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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歷史軍事] [東隅逸士]宋太祖趙匡胤之飛龍全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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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7 23:45:5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九回     匡胤正色拒非詞 京娘陰送酬大德



  詩曰:
  荒山險嶺多盜跖,阻隔行人掠美色。
  壯士遇之心不平,寶劍一揮頸瀝血。
  受恩思欲報深恩,幾遍欲言心未寧。
  一朝訴出衷懷事,引得英雄性火烈。
  蜀中當罏卓文君,至今猶見詩人說。
  三原紅拂有誰稱,曖昧遺羞何足貴?
  睹此餘生終不失,惟有黃昏相感泣。
  話說張廣兒領了嘍囉趕來,思想要奪京娘,誰知反被趙匡胤打死。那眾嘍囉正要逃走,卻被匡胤喝住,說道:「爾等休得驚慌,俺乃東京趙大郎便是,自與賊人張廣兒周進有讎,今已都被俺除了,與爾等無干。」眾嘍囉聽說,一齊棄了刀槍,拜倒在地。匡胤分付道:「爾等從今以後,須當棄邪歸正,不可仍是為非。倘不聽俺的言語,後日相逢,都是死數,爾等各自去罷。」眾嘍囉聽了分付,磕了一個頭,爬起身來,俱各四散的去了。匡胤收拾要行,早見金烏西墜,玉免東升。遠遠望見前面有座客店,便同京娘趲行幾步,到了店門,扶著京娘下馬,一齊進店,把馬交與店家喂養,進了客房,店家整備晚膳進來,兄妹二人吃了一餐,各自安寢。
  且說京娘想起匡胤之恩,無以為報,暗自尋思道:「想當初紅拂本一樂女,尚能選擇英雄,況我受恩之下,捨了這個豪傑,日後終身,那個可許?欲要自薦,又覺含羞,一時難以啟口,若待不說,等他自己開口,他乃是個直性漢子,那知我一片報德之心。」左思右想,一夜不能合眼。不覺五更雞唱,匡胤起身,整馬要行。京娘悶悶不悅,祇得起身上馬,出門而行,乃心生一計,一路上祇推腹痛,幾遍要出恭,匡胤扶他下馬,又攙他上馬,京娘將身偎倚,萬種風流。夜宿之時,又嫌寒憎熱,央著匡胤減被添衾。這軟玉溫香,豈無動情之處?匡胤乃生性耿直,盡心服侍,不以為嫌。
  又行了三四日,已過曲沃地方,一路上又除了許多毛賊,約計程途,祇有三百里之間。其夜宿於荒村,京娘心中又想道:「如今將次到家了,祇顧害羞不說,豈不錯過機會,若到了家中,便已罷休,悔之何及?」滿腹躊躇,不覺長吁短嘆,流淚憑几。匡胤在外廂聽了,不知所以,即慌進來問道:「賢妹,此時夜已深了,因何未睡?你滿眼流淚,有何事故?」京娘道:「小妹有一心腹之言,難以啟齒,故此不樂。」匡胤道:「兄妹之間,有何嫌疑,但說不妨。」京娘道:「小妹係深閨弱質,從未出門,因隨父進香,誤陷賊人之手。幸蒙恩人拔救,脫離苦海,千里步行,相送回鄉,又為小妹報雪深讎,絕其後患。此恩此德,沒世難忘。小妹常思無以報德,倘蒙恩兄不嫌貌醜,收做鋪床疊被之人,使小妹少報涓埃,於心方安,不知恩兄允否?」匡胤聽了,呵呵大笑道:「賢妹之言差矣,俺與你萍水相逢,挺身相救,不過路見不平,少伸大義,豈似匪類之心,先存苟且?況彼此俱係同姓,理無為婚,兄妹相稱,豈容紊亂?這不經之言,休要污口。」京娘聽了此言,羞慚滿面,半晌無言。沉吟了一會,復又說道:「恩兄休怪小妹多言,小妹亦非淫巧苟賤之輩,因思弱體餘生,盡出恩兄所賜,此身之外,別無答報,不敢望與恩兄婚配,但得納為妾婢之分,服侍恩兄一日,死亦瞑目。」匡胤勃然變色道:「俺以汝為誤遭賊陷,故不辭跋涉,親送汝歸,豈知今日出此污蔑之言,待人以不肖!我趙匡胤乃頂天立地的男子,一生正直無私,倘使稍有異志,天神共鑒!爾若邪心不息,俺便撒手分離,不管閑事,那時你進退不得,莫怪俺有始無終。」匡胤言罷,聲色俱厲,唬得京娘半晌不敢開口,遂乃深深下拜,說道:「今日方見恩兄心事,炳若日星,嚴如霜露,凜不可犯。但小妹實非邪心相惑,乃欲以微軀報答大恩於萬一,故不惜羞恥,有是污言。既恩兄以小妹為嫡親骨肉,妾安敢不以恩兄之心為心?望恩兄恕罪。」匡胤方纔息怒,將手扶起京娘,道:「賢妹,非是俺膠柱鼓瑟,本為義氣所激,故此千里相送,今日若有私情,與那兩個強人何異?把從前一片真情,化為假意,豈不惹天下的豪傑恥笑?」京娘道:「恩兄高見,非尋常所比。妾今生不能補報,死當結草銜環。」兩個說話,直到天明。正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自此,京娘愈加嚴敬匡胤,匡胤愈加憐惜京娘。看看到了蒲州,京娘雖知家在小祥村,卻不認得路徑,匡胤就問路行來。將到小祥村,京娘望見故鄉光景,好生傷感。
  卻說趙員外自從進香失了京娘,將及兩月有餘,老夫妻每日相對啼哭。這日夜間,睡到三更時候,員外得其一夢,夢見一條赤龍,護著京娘,從東回到家中。員外一見大喜,接了女兒,安頓進去。看那赤龍,登時飛去。回至裏邊,忽又不見了女兒,四下尋覓,卻被門檻絆了一交,遂而驚醒。即時說與媽媽。媽媽道:「此乃你的記心,不足為信。」趙員外憶女之情,分外悲戚。至次日日午,忽莊客來報道:「小姐騎馬回來,後面有一紅臉大漢,手執棍棒跟隨而來,將次到門了。請員外出去。」員外聽報,唬得魂飛魄散,大聲叫道:「不好了!響馬來討嫁妝了。」說猶未了,京娘已進中堂,爹媽見了女兒,相持痛哭。哭罷,問其得回之故。京娘便把始末根由,細細說了一遍。又道:「恩人現在外邊,父親可出去延款,不可怠慢,他的性如烈火,須要小心。」趙員外聽了女兒之言,慌忙出堂,拜謝道:「若非恩人相救,我女必遭賊人之手,今生焉得重逢?」遂叫媽媽與女兒出來,一同拜謝。那員外有一個兒子,名喚文正,在莊上料理那農務之事,聽得妹子有一紅臉漢子送回,撇了眾人生活,三腳兩步,奔至家中,見了京娘,抱頭大哭,然後向匡胤拜謝。正是:
  喜從天上至,恩向日邊來。
  趙員外分付莊丁宰殺豬羊,大排筵席,款待匡胤。那媽媽同了京娘來至裏邊,悄悄叫道:「我兒,我有一句言語問你,你不可害羞。」京娘道:「母親有何分付?」媽媽道:「我兒,自古道男女授受不親。他是孤男,你是寡女,千里同行,豈無留情?雖公子是個烈性漢子,沒有別情。但你乃深閨弱質,況年已及笄,豈不曉得知恩報恩?我觀趙公子儀表非俗,後當大貴。你在路曾把終身許他過?不妨對我明言。況你尚未許人,待我與你父親說知,把他招贅在家,與你結了百年姻事,你意若何?」京娘道:「母親,此事切不可提起,趙公子性如烈火,真正無私,與孩兒結為兄妹,視如嫡親姊妹,並無戲言。今日到此,望爹媽留他在家,款待十日半月,少盡兒心。招親之言,斷斷不可提起。」媽媽將京娘之言,述與員外。員外不以為然,微微笑道:「媽媽,這是女兒避嫌之詞,你想人非草木,放著這英雄豪傑,豈無留戀之情?少刻席間,待我以言語動他,事必諧矣。」
  不多一會,酒席完備。員外請匡胤坐於上席,老夫妻下席相陪,兒子京娘坐於旁席。酒至數巡,菜過五味,員外離席,親自執壺把盞,滿斟一杯,送與匡胤道:「公子請上此杯,老漢有一言奉告。」匡胤接過酒來,一飲而盡,說道:「不知員外有何見教,願賜明言。」員外賠著笑臉道:「小女餘生,皆出恩公子所賜。老漢與拙荊商議,無以為報,幸小女尚未適人,意欲獻與公子,為箕帚之婦,伏乞勿拒。」員外話未說完,匡胤早已怒發,開言大罵道:「好一個不知事的老匹夫!俺本為義氣,故不憚千里之遙,相送你女回家,反將這無禮不法的話兒侮辱於我,我若貪戀你女之色,路上早已成親,何必至此?」說罷,將酒席踢翻,口中帶罵,跋步望外就走。趙員外唬得戰戰兢兢,兒子媽媽都不敢言語。京娘心下甚是不安,急忙出席,扯住了匡胤衣襟道:「恩兄息怒,且看小妹之面,請自坐下,小妹即當賠罪。」匡胤正當盛怒之下,還管甚麼兄妹之情,一手撒脫京娘,提了行李,出了大門,也不去解馬,一直如飛的去了。有詩為證:
  義氣相隨千里行,英雄豈肯徇私情?
  席間片語來不合,疾似龍飛步不停。
  京娘見匡胤不顧而去,哭倒在地。員外媽媽再三相勸,扶進了房中。京娘祇是啼哭,飲食不沾,心中想道:「虧了趙公子救得性命回鄉,不致失身於異地,爹媽反多猜疑,將他激怒而去。我這薄命,既不能托以終身,又不能別圖報答,空生何益?不如一死,倒得乾淨。」挨至更深,打聽爹娘都已睡了,即便解下腰間的白汗巾,懸梁自縊。正是:
  可憐香閣千金女,化作南柯一夢人。
  次日天明,員外夫婦起來,不見女兒出房。員外道:「媽媽,為何女兒這時還不出房?」媽媽道:「想是女兒行路辛苦,此時還在熟睡哩。」員外道:「我實放心不下,你可進去看看。」媽媽當真的推進京娘房內去看,年老之人,不辨東西南北,正望床上去叫,不料頭兒一撞,可可的撞在京娘身上。媽媽初時還祇道挂著甚麼,及至仔細一看,見是女兒,祇唬得:
  魂向天邊飛舞,魄歸雲內逍遙。
當下媽媽叫喊起來,員外聽得,慌忙趕至房中,見了如此光景,與媽媽相對痛哭。免不得買棺成殮,做些僧道功德,水陸道場,懺悔今生,博望來世。這些事情按下不提。
  且說趙匡胤因趙員外一言不合,使性出門,一口氣竟走了十餘里路,看看天色晚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正在為難之際,忽然就地裏一陣陰風,覺得淒淒慘慘,冷氣逼人,伸手不見指掌,恁般昏暗。此時心中惶惑,進退兩難。祇見前面隱隱的有人騎馬,手執紅燈而走,閃閃爍爍,微有亮光。匡胤見了,滿心歡喜,欲要趕上同行。那燈光兒可煞作怪,匡胤緊行,這燈光也是緊行,匡胤慢走,那燈光也便慢走,憑你行走得快,總是趕他不上。心下甚是疑惑,即便開言叫聲:「前面的朋友,可慢一步,乞帶同行。」祇見前面燈光停住,應聲答道:「妾非外人,乃是京娘。因父母不察,有負恩兄,以致恩兄發怒出門,將這一片義心化為烏有。妾心甚為不安,祇得痛哭至晚,自縊而死。但蒙恩兄千里送歸,得表貞白,妾無以為報,故此執燈前來,引道遠送一程,以表寸心。所恨幽明路隔,不敢近前,祇得遠遠相照,望乞恩兄恕罪。」匡胤聽言,不勝駭嘆道:「據賢妹所言,輕生惜義,反是愚兄之故。但賢妹既已身亡,為何還會乘馬?」京娘道:「好叫恩兄得知,此馬自蒙恩兄所賜,乘坐還家,今見恩兄已走,小妹已亡,此馬悲嘶,亦不食而死。」匡胤聽了,甚為感嘆。因又說:「賢妹,你生死一心,足見貞節。又蒙陰靈照護,盛德難忘。愚兄後有寸進,便當建立香祠,旌表節烈。」京娘稱謝不已。說話之間,將及大明,祇見京娘還在前面,叫聲:「恩兄,天色將曉,小妹不能遠送了。後會難期,前途保重。」說罷,隱隱痛哭而去。匡胤望不見了燈光,心下十分傷慘,因思苗光義柬帖之詞說空送佳人千里路,如今果應其言。
  正行間,祇見前面有座小山,山下有一所古廟,樹木蒼蒼,香煙杳絕。匡胤問及土人,土人答道:「客官休問,快快走罷。」匡胤見說話蹊蹺,必要追問其故。土人道:「此廟原係本處的社廟,因為近來出了一個妖怪,每夜出來害人,近村人家,盡都怕懼,各自遠移,因此叫客官快行。」匡胤聽了,大笑不止,道:「俺生平遍走天下,總不信邪。既然此地有妖,俺又走得力乏,不免就在此廟安息一日,有何不可?」說罷,走入廟中,坐在板上,打開包裹,吃了些乾糧,放翻身軀,呼呼熟睡,直至天晚,方纔醒來。睜眼往外一瞧,祇見日色西沉,鳥雀歸宿。復往廟外四野觀望,並無宿店,祇得重進廟來。又吃了些乾糧,將腰中鸞帶解下,晃成了神煞棍棒,執在手中,仍復坐下。心中又記著京娘的事情,更加嘆息。將至二更,果見明風颯颯,冷氣淒淒,匡胤一時驚疑起來。將身立起,定睛一看,那天光微亮,透進殿來,祇見神座下面,隱隱的盤著一條大蛇,頭如笆斗,眼似燈光,口噴黑氣,甚覺腥羶。匡胤道:「原來是這個孽障在此害人,待我與這地方除了害罷。」舉起神煞棍棒,望了大蛇,喝聲:「著!」奮力打將過去,有分教──仙棍騰挪,數載妖魔須就死。神威奮武,積年驍惡總成灰。正是:
  事從閱歷奇方見,人極凶殘命必傾。
畢竟妖蛇除否,且看下回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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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真命主戲醫啞子 宋金清驕設擂臺



  詩曰:
  掃盡浮翳世路清,行人相喚話衷情
  天星本是文明質,地界偏來指點靈。
  風景有殊多阻隔,山林無路被佔侵。
  神威到處烽煙息,萬世猶令仰德欽。
  話說趙匡胤因與趙員外一言不合,激怒出門,氣憤而行,錯過了宿頭,感得京娘陰靈兒執燈相送,因此又行了一夜。不期精神困憊,路逢古廟,將息了一日。至夜二更,果見廟有妖蛇,當時舉動了神煞棍棒,大喝一聲,望著蛇頭便打。那蛇看見匡胤打來,便昂起頭兒,一躥躲過,就望匡胤撲來,匡胤躲過,卻撲個空。匡胤提起棍棒,正要打下,祇見那蛇盤動身軀,驀將尾兒望匡胤鞭將過來,卻鞭不著。那蛇也便心慌,仍復昂起這斗大的頭兒,直撲將來。匡胤亂把身一閃,乘勢將棍一攪,不端不正,正中在七寸之間,那蛇痛極,已是半死。匡胤因黑夜微明,看不親切,祇把棍棒一陣亂打,祇打得不見動彈,然後住手。復又坐在板上,打盹片時,不覺村雞三唱,日色初升。匡胤醒來,將妖蛇一看,委的長大,甚是怕人。遂向壁上留詩四句云:
  遍走關西數座州,妖蛇為害幾春秋。
  神前棒落精神散,從此行人不用愁。
題罷,將神煞棍棒復為鸞帶,束在腰間,背上行李,離了廟祠,望前行走。這日正行之間,祇見前面有所高大宅子,門首坐著一個老者,鬢髮蒼蒼,往來觀望,見了匡胤,離座欠身,滿面堆笑道:「君子,權且請留貴步,到舍下奉茶。」匡胤見是老者相留,不好違他,祇得同進大門,至廳上放下包裹,敘禮坐下。安童獻上茶果,彼此飲畢。匡胤開言問道:「老丈素未相識,今日見召,敢問有何見教?」那老者口稱一聲:「君子,老漢姓王,今交六十八歲,薄有些祖業莊子,這裏凍青莊人人稱我百萬。空有田園,吃虧了老年無子。為此往寺裏燒香許願,求子傳宗,五十六歲上,纔得生了一子,老漢以為大幸,可望承祧。誰知命薄,祇得了一個殘疾之兒,直至如今長了一十三歲,卻原來是個啞巴兒,並不會說話。老漢日夜心焦,無有法治。因於兩月之前,有個算命的先生在此經過,老漢請他推算啞兒。那先生姓苗,名光義,卻也算得古怪,他說啞巴兒,啞巴兒,今日不開口,他年宰相做公侯。叫我今年今月今日今時,在此等候一位紅面君子,他善治啞巴,可使能言。所以老漢誠心在此奉候,不想果應其言,遇著君子。若能治得小兒能言,老漢情願平分家業,決不食言。」
  匡胤聽言,心下暗想道:「這苗光義雖然言言有準,句句皆靈,祇這一樁事情,便是荒唐無據了,世間諸病有醫,那見啞巴兒也可治得?況我又不知治法如何,怎的把這擔兒卸在我身上,我如今若說不會,卻又辜負了這老者一片誠心,不如將計就計,且含糊應他,哄過了此時,離了這裏,管他會說不會說?」主意定了,開言答道:「這啞巴兒在下雖然會治,祇看各人的造化何如,能言不能言,乃係定數,不可勉強。可請令郎出來一看,便知端的。」旁邊站著一個安童,即忙應道:「我家小相公正在書房內攻書哩。」匡胤道:「既是啞巴,怎麼會得攻書?」安童道:「別人是念書,我家這小相公乃是悟書,雖則整日不離書本,祇好空作想,應個名兒,叫他怎樣好讀?」那員外喝道:「狗才!誰要你多講,快去領小相公出來,好求這位君子醫治。」安童應聲去了。
  去不多時,把啞巴兒領至廳前,朝上施禮,站立旁邊。匡胤舉眼看他,但見:
  頭戴束髮包巾,齊眉垂髮。身著大紅道服,滿繡寒梅。襯衣鮮艷是鬆花,護領盤旋乃白色。齒白唇紅,面如滿月非凡相。眉清目秀,鼻如懸膽有規模。
  匡胤看了,心下想道:「這樣一個好孩子,生得大有福相,可惜是個啞巴兒。他既然出來,待我胡念幾句,打發他進去,我便辭了,管他則甚?」遂問道:「令郎可有名麼?」員外道:「他學名叫做王曾。」匡胤道:「我這個治法,祇看各人的虔心,虔心若至,登時會言,若虔心不至,要等三年。」員外道:「老漢的虔心無所不至,祇把他治得講出話來,就是老漢的萬幸了。」匡胤即便用手把啞巴兒一指,口中念道:
  「王曾又王曾,聰明伶俐人。
  今日遇了我,說話賽銅鈴。」
匡胤祇當戲詞,權為搪塞之意,那知金口玉言,好不應驗,話纔說完,祇見王曾將身跪倒,口吐言詞,甚覺清亮,說道:「多謝指教,小子得開蒙混矣。」說罷,立起身來,又望著匡胤嘻嘻的笑了一聲,竟往裏邊去了。看官不知,王曾原是文星降世,數定如此。後來太祖得了天下,王曾得中三元。至太宗御極之時,做了當朝宰相,輔佐朝廷,調和鼎鼐。此是後話,不提。
  祇說匡胤當時說了幾句言語,果見王曾開口起來,連自己也都不信,著實駭異。那員外在旁,見兒子說得出話,心中大喜,驚異如狂,上前拜謝道:「感蒙君子神術高妙,治好了小兒。老漢有言在先,願把家私平分,就請君子收納。」匡胤道:「老丈不必費心,令郎開口能言,一則是他天資固有,二則老丈世代積德之故,在下何能,敢行冒賜?」說罷,就要告別。員外怎肯放行,一把手執住,復請坐下。遂又問道:「適纔尚未拜問,不知君子尊姓大名,府居何處?」匡胤答道:「在下汴梁人氏,父親趙弘殷,官居都指揮之職。在下名喚匡胤,字元朗。」員外道:「原來是位貴公子,老漢多有失敬,幸勿見罪。但公子既然恁般廉介,不受老漢微資,萬望屈駕在舍,盤桓數月,少盡老漢一點之心,然後行程,望勿再卻。」匡胤不好拂情,祇得住下,每日款待,豐盛異常,趨附之情,自不必說。時當秋末冬初,員外見匡胤寒衣未備,即忙分付家人叫了裁縫,做了幾套上好整潔的棉衣,送與匡胤禦寒加減。
