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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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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桐華】雲中歌(「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二)《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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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5:17:44 |只看該作者
5 地上星(上)

    為了給雲歌回禮,也是替孟玨送行,許平君請孟玨和雲歌吃晚飯。

    大公子听聞,也不管許平君有沒有叫他,一副理所當然要赴宴的樣子。

    長安城外的山坡。

    太陽剛落,星辰還未升起。

    七里香日常用來覆蓋雜物的桐油布此時已經被洗刷得干干淨淨,許平君將它攤開鋪在草地上。

    一樣樣從籃子里取出了早已經準備好的食物。

    都是粗褐陶碗,許平君笑得雖然坦然,可語氣里還是帶上了羞澀,「因為家里……家里實在沒合適地方,所以我就听了雲歌的意思,索性到外面吃。都是一些田間地頭最常見的食物,我的手藝也不好,二位別嫌棄寒磣。」

    孟玨坐到了桐油布上,笑幫許平君擺置碗碟,「「以天地為廳堂,取星辰做燈。杯盤間賞的是清風長空、草芳木華。何來寒磣一說?吃菜吃得是主人的心意,情誼才是菜肴的最好調味料。‘千里送鵝毛,禮輕情義重’,許姑娘何必在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介懷?」

    大公子本來對足下黑  ,從未見過的桐油布有幾分猶疑,可看到日常有些潔癖的孟玨的樣子,心下暗道了聲慚愧,立即坐下。

    人都說他不羈,其實孟玨才是真正的不羈。

    他的疏狂不羈流于表象,孟玨的溫和儒雅下深藏的才是真正的疏狂不羈。

    許平君看到孟玨的確是享受著簡陋卻細心的布置,絕非客氣之語。

    心里的局促不安盡退,笑著把另外一個籃子的蓋子打開,「我的菜雖然不好,可我的酒卻保證讓兩位滿意。」

    大公子學著孟玨的樣子,幫許平君擺放碗筷,笑著問︰「病已兄呢?還有雲丫頭呢?她不是比我們先出門嗎?怎麼還沒有到?難不成迷路了?這可有些巧。」

    一面說著話,一面眼楮直瞟孟玨。

    許平君笑搖搖頭,「不知道,我忙著做菜沒有留意他們。只看到雲丫頭和病已嘀嘀咕咕了一會,兩人就出門了。病已對長安城附近的地形比對自己家還熟悉,哪里長著什麼樹,那顆樹上有什麼鳥,他都知道,不會迷路的。」

    「哦……」大公子笑嘻嘻地拖著長音,笑看著孟玨,「他們兩個在一起,那肯定不會是迷路了。」

    孟玨似乎沒有听見他們的議論。

    干完了手中的活,就靜靜坐著。

    唇邊含著笑意淡淡地看著天邊漸漸升起的星子。

    山坡下兩個人有說有笑地並肩而來。

    許平君笑向他們招了招手。

    雲歌跳著腳喊了聲「許姐姐」,語聲中滿是快樂。

    「對不起呀,我們來晚了。」雲歌將手中的一個袋子小心翼翼地擱到一旁。

    湊到許平君身旁,一面用手直接去挑盤子中的菜,一面嚷著,「好餓。」

    許平君拿筷子敲了一下雲歌的手,雲歌忙縮回了手。

    許平君把筷子塞到雲歌手中,「你們兩個去哪里了?看看你們的衣服和頭,哪里沾的樹葉、草屑?衣服也皺成這樣?不過是從家里到這里,怎麼弄得好象穿山越嶺了一番?」

    雲歌低頭看了看自己,沒有回答許平君的問題,只笑著向許平君吐了下舌頭。

    劉病已半坐半躺到桐油布上,隨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笑看著雲歌沒有說話。大公子卻是眼珠一轉,看看雲歌的衣服,看看劉病已的衣服,笑得意味深長,曖昧無限。

