,我這關西地面,卻數不著你。你既不肯給銀,倒不如磕了個頭,饒你走路,祇當買個雀兒放生。」這一句,罵得匡胤滿面羞慚,心中火冒,欲要動手,又恐被人知道,說我欺負年老之人,祇得把氣忍了下去。那監局的道:「紅面君子,我們下棋的輸贏,都是正氣。你既不帶財帛,或者有甚麼當頭,留下一件,然後你去取那銀子,免得爭持。」匡胤道:「你這老人家,也沒眼力,我乃過路之人,那有當頭?縱把渾身上下衣服與他,也不值三百兩銀子。」贏棋的老者道:「誰要你的衣服?憑你甚麼五爪龍袍,我老人家也不希罕。你家可有甚麼房產地土,寫下一樁與我,方纔依允。若沒有產業,或指一條大路,或將一座名山,立下一張賣契,也就算了。」匡胤聽了,心下想道:「常言說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你看那一家有大山大路?偌大的年紀,原來是個痴子。待我混他一混。」說道:「老人家,你既要大山,我就把這座華山寫與你何如?」老者道:「我正要你家這座華山,可快快寫來。」匡胤道:「紙筆不便,你去取來用用。」老者道:「誰有工夫去取紙筆,不論甚麼石頭,畫上幾句也就罷了。」匡胤聽了,又自暗笑:「真正是個痴人,石上畫了字跡,如何算得憑據?」遂瞧了一瞧,見面前有一塊峻壁危峰,上面倒也平正可畫,遂拾一塊石片,又問老者尊姓。老者道:「老朽姓陳。」匡胤便向石壁上畫道:
  「東京趙匡胤,為因無錢使用,情願將華山一座,賣與陳姓,言定價銀三百兩。永遠為陳姓之業,並無租稅。恐後無憑,石山親筆賣契為證。」
  匡胤把賣契劃完,那山神土地見真命天子把華山賣了,留下字跡,萬古千秋,誰敢不依?就把石上白路兒,登時的變了黑字,比那墨寫的更加光耀。此時匡胤祇當兒戲,不過哄騙權宜之計。誰知後來陳橋兵變,登了大寶,這華山地畝錢糧,並不上納分文。到了真宗之時,聞華山隱士陳摶乃有道之人,遣中使徵召進京,欲隆以爵祿。陳摶不應。真宗怒責之道:
  「江山盡屬皇朝管,不許荒山老道眠。」
陳摶笑對中使道:
  「江山原屬皇朝管,賣與荒山老道眠。」
遂引中使看了太祖的親筆賣契。中使祇得回朝覆旨。真宗聽知他是始祖賣的,不好屈他,祇得任他高臥。此是後話,表過不提。
  祇說匡胤劃完賣契,仔細一看,初時原是白路兒,頃刻間即變成了黑字,心下驚疑,把手中石片擲下。正要回頭與老者說話,舉眼見了褚玄,便問道:「仙長方纔那裏去了?」褚玄道:「因為走得口渴,往澗邊吃口泉水,致有失陪。」匡胤道:「不知令師在於何處?我們快去參過,便好下山。」褚玄把手指道:「這一位就是家師。」匡胤大驚道:「怎麼就是令師?小可幾乎錯過。」說罷,就要執了弟子之禮拜見。老者那裏肯依?遜了多時,原行賓主之禮。又與那監局的也敘過了禮。匡胤遂問老者名氏道號。那老者道:「貧道姓陳,名摶,別號希夷。不知賢君貴姓高名?」匡胤道:「愚下姓趙,名匡胤,表字元朗。」陳摶道:「原來就是東京的趙大公子,久仰英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三生有幸。方纔早知是公子,怎敢相對下棋?多有得罪,幸勿挂懷。那石上的字跡,使人觀見不雅,公子可擦去了,休要留下。」匡胤當真的走將過去擦磨,誰知越擦越黑,如印板印就的一般。那監局的老者道:「不必費力,留了在此,做個古跡兒罷。」匡胤祇當戲言,那裏曉得這話確確的應驗,那華山的字樣,至今隱隱兒依稀尚在。
