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nixpyj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桐華】雲中歌(「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二)《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91
發表於 2016-6-20 14:35:55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16. 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 (下)

    丫鬟捧著香爐進來,本來面有笑容,可看到雲歌的臉色,再被雲歌幾近瘋狂的視線一掃,笑容一下就全沒了,囁嚅著說︰「夫人早上受驚了,奴婢想著薰香安神,特意燒了一爐,夫人若不喜歡,奴婢這就拿出去。」

    雲歌聞到香的味道,模糊地想著此香中有梔子和幽芷,性寒,隱隱間,一道電光閃過,腦袋里轟然一聲巨響,身子向後倒去。丫鬟忙去扶她,哭著叫︰「夫人!夫人!奴婢去請太醫。」

    雲歌眼前的黑影淡了,漸漸地幻成了血紅。一瞬後,她強撐著坐了起來,虛弱地吩咐︰「去叫于安過來。」

    于安匆匆過來,看到雲歌的樣子,眼楮立即濕了。跪在她榻前說道︰「姑娘,你再這麼糟蹋自己,老奴不如一死了之,反正地下也無顏見皇上。」

    這是于安第一次在雲歌面前提起劉弗陵的死,雲歌的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又立即抹去︰「于安,幫我做一件事情,不能讓這府里的任何人知道。你幫我去藥店配一種香。」

    于安凝神細听。

    雲歌一邊思索,一邊慢慢地說︰「款冬、幽芷、薏苡、梅冰、竹瀝、梔子……」想了好一會兒,又猶豫著加上,「山夜蘭、天南星、楓香脂。」

    于安答應著去了。雲歌躺在榻上,全身冰涼、腦內一片空白,是與不是,等于安回來後,就能全部知道了。

    很久後,于安才回來,說道︰「這香很難做,跑了好幾個藥鋪都說做不了,我沒有辦法了,就跑到張太醫那里,他現在正好開了個小藥堂。他親手幫我配了香,還說,如果不著急用,最好能給他三天時間,現在時間太趕,藥效只怕不好。」

    雲歌閉著眼楮說︰「把香燃上。」

    于安重新拿了個燻爐出來,熟練麻利地將香放進了爐子。一會兒後,青煙裊裊而上,他深嗅了嗅,遲疑地說︰「這香氣聞著好熟悉!好像是……姑娘好似曾用過,這似乎是孟公子當年為姑娘配制的香。」

    回頭想向雲歌求證,卻看到雲歌臉色泛青,人已昏厥過去。他幾步沖到榻旁,扶起雲歌,去掐她的人中,雲歌胸中的一口氣終于緩了過來,舊疾卻被牽引而出,劇烈地咳嗽起來。無論于安如何給她順氣都沒有用,咳得越來越重,嘴角慢慢地沁出了血絲。于安不敢再遲疑,揚聲叫人,想吩咐她們立即去請孟玨。

    雲歌拽著他的胳膊,一邊咳嗽,一邊一字字地說︰「不許找他!他是我們的仇人!我不會死,至少不會死在他之前!」

    于安忙又喝退丫頭,匆匆拿了杯水,讓雲歌漱口︰「我的命是孟公子護下,否則今上雖不敢明殺我,悄無聲息地暗殺掉我卻不難。富裕,還有姑娘……」

    雲歌將一截藥草含進口中,壓制住肺部的劇痛︰「我的醫術不好,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用的毒,反正他肯定是想出了法子,將劇毒的藥物變作了隱性的毒,讓你們沒有辦法試出來,然後再用這個香做藥引子,激發了陵哥哥體內的毒。這香可以清肺熱、理氣機,卻寒氣凝聚,正好解釋了張太醫一直想不通的‘寒氣大來’,‘心病生焉’,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他……」雲歌猛地抽手去扇自己,于安被雲歌所說的話驚得呆住,反應慢了,阻止時,雲歌已經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了自己臉上,于安忙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仍掙扎著想打自己。

    于安哭起來︰「姑娘!姑娘!」

    雲歌一連串的咳嗽中,一口心血吐出,力氣盡失,人癱軟在榻上,雙眼空洞,直直地看著虛空,面色如死灰,唇周卻是紫紺色。

    于安看她不咳嗽了,不知道是好是壞,哭著說︰「要不然,我們現在就搬出這里,先去張太醫那里,讓他給你看一下病。」

    雲歌唇角抽了抽,低聲說︰「我要留在這里。于安,我的書架後藏著一卷畫,你去拿過來。」

    于安依言將畫軸拿出來,打開後,看到白絹上繪制了好多種花草,一眼看去都是毒藥。

    「左下角,畫著一株藤蔓樣的植物。」

    「嗯,看到了。」于安一面答應著,一面去看旁邊的注釋︰鉤吻,性劇毒,味辛苦……

    「我們今天早上去過的山上,溪水旁長了不少這樣的植物,你去拔一株回來。」

    于安看著雲歌,遲疑地說︰「你現在這個樣子……」

    雲歌灰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笑︰「我這就給自己開方子治病,你放心,我會很好很好。」

    孟玨回到府中時,天色已經全黑。不知道霍光怎麼想的,突然和他走得極其近,似乎一切遠征羌族的事情都要和他商量一下。許平君有孕在身,前段時間又開了兩個大的繡坊,專門招募征夫的家眷,忙得連兒子都顧不上,太子殿下似乎變成了他的兒子,日日跟在他身邊出出進進。不過,雖然忙碌,他的心情倒是難得的平和,因為知道每日進門的時候,都有個人在自己身邊。雖然,他還在她緊閉的門窗之外,但是,和十幾年前比,狀況已經好多了。那個時候,她連他是誰都不知道,至少現在她知道他,她還為了救他不惜孤身犯險。所以,他充滿信心地等著她打開心門的那一日,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他都不在乎,反正他有一生的時間去等待,只要她在那里。

    剛推開門,就察覺屋里有人,他沉聲問︰「誰?」

    「是我!」

    雲歌點亮了燈,笑吟吟地看著他。

    他笑了︰「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黑屋子里?」看清楚她,幾步就走了過來,「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雲歌若無其事地說︰「下午的時候舊疾有些犯了,不過已經沒事了。」

    孟玨雖然明知道雲歌會拒絕,仍然忍不住地說︰「我幫你看一下。」

    不想雲歌淺淺一笑,應道︰「好啊!等你用過飯後,就幫我看一下吧!」

    孟玨愣住,雲歌跟著他學醫,受的是義父的恩惠,她一直不肯接受他的半絲好意,今日竟……一個驚訝未完,另一個更大的驚訝又來。

    「你用過飯了嗎?」

    「還沒。」

    「我很久沒有做過菜了,也不知道味道如何,不過,你也吃不出味道來,所以就看看菜式,填填肚子吧!」

    孟玨只覺得如同做夢,不能置信地盯著雲歌︰「雲歌,你……」

    雲歌抿著唇,似笑似嗔︰「你若不肯吃拉倒!」說完,就要起身走人,孟玨忙去拽她︰「不,不,我肯吃!我肯吃!我肯吃……」一連說了三遍還不夠,還想繼續說。

    雲歌打斷了他,抽出手,低著頭說︰「好了,我知道了。你去換衣服吧!我很快就來,等你換好衣服,我們就用飯。」

    孟玨太過欣喜,什麼都顧不上,立即去屋里換衣服。一面想著,雲歌還不知道他的味覺已經恢復,他相信自己也能品出她菜里的心思,待會兒他要一道道菜仔細品嘗,然後將每一道菜的滋味、菜名都告訴她,也算是給她的一個驚喜。

    雲歌將所有的菜都放在了食盒里,看著最後的一道湯,卻好一會兒都沒有動。

    守在門口的于安見狀,走到她身旁小聲說︰「姑娘,孟玨的武功不如我,我去一劍給他個了斷就可以了,你何必如此自苦……」

    雲歌臉上有縹緲的微笑,幽幽地說︰「鉤吻,會讓人呼吸困難,然後心髒慢慢地停止跳動,你能想象人的心一點一點地停止跳動嗎?人會很痛、很痛,‘痛不欲生’就是形容這種痛苦。陵哥哥卻忍受過無數次。我要看著孟玨慢慢地、痛苦地死去,他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是從犯,也該自懲。你知道嗎?我貼在陵哥哥胸口,親耳听到他的心跳一點點,一點點……」她眼中有淚珠滾來滾去,她猛地深吸了口氣,從懷里拿出一小截鉤吻,放進了湯里,然後提起了瓦罐,「你回去收拾包裹,我一會兒就去找你。」

    于安面色慘白,想要勸她,卻知道如果能勸,早就勸住了。只能目送著她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提著瓦罐,獨自一人走進了黑暗的夜色。

    孟玨脫下官服後,猶豫著不知道該選哪件衣服,左看右看了半晌,忽然自嘲地笑出來。笑聲中,閉著眼楮,隨手一抽,抽出來的衣服竟是放在最底下的一件,是當年在甘泉山上,深夜背雲歌去看瀑布時穿過的袍子。後來,因為種種原因,他幾次想扔掉,卻又都沒扔,只是越放越深,最後藏在了最底下。他拿著袍子,怔忡了好一會兒,穿上了它,淡笑著想,反正她也不會認出來的。

    換好衣服,擦了把臉,坐到案前靜等。

    安靜的夜里,只覺得心跳得快,外面忽然起風了,窗戶被吹得 啪作響,他忙起身去關窗戶。夏日的天多變,回來時,還覺得天空澄淨,星多雲少,就這一會兒的工夫,已經看不到一顆星星,青黑的天上堆著一層又一層的厚雲,好似就連著屋檐。

    孟玨正擔心,就看到雲歌兩手提著東西,行走在風里,裙裾、頭發都被風吹得凌亂。

    他跑出去接她,剛到她身邊,天上一個驚雷炸響,雲歌身子猛地一個哆嗦,手中的瓦罐松脫,砸向地上,他忙彎身一撈,將瓦罐接住,另一只手握住雲歌的手,跑了起來,進屋後,他去關門︰「看樣子,要有場大雨了。」一轉身,看見雲歌仍提著食盒立在那里,正呆呆地盯著他的手。搖曳的燭光將她的身影勾勒得模糊不清,他剛想細看,她側頭看著他一笑,將瓦罐從他手中接過,小心翼翼地放到案頭︰「這是湯,一會兒再喝,先吃菜吧!」

    她把食盒打開,笑著說︰「孟公子請坐,在下要上菜了。」

    孟玨笑起來,坐到案前,先對她作了一揖道謝。

    雲歌將四道菜擺好,微笑著說︰「你一邊吃,我可以一邊告訴你每道菜的味道,這道菜是用……」

    孟玨笑著阻止了她︰「是吃菜品味,而非吃菜听味,讓我自己慢慢吃,慢慢想吧!」

    雲歌淡淡一笑,隨他去了。自己低頭吃了兩口五色雜飯,卻食不知味,只得放下了筷子。

    孟玨看著桌上的菜肴,琢磨著該先吃哪一盤。一眼看去,似乎十分分明,雲歌的四道菜,展示了四個季節,春夏秋冬,按照四時節氣去用就可以了。可是……一瞬後,他拿定了主意,舉筷去夾一片片冰晶狀的雪花,此菜堆疊錯落有致,形如梅花。

    雲歌看到他的動作,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撐著下巴沒有說話。

    冰涼爽口中透著若有若無的甜,梅花的香在口中化開,清雅甘洌。這盤菜雖然是雪花,隱的卻是報春的梅花。

    初相逢的感覺大概就是如此,一切都若有若無,淡香中卻自有一番濃郁。孟玨想到乞丐打扮的男孩,綠裙曳地的少女,昔日的頑皮古怪、明眸笑語、蹙眉嗔目、飛揚明媚都從眼前掠過,不禁淡淡地笑開。

    吃了幾口後,又去夾一碗半透明的桃花鱖魚。桃花、流水、鱖魚,都是春天的景色,可雲歌最後用了桃膠調味,桃膠是桃樹上分泌出的膠體,如同桃樹流出的眼淚,所以民間也叫「桃淚」,而且這些桃花全是零星的花瓣,並非完整的花,應是暗喻落花紛紛,淚眼送春,所以此菜雖是春景,打的卻是夏季。

    鱖魚的味道很鮮美,再配以桃花的香氣,更是味足香濃。恰如兩人正好的時候,月夜中,他背她去看瀑布;月光虹前,他第一次對她敞開了心扉;山頂上,他綰住她的發,許下了此生此世的誓言,那時的她和他應該都是濃香中欲醉的人。

    第三道菜,荼藤炖小羊肉,乳白色的湯上,星星點點粉紅的茶蔗,煞是漂亮。看到荼縻,會很容易猜到夏季,不過荼藤花雖然開在夏季,卻是夏季最後的一朵花,它謝時,秋天就已經要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羊肉一人口,先前的滿口濃香一下就變了味道,竟是難言的辛辣。孟玨臉上的笑僵了一僵,不動聲色地將羊肉咽下,去夾最後一盤菜。

    最後一盤菜是菊花醉紫蟹,菊花是秋風中的花,紫蟹也正是金秋時節最好的食物,但是依照前面三盤菜,類推到此,孟玨已經可以肯定,這盤菜是秋景冬象。果然,揭開紫蟹殼,里面壓根就沒有蟹肉,用的是剁碎的河蝦混以豬肉填在螃蟹殼里。似乎暗諷著,不是吃蟹的季節,也就別想著吃蟹了。

    孟玨要鼓一鼓勇氣,才敢去夾菜,剛入口,下意識的動作就是想立即吐掉,可他仍然微笑著,如同品嘗著最甘美的佳肴,將菜細細咀嚼後吞了進去,不但吞了,他還又夾了一口菜,又經歷著一輪痛苦,胃里翻江倒海,苦不堪言。心也在苦不堪言中慢慢地沉了下去。雲歌用了天下最苦的幾味藥草熬煮蝦肉和豬肉,如果是恨,那麼一定是匯集了天下最苦的恨。

    「覺得如何?」

    她的眉眼中似是盈盈的笑意,起先太過開心,沒有仔細看,現在才看清楚,那笑容下深藏的恨。

    也許因為絕望,他麻木地笑著︰「很好。」

    她提過了瓦罐,盛了一碗湯,還很溫柔地吹了吹,等涼一些了,才端給他︰「這是最後一道菜,用了很特殊的材料熬制的湯,你嘗嘗。」

    他接過,輕輕地抿了下,舌尖剛踫到湯,一股異樣的辛苦就直沖腦門,鉤吻!原來如此!老天竟然一點機會都不給他,她終是知道了,到這一步,他和她之間,一切都無可挽回!

    他抬頭看向雲歌,雲歌抿著唇,盈盈地笑著。兩人之間,眼波交會,似是纏綿不舍,也似是不死不休。

    他覺得自己好似置身于大漠,一輪酷日炙烤著天地,四周是看不見盡頭的黃沙,而他已經在這片荒漠中跋涉了一生,卻看不到任何能走出荒漠的希望,濃重的疲憊厭倦襲來。他看著她笑了,一面笑著,一面大大地喝了一口湯。

    雲歌看到他吞下湯的同時,臉色刷地慘白。她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臉色變化,仍然強撐著,坐得好似姿態愜意,微笑地凝視著他。

    他也微笑著凝視著她,一口一口地喝著湯,當喝完最後一口,他輕聲喚道︰「雲歌,你坐過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雲歌煞白著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如同失魂的人一般,坐在了他的身邊。

    「雲歌,我待會兒就要去睡覺了。你帶著于安離開長安,回家去。霍光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劉詢會替你報仇,你只需等著看就行了,他出手一定狠過你千百倍。至于劉詢……」他細看著雲歌的神情,看她沒什麼反應,心里舒了口氣,「如果有一天……反正你只要記住,劉詢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會有人去‘懲罰’他所做的一切。一時間,我給你解釋不清楚,但是,我向你保證,劉詢讓你承受的一切,日後他也會點滴不落地承受。」

    雲歌的眼楮里有蒙蒙的水汽,孟玨笑看著案上的菜肴,說道︰「這幾句話,我想說了很久,卻一直不敢說。雲歌,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故事雖然感人,但伯牙為子期裂琴絕弦並不值得稱道。琴音是心音,我想伯牙第一次彈琴時,只是為自己的心而奏,子期若真是伯牙的知音,肯定希望他的心能繼續在高山流水間,而非終身不再彈琴。在劉弗陵心中,你的菜絕不僅僅只是用來愉悅他的口腹!你應該繼續去做好吃的菜,不要忘記了你做菜的本心!」

    雲歌的一串眼淚掉落,孟玨想輕輕撫摸一下她的頭,手卻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笑著起身,掙扎著向室內走去︰「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劉……」他的步子一軟,就要栽向地上,他忙靠到了牆上。

    他扶著牆,大喘著氣,慢慢地向前走著︰「劉弗陵即使知道今日的一切,他也不會希望你去為他報仇。他只希望你能過得好,殺人……能讓他活過來嗎?能讓你快樂一點嗎?每害一個人,你的痛苦就會越重!雲歌,你不是個會恨人的人,劉弗陵也不是,所以離開,帶著他一塊兒離開!仇恨是個沼澤,越用力只是越沉淪,不要……不要……」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終于說完,「……再糾纏!」

    屋子外面,幾聲驚雷,將痴痴呆呆的雲歌炸醒。她猛地跳了起來,眼中含著恐懼地望著孟玨。

    孟玨手抓著珠簾,想要掀開簾子進里屋,卻身子搖晃,他盡力去穩住身子,但沒有成功, 嚓幾聲,他拽著的珠簾全部斷裂。在叮叮咚咚的玉珠墜地聲音中,他跌在了地上,再爬不起來。

    臉色越來越青紫,胸膛急劇地起伏,四肢開始向一塊兒抽搐痙攣,雲歌跑到他面前,對著他吼︰「是我下的毒,是我下的毒!」

    孟玨想笑,卻笑不出來,肌肉已經都不听他的命令,他哆嗦著說︰「我……我知道。」

    「你該恨我,我也要恨你!听到沒有,你要恨我,我也要恨你!」

    孟玨的眼中全是悲傷,還有無盡的自嘲。雲歌,如果恨也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那麼你就恨吧!