  其時就有村莊上的好事之人,你我相傳,聲聞遠近,都說王員外家來了一位會治啞巴的神仙,委實靈異,憑你說話不出的,一經他神治,便會開談。登時哄動了許多愚夫愚婦,不論著遠著近,是女是男,如鴉群蜂擁的一般,來到凍青莊上,就把王員外家的大門團團圍住,一齊喧嚷起來,聲聲要請神仙出來,醫治啞巴。當有莊丁進內通報。匡胤祇得出來道:「列位休得羅皂。你們來得已不湊巧,我這治法本有定則,一年祇治得一個。若是有緣,明年再來相會。」眾人聽說,一齊亂嚷道:「你祇認有錢的,就肯醫治,我們窮人到此,就這等嫌貧憎苦,不肯好好兒醫治。同是一樣的人兒,卻兩般看待,理說不去,情上難容。」這個說著,那個就拾泥土亂丟,那個喧鬧,這個就把磚塊亂打。一時間鬧得匡胤無主,祇得往內就跑,緊緊的把大門閉上,也顧不得告辭員外,背了行李包裹,叫莊丁領路,悄悄出了後門,往前竟走。
  又來到一個村莊,地名桃花莊,有座酒舖開在那裏,走將進去,叫店家取酒來飲。方纔坐下,祇見一個行客慌慌忙忙奔進店來,把桌子一拍,亂叫道:「打酒來,打酒來!不論熱的冷的,祇吃一壺,助助興頭,好去看打擂臺。」那店家慌忙取將酒來,擺在桌上。那人篩來便吃。匡胤聽說打擂臺三字,即忙問道:「請問朋友,這個擂臺是何人所立?不知在於何處?」那人一面喝酒,一面答道:「這座擂臺,就立在這裏桃花莊西首,乃是桃花山上的三個大王所立。」匡胤道:「那大王叫甚名字?他的武藝如何?」那人道:「這山上的三個大王,乃是一母所生的,大大王名喚宋金清,二大王宋金洪,三大王宋金輝。還有一個妹子,叫做宋金花,一般的本事高強,武藝出眾。聚齊了許多好漢,住這山上,做那英雄事業,霸踞一方,無人敢犯。因此在山下擺設擂臺,每逢三六九之期,輪流下山,上臺比武。那臺上擺著許多金銀做彩,若是有人上臺打他一拳,贏他一錠金元寶,踢他一腳,贏他一個銀元寶,若是輸了,給他十倍。每每裏祇有輸於他的,再不見有人贏得。今日輪該大大王上臺,所以要去觀看。」說罷,會了錢,出店而去。
  匡胤聽了,一時心癢,也祇吃了一壺,還了錢,出門往西而來。走不多路,祇見那邊有一座擂臺,四圍觀看的人如山似海,甚是鬧熱。祇見那臺上立著一條好漢,扎束得十分齊整,正在上面耀武揚威,對著下邊說道:「你們眾人中,可有有本事的麼?便請上來會俺,贏得俺時,金銀相送。怕給十倍的,休得上臺出醜。」話未了,早見匡胤分開眾人,一個飛腳,跳上臺來,大喝一聲:「小輩休得夸口,俺來也!」祇這一聲,把宋金清唬了一跳,眯著眼把匡胤一看,暗道:「好個紅臉漢子!」便道:「你這紅臉大漢,敢是要與俺比手麼?」匡胤叫道:「宋金清,聞得你大有本領,故此俺特備十倍金銀,前來會你。」說罷,放下包裹,脫去了袍服,擺了兩個架兒。那宋金清大怒道:「紅臉賊,怎敢道俺名字?」照著腿就是一腳。匡胤將身一閃,卻踢個空,就勢打個反背。宋金清用個泰山壓卵勢,望著匡胤打來。匡胤把身子一迎,故意失腳一滑,撲通的躺在臺埃。宋金清心中大喜,便使個餓虎撲食勢來抓匡胤。匡胤見他來得凶猛,就使個喜鵲登枝,將雙足對著宋金清的胸膛,用力一登,早把宋金清踢倒。即忙跳起身來,上前擒住,雙手拿住了宋金清的兩腿,提將起來,祇一扯,把宋金清的糞門劈開到小肚上,活活的分為兩半,望臺下丟了下來。那臺下有十二個徒弟,百十個嘍囉,大喊道:「休叫走了紅臉賊,快些拿住,與大大王報讎!」說罷,一齊舉動槍刀,圍住了擂臺,喊聲如雷,亂箭齊發。匡胤見勢頭不好,又沒避身之處,心中著慌,捨下了行李袍帶,跳下臺來,赤手搶拳,打開一條活路,往南疾走如飛。正是:
  撒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匡胤正走之間,後面喊聲大舉,追趕上來,看看將近。怎奈寡不敵眾,難與爭鋒,祇是望前飛奔。正在危急之際,忽然布起一陣黑霧,迷天暗地,掩石遮林。那嘍囉失了路徑,又不見了匡胤,祇得回轉桃花山報信去了。
  匡胤見大霧退了賊兵,心下稍定,慌忙奔趕前途。當時來至一山,正在行程,驀地裏刮起一陣大風,十分利害。風過處,忽聽呼的一聲,跳出一隻斑斕猛虎,張牙舞爪,擺尾搖頭,望著匡胤便撲。匡胤側身躲過。那虎撲了個空,轉身復又跳將過來。匡胤跳過一邊,說聲:「不好!前有猛虎阻路,後有賊寇來追,我命今番休矣!」正說著,那虎又把身兒弔轉過來。匡胤一時慌了,不將拳去抵敵,祇把眼兒往後一望,祇見路旁有株大樹,邁步上前,扳住了樹身,爬將上去,坐在枝上,權為躲避。那虎卻又作怪,見匡胤走了上去,跳將起來,也便坐在樹下,把嘴向著那樹根兒,祇管去啃,看看的啃去了一半,那上面的樹枝兒就不住的搖晃起來。此時匡胤心中好不著急,說聲:「不好!這孽畜把樹啃去半邊,弔將下去,不是跌死,就是落在他口裏。」心中一急,衝破泥丸,現出一條真龍,在空中升騰旋繞。正是: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纔退賊兵,又逢虎厄。
  不說匡胤有難。且說這座高山,名為困龍山。山上有一座古寺,名為蟄龍寺。那當家長老,法名曇雲,本是殘唐時的大將馬三鐵,曾做潼關總兵,後來棄職修行,住居此寺。寺中有五百名上堂僧眾,個個拳棒精通,都聽長老法紀。這日有兩個僧人要往澗中取水,走出山門,忽見樹林邊坐著一隻猛虎,擋住去路,連忙跑進寺中,至禪堂報知長老。那曇雲長老罵道:「這孽畜怎不在深山養靜,擅敢擾害生靈?」分付徒弟們:「跟我前去走走。」說罷,立起身來,取了一隻鐵胎弓,三枝連珠箭,領著大眾,出了山門,立在階沿石上觀看。果見那樹林邊一隻大蟲,在那裏啃樹,又見半空中現著一條赤鬚火龍。長老看了,微微冷笑道:「我這寺門乃清靜之地,豈容這兩個孽畜在此作耗?」左手彎弓,右手搭箭,正要射去,旁有一個徒弟叫道:「師父且慢。那樹枝上還坐著一人,這龍就是他頭上現出來的,想必是個妖怪。」長老聽了,定睛一看,果見一人在樹枝上坐著,心中想道:「必定這人遇著這虎,怕傷性命,因此爬在樹上,暫且躲避,等候人來救他。如今猛虎啃樹,他心下豈不著慌?一時害怕,故此迸開頂門,現出此物。此人有此奇徵,日後福分不小,待我出家人救他一命。」正是:
  收起降龍意,又生伏虎心。
  長老執定了弓箭,對著猛虎,正待放去,眾僧齊聲道:「師父不可。」長老道:「我要射虎救人,爾等緣何又說不可?」眾僧道:「師父,我們佛家弟子,慈悲為本,方便為心。方纔既不射龍,如今卻要傷虎,放了一個,害了一個,豈無偏見之心?」長老道:「依你們便怎樣?」眾僧道:「若依弟子們主意,且把大蟲轟去,救了樹上的人,兩下都不喪命,這便是慈悲之心了。」長老道:「說得有理。」放下了弓箭,就叫眾僧上前轟去大蟲。那眾僧齊聲吶喊,共力驅除,指望大蟲跑了去。誰知他任你呼喝,祇是不睬。長老道:「爾等退後,待我分付於他。」遂大聲喝道:「你這孽障,此地乃清淨法門,誰許你在此作耗?若不快走,叫你目下就要傾命。」長老方纔說完,那虎立起身來,望著長老看了一看,抖抖毛,竟是望深林裏去了。眾僧夸獎道:「終是師父法力無邊,祇幾句法語,就叫這畜生去了。」
  那長老見虎已去,望上叫道:「樹上君子,那大蟲已去遠了,你要放心下來。」此時匡胤被虎唬慌,真元出現,正在閉目凝思,待其天命,故此眾人喧鬧,不曾相聞。及至長老到樹邊叫喚數聲,一如醍醐灌頂,便爾元神歸竅,清晰如初。開眼一看,果然猛虎已去,看見許多僧人,立在下邊,方纔放心溜下樹來。仔細一看,見那為首的老和尚生得清奇古怪,老耄雄偉,以下僧人,盡多壯麗。但見那老和尚:
  雙眉似雪,兩鬢如霜。面猶蟹殼,猙獰不亞揭波那,目若朗星,潤澤無殊阿羅漢。毗盧帽整齊抹額,貌端端顯得佛相莊嚴,紅袈裟周正披身,氣昂昂露出英風凜冽。兩下門徒齊擁護,一如捧月眾星辰。
  匡胤見長老這等丰神,不住的暗暗喝采。那長老也把匡胤細觀,見他面貌神威,隱隱君王之相,身材厚重,堂堂帝主之容。心下也是暗喜,滿面堆笑,開言問道:「不知君子尊姓大名,仙鄉何處?今日到此,有何貴幹?」匡胤答道:「承長老下問,在下家住汴京,乃殿前都指揮趙弘殷之子,名叫匡胤,表字元朗。因到關西投親,路過桃花山,見有強人賣弄,因一時不平,擂臺力劈宋金清。不期他手下人多,一時難以抵敵,得便逃走。來到寶山,又遇了猛虎,所以權在樹上躲避片時。正在危急,幸得長老相救,此乃死裏逃生,皆出長老大德。」那長老聽說,滿心歡喜,說道:「原來就是趙公子,失敬了,請到裏面講話。」把手一拱,接進了匡胤,將山門閉上。
  彼此來至禪堂,敘禮送茶已畢,匡胤問道:「請問長老法名,俗家何處?乞道其詳。」長老道:「老僧法名曇雲,又名佛瑞。俗姓馬,名三鐵。殘唐時曾為潼關總兵,與令尊有一面之交。後來因見國事日非,天心已去,棄職歸家,來至此處,出家修心養性,遠避俗緣。方纔打死的宋金清,乃是桃花山的大王,本寺的施主。公子一時豪舉,力劈此人,惹下滔天大禍。他還有二個兄弟,有萬夫之勇,一個妹子,有妖法之能,手下有許多徒弟,五千嘍兵。方纔沒有趕上,一定回山報信。他兄妹三人聞知大王被害,必來報讎。祇是眾寡不敵,如何是好?」
  匡胤聽了大驚,心中想道:「我指望避禍,如今倒自投羅網了,原來他與賊人一黨,故此哄我進來,就把山門緊閉,心懷不測,必有鬼謀。我欲待打出山門,去尋生路,看這和尚年紀雖老,豪氣尚存,況有眾僧幫助,怎得出門?若待坐觀動靜,時刻提防,亦非自全之策。」左思右想,一籌莫展。忽又想道:「我如今誤入他門,料難出去,不如用一苦肉計,看他意向若何。」便道:「長老,那大王既是寶剎的施主,在下至此,諒無得生。可將我綁去,送上山寨,一則遂了他報讎之心,二則也見得長老的無量功德。望即施行,莫須故緩。」那長老聽了,笑容可掬,說道:「公子,你不必多心,休疑老僧有甚歹意。那宋家弟兄雖是我寺中施主,卻非心願,因老僧賤名難犯,故假布施之名,暗裏結交。老僧久欲驅除,因是無釁可乘,且獨力難以大舉,故得養成銳氣,以至於今。況貧僧與令尊有一面之交,焉肯把公子獻與賊人?我想他此來,必定先到寺中搜檢,不如將計就計,我與公子並力同心,結果了這伙毛賊,與地方除其大害,這纔是無遮無量,絕大的功德。」匡胤道:「長老果有此心,還是戲語?」長老道:「老僧並不虛言,公子勿疑。」匡胤道:「長老有此盛德,不知計將安出?乞道其詳,以釋愚懷。」那長老用手一指,說出這個計來,有分教──僧俗同心,蟄龍寺中頃刻尸橫血濺。兄妹報怨,桃花山上登時瓦解冰消。正是:
  共嘆榮枯誠異日,堪悲今古盡同灰。
畢竟長老說出甚麼計策,且看下回便見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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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馬長老雙定奇謀 趙大郎連誅賊寇



  詞曰:
  羈人懷旅,回首鄉關遠。鶯聲催淚痕,方躑躅,烽煙滿眼。平生志奮,欲盡掃妖氛。任角逐,逞追奔,指顧旌旗斷。
  神謨妙算,矰繳施羊犬。連弩絕歸程,漫贏得,泉噴風捲。元凶已馘,邊鄙見塵清。鴻路靖,豹山寧,顯得男兒願。
        右調《驀山溪》
  話說曇雲長老見匡胤疑他有相害之心,便說道:「公子何用疑心?老僧委的真心,故此屈留公子在此商議,必須設一奇謀,將他剿絕,方無後患。」匡胤道:「既長老有此盛德,請問計將安出?」長老道:「老僧有一神弓,名曰插靶鐵胎弓,又有三枝連珠神箭,今交與公子,伏在大殿供桌之下。我把賊人哄了進來,見機行事。公子祇聽我口念工字為號,就便開弓放箭。天幸得能成功,結果了一個,就少一個幫助了。」說罷,把弓箭遞與了匡胤,把那射法架勢教了數遍。匡胤天資敏捷,一教就會。跟了長老,來到大殿,鑽在供桌之下,放下了桌帷,安排停當。又分付眾僧把山門大開,若有桃花山賊人到來,祇管放他進來,不必攔阻。眾僧答應一聲,開了寺門等候。不提。
  再說那追趕的嘍囉被黑霧迷路,回轉桃花山,報知了兄妹三人。那兄妹三人聞了此信,一齊放聲大哭,切齒咬牙,務要追拿回來,報讎泄恨。當時留下宋金花看守山寨,兄弟二人點起五百嘍囉,一齊下山,望前追趕。到了蟄龍寺,將山門圍住,高叫道:「寺內和尚聽著,方纔有一紅臉漢子逃走到此,諒著在你寺中藏躲。你們快快獻將出來,每年加增你十萬錢布施。」山門上的眾僧連忙報與長老。長老走將出來,一見了兄弟二人,滿面堆下笑來,問道:「二位大王帶領人馬到來,不知何故?」宋金洪道:「長老有所未知,今日早上有一紅臉賊人,與俺大哥在擂臺上放對,不料俺大哥一時失手,被他劈死,言之痛心。嘍囉們正要拿住,又被他走了,故此俺便前來追趕。不知可曾到此?若在你寺中,快把將來與我,定然重重相謝。」長老道:「原來如此。祇是我寺中並未曾看見,大王再往別處追尋,不必耽誤。」說罷,轉身進去,把山門閉上。宋金洪見了,心下疑惑道:「兄弟,方纔我們到時,山門大開,如今聽著我們要尋,他就把山門閉上,其中必有原故。你可在外看守張望,我進去搜尋一番,或者讎人在裏,也未可知。」宋金輝道:「哥哥言之有理。」
  金洪下馬,帶領三十名嘍囉,至山門前,一齊叫門。那眾僧做成圈套,就把山門開了。金洪當先,嘍囉在後,一齊進了寺門,來到大殿。長老迎將出來,道:「二大王,想不信貧僧之言,要來搜麼?」金洪笑道:「俺實不信長老之言,祇得要得罪一遭。」就叫:「嘍囉與我進去搜尋。」嘍囉答應一聲,跋步下殿,從兩廊搜起,復上大殿,往羅漢堂及天花板內,至廚灶、僧房、地板、天井各處搜尋,並無蹤跡,出來回了宋金洪的話。金洪喝道:「你們這班奴才,未曾搜到,就來搪塞,這供桌底下,為何剩著不搜?」長老聽了,暗暗笑道:「誰說不在供桌底下?縱然搜將出來,我馬三鐵在此,怎肯叫你拿去?」當下嘍囉走至供桌跟前,正欲將桌帖揭起,祇聽得檐前風聲驟發,就地滾滾塵埃,早來了兩位護駕神。祇見那左邊的裝束得十分凶惡,異樣驚人。怎見得:
  頭上紙錠映風飄,散髮垂眉眼墜梢。
  臉帶凶煞如粉潔,口涂噀血似彎超。
  白布袍兒腰繫草,輕麻裙子足穿礄。
  手中端執長楊拐,護駕喪門神聖標。
再看那右邊的,更覺威風。但見:
  頭戴銀盔光閃爍,身披鎖子橙黃甲。
  右手提著方天戟,左手托座黃金塔。
  鎮靜威儀神道伏,莊嚴色相佛門欽。
  陳塘關上有聲名,蟄龍寺中來保駕。
兩位神聖站在案桌左右,護住匡胤。那些嘍囉正待掀起桌幃,早被托塔天王把黃金塔一幌,把嘍囉的眼珠兒都幌黑了,一些也不見影響,祇得走了下來回復。宋金洪道:「祇怕你們搜得不細,今日有心得罪寺裏,你們可再往各處細細的搜看,便見有無。」嘍囉奉命,重新又從兩廊搜起,直至臥房住手。這一回搜尋,比前大不相同,但見煙塵繚亂,櫥櫃乒乓,千年古佛盡翻身,幾處經箱多傾倒。嘍囉尋了多時,出來回復道:「前後細搜,並無蹤跡。」
  金洪聽言,心中悶想:「這紅臉賊果然不到寺中不成?」正待起身,長老道:「二大王,如今可信貧僧之言,並非虛謊。」宋金洪道:「這賊雖然不到寺中,不知逃往那裏去了?」長老道:「何不佛前求上一籤,問問去向,也省了胡亂兒追趕,枉費大王的工夫。」金洪道:「長老言之有理。」遂即走至佛前,取了籤筒,雙膝跪下,口內通誠道:「弟子宋金洪,住居桃花山。因於今日有一紅臉大漢,不知姓名,在擂臺上將弟子長兄劈死,逃去無蹤,哀求我佛慈悲,憫賜一籤,指明去路。」金洪正在禱告,那長老在旁,把罄兒敲動,口裏念聲:「工,工。」金洪聽見,立起身來問道:「長老,我在這裏求籤,你為甚念起工來?」長老道:「二大王有所不知,這是求籤的靈咒,若不宣念幾聲,縱你虔誠,不能感應。」金洪道:「如此,煩你多念幾聲。」說罷,便又跪下,執了籤筒亂搖。長老口中又念:「工,工。」不上兩聲,匡胤在案桌下聽見,把神弓搭上了箭,輕輕把桌幃掀開,對著金洪說聲:「強賊看箭!」嗖的一聲,正中咽喉。金洪手撒籤筒,身軀仰倒,一命嗚呼,歸陰去了。眾嘍囉看見,一齊發喊道:「不好了,有刺客在此,把二大王射死了!」往外亂跳。長老丟了磬兒,身邊拔出戒刀,當門攔住。匡胤跳將出來,把宋金洪的寶劍取了,執在手中。僧俗二人,一齊動手,砍倒二十多人。餘者逃往外邊。
  那宋金輝正在山門等候,忽見嘍囉跑出來叫道:「三大王,不好了!這寺裏的和尚與這紅臉大漢通同設計,暗箭把二大王射死了,又傷了大半人,小的逃得快,全了性命。三大王作速整備。」宋金輝聽了,魂飛魄散,頓足捶胸,叫道:「馬三鐵,你為山寨上門徒,得了若干布施,怎敢通同野賊,傷害我哥哥?若不報讎,誓不立於人世!」把刀馬交與嘍囉,拔出寶劍,帶領了五十名健漢,跑進寺門,一齊叫喊道:「馬三鐵,你快把紅臉賊獻出,萬事全休,若有半個不字,叫你合寺僧人,不留一個!」長老聽知,謂匡胤道:「公子,此賊力大無窮,當用智取。公子可躲在窗後,待貧僧引他進來,與他一個暗送無常,免了你我費力。」匡胤依計,將身閃在窗後。長老手執戒刀,大步迎將出來,剛到金剛殿,正遇宋金輝,長老喝道:「宋金輝,你等兄弟,不守本分,無故擾亂我清淨之場,兩次三番進來搜檢,是何道理?祇是你自取滅亡,休要想著老僧。」金輝見了,怒氣填胸,口中大罵道:「馬三鐵,你這老賊禿!你從前以往,不知得了我山寨多少錢糧,捨在寺中,不思報答施主之恩,反與野賊同謀,害我兄長,怎肯甘休?」說罷,仗劍趕至面前,劈面一劍。長老將戒刀火速相迎。兩個殺在當場,戰在一處。約有十合,長老詐敗,虛晃一刀,跑進了大殿。宋金輝隨後追來。
  匡胤在窗後看得明白,讓過了長老,把手中寶劍舉起,對準了宋金輝的腦後,喝聲:「強賊看劍!」這一劍砍來,金輝那裏躲閃得及,叫聲:「不好,吾死也!」祇聽得一聲響處,早已連肩砍斷丫叉骨,帶臂劈開粗細筋。宋金輝既死在地,那些嘍囉齊聲叫道:「不好了!三大王也被害了,我們快些逃命罷。」吶喊一聲,往外亂跑。長老與匡胤從佛殿上趕出來,刀劍並舉,一連砍倒了二十多個。長老分付眾僧,一齊跟走出去。那山門外的嘍囉,正在那裏等候裏邊消息,祇見眾健漢往外亂跑,後面許多和尚追趕出來,見了如此光景,知是敗了,指望要逃。長老把戒刀往後一擺,許多上堂僧發聲喊,殺將過來,好不利害。祇見:
  征雲籠地,殺氣彌天。征雲籠地,揚塵布土幔山河。殺氣彌天,慘喊愁聲徹霄漢。追奔和尚,一排頭齊眉棍棒,舉動處,猶如霧捲游龍,敗北嘍囉,盡拋卻光閃槍刀,跑走時,好似彈傷飛鳥。自悔當年入了伙,豈是爭名。不圖今日喪其軀,祇因奪利。
  當下長老見嘍囉死的死,跑的跑,已是了帳,便分付眾僧不必追趕。眾僧依言,各自回身。祇見宋金輝騎的一匹赤兔馬,在那裏亂叫。匡胤聽了馬嘶,仔細一看,見那馬周身如火炭一般,身條高大,格體調良,走至跟前,將韁繩拉住。那馬見了匡胤,擺尾搖頭,嘶鳴不已。匡胤滿心歡喜,收了良駒。又見那首戳著一柄寶刀,將馬交與僧人牽著,自己走將過去,提起來一看,果然好一口寶刀。有詩為證:
  火煉功深久,槍錐怎敢當。
  鋒利誰得比,九耳八環刀。
  匡胤看了,心中大喜,取將來與長老觀看。長老道:「此為九耳八環刀,乃是純鋼煉就,鋒利非凡,真乃一口寶刀,可惜落於賊人之手。今歸公子,可謂物得其主矣。」言罷,即命僧人牽了良馬,執了寶刀,與匡胤一齊進了寺門。來到大殿,見了宋金洪弟兄二人尸首,橫臥在地,長老嘆息道:「孽障,你二人不為爭名,不為奪利,無故枉送性命。方纔的英雄,而今安在哉?」正言間,見宋金洪的盔甲甚好,便對匡胤道:「公子,這宋金洪的盔甲,也是齊整精奇,公子何不卸他下來?」匡胤走上前來,遂把勒甲絛解開,將這副鎖子黃金甲卸了下來,披在身上,倒也可體。又把鳳翅盔除下,戴在頭上,正好合適。打扮齊整,長老大喜道:「公子,你如今得了刀馬,有了甲冑,此乃天之所賜,假手於賊人,若遇賊兵,何足懼哉!」遂分付眾僧,將這大殿丹墀的尸首及寺門外的尸骸,一齊扛去山後空地上,盡都燒化了。又將各處佛前桌上的桌幃,解來做了旗號,端整與桃花山賊兵廝殺。
  且不言蟄龍寺中有了整備。再說桃花山上宋金花,見兩個哥哥領了嘍兵,去追拿紅臉大漢,去了許久,不見回來。正在憂疑,祇見一群嘍囉跑上山來,見了金花,一齊哭拜在地。金花慌忙問道:「你們為何這般模樣?二位大王如今在那裏?」嘍囉稟道:「小姐,不好了!那馬三鐵與紅臉大漢同謀設計,把二位大王一齊殺害在寺中,又把兵馬殺了大半。吾等得逃性命,回來報知,望小姐做主。」那金花聽了此言,祇唬得死去復生,放聲大哭,痛罵:「賊僧!你忘了大恩,反助賊人,殺死我兄長,誓不與賊並生!」遂取披挂,結束停當,提刀上馬,帶領了合寨兒郎,一齊下山,奔蟄龍寺來。一路上嘍囉吶喊,兵馬奔馳,早到寺前。
  卻有僧人報知長老。長老同眾僧各執兵器,扯了桌幃做的旗號,簇擁著匡胤,走出山門,到平陽之地,正見賊兵扎住陣腳。那宋金花一馬當先,嬌聲喝道:「馬三鐵,吾山寨上有甚虧負你處,你便與紅臉賊通謀害我兄長?今日我親自到此,快將紅臉賊送出,與我兄長報讎,你死略可俄延,若道半個不字,叫你狗命立刻歸陰,合寺僧人不留隻影。」匡胤聽了大怒,提刀出馬,大罵:「鳥婆娘!汝來送死,尚自不知,還敢鼓舌搖唇,做此伎倆。」宋金花抬頭一看,見匡胤盔甲刀馬,都是兄長之物,不覺睹物傷情,兩眼流淚,喝道:「紅臉賊!你害我兄長,又竊取了盔甲刀馬,尚在此狐假虎威,豈不可羞?快通名來,好取你首級。」匡胤聞言,舉眼重觀,祇見他:
  爛銀盔上雙鳳翅,白甲素袍彩戰裙。
  胸前寶鏡光閃電,勒甲絲絛九股勻。
  袋內彎弓犀角面,壺中箭插玉雕翎。
  打將鋼鞭鞍上挂,殺人寶劍鞘中存。
  愛騎走陣玉雪馬,三尖兩刃手中擎。
  杏臉桃腮生殺氣,柳眉鳳眼帶凶形。
  匡胤高聲喝道:「你要問我大名,我乃東京趙指揮老爺的公子趙匡胤便是。你是何名?也快通來。」金花聽了,心中倒有幾分怯他,暗自想道:「我聞他綽號叫趙闖子,慣要招災惹禍,因殺了御樂,逃走在此,打遍關西,並無敵手,怪不得兄長三人,都喪於此人之手。」遂開言道:「趙匡胤,我乃桃花山大王的親妹,紫霞洞老母的門人宋金花便是。聞你在東京惹下大罪,逃到這裏,應該隱姓埋名,改惡從善,纔是正理,不道狼子野心,仍然行凶害命。不要走,吃我一刀。」拍馬舉刀,望匡胤頂門上剁來。匡胤將刀望上架過,兩個往來衝殺,大戰在龍潭虎穴之中,真好利害:
  一雙男女相爭戰,兩邊僧俗助威風。一個三尖刀欄頭便砍,一個九耳刀撲面相迎。刀去猶如一片雪,刀來好似一團冰。八隻馬蹄就地滾,四條膊臂定輸贏。金花恨如切齒報兄讎,匡胤勇猛無窮怎懼怕。
  二人戰到三十餘合,不分勝敗。金花料不能勝,心中暗想:「此人武藝高強,毫無破綻,須用法術,方可勝他。」想定主意,遂即將刀一晃,敗下陣去。匡胤不知是計,喝聲:「鳥婆娘往那裏走?」拍馬隨後追來。金花回頭看見,心中暗喜,放下三尖刀,伸手往豹皮囊中取出一寶,名為烈火珠,口念真言,祭在空中,望匡胤頂門上打來。曇雲長老見了大驚,高叫道:「公子少要去追,邪術來了!」匡胤抬頭一看,祇見半空中一道紅光落將下來。匡胤叫聲:「不好!」勒馬要跑,不想宋金花用手一指,這顆珠隨著匡胤頂上飛來。匡胤祇覺得熱氣蒸人,眼花頭暈,說聲:「我命休矣!」雙眉一緊,二目一合,急得頂門迸開,現出一條赤龍,往上升騰,有萬道毫光擁護。那珠方落下來,正遇火龍,將爪抓住。長老看得分明,心中大喜,叫道:「公子休得害怕,這邪術已破了。」那金花聽見,抬頭一看,祇見毫光萬道,擁著一條赤龍,在空中旋繞,那烈火珠影跡全無,心中焦悶,呆呆的祇看天上。長老瞧見,動了殺戒,心中一想:「待我斷送了這個賤婢的性命。」遂取出弓來,搭上了箭,大喝一聲道:「宋金花,看我的連珠神箭。」一聲響,射將過去。金花微笑道:「老賊禿,你有連珠箭,難道我怕你不成?」乘著箭來,身子一些不動。把左眼一瞅,左邊的箭墮地,右眼一瞅,右邊的箭垂埃。長老見了,心中驚駭道:「不道這女子倒會瞅箭法。我如今連發三枝,看他如何躲避。」遂又取出三枝箭來,先發二枝,金花仍把二目瞅落。長老忙把第三枝發去,宋金花不及提防,叫聲:「不好!」歪倒身軀,那枝箭嗖的一聲,打從肋下蹭將過去。這時匡胤原神歸竅,勒馬停刀,正在思想欲誅金花之策,卻見他在那裏遮擋連珠神箭,心中暗喜:「此婦合該休矣。」把馬一磕,輕輕的盤到宋金花背後,舉起了九耳八環刀,喝聲:「賤婢看刀!」金花祇顧前面躲箭,那知背後刀來,一時措手不及,被匡胤一刀砍於馬下。
  眾嘍囉發聲喊,正待逃走,卻被眾僧趕上前來,齊齊圍住。長老道:「徒弟們不必壞他性命,待我發放於他。」遂提了禪杖,走至跟前,說道:「爾等俱係各處饑民,無奈被賊所誘,做了無良,常言道樹倒猢猻散,今宋家弟兄俱已喪命,料爾等一身無主,四海無家。依我良言,可各回鄉土,改邪歸正,本分營生,與父母妻子團圓,豈不美哉?」嘍囉聽了,各各下馬,棄了刀槍,道:「承蒙禪師勸化,我等皆願聽從,乞求保全蟻命,萬世恩德。」長老道:「我既勸你,焉有殺害之心?但汝等去後,幸勿再蹈故轍,方是正道。」即命眾僧:「放開一條大路,讓他去罷。」眾嘍囉各自感激,齊齊磕頭,謝了長老活命之恩。然後回到山中,將積貯的金銀珠寶細軟物件等類,均勻分了,放火燒了山寨,各自取了行李,分頭回鄉去了。正是:
  片言點醒迷途客,一語參歸正覺門。
  卻說曇雲長老既放了嘍囉,分付眾僧,把撇下的馬匹,棄下的刀槍,收進寺內。又將金花尸首,扛去燒化。諸事已畢,那匡胤下馬提刀,同長老進了山門,至禪堂坐下。長老即命僧人安排筵宴,慶賀成功。彼此歡飲,直至更深,方纔撤席安寢。
  次日起來,早飯已過,二人正坐談心,祇見僧人慌慌忙忙跑進禪堂來報,說道:「外邊有一群鄉人,要見長老。」長老不知所以,同了匡胤,齊至大殿上來。有分教──草莽肅清,人民感德。英雄困頓,途路悲窮。正是:
  普天盡為名和利,大地都歸數與機。
畢竟來的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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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柴君貴窮途乞市 郭彥威剖志興王



  詞曰:
  晚雲凝,晚雲橫,煙草茫茫雲樹平。杜鵑聲,不堪聽,別淚暗傾,良宵空月明。
  冰蠶絲斷琅玕,湘妃竹死青冥裂。短長亭,幾千程,歸計未成,愁隨江水生。
        右錄劉伯溫《旅懷》調《梅花引》
  話說曇雲長老與同趙匡胤將桃花山賊人盡都剿絕,回至寺中,對坐談心。忽見僧人進來報道:「外有一群鄉人,要見長老。」長老便與匡胤一齊來至大殿,與眾人相見。原來是桃花山的幾個年高有德的百姓,見賊人都已死散殆盡,便將擂臺上匡胤遺下的行李鸞帶衣服等件,把來送至寺中。當時見了長老匡胤,各各致謝道:「多承公子與長老盛德,除了地方大害,重見清平,小的們特來拜謝,並送行李衣服在此。」長老大喜道:「感蒙眾位施主費心,請坐獻茶。」因說道:「這位公子,乃東京趙老爺的公子,名匡胤,與貧僧有通家之誼,為人專打不平,剪除強暴。如今桃花山的賊人既滅,擲下這許多牲口在此寺中。但此地並非養馬之所,煩列位施主帶回村莊,如有缺少耕牛之家,發他一頭兩匹,免得鄉人勞苦,乃是眾位施主作善之地。」眾人聽了,一齊說道:「長老既有慈悲之念,我等自當效力。」長老大喜,分付僧人把馬匹盡都趕到桃花山去,祇留下赤兔龍駒馬趙公子騎坐。眾僧奉命,隨著眾人,將馬匹趕往桃花山去了。正是:
  不顧肥身保後計,常思利物濟人心。
  匡胤在寺中又過了一宿,次日清晨,來別長老,就要動身。長老留定盤桓,又遇天色陰雨,路上難行,祇得住下。終日與長老談兵說法,論戰言攻,彼此互參深機,追求妙理。因思蟄龍兩字取得不妥,若龍遇了蟄,難以興旺,與長老商議,將山門匾額,改作興龍兩字。自此,住在寺中。按下不提。
  卻說柴榮在招商店,自鄭恩去後,病又復發,十分沉重,又兼無人服侍,湯藥不周,因此臥床日久,奄奄一息,看看病有三月之外。柴榮命中該有百日之災,那一日合當難星過度,災去安來,適遇天時頓變,大雨傾盆,一聲霹靂,把柴榮唬出一身臭汗。雖然七竅通快,內熱消除,到底久病之人,身體軟怯,怎經得大汗一出,元氣不敷,竟自昏昏沉沉的睡在被裏,就如死人般一動也不動。那店主人在外看見這大雷大雨,恐怕客房中漏濕,進來逐房照看。看到柴榮房內,祇見炕頭上點點滴滴的雨漏下來,叫聲:「柴客人醒來,你的舖蓋兒多漏濕了。」連叫數聲,不見答應。走至跟前,用手推了兩推,絕無動靜,祇得揭開被來一看。不看猶可,看了祇唬得三魂失去,七魄無存,祇見那柴榮仰面朝天,寂然不動,真似三分氣斷,一旦無常。那店主慌了,祇叫聲:「苦也,柴客人,你坑殺我也!自你到店以來,病倒了三個月日,房錢並不與你算討,那黑臉賊又私自逃去了。你病在此,叫我當災,來往的客人怕染惡病,多不上門,連鬼也沒有影兒,害得我家中諸物當盡。還指望你病好離門,等我燒陌紙錢,送出了瘟神窮鬼,重整店門。誰知你一病命絕,叫我那裏製辦得棺木起?」
  店主正在自言自語,無法支持,祇見柴榮翻轉身來,唬得往後亂退,滿口叫:「有鬼!有鬼!」柴榮聽了,漸漸開眼,見了店主,叫聲:「老店家為何這等大驚小怪,祇往後退?」店主聽了柴榮聲喚,又道好像不曾死的,把眼揉了兩揉,說道:「柴客人,你當真是人是鬼?老實說了,免得我驚怕。」柴榮道:「我乃是人,你怎說是鬼?我方纔出了些冷汗,病體大略有些好了,你休得這等驚恐。」店主聽了這些說話,諒來未死,纔得放心,叫道:「柴祖宗,寧可好了罷,休要唬死了我。你要想甚麼湯水吃,待我整治取來。」柴榮道:「承老店主美意,別的不想吃,祇把米湯兒賜半碗。」店主出去,即忙端整一碗,與柴榮飲了,服侍安睡。此時天雨已住,店主出去料理店務。到了次日清晨,店主記著柴榮病體,走進裏邊,問長問短。那柴榮漸漸想起飲食來吃。店主經心用意,遞飯送粥,隨時伏侍。
  經過了五六日,病體好了一半,看看的硬掙起來。強坐無聊,以口問心,暗想往事,道:「我家祖傳的推車販傘,祇因父在潼關漏稅,被高小鷂拿住,亂箭射死。我欲報讎,怎奈官民不敵,貴賤難爭,祇好含忍飲恨而已。今又流落在外,小本經營。又虧趙公子眾友義氣相投,結為手足。豈知木鈴關外,又與二弟相離。祇剩下愚魯鄭恩,指望相為裨益,誰道將我資本食盡,棄我而逃。以此氣成大病,纏了百日,纔得輕安。欠下房錢,毫無抵還。如今病雖好了,祇是腰下無錢,三餐茶飯,從何而至?可憐舉目無親,形影相弔。再住幾日,店家打發出門,叫我何處棲身,將誰倚靠?作何事業,以給終身?」左思右想,忽然憶著道:「我有一個嫡親姑母,現在禪州。聞得姑丈做了挂印總兵,執專閫外,甚是威雄。何不投奔那裏,安身立命?但是欠下房錢,店主怎肯放我起身?就使肯放之時,無奈盤費也無,如何去得?」
  正在兩難之際,祇見店主走將進來,叫一聲:「柴客人,你今日的容顏,比昨日又好了許多,身子也漸漸輕強起來,應該出外經營,方好度日。」柴榮聽了,長嘆一聲,說道:「老店主,小弟為此,正在思想。所有些須資本連貨俱被那黑賊用盡,又已逃亡他方,因此我氣成此病。幸今災退,又蒙老店主大行陰德,念我孤客,調養餘生。欲待經營,又無資本。惟有一處可以去得,乃是一個姑娘嫁在禪州,意欲投奔於他。又無盤費,更兼欠下老店主許多房錢,一時難以起身。因而無策可從,在此思想。」說罷,淚如雨下。那店主聽了此言,心下打算:「巴不得送出瘟神,眼前討個乾淨,就是捨了這三個月的房錢,譬如前日死了,也免不得買口棺木與他殯殮,還落下個野鬼在家,終日擔驚受怕。」就滿口答應道:「柴客人,禪州既有令親,急須前去投奔纔是。就是欠下的店帳房錢,也是小事,待你日後得了好處,再來還我不遲。若是沒有盤費,也還容易,待我出去,對那舊日買傘的各舖店家,央他資助一二,他念昔日主顧,難道不肯不成?有了此項,便可起身了。」柴榮聽了,滿心歡喜道:「老店主所言極妙,祇是又勞尊步,事屬不當。」說罷,遂同店主出去,大凡交易過的舖家,店主善言相告,彼處各無吝色,一口應承,也有助一錢的,也有助五分的,共十餘家,隨多湊少,約有九錢餘銀,拿回店來。柴榮方纔心定,打點起身。那店主把行李收拾起來,款款的在旁催促,禪州本有一千餘里,祇說八百里路途,巴不得早早出行,纔得了帳。柴榮叫聲:「老店主,小弟在此,多蒙厚情。此去略有好日,補報大德。」說罷,別了店家,離了泌州,望禪州大路而行。
  此時正當早寒時候,一路上,但見:
  浮陽減青暉,寒禽叫悲壑。
晉時夏侯湛曾有一謠,單道寒時行路之苦云:
  惟立冬之初夜,天慘懍以降寒。
  霜皚皚以被庭,冰塘瀩於井乾。
  草槭槭以疏葉,木蕭蕭以零殘。
  松隕葉於翠條,竹摧柯於綠竿。
  柴榮在路行程,將有十日之外,把九錢餘的銀子用得罄盡,無計可施,祇得又把行李變賣了幾錢銀子,苦苦費用。又行了幾日,不見到來,心內悶惱,遂問土人道:「此處可是往禪州的去路麼?」土人答道:「正是。」又道:「還有多少路程?」土人道:「早哩,還有七百里程途,方是禪州界上。」柴榮聽了,頓口無言,心中思想:「路程尚有大半,盤纏用盡無餘,如何行得到彼?」身上又是單薄,腹中更且空虛,飢寒兼受,困苦難言。沒奈何,祇得沿門求乞,遇著村市店房,不惜體面的上前乞食,可憐把那剩飯殘羹,當作美味時食。正是:
  鴻運未通,暫為乞食。
  昔年子胥,匍匐沿門。
  在路之間,約又十數日,方到禪州,纔把憂悶之心放下一半。細細打聽,果然是姑丈郭威做了此處元帥,聞了此信,十分歡喜。邁步進城,到十字街上,逢人就問的來至帥府轅門。早見那兩邊巡捕官員,巡風軍卒,一個個身強體大,面目凶橫,見了柴榮身上襤褸,一齊高聲喝道:「你這乞丐的死囚!這裏是甚麼去處,你敢探頭探腦,大膽胡行!想你有些不耐煩,要討幾記棒吃麼。」柴榮見勢頭不好,怎敢分說,祇得諾諾而退,半晌做聲不得,心下想道:「我千鄉萬水,討飯尋茶,來到此處,豈是容易。實指望投奔姑娘,得見一面,倘肯相留,便好立業。誰知帥府規模,這等威恐。他既不肯放我進去,且往衙門後面去看,若有後路,便好進府。」
  想定主意,順著右邊而走。不多時,忽見有座後門,緊緊閉著,兩邊也有四個小軍把守巡邏。柴榮看了,心中害怕。正在無措,忽聽得裏邊有人高叫:「開門。」那軍校忙把門兒開了。祇見裏邊走出兩個丫鬟來,叫道:「軍校,我奉太太之命,有三兩銀子在此,叫你送到萬佛觀中,交與當家的老師太,明日初一,要在佛前供養,頂禮寶懺的。快去快來,立等回話。」兩個軍校接了銀子,如飛的去了,剩下兩個軍校在此守門。柴榮道:「我既到此,趁他有人出來,何不上前問他一聲?雖著他一頓打,也強如餓死在此。」立定主意,連忙緊步走上前,叫一聲:「姑娘,煩你通報一聲,有個柴榮,在此探望。」軍校聽了,那肯容情,大喝道:「你這囚徒,這裏是甚麼所在,你敢大膽前來求乞!」舉起了棍兒,就要打來,唬得柴榮無處躲閃。那裏面的丫鬟連忙喝道:「你等休便動手,且問他一個明白,然後定奪。」軍校聽了住手。那丫鬟問道:「你是那裏人氏?從何處而來?到此來尋何人?你須細細直說,我便與你做主。」柴榮便說道:「我姓柴,名榮,表字君貴,祖貫徽州人氏。一向推車販傘,流落他鄉,不幸本錢消折,無計營生,因此不辭千里,特來投奔姑娘。萬望通報一聲。」那丫鬟道:「原來你就是柴大官人,我太太常常思想,不能見面。今日天遣相逢,來得湊巧。你且在此權等一回,我與你通報。」說罷,轉身進去。那兩個軍校見他是元帥的內姪,雖然身上不堪,那裏還敢攔阻。