    雲歌只是忙著吃菜,沒有顧及回答許平君的話,忽瞟到大公子的笑,怔了一下,臉色立即飛紅,幸虧夜色中倒是看不分明,狠瞪了大公子一眼,「你今天晚上還想不想安生吃飯?」

    大公子剛想笑嘲,想起雲歌的手段,摸了摸肚子,立即正襟危坐。

    劉病已視線從大公子面上懶洋洋地掃過,和孟玨的視線撞在一起。

    對視了一瞬,兩人都是若無其事地微微笑著,移開了目光。

    雲歌夾了一筷子孟玨面前的菜,剛嚼了一下,立即苦起了臉,勉強咽下,趕著喝水,「好苦呀!」

    許平君忙嘗了一口,立即皺著眉頭道歉,「我娘大概是太忙,忘記幫我把苦苦菜浸泡過水了。」

    一面說著一面低著頭把菜擱回籃子中,眉眼間露了幾絲黯然。

    苦苦菜是山間地頭最常見的野菜,食用前需要先用水浸泡一整天,換過多次水,然後過滾水煮熟後涼拌,吃起來清爽中微微夾雜著一點點苦味,很是爽口。

    因為是每個農家桌上的必備菜肴,貧家女兒四五歲大時已經在山頭幫著父母挑苦苦菜,她娘怎麼會忘記呢?只怕是因為知道做給劉病已和他的朋友吃的,所以刻意而為。

    雲歌看著籃子中還剩半碟的苦苦菜發了會呆,忽指著孟玨,一臉吃驚,「你……你……」

    大公子趕著說︰「他吃飯的口味比較重,他……」

    孟玨一笑,風輕雲淡,「我自小吃飯味重。」

    那你怎麼沒有覺得我日常做的菜味道淡?雲歌心中困惑,還想問。

    大公子搖了搖瓶中的酒,大聲笑著說︰「明日一別,再見恐怕要一段時間了,今晚不妨縱情一醉!許姑娘,你的酒的確是好酒,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沒什麼名字,我的酒都是賣給七里香,外面的人隨口叫七里香的酒。」

    雲歌含了口酒,靜靜品了一會,「許姐姐,不如叫竹葉青吧!此酒如果選料釀造上講究一些,貢酒也做的。」

    大公子拍掌而笑,「好名字,酒香清醇雅淡,宛如溫潤君子,配上竹葉青的名字,好一個酒中君子,君子的酒。」

    許平君笑說︰「我沒讀過書,你們都是識文斷字的人,你們說好就好了。」

    雖是粗茶淡飯,可五個人談天說地中,用笑聲下飯,也是吃得口齒噙香。

    幾人都微有了幾分醉意,又本就不是受拘束的人,都姿態隨意起來。

    大公子仰躺在桐油布上,欣賞著滿天星斗。

    孟玨半靠在身後的大樹上,手中握著一壺酒,笑看著雲歌和許平君斗草拼酒。因為桐油布被大公子佔去了大半,劉病已索性側身躺在草地上,一手支著頭,面前放著一大碗酒,想喝時直接湊到碗邊飲上一大口,此時也是含笑注視著雲歌和許平君。

    雲歌和許平君兩人一邊就著星光摸索著找草,一邊斗草拼酒。

    不是文人雅客中流行的文斗,用對仗詩賦形式互報花名、草名,多者為贏。

    而是田間地頭農人的武斗,兩人把各自的草相勾,反方向相拽,斷者則輸,輸了的自然要飲酒一杯。

    雲歌尋草的功夫比許平君差得何止十萬八千里,十根草里面八根輸,已經比許平君多喝了大半壺酒。

    雲歌越輸越急,一個人彎著身子在草里亂摸。

    嘴里面一會是「老天保佑。」一會是「花神娘娘保佑。」到後來連「財神保佑」都嘟囔了出來,硬是把各路大小神仙都嚷嚷了個遍。

    許平君端坐于桐油布上笑聲不斷,「雲歌兒,你喝次酒,連各路神仙都不得消停。難怪你老輸,因為各路神仙都盼著你趕緊醉倒了,好讓他們休息。」

    劉病已在身邊的草叢中摸索了一會,拔了一根草,「雲歌,用這根試試。」

    雲歌歡叫了一聲,跑著過來取草。

    許平君立即大叫著跳起來,「不可以,這是作假。」

    許平君想從劉病已手中奪過草,雲歌急得大叫,「扔給我,扔給我。」

    劉病已手上加了力氣,將草彈出,草從許平君身側飛過,雲歌剛要伸手拿,半空中驀地飛出一根樹枝,將草彈向了另一邊。

    許平君笑對折枝相助的孟玨說︰「多謝了。」

    孟玨笑著示意許平君趕緊去追草。

    雲歌倉猝間只來得及瞪孟玨一眼,趕著飛身追草。

    正躺得迷糊的大公子看到一根草從頭頂飛過,迷迷糊糊地就順手抓住。

    雲歌撲到他身側,握著他的胳膊,「給我。」

    許平君也已趕到了他另一側,握著他另一個胳膊,「給我。」

    漫天星斗下,兩張玉顏近在眼前,帶笑含嗔,風姿各異。

    因為都是花一般的年紀,也都如花般在綻放。

    大公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時無限陶醉,低沉沉地聲音,透出誘惑,「美人,你們要什麼我都給。」