    胸痛欲裂,好似下一瞬,他就會在疼痛中炸裂。耳朵開始轟鳴,眼前開始發黑,就在意識昏迷的一剎那,他仍想努力地再看她一眼。

    「雲歌,離開!」

    伴隨著最後的嘆息,他的眼楮終于無力地閉上。

    雲歌的身子軟軟地跪向地上。

    于安在竹軒里越等越怕,為什麼雲歌還沒有回來?萬一孟玨發現雲歌想殺他呢?他會不會反向雲歌下毒手?最後實在再等不下去,不顧雲歌吩咐,趕了過來,听到雲歌的吼叫聲,立即推開了門,發現無聲無息躺在地上的孟玨和滿臉悲傷絕望跪在地上的雲歌。

    他沖上前去,抱起雲歌,想帶她走,卻發現她整個身子都在抖,她雙眼的瞳光渙散,整個人已在崩潰邊緣,嘴里喃喃地說︰「他死了,他死了,他也死了……」

    在這一刻,于安清晰無比地明白,這世上有一種人永遠不會殺戮,而雲歌就恰好是這樣的人。如果說劉弗陵的死是她心靈上最沉重的負荷,那麼殺死害死了劉弗陵的人並不能讓雲歌的負荷減輕,反而會讓負荷越來越重。如果孟玨現在死了,雲歌這一輩子也就完了,她會永遠背負著這個噩夢般的枷鎖,直到她背負不動,無力地倒下。

    于安伸手去探查了一下孟玨的脈搏,抓住雲歌喝問︰「解藥!給我解藥!」

    雲歌痴痴傻傻地看著他,于安用了幾分內力,用力搖著雲歌︰「孟玨還沒死!解藥,快點給我解藥!」

    雲歌的瞳孔猛然間有了焦點,緊緊地盯著于安。

    于安大聲地吼著︰「他還沒死!」

    雲歌的手哆嗦著從懷里掏出了一株開著白色小花的植物,想喂給孟玨,可在手踫到孟玨身體的一剎那,她又突然收回了手。他害死了陵哥哥呀!我是個懦夫!我竟然連報仇的勇氣都沒有!

    她將那株藥草扔到孟玨身上,卻又完全不能原諒自己,一步步地後退著,驀地長長悲鳴了一聲,就向外跑去。

    閃電中,幾聲雷怒,鋪天蓋地的大雨傾瀉而下,雲歌在大雨中歪歪斜斜地跑遠了。

    于安想追她,卻又不得不先照顧孟玨。他扶起孟玨,先用內力幫他把毒壓住,看著白色的小花,十分不解,這不是他摘回來的鉤吻上攀附的一株植物嗎?當時沒多想,就順手一塊兒帶回來了。突然間,靈光一現,明白過來,世間萬物莫不相生相克,此物既然長在鉤吻的旁邊,那麼應該就是鉤吻的解藥。

    忙把孟玨的嘴掐開,將草藥擠爛,把藥汁滴到了孟玨的嘴里。隨著藥汁入腹,孟玨的呼吸漸漸正常,神識也恢復過來。

    于安把整株藥草塞進他嘴里,立即扔開了他,無比憎厭地說︰「吃下去。」說完就跑進了大雨里。

    在轟轟的雷鳴中,一道又一道的閃電在天空中劃過,如同金色的劍,質問著世間的不公。大雨無情地鞭笞著大地,似在拷問著世間的丑陋。

    雲歌在大雨中奔跑,奔出了孟府,奔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奔出了長安城。

    天地再大,大不過心。她的心已無寧土,蒼茫天地間,她已經無處可去。宏偉的平陵佇立在黑暗中,無論風雨再大,它回應的都是沉默。

    「站住!」

    守護帝王陵墓的侍衛出聲呵斥。雲歌卻听而不聞,依舊向陵墓闖去。侍衛們忙拔出刀,上前攔人,雲歌身法迅疾,出手又重,將幾個侍衛重傷在地後,人已經接近陵墓主體。

    大雨中,眾人的警戒都有些松懈,不想竟有人夜闖帝陵,侍衛們又是怒又是怕,忙叫人回長安城通傳,請調兵力。

    其余侍衛都奮力攔截雲歌,雲歌漸漸情勢危急。一個侍衛將她手中奪來的刀劈飛,另兩個侍衛左右合逼向她,雲歌向後退,後面卻還有一把刀,正無聲無息地刺向她。

    雲歌感覺到後背的刀鋒時,一瞬間,竟然有如釋重負的安靜寧和,她凝望著不遠處的帝陵,心里輕聲說︰「我好累,我走不動了!」刀鋒刺入了雲歌的後背。雲歌本可以擋開前面的刀,她卻停了手,任由前面的刀也砍了過來。

    在閃電扭動過天空的一剎那光亮間,于安看到的就是雲歌即將被兵刃解體的一幕。可是他還在遠處,根本來不及救雲歌,魂飛魄散中,他淚流滿面,滿腔憤怒地悲叫︰「皇——上——」

    叫聲中,于安發了瘋地往前沖去,只想用手中的劍,殺掉一切的人,問清楚蒼天,為何要對好人如此?!

    幾個侍衛猛地听到一聲「皇上」,多年養成的習慣,心神一顫,下意識地就要下跪,雖然及時反應過來,控制住了下意識的反應,可手上的動作還是慢了。雲歌卻在悲叫聲中驚醒,她還沒見到他呢!現在不能死!力由心生,身形拔起,借著侍衛失神的瞬間,從刀鋒中逃開,幾個侍衛還欲再攻,于安已經趕至,一陣暴雨般密集的劍花,打得他們只能頻頻後退。

    雲歌避開刀鋒後,就立即向前跑去,大部分侍衛都被于安攔住,零散的幾個守陵侍衛也不是雲歌的對手,雲歌很快就跑到了陵墓前。可突然間,她又停了下來,抬頭看著台階上方的墓碑,似乎想轉身離開,好一會兒後,她才一步步慢慢地上著台階。

    當她走到墓碑前,看到一堆謚號中的三個大字︰劉弗陵。她身子軟軟地順著墓碑滑到了地上,眼淚也開始傾瀉而下。她一直不想面對這一切,因為她的記憶只停留在驪山上他和她相擁賞雪的一幕。

    當時,他正和她說話,還要听她唱歌,然後她睡著了,等醒來時,她就在古怪的驢車上了。她從來沒覺得他死了。在她的記憶中,他只是暫時離開,所以她從不肯听任何人在她面前說他已經……死去。可是,現在,她終于不得不承認,他已經永遠離開了她,不管她哭她笑,不管她有多痛苦,他都不會再回應她,因為她的陵哥哥就躺在這個大大的土包下面,而讓他躺在里面的凶手是孟玨,還有……她,若不是她給了孟玨可乘之機,陵哥哥就不會中毒。而現在,她連替他報仇的勇氣都沒有,她殺不了孟玨,她殺不了孟玨!

    「陵哥哥,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雲歌的臉貼著冰冷的墓碑,卻若倚在情人溫暖的懷抱,小聲地低喃著。

    「陵哥哥,我好累!我真的走不動了。我知道你想讓我繼續爬山,你說山頂會有美麗的日出,不見得是我本來想要的,可也會很美麗,但是我就是只想要你!我不想看別的日出!

    「陵哥哥,我可不可以不爬山了?我真的爬不動了,我想閉上眼楮睡覺,夢里會有你,即使你不說話,也沒關系,我就想一直睡覺,我不想再醒來……

    「陵哥哥,你若知道我這麼辛苦,會不會心疼?你肯定也舍不得讓我去爬山了,對吧?你一定會同意我休息的……」

    不小心驚擾了帝陵的安靜都是大罪,何況來者還夜闖帝陵、殺傷侍衛。裝備精良的援兵已到,領兵的軍官看到于安一人站在台階上,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阻擋著眾人。一個人竟然就鬧得他半夜從榻上爬起來,冒著大雨出兵?大怒下命令,若不能生擒,就當即格殺。

    于安雖然武功高強,可一個人怎麼都打不過上百的精兵。他邊打邊後退,漸漸地,已經退到了劉弗陵的墓前。

    他手握長劍,一人站在台階上,將雲歌護在身後,阻擋住士兵們再上前。因為周圍不是玉石欄桿就是雕像,全都是陪伴帝王安息的物品,類似未央宮宣室殿內的龍榻、龍案,侍衛怕刀劍揮砍中傷了帝陵的這些物品,別到時候功勞沒賞,反而先降罪,所以出刀都有顧忌。雖然于安還能苦苦支撐,盡力擋住侍衛不靠近雲歌,但時間一長,他自己也已是強弩之末,身上到處都是傷痕,隨時都有可能命喪士兵刀下。

    領兵的軍官看到自己的部下被一個于安阻擋到現在,肝火旺盛,終于再也按捺不住,操起自己的兩柄斧頭,一面向前沖,一面叫︰「兄弟們,撂倒了他,回去烤火吃肉!」

    士兵們一看頭兒親自沖鋒,也都開始玩命地往上攻,于安再難抵擋,回頭叫雲歌,想帶著她逃跑。可雲歌閉目靠在墓碑上,好似什麼都听不到。

    他匆匆後退,抓住雲歌的胳膊,想帶她走,可雲歌死死地抱住墓碑,喃喃說︰「陵哥哥,我就在這里,我累了,我不想爬山了……」

    于安一時間根本拽不動,悲傷無奈下,只得放棄了逃走的打算。看到台階下密布的人頭,正一個個擠著向前,他喟然長嘆,沒想到這就是他的結局!他以為他要遵守在皇上面前發的誓言,護衛雲歌一輩子!他想著只要他大叫出雲歌是孟玨的夫人,或者霍光的義女,那麼即使是闖帝陵這樣的重罪,這些官兵也不敢當場殺害雲歌,可是……

    他回頭看到雲歌的樣子,想到劉弗陵的離去,突然握緊了手中的劍!今日,即使死,也絕不再和孟玨、霍光有任何瓜葛!

    無數士兵的刀像傾巢之蜂一樣圍了過來,密密麻麻的尖刃,在黑暗中閃爍著白光.一絲縫隙都沒有,連雨水都逃不開。

    「轟隆!轟隆!」

    雷聲由遠及近,震耳欲聾。

    「嘩啦!嘩啦!」

    大雨越下越急,砸得大地都似在輕顫。

    平陵的玉石台階上,兩道鮮紅的血水混著雨水,蜿蜒流下。從遠處看,如同帝陵的兩道血淚……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92
發表於 2016-6-20 14:36:46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17. 只應碧落重相見 (上)
作者︰桐華
    同樣的月兒,同樣的星星,甚至同樣的寧靜,可未央宮的夜晚和尋常人家屋檐下的夜晚很不一樣。

    黑暗可以掩蓋太多丑陋,陰謀詭計似乎也偏愛黑暗,所以在這個恢弘莊嚴的宮殿里,夜晚常常是好戲連台。皇上與妃子在柔情蜜意中不動聲色地陰招頻頻,妃子與妃子在衣香鬢影中殺機重重,皇子與皇子在交杯推盞中磨刀霍霍……

    在這里,微笑很近,歡樂卻很遙遠;身體很近,心靈卻很遙遠;美麗很近,善良卻很遙遠,而看似最遙遠的丑陋,在這里卻是最近。丑陋在每一個如花的容顏下,在每一個明艷的微笑里,在每一襲精致的華衣下,在每一聲溫柔的私語中,在每一扇輝煌的殿門里。

    不過,陰暗中偶爾也會開出正常的花。

    椒房殿的夜晚,除了少了一個男主人外,常常和普通人家沒什麼兩樣。慈母手中的針線,兒子案頭的書籍。

    在溫暖的燈下,劉夷趴在案頭,溫習功課。許平君一邊做針線,一邊督促著劉夷用功。

    劉夷做了一會兒功課後,看許平君仍在縫衣,問︰「娘,你累嗎?要不要休息一下?」

    許平君搖頭笑︰「等把這片袖子縫好,就休息。」

    「娘,你怎麼給我做衣服,不給妹妹或弟弟做衣衫?」劉夷倒了杯水,端給母親,忍不住地摸了下母親高鼓著的肚子,總是難相信這里面會住著個小人。

    你小時候穿過的衣服,娘都還留著,到時候可以直接給她用。你卻不行,現在個子一天一個躥,不趕在這個小家伙出來前,我手還能騰得出來時給你做幾件衣袍,到時候你就要沒衣服穿了。」

    劉夷呵呵笑了︰「師傅也說我最近個子長得很快,其實,官里都給我備衣袍了。」

    許平君瞪了他一眼︰「你下次去娘長大的村子里打听打听,誰家小子不是穿娘親手縫制的衣服長大的?」

    劉夷笑著不說話。

    許平君完成了手里的袖子,伸了個懶腰,劉夷剛想站起,幫她去捶下腰,外面突然響起了人語聲,劉夷皺了下眉頭,向外走去︰「娘,我去看看什麼事情。」

    劉夷是走著出去的,一瞬後,卻大步跑著回來︰「母後,富裕說他接到消息,有人夜闖帝陵,雋不疑已經命五百精兵去護衛帝陵。」

    許平君笑道︰「那很好呀!」忽而一愣,不對!「哪座帝陵?」

    「平陵!听說是一個女子,富裕他很著急,說他擔心是姑姑。」

    許平君一下就跳了起來,腹內的小人好像不滿了,一陣亂踢,她身子晃了下,一旁的宮女忙扶住了她。許平君深吸了幾口氣,一邊向外走,一邊說︰「我得趕去看一下,不是你姑姑就算了,如果是……」

    劉夷笑著沒說話,母親和姑姑姐妹感情非比尋常的深厚,他已經料到母親肯定會出宮,所以剛才就吩咐了富裕去備車,果然被他猜對。

    「母後,一般人想接近帝陵都很難,可姑姑若想拜謁帝陵有無數種方法,為什麼要深夜去硬闖?兒臣覺得不會是姑姑。不過母後不去一趟不會放心,那我們就走一趟吧!」

    許平君張了好幾次嘴,卻都沒說出話來,最後說道︰「等你再大些時,我再和你說你姑姑的事情。正因為有那麼多方法,她都一直不肯去拜謁帝陵,所以今天晚上若是她,肯定是出了大事,命馬車快一點。」

    劉夷不再多言,等母親上了車後,對駕車的富裕說︰「平穩中盡快!」

    富裕駕著馬車,飛速地出了未央宮,馳進了漫天大雨中。

    當他們趕到時,沒有看到雲歌,只看到一堆密密麻麻的士兵,擠在平陵的台階上,而台階上全是流淌著的血水。

    劉夷掀簾看了一眼,頭有些昏,忙又縮了回去,拉住要下車的母親,臉色蒼白地說︰「母後,不要下去,外面有血……」

    許平君推開了他的手︰「你的母後經歷過的事情比你想象的多得多。」說著話,她跳下了車,富裕忙撐起了傘。

    看到台階上的血,許平君眼中有擔心恐懼,面色卻還鎮定,一面沿著台階向上急走,一面對富裕說︰「命所有人跪迎!」

    富裕立即扯足了嗓子開始吼︰「皇後、太子在此,所有人等下跪接駕!」

    在他一遍遍的吼聲中,一圈圈的人回頭,一邊看,一邊都跪了下去。皇後加太子的威懾力十分大,不過一小會兒工夫,所有的兵士都跪在了地上。

    青灰色的陵墓上空,幾道金色的閃電如狂蛇亂舞,扭動著劃過天空,映照得陵墓慘白的刺亮。

    許平君也終于借著光亮看到了于安,可是雲歌……

    渾身是血的于安,在看到她的瞬間,身子直挺挺地向前倒下,被他護在身後的雲歌露了出來。

    閃電消失,一切又隱入了黑暗。

    隱隱約約中,許平君覺得雲歌身上也有血,慌得立即跑起來,富裕忙抓住了她︰「娘娘,您有身孕,奴才上去看。」說完,把傘遞到一旁的宦官手中,身子幾躍,踩著士兵的腦袋,就跳到了墓碑旁。

    摸了把于安的鼻息,發覺微弱無比,心中傷痛,對一旁跪著的官兵吼叫︰「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你們……」揮手想打,卻又匆匆收回,趕去探看雲歌,一面對軍官吩咐,「你把他背下去,立即送去長安郊外的張氏醫館,他若活不過來,你也就趕緊準備後事吧!」

    驚慌中軍官立即背起于安,趕去找人救命。

    富裕剛扶起昏迷的雲歌時,還心里一松,覺得她沒受傷,只是神志不清,可緊接著,就覺得不對,雲歌的臉通紅,而他扶在雲歌後背的手黏糊糊的濕,和雨水的濕截然不同,他立即去細看,發現雲歌後背上有一道不深不淺的傷痕,本來不會有性命之礙,可她受傷後,一直任由它在流血,人又一直浸在冷雨中,現在恐怕……

    富裕不敢再往下想,抱起雲歌就往下跑︰「娘娘,姑娘受傷了,要趕緊看大夫。」

    許平君看到雲歌的樣子,傷怒攻心,氣得身子都在顫,指著台階上跪著的士兵︰「你們竟然在平陵傷她……」

    劉夷听聞姑姑受傷,也慌起來,幾步趕了過來,但畢竟不像母親般心痛神亂︰「母後,他們只是盡守衛職責,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救姑姑,不是懲罰他們,我們趕緊回城內去找太醫。」

    許平君立即醒悟,母子二人跟在富裕身後,匆匆上了馬車。

    許平君眼楮一直眨都不眨地盯著雲歌,一會兒就去探一下雲歌的鼻息。劉夷看母親臉色也不好看,擔心起來,想著話題來消解母親的焦慮。

    「娘,你剛才看到血怎麼~點都不害怕?」

    在車 轆碾著雨地的聲音中,許平君的思緒悠悠地飛了回去。

    「有一次,娘看到的血比這次還多,娘還親眼看到人頭飛起……那次也下著很大的雨,當時娘正懷著你,被一個壞人捉了去,你姑姑為了救娘和你就……」

    在嘩嘩的雨聲中,在許平君含淚的講述中,馬車奔馳在過去與現在。因為有人夜闖帝陵,所以劉詢一直在昭陽殿靜等消息。在許平君的馬車剛駛出未央宮時,劉詢就已經知道了皇後和太子深夜出宮,在太醫接到皇後傳召的同時,雲歌重傷的消息也被飛速送到了昭陽殿。

    劉詢听聞,淡淡地「嗯」了一聲,就上榻休息了,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一旁的霍成君卻怎麼都睡不著,想起身,又不敢,只能閉著眼楮裝睡,還不敢翻身,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劉詢上朝去了,她才能趕緊命人去打听消息。

    打探消息的人回來時,給她帶來了她最希望听到的消息。

    「三位太醫守護了一個晚上,雲歌仍然昏迷不醒、高燒不退,奴婢問過一個老太醫,他說人若老這麼燒下去,不死也會被燒成個傻子。」

    霍成君很想控制住自己的笑,卻怎麼也忍不住,索性大大方方地笑了,這邊還沒笑夠,又有人給她帶來了另一個好消息。

    「娘娘,听聞孟太傅突然感了惡疾,今日沒能來上朝,皇上很擔心,下朝後親自去孟府探病。」

    霍成君緊張地問︰「他真的病了?」

    宮女點頭︰「真的病了,霍大將軍也要求同去看望孟大人,皇上只能命霍大將軍同行。孟太傅的確病了,而且病得不輕,說他臉色白得像雪,整個人精神特別不濟,後來皇上告訴他孟夫人夜闖帝陵被士兵誤傷,如今生死難料,听聞他差點暈厥。」

    霍成君咬牙切齒地笑著,雲歌呀雲歌!你這次倒是真的做到了你說過的話!兩個互相折磨的人!