  不多時,祇見起先的兩個丫鬟走將出來,笑容可掬,叫道:「柴大官人,太太傳你進去相見。」柴榮聽了,滿心歡喜,跟了丫鬟,轉彎抹角,來到後堂。丫頭上前稟道:「柴大官人到了。」夫人聽說,往下一看,見其衣衫襤褸,垢面蓬頭,肌瘦背聳,好似養濟院內丐者一般。細看形容,依稀卻還認得。便問道:「你果然是我的姪兒麼?」柴榮道:「姪兒焉敢冒認?」夫人道:「你果是我的姪兒,可不苦殺我也!你父親今在那裏?做甚生涯?為甚你孤身到此,這般形容?可細細說與我知道。」柴榮雙膝跪下,兩淚交流,叫聲:「姑母大人,一言難盡。自從姑母分別以來,至今一十二年,父親在外販傘營生,權為糊口。祇因在潼關漏了稅,被高總兵捉住,亂箭射死,言之痛心!致使姪兒一身孤苦,煢孑無依,不得已,仍將父業經營,流落江湖,已經八載,歷盡了萬苦千辛。不幸在泌州得病,延了三月,因而盤纏費盡,資本一空,無所聊生,特到姑母這裏,尋些事業。又打聽得姑爹做了此處總兵,帥府威嚴,不敢擅入,因此祇從後門遇著了這位姐姐,蒙他引見,真乃天假之緣,不勝欣幸!」那夫人聽了此言,不覺下淚,說道:「自從你姑夫那年接我到此,與你父親分別之後,我幾次差人打聽消息,多說你父親身安家盛,誰知已作異鄉之鬼?待我與你姑爹說知,務必提兵前去與你父親報讎。但你姑爹生性好高,最愛的是秀麗人材,今日欲叫你就去見他,恐你容貌不堪,未免有輕慢之意,如今且未可相見。我後邊有三間佛堂,倒也幽僻,你姑爹從不至此,你可在內安身將養幾月,待等容貌光彩,然後見他。」說罷,就命丫鬟送至佛堂。又分付在內丫鬟及使用人等,不許多言,說與老爺知道。眾人各各依從。
  當時柴榮來至佛堂。原來這佛堂平列三間,中間供著觀音大士,乃是金裝成的尺餘法身,莊嚴色相,擺列香几,供設燈燭,兩邊俱是書房,極其潔淨。真是幽閑趣致,塵俗消除。柴榮進內,頓時清爽異常,心懷坦蕩。須臾,小廝送將一盆熱水出來,還有一套新鮮衣服。柴榮就在書房沐浴了身體,梳髮戴巾,換上新衣。隨後送進酒飯,甚是豐盛。又是小廝兩邊服侍,聽從使喚。這回比前便大不相同。正是:
  飧飽和羹味,寢眠錦繡重。
  從今鴻運至,平步上穹隆。
  自此以後,柴榮在佛堂居住,要湯則湯,要水則水,每日安閑快樂,毫無煩悶憂愁。自古道心廣體胖,不上一月的將養,把那肌黃膚瘦形容,竟換了一副潤澤光華體貌。
  那一日,夫人來到佛堂,見了柴榮,不勝歡喜道:「姪兒,你如今可去見得姑丈了。」遂分付小廝去後槽端整一匹齊整的駿馬,又叫內班院子到外邊暗暗的雇了一個跟隨,重新換了一身華麗衣服,從後門出來上馬,僕從跟隨,往別處抄至轅門之前。柴榮策馬揚鞭,高聲叫道:「門上的官兒,快些通報,說有內親柴大官人到了。」那些軍校見了柴榮身披錦繡,跨坐雕鞍,如王孫公子的模樣,口中又稱是內親,也不敢輕覷,也不敢喝罵,他那裏知是個前日到過,曾被罵退的人?正是:
  世態惟趨豪富貴,人情祇附掌威權。
  當下軍校見了,一個個堆下笑臉,說道:「尊駕既是內親,權請少待,容當通報過了,自然相見。」那巡捕官即忙進了帥府,報與郭威道:「外面有一位公子,口稱內親,要見元帥,專候嚴命。」郭威聽報,即傳命請來相見。巡捕官奉命,連忙奔至轅門道:「柴大官人,我家老爺有請。」
  柴榮即時下馬,跟了巡捕官,踱進帥府,至堂上,祇見郭威高高坐起,甚是威嚴。柴榮朝上鞠躬施禮,雙膝跪下,口稱:「姑爹大人在上,小姪柴榮不遠千里而來,特叩尊座。」郭威聽言,把雙目往下一看,見柴榮生來福相,楚楚人材,心中大加歡喜,即便欠身離坐,用手攙扶,叫聲:「賢姪,你遠路風霜,休得拘禮。你的姑娘終朝想望,時刻挂懷,幸喜今日到此,堪稱素願,可隨我後堂見你姑母,以敘骨肉之情。」說罷,攜手而行,來至後堂,拜見夫人。那夫人看見,假意問道:「這是何處來的外客,直引到內堂來,卻是何故?」郭威道:「夫人,這是你骨肉之親,君貴賢姪。你日常想念,今日見面,怎麼不認得了?」夫人道:「這就是我的姪兒柴榮麼?想殺了姑娘也!」說罷,抱頭大哭。柴榮拭淚施禮,就座於旁。茶罷,夫人故意動問家中事體。柴榮把那父親遭戮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夫人心傷悲戚,哽咽不止。郭威在旁相勸道:「夫人不必悲傷,待下官事機得便,領兵殺上潼關,拿住此賊,與舅報讎便了。」後來趙匡胤兵上潼關,逼取高行周首級,正為此事而起。這是後話,按下不提。
  當下郭威分付備酒,與柴榮接風。至親三人,依禮而坐,傳杯遞盞,歡飲閑談。郭威舉杯在手,謂柴榮道:「賢姪,你一向在外,可知近日朝內事情,興廢如何?各處民風可好?」柴榮道:「小姪近來相聞紛紛傳說,新主登基以來,貪色好酒,終日與粉黛嬌娥,百般取樂,輒興土木,不理朝綱。以此民情大不能堪,四方干戈並起,祇怕大漢的天下,難保安享,眼前必生事變,禍亂立至矣。」郭威聽了,把酒杯放下道:「賢姪,想當初劉智遠與我同在東岳總兵麾下,建了許多功績。後來晉祚傾亡,他便自立為君,封我外鎮。老夫心實不忿,常懷襲取之意,怎奈沒有機會,隱忍於心。幸今匹夫喪命,豎子荒淫,務要奪取劉家天下,吾願畢矣。但今半年前,有個相士,名叫苗光義,在此經過,老夫聞他陰陽有準,因而請他相我。他言有一朝天子之分,祇待雀兒得了飽食,方能遂其大志。」柴榮就問道:「這雀兒之言,是何解說?」郭威道:「賢姪卻也未知。老夫左膀天生的一個肉瘤,如雀兒形狀。右膀上也有一個肉瘤,似穀稔一般。因此人人都稱我為郭雀兒。那苗光義說雀兒若能飛上穀稔,方是我興騰發跡之時。老夫思想,左右生成,相離五寸有餘,焉能飛得過去?以此難遂其心,終日坐懷妄想。」柴榮聽了此言,暗自思忖,一時起了許多妙想。有分教──暗動機關,提起興王之志,明承襄贊,助成建業之功。正是:
  運至言言成妙解,時來款款見徵符。
畢竟柴榮想甚念頭,當看下回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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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匡胤嘗桃降舅母 杜公抹穀逢外甥



  詩曰:
  遠遊留滯寺禪間,言別依依古道趲。
  方物果堪觀朵頤,奇饈亦可進盤餐。
  巖巖氣象高千古,烈烈肝腸耀萬年。
  任是黨姻尊長者,鋒芒到處不相謙。
  話說柴榮在帥府內堂,與同姑丈姑娘至親三口,開懷暢飲。酒席之間,郭威將平日想望之心,盡情剖露,刻欲成基立業,定霸興王,正打著柴榮心事,當時聽了郭威這番言語,不覺暗自思忖道:「我姑爹既有弔伐之心,何不乘機攛掇,建立根基,以成大事?況姑爹年已高大,膝下無嗣,日後大位,終屬於我。我當以言探之,便見分曉。」想定主意,開言問道:「姑爹既有貴相,具此異物,小姪不揣褻尊,思欲一觀,不知可否?」此時郭威已帶三分酒興,聽了此言,不禁掀髯大笑道:「賢姪既要相觀,待俺脫去袍服,與你一瞧,有何不可?若得雀兒果能牽人穀稔,便是我稱王道寡之時,定當封你為守闕太子,以續鴻基。」柴榮聽言,滿心暗喜,即忙離席謝恩。郭威大喜,遂命小廝撤去筵席,叫過兩個丫鬟,寬去袍服,除下裏衣,將兩邊膀臂露出。柴榮上前定睛一看,果然生就的奇形,天然妙相,祇見左右玉瘤,相離五寸有餘,似兩峰對峙,等待相連的一般。因思:「我姑丈是個愛奉承的,方纔我謝得一聲,他就歡喜個不了,如今我索性贊揚一回,看他怎地?」於是一隻手按住了左膀的雀兒,一隻手按住了右膀的穀稔,兩邊一齊擠動起來,不知不覺,把個雀兒款款的擠到穀稔裏了。柴榮高聲叫道:「姑丈大人,今日雀兒到了穀稔裏了。」
  看官,那柴榮本是金口玉言,況又福至心靈,便有符驗。這句話不打緊,早驚動了虛空過往神祗,大顯神通,望膀上吹了一口氣,把這雀兒挪在穀稔裏,緊緊相連,分離不得。這也是天數當然,該應郭威興發之時,故而相湊。當時郭威聽了此言,知是哄他,叫聲:「賢姪,你用手擠在一處,自然相連,你若放手之時,難道牽著不成?」柴榮把手撒開,誰知這雀兒竟在穀稔裏邊動也不動,宛是造物生成,移挪不出。柴榮看了,反而痴呆半晌,暗想:「方纔相離有五寸餘遠,怎麼如今當真的相連一處?」也便發急起來,叫道:「姑母,請將過來一看,這雀兒果然連在一起,非是小姪虛言撒謊。」柴氏夫人聽說,走到跟前,仔細一看,果見相連,分毫不爽,叫道:「老爺,姪兒的言語當真是實,如果不信,可取著衣鏡過來照看,便見端的。」郭威遂命兩個丫鬟抬過那座著衣鏡來,擺在中間。自己執了一面雪亮的菱花手鏡,對著了背後的著衣鏡,前後照了,看得分明,果然兩物牽連,一些不錯。不覺的手舞足蹈,呵呵大笑道:「妙哉!妙哉!今日方遂吾願,此乃賢姪之福,為我庇佑也。」說罷,遂命丫鬟抬過了著衣鏡,重擺宴賞,再敘衷談,各各歡欣,直至更深而罷。彼此安宿一宵。正是:
  從前無限憂慮事,今日翻成歡喜心。
  次日,郭威升堂,受了手下將弁參見,就封柴榮為帳下參軍,運籌帷幄。因謂之道:「本帥謹奉王命,職守此關,每患兵微將寡,難擋要衝。今日特命賢姪此職,可往各門建立旗號,招兵買馬,以備操選。此係為國大事,吾姪幸勿有誤。」看官,此是郭威當眾而言,不好直抒心事,故而假公濟私,以掩眾口。他便暗中培養,待時而行。當下柴榮領命拜謝,挂了參軍印,出了帥府,就往四門各立旌旗,招軍買馬,挑選英雄。果然四方英俊,如雲集而來,備載軍籍,等候操演。有詩為證:
  銜命初將幕府開,壯夫勇士望風來。
  當時祇道忠王事,捍蔽誰知放伐懷。
  不說柴榮招軍買馬,暗圖大事。且說趙匡胤在興龍寺中住了一月有餘,這日便欲辭別西行。長老苦留不住,祇得備酒餞行。賓主飲畢,匡胤扣備鞍馬,捎上盔甲、行李、包裹、軍器等項,周身打點,神煞棒繫在腰中,出了山門,將身上馬。長老帶了眾僧,一齊相送,直至山岔路口,各各珍重而別。
  此時正當初冬時候,天氣將寒。一路上策馬加鞭,馳驅道左。正在心煩意亂,驀地抬頭,忽見路旁有座花園,那園內更無別樣樹木,祇有數十株桃樹,稀疏布種,株株樹上挂著十數個碗口大小的鮮桃,生得紅白相勻,滋潤可愛。心下甚是希罕,想道:「此時已是冬季,怎的這樹上還有鮮桃?不知他用甚法兒留養至今,還是風土所產,有此種類?」心下正然羨慕,口中流涎起來,不知不覺,順著馬兒進了花園。到那桃樹之下,棄鐙拴馬,不管他有人沒人,將手一探,摘下一顆紅桃,咬上一口,又香又甜,水漿滿口,美好異常。原來這桃名為雪桃,三月開花結實,培養至冬而食。遇了雪花飄灑,分外嬌艷,真個觀之有餘,食之可口,種類奇異,聞於天下。直至後來金人生亂,人寇到陝西地界,戕害人民,蹂躪土地,破城之後,玉石俱焚,因而此桃遂絕,亦甚惜哉!
  當時匡胤把這雪桃緩緩的吃了下肚,覺得心爽神通,遍體暢快。一之未甚,思欲再焉,遂又摘下一個,把來吃了,心甚歡暢。因又想道:「園內雖然無人,再無白吃之理,況他勞心勞力,經多日月。博得成功,我若不給他錢,於心何安,諒這桃子該值十文錢一個,也須與他。」遂向腰間取了二十文錢鈔,用一根草兒穿了,把來挂在樹上。又思想道:「我索性再摘兩個,帶在前途解悶消遣,有何不妙?」復又留下二十文錢,伸手去摘桃子。纔得取下,祇見門裏邊走出一個看桃的丫鬟,見了有人偷桃,不敢聲張,側身望內就走,報與家主知道。
  那家主也是個女中豪傑,門內英雄,年紀有三十以外,生來力大無窮,性如烈火,憑你赴湯蹈火,也都不怕。祇是相貌醜陋,粗蠢不堪,因此眾人稱他一個雅號,叫做母夜叉。當時正在房中閑坐。祇見丫鬟進來報道:「園內有賊偷桃。」登時發怒,即忙提了兩根生鐵棒錘,飛跑的奔至園中,正見匡胤把雪桃揣在懷中。母夜叉大喝一聲道:「那裏來的賊囚,敢在這裏大膽偷桃?與我快些拿住!」那後面就有跟隨的十數個丫鬟,便立定了腳,一齊發喊,卻不敢上前。匡胤正要上馬出門,忽聽有人喊喝之聲,遂回頭仔細一看,見那當前有個凶狠的婦人,生來覺得異樣。但見:
  兩鬢蓬鬆,髮梳三綹,雙眉帚簇,目射重光。黑煨煨面肉橫生,香粉搽勻,好似烏雲罩雪,紅閃閃口寬頤闊,黃牙遍滿,有如血洞栽金。玄色衫捲袖施威,毫無窈窕,綠綾裙迎風招展,純是凶頑。排開七寸金蓮,執定兩般兵器。
匡胤看了,滿面賠笑,口稱:「大嫂休便出言,俺非白吃你的,何必動怒?」母夜叉喝道:「你這紅臉賊囚!這裏無人在此,你便大膽偷桃,怎麼還說不曾白吃?」匡胤道:「大嫂休要錯怪於我,俺乃遠方過客,在此經由,因見寶園中的鮮桃結得可愛,心實羨慕,不顧無人,粗心造次,一時闖進園來,吃了幾個,於理原屬不該,因思再無白吃之理,已將錢鈔給還,現今挂在樹上,請自觀看,便知真實。若是嫌少,我當加倍奉還,何用這般動氣。」
  母夜叉聽了,粗眉直豎,怪眼圓睜,喝道:「賊囚!你說這些混話,還在夢裏哩。你道這是民間園囿,敢自這等大膽,這是進上的雪桃,土產方物,誰敢妄動!若有人左手摘桃,便剁左手,右手摘桃,便剁右手,若吃一個,就要敲牙擊齒。莫說有錢給還,憑你千百貫金錢,總也不算。」口裏說著,身便趕上前去,照頂門便是一錘。匡胤側身躲過。那母夜叉又是一錘。匡胤又復躲過,叫聲:「大嫂,古語道不知不罪,又道既往不咎。俺雖一時不是,已經自認其過,你便這等認真,卻要怎的?」那母夜叉大惱道:「你私偷禁物,已得大罪,還敢多言,累著老娘受氣!」掄動了鐵錘,沒頭亂打。匡胤亦是大怒,乘著一錘打來,將身一閃,趁勢把腳一掃,早將母夜叉翻倒在地。匡胤一腳踏住,伸手攀了一根桃條,連頭帶臉,亂抽亂打,祇打得母夜叉喊叫如雷,吼聲不止。匡胤喝道:「潑婆娘,你還敢欺客麼?」母夜叉道:「你這紅臉賊囚!偷了桃子,反是行凶,今日就打死老娘,斷然不輸口氣。」匡胤聽了,更加大怒,提起了桃條,又是一頓狠抽毒打。母夜叉便熬當不起,祇得哀告道:「紅臉好漢,饒了我罷,任你摘桃去吃。」匡胤呵呵大笑道:「你這潑婦,既是告饒,俺便放你。後次再若欺生,定當打死。」說罷,喝聲:「起去!」母夜叉爬將起來,披頭散髮,眼腫鼻歪,倒拖著鞋兒,手捏裙褲,兩個丫鬟攙了便走。回至裏邊,拍案打凳,號啕大哭了一回。這正是:
  煩惱不尋人,自去尋煩惱。
  且說匡胤放起了母夜叉,將懷中的兩個雪桃藏好,上馬出了園門,望前行走。約過二里之程,又見路旁有一座界牌,上面寫著千家店三個大字。匹馬進了界牌,行到招商酒店門前,即時下馬進店,把馬與包袱交與了店小二,自己提刀,揀了一間潔淨房頭。那店小二把馬牽去喂料,將這行李包裹送進房來。須臾擺上酒飯,匡胤用畢。適值店主進來敘談,匡胤遂問店主尊姓。店主道:「小老姓王,單生一子。這店業是祖遺的,靠著神天,倒也興旺。」正說之間,祇見小二慌忙進來叫道:「當家的,明日乃是十月十五日,正該太歲下山。方纔嘍囉傳說,叫我們把穀子量下三十石,預備上納。大王明日到來,務要正身抹穀,不許雇人頂替,若不遵令,聲言罪責。當家的可作速主意。」那店主聽罷,祇急得搓手躑躅,咿呀嗟嘆。匡胤見了,不知就裏,即便問道:「老店東,方纔小二說的這話,在下實不明白,不知那裏的太歲,何處的大王?要這三十石穀子做甚使用?如何叫做正身抹穀?怎麼不許頂替代名?望老店主說與我知。」店主道:「客官有所不知。這裏二十餘里,有一座山,名叫太行山。山上有二位大王,一個叫做威山大王,一個叫做巡山太保,哨下五千人馬,極是虎踞一方。新近又來了一位,叫做抹穀大王,坐了第三把交椅。」匡胤道:「這個名兒,他倒稱得希罕。」
  店主道:「說起來真是希罕,此人生來好吃狗肉,整治得五味調和,薰香可口。自從他上山入伙,便定下了這個號令,每逢初一十五兩期,煮就了狗肉,叫那嘍囉抬到村莊鎮店,輪流抹穀。分上中下三等,挨門逐戶,都叫出來,就把這五味薰香的狗肉,在那嘴口上揩抹聞香,可憐沒有到嘴下喉,反要獻納穀米。上戶的抹一抹,要納穀三十石,中戶的抹一抹,要納穀二十石,下戶的抹一抹,要納穀十石。送到山寨,養贍這些人馬,所以叫做抹穀大王。這是他新來創立的規矩,誰敢與他違拗?明日是十五之期,輪著我們千家店來了,故此預先分付。小老因而憂慮,難以應名,如何是好?」匡胤聽罷,大笑道:「原來有這許多緣故。老店主且免躊躇,他若明日抹到這裏,待在下出去,替你頂名抹抹,也使我見見那位大王,識識這規矩。」店主連忙搖手道:「這使不得!大王的號令,言出如山,好不嚴禁,怎敢頂名,致生事變。」匡胤道:「不妨,他的號令,不過虛張聲勢,焉能逐家的辨別真假,識認是非?老店主不必憂疑,在下決不誤事。」那店家見匡胤決意要去,料難阻擋,祇得說道:「既客官要去,必須小心在意,方無他患。但你我亦須認個親戚,纔好頂名。」匡胤思想道:「也罷,祇說我是你的舅舅便了。」店主道:「不妙,不妙,小老偌大年紀,怎得有這個後生舅舅?若使大王識破,卻不要動干戈麼?」店小二道:「當家的,原來你是個執滯不通的,這位客店既肯替你頂名,那裏在於老幼?明日見了大王,祇說這位舅舅是外婆老來生的,卻不是好?」三人一齊大笑。正是:
  暗將機阱分排定,等待豺狼逐群來。
  當下三人說笑了一回,不覺已是黃昏時候,那店主與小二各各告辭出去。匡胤鋪開行李,安宿一宵。
  次日起來,早飯已畢,店主進來再三叮囑,無非要他小心謹慎,不得生事之意。正在言語,祇聽得外面轟轟涌涌,動地驚天,連聲高叫道:「大王爺到了,店主出來抹穀。」那店小二飛跑進來,陪了匡胤走出門來。祇見那大王騎在馬上,眾嘍囉兩旁簇擁,馬前嘍囉捧著朱紅食盒,都是狐假虎威,唬叱小民。匡胤舉目細看那大王,果是好條大漢,結束威嚴。怎見得:
  頭戴素緞扎巾,身著紫羅箭服,腰繫鸞帶,足踏烏靴。濃眉目朗如星,高鼻面圓似月,長髯飄拂,身體高強。錯疑天將降凡塵,卻是山王離哨寨。
匡胤見了,心雖喝采,貌若不知。眾嘍囉高聲叫道:「那個紅臉大漢,還不過來跪著,連大王爺也不認得了麼?」匡胤並不答應。又有幾個說道:「這定是個青盲眼聾耳朵的,不要理他,且叫老王出來便了。」遂一齊高叫道:「王店官,大王到了,快些出來抹穀。」那大王聽見此話,一馬當先,見了匡胤,便問嘍囉道:「這就是開店的老王麼?」嘍囉答道:「這個不是,想是替老王頂名的。」大王聞言大怒,喝聲:「胡說!我昨日已經分付過的,祇要正身,不許替代,為何不遵吾令?快叫正身出來說話。」小二連忙跪下稟道:「小的們當家的老王,身子得了癱瘓,不能起來,所以叫他舅舅在此頂替抹穀,好待交糧。完了今日一限,下期再叫正身出來遵令。望大王開恩。」那大王道:「既然老王有病,快叫他的舅舅上來。」那眾嘍囉一齊叫道:「老王的舅舅,大王叫你上來抹穀。」匡胤道:「你們若不要穀,我便下去,既要抹穀,快拿上來我抹。」那大王聽了,即命嘍囉把朱紅漆的食盒揭開了蓋,提出那狗肉腿子,拿到匡胤跟前,叫道:「老王的舅舅,這是法製的五香狗肉,抹一抹,消災降福,抹兩抹,祛病延年。天幸的命該造化,遇著今日受享,你可快些兒抹。」