  當時匡胤叫聲:「仙翁,某聞令徒稱揚大法,相理推尊。愚下敢懇一觀,指點前程凶吉,則某不勝幸甚。」陳摶道:「休聽小徒之言,貧道那裏會得?我有一個道友,相法甚高,那邊來了。」匡胤回頭觀看,那兩個老者化一陣清風,忽然不見,祇見一張柬帖在地。匡胤拾起來細細觀看,祇見上面寫著的:
  貧道陳摶書奉趙公子足下:適因清閑無事,特邀西岳華山仙翁,遣興下棋,本候行旌,乃希厚惠。不意三局幸勝,妄竊先聲,果承慨賜華山,稅糧不納,貧道穩坐安眠,叨光無盡,謝謝!因思愧無所報,妄擬指陳,細觀尊相,貴不可言,略俟數秋,登雲得路。惟時漢畢周興,雀兒終祚,陳橋始基,纔得天水興隆,燭影搖紅,便是火龍升運。俚言奉達,伏望詳參。
匡胤將柬帖反覆看了數遍,祇明白前半之言,後半不解其意。遂把帖兒藏在身邊,謂褚玄道:「令師真乃神仙,幸遇幸遇!祇是輸與三盤棋子,倒被令師暗笑。」褚玄道:「偶爾見負,老師何敢取笑?」說罷,遂與匡胤一齊下山。回至觀中,天色已晚,道童送上夜膳,二人用了,各自安歇。
  次日,匡胤收拾行李要行。褚玄百般苦留道:「公子貴體尚未痊愈,不宜遠行,須再將養數天,再行未遲。」匡胤見褚玄誠意相留,祇得住下。不覺又過了數日,身體復舊如初。
  這日,褚玄不在,獨坐無聊,繞殿遊觀,信步而行。來至後面,祇見是個冷靜所在,卻有一間小小殿宇,殿門深鎖,寂靜無人。匡胤前後觀玩了一回,正欲回身,忽聞殿內隱隱哭泣之聲,甚是淒楚。匡胤側耳細聽,乃是婦女聲音,心內暗想道:「這事有些蹊蹺,此處乃出家人的所在,緣何有這婦女藏匿在內?其中必有緣故。」方欲轉身,祇見褚玄回來。匡胤一見,火發心焦,氣沖沖問道:「這殿內鎖的是甚麼人?」褚玄見問,慌忙搖手道:「公子莫管閑事。」匡胤聽了,激得暴跳如雷,大聲喊道:「出家人清靜無為,紅塵不染,怎敢把女子藏匿,是何道理?」褚玄道:「貧道怎敢?自古僧俗不相關。總勸公子休要多事,免生後患。」匡胤一發大怒道:「爾既幹此不法之事,如何還這等掩耳盜鈴,欲要將我瞞過?我趙匡胤雖承你款留調養,祇算是個私恩小惠。今遇這等非禮之事,若不明究,非大丈夫之所為也。」
  褚玄見匡胤這等怒發,量難隱瞞,祇得說道:「公子不必動怒,其中果有隱情,實不關本觀之事,容貧道告稟。此女乃是兩個有名的響馬──一個叫滿天飛張廣兒,一個叫做著地滾周進,不知從那裏擄來的,一月之前寄在此處,著令本觀與他看守,若有差遲,要把觀中殺個寸草不留。為此,貧道懼禍,祇得應承,望公子詳察。」匡胤道:「原來如此,那兩個響馬如今在於何處?」褚玄道:「他將女子寄放了,又往別處去勾當。」匡胤道:「我實不信你,那強人既擄此女,必定貪他幾分顏色,安有不姦不淫,寄放在此,竟自飄然長往之理?如今我也不與你多言,祇把殿門開了,喚那女子出來,待俺親自問他一個備細。」
  褚玄無奈,祇得叫道童取鑰匙來,把殿門開了。那女子聽得開鎖聲響,祇認做強人進來,愈加啼哭。匡胤見殿門已開,一腳跨進裏邊,祇見那女子戰兢兢的躲在神道背後。匡胤舉目細觀,果然生得標緻:
  眉掃春山,眼藏秋水。含愁含恨,猶如西子捧心。欲泣欲啼,卻似楊妃剪髮。窈窕丰神芍藥,鴻飛怎擬鷓鴣天。娉婷姿態輕盈,月宮罷舞霓裳曲。天生一種風流態,更使丹青描不成。