    「小姐……」

    宮女突然改了口,霍成君會意,笑掃了一圈四周,所有服侍的宮女都退了去,立在她面前的宮女才再次開口︰「小姐,奴婢只是代夫人傳話。夫人……夫人說︰‘你人宮這麼多年,怎麼肚子還沒有消息?張良人已有身孕,那邊更是眼見著第二個兒子都要有了,你究竟在做什麼?宮里的太醫全是一群廢物!你這兩天找個時間出宮來,我听說終南山那邊有個老婆子祈子十分靈驗,我陪你去一趟。」’

    霍成君的好心情一剎那無影無蹤,一把將案上的食物全部掃到地上,宮女嚇得跪倒在地,不停磕頭︰「奴婢只是依言傳話。」

    「滾出去!」

    宮女立即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大殿。

    霍成君氣得拿起什麼砸什麼,一件件價值連城的東西被砸壞,她的氣卻一點沒少,反而越重。這麼多年間,什麼辦法沒有想過?使盡渾身解數地纏劉詢;私下里見太醫;哪里的神靈驗就去哪里拜神;去喝「神泉」;听聞哪個村里的哪塊石頭靈驗,只要摸一摸就能有孕,她也跑去摸,實際那塊所謂的神石,就是一塊長得像男人那里的石頭;她甚至還喝過童子尿求子……

    什麼辦法沒有想過、做過?很多事情,不敢泄露身份,只能喬裝改扮後去,中間所受的羞辱和屈辱是她一輩子從未想過的。現在又要一個愚昧無知的婦人來給她跳神,詢問她最私密羞恥的事情,然後再在她面前說些亂七八糟的話!不!她受夠了!她受夠了!

    作為一個女人,卻連女人最基本的懷孕生子都做不到。父親的冷漠、母親的跋扈、整個家族的壓力、其他妃子的竊笑,還有宮女們古怪的眼光……

    許平君她憑什麼可以一個又一個兒子……

    霍成君覺得自己就要被他們逼瘋!

    「我肯定會有孩子的,肯定會有……」她一面喃喃地對自己說,一面卻見到什麼就撕裂什麼,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譏諷她,她只想毀滅一切。

    許平君隱隱明白雲歌和孟玨之間出事了,否則雲歌不會深夜突闖帝陵,所以她不打算送雲歌回孟府,可也不方便帶雲歌去未央宮,正無奈時,突然想到她和雲歌以前住過的房子還空著,略微收拾一下,正好可用來暫住。她命劉夷先回未央宮,自己帶著雲歌回了她們的舊宅,又傳了太醫來給雲歌看病。

    三個太醫一直守在雲歌榻前,未曾合眼,而她就命人在外間的屋子放了張軟榻,守著雲歌。每一次起身探看,都看到太醫搖頭,她只能又黯然地坐回去。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從嘩嘩啦啦變成了淅淅瀝瀝。靜謐的深夜,恍恍惚惚中听去,覺得那淅淅瀝瀝聲像是一個老人講著一個古老的故事,可真凝神去听時,卻又什麼都听不清楚,只覺得曲調無限蒼涼。

    許平君細看著屋子的每一個角落,一切都似乎和以前一模一樣,書架上摞著的竹簡,角落上的一副圍棋,案上的琴,還有那邊的一面竹葉屏……

    還記得孟玨坐在那邊的案前,一身白袍,月下彈琴。

    也記得病已剛做好竹葉屏時大笑著說︰「這面屏風做得最好,都舍不得讓你們拿到七里香去了。」雲歌從廚房里探了個腦袋出來︰「那就不送了,我自己留著,趕明兒我們自己喝酒題詩。」

    還有院子中的槐樹,夏天的晚上,他們四個常在下面鋪一層竹席,擺一個方案,然後坐在樹下吃飯、乘涼。有時候,病已和孟玨說到興頭,常讓她去隔壁家中舀酒。

    「平君,回家再拿壺酒來。」

    她蹙眉︰「還喝?這次統共沒釀多少,還要賣……」

    他微醉中推她,凶巴巴地說︰「我是一家之主,讓你去,你就去!去,去!」姿勢卻帶著幾分孩子的撒嬌,扳著她的肩膀,不停地晃。

    雲歌在一旁掩著嘴笑。

    孟玨伸手人懷去摸錢,一摸卻摸了空,隨手從雲歌的鬢上拔下珠釵,扔給她,慷他人之慨︰「換你壺酒!」

    這次換了她抿著唇,對著雲歌樂。

    細碎的說話聲、歡愉的笑聲就在許平君耳旁響著,許平君似真看到了他們,她不禁站了起來,滿面笑容地走向他們。就在她想笑坐在他們中間時,一個眨眼,槐樹下已空空如也,只有初升的太陽在一片片槐葉間跳躍、閃耀,略微刺眼的光芒讓她眼楮酸痛,直想落淚。

    她怔怔地站在槐樹下,茫然不解。

    雨,不知道何時停了,天,不知道何時亮了,雲歌,她卻仍未醒,而一切,都回不去了!,三個太醫滿臉疲憊地向她請罪︰「臣等已經盡力,不是臣等的醫術低微,而是孟夫人的身體不受藥石。」

    許平君沒有責怪他們,謝過他們後,命他們告退。叫了個小宦官過來,命他去請孟玨,一則想著孟玨的醫術好,二則想著總要弄明白發生了什麼。看樣子,雲歌的病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傷,唯有清楚了緣由,才好對癥下藥。

    當許平君看到坐在輪椅上的孟玨時,不能置信地搖了搖頭,風度翩翩的孟玨竟然一夕之間,憔悴虛弱至此!本來存了一肚子的質問,可此時全都變成了無奈。

    「孟大哥,你和雲歌不是已經關系緩和了嗎?我還听她說在跟你學醫,怎麼現在又好像……唉!你得了什麼病?怎麼連路都走不了了?」

    孟玨沒有說話,推著輪椅的八月忍不住說道︰「公子不是病,是身上的余毒未清,自己又內火攻心,不肯靜心調理,所以身體虛弱無力。」

    許平君驚訝地問︰「毒?誰敢給你下毒?誰又能讓你中毒?」

    八月卻不敢再開口,只是滿臉氣憤地低著頭。

    孟玨淡淡說︰「你先下去。」

    八月靜靜退了出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93
發表於 2016-6-20 14:37:07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17. 只應碧落重相見 (下)

    許平君琢磨了一會兒,心中似有所悟,卻怎麼都沒有辦法相信。孟玨謹慎多智,又精通醫術,能下毒害他的人少之又少,而能下毒害了他,又讓他一聲不吭,八月他們敢怒不敢言的卻只有雲歌。

    「雲歌,她……她不會做這樣的事,也許她被人利用了。」

    富裕尖銳的聲音突然在屋子門口響起︰「雲姑娘當然不會隨意害人,但如果是害了皇上的人則另當別論。」富裕去探望于安,已經從醒來的于安處得知一點前因後果,此時義憤填膺,根本顧不上尊貴卑賤,「皇後娘娘,請命孟大人盡快離開,更不用請他給雲姑娘看病,雲姑娘寧死也不會讓他給自己治病!他在這里多待一刻,雲姑娘的病只會更重!」

    許平君愣了一刻,才明白富裕口中的「皇上」該是指先帝劉弗陵,而非劉詢,反應過來的一剎那,她突然打了一個寒戰,心里是莫名的恐懼,劉弗陵被害?劉弗陵被……被害?

    她迅速瞟了眼四周,看所有人都在院子外守著,一個留下來的太醫正在廚房里煎藥,才稍微放心,厲聲說︰「富裕,你在胡說什麼?」

    富裕跪了下去,頭卻沒有低,滿眼恨意地盯著孟玨︰「我沒有胡說,于師傅親口告訴我,孟玨設計毒殺了先帝,他還利用雲姑娘的病,將毒藥藏在雲姑娘的藥里,他的心太狠毒了,雲姑娘肯定傷心自責得恨不得死了……」富裕聲音哽咽,再說不下去。

    許平君看孟玨面色灰敗,一語不發,從不能相信慢慢地變成了相信。這麼大的事情,如果孟玨沒做過,他怎麼不分辯?何況,孟玨殺人本就從來不手軟,歐侯的死、黑子他們的死……

    許平君想著孟玨的狠辣無情,想著雲歌的生死未卜,強抑著發抖的聲音對富裕說︰「你休要再胡言亂語,孟太傅是社稷棟梁,豈會做這等亂臣賊子的勾當?先帝明明是病逝的,所有的太醫都可作證,以後再讓本宮听到這樣的胡話,本宮一定立即治你的罪!」訓斥完富裕後,許平君客氣有禮地對孟玨說,「煩勞孟大人白跑一趟了,本宮的妹妹病中,實在不宜見客,孟大人請回!富裕,送客!」

    富裕呆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立即跳起來,彎著身子,好似很卑賤有禮地說︰「孟大人,請!」

    孟玨不肯走︰「平君!」語氣中有濃重的請求。

    許平君不理他,只對富裕吩咐︰「你加派人手,看護此院,不許任何閑人進入,若有違旨,本宮嚴懲不怠。」

    富裕響亮地應了聲「是」,過來推盂玨的輪椅,把他向外推去。孟玨回頭盯著許平君︰「太醫現在束手無策,你讓我去看看雲歌。她高燒不退,耽擱不得,你不顧她生死了嗎?」

    許平君咬牙切齒地一字字說︰「我若再讓你靠近她一步,才是想要她的命。從此後,孟大人是孟大人,雲歌是雲歌!」

    眼見著就要被推出門,孟玨忍住內腹的疼痛,掌間強提了股力,使了個虛招,揮向富裕,將富裕*退了一步後,借機對許平君說︰「你先問清楚我用的是什麼藥害……的人,再發怒。」已經看到屋外的人,孟玨也不敢多言,只能倉促間扔給了許平君這麼一句話。

    富裕將孟玨推出院門,重重關上了門,幾步跪到許平君面前說︰「娘娘,張大夫,就是以前救過太子殿下的那個張太醫,醫術很好,可以命他來探看一下。」

    許平君點了點頭,卻又嘆了口氣︰「雲歌的病不在身體,她背上的傷口,你也看見了,不是重傷,她是自己……」她是自己不想活了,許平君沒有辦法說出口,心里卻無比清楚,一個女人先失去了丈夫,緊接著失去了孩子,當好不容易稍微平靜一些時,卻發現丈夫是被人害死,她還在無意中被卷入了整個陰謀,間接地幫了凶手……許平君自問,如果是自己,自己可還能有勇氣睜開眼楮?

    許平君只覺得心沉如鉛,問道︰「孟玨究竟是如何利用了雲歌?」

    「雲姑娘不是有咳嗽的宿疾嗎?孟玨當年制了一種很好聞的香屑給雲姑娘治病,後來雲姑娘發現,這個香正好可以做毒引,激發先帝身上的毒……娘娘!娘娘……」

    突然之間,許平君無聲無息地向後倒去,富裕嚇得大叫,發現許平君雙眼緊閉,呼吸紊亂,立即大叫太醫,太醫忙過來探看許平君,氣得直說富裕︰「你是怎麼照顧皇後的?怎麼驚動了胎氣?你……你……搞不好,會母子凶險……」忙燒了些艾草,穩住許平君心神,再立即開了藥方子,讓人去煎藥。

    許平君悠悠醒轉時,眼神虛無,沒有任何神采,富裕哭起來︰「娘娘,你不要再想那些事情,雲姑娘會好好的,您也會好好的,你們都是好人,老天不會不開眼。」

    許平君無力地說︰「你去孟府叫孟玨,我想見他。」

    富裕呆住,許平君小聲說︰「快去!不要對他無禮。」

    富裕只得擦干淨眼淚,向外跑去,不想出了院子,看見孟玨就在不遠處的樹蔭下坐著。他面容蠟白,身子歪靠在輪椅上,閉著眼楮似休息又似聆听。

    富裕剛走了幾步,他已經昕到聲響,似早猜到富裕的意思,睜眼對身後的八月說︰「你在外面等著,我一個人進去。」

    富裕很是吃驚,卻顧不上多問,推著輪椅,進了院子。將院門關好後,又推著他進了許平君所在的堂屋。

    許平君對富裕說︰「你在屋子外面守著,不許任何人靠近屋子。」

    富裕應了聲「是」,退出去,關上了門。

    孟玨推著輪椅,行到許平君身旁,想要把她的脈息,許平君手猛地一揮,躲開了他。她臉色蒼白,聲音冰冷地問︰「你既害劉弗陵,後來又為什麼裝模作樣地救他?」

    孟玨的臉上也沒什麼血色,他疲憊地說︰「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是沒有對劉弗陵動過殺機,但我要殺他,多的是手段,犯不著把雲歌拉進來。」孟玨的語氣中有自負不屑,還有自傷驕傲,「我給雲歌配的藥全是為了治她的病,我當時壓根兒不知道劉弗陵身上有毒,他的毒被我的藥引發,是個意外的巧合。」

    許平君眼楮盯著別處,聲音如蚊吶一般︰「先帝的毒究竟是誰下的?」

    「我推測是霍光,至于還有沒有其他人牽涉在內,恐怕永遠不可能知道了,那些人應該早已經被霍光送去見劉徹了。」

    「怎麼可能?以前我不懂,現在可是很明白,給皇上下毒談何容易?皇上的飲食、衣物都由專人負責,就是每口水都會有宦官先試毒,于安忠心無比,霍光如何下的毒?」

    「霍光的下毒方法,我也是平生僅見,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給他出的主意,布了這麼個天衣無縫的局。霍光在一座荒山中種植了一種叫‘狐套’的植物,它開的花劇毒,可令人心痛而死,這座山中還有一種野生的植物,叫‘鉤吻’,可令人呼吸停止,窒息而亡。這些植物就隨意地長在山上,任何人看到都不會多想,世間哪一座山上沒有些有毒的花和草呢?此山多泉水,狐套和鉤吻的點滴毒素融入泉水,流到了山下,山下的湖水就有了‘毒’,其實,這些湖水也不能算有毒,因為我們即使連喝幾個月,都不會有任何中毒跡象,因為這些毒太少了,少得我們的身體可以自然排泄化解掉,但是,如果我們常年喝這些湖水,十年、二十年後,隨著年齡增長,體質衰老,卻會于某一天突然暴發疾病,比不飲用湖水的人早亡。這種事情在民間也不少見,比如某個村子出生的人大部分是瘸子,某個村子的人容易眼楮瞎,某個村子的人壽命比別的地方短,人們往往歸咎于他們得罪了神靈,或者受到了詛咒,我義父卻曾說過‘一方水土,一方人,人有異,水土因’。我能發現霍光的這個絕不可能被人發現的秘密,就是突然想起了這些事情。」

    許平君不解︰「可是皇上和皇後、後宮諸妃喝的是一樣的泉水,霍光如果用這種方法下毒,其他人不是也會得怪病?」

    孟玨解釋道︰「所以我才說霍光的這個局布得天衣無縫。他的‘下毒’還多繞了一個圈子。我查過劉弗陵的起居注,劉弗陵喜用魚肉,而這個湖內就有很多魚,這些魚看上去健康活潑,和其他的魚沒有兩樣,實際上體內卻積蘊了微量‘病因’,如我前面所說,一般人吃幾條,一點事都不會有,但劉弗陵從八歲起就開始食用這些‘有病’的魚,身體會慢慢地變差,如果沒有我的香,也許還要五年左右才會病發,但是我的香,恰好激發了他體內深藏的‘病’。如果五年後他身體開始虛弱得病,沒有任何人會懷疑是毒,因為試毒的宦官沒有一點事情。」

    許平君喃喃說︰「因為試毒的宦官不只一人,而且這些試毒的人吃的量也和劉弗陵不一樣。」

    孟玨點頭︰「可以說,即使我們今日站在霍光面前指責他下毒,我們也沒有任何證據。水有毒?霍光可以立即喝給你看!魚有毒?霍光也可以立即吃給你看!哪里都沒有毒。」

    許平君寒意侵體,聲音發顫︰「霍光他究竟想要什麼?他難道不明白嗎?這個天下終究是劉家的天下,即使殺了劉弗陵,他想篡位登基也根本不可能,他謀反的那天,就是天下藩王起兵討伐他的一天。」

    「我推測,霍光從沒有想過自己登基,他只想做實際上的‘皇帝’。如果劉弗陵好控制,听他的話,那麼他可以隨時中斷養‘魚’,如果不好控制,那麼劉弗陵會在二十五歲左右就身體變差,生怪病而亡,這個時候,劉弗陵應該已有兒子,還恰好是幼子,而且按照霍光的計劃,還應該是有霍家血脈的孩子,霍光自然可以挾幼帝以令天下,天下藩王沒有任何理由聲討他。」

    「劉詢他……他知道霍光的事情?」許平君身子簌簌發抖,她一直知道霍光權勢遮天,是個很可怕的人物,可是她怎麼都想不到,他已經可怕到了如此地步!給一個八歲的孩子下毒,預謀二十年後的天下,這是怎樣的謀劃和心思?難怪上官桀和桑弘羊會死,他們怎麼可能斗得過這樣一個深謀遠慮、狠毒無情的人?難怪劉詢明知危機重重,仍急著要立虎兒為太子。