    雲歌和許平君各翻了個白眼,一起去奪他手中的草。

    大公子迷糊中手上也加了力氣,一根弱草裂成三截。

    雲歌和許平君看著各自手中拽著的一截斷草,呆了一下,相對大笑起來。

    雲歌扭頭看向孟玨時,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哼!革許姐姐欺負我,虧得我還辛苦了半天去捉……哼!」

    許平君笑攬住雲歌的肩膀,「病已不是幫你了嗎?不過多喝了幾杯酒就輸紅了眼楮?羞不羞?」

    雲歌扭著身子,「誰輸紅眼楮了?人家才沒有呢!最多……最多有一點點著急。」

    幾個人都笑起來,雲歌偷眼看向孟玨,看到孟玨正笑瞅著她,想到明天他就要走,她忽覺得心上有些空落,鼓著的腮幫子立即癟了下去。

    收拾好杯盤,雲歌請幾個人圍著圈子坐好。

    拿過了擺放在一旁的袋子。

    眾人都凝視著雲歌手中的袋子,不明白雲歌搞什麼鬼。

    平君性急,趕著問︰「什麼東西?」

    雲歌笑著緩緩打開袋子。

    熒熒光芒從袋子口透出,如同一個小小月亮收在袋子中。

    不一會,有光芒從袋子中飛出。

    一點點,一顆顆,如同散落在紅塵的星子。

    從袋子中飛出的星星越來越多,幾個人的身子都籠罩著熒熒光芒,仿佛置身在璀璨星河中。

    天上的繁星,地上的繁星,美麗得好象一個夢中世界。

    雲歌伸手呵著一只螢火蟲。

    螢火蟲的光芒一閃一閃間,她的笑顏也是一明一滅。

    螢火蟲打著小燈籠穿繞在她的烏發間,盤旋在她的群裾間。

    在漫天飛舞的小精靈中,她也清透如精靈。

    她湊過唇去親了一下手中的螢火蟲,「螢火蟲是天上星星的使者,你把你的心願和思念告訴它,它們就會把這些帶給星星上面住著的人,會幫你實現願望的。」

    許平君呆呆看了一會螢火蟲,第一個閉上了眼楮,虔誠地許著心願。

    劉病已抬頭望了眼天空,也閉上了眼楮。

    大公子笑搖搖頭,緩緩閉上了眼楮,「我不信有什麼人能幫我實現我的願望,不過……許許願也不是什麼壞事。」

    雲歌說話時,一直看著孟玨,雙眸晶瑩。

    孟玨眼中也是眸光流轉,卻只是微笑地看著雲歌,沒有絲毫許願的意思。

    在漫天飛舞的光芒中,兩人凝視著彼此。

    雲歌堅定地看著他,她眼中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螢火蟲,雖淡卻溫暖。

    孟玨最終闔上了雙眼,雲歌抿著笑意也閉上了眼楮。

    不過一瞬,孟玨的眼楮卻又睜開,淡漠地看著在他身周舞動的精靈。

    劉病已睜開眼楮時,恰好看到孟玨手指輕彈,把飛落在他胳膊上的一只螢火蟲彈開。

    螢火蟲的光芒剎那熄滅,失去了生命的小精靈無聲無息地落入草叢中。

    孟玨抬眼看向劉病已。

    劉病已爽朗一笑,好似剛睜開眼楮,並沒有看見起先一幕,「孟兄許得什麼願?」

    孟玨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大公子看看劉病已,再看看孟玨,無趣地聳了聳肩膀,嘻笑著看向許平君和雲歌。