  匡胤接過手來,就是一口,做幾氣一連吃個乾淨。那嘍囉一齊亂嚷道:「阿喲!誰叫你當真吃起來?這是規矩──抹了一抹,納穀三十石,若是吃了一口,就要六十石了。你今把這腿狗肉吃盡了,不是替老王頂名,竟是替老王作家了。」匡胤道:「你們這般小人,忒也量淺,我雖吃了這些,難道白吃不成?常言道:「賣飯人不怕大肚漢。」你既有心抹穀,祇揀好的拿來,我老爺吃得快活,莫說六十石,就要六千石,祇管跟我前去取便了,何必這般著急?」那大王在馬上聽了這些說話,又見匡胤身材雄壯,相貌不凡,諒是難纏,想道:「破著兩腿狗肉著他吃了,祇與老王算帳便了。」隨叫嘍囉道:「此人既說大話,祇管拿與他吃,我自與老王算帳。」嘍囉答應一聲。遂把前腿後腿並蜜罐兒,一齊遞與匡胤道:「老王的舅舅,你說要吃得快活,大王特地叫我拿來與你吃了,好去量穀。」匡胤見了大喜,拿起前腿,撕做幾塊,把來吃了,果然滋味調和,香美可口,又把後腿蜜罐兒一並吃了。心裏祇要尋他晦氣,口裏祇嚷:「不夠不夠,你等把這食盒拿過來,我還要吃個盡興。」嘍囉不知好歹,就把食盒捧到跟前。匡胤瞧了一瞧,那盒裏還有一塊後座兒,說道:「你們忒也欺心,放著好的不與我吃,看你怎樣與我算帳?」就有一個嘍囉伸手把後座兒拿將起來,指望遞與匡胤。不想匡胤正要尋他短處,故意把手一鬆,將那後座兒弔在袍服之上,登時皺眉咬牙,大喝道:「你這狗男女!為何污了我衣服?」站將起來,一掌過去,把那嘍囉打倒在地。
  那大王見了大怒,喝聲:「紅臉賊!焉敢打吾手下兒郎?」即便揎拳捋袖,跳下馬來,趕至跟前,照匡胤臉上就是一拳。匡胤把頭一低,用左手架過,也就還了一拳。大王也便躲過。匡胤暗想道:「這強盜原來是個會家,少不得與他比並三合。」喝聲:「狗賊!你使手遞腳,想必也會幾著武藝。我今讓你先走三個趟頭,俺便與你見個高下。」那大王笑道:「紅臉賊!我聽你說話,倒也通明,想你也曾受過傳授。既然不敢爭先,且看老爺先走三趟。」說罷,跳在當場,先打了一個飛腳,然後丟開架勢,使動起來,真的好路拳法。有詩為證:
  自幼學成五腳操,長拳短打逞英豪。
  先開一路四平架,後使翻身出洞蛟。
當下大王走了三趟,拉了三個架勢,丁字腳兒立著,叫聲:「紅臉的賊!你有本事,敢與我舞較一會,看是誰輸誰勝?」匡胤聽了,走過那邊對面站住,先把兩腿彎了一彎,踢一個雙龍飛腳,離地就有八尺多高。然後拉開架式,踴躍騰挪,更覺武藝高強,比前大別。有詩為證:
  太祖神拳出少林,全憑本領定乾坤。
  發揚蹈厲師先哲,永奠華夷四百春。
  匡胤也走了三趟,使了三個架勢,叫聲:「狗賊!憑你有甚本事,祇管使來,我老爺誓必把你踏成泥土,決不甘休!」那大王大怒,先把左拳一伸,搭著了右手,斜行拗步,搶將進來,左腳一跺,就把右腳望著匡胤面門便踢。匡胤側身閃過,順勢一晃,腳面上著了一掌。那大王見輸了一掌,就把架式改過,收回飛腳,換了長腿,先使個泰山壓頂。匡胤又復閃過。大王又使個餓虎撲食,夜叉探海。這兩個架勢,都被匡胤躲過。那大王即便一拳一拳的亂打,一腳一腳的亂踢。匡胤乘他胡亂無紀,遂便使開架勢,搭上手便打。彼此正在交鋒之際,祇聽得一聲響處,兩個裏卻已倒了一個。祇因這遭相鬥,有分教──覿面未辨親疏,勢難兩立。追跡纔分黑白,情脈一支。正是:
  盡道容情不舉手,果然舉手不容情。
不知勝負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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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赤鬚龍義靖村坊 母夜叉計和甥舅



  詞曰:
  英風四被,誰來勁敵堪稱技。羨君談笑鋤強義,安境良深,掃盡烽煙地。孤蹤無托今已矣,無情欣遇周親誼。盤桓共嘆相須異,骨肉周旋,何限殷勤意。
        右調《醉落魄》
  話說抹穀大王自恃拳高力勇,先使了三個架勢,然後叫匡胤使過了架勢,彼時交手便打,將平生學的妙法,盡數使出,意在必贏。不道都被匡胤閃過,那時心下卻慌,拳法錯亂,胡意的亂踢亂打,勉強支持。匡胤趁他胡亂無紀,伸手把他左腳接住,往後一推,就把那大王仰面朝天,跌在地下。匡胤就像桃園裏打母夜叉一般,趕上前去,用腳踏住胸膛,舉起拳頭,望著鼻梁上就是一拳。又把那大王周身痛打,恣意奉承,但見他一起一落,就如搗蒜一般,祇打得大王哎聲不止。那些嘍囉又是懼怕匡胤力大高強,誰敢上前解救?這千家店上的居民百姓,都是立在一旁乾瞧,也不上前解勸。內中卻有幾個老者,恐怕打出禍來,慌忙挺身而出,分開眾人,一齊上前把匡胤抱住,說道:「漢子住手。這是我們地方上的寨尊,你行粗魯不打緊,祇怕要移禍於我等,那時大王一怒,我們百姓怎禁得起?還要你忍耐三分,纔是保命全生的正理。」匡胤亂聽了這話,祇得把手住了,喝一聲:「狗賊奴!俺本待把你打死,且看眾人之面,在此討饒,放你去罷。」那大王爬起身來,得了性命,不顧鼻青眼腫,跨上了馬,也不去別處抹穀,帶了嘍囉飛跑的回山去了。正是:
  頃將斬將搴旗志,頓作追奔逐北形。
  當下匡胤見大王去了,哈哈笑道:「這等狗賊,虧他自稱甚麼大王,一些本領也無,還在人前夸口,賣弄精神。」那些百姓一齊埋怨道:「這多是老王不是,自己不出來抹穀,偏著這後生舅舅出來招災惹禍。大王此去,決往山寨裏調兵,此禍非小,我們怎好?」匡胤道:「列位不必埋怨,休要吃驚。我一身做事一身當,既有本事打了這強徒,那裏等得他去調兵?俺今就到他的巢穴,務要刀刀斬盡,劍劍誅滅,索性與你們除了大害,顯一顯我素性雄心。若使有頭無尾,移禍別人,非大丈夫之所為也。」說罷,氣沖牛斗,跋步欲行。內中便有一個多嘴的說道:「好漢且慢,你既要尋他,何必遠去?這大王的家裏,現在我們村西居住,相去半里之間。他家用的是朱紅油漆門,極是高大。他家裏有老母妻子,上下多人。若肯尋到他家裏了事,纔算你是個真正好漢。」匡胤聽說,那肯停留,叫道:「列位,你等各幹其事,不必顧我。俺須好歹尋到他家裏,斬草除根,不留分寸。」說罷,往前便走。那些老者叫道:「好漢莫要性急,那大王的妻子也是強狠異常,不避水火的人,你此去枉送性命無益,不如不去了罷。」匡胤祇做不聞,飛步往西而走。
  約有半里,果見路北裏有座高大房子,那朱紅門楣,極其軒昂,如衙門相似,卻又緊閉無人。匡胤走上前去,把門敲擊,不見有人出來。心中怒起,把雙拳在門上如擂鼓般狠敲。略停一回,祇聽得裏面有腳步之聲,隔著門問道:「是那個叩門?」匡胤在外,怒聲答道:「我姓闖名禍,東京下來的,特要尋那欺善怕惡的狗賊,與他算帳。」祇聽得一聲響,便把兩扇大門開了。門裏立著一個白髮婆婆,見了匡胤,定著雙睛,把周身上下不住的看,叫道:「君子,你敢是吃了酒來的麼?」匡胤道:「清清白白,又不去擄掠良民,那裏有得酒吃?」婆婆道:「既未吃酒,為何君子的面目如此般紅?」匡胤道:「我本生來面色,與酒何干?」那婆婆好言相問,見了如此回答,又是怒目睜睛,這等凶勢,心下摸不著路,不知所以,祇得又問道:「君子,你既從東京而來,有一個像你紅面的人,名叫香孩兒,你可曾會過也否?」匡胤聽了,大喝一聲:「老乞婆!你敢犯名亂叫,無禮於人?」那婆婆被這一聲,祇唬得戰戰兢兢,不敢作聲,心下暗想:「他怪我犯名亂叫,莫非就是我的外甥麼?」偷眼再看,依稀相像。祇得大著膽,不顧呼喝,走近身來,拽住了匡胤袍服,叫聲:「我的親外甥兒,你莫把我看是別人,你的杜氏親娘,便是我的女兒,我便是你指揮爹爹的岳母。你是生在夾馬營中,乳名叫香孩兒。我那年與你母親相別之時,你纔七歲,至今十餘年,杳無音信。不想你今日到此,未知有何緣故?你可訴與我知,休要隱瞞。」
  匡胤聽了,暗暗吃驚:「我本找尋強賊而來,怎麼走到姥姥家裏?莫不一時性急,走錯路頭?但此親情,未知真假,我細細盤他,便知分曉。」開言問道:「老人家,你既自認親情,可知我母親年庚幾何,生來容貌怎樣?道得一字不差,我便認你姥姥,若有半字支吾,休怪吾直性吵鬧。」那婆婆聽了,大笑道:「你這小闖子,倒要盤起吾來。我若不與你說明,祇道我果是冒認,我且說與你聽。你的母親是辛酉年八月十五日子時生的,目今年交五十二歲,身長祇得四尺九寸,生得鳳目柳眉,端莊穩重。這便是的確的明證,你去細想可對也不對?汝若再有疑心,我再把你父親年庚相貌,也便與你表明,你須信服,沒得說話。」匡胤聽得一字不差,諒來是實。連忙跪下道:「姥姥,你果然是我的外祖母。我便是香孩兒趙匡胤,祇因在汴梁闖了大禍,逃至關西,正在無處投奔,不想鬼使神差的叩門相遇,真是天幸。我母親在家,也常挂念。我方纔多有冒犯,望外祖母恕我無知。」那婆婆大喜道:「這是不知不罪,休要挂懷。」忙把匡胤扶起。又見生得體態雄偉,儀表冠冕,心下更加歡喜,道:「我老人家這幾日間得喜鵲連噪,正在尋思,不想是外孫兒到來佳兆。」說罷,扯了匡胤的手,領至後堂坐下。分付丫鬟看茶。
  茶罷,匡胤便把紅漆大門動問。太太道:「我兒,你卻也不知,這是朝廷的御果園,收果子的衙門,所以如此。若是百姓人家,如何敢住?」匡胤道:「恁的,請問二位母舅,如今多在何處?」太太聽問,兩眼汪汪,說道:「我兒,一言難盡。原有兩個舅舅,不幸你大舅舅死在任上,祇剩下你二舅舅,名叫杜二公。雖然事我百般孝順,家內歡娛,祇憂一件不好,他倚仗著一身本事,武藝精通,專管非為歹事。前年領著老身,帶著家口,來到此處,倚強壓弱,把人家管的御果桃園,奪在手中,強住在此衙門之內,呼唬平人。不道欺心不足,又上太行山去,坐了第三把交椅。時常抬著狗肉,到那村坊鎮店之上,敲詐鄉民,挨門排戶,叫百姓出來抹穀,自己稱為抹穀大王。靠著山寨上做此勾當,滅理害人。這畜生若得改惡從善,老身情願吃齋念佛。」說罷,頻加嗟嘆,拭淚不已。
  匡胤聽了這等言語,心下不勝驚惶道:「坑殺吾也!怎麼這抹穀大王,就是我的嫡親母舅?做夢也不知其情。方纔打了這一頓,怎好與他相見?這都是吾的熱心太過,致此莽撞之行。」輾轉躊躇,懊悔無及。當時思想了一回,暗道:「吾今有此大過,不如央求姥姥說情,於中調停,便可解釋了。」復又想道:「倘姥姥說了,母舅不肯聽從,我趙匡胤這犯上之罪,如何可免?」心下愁思百結,竟無一策。追思半晌,忽然暗喜道:「是了,常言道男子肯聽婦人言。吾今當請舅母出來相見,面求解勸,自然無事。但不知可有舅母也不曾?」遂使問道:「姥姥,原來二母舅是位英雄豪傑,正也不忝名門,頗為可喜。不知可娶舅母也未?」太太道:「就在本處娶討一房妻小,祇是也好橫行,招災惹禍,因此老身更添愁悶。」匡胤道:「這也不妨,英雄配偶,理固相當。敢祈通報,請來相見。」太太道:「且慢。聞說昨日往桃園裏去了,敢是此時尚未回家。」
  匡胤聽了,又是驚呆:「怎麼往桃園裏去了?難道昨日打的這位就是不成?」便問道:「姥姥,你家的桃園,不知在於何處?」太太道:「這所桃園,就在千家店的莊梢,相離里餘之路,可喚丫鬟請來,與你相見便了。」隨叫一個丫鬟出來,對他說道:「你可往桃園去,請你主母回來,說有東京來的趙公子到此,請他回來相見。」丫鬟道:「奶奶今日清晨回家,現在房內安歇。」太太道:「既已回來,快去通報。」丫鬟答應一聲,走至內房報道:「奶奶,東京城來了一位趙公子,就是太太的外孫,太太叫請奶奶出來相見。」原來這婦人因是昨日被匡胤打壞,今日回家,正在房內睡覺,聽見這話,暗自思忖:「我久聞東京趙家外甥,乃是當今豪傑,今日到來,禮宜相見。祇是可恨昨日那偷桃的賊,把我打了一頓,渾身疼痛,行步艱難。」勉強起身,往妝臺前整頓烏雲,把菱鏡一照,但見鼻青眼腫,殘破難堪。祇得把些脂粉滿面搽蓋。梳妝已畢,換上一套新衣,挨著身上的痛,慢慢的走出堂來。先使丫鬟通報。匡胤立起身來,留心往裏一看,早驚得面如土色,暗暗跌足道:「壞了,壞了!果是我誤打了裙釵。得罪母舅,還可委曲解釋,今又得罪了舅母,這事如何可解?卻不道兩罪俱發,誰來講情?」沒奈何,走上前去,曲背躬腰,叫聲:「舅母大人在上,外甥趙匡胤拜見。」那母夜叉還了禮,將眼往外一看,唬了一跳,往後倒退幾步,肚裏想道:「這不是昨日在桃園裏打我的紅臉大漢麼?怎麼就是我家的外甥?但是舅母被外甥打了,羞也不羞,我還有何面目去見他?」轉回身來,往後就走。
  那太太見了,登時大怒道:「這賤人卻也作怪!平日間見了外人,尚然潑喇喇,有許多說話,今日見了外甥,反是這等小家樣子。我兒,你且坐下等著,待我親去問他有何緣故。」說罷,往後要走。匡胤暗想道:「我如今若不說明,姥姥怎知就裏?」遂走上前來,一手攙住道:「姥姥且請回來,尚有說話。」太太道:「我兒,休要扯我,待我問他一個端的,為何見了別人不怕,見了外甥就羞怕起來?」匡胤道:「姥姥且休動怒,內中卻有隱情,待甥細說。」太太道:「我兒,你也說這混話,你從來不曾與這賤人相見,怎知有甚隱情?」匡胤道:「姥姥有所未知。我昨日未進千家店時,誤入桃園,因見園內鮮桃生得異種,況在初冬,覺得希奇,一時動了喜愛之心,不問而取,食了幾個。卻被丫鬟見了,報知舅母,舅母就拿著兩根鐵錘,趕到跟前便打。」太太聽了大怒,一手指定裏邊,高聲大罵:「賤人,你這沒廉恥的劣貨!外甥吃了幾個桃子,能值幾何?你便拿了這鐵喪棒去打他,可不打傷了我的親骨肉麼?」匡胤慌忙止住道:「姥姥且休煩惱,外甥還有話說。那時我一則未曾會面,不知是位長上,二則我生平賤性,不肯下人,因此得罪了舅母,致有害羞。祇怕舅母因羞成怒,外甥受責難當,還求姥姥做情解勸則個。」太太聽了,方纔明白,叫道:「我兒,你且放心,這是從未識面,一時得罪何妨?待我與你和解,你舅母自然不怪了。」
  說完,來到後房,正見母夜叉獨坐床沿,羞慚憂悶,見了婆婆進來,即忙立起。太太叫道:「媳婦,方纔外甥告訴與我,昨日他在桃園經過,偶然見了鮮桃可愛,因此吃了幾個,你就將鐵錘打他,也算你倚大欺小,量窄不容。然從未識面,卻也怪你不得。自今與你辨明,便是一家人,長幼定分,再無多說。你可同我出去相敘,方是正理。」母夜叉道:「婆婆休聽一面之詞,這是油嘴光棍,專會騙人,他昨日打了媳婦,倒說媳婦打他,真是屈天屈地。婆婆不信,親看媳婦的傷痕,便知真假。」說罷,掀起衫衿,唾上唾沫,把臉上香粉紅脂一齊抹去。祇見他黃瓜一楞,茄子一搭,滿面盡是青腫。太太看了,也是暗笑,祇得說道:「按理講起來,原算外甥不是。但你做舅母的,也有三分差錯,我平日間常與你說,我家有個紅面外甥,自幼極是頑劣,你也聽見,難道一時就忘記了?你昨日未曾爭打,也該問他姓名,你怎麼這等粗魯,有此過端?如今這事,兩下俱不知情,總總不必提起。快依我出去,我便叫他與你請罪便了。」母夜叉聽了,不敢違忤,祇得跟到前堂,還把衣袖兒將臉遮掩。太太道:「你們今日見了,不必再說,彼此舅母外甥,原是一家人,可重新見禮,盡都消釋。」母夜叉聽了婆婆分付,祇得把袖兒放下,露出傷痕,垂頭不語。匡胤上前,雙膝跪下,口稱:「舅母大人,甥兒未睹尊顏,冒犯長上,罪在當責,懇求海量,涵容饒恕則個。」母夜叉聽了,笑了一聲,答道:「公子請起,不必記懷。早知甥舅至親,不致粗魯。是我無眼,多有失禮。」那太太在旁大喜,將匡胤扶起,叫道:「我兒,你們既已說明,皆休記懷。起來坐著。」
  匡胤道:「姥姥,舅母雖然饒恕,祇是還望與外甥說個大情。」太太道:「方纔我已講過,你舅母已經不罪你了,還要說甚情?難道你打了兩次不成?」匡胤道:「非也。這個大情,姥姥說來有些不妥,必須舅母肯說,方可依允。」太太道:「這話一發糊涂,我卻不解,這裏祇有你我等三口至親,還有那個在此,又要說情?看你意思,難道連母舅也都打了不成?」匡胤道:「不敢欺瞞,實是孫兒粗魯,又得罪於母舅了。」遂把王家店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太太聽了,也是驚駭,暗暗想道:「我的兒媳都被他打了,這事如何理說?媳婦的火性,雖然被我制服倒了,兒子的火性,叫我怎好再服?這個必須媳婦去壓,方纔使得。」遂叫道:「我兒,你這不明道理的孩子,從小專好惹禍招災,長大了還是這般情性。你得罪了舅母,我把這情說了,幸而寬恕。今又得罪了母舅,我若再說,顯見得偏疼外孫,不疼兒媳了,這情實難再說。你既得罪,祇好自己去請罪,倘你母舅也似舅母的大量,或者饒恕了你,亦未可知。」說罷,並不做聲。匡胤也是默然。那母夜叉見了,心中暗想道:「我的事情既不與他計較,丈夫之事何不一力承當,也與他和解,覺得見情些。況我細觀此子,真乃英雄俊傑,後必大貴,日後相逢,也顯光彩。」主意定了,開言叫道:「公子放心,婆婆也不須多慮,這些須小事,我便與你們和解。但他本性剛強,急切未肯依允。為今之計,等他回來之時,公子且莫見他,婆婆也不要出面。待媳婦行事,須得如此如此,方纔穩妥。」太太聽了,十分大喜,稱贊賢能。匡胤心中感激,上前拜謝。
  說話之間,已是黃昏時候,祇聽得外面人聲喧嚷,火光沖天。有丫鬟進來通報道:「二爺不知何故,領了帥府眾人,在外屯扎,自己將次進來了。」原來杜二公因被匡胤打敗,逃奔上山,與那兩位大王商議定了。點集三百嘍囉下山來時,天已傍晚,更兼心中氣怒,腹內飢餓,未到千家店去,先至家中,欲要飽餐戰飯,然後整備擒龍。當時母夜叉聽了,即請太太與匡胤回房躲避,自己獨坐堂中,兩旁立著數個丫鬟,分付不許點燭。方纔說了,祇見外面燈籠火把,杜二公緩步進來,到了後堂,開口問丫鬟道:「你奶奶往桃園裏回來不曾?」丫鬟道:「回來了,那上面坐的不是奶奶麼。」杜二公聽言,接過燈來一照,走至跟前,叫聲:「二當家,怎麼這時候還不叫丫鬟點燭?為甚不回房去,獨坐在此,有何事故?」問了數聲,並不答應,遂把燈籠提起,對面一照,吃了一驚,說道:「賢妻,你的面目為甚這等模樣?」母夜叉故意痛哭,祇不答應。