    孟玨淡淡應了聲︰「嗯。」

    許平君的面頰抖動得幾次想說話,都話語破碎,不能成聲,最後才勉強吐出了句︰「我……送給雲歌的……香囊可……可有問題?」

    孟玨身子靠坐到了輪椅上,聲音不大地說︰「不僅僅是有問題,還是很大的問題!劉弗陵的毒雖然被我的香引發,實際上是因禍得福,因為再晚兩三年,即使扁鵲再世,恐怕也沒有辦法替他治好這非病非毒的怪病。這次病發,卻機緣巧合地讓我發現了他病的源頭,然後想出了救治的法子。其實他的毒大部分已經被我清除,但他中毒的年頭太久,所以身虛體弱不說,有些余毒還要慢慢地靠調理去拔,不過只要方法得當,兩到三年就應該可以完全恢復健康。他當時身體內的狀況正是新舊交替時,劉詢送的香囊,壓制了新氣生,引動了體內殘存的余毒,所以……所以我也再無能為力。」

    隨著孟玨的話語,許平君大睜的眼楮內,一顆顆淚珠順著眼角滾落,再無聲無息地滲入蓋著她的毯子里。

    「你為什麼不向雲歌解釋?」

    「我沒有信心她會相信,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解釋,就會牽扯出劉詢,這事太過重大,我怕雲歌會有生命危險。再說了,讓她知道她曾無數次親手做過魚給劉弗陵吃,也許在劉弗陵吃不下飯時,她還特意夾過魚片給他,勸他多吃一點,她又是什麼感覺?難道就會比現在好過一點嗎?很多事情,如果能不知道,還是一輩子不知道的好,所以若不是被你*得沒有辦法,我絕不會告訴你這些。」

    許平君心中對孟玨感情復雜,恨嘆道︰「孟玨,如果你能告訴先帝或雲歌,他的病是因為你的香無意引發的,也許先帝根本不會死。我即使送出了香囊,也害不到他們呀!」

    孟玨呆住,怔怔不能說話。

    許平君的眼淚仍在不斷地滑落,可她的聲音卻已听不出任何異常,只是異樣的冷。

    「我把雲歌交給你了,你一定要救活她!我回宮了。」說著就掀開毯子,要起來,孟玨想伸手扶她,她躲開了他,叫富裕進來。

    「平君,你不如讓富裕先陪你去別處住幾天,或者回娘家……」

    「家?」她曾有過家嗎?許平君笑起來,一面扶著富裕的手向外走,一面說,「我不回未央宮,還能去哪里?」

    夏末的陽光正是最明媚絢爛時,她卻是連骨頭縫子里面都在發冷,眼里所看見的只有黑灰色,沒有任何光亮溫暖。原來這就是被最親的人利用的感覺,原來這就是傷害到自己最親的人的感覺,原來這就是絕望的感覺。生不如死,原來就是這種感覺。

    小時候,沒有家和親人,她以為只要她很努力,討得母親喜歡,她就會有家,可是無論她如何勤勞能干,母親都看不到她;大一點時,她以為她的劉大哥能給她一個家,在他爽朗的笑下,她能擁有溫暖,她費盡心思地抓住了他,以為在他的身邊,她就有了家,可是她錯了。未央宮當然不是家,可至少她擁有過曾經的溫暖,她可以守在椒房殿內回憶那些逝去的美好,可是她又錯了,原來曾經的溫暖都只是她的一相情願。

    她不願再見劉詢,無顏再見雲歌。一瞬間,她失去了她的所有,或者說,她本就一無所有。

    她能去哪里?哪里又能給她棲身之所?

    皇後和富裕走後,太醫和守護在屋子四周的人也被皇後帶走。八月見狀,上前敲了敲院門,屋里沒有人回應,他就走了進去。廂房里,孟玨坐在雲歌榻邊發呆,許是因為還在病中,孟玨看上去異常的疲憊,顯得眉目間無限索。

    八月心中本來對雲歌有很多氣,可這會兒看到她臉被燒得通紅,嘴唇灰白,全是爆裂的傷H,被子外面的手瘦得更是讓人覺得一踫就會斷,他心中的氣忽然就全消了,上前小聲問︰「公子,要去抓什麼藥嗎?我找九妹去抓。」

    「她只是背上受了點輕傷,流了些血,不是什麼疑難雜癥,太醫院最好的三個太醫會診開出的藥石方子已經是最好。」

    「那……那就沒有辦法了嗎?嘴唇都被燒得全裂開了,再這麼燒下去……」孟玨拿著濕棉布輕輕擦雲歌的唇︰「只能試一試非藥石的法子了。八月,你立即回府,雲歌的屋中應該收著一管紫玉簫,你把它拿來。」

    八月忙回府去取簫,心里卻怎麼都不明白雲歌的病和簫有什麼關系。等八月把簫取來,孟玨接過紫玉簫,拿到眼前仔細看了一瞬,唇邊慢慢地抿出了絲苦笑。

    他面對著窗外,將簫湊到唇畔,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

    簫聲響起的一剎那,如皓月初升,春花綻放,整個屋子都被寧靜安詳籠罩。

    午後的陽光從窗戶灑進,孟玨的五官蒼白中流動著點點碎金的細芒;和煦的夏風從窗口吹進,孟玨的幾縷黑發在風中飄舞。他細長的手指在紫玉映照下,蒼白得仿佛透明,可他墨黑的雙瞳中柔情流轉,全是溫暖。

    八月退到了院外,輕輕掩上了門。這般的深情和挽留,連不懂音律的他都听懂了,雲歌即使睡夢中,也不會一無所覺吧!

    八月覺得曲子耳熟,可又從未听公子奏過,坐在門檻上听了半晌後,忽然想起在哪里听過這首曲子。雲歌常喜歡在有星星的晚上吹這首曲子,用的好像就是這管紫玉簫,不過,她的曲子中哀音深重,公子所奏卻平和寧靜,所以一時沒有想起來。待想明白了,八月心里又泛出酸楚,這管簫的末端有刻印,是孝昭皇帝劉弗陵的遺物,雲歌吹的曲子只怕正是孝昭皇帝當年常奏的曲子。公子這般心高氣傲的人竟然為了救雲歌,不惜用劉弗陵的物品,揣摩劉弗陵的心思,吹奏劉弗陵常奏的曲子。

    沒有人知道雲歌究竟有沒有听到曲子,孟玨似乎也並不關心,他甚至根本沒有回頭看過雲歌。他只是坐在窗邊,面對著他和她曾經共居的院落,一遍遍地吹著簫。

    從午後的金光流溢到夕陽的晚霞溢彩,從薄暮昏暝到朝旭晨曦,他一直反反復復,一遍又一遍地吹著同一首曲子。

    光影在他身上流轉,有午後淡金中的孤直,有夕陽斜曛中的落寞,有月從西窗過的傲慢冷淡,有沉沉黑暗中的固執守候,有清冷晨曦中的疲憊孤單。

    天,亮了又暗了,暗了又亮了,光影交替間,似乎交錯了孟玨的一生。但不管何種神情,何種姿態,他總是一個人。~個人在晨昏交替間,追尋著一點渺茫,踽踽獨行于蒼茫天地。

    當燦爛的陽光再次灑滿庭院時,曲子突然滯了一滯,幾絲鮮血從他的嘴角滲出,沿著紫玉簫滑下,滴落在他的白袍上。孟玨沒有任何反應,仍然吹著曲子。

    一會兒後,曲子又頓了一下,又再次響起……

    在院子外守著的八月听到曲子變得斷斷續續,猛地推開了門,沖了進來,看到孟玨唇角的鮮血,驚駭之下叫道︰「公子,不要再吹了!」想要去奪簫,卻被孟玨眼中的光芒所懾,根本不敢無禮,情急間看到榻上的雲歌,一下撲了過去。「燒退了,夫人燒退了!公子……」帶著哭音回頭,看見孟玨終于停了下來,正緩緩回頭看向雲歌。

    他臉色煞白,唇卻鮮紅,手中的紫玉簫早被鮮血浸透,已看不出本來顏色,而他的表情最是古怪,說是欣慰,卻更像悲傷。

    他怔怔看了雲歌好一會兒,頭無力地靠在了輪椅上,閉上了眼楮,嘴唇動了幾動,八月卻根本听不清楚他說什麼,忙湊到他身旁。

    「……回府,請張大夫照顧雲歌,不要提我,就說……就說是太醫救的雲歌。」八月不甘心,放下自尊、不顧性命,用心血渡曲救活的人,竟然連見都不見一面嗎?

    「公子,你……不等夫人醒來了?」

    孟玨已沒有力氣說話,只輕抬了下手指。八月看他面色白中泛青,再不敢噦唆,立即推著他向外行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94
發表於 2016-6-20 14:38:30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18. 此情已自成追憶 (上)
作者︰桐華
于安畢竟從小習武,傷勢雖然重,可康復的速度很快,不過幾天,就已經可以下地走動。

雲歌卻一直面色蒼白,一句話不說,整天都懨懨地坐著。她的神情總帶著困惑和尋覓,常常皺著眉頭、側著腦袋,似乎在傾听著什麼,尋覓著什麼。

雲歌此時的樣子讓張先生想起了初見她時的樣子,可那個時候,她身邊有一個人傾力呵護,此時整個院子進進出出的不過就是他和一瘸一拐的于安。好歹雲歌也是金口御封的誥命夫人,霍府都來送過幾次藥物銀錢,孟府卻從沒一個人來探望過,還有皇後,不是說皇後和雲歌情如姐妹嗎?妹妹病了,姐姐會連看都不來看一眼嗎?

人情涼薄至此,張先生黯然下,索性絕不提這些人,好似雲歌從始至終一直都住在這個簡陋的小院中。

「雲姑娘,你在听什麼?」

張先生將一碗藥放到雲歌身旁,試探著問。他總是不能確定雲歌在高燒中有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癥,因為她總是好像在傾听著什麼的樣子。

托腮坐在窗口的雲歌默默搖了下頭,端起碗幾口就把藥喝盡了。

「那你可想過病好後去哪里?如果你願意,可以先去我那里,你若不嫌棄,可以跟著我學習醫術,順道幫我看看病人,也算學以致用。」

院子中正在劈柴的于安停下了動作,靜听雲歌的答案。

雲歌沉默地坐著,抬頭望著窗外的天空,眼中有迷茫。好半晌後,她張了張嘴,似想說話。

院門突然被人推開,一個小宦官扶著門框大喘氣︰「孟……孟夫人,你速跟我進宮。」

于安冷聲斥道︰「這里沒有孟夫人,你找錯了地方!」

小宦官並不認識于安,他自進宮後就在椒房殿當差,從沒人敢對他用這種口氣說話,氣得差點跳起來,手哆哆嗦嗦地指了指于安,想罵,卻畢竟顧忌雲歌,重重冷哼了一聲︰「我不和你這山村野人計較。」趕上前幾步,對雲歌行禮,「盂夫人,富裕大哥命我來接您進宮,說是有十分、十分重大的事情。」

雲歌不吭聲,小宦官急得差點要哭︰「您一定要去,奴才雖不知道是什麼事,可富裕大哥一頭的汗,眼淚都好像就要下來了。」

雲歌心頭一動,這幾日許姐姐竟一點消息也沒有,她如此反常,一定是有什麼事!猛地站了起來︰「我們走。」

小宦官高興地跑了出去,掉轉馬頭,準備回未央宮。

于安和張先生想勸都勸不住。于安無奈下,將自己隨身攜帶的軟劍悄悄交給了雲歌︰「這劍輕軟,可藏人腰問、袖中。」

雲歌本不想帶,可看到于安眼中的擔憂,還是接過了劍藏好︰「于大哥,我去去就回。」

馬車停在未央宮時,正是夕陽時分,半天的紅霞,緋艷異常,映得未央宮的雕梁玉棟紙醉金迷、金碧輝煌。雲歌心中卻透著荒涼,總覺得人眼處是荒草叢生、尸骨累累,走在宮牆間,覺得厭倦疲憊,此生此世都不想再踏入這個地方。

天還未黑,椒房殿的大門就緊閉,雲歌很是詫異,指了指門,疑惑地看向身側的小宦官。他抓了抓腦袋,回道︰「已經好多天都這樣了,听說……好似皇後娘娘想搬出椒房殿,皇上不同意,兩人之間……反正這段時間,皇後娘娘一直都不理會宮內的事情,除了去長樂宮給太皇太後娘娘請安,就只靜心紡紗織布,督促太子讀書。」

宮門吱呀呀地打開,富裕看到雲歌,忙一把將她拽了進去︰「您可來了!」又神色嚴厲地對周圍的人吩咐,「都看好門戶!不得放任何人進出,否則杖斃!」

雲歌一邊隨他走,一邊問︰「究竟怎麼了?」

富裕不說話,只是帶著她往屋里趕。經過一道道的門,一重重的把守,雲歌終于看到了許乎君。

許平君面如死灰,唇如白蠟,幾個婆子正滿頭大汗地接生。

雲歌幾步撲到了榻前,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姐姐,你……」

許平君見是她,臉孔一下變了顏色,急著想抽手,雲歌不解地叫︰「姐姐!姐姐?是我呀!」

許平君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扭過頭去不看雲歌。

雲歌溫言說︰「不管我做錯了什麼事,現在可不是斗氣的時候。孩子想要出來了,你不能再隨意動氣,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讓孩子平平安安地出來。」

許平君不說話,只有眼淚從眼角一顆接一顆地滾落。

雲歌走到一旁,低聲問富裕︰「太醫呢?」

富裕低聲說︰「開完藥方就被我趕走了!前段時間,皇上和皇後起了大的爭執,皇上如今正在盛怒中,現在後宮的事情都是霍婕好說了算,寫下來的藥方不怕有事,除非這些太醫想被滅九族。可我不放心留他們在這里!娘娘這段日子,身子一直不舒服,再不敢出一點差錯。」

雲歌一邊去把許平君的脈,一邊問︰「是誰煎熬的藥?把藥方拿過來給我看一下。」

「單衍,是信得過的人,她是掖庭護衛淳于賞的妻子,懂得一點醫理,許家和她是故交,娘娘小時候就認識她的,前段時間她一直在照顧娘娘,沒有出過差錯。」

一個端著熱水進來的婦人听到對話,立即跪了過來,看上去很淳樸老實。

雲歌正想問她話,許平君身體猛地痙攣了一下,痛得額頭全是汗︰「……孩……子……」

雲歌忙過去,俯身去擦她額頭的汗,柔聲說︰「沒事的,孩子一定不會有事,你也會好起來的。」

雲歌先去探看了一下許平君的胎位,全身寒意驟起,怎麼是個倒胎位?又是早產!許平君的身體好像也不太對。她心慌起來,叫過富裕小聲說︰「我的醫術不行,你立即派人去找孟玨。」

富裕心中一沉,不敢再廢話,轉身就飛跑出了宮殿。

雲歌深吸了幾口氣,壓下心慌,坐到了榻上,將許平君抱在懷里︰「姐姐,不害怕!我會一直陪著你,我們這一次也一定能平安闖過去!來!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孟玨趕到時,天色已黑。

燈火通明的椒房殿內,空氣中流動的全是不安。

听到富裕說孟玨來了,雲歌沒有任何動靜,只是俯在許平君耳畔,喃喃細語。

孟玨也好似沒有看見雲歌,直接走到榻旁,去查看許平君,探完許平君的脈,他皺著眉頭,沉思著不說話。

雲歌看他半晌都不說話,又瞥到他的神色,只覺得全身都寒意颼颼,強壓下去的慌亂全都翻涌了上來。以他的醫術,竟也如此為難?

孟玨想了好一會兒,才落筆寫藥方,許平君忽然叫︰「孟大哥……」

孟玨和雲歌都忙凝神細听。

「……孩子,先保……孩子!」

她的面容灰暗憔悴,眼中卻是無比堅毅的光芒,隱隱有一種聖潔,令孟玨想起了母親將他藏好後,臨去前的一瞥。他鄭重地點了下頭,將兩味已經寫下的藥勾去,重新換了幾味藥,把藥方遞給富裕︰「你親自煎熬,不要假手別人。」

富裕點了點頭。

許平君掙扎了大半夜,終于誕下了孩子,隨著孩子的出世,先前的壓抑緊張一掃而空,屋子內的人都笑起來。

「恭喜娘娘,是個小公主。」

穩婆抱著孩子顛了幾下後,卻听不到孩子的哭聲,一下就慌了,趕忙探了下孩子的鼻息,臉色立變,一句話還未說,眼淚就已滿面。

孟玨一步就跳了過去,接過孩子,指尖蓄力,連換了十幾種手法,都沒能讓孩子哭出來。他的臉色漸漸灰暗,抱歉地看向雲歌和許平君。

雲歌凝視著他懷里的孩子,有今日的傷,還有前塵的痛,覺得心似被一把鈍刀子一刀又一刀緩慢地鋸著。

許平君看上去好似沒有任何反應,只是臉若死灰、雙眼空洞︰「把她抱過來。」

孟玨在她的目光下,任何勸慰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

了許平君身旁。許平君輕柔地撫摸著她的小臉,悲傷欲絕,眼淚終于涌了出來,隨著眼淚涌出的,還有鮮血。

正在給許平君清理**的婆子叫起來︰「血崩了!血崩了!」說著話,身子已如篩糠一般抖起來。

產後血崩,閻王抓人!雲歌慌了,急迫間抓住了孟玨的胳膊︰「你快想辦法!」

孟玨不吭聲,只是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金針,刺入許平君的各個*位。雲歌緊張地盯著他。

許平君拽了拽雲歌的衣袖,雲歌忙低下頭,貼在她唇邊聆听。

「其實,我心里早就明白了,我這次……這次不行了……太苦了!可我想這孩子無辜,老天該放過她。報應,都是報應!」

「不,姐姐你不會……」

許平君用眼神示意雲歌不要說話︰「虎兒在長樂宮,我想見他。」

雲歌忙讓富裕去請太子殿下。

「雲歌,你是個好妹妹,我卻不是個好姐姐,我對不起你。」

「不是的,你和我小時候盼望的姐姐一模一樣。」

許平君看著身旁的女兒,眼中淚花滾滾,唇畔卻有一絲怪異的笑︰「劉詢奪去了你的一個孩子,老天奪去他的一個孩子,冥冥中都有定數,很公平。」

雲歌傷痛難禁,眼淚終于滾了出來︰「姐姐,你再堅持堅持,孟玨的醫術很好,

他一定能救你,你還要照顧虎兒呢!」

許平君感覺自己身體內的力量在迅速流逝,折磨了她一整夜的疼痛也在遠離,整個身子是酥麻麻的輕松,她說道︰「孟大哥,你早已經知道結果,就不要再浪費精力了,我有話和你們說。」