    許平君睜開眼楮看向雲歌,「你許了什麼願?」

    「許姐姐許了什麼願?」

    許平君臉頰暈紅,「不是什麼大願望,你呢?」

    雲歌的臉也飛起了紅霞,「也不是什麼大願望。」

    大公子眼珠子一轉,忽地說︰「不如把我們今日許的願都記下後封起來。如果將來有緣,一起來看今日許的願望,看看靈不靈。願望沒實現的人要請大家吃飯。」

    雲歌笑嘲︰「應該讓願望實現的人請大家吃飯!怎麼你總是要和人反著來?」

    大公子拍了拍自己的錢袋︰「來而不往非禮也!反正也該我請大家了。」

    劉病已和孟玨微微笑著,都沒有說話。

    雲歌和許平君想了一瞬,覺得十分有意思,都笑著點頭。

    許平君剛點完頭,又幾分羞澀地說︰「我不會寫字。」

    大公子說︰「這很簡單,你挑一個人幫你寫就行。」

    許平君左右看了一圈,紅著臉把雲歌拽到了一旁。

    許平君和雲歌低語,面色含羞。

    雲歌雖是笑著,可笑容卻透著苦澀。

    一人一塊絹布,各自寫下了自己的心願後疊好。

    大公子將大家的絹帕收到一起,交給了許平君,很老實地說︰「剩下的活,我不會干。」

    許平君拿了一片防水的桐油布將絹帕密密的封好。

    雲歌跑到孟玨起先靠過的大樹旁,在樹干上小心地挖著洞。

    折騰了半天,仍舊沒有弄好。

    孟玨隨手遞給她一把小巧的匕首,「用這個吧!」

    不過幾下,就挖好了一個又小又深的洞,雲歌笑贊︰「好刀!」

    孟玨凝視了一瞬刀,淡淡說︰「你喜歡就送給你了,這麼小巧的東西本就是給女子用的,我留著也沒什麼用。」

    大公子聞言,神色微動,深看了一眼孟玨。

    雲歌把玩了會,的確很好用,打造精巧,方便攜帶,很適合用來割樹皮劃藤條,收集她看重的植物,遂笑著把刀收到了懷中,「多謝。」

    許平君小心地把卷成了一根圓柱狀的桐油布塞進樹洞中,再用剛才割出的木條把洞口封好。

    此時從外面看,也只是象樹干上的一個小洞。

    等過一段時間,隨著樹的生長,會只留下一個樹疤。

    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任何異樣。

    雲歌警告地瞅了眼大公子,用匕首在小洞上做了個記號。

    如果有人想提前偷看,就肯定會破壞她的記號。

    孟玨和劉病已唇角含笑地看向大公子。

    大公子很是挫敗地看著雲歌。

    他可不是為了無聊地看什麼願望實現不實現,他只是想知道讓兩個少女臉紅的因由,這中間的牽扯大有意思。

    許平君莫名其妙地看看孟玨、劉病已,再看看大公子、不明白大公子怎麼一瞬間就晴天變了陰天?

    疑惑地看向雲歌,雲歌笑搖搖頭,示意許平君不用理會那個活寶。

    不管聚會時多麼快樂,離別總是最後的主題。

    夜已經很深,眾人都明白到了告別的時刻。

    許平君笑說︰「下一次一起來看心願時,希望沒有一個人要請吃飯,寧可大家都餓著。」

    雲歌有些苦澀的笑著點頭。

    孟玨和劉病已不置可否地笑著。

    大公子笑眯眯地說︰「有我在,沒有餓肚子的可能。」

    許平君和雲歌都是不解,不明白活得如此風流自在的人會有什麼願望實現不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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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5:18:15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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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子笑對許平君作揖,「我是個懶惰的人,不耐煩說假話哄人,要麼不說,要說肯定是真話。今天晚上是我有生以來吃飯吃得最安心、最開心的一次,謝謝你。」

    許平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飛繞在他們四周的螢火蟲已慢慢散去。

    雲歌半仰頭望著越飛越高的螢火蟲,目送著它們飛過她的頭頂,飛過草叢,飛向遠方,飛向她已經決定放棄的心願……

    雖然神明台是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築物,可因為宮闕連綿,放眼望去,絲毫沒有能看到盡頭的跡象。