匡胤好言撫慰道:「俺不比那邪淫之輩,你休要驚慌,且過來把你的家鄉姓名,訴與我知,誰人引你到此,倘有不平,我與你解救。」那女子見匡胤如此問他,又見儀表非俗,心內知道是個好人,轉身下來,向著匡胤深深道了萬福。匡胤還禮畢。那女子臉帶淚痕,朱唇輕啟,問道:「尊官貴姓?」褚玄代答道:「此位乃是東京趙公子。」那女子道:「公子聽稟,奴家也姓趙,小字京娘,祖貫蒲州解梁縣小祥村居住,年方一十七歲。因隨父親來至西岳進還香願,路遭兩個響馬搶擄奴家,寄放此處。饒了父親回去。這兩個強人不知又往哪裏去了。」匡胤道:「怎麼搶了你,反又寄你在此?」京娘道:「奴家被擄之時,聽得那兩個強人互相爭奪。後來一個說道,我等豈可為這一個女子,傷了弟兄情義?不如殺了,免得爭執。那一個道,殺之豈不可惜,不如寄在神丹觀內,我們再往別處找尋一個,湊成一雙,然後同日成親。兩個商議定了,去了一月,至今未回。」匡胤道:「觀中道士可來調戲麼?」京娘道:「在此月餘,並未見一人之面,可以通一線之生,終日封鎖在此。祇有強人丟下的這些乾糧充飢,奴家那有心情去吃?」言罷,不覺心懷悲慘,兩淚如珠。
  匡胤見了,亦甚傷感,說道:「京娘,你既是良家女子,無端被人搶擄,幸未被他所污。今乃有緣遇我,我當救你重回故土,休得啼哭。」京娘道:「雖承公子美意,釋放奴家脫離虎口,奈家鄉有千里之遙,怎能到彼?這孤身弱質,祇拼一死而已。奴家在此偷生,並非欲圖苟且,一則恐累了觀中的道士,二則空死無名,所以等這強人到來,然後殞命,怎肯失身以辱父母?」匡胤聽了,不勝贊嘆道:「救人須救徹,俺今不辭千里,送你回去便了。」京娘聽說,倒身下拜道:「若蒙如此,便是重生父母。」褚玄阻止道:「公子且住。你今日雖然一片熱心,救了此女,果是一時義舉,千古美談,但強人到來,問我等要人,叫我怎處?豈不連累了貧道?此事還該商議而行。」匡胤道:「道長放心,那強人不來便罷,若來問你要人,你祇說俺趙匡胤打開殿門,搶擄了去。他或不捨,到尋俺之時,叫他向蒲州一路尋來就是。倘或此去冤家路窄,遇見強人,叫他雙雙受死,也未可知。」褚玄道:「既如此,不知公子何日起程?」匡胤道:「祇在明日早行。」
  褚玄遂命道童治酒,與匡胤餞行。不多時,擺上酒筵。正待坐,祇見匡胤對京娘道:「小娘子,俺有一言相告,不知可否?」京娘道:「恩人有何分付,妾當領命。」匡胤道:「此處到蒲州,路途遙遠,非朝夕可至,一路上無可稱呼,旁觀不雅。俺欲借此酒席,與小娘子結為兄妹,方好同行。不知小娘子意下何如?」京娘道:「公子乃宦門貴人,奴家怎敢高扳?」褚玄道:「小娘子,既要同行,如此方妥,不必過謙。」京娘道:「既公子有此盛德,奴家祇得從命了。」遂向匡胤倒身下拜。匡胤頂禮相還。二人拜罷,京娘又拜謝了褚玄。褚玄另備一桌與京娘獨飲,自與匡胤對坐歡斟,直至更深方撤席。又讓臥房與京娘安宿,自己與匡胤在外同睡。一宵晚景休提。
  次日天明,褚玄起來安備早飯,與匡胤京娘用了,又備了些乾糧路費。匡胤遂扮做客人模樣。京娘扮做村姑一般,頭戴一頂盤花雪帽,齊眉的遮了。將強人擄來寄放的馬揀了一匹,端上鞍轡,叫京娘騎坐。京娘謙遜道:「小妹有累恩兄,豈敢又佔尊坐?」匡胤道:「愚兄向來步行,不嫌跋涉,且得行止自如,賢妹不須推讓。」京娘不敢多煩,祇得乘坐。匡胤作謝,拜別了褚玄,負上行李,手執神煞棍棒,步行相隨,離了神丹觀,望蒲州一路進發。正是:
  平空伸出拿雲手,提起天羅地網人。
  在路行程,非止一日,至汾州地界休縣外一個土崗之下,有一座小小店兒開在那裏。匡胤見天色將晚,前路荒涼,對京娘道:「賢妹,天色已暮,前途恐無宿店,不若在此權過一宵,明日早行何如?」京娘道:「任憑恩兄尊意。」匡胤遂扶京娘下馬,一齊進了店門。那店家接了進去,揀著一間潔淨房兒,安頓下了,整備晚膳進來用了。又將那馬牽至後槽喂料。匡胤叫京娘閉上房門先寢,自己帶了神煞棍棒,繞屋兒巡視了一回,約莫有二更光景,方纔往外廂房打開行李安睡。不覺東方發白,匡胤起來,催促店家安排早飯進來,兄妹二人飽餐已畢,算還了店錢。叫店家牽出了馬,扶京娘乘了,自己背了行李,執了神煞棍棒,離店前行。