孟玨停了下來,將手中未插完的金針一把就扔到了地上,一陣清脆的響聲,更顯得大殿寂寥。他坐到了許平君榻旁︰「你有什麼心願和要求都可以告訴我,我一定替你做到。」

雲歌听到他的話,心內殘存的一點希望徹底消失,只覺得心似乎一點一點全被掏空了,卻感覺不到一點疼,只是麻木的寒冷。她不能明白,為什麼上天要把她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都帶走。

「雲歌,你錯怪盂玨了,真正害死你孩子的人是劉詢,劉詢為了能沒有後患地當皇帝,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先帝的孩子生下來,孟玨如果不出此萬不得已的下策,你和孩子都要死。毒殺先帝的人也是劉詢,他讓我不要繡荷包,去做香囊,又親手寫了先帝的詩,讓我繡,最終的目的全是為了那個位置,他和霍成君……」

即使過了多日,每次想到卻仍是傷心欲絕。許平君一口氣未喘過來,臉色發白,孟玨忙在她各個*道輕按著。

「平君,你先休息一會兒。你想說的話,我會告訴雲歌。」孟玨抬頭看向雲歌,將前後因果半隱半藏地說了出來,「……劉詢和霍成君究竟什麼時候走到了一起,我也不甚清楚,大概是劉弗陵病重的時候,霍成君不知道怎麼從霍光那里探知了霍光的秘密,她又將這個秘密告訴了劉詢,劉詢手下不乏江湖上用毒的高手,所以就有了後來的香囊。」

許乎君喘著氣說︰「不是先帝生病時。霍成君告訴我,劉詢在我身受重傷的那個上元節就陪她逛街游玩,還送了她一盞宮燈,她特意拿給我看了……那盞宮燈有八個面,繡著嫦娥奔月,她說劉詢曾說過嫦娥的容貌也不如她萬一……」

雲歌看她臉色慘白,猛地打斷了她︰「姐姐,不要說了,也不要去想了。」當年,霍家雖不是沖著姐姐去的,可姐姐畢竟因為霍家差點死了。發妻在家中養病,劉詢竟然和霍成君……姐姐以為的夫妻恩愛原來自始至終全是假的。

孟玨皺著眉頭沒有說話。許平君身體不適,胎氣驚動,霍成君肯定知道,她還特意跑到許平君面前說這些話,這招「毒心」的計策用得真是頗有其父霍光的風範,兵不血刃,殺敵無形。

許平君笑起來,可那個笑容在蒼白憔悴的臉上,只是顯得更加悲傷︰「好,不說他們。雲歌,孟玨他……他是真心想治你的病,他當時根本不知道先帝體內有毒。

其實,很多事情,我早就隱隱約約明白,卻一直不敢去深想,也一直都瞞著你。孟玨瞞著你是怕你去尋劉詢報仇,怕你會受傷;我瞞著你,也是怕你去尋劉詢報仇,卻是怕劉詢受傷,你……你不要生氣……」許平君的眼淚潸潸而落。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95
發表於 2016-6-20 14:38:51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18. 此情已自成追憶 (下)

孟玨對許平君溫和地說︰「雲歌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會生你的氣的,你就不要再為這些事情難過愧疚,你在她心中永遠都是好姐姐。」

許平君握住他們倆的手︰「雲歌,你答應我,把中間的一切都忘記,只記住你們的初相見,那時候,我們都很好……大家都很開心……你和孟大哥好好地在一起,你們好好地……」

雲歌的手掌上覆蓋著孟玨的手,距離上一次兩手交握已經恍如隔了幾世。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兩個人誰都不說話。

「雲歌!」許平君氣苦,想要起來,身子一軟,頭無力地又跌回了雲歌懷中。

雲歌如夢初醒,忙叫︰「姐姐,姐姐……」

孟玨用力地握住了雲歌的手,對許平君說︰「我曾在你面前說過的話,這一生一世我都會信守。」

許平君仍眼巴巴地盯著雲歌,雲歌猶豫了下,在許平君眼前,反握住了孟玨的手。許平君欣慰地笑了,緩緩閉上了眼楮︰「虎兒……」

孟玨立即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絕不會讓霍家傷他絲毫。」

許平君嘴唇哆嗦著想說「謝」,可此生孟玨對她的恩,根本不是「謝」字能報,所以索性沉默,只眼淚一顆又一顆。

「虎兒他怎麼……還……還沒……」

許平君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低,終至無聲。放在雲歌和孟玨雙手上的手猛地掉了下去,落在榻上,一聲輕軟的「啪」,雲歌卻如聞驚雷,身子巨顫,猛地抱住了許平君,心內痛苦萬分,可一滴眼淚都掉不下來,只是身子不停地抖著,如同置身冰天雪地。

屋子外有低低的說話聲,橙兒牽著劉夷進來,劉奭還在笑叫「母後」,想湊到榻前,橙兒卻已經明白一切,一把攬住了他,對富裕使了個眼色︰「太子殿下,您先出去,皇後娘娘有話吩咐奴婢呢!」

富裕臉色變了幾變,拖著劉熒向外行去。劉奭卻已反應過來,掙開富裕,沖了過來︰「母後!母後!娘!娘!娘……」

隨著劉奭撕心裂肺的大哭聲,皇後因為難產,血崩而逝的消息傳出了椒房殿。

未央宮的黑夜被打碎,一座座宮殿全都亮起了燈。

昭陽殿的宦官、宮女因為早有命令,一貫都會阻止椒房殿的消息。可這次的消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不報,所以即使是半夜,宦官仍哆哆嗦嗦地到寢官外面敲門。

劉詢在沉睡中翻了個身,不悅地「哼」了一聲。霍成君半支起身子,沒好氣地說︰「拖下去!」’

宦官把頭磕得震天響,哭喊著說︰「皇……上,皇上,皇後娘娘……娘娘薨逝。」

劉詢睡夢中猛地睜開了眼楮,一個鯉魚打挺,竟然直接越過睡在外側的霍成君就站在了地上。穿著單衣,赤著腳,一把就拉開門,抬腳踹向跪在地上的宦官︰「你胡言亂語什麼!」

昭陽殿內的宮女、宦官黑壓壓早跪了一地,個個都在磕頭。劉詢將目光投向夏嬤嬤,眼楮里的詢問下流露著隱隱的恐懼和懇求。夏嬤嬤不忍看他,垂目說︰「稟奏皇上,皇後娘娘因為驚動了胎氣,導致早產,不想是個逆胎位,生產困難,皇後娘娘苦苦掙扎了大半夜後,終因體力不支,母……母女俱亡,望皇上以國事為重,保重龍體,節哀順變……」

劉詢只覺得夏嬤嬤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的耳朵漸漸地什麼都听不見,最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他看見周圍的人有的在磕頭,有的在抹眼淚,還有人跑來跑去,似乎很混亂,可他卻覺得世界無比安靜,靜得他能听見自己的心跳聲,如擂鼓一般,越來越快,越來越大聲。

他一步步地向外走去,有人拉住了他。他回身,看見一個容貌明艷嫵媚的女子嘴巴急促地一開一合,旁邊一個宮女彎身捧著一套衣服,那個令人生厭的女子還指著他的腳在說什麼,他不耐煩地推開了那個女子,向外跑去。

似乎在下雪,身上一層一層地寒,可是不怕,只要跑到家里就有火了。那年的冬天也出奇的冷,整El里都在下雪,他沒有棉襖子,只得穿一件夾衣。每日里去街上閑逛,找人斗雞,贏些吃的,晚上兄弟們都愛往他的小破屋擠,不是他的屋子比別人的裂縫小,也不是他的屋頂比別人漏風的地方少,而是他的屋子每天晚上總有火烤。平君每日里都上山去撿柴,回來後,總會偷偷把幾根最粗的柴塞到他屋檐飛。

那個小丫頭,見到他們一幫無賴,總是靜靜地讓到路邊。黑子們吹口哨,大聲起哄地逗她,她背著藤筐,緊張地站著,鼻頭被凍得紅通通的,十分滑稽。袖子上幾個大補丁,腳上是一雙偏大的男鞋,估計是她哥哥的舊鞋,還是破的,大拇指露在外面。似乎感覺到他目光掃到了她的鞋,她漲紅著臉,腳指頭使勁往鞋里縮……

他突然停住了腳步。

眼前不是他的破屋,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可以擋住風,擋住雪,可他身上的冷卻越重了。無數人迎了出來,在他腳下跪倒,有人抬著頭在說話,有人低著頭在哭號,可他什麼都听不到。他穿過他們,向屋里奔去,經過重重的殿門,他終于看見了她。他心里一寬,雪停了,身子也是暖和的了,她不是好好地睡在那里嗎?他的世界仍是安穩的。

他微笑著上前,榻前跪著的一個孩子突然站了起來,滿面淚痕地向他跑來,他的心劇震——殺那,鋪天蓋地的哭聲都傳進了耳朵里,壓得他頭暈目眩,他茫茫然地伸手去抱他︰「別哭,別哭!你娘不會有事!」

孩子卻在憤怒地把他向外推︰「你出去,你出去!娘是被你氣死的!是被你氣死的!你去昭陽殿,昭陽殿的霍婕好比娘出身高貴,長得好看,你去找她……」

何小七沖出來,將劉奭抱開︰「太子殿下不要不敬!」又忙向劉詢請罪,「皇上,太子是悲傷過度,神志不清……」劉——>連打帶踢地想掙脫,可他哪里掙得開何小七,最後反抱住何小七的脖子大哭起來︰「小七叔叔,娘……娘……」小七也是淚流不止,擔心劉爽悲傷下再說出什麼不敬的話,強抱著劉——>退到了殿外。

劉詢慢慢地走到了榻前,跪下,挽起了她的手,可她的手冰冷,不可能再來溫暖他,也再不會來握他。他將她的手貼在臉上,透心的冰涼,他扭頭看向雲歌︰「你們為什麼不叫我?為什麼不肯讓我見她最後一面?為什麼?」看似平靜的語氣下有洶涌的暴風雨。

孟玨想拽住雲歌,卻已經晚了。

雲歌身法輕盈,像一朵綠雲般飄向劉詢,而劉詢急于听到許平君的遺言,也飛快地向雲歌縱去。他看雲歌嘴唇翕動,卻听不清楚她說什麼,下意識地就俯下身子去听,雲歌袖中突然彈出森寒的劍鋒,直刺劉詢心髒,幸虧劉詢武功高強,身體的本能反應迅疾,硬生生地運力向後退去,堪堪避過了雲歌必殺的一招。可雲歌的招式難以想象的精妙,攜著必殺的決心,雷霆般一波又一波攻向劉詢。劉詢失了先機,處于守勢,幾次想逃開劍網,都被雲歌*了回去,始終避不開雲歌的劍鋒。

已經退到牆壁,劉詢只能向側面避讓,卻忘了身側就是許平君睡的榻,腳下一步踏錯,身子失衡,雲歌立即逮住機會,劍鋒突然爆開千萬朵劍花,每一朵花都在快速飛向劉詢咽喉。劉詢的瞳孔驟然收縮,在旋轉著的冷冽花朵中,眼前好似閃電般閃過和雲歌相識的一幕幕,怎麼都不能相信他竟會死在她手上。

突然,一只手橫空而出,在最後一刻,抓住了劍刃,所有光芒刺眼的花朵一剎那消失。劍鋒緊貼著劉詢的脖子被停住,劉詢沒受傷,那只手卻被劍刃刺傷,鮮血落在了劉詢雪白的單衣上。

屋外的宦官听到動靜,試探著叫了幾聲「皇上」,劉詢都沒答應。他們沖了進來,看到眼前劍拔弩張、生死一線的一幕,駭得不知道該怎麼辦。

孟玨手握著劍刃,對劉詢平靜地說︰「皇上還是先讓他們退下,有些話,皇上絕不想讓任何人听到。」

劉詢因為被劍鋒抵著脖子上的動脈,不敢低頭,只能昂著頭下令︰「你們都退下。」

宦官不敢不退後,可又不敢扔下皇上不管,只得一步步退到了殿外,遠遠地圍住大殿。越來越多的侍衛聞訊趕來,將椒房殿團團圍住。

孟玨對雲歌說︰「你若殺了她,今日就休想活著離開這里。」

雲歌一手握著劍不放,一手蓄力,盤算著如何開孟玨︰「我也沒想活著離開。」

劉詢想看到雲歌的神色,他怎麼都想象不出來雲歌想殺他的眼神,他總覺得用劍抵著他脖子的人是另外一個人,可頭低不下來,只能嘶啞著聲音問︰「雲歌,你怎麼知道的一切?」

孟玨微哼了聲︰「你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卻根本連劉弗陵都沒瞞過。」

劉詢和雲歌的身子都是猛地一顫,抵在劉詢脖子上的劍鋒往里刺了下,劉詢的脖子和孟玨的手同時開始滴血。

劉詢不敢再動︰「不可能!絕不可能!他若知道……我怎麼可能還活著?他怎麼可能還讓我活著?」

雲歌眼楮中有不能相信的震驚和悲傷,也喃喃說︰「不,不會,他不會……」

「你一點不顧許平君和雲歌與你的情誼,還將我的一番苦心毀于一旦,我當然不會替你隱瞞,所以發現是你後,立即就告訴了劉弗陵,本以為他會將你處死、傳位給劉賀,不想他竟然……竟然什麼都沒做,不但什麼都沒做,反而依然決定把皇位傳給你。」

「你胡說!不會!他不會!陵哥哥不會……」雲歌搖著頭叫,劍鋒不停地顫動,好似隨時都會刺入劉詢的咽喉。

孟玨用力壓住劍鋒,厲聲說︰「雲歌!他是你的陵哥哥,可他更是天下萬民的皇帝,他為了你和他,是應該殺死劉詢,可他為了天下萬民不能殺了他!他的死當時已是既定,若再殺了劉詢,那麼得利的只能是霍光,劉賀重義心軟,不見得是霍光的對手,一著不慎,天下就會動蕩不安。他不殺劉詢,負了你,更負了他自己,可他若殺了劉詢,也許負的就是天下蒼生!」

雲歌嚷︰「我不听你說,我只知道他害死了陵哥哥!」說著就不管不顧地用力向前刺去,孟玨的手一陣鑽心的疼痛,他壓不住雲歌的劍勢,又不能傷雲歌,急怒中,猛地彈了把劍,將劍鋒撞歪,然後放開了手︰「好!你想殺就殺吧!反正你早就不想活了!漢朝現在正和羌人打仗,你殺了他,最多也不過就是個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大不了就是多幾萬人、幾十萬人陪你一塊兒死,不得安寧的是劉弗陵,我又不會為這些流民難受,這些事情與我何于?」說著一甩袖,竟坐到了一旁,拿出一方絹帕,低著頭開始給自己包扎傷口,看都不再看雲歌一眼。

雲歌想刺,卻刺不出去,這一劍刺下去,刺碎的是陵哥哥多年的苦心,刺出的是無數家破人亡;想退,卻恨意滿胸。眼前的人,讓她和陵哥哥天人永隔,讓她的孩子連一聲啼哭都沒有發出。

她握劍的手簌簌直顫。

劉詢的身子已經緊貼到了牆根上,雲歌的劍不停地抖,他脖子上的血珠子就不停地滲出,雪白的單衣已是血紅一片。

突然,橙兒牽著劉奭出現在門口。劉奭驚恐地睜著眼楮,忍不住地大聲叫︰「爹!姑姑?你……你……」

 當一聲,雲歌的劍掉在了地上。

劉奭向雲歌跑來,又有些害怕地站住︰「姑姑,你為什麼……」

雲歌蹲下,把他攬進了懷里︰「以後不許再叫我姑姑。」

「那叫什麼?」

「姨母,我是你的姨母,不是姑姑。」

「嗯,姨母!」

「姨母以後再不會進宮來看你了,你要一個人好好的,不要忘記你娘,你要做一個好人,不要讓你娘在地下傷心。」

劉——>哭起來,抱住雲歌的脖子︰「姨母,不要離開虎兒。」

雲歌的眼淚滴在他的脖子上︰「你只要記住,只要你好好的,姨母會一直看著你的,你娘也會一直看著你的。」

雲歌狠著心推開劉夷,向殿外行去。

一天之內,接連變故,劉——>對這些事情隱隱約約之間似懂非懂,此時再也忍不住,抹著眼淚大哭起來。橙兒上前,替他擦去眼淚,小聲哄他︰「太子殿下已經是個大人了,要堅強!」

雲歌淚眼朦朧中回頭看了他一眼︰「不要哭,你以後是皇上,老天會用整個天下補償你所失去的。」

一襲綠裙,人群中幾閃,就已經再看不見。

七喜此時才敢沖進來,小聲問︰「皇上,要去追…追捕雲歌嗎?」

劉詢軟坐在榻上,整個人痴痴呆呆,劉弗陵竟然心如明鏡,早就知道一切?可他……他……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一切!

七喜又叫︰「皇上?」

孟玨淡然說︰「皇上,若說這世上,除了太子殿下,還有誰讓皇後娘娘放心不下,也就雲歌了,請讓皇後娘娘能安心休息,也讓太子殿下多個親人。」

劉詢在孟玨並不淡然的目光下,卻沒有往常的反應,只是呆呆地看著合目安睡的許平君,心頭大雪彌漫,最後無力地揮了揮手。

七喜心下長舒了口氣,帶著人退出了屋子,同時吩咐侍衛都各回原職。

橙兒向劉詢告退︰「奴婢帶太子殿下先去長樂宮住幾日。」

劉詢沒有說話,只點了下頭。

劉詢看到許平君的頭發有些亂,坐到榻頭,拿了把梳子幫她抿著頭發,動作細致溫柔。

孟玨見狀卻只覺得不屑厭惡,劉詢不是沒有斗爭經驗的安逸皇子,他是從鮮血中走過,在陰謀中活下來的人。以他的聰明,當年他立許平君為後時,就該知道今日的結局。他為了自己,親手將一個女子柔弱的身軀推到了刀鋒浪尖上。既然有當初,又何必現在?