  杜二公又問道:「賢妻,莫不有人打了你麼?」丫鬟在旁答應道:「誰敢打我奶奶?這是太太發惱,因此把奶奶責打了幾下,故而在此痛苦。」杜二公道:「為甚婆婆打你?卻為何事衝撞了他?你可訴說我聽,我去哀求饒你。」母夜叉立起身來,帶淚罵道:「天殺的!我從不敢衝撞婆婆,多是你惹下的禍根,連我受打,還來問我做甚?」杜二公驚問道:「我惹下的甚麼禍根?倒要說個明白。」母夜叉道:「你打了婆婆外甥,乃是東京的趙公子,他尋上門來認了姥姥,哭哭啼啼告訴一遍。老人家痛的是外孫,見他被你打了,一時怒發,抓不著你,先把我打了一頓出氣。這禍根不是你惹,倒是我惹的麼?」杜二公聽了,心中納悶,叫道:「賢妻,你這說話,我實不明,那趙家縱然有個外甥,從來未曾會面,知他面短面長?曉他穿青穿白?況東京離此有二千餘里之遙,他又不來,我又不去,焉能打得著他?這是無中生有,空裏風波,我實不解。」母夜叉道:「你的外甥,現在這千家店上,青扎巾綠扎袖的一個紅面大漢就是。你在王家店門首打了他,晌午的事情,難道你忘記了麼?」杜二公聽了這番言語,祇氣得目定口呆,搓手躑躅,半晌說不出話來。祇因這番謀劃,有分教──一策調和骨肉,怒氣成歡。片言指點英雄,邪行歸正。正是:
  平旦雞鳴分舜蹠,臨機棒喝定魚龍。
畢竟杜二公怎生回答,且看下回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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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杜二公納諫歸正 真命主違數罹災



  詩曰:
  徒步逾秦嶺,道阻勢逶迤。
  聊為寂寞唱,慨彼陟岵詩。
  宵風入我目,襟期可設施。
  得遂凌雲志,豈使俗人欺。
  一朝分剖後,甘自盡禮儀。
  言旋雖雲樂,禦侮後當期。
  話說杜二公聽了妻子這番言語,半晌不做一聲,心中想道:「原來王家門首打我的這個紅臉大漢,做夢也不知是我的外甥。他打了我,倒來說謊,我母親怎知委曲?聽了一面之言,痛了外孫,先把媳婦拿來出氣,若然見我,決是動氣。」遂又嘆了一聲,叫道:「我那褚氏賢妻,你道我回來做甚?」原來那母夜叉乃是本處一個富戶褚太公的女兒。這太公單生一女,自幼專喜使槍弄棍,因是愛惜心甚,見他力大氣高,祇得任他性子,不去禁戒。後來杜二公聞知其名,親自上門求親。太公見他英雄氣概,一口應承,行聘過門,成其姻眷。這也是旗鼓相當,陰陽得所。當下褚氏仍裝了怒容,答道:「我知道你回來做甚?」杜二公道:「我若不說,你怎知其中備細?我今日下山,該是千家店上抹穀。剛到王家門首,有一個紅臉大漢頂名出來,把我的法製狗肉吃盡,一心要尋我是非。我怎肯容情?彼時與他爭打起來,誰知他武藝高強,力氣又大,我一時對他不過,反被他打了一頓。你若不信,可看我的面目,卻也與你不相上下。我一時氣悶,回到山寨調兵,指望前去捉他報讎,誰知是我的外甥。他既打了我,為何又跑到母親跟前講這謊話?真是難纏。不知母親在那裏?待我去訴訴冤屈。」褚氏道:「婆婆痛惜外孫打壞,現今氣倒在房裏。」
  杜二公聽說,祇是搖頭嘆氣,提了燈籠,來至母親房前,祇見房門緊閉,寂靜無聲。杜二公即忙高叫道:「母親,孩兒回來了,請母親開了房門,孩兒有話。」太太在裏故意答道:「我知道你回來,誰要你進來見我?」杜二公道:「母親,且開門,孩兒有樁屈事,特來告訴。」太太道:「有甚麼屈事?無非倚大欺小,打了外甥。指望到我跟前,要我說情,祇怕不穩。」杜二公道:「母親休要聽他說謊,待孩兒把這始末根由,訴與母親知道,便見誰是誰非。」遂把下山抹穀,至王家店吃打,從頭至尾,隔房門告訴了一遍。太太道:「哎喲!我起初祇道是母舅打了外甥,如今聽你說來,卻是外甥得罪了母舅,怪道這孩子跑到這裏,原來自知理虧,做此模樣。我兒,你既然吃虧,看我做娘之面,恕了他罷,待他再到家來,我便叫他磕頭與你賠罪。」杜二公道:「既是外甥,也就罷了。怎麼他竟自去了?孩兒想起日前有個相面先生,名叫苗光義,到山上來看相,相到孩兒跟前,留下幾句言語,他說道:
  甥打舅兮即日見,趙家九五他登殿。
  招兵買馬積糧儲,好與君王將功建。
這先生陰陽有準,推算無差,說的甥打母舅,今日果應其言。以此看來,他日後必然大貴,我們外戚也是榮耀非常。他既然上門,母親也該留住在此,怎就放他回去?」太太聽了,大笑不止,開了房門,叫聲:「吾兒,你既要見他,待做娘的趕他轉來,與你相見何如?」杜二公道:「母親,你年老難行,怎的趕得他上?」太太大笑道:「我兒,你真個要見他麼?遠不在千里,近祇在目前。若要見時,我便叫他出來便了。」遂命丫鬟去請趙公子出來相見。丫鬟去不多時,祇見匡胤走入房來,見了杜二公,倒身下拜,叫聲:「母舅大人,愚甥一時橫行,得罪長上,今日至此,請母舅整治。」杜二公見了。慌把燈籠遞與丫鬟接了,用手扶起,道:「賢甥不必過謙,是我不明,以致甥舅魚鱗,今日相見,實出望外。」遂命丫鬟張燈,便請太太匡胤同至前堂。
  此時堂上燈燭輝明,褚氏尚在等候,早見丫鬟送出酒席。至親四口,同坐歡飲。杜二公又叫丫鬟傳令出去,著眾嘍囉各歸山寨。當時飲酒之間,杜二公把苗光義的詩詞,讀與匡胤聽了,說道:「看這先生,實有先見之明,諒賢甥日後必然大貴,愚母舅亦定叨光矣。」匡胤道:「母舅為何聽術士之言,彼乃虛誕之詞,何足深信。」杜二公道:「不然。觀詞達理,遇事推情,吾非誤聽其言,實因他陰陽有準,纔能信服。況賢甥器宇不凡,定成大事。望賢甥自愛,勿再多疑。」正說之間,祇見褚氏格的一聲笑道:「原來吾外甥有皇帝之分,卻也不枉了這一頓。」杜二公聽了,不知就裏,便問其由。褚氏道:「實不瞞你,我先領教了外甥一頓。」太太接口,遂把桃園內的事情說了一遍。杜二公道:「我夫婦二人,多已承教,足見賢甥英俊過人矣。」於是四人重復歡飲,直至四更而罷。杜二公遂命丫鬟收拾書房,請匡胤安歇。
  次日清晨起來,飯畢,杜二公叫丫鬟請小姐出來相見。那褚氏已生一女,年方二七,名喚麗容,生得嬌艷娉婷,端莊厚重,不似母親羅剎形容,麤蠢體段。當時出來,與匡胤相見過了,即便回房。匡胤心中甚加驚異。
  過了一日,匡胤便欲告辭。杜二公那裏肯放,說道:「賢甥,你我至親,本當盤桓多日,何必見外,急欲辭行?」匡胤道:「甥兒並非見外,祇恐安閑在此,空費歲月,因此欲往禪州訪友。倘順便得遇苗先生,也要與他一敘。」太太叫道:「我兒,你千山萬水來到此間,好不容易。我見你這般豪傑,正在歡喜,怎麼就要分離?我那裏放心得下,好歹且過了年去,也不為遲。」匡胤道:「姥姥,外孫本該從命,奈我拋親棄室,遠奔他鄉,祇為避難逃災,出於無奈。因想前日苗先生寄一柬帖與我,上面言語,已有幾件應驗,委實要去尋他,問問終身結局何如。還有兩個契友,也在那裏,所以要去尋訪。望姥姥不必苦留。」太太道:「我兒,你既不肯住下,想去志已決,我也難以苦留,祇是訪著了苗先生與那朋友,必須再來看看老身。」匡胤道:「不須姥姥叮嚀,若有空閑,定然來望。祇是外孫的行李馬匹等件,俱在王家店內,須望母舅差人取來為妙。」杜二公見留不住,祇得著人往王家店取齊物件,一面整備酒筵送行。
  飲酒之間,匡胤執杯說道:「愚甥有幾句迂言,願當奉告,望母舅擇取。」杜二公道:「賢甥有甚言語,便請即說。」匡胤道:「甥聞良善者世所寶,強暴者眾所棄。母舅雖係綠林聚義,山寨生涯,然須保善鋤強,不愧英雄本色。這抹穀營生,斷然莫做,替天行道,乃是良謀。但當聚兵積餉,以待天時,若得皇詔招安,便可建功立業,名垂竹帛,榮耀多多矣。愚甥越分僭言,望母舅勿罪。」杜二公聽了這等言語,心中大喜道:「賢甥金玉之言,愚母舅頓開茅塞,從此改過自新,當歸正道。但賢甥此去,若得空閑,便望再圖會晤。」匡胤允諾。須臾席散,早見王家店去的人,已把行李刀馬俱各取來交割。匡胤把行車兵器捎在馬上,已畢,便來拜別。那太太與杜二公褚氏多來相送。杜二公手執兩封銀子,送與匡胤為路費之用。匡胤並不推辭,即便拜謝,別了各位,上了征鞍,灑淚而去。正是:
  從此雁音西嶺去,他年鳳詔自東來。
  自此,杜二公聽了匡胤之言,與那二位好漢商酌,將平日號令改換一新,凡過往客商,秋毫無犯,賢良方正,資助盤纏,若遇污吏貪官,土豪勢惡,劫上山去,盡行誅戮,資財入庫,給賞兵需。因此山寨十分興旺,那四下居民盡皆感德,安居樂業,稱頌不休。這裏山寨之事,按下不提。
  單說匡胤別了杜二公,離了千家店,策馬而行,非止一日,來到一個去處,望見前面有座城池。縱馬而行,來到城門下,舉眼觀看,祇見上面鐫著五索州三字。匡胤暗想道:「我記得苗光義的柬帖上,說是五索州莫入,今日至此,不意果有這城名。吾如今依著他言語,不如繞城往別處去罷。」纔要轉身,忽又想道:「我如今往別處去了,倘苗先生仍在城中開館,卻不當面錯過,失了機緣,枉費這一番心志?不如且進城去,或者遇著,也未可知。」主意已定,拍馬進城,祇見滿街上大小舖戶,買賣興旺,真是人煙湊集,十分鬧熱。
  匡胤信馬由韁,來至十字街頭,祇見中間搭著一座高臺,眾人四面圍繞,各各翹首觀看。卻是彼處的風俗,神誕佳辰,那百姓們湊份兒敬神演戲。匡胤收住了馬,就在旁邊停駒觀看。那臺上鑼鼓喧天,吶喊震野,正演那出《隋唐傳》的故事,乃是單雄信追趕李世民。當時那臺上單雄信狂叫如雷,精神抖擻,追趕秦王。追得正在危急之際,把個匡胤急得心慌意亂,想道:「怎麼不見尉遲恭出來救駕?若再遲了,可不把個創立天下的皇帝,被他拿住了麼?有了,待我搭救了他罷。」遂把馬三鐵送的神插弓拔出,搭上了連珠箭,拽滿弓弦,嗖的一箭射去,正中在單雄信左胯上。祇見那單雄信翻身撲倒在臺板上,滾了幾滾,便不動了。那臺上的人盡都慌了,登時住了鑼鼓,往下一看,一齊亂叫道:「不好了,臺底下有個騎馬的紅臉醉漢,射死人了,快些拿住!」下邊看的眾人,也多亂嚷道:「果然他手內還拿著弓箭,騎著紅馬,不可放他走了。」發聲喊,把匡胤圍住。內中有個姓解的,名喚解保,乃是五索州的團練長,原是韓通的徒弟,當時在大名府也曾會過匡胤,今日見面,分外眼清,遂乘馬上前,大聲叫道:「爾等百姓休要放走了他,這就是殺死御樂的趙匡胤,現今奉旨畫影圖形的拿捉,不想今日自投羅網。爾等須要拿住,好去請功受賞。」那解保手下有四個徒弟,五百團練民兵,都在臺下看戲,聽了這聲分付,一個個摩拳擦掌,奮勇爭先,發喊圍裹將來,把匡胤圍在中間,一齊攻擊。但見:
  內外重重千萬人,四圍困住布煙塵。
  長槍祇望咽喉刺,短棍齊鑽肋下騰。
  梢棒朴刀相奮武,撓鉤套索盡飛掄。
  同心並膽盤旋繞,希望功成不世存。
  匡胤見了,全無懼怕,掄開九耳八環刀,四面招架,轉折騰挪,上護其身,下護其馬,毫無滲漏之處,祇是四下人多,一時衝突不出。那解保看見匡胤這等勇猛,恐他殺出重圍,被他逃走,遂叫四個徒弟去把四門緊閉,各備器械,端整捉人。這裏督令民兵,用心攻殺。
  匡胤招架了多時,望那兵少處砍倒了數人,乘勢殺出,衝開血路,拍馬正向南面走來。至城門邊,祇見城門緊閉,正欲上前砍門闖出,忽被解保的二徒弟叫做江弔客,瞧見匡胤要來闖門,連叫軍士把城磚拋下去,一塊正打在匡胤頂門,吃了一驚。纔要轉身,不防又是一塊飛將下來,卻打在青纏巾上,從耳邊擦了下去。匡胤慌了,說聲:「不好!」急把刀撥回時,上面又是一塊打來,幾乎打落下馬。心下著驚,竟望東門而來。將至城前砍鎖,早驚動了解保的大徒弟叫做鄧喪門,他在城上了望,看見匡胤欲來砍門,急令軍士把城樓上銅瓦掀下來亂打,一塊正從匡胤耳門上蹭過。匡胤大驚不迭,抬頭正看,祇聽得一聲響處,又是一塊銅瓦打來,卻好打在那赤兔馬的頭上,那馬負痛,嘶嚦嚦一聲叫,弔回頭,順著一條小巷裏竄將進去,幾乎把匡胤掀下馬來。匡胤見東南二門多無好勢,諒難出去,祇得投正北而走。來至北門,祇見城門也是緊閉,思量要斬關而出。怎當得城樓上有解保的第三個徒弟叫做史黃幡在此把守,他見了匡胤,即忙分付眾人:「拿了炮石,快快打下。」說聲未了,祇聽得上面嗖的一聲響,那個炮石正望著匡胤的面門打來。匡胤急往後一閃,幾乎打著,那炮石就弔在地下,把塵土捲得亂滾。
  匡胤見有整備,不敢前行,帶轉了赤兔馬,復望西門而來。正走之間,祇見街北裏一座廟宇,門前立著一位老者,見了匡胤,將身跪下,口內說些言語。有分教──役鬼驅神,再睹明良來護衛。披星戴月,重逢手足話晨昏。正是:
  滿目干戈誰抵敵,遍腔憂憤孰捫談。
不知老者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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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8 10:48:2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六回     五索州英雄復會 興隆莊兄弟重逢



  詞曰:
  客路多愁,風景寒颼。怎禁那,虎狼臨頭。漫相爭持,幸有英儔。盡掃蜉蝣,深款曲,意情留。
  襟期絕俗,奔走單騮。憤同盟,去矣難求。誰將往事,肯付沙鷗。一朝聚樂,伊故事,要重修。
        右調《行香子》
  話說趙匡胤在五索州城中,被解保領了民兵圍捉,幸而殺出重圍,欲要斬關而出。誰知那東南北三門多有整備,不但不能出去,反受了三磚兩瓦炮石之危,祇得帶轉了赤兔馬,欲望西門出去。正走之間,祇見那路北裏有座廟宇,那廟內走出一個老者來,蒼顏白髮,手執藜杖,望著匡胤將身跪倒,口稱:「小神本境土地,特來接駕。」匡胤見了,心甚驚疑:「這老者為甚這般跪接於我,莫非其中有詐,諒要騙我下馬,就好擒住?我且混他一混,看是如何。」說道:「你這老者,既稱土地,為何不早來救護,尚時遲遲,與我把頭砍了。」匡胤本是戲言,欲要試他有計沒計,誰知真命帝皇,虛空自有神護,話纔說完,早有值日功曹聽了聖旨,就把土地登時砍了。匡胤見老者頭兒落地,心甚驚訝,定睛細看,乃是個泥塑的土地,方纔信以為實。至今五索州古跡尚存。
  此時城中百姓因見民兵沸亂,擒捉殺御樂的欽犯,各家兒都是關門閉戶,路上通無行人,任從兵馬往來追捉。當下匡胤看那廟宇,那門上邊有一匾額,寫著城隍廟三個金字。看罷,纔要轉身,祇見廟內又跑出一個人來,襆頭象筒,圓領烏靴,走上前來,躬身下拜道:「小神本州城隍接駕。」匡胤想:「方纔土地,此時城隍,我趙匡胤莫非日後果有帝王之分麼?」叫道:「城隍,我今誤入此城,陷遭困迫,你救護來遲,先貶你雲南駐足,我若出不得這五索州,還要問你一個重罪。」那匡胤金口玉言,非同小可,城隍不敢停留,連忙謝恩起來,就往雲南而走,心中想道:「我雖受貶,倘真主一時有失,我神性命亦難保矣,須尋一個救駕之人,方纔好往雲南而去。」正是:
  莫道幽明多間隔,果然賞罰自相符。
  不說城隍在空中尋人救駕。且說匡胤斬了土地,貶了城隍,纔要轉身,祇聽得後面喊聲大振,塵土飛揚,乃是解保帶了團練兵並四個徒弟,各執撓鉤套索,棍棒刀槍,一齊望西趕來。追至城隍廟前,又把匡胤圍住了,各人舉了兵器,亂戳亂砍。匡胤掄刀招架,往外衝突,不防背後伸出幾把撓鉤來,把匡胤的袍服搭住,扯去了數綹。匡胤手中刀雖然前後遮護,怎當他兵馬眾多,難尋出路,心下甚是慌張。
  且說城隍往南而走,尋訪救駕之人,一時難得,甚是著急。祇見前面有座酒樓,忽然想起一人,乃上界金甲神祗轉凡,姓史名魁,生來力大無窮,現在酒樓上走堂。城隍道:「此人前去救駕,方得成功。」遂把神光一起,上了酒樓。正值無人飲酒,史魁悶坐無聊,在那裏打盹。城隍在夢中叫道:「史魁聽著,今有真命天子,在城隍廟前有難,汝可快快前去救駕,日後不失封侯之位。須認赤面紅駒,便是真主。汝可快快醒來,勿得怠慢。」那史魁猛然醒來,那裏肯信?自言自語道:「俺真晦氣,正在好睡,沒要緊做這春夢,那真命天子飛也飛不到這五索州來,有甚麼的駕要我去救?封甚麼的公侯婆侯?不要管他,我自打我的盹。」說完,又是呼呼的睡了。那城隍好不著急,又把史魁叫醒。如是者三次。史魁驚覺,心內思量道:「我一連三次做了此夢,決有原故。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趁此空在這裏,且到城隍廟前看看,便知真假。」即忙站起身來,下了酒樓,祇推解手,跑到街中。復又想道:「既然要去救駕,必須有了一件軍器方好,若祇赤手空拳,幹得甚事?」一面兒走,一面兒瞧。忽見路旁有一根幌竿,約有碗口大小,其長丈餘,覺得稱手可用。即時將竿扳倒,扯來掮在肩上,邁步望城隍廟來。果見有許多人馬,圍住在那裏廝殺。史魁暗暗稱奇道:「我說是夢中的虛話,誰知果有其事。」即忙掄動幌竿,闖入重圍,正遇解保,史魁順手祇一竿,把解保打去了半個腦蓋。又是幾竿,一連打倒了數人。那四個徒弟與這些團練兵見史魁來得凶狠,更兼解保已死,古云:「蛇無頭而不行,鳥無翅而不飛。」看這風色不好,心中俱各著慌,那裏還敢廝殺?哄一聲,各望四野裏亂竄奔散。
  匡胤正欲追趕,祇見那史魁認得是趙匡胤,即忙叫道:「趙公子,休得趕他,且請回來,別有相敘。」匡胤聽說,回頭觀看,卻原來就是枯井舖相會之人,心中大喜,即便下馬,與史魁相見,說道:「自從分別以來,常懷渴想,不意今日又蒙相救,使弟感激不忘。」史魁道:「些須薄力,何足挂齒?但此城不可久居,小可自當相送出城,免得又生別議。」匡胤感謝,牽馬與史魁並步同行。又問史魁因何在此,重能相會?史魁道:「自與公子別後,無處存身,因而同了老母來此五索州,酒店中幫閑過日,所得微資,權為養母之計。小可本不知公子駕臨,因今日無事,打盹片時,夢見城隍命我救駕,不想正遇公子,誠大幸也。」匡胤見史魁孝義俱全,心下十分愛敬,因說道:「既史兄流落在此,尚無際會,何不與小弟同往禪州尋些事業,便可榮身矣。」史魁道:「本欲與公子同行,奈因老母在堂,無人侍奉,不敢遠離。日後倘或重逢,願隨鞭鐙。」匡胤聽了,不勝感動,遂把杜二公送的兩封銀子取來,送與史魁,道:「這些須薄物,權為薪水之助,聊表趙某寸心。他日若得空閑,願期相會。」史魁義不容辭,祇得拜受。兩個說話之間,不覺已出了西門。來至一高阜之處,史魁辭別道:「公子此去,路途保重!小可因有俗事纏身,不能遠送了。」匡胤聽言,心中不忍分別,祇得也說了一句:「保重!」依依不捨而別。後來太祖下河東,方與史魁相會。有詩為證:
  神助英雄救駕功,疆場威武孰能衝。
  依回不忍分離別,中夜殷勤心際空。
  不說史魁回城歸店。且說匡胤上馬提刀,望前行走,一路上不住的贊嘆苗光義陰陽有準:「他叫我五索州莫入,有三磚兩瓦炮石之災,今日果應其言,毫釐不爽。我此去務要訪他,問問後舉如何。」行路之間,天已傍晚下來,況此時正當隆冬之際,陣陣寒風,透人肌膚,匡胤也覺身上寒冷起來。跳下馬,將行李打開,取出那王員外所贈的棉衣,把來穿在裏面。又因日中廝殺了多時,口中煩渴,把摘來的兩個雪桃食了一個。打好包裹,拴在馬上,跨上雕鞍。策鞭而走。原來此處乃是山僻幽徑,名叫寂寞坡,人煙稀少,樹木參差,來往人疏,那裏有得宿店?匡胤見是這等冷靜,無處安宿,心慌意悶。正走之間,祇見前面山側裏露出一間茅屋,那門首立著一個婆婆,手內抱了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正在那裏觀看。匡胤緊馬上前,見了婆婆,下馬施禮。那婆婆慌忙還禮,問道:「客人何來,有何話說?」匡胤道:「小子乃東京人氏,欲往禪州公幹,因錯過了宿店,無處安身,欲求婆婆方便,借宿一宵,不知可否?」婆婆道:「原來客人要過宿的,這卻不妨。況此幽僻路途,怎好夜間行走?但是草舍不堪,恐有褻慢。」匡胤稱謝過了,把馬拴在屋旁樹上,取了行李,跟了婆婆,至中堂裏坐定。那婆婆抱了孩兒,往內取了燈火出來,擺放在桌上。復請匡胤把馬帶了進來,就繫在天井之中。又將柴扉閉上。然後復到草堂,彼此問答了一回。匡胤又問:「府上還有何人?」婆婆答道:「老身所生一子,因出門生理,不在家中。娶過媳婦,生下這個孫兒,已是四歲,極是聰明,因此老身倒也喜歡。」正說之間,祇見那孩子曲過身來,望了匡胤要抱。那婆婆笑道:「你看這孩子好不作怪,方纔說他聰明,他便真個裝這聰明出來,見了客人,就要累他抱了。」匡胤心中亦是喜歡,接將過來,坐在膝上。那婆婆回身往裏,便叫媳婦端整晚膳去了。
  匡胤獨坐草堂,細看這孩子,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相貌端方,想他村僻人家,生得這樣兒子,日後福分亦是不小。正在思想,忽聽得四下裏陰風颯颯,亂捲塵沙,險把把燈火亦多吹滅。這孩子卻也稀奇,從那風起之時,他便伏在匡胤懷中,酣酣的睡了。匡胤見這風來得古怪,振起精神,望外觀看,祇見那天井中,隱隱的有幾個人兒閃來閃去,卻不進來。耳邊又聽他唧唧噥噥,在那裏說話,卻又聽不得仔細,但聽他說:「吾們奉命而來,又被這位皇帝做情抱了,叫吾們怎好下手?祇索回去便了。」後面又有幾句聽不出來。說完,又是一陣旋風,卻已不見了。匡胤明知鬼祟,未曉緣由,祇驚得毛髮聳然,不敢聲響。
  看官們有所不知,蓋因這孩子本有根器,托生人間,他的命裏該有這一遭關煞大難,所以閻君特差鬼卒前來降禍,雖無性命之憂,終有淹染之苦。卻是這孩子天大福緣,命多厚祿,得遇匡胤暗中救護,免了災殃。閑話休提。
  當時婆婆送將晚膳出來,卻好這孩子已醒,接過來抱了,便請匡胤用飯。須臾食畢,婆婆收了進去,請過匡胤安置,然後將中門閉了,往裏去訖。匡胤鋪開行李,將身安睡。一宵晚景無詞。
  次日起來,匡胤請出婆婆謝別,送上一錠銀子作為謝儀,婆婆那裏肯受。正在推辭,祇見那孩兒慢慢地走將出來,見了匡胤,嘻嘻的笑,匡胤大喜,把這銀子遞與他拿了。那婆婆推辭不得,祇得謝了。當時匡胤別了婆婆,牽馬出門,將行李兵器一齊捎放好了,縱身上馬,望西而行。一路上又過了些山川原隰,城市村莊。
  那日正行之間,祇見正南上有座莊子,屋宇參差,人煙稠密。匡胤策馬進莊,見那北首有座酒店,即便下馬,提了行李物件,入得店來,揀副座頭坐下,便叫酒保端上好熱酒三角,豬肉一盤。酒保道:「敢告客人得知,熱酒豬肉都已沒了,祇用些冷酒素菜罷。」匡胤發怒道:「你那鍋裏煮的不是肉,爐內燙的不是酒麼?直恁的欺負人,揀人買賣,是何道理?」酒保道:「原來客人不知,這鍋裏的肉,爐裏的酒,卻不是賣的,乃是敬我們這興隆莊的黑吃大王財神爺,所以不敢便賣。」匡胤道:「怎麼的叫做黑吃大王?如今卻在何處?」酒保道:「若說起了財神爺,客人也須敬重哩。我們這座莊子,向來稱為孟家莊。數年前出了一個妖怪,在這莊上作耗,每年一期,要童男童女祭賽,方保得合莊公然無事,若不祭賽,他便攪得逐家兒人丁離散。因此,都奈何他不得,活活的把男女小兒作為羹饌,其實可憐。卻在秋未間,來了這位財神爺,聽說妖怪,他便立心要去拿捉,我們眾人祇得將他送到廟中。那財神爺真有通天的手段,徹地的才情,一夜之間,便把妖怪降伏了,原來是個鹿精。故此,我們眾人留他在廟裏住下,輪流供養,鎮壓邪魔。我們得這財神爺在此,不但家家安靜,連這座莊子也興發起來,所以改做為興隆莊。今日該是我們供膳,財神爺現在店後歇息,所以不便把這酒肉貨賣,望客人莫怪。」匡胤道:「原來如此。既是這大王伏妖除害,安鎮村坊,便是有功於民,也算是個豪傑,俺便去會他一會何妨?」酒保道:「這卻使不得,那大王生性凶狠,一怒之間,不顧好歹,便要打人,勸客人莫去見他罷。」
  匡胤堅執要去,酒保再三阻擋,祇是不聽,立起身來,往裏便走。祇見裏面有間潔淨書房,居中擺了一隻桌子。那桌上有一條大漢,滿身都是青衣,橫著身軀,眠在桌上,臉兒朝著裏面,口內唱著曲兒,說道:
  「南來雁,北去雁,朝夜飛不厭。
  日日醉呼呼,幾時得見我的二哥面?」
當下匡胤見了大漢,聽了聲音,暗道:「這是我的兄弟鄭恩,為何獨自在此,卻不見有大哥?但方纔聽他的言語,甚有顧戀之心。我且不與他相見,耍他一耍,看是如何。」遂輕輕挨到跟前,望著鄭恩後背,就是一拳。
  鄭恩大叫道:「那個驢球入的和樂子玩耍?」說了一聲,翻轉身來,望外一看,見是匡胤,即便滾下桌來,說道:「樂子醒著呢,還是做夢兒?」匡胤道:「兄弟,你方纔尚是唱曲,明明醒在這裏,怎麼說起做夢來?」鄭恩聽了,跪了下去道:「樂子的二哥,自從與你分手以來,沒有一日不想念著你,今日天賜相逢,樂子便歡喜殺了也。」匡胤連忙扶起道:「兄弟休得如此。那大哥如何不見?你獨自一個,怎能得到此地?你可說與我知。」鄭恩道:「不要說起。樂子自從跟伴著他,到得泌州,失去了褲兒裏的銀子,他又病倒在飯店中,卻又心地狹窄,日日的吃用又不稱樂子的心,故此拋了他,跑到這裏。除了一個妖怪,眾人留我在此鎮壓,竟得了安身。祇是放不下你有仁有義的二哥,今日得見了你,樂子便已心滿意足。」匡胤聽了,傷心嗟嘆道:「賢弟,愚兄孤身遠奔,也無日不念手足之情,今日相逢,實為天幸。但大哥乃是兄長,不該拋棄分離。他有甚不是,須該忍耐三分,纔是正理,怎麼粗心忿氣,如此胡行?有傷情義。不知流落何方?愚兄委實放心不下。」鄭恩道:「二哥,你休要想他。樂子若再跟他幾日,定要餓死,焉有今日這般好處?你看樂子穿的這樣華俏,那吃的又是恁般豐滿,這等奉養,樂子實是稱心,還要想他做甚?」匡胤聽畢,仔細把鄭恩一看,見他自上至下,都是青色布衣,故意獎道:「好好,果然華麗端嚴,愚兄萬難及一。」
  鄭恩不覺大喜,忙叫店小二快將酒食進來。那小二整齊了魚肉葷腥上好熱酒,送將進來,擺於桌上。弟兄二人對面坐下,開懷暢飲。飲夠多時,鄭恩也問匡胤行藏。匡胤把分別以後事情,一端一端的細說。說到了桃園事情,鄭恩便接口道:「可惜這樣鮮桃,樂子沒分,也得一個嘗嘗便好。」匡胤道:「賢弟愛吃,愚兄尚有一個在此。」便叫店小二把行李取來,匡胤往包裹內取出剩下的這個雪桃,遞與鄭恩。鄭恩見了,先喜個不了,慌把這雪桃做幾口嚼了下去,口內祇叫:「妙,妙。」手內又拿了酒杯直吼。那匡胤又將以後事情,一齊訴畢。鄭恩大喜。兩個又復歡飲,直至傍晚而撤。店小二進來收拾已了。鄭恩便邀匡胤到廟中安住,叫店小二背了行李,出來拿了軍器,牽了馬匹,跟了兄弟二人,一齊來到廟裏。小二把什物交割了,告辭回去。
  匡胤看那廟宇,雖然神像全無,倒也收拾得整潔。遂把行李打開,鋪設停當。那馬就拴在庭心內窗柱上,喂了些草料。當下點上燈火,弟兄二人,又是談談說說,分外親密。那鄭恩叫道:「二哥,你如今也不要東奔西跑,沒有著落,不如就在這裏住下,那些眾人聽了樂子的朋友,誰敢不來奉承?咱們二人在此,豈不快活?」匡胤道:「賢弟,愚兄有一言相告,願汝擇取。」那匡胤正氣嚴詞,說出這幾句話來,有分教──閑人為數月之徵人,遺像作萬年之寶像。正是:
  說開心事驚天地,提起行藏震古今。
畢竟匡胤說出甚麼言語,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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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鄭恩遺像鎮村坊 匡胤同心除妖魅



  詩曰:
  憶昔君從東道至,驅馳多遇殷憂事。
  履危涉險不尋常,奮臂飛騰雲雨至。
  自慮稅駕屬何方,欻然中道意彷徨。
  繾綣適逢知己友,促膝談心在廟堂。
  百年瞬息如駒隙,白首徒傷奚足則。
  丈夫志氣須超凡,食前方丈終休歇。
  雄才大略及時揚,願作干城功滿場。
  徒使遺神及繪像,千秋能否有褒獎。
  話說趙匡胤在興隆莊酒店內遇著了鄭恩,彼此離別多時,情深意篤。談論之間,鄭恩祇圖安樂,因此勸著匡胤,不要奔走風塵,伴他及時快樂,絮絮滔滔說了一遍。匡胤道:「賢弟言之差矣。我與汝都是頂天立地之人,須當推施雄才,待時展布,或者圖個封妻蔭子,竹帛垂名,上不愧於祖先,下不負乎一身,方是丈夫志氣,若然貪圖安樂,靠人營生,乃是庸夫俗子所為,豈是你我終身事業?賢弟聽我之言,休圖安逸,苟且存身,決當努力著鞭,冀求進取,斷不可墮了主意,將平身自命之志,埋沒不聞,便與草木同朽,那時悔之晚矣。」匡胤一席話,把鄭恩說得垂頭嘆氣,半晌無言,想了一回,方纔開口道:「二哥,樂子聽你的言語,實是有理。就要樂子離了此地,也是容易,但如今往那裏去安身?咱們須要商議定了,纔好走路。」匡胤道:「大丈夫處世,四海為家,何處不是安身之地?賢弟祇管放心,與同愚兄此去,定有下落。」鄭恩依允,便同匡胤各各安睡。
  次日起身,即叫一個從人,分付道:「你去把莊上的頭兒傳來,樂子有話商量。」那從人就去把興隆莊上的為頭老者,俱各邀到廟中,一齊施禮。鄭恩拱手還禮。那眾人見了匡胤,便問鄭恩道:「好漢,這位是誰?」鄭恩道:「這是樂子的二哥,極是有仁有義的,你們也來見個禮兒。」眾人又與匡胤見過了禮。然後鄭恩開言說道:「眾位鄉親,今日樂子傳你們到來,非為別事,祇因咱的二哥當年在關西放債,放去十萬八千兩銀子,沒有到手,如今要請樂子同去取討利銀,故此傳你們到來,樂子就要辭別。」眾人道:「大王,你是個財主,又是個福神,自從來到小莊,降伏了妖怪,請得英雄住下,以鎮合莊,便是風調雨順,地旺人興,真乃一方的佑神,百姓的吉星,我們怎肯捨得你去?還望安心住上幾時。」鄭恩道:「樂子主意已定,隨你怎樣待咱,總留不住的。」眾人道:「既神爺立意要去,但請再住幾日,且過了歲朝燈節,方去不遲。」鄭恩道:「不必,樂子想天天吃飯穿衣,管甚麼歲朝燈節?要去就去,有甚的流連疙瘩。」
  眾人見他立意要去,祇得背地裏商量道:「看這神爺,已是不肯住下的了,我們苦苦留他,也是無益。為今之計,不如大家湊出盤纏,治了酒席,與他送行,祇當在此打伙一場,以盡我們的心事,何如?」眾人道:「說得有理,我們及早兒去辦事。」說罷,各各出了廟門,分頭湊措盤纏,整治了一席酒,抬到廟中,當殿擺下,就請鄭恩匡胤坐在上面。那兩個年高的上前把盞,說道:「神爺,我等皆蒙大恩除妖,保全合莊的性命,指望長在此間,使我等孝敬報答。不意今日一旦分離,拋別遠去,不知何日再得重逢,叫我等如何忘念?」說罷,淚如雨下。鄭恩道:「眾位鄉親,也不必悲傷。樂子在此,承你們這般厚意,又是如此不捨,如今樂子倒有一法,便可報你們相待的厚情了。」那老者連忙問道:「神爺有甚法兒,可使我們盡敬?」鄭恩道:「你們這裏可有甚麼畫師?與我叫將一個進來,樂子要用。」老者道:「有有,不知神爺要來畫甚?」鄭恩道:「樂子去後,怕又出甚麼妖怪害民,故此叫他把我的圖樣畫下來──一則鎮壓妖邪,使他不敢侵犯。二則你們思念樂子,看了這像,就如親見的一般。這個法兒,卻不好麼?」匡胤從旁贊道:「賢弟此法,果是不差。列位快央人去請那丹青來,傳寫了像,我們好告辭也。」
  那老者聽了,即便使人去,登時請了一個妙手丹青,領到廟中,與各人施禮已了,就在酒席前放下一隻桌子,備上筆硯,鋪下一幅素箋。那畫師對面坐下,提起狼毫,蘸上香墨,看了鄭恩模樣,舉手就描。但見他:
  起手先將兩眼描,熊鬃眉黛潤添毫。
  形容不用多顏色,墨黑濃濃任意調。
  扎鼻下橫盆口闊,高顴相配地盤朝。
  橫生怪肉驚人怕,千載英雄有幾遭。
那畫師把鄭恩的形容細細描完,遞與眾人觀看。眾人一齊贊道:「果然畫得好,真的有一無雙。」
  匡胤也便立起身來,接來觀看,亦贊道:「委實傳神,堪稱妙手。」遂與鄭恩看道:「賢弟,你看這幅畫像,你與毫髮無差,不枉了此番舉動,誠為可喜。」鄭恩接過手來,把畫左一看,右一看,看了一回,便大嚷道:「這驢球入的,不中人抬舉,怎麼把我的形容竟畫了一個鬼怪?你們眾人還要這等贊他。快與樂子把他趕了出去,休要在此。」匡胤笑道:「賢弟休怒,這是你生成面目如此,與他何干?」因叫眾人討了一面鏡子,遞與鄭恩道:「賢弟,你且照看,便知分曉。」鄭恩接過手來一照,看看那畫上的形容,瞧瞧那鏡中的相貌,不覺大喜,復又大笑道:「怎麼樂子的貌兒生得這般模樣?真是可愛,樂子今日見了,恁的歡喜。」眾人道:「神爺的虎彪形,果然有些愛看。」鄭恩道:「樂子有了這樣妙相,叵耐前日在木鈴關上,被那些驢球入的還把唾沫來擦磨,真是好歹也不知。方纔樂子若不把鏡兒照看,險些兒又要得罪了畫師,待樂子敬他三大碗酒,與他請罪。」說罷,將大碗斟了三盞酒,遞與那畫師。那畫師連忙作謝,接過來,把酒一氣飲了。
  鄭恩道:「畫師,樂子已敬過你酒了,你好生把樂子的身材,服式,照樣兒畫起來,旁邊又要畫一根酸棗棍,又要一隻小犬。你若畫得合式,樂子還要敬你酒哩。」匡胤道:「賢弟,你這主意便欠高了,那眾位鄉親要留下你的真容,原為鎮壓邪魔,如若照依本身而畫,祇恐不成模樣。據愚兄之見,可加上襆頭、紅抹額、烏油巾、皂羅袍,手內拿一根竹節鋼鞭,旁邊祇畫一個猛虎,如此配合,方是威風出色。」鄭恩大喜道:「二哥的主意不差,樂子及不得你。」便叫丹青:「你祇依著咱二哥畫便了。」那丹青聽罷,就把顏色配成,依了匡胤的言語,繪畫起來。須臾畫就,懸挂起來。眾人一齊上前觀看,果然畫得威風凜凜,氣象儼然。怎見得圖像的好處:
  鐵襆頭襯著抹額,烏油巾挂下龍鱗,皂羅袍純似黑漆,烏雲靴祇用墨拖。左手執根竹節鞭,右手拿個金元寶,一隻黑虎旁邊臥,體段威嚴實怕人。
  當下眾人把圖像看了,一齊夸獎個不了。鄭恩聽了,滿心歡喜道:「畫師,你果然真好手段,樂子再敬你三杯。」丹青推讓道:「神爺威鎮小莊,我等咸叨福庇,今日傳遺圖像,禮所當然,豈敢又辱賜惠?」鄭恩道:「樂子有言在先,必要再敬你三杯,你不必推辭。」遂又滿滿的斟了三杯,遞與丹青。那丹青不敢拂情,走上前接來,立飲畢,拜謝要行。鄭恩道:「且慢,樂子還有一個薄意兒與你。」遂叫眾人送了丹青一個禮兒,打發他去了。
  然後叫聲:「眾位鄉親,樂子就要告辭了。」那為首的老者道:「既神爺不肯少留,我們不敢相強,但我們略有盤費銀二百兩,望神爺帶往前途,為路費之用。」鄭恩道:「眾鄉親,樂子在此,承你們的厚意,已是受享不盡,怎麼還要你的盤纏?這是樂子斷不受的。」眾人道:「些須路費,不過少表一點敬心,神爺若不肯收,我們要下跪了。」鄭恩即忙搖手道:「不要如此,待樂子收便了。」遂接了銀子,打開包來取了七八錠,叫道:「伏侍樂子的兩個小娃子過來,你們辛苦了幾時,可拿去買果兒吃。」那二人拜謝。鄭恩捲好銀子,揣在懷中,提了酸棗棍,負了行李。那鄭恩本無行李,因是鄭老者所備,故此也有了。匡胤亦將行李兵器捎放好了,牽馬出門。匡胤上馬,鄭恩步行,兩個望前而走,眾人隨後送行。不覺走了五里多路,匡胤叫道:「賢弟,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怎不叫眾人請回,還要送到那裏?」鄭恩聽言,回轉身來,叫聲:「列位鄉親,不必遠送了。」那眾人尚要再送一程,鄭恩不許道:「咱們後會有期,不必多禮。」眾人無奈,祇得揮淚別去。正是:
  眼前圖畫終成假,路上殷勤纔是真。
  卻說匡胤鄭恩別了眾人,望前迤邐而行。一路上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兩個在路說些閑話。一日到一高莊,尋下客店,安放了行李馬匹等件,兩個坐在客房,酒飯已畢。時當昏暮,高剔銀燈。匡胤心有所觸,長嘆數聲。鄭恩問道:「二哥,你為甚發嘆?敢是這村店淒涼,不像那孟家莊上的那般鬧熱?樂子也曾勸你,你自己不聽,要受苦楚。」匡胤道:「賢弟說的那裏話來,愚兄想人生在世,如駒過隙,你我二人終日奔波,尚無歸著,空費歲月,所以嘆耳。」鄭恩笑道:「二哥,你忒也著慌,樂子與你都是少年英雄,怕日後沒有事業,愁他則甚?」匡胤亦便無言,兩個各自安歇。
  次日起來,正欲出門行路,匡胤忽然心不耐煩,祇得住下。鄭恩道:「二哥,你若有甚心事,樂子現有銀子在此,就叫店家去備些酒食,樂子與你解悶消遣可好麼?」匡胤道:「好好。」鄭恩遂向腰間取了兩錠銀子,便叫店家端整酒食,須要豐盛。那店家接了銀子,便去叫人買辦,整備烹調。不一時,酒保送將酒肴進來,擺放桌上,便自出去。鄭恩見肴饌豐滿,心下大喜,掩上房門,便與匡胤對坐,兩個暢懷歡飲,極盡綢繆。