    重重疊疊的宮牆暗影越發顯得夜色幽深。

    白日里的皇城因為色彩和裝飾,看上去流光異彩,莊嚴華美。

    可暗夜里,失去了一切燦爛的表象,這個皇城只不過是一道又一道的宮牆,每一個牆角都似乎透著沉沉死氣。

    幸虧還有宮牆不能遮蔽的天空。

    劉弗陵憑欄而立,默默凝視著西方的天空。

    緊抿的唇角,孤直的身影,冷漠剛毅。

    今夜又是繁星滿天,一如那個夜晚。

    幾點不知道從何方飛來的流螢翩阡而來,繞著他輕盈起舞。

    他的目光停留在螢火蟲上,緩緩伸出了手。

    一只螢火蟲出乎意料地落在了他的掌上,一瞬後又翩翩飛走。

    他目送著螢火蟲慢慢遠去,唇角微帶起了一絲笑。

    「連小蟲子都知道皇上是聖君仁君,不捉自落。」剛輕輕摸上神明台的宦官于安恰看見這一幕,請著安說。

    劉弗陵沒有吭聲,于安立即跪了下來。

    「奴才該死,又多嘴了。可皇上,就是該死,奴才還是要多嘴,夜色已深,寒氣也已經上來,明日還要上朝,皇上該歇息了。」

    「大赦天下的事情,宮里都怎麼議論?」劉弗陵目光仍停留在螢火蟲消失的方向,身形絲毫未動。

    于安明知道身後無人,可還是側耳听了一下周圍的動靜。

    往前爬了幾步,卻仍然在三步之外,「奴才听說驃騎將軍上官安有過抱怨,說沒有年年都大赦天下的道理,自從原始四年皇上私自出了趟宮後,一到夏初就大赦天下,弄得政令難以推行。還說父親上官桀當年不該一時心軟就同意了皇上私自出宮,以至皇上回宮後老覺得刑罰過重,百姓太苦,還總是和霍光商議改革的事情。」

    于安心內暗譏,一時心軟同意皇上出宮?不過是當年他們幾個人暗中相斗,皇上利用他們彼此的暗爭,撿了個便宜而已。

    上官桀當年事事都順著皇上,縱容著皇上一切不合乎規矩的行為,一方面是想讓皇上和他更親近,把其他三位托孤大臣都比下去,另外一方面卻是想把皇上放縱成一個隨性無用、貪圖享樂的人。上官桀對皇上的無限溺愛中,藏著他日後的每一步棋,可惜他料錯了皇上。

    「皇上,雖然有官員抱怨,可奴才听聞,朝中新近舉薦的賢良卻很稱頌皇上的舉動,說犯罪的人多良民,也多是迫于生計無奈,雖然刑罰已經在減輕,可還是偏重。」

    劉弗陵的目光投向了西邊的天空,沉默無語。

    于安凝視著劉弗陵的背影,心內忐忑。

    他越來越不知道皇上的所思所想。

    皇上好象已經是一個沒有喜怒的人,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笑,也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怒,永遠都是平靜到近乎淡漠的神情。

    他十歲起就服侍劉弗陵,那時候皇上才四歲,皇上的母後鉤戈夫人還活著,正得先帝寵愛。

    那時候的皇上是一個雖然聰明到讓滿朝官員震驚,可也頑皮到讓所有人頭疼的孩子。

    從什麼時候起,那個孩子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沉默冷漠,甚至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就連那個上官家的小不點皇後也要隔著距離回皇上的話。

    因為先皇為了皇上而賜死勾戈夫人?

    因為燕王、廣陵王對皇位的虎視眈眈?

    因為三大權臣把持朝政,皇權旁落,皇上必須要冷靜應對,步步謹慎?

    因為百姓困苦,因為四夷不定……

    于安打住了腦中的胡思亂想。不管他能不能揣摩透皇上的心思,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忠心。而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是要勸皇上休息,「皇上……」

    劉弗陵收回了目光,轉身離開。

    于安立即打住話頭,靜靜跟在劉弗陵身後。

    夜色寧靜,只有衣袍暗啞的悉挲聲。

    快到未央宮時,劉弗陵忽然淡淡問︰「查問過了嗎?」

    于安頓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不敢忘,每隔幾日都會派手下去打探,沒有持發繩的人尋找姓趙或姓劉的公子。」