盂玨彎身請退。

劉詢問︰「她……她臨去前就一點都不想見我?」

孟玨低著頭,話語卻很直接︰「是的,從沒提過要見皇上。皇後娘娘掙扎了半夜,卻因為早前驚動了胎氣,胎兒受損,胎位又不正,所以產下的是個死嬰。皇後娘娘悲傷難禁,導致血崩而亡。」

劉詢眼前發黑,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跌成了兩半︰「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

「一個很漂亮的女孩。」

孟玨說著話,特意將小棉被包著的女嬰抱過來,遞給劉詢,劉詢不想接,孟玨卻松了手,女嬰跌向地上,劉詢心中一痛,明知道孩子已死,卻仍著急地去撈,將孩子抱進了懷里。人懷的瞬間,這個對他來說遙遠而陌生的孩子,似乎沒有太多聯系的孩子,就立即融進了他的血脈中,他將永永遠遠地記住她在他懷里的樣子,緊閉的眼楮,微翹的唇,粉嫩的肌膚,柔軟的身體。從此後,在他的午夜夢里,總會有一個小小的女兒在徘徊,那麼脆弱,那麼堪憐,他卻永遠听不到一聲「爹」。

劉詢閉上了眼楮,緊緊地抱著孩子,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著。

孟玨跪了下來,奏道︰「臣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需要稟奏皇上。」

劉詢無力說話,只輕輕「嗯」了一聲。

「皇後娘娘因為心情激憤,哀傷盈胸,動了胎氣,導致早產,偏偏胎位又是個倒胎位,就是孩子的腳在下,頭在上,是最難生產的胎位。太醫想借助催生的藥,讓孩子盡快出來,太醫的想法看上去沒有大錯,因為娘娘此時的狀況本就是怎麼做都凶險,只不過看哪種凶險更容易被人控制而已。藥方看上去倒是沒問題,不過總是很難保證不出一點偏差。」孟玨停了下來。

劉詢霍地睜開了眼楮,眼中陰雲密布,殺機濃厚︰「你怎麼不接著往下說?」

孟玨恭敬地說︰「臣也不知道下面是什麼,皇上想怎麼處置,下面就是什麼,臣告退。」

劉詢的臉色陰晴不定,一會兒青,一會兒紫,一會兒白,最後全變成了晦敗。不管後面發生了什麼,不管孟玨的話是真是假,早產確是因他而起。

現在他無力,也不能去追究發泄,他只是覺得冷,很冷,很冷!

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緊緊地握著許平君的手,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落著,天地間只有他一人艱難地行走著,那間不管風雪再大,卻總會暖暖和和的屋子再也找不見了。

平君,你已不肯再為我去撿柴了,是嗎?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96
發表於 2016-6-20 14:39:15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19. 明日天涯已陌路
作者︰桐華
    面對漢朝的大軍,羌族向匈奴借兵,生死關頭,兩個最強大的游牧民族聯合,共抵著農耕民族的進攻,兩方相持不下時,羌族內部突然爆發內亂,主戰的三個羌族首領被殺。漢朝大軍的鐵蹄趁勢掃蕩了整個羌族,令最桀驁不馴的西羌對漢朝俯首稱臣,其他羌族部落也紛紛歸順漢朝。匈奴扶持的烏孫叛王被殺,解憂公主的長子元貴靡被立為烏孫大國王,歷經波折後,解憂公主終于登上了烏孫國的太後寶座。她的女兒嫁到龜茲做王後,在解憂公主的斡旋下,龜茲也歸順漢朝。

    解憂公主的掌權,意味著漢朝和匈奴在西域百年的斗爭,從高祖開始,歷經惠、文、景、武、昭五位帝王,直到宣帝,漢朝終于大獲全勝。從此後,西北的門戶通道盡在漢朝控制之中。

    建章宮在舉行盛宴,歡慶大漢的勝利,可這次戰役最大的功臣霍光卻沒有出席。他獨自一人坐在家中的假山溪流旁,自斟自飲,眉目間未見歡顏,反而盡是落寞愴楚。

    喝得已有八九分醉,他舉杯對著明月,高呼︰「太平已被將軍定,紅顏無須苦邊疆!」

    腳步凌亂中,他瞥見松影寒塘下,映照著一個白發蒼蒼、神情疲憊的男子。霍光醉意朦朧中,指著對方喝問︰「何方狂徒,竟敢闖入大將軍府?」

    不料對方也指著他,挑眉發怒。他呆了一瞬,才反應過來,這個寒塘中的老頭就是自己。悲上心頭,手中的酒杯跌入了池塘,咕咚一聲,水鏡碎裂。漣漪蕩漾中,那個碎裂的老頭變成了無數個畫面,從水面下呼嘯著撲面而來︰

    黑色鎧甲、紅色戰袍的是李陵,他劍眉含怒,劍蘊雷霆,正騎著馬向他沖來。

    那個穿著胡裝,腰挎彎刀的是翁歸靡,爽朗的笑聲下是滴水不漏的精明。

    一身宮裝的是解憂,她手握長劍,徐徐走來,眼中有決絕、有鄙夷。

    顏若玉蘭、鬢如綠雲,微笑著而來的是馮燎,可轉瞬就變了,她眼中有凌厲,有憤怒,握著解憂的手,哀哀落淚。

    上官桀正指著自己的兒子上官安與他笑語,他也笑著點頭,屋子外面是幾個丫鬟推搡著憐兒,笑叫著︰「大小姐,去看一眼!不好也可以和老爺說。」憐兒羞惱得滿面通紅,掙開丫鬟的手跑了。可一眨眼,上官桀推倒了幾案,怒吼著向他撲來。

    綠柳依依,黃鶯嬌啼,女兒憐兒才五歲,在園子里蕩秋千,咯咯地笑著︰「爹爹,爹爹,抱抱!抱抱!」他剛想伸手,她卻脖子上全是血,眼楮大睜地瞪著他︰「爹,你答應過女兒的……」

    霍光的眼前光影交錯,時而黃沙滿天,時而柳蔭翠堤,時而歡聲笑語,時而鮮血四濺,一幅幅流轉而過的畫面,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眼前出現了宣室殿,殿堂陰暗幽深,雖然安靜得壓抑,他卻終于喘了口氣。看到一個人睡在龍榻上,他向前走去,突然,白發蒼蒼的劉徹從龍榻上翻身坐起,喝問︰「你在朕面前指天為誓的誓言可還記得?若有異心,子子孫孫,剪滅殆盡。」劉徹向他撲來,兩只干枯的手重重抓向他的脖子。

    霍光「啊」的一聲驚叫,身子向後栽去,重重摔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覺。

    霍光在自家後院飲酒時突然中風,自此,霍光纏綿病榻,身體每況愈下。可霍家的尊榮未受絲毫影響,劉詢封霍成君為皇後,又陸續加封霍禹、霍山、霍雲三人為侯。

    雖然後宮中還有張氏、公孫氏以及後來新選的戎氏、衛氏,可劉詢專寵霍成君,夫妻感情深篤。因為帝後恩愛,後宮反倒很清靜,人人都不敢,也不能與霍皇後爭寵,霍氏一門的尊榮達到極盛。

    一年後,霍光在擔憂無奈中病逝于長安。作為一代權臣,霍光這一生未曾真正輸于任何人,只是敵不過時間。

    霍光病逝的消息傳出,一直隱居于長安郊外,跟隨張先生潛心學習醫術的雲歌去向張先生告辭。張先生知道他們的緣分已盡,沒有挽留雲歌,只囑咐她珍重,心中卻頗為擔憂她的身體。近年來,雲歌肺部的宿疾愈重,咳嗽得狠時,常常見血,且有越來越多之勢。雲歌的醫術已經比他只高不低,她自己開的方子都于事無補,張先生更無能為力,只能心中暗嘆「心病難醫」、「能醫者不能自醫」。

    受過雲歌恩惠的鄉鄰听聞她要走,扶老攜幼,都來給她送行,雲歌和他們一一話別。等眾人依依不舍地離去,已是深夜。雲歌將行囊收拾好後,交給了于安,自己趕在日出前去往平陵。

    平野遼闊,星羅密布,墓冢沉默地佇立,點點螢火一明一滅,映得墓碑發著一層青幽的光,陣陣蛩鳴時起時伏,令夜色顯得越發靜謐。

    雲歌一階階的台階登著,周圍沒有一個侍衛出來阻擋,她也沒有覺得奇怪。在她心中,她想見他,所以她來了,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一個宮裝女子托腮趴在玉石欄桿上,凝視著夜色盡處。听到雲歌的腳步聲,沒有回頭地說︰「今夜的露水重,天亮前怕有大霧。」

    雲歌站住,待看清楚隱在暗處的人後,走到她身側,也看向了遠處。

    上官小妹說︰「我最喜歡在這里等日出,時間不長,景色卻會幾變。我有時候很好奇,你會在什麼時候來這里呢?總覺得皇帝大哥應該喜歡和你看日出的。」

    雲歌沉默地望著夜色盡頭,眉眼間有揮之不去的哀傷,小妹的眉眼也如她一般,凝聚著濃重的哀傷。她輕聲說︰「我一直以為霍氏覆滅的那天,會是我最快樂的一天,可是昨天早上听到外祖父病逝的消息時,我竟然哭了。也許因為我知道這世上很快就會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父親家族的人已經全死掉了,不久的將來,母親家族的人也會都走了。」

    雲歌側頭看向小妹,小妹朝著雲歌,努力地想笑,卻怎麼都笑不出來︰「我恨了霍光那麼久,他終于死了,可是我現在只有難過,沒有一點快樂。」

    夜風中,小妹的身子似乎在顫,雲歌的身子也微微地抖著。她握住了小妹的手,兩人的手都是冰涼,誰也給不了誰溫暖,但是至少少了一份孤單。

    沒一會兒,果然如小妹所說,在朦朦晨曦中,騰起了一大團一大團的白霧,很快就彌漫了整個曠野。白霧飄浮間,陵闕、石垣、陪冢、不知名的墟落若隱若現,景致蒼莽雄奇中透著寧靜肅穆。

    「這片陵原葬著高祖、惠帝、景帝、武帝,現在還有皇帝大哥,光皇帝就有五個,曾經的英雄豪杰更多,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匈奴王子金日碑、傾國傾城的李夫人……這里還曾是秦時的戰場,傳說神秘的秦始皇帝陵也在這附近。歲月悠悠千載,改朝換代、風起雲涌,這片陵原卻總是這個樣子。我常常想,百年、千年後,未央宮會是什麼樣子?大概荒草叢生吧!到時候沒有人真正知道我們,就如我們並不知道他們,我們只知道這個是好皇帝,那個是暴君。我在史書里恐怕會是一個可憐沒用的皇後、皇太後、太皇太後,寥寥幾筆就寫盡我的一生,而皇帝大哥是一個和其他早逝的皇帝沒什麼不同的皇帝,頂多再贊句聰慧仁智。世人知道的是劉詢,史官也肯定更願意花費筆墨去記載他的傳奇經歷,他的雄才偉略和他的故劍情深。但是,那重要嗎?即使全天下的人都忘記了他,你和我會記著他,我們能活多久,他就能活多久。甚至,我和你保證,劉詢在夢中突然驚醒時,也會想起他,劉詢越是跑著去遺忘,就越是忘不掉。」

    雲歌听到劉詢的名字,好幾次想將壓在心頭的一切都傾訴出來,也許這世上,只有小妹才能理解她的一切感受,可最後,她仍選擇了沉默,就如同陵哥哥的選擇。仇恨不能讓死者復生,只會讓生者沉淪,小妹身上的枷鎖已經夠多,不需要再多一重沉重和掙扎,她希望小妹能慢慢忘記一切,然後有一天願意動用陵哥哥留給她的遺詔離開這里。

    小妹從地上提起一個木盒子,遞給雲歌︰「琉璃師燒好這個時,他已經離開了,琉璃師傅就將這個敬呈給了我,但我想,這個屋子應該是他想為你蓋的,我每次來這里,都會帶著它,也一直想著究竟什麼時候適合給你,你一會兒是霍小姐,一會兒是孟夫人,我還以為你不再需要它了。」

    雲歌接過盒子打開,里面是一個琉璃燒制的房子。主房、書房、臥房、小軒窗、珍珠簾一一俱全,屋後甚至有一個小小的荷花池,窗下有翠竹。根據不同的景物,琉璃師選擇不同顏色的琉璃,還會根據屋子的角度,通過琉璃顏色的深淺,營造出光線的變化。臥房的屋頂是用一小塊水晶做的,從屋頂看進去,里面有兩個小小的泥人並排躺著,看向外面的天空。

    那兩個泥人和精妙的琉璃屋宇相比,捏造手法顯得很粗糙,可人物的神態卻把握得很傳神,顯然捏者對兩人十分熟悉。

    小妹輕聲說︰「琉璃師傅說這對小人兒是皇上交給他的,並非他們所做。」雲歌痴痴地盯著屋子,早已看淡一切的眼中涌出了淚珠,一大顆一大顆地滾落。

    淚水掉在琉璃屋上,如同下雨,順著惟妙惟肖的層層翠瓦,滴滴答答地落到院子的台階上,里面的兩個人好似正欣賞著水晶頂外的雨景。

    太陽升起了,大霧開始變淡。仿佛一個瞬間,刮了一陣狂風,大霧突然沒了,眼前突然一亮,一切變得分明。藍天遼闊,原野蒼茫,無數只不知名的鳥唧唧喳喳,吵鬧不休,還有無數彩蝶翩翩飛舞,時而在這朵花上停一下,時而在那朵花上停一下。

    雲歌手中的琉璃小屋在陽光下散發出奪人心魄的七色光芒,好似人世間的一個美夢,流光溢彩下是晶瑩秀潤的易碎。

    一直看著太陽的小妹滿意地嘆了口氣,背轉了身子,靠在欄桿上,笑望著雲歌︰「你是來和他告別的嗎?想好去哪里了嗎?」

    雲歌雙手捧著琉璃小屋,抬頭望向初升的朝陽,睫毛上仍有淚光,唇邊卻綻開了一朵笑。她將琉璃小屋收回了木盒中,小心地放好後,側倚著欄桿,對著小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和他一起走。他一直想去看看長安城外面的世界,所以我就打算興之所致,隨意而行。」

    小妹歪著腦袋,笑著問︰「你們不會再回來了,對嗎?」

    雲歌用力地點了點頭。

    小妹眼中閃出幾點晶瑩的光芒,迅速地撇過了頭。

    雲歌靜靜站了會兒,忽然出聲︰「小妹,我有個不情之請,雖然霍光已……」

    「我知道,你想說劉夷。許平君早已經求過我了,我答應了她會替她照顧劉——>,現在霍成君已不足為慮,我在一日,後宮中的人就絕傷不了他。」

    「多謝!」

    雲歌向她行了一禮,提起地上的木盒,就飄向了台階下方。

    小妹沒有回頭,只高聲說︰「珍重!」

    「你也是!」

    萬里碧藍,千丈層林、——川萋草。明媚的朝陽下,綠裙穿行過草林野花,衣袂翩飛中,有光有影,有明有暗,有載不動的憂傷,可也有不頹敗的堅強。斜斜晨曦中,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蒼茫的曠野中。

    天邊一對燕子你追我趕,輕舞曼戲,小妹凝視著它們,喃喃低語︰「大哥,你一定很開心,我也很開心!」兩行晶瑩透明的淚珠卻沿著臉頰無聲地墜落。

    孟玨正在屋中整理東西,三月突然闖進了書房,面色怪異地說︰「夫……夫……雲……雲歌回來了,正在竹軒整理物品。」

    孟玨面無表情地說︰「知道了。」

    三月呆了一呆,靜靜地退了下去。自從許平君死後,雲歌再未踏進長安城一步,公子雖知道她在跟著張先生學習醫術,可他也從未去見過她,兩人之間好似再無關系。三月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雲歌怎麼又突然跑了回來。

    孟玨靜靜坐了一會兒,拿起一卷義父寫的醫書,翻到最後面,接著義父的墨跡,提筆在空白處,寫下了他這幾年苦苦思索的心得︰「肺絡受損,肺失清肅,故咳嗽。五情傷心,肝氣郁結,火上逆犯肺絡,血溢脈外,則為咳血。外以清肝瀉肺、和絡止血,內要情緒舒緩,心境平和,內外結合,諸法協同,方有滿意之效。切記!切記!情緒舒緩,心境平和!」

    「處方︰桑葉、牡丹皮、知母、枇杷葉、黃芩、蟬蛻……」

    雲歌其實也沒多少東西可收拾,主要是于安帶出宮的一些劉弗陵的遺物以及她自己的幾套衣服,還有幾冊書籍。

    孟玨去時,看見雲歌正拿了絲帕擦拭玉簫,听到他的腳步聲,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復低下頭去接著擦︰「這玉簫原本是純淨的紫色,不知道是不是沒放好,竟透出斑斑駁駁的紅色來了。」

    雲歌說話語氣淡然溫和,像是普通朋友拉家常,好似他們昨日才剛見過,而不是已經一年多未謀面。

    孟玨將帶來的書放到案上,隨意坐到一旁,微笑著說︰「隨著它去就好了,時間長了,也許自然而然就沒了。」

    雲歌已經擦了很久,知道是真擦不掉了,只得放棄,將玉簫小心地收到盒中,起身去整理書籍。

    「這幾冊針灸、醫理書籍能送給我嗎?」

    ‘‘那些是義父的書,你肯拿去讀,他一定願意的。我剛拿來的這幾卷醫書也是義父所寫,我已經都看過,留著用處不大,你拿去看吧!」

    雲歌沒有吭聲,只把書拿了過去。收好書籍後,她打量了一圈屋子,覺得沒掉什麼東西,對孟玨說︰「我走了。」

    孟玨站了起來,微笑著說︰「你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雲歌淡淡地一笑︰「我還沒想好,打算坐著船,邊走邊看,也許先去見我爹娘,阿竹說我娘已經給三哥寫了好幾封信,念叨我很久了。」

    「那我送你去渡口吧!」

    雲歌未推辭,孟玨幫著她把箱籠搬到了馬上。

    雲歌是一匹馬騎,一匹馬馱行李,孟玨競也是一匹馬騎,一匹馬馱行李。雲歌沒什麼表情,徑自上了馬。

    兩人騎馬出城,一路沒有一句話。行到渭河渡口時,于安戴著斗笠搖櫓而來,將船靠岸後,就來幫雲歌搬行李。

    雲歌抱拳對孟玨一禮,說︰「就此別過,你多保重!」

    孟玨微笑著問︰「我也正好要出趟門,可以搭你的船嗎?」

    雲歌搖了搖頭。

    孟玨又微笑著說︰「那看來我只好另行買船,沿江而行,如果恰好順路,我也沒辦法。」說著,就招手給遠處的船家,讓他們過來。

    雲歌低著頭,默默站了會兒,忽然抬起頭,輕聲叫︰「玉中之王!」

    孟玨呼吸猛地一滯,一時間竟是連呼氣都不敢,唯恐一個大了,驚散了這聲久違的喚聲,定了定神,才敢回身。眼前的綠裙相似、面容依舊、黑眸也仿佛,實際上卻已浸染過風霜,蘊藏了悲愁,如深秋的湖水,乍一眼看去和春日湖水一般無二,再看進去了,才發覺一樣的清澄下不是三月煦暖、萬物生機,而是十月清冷、天地蕭肅。