  飲至午後,尚未撤席,祇聽呀的一聲,房門開處,驀地裏走進兩個婦人來。匡胤舉眼看他,年紀祇好二十上下,身上都是一般打扮,青布衫兒,腰繫白綾汗巾,頭上也都一色兒青布盤扎。生得妖嬈動眾,狐媚勾人。手中各執著象板。輕移蓮步,走上前來,見了二人,一齊萬福。鄭恩帶著酒意,朦朧問道:「你這兩個女娃娃,那裏來的?來此做甚?」那兩個婦人一齊輕啟朱唇,嬌聲答道:「妾等二人,俱在近村居住,自幼學得歌彈唱曲,雅舞技能,專在店舖宿房,服侍往來商客。今聞二位貴人在此,妾等姊妹二人,謹來獻羞勸侑。」匡胤此時也有幾分酒意,一時心猿意馬,拴縛不牢,便道:「爾等既有妙技,便可歌唱一回,自有重賞。」那兩個婦人即便輕敲象板,頓啟柔喉,款款的唱出一闋《阮郎歸》來道:
  一別家鄉音信杳,百種相思繞。眼前勻粉調脂妙,誰道相逢早。
  憶襄王,高堂渺,夢裏何曾曉。怎如彩鳳配青鸞,覆雨翻雲好。
  那兩個婦人唱罷,好似黃鸝弄巧,宛轉悠揚。匡胤聽了大喜,稱贊不休,又叫他歌舞。那兩個婦人欲思迷惑,正中其懷,各施伎倆,帶舞隨歌,做作起來。但見:
  萬種妖嬈,露出勾魂景態。千般嬌艷,裝成吸魄形容。
匡胤酒酣情洽,意亂心迷,痴著臉兒,祇是呆看。
  此時鄭恩雖也有些酒意,卻祇斜靠身軀,凝眸諦視。心下暗想:「這兩個娃娃有些詫異,怎麼歌舞祇向著二哥做鬼斜眼?」覷那匡胤,見他如出神的一般,雙睛祇盯住在婦人身上,心下愈加疑惑。按定心思,運動那雌雄神眼,不轉睛的把那兩個婦人上下瞧科,正見他轉折盤旋,移挪閃躍,卻早看出破綻來了。立起身來,將桌子猛然一拍,大叫道:「二哥,這兩個不是女娃娃,乃是妖怪,你不要被他弄了。」這一聲,早把匡胤提醒,如夢中驚覺,酒意全無,說道:「三弟,怎見他是個妖怪?」一句話尚未說完,這兩個婦人知事已泄,各把手中象板變了兩對兒柳葉刀,望著弟兄二人一齊直奔。鄭恩慌取了酸棗棍。匡胤取刀不及,閃身解下鸞帶,迎風變成了神煞棍棒。四個就在房中捉對兒相拼,雖非疆場武事,也如房室顛狂。但見:
  未分妖類,盡是人形。兩女雙男,不見洞房花燭,相交對敵,果然蕭牆干戈。刀分處,棍棒齊鑽,何異男貪女愛。棍攪時,柳刀迎合,怎殊倒鳳顛鸞。為探真元滋妖艷,免不得先禮後兵。豈容氛穢亂清塵,畢竟要斬妖縛魅。
當下四個在房中,你爭我鬥,各施本領,耳中又聽叮當之聲,卻把那桌子掀翻,碗盞盡都打碎。
  先說鄭恩與那個婦人對敵,約有半個時辰。鄭恩本是有心提防,胸中已有算計,正要捉他破綻,不期那婦人側身處,正蹈了那地上肴饌,一時膩滑,立腳不定,將身一歪,正要顛翻。鄭恩趁勢舉起酸棗棍,用平生之力,狠命一下,祇聽撲的一聲,早把那婦人打倒,便是四肢不動,斷火絕煙,原形反本,乃是一隻玉石的琵琶,溫潤潔白,光彩晶瑩。這一個婦人看見羽黨已亡,諒難如願,祇得棄了匡胤,將身一折,變還了一個玉面的狐狸,思量逃走。鄭恩那肯容情,躥將過來,眼明手快,用力一棍,打倒在地。那狐狸負痛,蹲伏不動,口裏吱吱的叫。又經匡胤幾下,早打得骨軟皮殘,絕淫斷欲。正是:
  憑他變化迷人巧,難免今朝棍下亡。
  原來這二妖專一變做美貌婦人,迷惑男子,漏取真陽,補助自己工力。那愚人貪色誤入彀中,將有用之生命,填入火坑,究竟所得不償所失,亦何取哉?閑話休提。
  祇說那店家在外,當時房中舉動之事,豈有不知的麼?憑你房屋重疊,路徑迂回,終須有些聲響,況飯店之中,所隔有限,如何湮沒無聞,不來照看?看官們有所未知,從來祇口莫說雙言,一筆難書兩字,聽在下慢慢分說,便見井井有條。那店家進來之時,就在這打翻桌子碗盞叮當之際,他聞此聲響,疾忙趕至客房前,正見兩對男女在這裏爭鬥,心下祇猜是姦淫不從,持強相鬧。欲待上前解勸,又見他各執凶器,性命相拼,怎好赤手空拳,排難解紛?祇好遠遠的立著,張望風景。看到鄭恩打死婦人之後,他便暗暗跌足道:「怎麼當真的將人打死?這還了得?」不一時又見這兩個婦人倏忽不見,心下又想道:「一定又把那個也打死了。這兩個恁的行凶,必非善良之輩,我且進去與他理說,見機而作便了。」想罷,挺身而進,叫道:「二位客人,清平世界,朗蕩乾坤,怎麼將人打死?卻不害了小店受累,枉吃官司。不知二位如何主意?」
  匡胤未及開言,祇見鄭恩早把店家扯了過去,指道:「店家,你且看看這是甚麼東西?還在這裏說那夢話。」那店家定睛一看,見一個是玉石琵琶,一個是玉面狐狸,心下甚是驚駭,一時沒做理會處,便道:「客人,這是怎麼講?」匡胤道:「店家,你原來不知,這兩個並非人類,乃是多年妖物變化人形,迷害生靈,諒也不少。今日俺兄弟二人若無半點本領,焉能除滅於他?必然亦被其害。他向來出入,難道通無消息,不見蹤跡的麼?」那店家聽了這番言語,頓然省悟道:「是了,是了。我們祇道他進來趁些錢鈔,誰知乃是個害人的惡物,吸髓的妖邪。怪道前番來的客人,進來都是強健身軀,與他交接之後,便是羸尪形象。我們祇疑是房屋不利,也曾幾次請法師建醮淨宅,總然無益。原來這是孽畜作怪,實實不知。今日也算他惡貫滿盈,遇著二位好漢,斷除了他,便是二位的陰德,方便於人。小店受此大恩,愧無答報,奈何?」那店家說罷,復又再三的稱謝,然後往店中去了。
  此時日色正當晌午,匡胤便欲收拾出門。鄭恩道:「且慢,樂子還有未了的事,如何去得?」不爭鄭恩有此周折,有分教──程途遍歷,波浪迭興。正是:
  愛向變中尋活計,喜從鬧裏覓生涯。
畢竟鄭恩有甚未了之事,當看下回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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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8 10:49:2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八回     鄭恩無心擒獵鳥 天祿有意搶龍駒



  詩曰:
  春風從何來,吹彼芳樹枝。
  客心多惆悵,日夕千里思。
  出門異南北,偕往任所之。
  願言縶白駒,已見西日馳。
  於心徒欲速,出沒成參差。
  徘徊一室中,恍惚始來時。
  沉沉西林路,光暗從此辭。
        右節錄竹垞古體
  話說趙匡胤與鄭恩在飯店之中,遇了玉石琵琶、粉面狐狸兩個妖怪扮了走唱婦人,前來迷惑,反被鄭恩識破機關,兄弟二人同心並力,把二妖盡都打死,復了原形。匡胤正欲收拾行囊,出門上路,祇見鄭恩叫道:「二哥且慢,這兩個妖怪雖被咱們打死,但留下這個形象,不是好處,咱們有心除害,何不將他一齊收拾,免得又有後患。」匡胤道:「賢弟言之有理。」遂叫兩個伙家進來,把狐狸抬出店外,就在空地上取火焚燒,祇覺得陣陣風飄,焦毛爛臭。須臾煨燼,便把這枯骨搗碎,拋棄於野。那鄭恩又把那玉石琵琶取將出來,仍放在空地之上,揚起了酸棗棍,猛力一下,打做了七八塊,塊塊都有血痕。匡胤見了,也自高興,執了神煞棍棒,弟兄兩個,一頓亂打,頃刻間打成齏粉,叫那伙家把來掃去。兩個一齊回進店房,祇見房中排設一席酒筵,那店家在旁等候。匡胤動問其故。店家道:「蒙二位好漢力除妖孽,免了民害,小店無以為報,祇得薄治一杯蔬酒,少添二位的豪興,望勿推辭。」匡胤道:「既承老店主厚意,俺們祇得領情便了。」那店家便請二人入席,自己執壺相敬,勸了多時,告辭出去。弟兄兩個,對飲談心,各各盡量而散。看看天色將晚,出門不及,祇得住下,又過了一宵。
  次日清晨起來,弟兄二人各自收拾行李,出房辭謝了店家上路。匡胤乘馬,鄭恩步行,兩個取路望西而走。此時正是初春天氣,正見草根透綠,樹木萌芽。趟趕程途,非止一日,早見前面有座村鎮,匡胤道:「兄弟,俺們連日行路,有些辛苦,何不進這鎮市,尋下店家,歇息數日,再行何如?」鄭恩道:「二哥說得不差。樂子也走得不耐煩,也要歇息歇息。」說罷,二人進了鎮口,看見人煙湊集,鬧熱喧嘩。當時尋下了招商店,把馬匹交與當槽的喂著,揀了一間潔淨的客房住下,安頓行李。須臾酒保送上酒食,二人用畢。看看天色已晚,二人各自安寢。
  次日,用過了早飯,匡胤便叫店小二問道:「此處叫甚麼地名?」小二道:「客官,我們這個去處,乃是東西要路,名喚平陽鎮,極是熱鬧的。」匡胤謂鄭恩道:「三弟,我們東奔西馳,祇為訪尋大哥而來,不道連走幾處,並無下落。今到平陽鎮,久聞是個通衢大路,來往人多,我們左右閑住在此,何不到外面走走,或者遇著大哥,亦未可知,賢弟你道何如?」鄭恩道:「二哥說得不差,祇是咱們莫要白走,帶著馬去遛遛韁,放放青,也是好的。」匡胤依允。鄭恩遂到槽頭解了馬,牽將出來。匡胤鎖上房門,一齊出店而走。到那大街之上,真的店舖相連,往來不絕。兩個魚貫而行,來至三岔路口,不道行人阻住,挨擠不開,眾人你推我攘,哄的一衝,竟把弟兄二人衝為兩處。匡胤不見了鄭恩,分開眾人,四望找尋,不見蹤跡,心下想道:「這魯夫不知擠到那裏去了?或者不見了我,牽馬先回下處不成?」心下疑惑,轉身便回店家去了。
  那鄭恩因不見了匡胤,也在那裏尋覓,心下疑是先往前行,因而牽了馬,望前奔走。約走一箭之地,祇見那邊一簇人,團團圍裹在那裏看耍傀儡的,心中想道:「敢是二哥在內觀看,也不可知,待樂子瞧這一瞧。」遂帶住了馬,挨身在眾人背後觀看,見那扮演傀儡,玲瓏盡致。鄭恩看到快樂之際,不覺哈哈大笑,把手拍將起來,側耳搖頭,十分歡喜。誰知一拍手時,把韁繩鬆了下來,那馬兒脫了韁繩,便舒開四蹄,望前馳驟。鄭恩正看得高興,耳邊忽聽馬蹄之聲,回頭一看,那馬己是去遠了,慌忙跋步去趕。不知不覺,趕出了平陽鎮,離鎮已有二里之遙,趕到一座大樹林中,方纔把馬拿住。鄭恩趕得怒發,使著性兒,把馬連打了幾拳,牽住疆繩,將身席地而坐,見那樹林茂密,倒也幽雅。正在抬頭瞧看,忽聽得一聲鈴響,祇見一隻帶腳線的黃鷹飛來,落在地下,尾上還帶著鈴兒,那身上的毛色,生得齊整可愛。鄭恩本是粗魯之人,焉能識得?當時見了黃鷹,心中大喜道:「樂子正在煩惱,不知那裏來的這隻野雞兒,倒也肥壯。待樂子拿回店去,配與二哥下酒,也不枉白走一場。」遂把馬拴在樹上,踅將過去,將鷹兒拿住。那鷹見人捉他,也弔過頭來,把鄭恩手上狠命的一啄,再也不放。鄭恩大怒,慌把那鷹一手擠住,往地下祇一摔,將腳踏住了,把身上的毛片登時撏得乾淨。那鷹滿身負痛,祇在地上打滾兒亂叫。鄭恩看了,大笑道:「你這驢球入的,如今還啄得樂子麼?停會兒還叫你熱湯裏去洗澡哩。」
  正在說著,祇見那邊來了一伙人,牽了小犬,拿著梢棒,一齊跑到林子裏來尋獲黃鷹,但見地上堆下鷹毛,那鷹赤著身兒,在地死命的亂掙。眾人見了,各各驚訝道:「是誰把俺家的鷹兒弄死了?」把眼團團一看,見了鄭恩坐在那邊,一齊道:「莫不是那邊這黑漢不成?我們去套問他,便知是否。」說罷,一齊走上前去,叫聲:「漢子,方纔我們有隻黃鷹兒飛了過來,你可也見麼?」鄭恩道:「樂子正在坐地,祇見一隻野雞飛來,樂子已把毛衣去掉,要帶回去配來下酒,卻不曾見有甚麼黃鷹兒。」眾人聽了,一齊亂嚷道:「好大膽的毛賊!原來就是你把我家的鷹兒弄死了,這是怎的?快快賠了我們,饒你的打罵。」鄭恩聽了,睜圓雙眼,回言罵道:「驢球入的,這是咱樂子拾得的野雞,與你們甚麼相干?怎麼你們說是黃鷹兒,在這裏冒要?休想樂子把來與你?」那眾人聽了,亦是大罵道:「該死的狗頭!這是我家公子養的,這一架鷹兒,如同至寶。方纔拿了兔,被一拳兒打冒了,飛來這林子裏歇息。你這狗頭卻認做了野雞,把來害了性命。如今總無別說,你祇好好的賠了便罷,若沒得賠還,須跟我們去見公子,當面與你說話,或者公子不要你賠,也是你的造化,我們也脫了干係。你若指望安穩的回去,這卻萬萬不能的。」鄭恩聽了,便問道:「我且問你,這公子是何等樣人?叫甚麼名兒?」眾人道:「原來你是野外的狗頭,那裏知道?俺們實對你說,你便曉得公子的利害哩。我這公子不是別人,就是本鎮團練教師韓老爺的公子,他性如烈火,動手就要打人。你這狗頭快快跟我們去,若再遲延,便要打斷你的狗筋,莫要後悔。」內中有幾個道:「你們也不必與他費舌,祇消拿這狗頭去見公子就是了。」眾人說聲:「有理。」一齊動手,來拿鄭恩。鄭恩大怒,提起拳頭就打。那眾人見鄭恩發手,就便各舉梢棒,亂打將來。鄭恩那裏懼怕,掄開拳頭,如流星趕月一般,四面揮打,須臾打倒了數人。那眾人見無好勢,恐怕他走脫了,祇得一齊發喊,遠遠的圍住,把鄭恩困在中間。
  正在攻打之際,祇見韓公子帶了幾個鄉兵,隨後到來,見眾人圍住廝打,便叫過一個來問道:「你們為何廝打?」那人答道:「這黑漢因把我們的黃鷹弄死了,我們要他賠,他卻不肯,所以在此廝打。」那韓公子聽言,把眼望圍中一看,心中暗自想道:「好一條梢長大漢,看他赤手光拳,敵住眾人的梢棒,諒他也是個不善魔頭。」又見那邊樹上拴著一匹好馬,好生齊整,體段調良,心中甚是愛羨,諒著必是此人之物,一時起了念頭道:「這匹馬難道不值我的鷹麼?」想定主意,趁這廝鬧之中,便叫手下人暗暗去解下韁繩,牽到跟前,將身跳上,令人高聲叫道:「爾等聽著,這黑漢既壞了我家鷹,公子已把他馬牽回去了。他若要馬,自然賠鷹,他若沒有鷹賠,就把這馬折算了。爾等各自回去,也不必與他廝鬧了。」說完,跟了韓公子,一直奔回莊上去了。那些打圍的眾人聽了分付,脫了賠鷹的干係,誰肯又來作惡,也就一哄的跑散去了。
  鄭恩瞧看不見了馬,連忙跑出林子來,東張西望,不但馬無蹤跡,連人影兒也不見一些了。心中氣發,暴跳如雷,祇在林子裏跑出跑迸,往回了數次,沒做理會。祇得高聲大罵了一回,見沒處追尋,使著性子,跋步就走。一口氣跑回平陽鎮,進了招商店,到著房中,已見匡胤在內坐著。鄭恩走得吃力,坐下身軀,閉了口,祇是喘息。匡胤見了這等模樣,便叫:「兄弟,你方纔怎麼擠開了,在那裏耽擱多時?如今這馬可拴在槽上不曾?為甚這般光景?」鄭恩搖手,祇是亂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匡胤見了,愈加疑惑,復又問他端的。鄭恩祇是不應。喘了半日,方纔說道:「二哥,你倒問起咱來,樂子好好的走,不見了你,偏偏你的馬又溜了韁。」匡胤聽說,心中吃了一驚,慌忙問道:「因甚這馬溜了韁?你可拿住也否?」鄭恩道:「一匹馬,怎說拿他不住?被樂子一口氣趕到一座樹林裏,把馬拿住了。祇是可恨那個驢球入的賊子!」
  匡胤忙問道:「既拿住了馬,有甚的賊子可恨?」鄭恩道:「咱吃虧在一隻彎嘴的野雞兒,那時飛進林來,被樂子拿住了,把他的毛衣盡都揪去,指望帶回來與二哥下酒。誰知遇著一伙人,來尋甚麼鷹兒,要樂子賠他,樂子不肯,就和他廝打。可惱這些娃子驢球入的多,趁著空兒,就把二哥的馬牽去了。」匡胤道:「怎麼把馬牽了去?你可曾追趕麼?」鄭恩道:「樂子本是要追,怎奈他走得無影無蹤,沒處追尋,故此祇得跑了回來,與你商量。」匡胤聽他失去了馬,便道:「三弟,你忒也粗魯了些,既然鬧市中擠散,就該回店纔是,怎麼又去招災惹禍?如今坐騎被人搶了去,祇看這沉重行李,沒有腳力擔負,怎好行程趕路?」正在埋怨,鄭恩忽然想起道:「二哥,你休埋怨,那個牽馬的,是有名的人,如今咱們和這驢球入的要就是了。」匡胤便問道:「既有名姓,這馬就有著落了。但不知他的姓名,你怎地知道?」鄭恩道:「那時未曾廝打,樂子也曾問他,他說是甚麼團練教師韓老爺的公子,豈不是個有名兒的人麼?」匡胤道:「既然有此實落,就好追尋,祇消與店小二問明他的住處,和你前去取討便了。」正是:
  得者何足喜,失者不為憂。
  須知塞翁意,喜恐變成憂。
  當下匡胤便喚店小二進來,問道:「這裏有個團練教師,不知住在何處?」店小二道:「客官問他有何事故?」匡胤道:「我這個兄弟方纔出去放馬,不道溜了韁,被韓教師家的甚麼公子搶了去,我們要去取討,所以問你。」店小二道:「原來如此。客官,我勸你把此事歇了罷,莫說一匹馬,就是十匹,總也要不來的。」匡胤道:「卻是為何有這等勢要?」店小二道:「客官有所未知,這個公子名叫韓天祿,他的父親名喚韓通,此人拳棒精熟,作惡多端,兩年前從大名府帶了家小,來到我們鎮上,仗著慣使槍棒拳腳,橫行無狀,我們做買賣的,多要吃分開錢。他把劉員外家偌大的一所莊子,硬強霸奪,做了住宅,自己稱為團練教師。他手下有一二百個徒弟,又豢養些鄉兵,喚奴使婢,雄踞此地。每日到鎮上科斂些許百姓們,要湊納十兩長稅銀子,眾人懼怕他的威勢,誰敢違拗了他,以此,又是放縱兒子,常在外邊淫人妻女,詐人財帛,這些惡款多端,橫行不法,我們本地之人,尚且懼怕,何況二位客官,乃是異鄉之人,怎好與他做對,故此奉勸客官,把這事甘休了罷,保得個平安無事,就算萬幸了。」匡胤聽畢,心中想道:「原來就是韓通這廝,又在這裏不法害民,我怎肯饒他?」便道:「小二哥,你也不須這等擔驚受怕,我這馬要不要尚在未定,你祇說他的住處在於何方就是了。」小二道:「既客官一定要去,我便說明這個住處,聽從行止便了。他的莊子,就在這平陽鎮正南上,野雞林過去,一座大樹林內便是。想是那馬也在此地失的。客官們到彼,須要仔細。」那店小二說完,竟是出去了。
  匡胤道:「兄弟,你道這搶馬的是誰?原來就是我時常對你說的在大名府勾欄院被我打的韓通這廝。他又在此地害民,我且再與他廝鬧一場,看他此地住得也住不得?」鄭恩道:「樂子卻認得野雞林,咱們趁此日中天氣,正好尋到他家,有本事討馬回來,便好了帳。」說罷,提了酸棗棍,同匡胤出了店門,撒開腳步,趕到野雞林,至那大樹林盡頭,尋著了莊子。匡胤道:「兄弟,你且去引他出來,好待愚兄與他算帳。」匡胤說罷,自己閃在密樹林中,暗暗張望。那鄭恩執了酸棗棍,惡狠狠奔至廣梁門首,放出那春雷般的聲音,要把韓通叫罵出來。有分教──狹路相逢,再教強梁失勢。窮途發憤,纔使棍惡從良。正是:
  徒知背理謀身計,怎說安民除暴風。
畢竟韓通肯出來否,再看下回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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