  約過十數里之地,遠遠望見一座松林,如火雲相似,十分峻惡。匡胤叫道:「賢妹,你看前面這林子,恁般去處,必有歹人潛匿。待為兄先行,倘遇賊人,須結果了他,方可前進。」京娘道:「恩兄須要仔細。」匡胤遂留下京娘在後,自己縱步前行。原來那赤松林內,就是著地滾周進屯扎在此,手下有四五十個嘍囉,四下望風,打劫客商,專候美色。這日有十數嘍囉正在內中東張西望,忽聽得林子外走得腳響,便往外一張,祇見一紅臉大漢,手提棍棒,闖進林來。慌忙尋了長槍,拿了短棍,鑽將出來,發聲喊,齊奔匡胤。匡胤知是強人,不問情由,舉棍便打。打了多時,早有五六個嘍囉墊了棍棒。餘的奔進林去,報知周進。那周進提了一根筆管槍,領了嘍囉,跑出林來,正與匡胤撞個滿懷。兩下裏各舉兵器,步戰相拼。約鬥二十餘合,那嘍囉見周進贏不得匡胤,便篩起鑼來,一齊上前圍住。匡胤全無懼怕,舉動神煞棍棒,如金龍罩體,玉蟒纏身,迎著棍,如秋葉翻風,近著身,似落花墜地,須臾之間,打得四星五散。那周進膽寒起來,槍法亂了,被匡胤一棍打倒。眾嘍囉見不是路,吶聲喊,多落荒亂跑。匡胤見那周進倒在塵埃,尚未氣絕,再復一棍,即便嗚呼。轉身又不見了京娘,急往四下找尋,見京娘又被一群嘍囉簇擁過赤松林去了。匡胤急忙趕上,大喝一聲:「毛賊休得無禮!」那嘍囉見匡胤追來,祇得棄了京娘,四散逃走。匡胤亦不追趕,叫道:「賢妹受驚了。」京娘道:「適纔這幾個嘍囉,內中有兩個像跟隨響馬到過神丹觀內的,認得我,到馬前說道,周大王正與客人交戰,料這客人鬥大王不過的,我們送你去張大王那裏罷。正在難以脫身,幸得恩兄前來相救。」匡胤道:「周進那廝已被俺剿除了。祇不知張廣兒在於何處。」京娘道:「祇願恩兄不遇著便好。」
  原來張廣兒又在一座山頭屯扎,離此祇十數里之地,與周進分為兩處,專行劫掠,彼此照應,為犄角之勢,倘有美貌女子,搶來湊成一對,好兩下成親。且說那逃走的嘍囉飛奔到山上,報與張廣兒道:「大王,不好了!那神丹觀內寄放的女子,被一個紅臉大漢挾著同行。方纔到赤松林經過,被周大王阻住,與這大漢交戰。小的們又搶了那女子,不道那大漢趕來,小的們祇得走來報知大王。」張廣兒道:「如今周大王在那裏?」嘍囉道:「小的們搶那女子時,周大王正與那大漢交戰,如今不知在那裏。」張廣兒聽說,即忙帶了雙刀,飛身上馬,跟了數十個嘍囉,拍馬加鞭,如飛的趕來。
  卻說匡胤正同京娘行走,已有十數里,祇聽得後面吶喊而來,匡胤回頭一看,正見賊人帶領嘍囉趕來切近。匡胤料是張廣兒,連忙手持神煞棍棒,迎將轉去,大喝一聲:「強賊看棍!」張廣兒舞雙刀來鬥匡胤。匡胤騰步到那空闊去處,與廣兒交戰。兩個鬥了十餘合,匡胤賣個破綻,讓張廣兒一刀砍來,即便將身躲過,回手一棍,正中左手。廣兒負痛,失刀於地,回馬便走。匡胤奮步趕來,看看較近,手起棍落,把張廣兒打於馬下。可憐有名的兩個響馬,雙雙死於一日之內。正是:
  三魂渺渺滿天飛,七魄悠悠著地滾。
  眾嘍囉見大王已死,發聲喊,卻待要走,匡胤大喝一聲,飛身趕上。有分教──知恩女子,欲酬大德於生前。秉義丈夫,不愧英名於身後。正是:
  勛業止完方寸事,聲名自在宇中流。
畢竟嘍囉怎的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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