    「此生此世,我不可能忘記陵哥哥的。」

    孟玨想說話,她淺淺笑著,食指貼著唇,示意他不要開口。那淺笑如風吹靜水,淡淡幾縷轂紋,一閃而過,只是給世人看的表象,湖心深處早已波瀾永不興。

    「我不可能把他藏在心底深處,也不想把他鎖在心底深處,我知道自己很想他,所以我要大大方方地去想他。他喜歡讀各地志趣怪談,我打算踏遍天下山河,將各地好听的、奇怪的故事和傳說都記下來,以後講給他听;我還會去搜尋菜式,也許十年、二十年後,你能在京城看見我寫的菜譜;我在學醫時,曾對師父發過誓,不會辜負師父的醫術,所以我會用我的醫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你們不都要我忘記那些不好的事情,重新開始嗎?現在我真的下定決心忘記了,我要忘記所有的人和事,只記住我和陵哥哥之間的事情。你若真想我重新開始,就放我自由,讓我走吧!你若跟著我,我總會不經意地想起你和霍成君灌我藥,想起你做的香屑……」雲歌深吸了口氣,再說不下去,她看向了遠處的悠悠白雲,好一會兒後,輕聲說道,「千山萬水中,我一定能尋到我的寧靜。」

    雲歌說完,小步跑著跳上了船,江邊的風吹得她烏發飛揚,衣裙沙沙作響。

    孟玨臉色煞白,如同石雕,呆呆地立著。

    他一直盼望著她的釋懷,她也終于準備遺忘過去、重新開始,可是他從沒有想到,她的遺忘就是從他開始。

    她是他心頭的溫暖、舌尖的百味。他原以為這一生都不會再有,但卻尋到了,曾經以為只要自己不放手,就永不會失去,可是,原來他只能看著她一點點地從他的生命淡出。

    這次的離去,她沒有說再會,因為她永不會再與他相會,她只想和劉弗陵一起安靜地走完余生。

    雲歌毫未留戀地向他揮了揮手,側身對于安說了句話,于安將船蕩了出去。

    長天浩瀚,江面遼闊。遠處,數峰青山隱隱,白雲悠悠;近處,江面波光粼粼,蒹葭蒼蒼;中間是淼淼綠波,點點白鶴。雲歌一身綠裙,立在烏篷船頭,與飛翔的仙鶴一起,向著雲海深處駛去。

    船越去越小,人影也越來越淡。

    一陣風起,那一點綠影消失在了碧空盡處,只有無數只仙鶴在藍天白雲間飛翔。

    他通體寒冷,只覺得漫天漫地俱是荒涼,一眼望過去全是灰天敗地的寂寥,他猛地跑向江里,跌跌撞撞地追著。

    「雲——歌——」

    天地間的悲喚,卻很快就被浩渺煙波吞噬,只有滾滾的江水在天際奔流不息,漠看著人世離合。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97
發表於 2016-6-20 14:39:38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20. 落子勿言悔
作者︰桐華
    霍光走後,劉詢就開始削減霍家的勢力,去霍成君處越來越少,直到最後絕跡于椒房殿。

    霍光死後的第二年,劉詢準備妥當一切後,發動了雷霆攻勢,開始詳查許平君死因,醫婆單衍招供出與霍氏合謀,毒殺了許皇後。霍禹、霍山、霍雲被逼無奈,企圖反擊,事敗後,被劉詢以謀反罪打入天牢,霍氏一族其他人等也都獲罪伏誅。霍成君被奪去後位,貶入冷宮。當年權勢遮天、門客遍及朝野的霍家,轉眼間,就只剩了霍成君一人。

    劉詢的心腹大患終被拔除干淨,隨著霍氏的倒台,皇權的回歸,兩個新興的權力集團隱隱浮出水面,一個是藏于暗處的宦官集團,以何小七等貼身服侍劉詢的宦官為首;一個就是劉詢親手訓練出的「黑衣軍」,他們掌握了禁軍、羽林營,甚至軍隊。表面上看起來,黑衣軍和宦官是劉詢的左膀右臂,一明一暗,應該齊心合作,可何小七總覺得黑衣人看他的眼光透著怪異,他總會不自禁地想起那幫被他活埋了的黑衣人,常常大夏天的,驚出一身冷汗。

    孟玨對劉詢下一步的動作了然于胸,劉詢知道他了然于胸,他也知道劉詢知道他的了然于胸。彼此都明白他們兩個這局棋下到此,已經要圖窮匕首見,但是兩個人依舊君是明君,臣是賢臣,客氣有禮地演著戲。

    孟玨在霍光病逝不久的時候,就向劉詢請求辭去官職,劉詢收下了奏章,卻沒有回答他,只是下令把一品居抄了,將老板打人了天牢。第二日,劉詢親手訓練出的「黑衣軍’’開始查封城里各處的當鋪,搜捕抓人。獲罪的罪名,何小七自會網羅,他現在熟讀大漢律典,對這些事情很是得心應手,一條條罪名安上去,可謂冠冕堂皇,罪名確鑿。第三日,孟玨向劉詢要回了辭呈。

    之後,長安城內的商鋪不幾日就會關門一家,或倒閉一家。

    劉詢每次收到何小七的密報,總是無甚喜怒,何小七卻是每奏一次,就心寒一次。這些關門的商鋪全是皇上已經知道的,孟玨這樣做,究竟是向皇上示弱,還是譏諷皇上?孟玨又是如何知道他已經查出這些商鋪的?

    等何小七名單上的商鋪倒閉得差不多時,一日,孟玨給劉奭上完課,微笑著對他說︰「這些年,我能教給殿下的東西已經全部教完。」

    劉奭听後,手慢慢地握到了一起,力持鎮靜地問︰「太傅也要離開了嗎?」

    孟玨沒有回答,只微笑著說︰「你的父皇與你性格不同,政見亦不同,你日後不要當面頂撞他,他雖然待你與其他皇子不同,可天底下最善變的是人心。」

    劉奭抿著唇,倔 地說︰「我不怕他!」

    孟玨未再多說,起身要走,劉奭站起來想去送他,孟玨道︰「我想一個人走一走,你不必相送了。」

    劉——>雖貴為太子,可自小跟隨孟玨,見他的時間遠遠多過父皇,對他有仰慕、有尊敬、有信任,還有畏懼。听到他的拒絕,只能停下來,站在門口,依依不舍地望著他的背影。

    待孟玨的身影消失後,他正要轉身進屋,卻發現孟玨慣佩的玉玨遺落在地上,連忙撿起,去追孟玨。

    孟玨快到前殿時,看到劉詢一身便袍,負手而立,觀河賞景,恰恰擋住了他的路。

    孟玨過去行禮︰「皇上。」

    劉詢抬手讓他起來,卻又一句話不說,孟玨也微笑地靜站著。

    有宮女經過,看到他們忙上來行禮,袖帶輕揚間,隱隱的清香。劉詢恍惚了一瞬,問道︰「淋池的低光荷開了?」

    橙兒低著頭應道︰「是!這幾日花開得正好,太皇太後娘娘賞賜了奴婢兩株荷花。」

    劉詢沉默著不說話,一會兒後,揮了揮手,讓橙兒退下。

    不遠處,滄河的水聲滔滔。

    劉詢對孟玨說︰「這些年,我是孤家寡人,你怎麼也形只影單呢?」

    孟玨微笑著說︰「皇上有後宮佳麗,還有兒子,怎麼能算孤家寡人?

    劉詢沒什麼表情地問︰「你對廣陵王怎麼想?」

    孟玨淡淡說︰「一個庸才,不足為慮。」

    劉詢點了點頭,正是他所想,這種人留著,是百好無一壞。

    孟玨卻又緊接著問︰「臣記得他喜歡馴養桀犬,不知道現在還養嗎?」

    劉詢眉頭微不可見地一蹙,深盯了眼孟玨,孟玨卻是淡淡笑著,好似什麼都沒說。

    好半晌後,劉詢淡聲說︰「你我畢竟相交一場,你還有什麼想做而未做的事情嗎?朕可以替你完成。」

    孟玨笑︰「我這人向來喜歡親力親為。」

    劉詢也笑︰「那你去吧!」

    孟玨微欠了下身子告退,不過未從正路走,而是快速地向滄河行去。劉詢剛想出聲叫住他,孟玨一面大步走,一面問︰「你可還記得多年前的滄河冰面?你我聯手的那場血戰!」

    劉詢呆了一下,說道︰「記得!平君後來詢問過我無數次,我們是如何救的她和雲歌。」

    「你去找劉弗陵時,也殺了不少侍衛吧?」

    劉詢微笑︰「絕不會比你殺的少!」

    隱藏在暗處的何小七看預訂的計劃出了意外,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本想派人去請示一下皇上,可是看孟玨直到此刻,都還一副從容自若、談笑風生的樣子,他的憤怒到了頂點。黑子哥他們碎裂的尸體在他眼前徘徊,淋灕的鮮血直沖著他的腦門。

    隱忍多年,終于等到這一日,不能再等!以孟玨的能耐,出了這個皇宮,就是皇上也沒有把握一定能置他于死地。

    何小七向潛伏在四周的弓箭手點了點頭,率先將自己手中的弓箭拉滿,對著孟玨的後背,將盈滿他刻骨仇恨的箭射出。

    一箭當先,十幾支箭緊隨其後,孟玨听到箭聲,猛然回身,一面急速地向滄河退去,一面揮掌擋箭。可是利箭紛紛不絕,避開了第一輪的箭,卻沒有避開第二輪的,十幾支箭釘入了他的胸膛,一瞬間,他的前胸就插滿了羽箭,鮮血染紅衣袍。

    劉詢負手而立,站在遠處,淡淡地看著他,他也看著劉詢。

    沉默中,他們的視線仍在交鋒,無聲地落下這局棋的最後一顆子。

    劉詢的眼楮內無甚歡欣,只是冷漠地陳述一個事實︰「我們終于下完了一直沒下完的棋,我贏了。」

    孟玨的眼楮內亦無悲傷,只有淡然的嘲諷︰「是嗎?」

    淡然的嘲諷下,是三分疲憊、三分厭倦、四分的不在乎。他的身體搖搖晃晃,再站不穩,巨痛讓他的眼前開始模糊不清,劉詢的身影淡去,一個綠衣人笑著向他走來。他的唇畔忽然抿起絲微笑,看向了高遠遼闊的藍天。在這紛擾紅塵之外,悠悠白雲的盡處,她是否已經忘記了一切,尋覓到了她的寧靜?

    她真的將我全部遺忘了嗎?

    她的病可有好一些?

    今生今世不可求,那麼只能修來生來世了……

    他的身體向後倒去,身後正是滔滔滄河,身體入水,連水花都未濺起,就被卷得沒有了蹤影。

    何小七輕聲下令,隱藏在暗處的宦官迅速消失不見,一絲痕跡都未留下。一群侍衛此時才趕到,劉詢下令︰「封鎖河道,搜尋刺客尸體。」

    張安世和張賀氣喘吁吁地趕到,也不知道張賀臉上的究竟是汗水還是淚水。他剛想說話,被張安世一把按住,拖著他跪了下去。

    張安世恭敬地說︰「皇上,滄河水直通渭河,渭河水連黃河,長安水道復雜,張賀卻很熟悉,不如就讓張賀帶人去搜。」

    劉詢對張賀的信賴不同常人,聞言,點頭說︰「張愛卿,你領兵去辦,此事不要聲張,只向朕來回報。」

    張賀呆了一瞬,反應過來,忙磕頭接旨。起身後,一邊擦汗,一邊領著兵沿滄河而去。

    張安世這才又磕頭向劉詢請罪︰「听聞霍家余孽襲擊皇上,臣等護駕來遲,有罪!」

    劉詢卻半晌沒說話,張安世偷偷抬眼看,發覺劉詢的眼楮正盯著側面。張安世將低著的頭微不可見地轉了個角度,看見不遠處的雕欄玉砌間,站著太子劉——>,他眼中似有淚光,看見皇上,卻一直不上前行禮,甚至連頭都不低,毫不避諱地盯著劉詢。一會兒後,他突然轉身飛快地跑掉了。

    張安世不敢再看,額頭貼著地,恭恭敬敬地跪好。

    半晌後,張安世看見劉詢的袍子擺飄動起來,向遠處移去,冷漠的聲音從高處傳來︰「你們都下去吧。」

    劉詢向前殿走去,走到殿外,看到空蕩蕩的大殿卻恍惚了,我來這里干什麼?大臣們早已散朝了!

    隨意換了個方向走,看到宣室殿的殿宇,想起那也是座空殿,只有一堆又一堆的奏折等著他,可是他現在卻感到難以言喻的疲憊,只想找個舒適的地方好好休息一會兒。

    他又換了個方向,走了幾步,發覺是去過千百次的椒房殿,雖然已是一座空殿,他心頭仍是一陣厭惡,轉身就離開。

    劉詢左看右看,竟然不知道該去哪里。未央宮,未央宮!說什麼長樂未央?這麼多的宮殿,竟然連一座能讓他平靜踏實地休息一會兒的宮殿都找不到。

    不知不覺中,他走出了未央宮。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商鋪的生意興旺,人們的口袋中有錢,似乎人人都在笑。田埂上,是荷鋤歸家的農人,還有牧牛歸來的牧童,用楊樹皮做的簡陋笛子吹著走調的歡樂,看到劉詢,牧童大大咧咧地騰出一只手,指指路邊,示意他讓路,劉詢也就真退讓到一邊,讓牧童和牛群先行。裊裊炊煙下,竹籬茅屋前,婦人正給雞喂最後一頓食,一邊不時地抬頭眺望著路的盡頭,查看丈夫有沒有到家,看到劉詢盯著她發呆,她本想惱火地呵斥,卻又發現他的目光似看著自己,實際眼中全是茫然,婦人以為是思家的游子,遂只扭轉了身子,匆匆進屋。

    劉詢穿行過一戶戶人家,最後站在了兩處緊挨著的院落前。別家正是灶膛火旺、菜香撲鼻時,這兩個院落卻了無人影,瓦冷牆寒。

    劉詢隨手一擺弄,鎖就應聲而開,他走到廚房,摸著冰冷的灶台,又去堂屋,將幾個散落在地上的竹籮撿起放好,看到屋角的蛛網,他去廚房拿了笤帚,將蛛網掃去。干著干著,他竟掃完屋梁掃窗欞,掃完窗欞又掃地,後來索性打了桶井水,拿了塊抹布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雖然多年未做,可也不覺手生,一切都很自然,似乎昨天、前天他都曾幫著妻子做過這些。

    屋子里里外外都變得亮堂、干淨了,他卻仍意猶未盡,看到里屋的舊箱籠,就全部打了開來,想要整理一下。箱子大多是空的,只一個舊箱子里放了幾件舊衣服。

    他隱隱約約地想起,當劉弗陵賞賜了侯府後,他讓平君準備搬家。平君連著幾案、坐榻,甚至廚房的碗碟都要帶過去,他笑著搖頭,讓她把捆好的東西全部拆開,放回原處。拆到衣服時,平君死活不肯扔,箱子里的這幾件是他隨手翻著,硬扔回箱子里,不許她帶的。

    「這些衣服大補丁重小補丁,你就是賞給侯府掃地的丫頭都不會有人要,你帶去做什麼?是你穿,還是給我穿?」

    平君說不出話來,沒有補丁的舊衣服,她卻仍不肯放手,他也只能嘆一聲「窮怕了的人」,便隨她去。

    劉詢隨手拿起一件舊衣服細看,是平君做給他的舊襖子,袖口一圈都是補丁。平君為了掩飾補丁,就借著花色,繡了一圈圈的山形鳥紋,兩只袖子,光他能辨別出的,就有三四種繡法。她花盡心思後,硬是用劣等的絲線描繪出了最精致的圖案,將補丁修飾得和特意的裁剪一樣。

    劉詢的手指頭一點點地摩挲著袖口的刺繡,最後他忽然將襖子披在了身上,閉上了眼楮,靜靜地坐著。

    何小七先前在院子外面還能听到院子內的動靜,雖覺得聲音古怪,但在劉詢身邊多年,他已經學會少說話、少好奇。後來卻再听不到一點聲音,他耐著性子等了很久,天色漸黑,可屋子里仍然沒動靜,他不禁擔心起來,大著膽子,跨進了院子,入眼處,吃了一驚,待從窗戶看到劉詢大夏天竟然披著個襖子,更是唬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劉詢睜開眼楮,淡淡一瞥,何小七立即軟跪在了地上︰「皇……皇上,天……天有些晚了。」

    劉詢靜靜站起,將身上的襖子仔細疊好,何小七想去拿,劉詢卻自己珍而重之地拿在了手里。一邊向外走,一邊吩咐︰「將屋子鎖好,派人看著點,還有……旁邊的房子。」

    「是!要派人來定時打掃一下嗎?」

    沉默了一會兒後響起了兩個字︰「不用。」

    何小七看著窗明幾淨的屋子,心有所悟,安靜地鎖上了院門。

    劉詢沒有回宮,仍在鄉野間閑逛。看到田間地頭綠意盎然,果樹藤架花葉繁茂,家家戶戶燈光溫暖,他似微有欣悅,卻也不過一閃而逝。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月亮剛剛升起,如少女的彎眉,掛在東山頂上,帶著一股羞答答的嫵媚。田野間的蟲兒好像約好了一般,紛紛奏起了自己的樂器,此起彼伏,互相唱和。螢火蟲也打起了小燈籠,翩躚來去。

    幾只螢火蟲飛過劉詢身邊,掠過劉詢眼前,他不在意地繼續走著。走著走著,他忽然停了下來,轉身向後看去。何小七立即躬身听吩咐,劉詢卻根本沒注意他,只是打量著山坡四周,突然,他快步向一個山坡上走去,急匆匆地在山坡間的樹叢中尋覓著什麼。

    何小七小心翼翼地說︰「皇上想尋找什麼?奴才可以幫著一塊兒找。」

    劉詢听而不聞,仍然一棵樹一棵樹地仔細查看著。然後,他站定在一棵樹前,手指撫摸著樹上的一個樹疤。他取下腰間的短劍,沿著疤痕劃了進去,一個桐油布包著的東西掉到了地上。

    劉詢蹲下身子,撿起了布卷,卻沒有立即打開。他坐在了山坡上,沉默地望著遠處。

    螢火蟲在荒草間,一閃一滅,時近時遠。劉詢隨手拔起地上的一根草,想著這根草若用來斗草,應該是個百勝將軍,平君若用它,雲歌肯定要被灌得大醉。他忽然覺得夜色太過寧靜、太過冷清,指尖用力,將草彈了出去,草兒平平飛出去一段後,寂寞地跌向了地上,再不會有人為了一根草而又叫又嚷、又搶又奪了。

    坐了好一會兒後,他才將桐油布卷放在膝頭,打開了布卷,一條條被卷得細長的絹帕,安靜地躺在他的膝頭。

    他打開了一個絹帕,上面空白無一字。他笑了起來,這個應該是他自己的了。

    下一個會是誰的?

    他打開絹帕後愣住。白色的絹帕上沒有一個字,也是空白。一瞬間後,他搖搖頭,扔到了一旁。兩條空白,已分不清楚哪條是孟玨的,哪條是他的。

    第三條絹帕上,畫著一個神態慵懶的男子,唇畔似笑非笑,正對著看絹帕的人眨眼楮,好像在說︰「願望就是一個人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怎麼可能寫下來讓你偷看?」寥寥幾筆,卻活靈活現,將一個人戲弄了他人的神情描繪得淋灕盡致。

    多此一舉!劉詢冷哼了一聲,將絹帕丟到了一邊。

    靜看著剩下的兩個絹帕,他好一會兒都沒有動作。透過絹帕,能隱約看到娟秀的墨痕,他輕輕打開了一角,一行靈秀的字,帶著雲歌隔著時空走來。

    一個綠衣女子正坐在山坡上,盈盈地笑著,一群群螢火蟲在她掌間、袖間明滅,映得她如山野精靈。她輕輕攏住一只,很小心地對它許願︰「曾許願雙飛……」她輕輕放開手掌,螢火蟲飛了出去,她仰頭望著它越飛越高。

    劉詢漸漸走近她,就要听清楚她的願望,可忽然間,他停了下來,凝視著她眉目間的溫暖,不想再去驚擾她了!他深嘆了口氣,將雲歌的絹帕合上,輕輕放在了一邊,低頭看著手中的最後一條絹帕,只覺得心跳加速,身體僵硬,一動都不能動。

    那個鼻頭凍得通紅的丫頭怯生生地從遠處走來,身影漸漸長高,羞怯少了,潑辣多了,見到他們也不再躲閃,反倒仰著頭,昂然而過,辮梢的兩朵小紅花隨著嘎吱嘎吱晃悠著的扁擔一甩一甩的,但她的好強、潑辣下,藏著的依然是一顆自卑、羞怯的心。

    他笑著搖頭,她以為自己很精明,其實又蠢又笨,什麼都不懂,她怎麼能那麼笨呢?她的笨放縱出了他的笨!

    我們究竟誰更笨?

    老天給了緣,讓他和她幼年時就相識,這個緣給得慷慨到奢侈,毗鄰而居,朝夕相處,抬頭不見低頭見。可他覺得她像白水野菜,平凡煙火下是尋常到乏味、不起眼到輕賤,他內心深處,隱隱渴盼著的是配得起夢中雕欄玉砌的雅致絢爛,因為遙不可及所以越發渴望。他一直以為得不到的雅致絢爛才會讓他念念不忘,卻不知道人間煙火的平實溫暖早已經刻骨銘心。

    他只要輕輕一伸手,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接住老天給的「緣」,將它變作此生此世的「分」。可是他忙于在雕欄玉砌中追逐,太害怕一個不留神就會再次跌人平乏的人間煙火中,根本沒精力,也不想回頭去伸手。

    究竟是誰傻?

    平君,好像是我更傻一些。

    這些話,你能听到嗎?也許,你根本就不願听了,也早就不關心了。他笑得好似身子都直不起來,手中緊抓著絹帕,臉貼在舊棉襖上,幾滴水痕在棉襖的刺繡上淡淡洇開。

    螢火蟲,打燈籠,飛到西,飛到東,飛上妹妹薄羅衣。

    螢火蟲,打燈籠,飛得高,飛得低,飛得哥哥騎大馬。

    騎大馬,馱妹妹,東街游,西市逛,買個胭脂送妹妹。

    一個小女孩哼著歌謠從草叢里鑽了出來,她身後一個男孩子正在捉螢火蟲。小女孩猛地看到坐在地上的劉詢,嚇了一跳,歌聲也停住,小男孩卻只是大大咧咧地瞟了劉詢一眼,就依舊去追螢火蟲。

    小女孩好奇地看著劉詢,看到他想打開絹帕,卻又緩緩地合上。她探著腦袋,湊到劉詢身邊問︰「叔叔,這上面是什麼?」

    劉詢看著她辮子上的紅花,柔聲說︰「是一個人的心願。」

    「是你的親人嗎?你為什麼不看?你看了就可以幫她實現心願,她一定很開心。」小女孩興奮起來。

    劉詢沒有說話,只是將絹帕小心地收進了懷里。他的余生已經沒有什麼可期盼的,唯有這個絹帕上的東西是未知的,他需要留給自己一些期盼,似乎她和他之間沒有結束,仍在進行,仍有未知和期盼。

    小女孩見劉詢不理她,悶悶地撅起了嘴。劉詢看到她的樣子,心中一陣溫軟的牽動,輕聲說︰「我做錯了很多事情,她已經生氣了。」

    「啊?你是不是很後悔?」

    劉詢頷了下首。

    小女孩很同情地嘆氣,支著下巴說︰「因為我偷糖吃,我娘也生我的氣了,可是我不後悔!因為我早知道娘若知道了我不听話肯定會生氣的,可是那個糖真的很好吃,我就是想吃呀!所以即使再來一次,我仍然會去偷吃。」小女孩忽閃著大眼楮問,「你呢?如果再來一次,那些錯事你會不做嗎?」

    劉詢愕然。

    「喂!問你話呢!如果再來一次……」

    遠處的男孩不耐煩地叫︰「野丫頭,你還去不去捉螢火蟲?求著我來,自己卻偷懶,我回家了!」

    小女孩再顧不上劉詢,忙跑去追男孩,兩個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草叢中。

    天上星羅密布,地上螢火閃爍,晚風陣陣清涼,劉詢沉默地站了起來,向山下走去。在他身後,四條白色的絹帕散落在碧綠的草地上,一陣風過,將絹帕從草地上卷起,仿似搖曳無依的落花,飄飄蕩蕩地散向高空,飛向遠處,漸漸墜入了漆黑的夜色,再不可尋覓。

    如今的他,天涯海角,什麼都可以追尋到,卻唯有失落的往事再也找不到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98
發表於 2016-6-20 14:39:59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21. 鳳歸何處
作者︰桐華
    霍成君

    嫦娥應悔偷靈藥

    雲林館的荒草足沒過人膝,霍成君常常披頭散發地坐在門檻上,望著荒草發呆。不管她的宦官和宮女都得到過何小七暗示,為了自己的利益,沒有一個人敢對霍成君稍假辭色。

    只有夏嬤嬤不避任何人的耳目,也完全不理會何小七的軟語警告,執意跟隨著霍成君到了昭台宮,然後又跟隨著她來到雲林館。悉心照料著霍成君的日常起居。何小七惱怒下。想動夏嬤嬤,行動前一查,卻發現夏沫沫表面上是把霍成軍救出冷宮,實際上竟是皇上暗中發的話。驚出一身冷汗後,趕緊打消了心里的念頭。

    可即使有夏嬤嬤的照顧,霍成君的一日三餐也全是野菜粗糧,還常常是又上頓沒下頓。霍成君也不挑,不管多難吃的飯菜,她也總是平靜地吃完,吃完後,就依舊坐到門檻上去發呆。

    夏嬤嬤想幫她把頭發綰起,她也不要,任由頭發披在肩頭。

    「娘娘在想什麼?」

    夏嬤嬤以為她會像以前一樣,不說話,不料她今日心情似乎還好,竟回道︰「我在想一些以前的事情。」

    霍成君低頭擺弄著自己的衣裙,裙擺上有兩個小洞,她的指頭在小洞中鑽進鑽出,好像覺得很有趣。夏嬤嬤看得心酸,輕聲說︰「這是我第二次進冷宮,第一次進來時,我一直盼著出去,直到絕望。這一次進來時,我卻再不想出去了。這雖然清苦,可很安靜,身雖然苦一些,心卻不苦。」

    霍成君側著頭笑了,一把烏發斜斜地傾瀉而下,垂在臉畔。烏發素顏,仍是不可多得的人間麗色。

    「昭台宮已經是冷宮中最差的,可劉詢又將我貶到了雲林館,何小七三天兩頭來檢查我過得如何,唯恐周圍的人給我個好臉色,你覺得這里能安靜嗎?」

    夏嬤嬤回答不出來。

    霍成君又望著荒草開始發呆,如同一個沒了生氣的泥塑。

    一個宦官從外面進來,霍成君一下像變了個人,跳了起來,幾步走上前,緊緊地盯著宦官。宦官掃了眼四周,示意夏嬤嬤退下,夏嬤嬤向霍成君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宦官趾高氣揚地說︰「最近宮里出了不少大事,我抽不出空過來。你的話,我前段日子已經帶給了孟大人,他只是微笑著听完,客氣有禮地謝過我後,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霍成君怔怔地盯著膝蓋處的野草,失望嗎?也許不!他仍是那樣他,冷漠狠心依舊,一點憐憫都吝于賜給。

    宦官咳嗽了兩聲,慢條斯理地說︰「我這里有個關于孟大人的重大消息。」

    霍成君發了會兒呆,才反應過來宦官的意思,說道︰「我身邊已經沒有任何金銀首飾了,上次給你的那根玉簪子已是我最後的財物。哦!對了,那邊還掛著一盞燈籠,手工精巧,應該能換些錢。」

    燈籠?宦官冷哼了一聲,不耐煩地轉身就走,邊走邊隨口說︰「孟玨已死,蕭望之接任太子太傅。」

    霍成君身體巨顫,一把抓住宦官的胳膊︰「你說什麼?不可能!」

    宦官毫不客氣地將霍成君推到地上,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撢去晦氣︰「只手遮天的霍家都能全死光,孟玨有什麼不能死的?不過‧‧‧‧‧‧」他自己的表情也很困惑,一邊向外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究竟怎麼回事,我可真不清楚。皇上宣旨加封蕭望之為太傅時,和百官痛心疾首地說孟玨身為異族人,雖然皇恩隆重,卻仍有異心,竟然暗中和羌人有往來,事情敗露後,逃出了長安,可宮里的宦官卻暗中說他被萬箭穿心,早死了!」

    霍成君呆呆地坐在冰冷的荒草叢中,遠處夕陽如血、孤鴻哀啼,她眼前一切都朦朧不清。劉詢怎麼會讓他活著呢?她早該想到的!可劉詢為什麼遲遲不殺她呢?劉詢對她的遷怒和怨恨,一死都不可解,也許只有日日的活罪才能讓他稍微滿意。

    她站了起來,向殿內走去,素袍裹身、長發委地,蒼白的臉上只有看透一切的淡然平靜。

    清風吹拂,窗前的八角垂絛宮燈隨風搖晃,一面面栩栩如生的圖畫在她眼前晃過,正對著她的一副恰是嫦娥獨居于淒冷的廣寒宮,偷望人間垂淚圖。

    她淡淡地笑開,父親,女兒錯了!即使地下也無顏見您!

    她取出一副舊緞,站在了腳踏上,手用力一揚,將長緞拋向了屋梁。

    夕陽斜斜照進了冷殿,屋內一切都帶上一層橙黃的光暈。

    風乍疾,窗戶被吹得一開一關,啪啪作響,燈籠被吹到了地上,滴溜溜地打了幾個轉,停在了一個翻倒的腳踏前。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99
發表於 2016-6-20 14:40:20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3(大漢情緣) 上官小妹番外
作者︰桐華
    上官小妹番外-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當橙二替上官小妹梳頭時,小妹看到了鏡中的白發,她輕輕挑起了那束白發,在指肚間輕捻著。

    橙兒心酸的想落淚,其實娘娘年紀並不老,和宮里的幾個妃子差不了多少歲,可娘娘……

    六順進來稟奏,言道各位娘娘來給她請安。她輕揮了揮手,六順就轉身出去了,理由都未用,直接命各宮娘娘全回去。她笑想著,六順也老了,說起話來,沒有了先前的明快熱情。

    因為皇帝的尊敬、太子的孝順,她的地位在後宮無可撼動,不管是得寵的妃子還是不得寵的妃子,都想得到她的親睞,可真正能見到她一面的確寥寥可數,有的妃子直到誕下皇子,都不知道太皇太後長什麼樣。「長樂宮中的那個老女人」

    漸漸成了未央宮黑夜中竊竊私語的傳說。有人說她是身體殘疾,所以即使先帝無妃,專寵皇後,她都未能生育,還繪聲繪色地說廢後霍成君也這樣,只怕是霍家血脈中的病;有人說她是石女,根本能接受帝王的雨露;有人說她其實還是處子之身,先皇當年有個秘密女人,只是忌怕上官桀和霍光,所以不敢立那個女子為妃;有人說她膽小懦弱,遇事只會唯唯諾諾地哭泣;有人說她冷淡無情,家族中的人全死光了,卻一滴眼淚都沒掉過……

    她听到這些留言時,總是想笑,時光是多麼可怕的東西,它讓少女的黑發變白,男兒的直腰變彎,讓一切東西失真、變樣。但是,時光抹不去她的記憶,長樂宮幽靜而漫長的歲月,她可以慢慢回憶。

    第一次踏進未央宮那年,她六歲。

    還記得頭上沉重的鳳冠壓得她走路都搖搖晃晃。到處是歡天喜地的樂曲,可她害怕得只想哭。盼望著一切結束後,母親趕快來接她回去。她听到眾人高叫」皇上」,她卻一直看不到人過來,她忍不住偷偷掀起頭上的紅蓋頭,四處找著皇上,只看見遠遠地有一抹隱忍哀怒的身影,她呆了呆,如做錯了事般,飛快地放下蓋頭。將惶恐不安藏在了鳳冠之下。

    在贊者的唱詞中,她一面笨拙地磕頭行禮,一面想著母親說過的話。

    「娘,皇後是什麼?」

    母親推著秋千,將她送往高處,她笑起來。在自己的笑聲中,她听見母親說︰「皇後就是皇帝的妻子,皇帝就是皇後的夫君。」

    「那妻子是什麼?」

    「妻子就是要和夫君一輩子在一起的人。」

    「夫君是什麼?」

    「夫君就是要和妻子一輩子在一起的人。」

    她不高興地說︰「那就是我要和皇帝一輩子在一起?那可不行,娘,我要和你一輩子在一起。」

    母親半晌沒有說話,只是推著秋千送她,她扭回頭看,看見母親眼中似有淚光……

    她在鳳冠下琢磨,就是這個人要和我一輩子在一起嗎?他好像不高興呢!可我也不高興,我想回家!

    母親一直沒有來接她回家,她一個人留在了椒房殿。

    七歲的時候,在神明台上,他第一次抱起了她,陪著她一塊兒尋覓她的家。她靠在他的懷里,一邊努力地找尋爹娘,一邊模糊的想著,娘說他要和我一輩子一起?一輩子在一起……

    他沉默得一句話不說,只是靜靜地抱著她,可她的害怕和恐懼似乎淡了。

    後來,她發現他很喜歡去神明台,只是他眺望的方向是西面,而她眺望的方向是北面。她偶爾踫到他時。他仍然會將他抱起,讓她看向北方,雖然他和她都知道,不管西面,還是北面,其實什麼都看不到。

    八歲那年,她第一次听到宮人唱︰「黃鶴飛兮下建章,羽肅肅兮行蹌蹌,金為衣兮菊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顧菲薄,丑爾嘉祥。」

    身旁的宮女告訴她,這是皇帝應大臣所請作的詩,詩意她並未全解,可她知道,這首歌唱得不是什麼祥瑞,而是皇帝他自己。因為她也曾無數次站在太液池畔,看著自由自在的鳥兒,幻想著自己是一只鳥,能自由地飛出未央宮。在宮女的歌聲中,她忽然明白了他眼中深藏的憐惜,原來他懂她的,他雖然沉默疏離,可他明白他心中的一切。

    她逐漸長高,他對她卻日趨冷漠。偶爾,她會可疑地在神明台巧遇他,可他看見她時,會立即轉身離去,他漠然的背影下有著藏不住的疲憊,她知道神明台是整個未央宮中,唯一一塊屬于他的天地。因為懂得,所以止步。她不再去神明台,只會在有星星的晚上,在遠處散步,靜听著悠悠蕭聲,縈繞在朱廊玉欄間……

    她怎麼可能離開這里?

    她的一生所有的快樂和記憶都在這里,她的父母兄弟、家族親人也都在這座城池里,清明的時候,

    她會先去祭拜父母,再去祭拜祖父、外祖父、叔叔、舅舅,她會在弟弟的墓前,將親手所畫的馬燒給他,也會在蘭姑姑的墓前燒絹花,在成君小姨的墓前燒羅帕。

    更重要的是這里有他,他可以在神明台上一坐一天。可以去太液池看黃鶴,還可以去平陵看日出。在這座宮殿里,他的身影無處不在。而且這些記憶只屬于她,即使那個青絲如雲,笑顏如歌的女子也永不可能擁有。如果擁有是一種幸福,那麼擁有回憶的她也是幸福的。

    「娘娘?」橙子擔憂地輕叫,娘娘又在發呆了。

    小妹抱歉的一笑,揮手讓橙兒下去,不在意地將指間的白發放下,起身走到了窗前,推開了窗戶,藍天上排成一字的大雁,正在南遷。那些鳥兒飛去的地方是什麼樣子呢?皇帝大哥他現在肯定知道的。

    大哥,我知道你終于自由,你已經隨著那個如雲似歌的女子飛了出去,她會行遍千山萬水,做完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情。可我的你,在這座宮殿里,卻無處不在,在太液池畔,在神明台上、殿宇的回廊間,仿佛只要一個眨眼,就可看到不徐徐向我走來;

    深夜時,只要我凝神細听,依然能听到你的蕭聲。

    你的拿到旨意,我怕是永遠都用不上了。我知道外面的天地很大,可是再大的的天地,沒有了你的身影,又于我何干呢?那些花再艷,那些樹再美,那些景致再神奇,那些男兒再好,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願意守在這里,守著你與我的回憶,一個人地老天荒。

《全書完》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27 02:37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