    和以前一樣,皇上再沒有任何聲音,只有沉默。

    于安猜測皇上等待的人應該就是皇上曾尋找過的人。

    幾年前,趙破奴將軍告老還鄉時,皇上親自送他出城,可謂皇恩浩蕩,趙破奴感激涕零,但對皇上的問題,趙破奴將軍給的答復自始至終都是「臣不知道」。

    雖然于安根本看不出來皇上對這個答案是喜悅或是失望,可他心中隱約明白此人對皇上的重要,所以每次回復時都捏著一把冷汗。

    幾個值夜的宮女,閑極無聊,正拿著輕羅小扇戲撲流螢。

    不敢出聲喧嘩,卻又抑不住年輕的心,只能一聲不出地戲追著流螢。

    夜色若水,螢火輕舞,彩袖翩飛。

    悄無聲息的幽暗中流溢著少女明媚的動,畫一般的美麗。

    從殿外進來的劉弗陵,視若無睹地繼續行路。

    正在戲玩的宮女未料到皇上竟然還未歇息,並且深夜從偏殿進來,駭得立即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劉弗陵神情沒有絲毫變化,腳步一點未頓地走過。

    隔著翩阡飛舞的螢光看去,背影模糊不清,不一會就完全隱入了暗影重重的宮殿中。

    只殿前飛舞的熒光,閃閃爍爍,明明滅滅,映著一天清涼。

   

    雲歌、劉病已、許平君三人起了個大早送孟玨和大公子二人離去。

    孟玨牽著馬,和雲歌三人並肩而行。

    大公子半躺半坐于馬車內,一個紅衣女子正剝了水果喂他。

    雖是別離,可因為年輕,前面還有大把重逢機會,所以傷感很淡。

    晨曦的光芒中,時有大笑聲傳出。

    急促的馬蹄聲在身後響起,眾人都避向了路旁,給疾馳而來的馬車讓路。

    未料到馬車在他們面前突然停住,一個秀氣的小廝從馬車上跳下,視線從他們幾人面上掃過,落在孟玨臉上。

    本是苛刻挑剔的目光,待看清楚孟玨,眼中露了幾分贊嘆,「請問是孟玨公子嗎?」

    孟玨微欠身,「正是在下。」

    小廝上前遞給孟玨一包東西,「這是我家小……公子的送行禮。我家公子說這些點心是給孟公子路上吃著玩的,粗陋處還望孟公子包涵。」

    孟玨掃了眼包裹,看到包裹一角處的刺繡,眼中的光芒一閃兒過,笑向小廝說︰「多謝你家公子費心。」

    「孟公子,一路順風。」小廝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孟玨,轉身跳上馬車,馬車疾馳著返回長安。

    孟玨隨手將包裹遞給大公子。

    大公子拆開包裹看了眼,咂吧著嘴笑起來,剛想說話,瞟到雲歌又立即吞下了已到嘴邊的話。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

    大公子朝車外隨意揮了揮手,探著腦袋說︰「就送到這里吧!多謝三位給我送行,也多謝三位的款待,希望日後我能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在長安城招待三位。」

    雲歌和許平君齊齊撇嘴,「誰是送你?誰想招待你?是你自己臉皮厚!」

    大公子自小到大都是女人群中的貴客,第一次踫到不但不買他帳,還頻頻給他臉色的女子,而且不踫則已,一踫就是兩個。

    嘆著氣,一副很受打擊的樣子,縮回了馬車,「你們都是被孟玨的皮囊騙了,這小子壞起來,我是拍馬也追不上。」

    許平君又是不屑地「嗤」一聲嘲笑。

    孟玨笑向劉病已和許平君作揖行禮,「多謝二位盛情。長安一行,能結識二位,孟玨所獲頗豐。就此別過,各自保重,下次我來長安時再聚。」

    雲歌指著自己的鼻子,不滿地問︰「我呢?你怎麼光和他們道別?」

    孟玨笑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說︰「我們之間的帳要慢慢算。」

    雲歌忙瞟了眼劉病已和許平君,拽著孟玨的衣袖,把孟玨拖到一旁,低聲說︰「我究竟欠了你多少錢,我早就糊涂了,你先替我記著,我一定會勤快一些,再想些辦法賺錢的,這兩日我正琢磨著和許姐姐合釀酒,她的釀酒方子結合我的釀酒方子,我們的酒應該很受歡迎,常叔說他負責賣酒,我們負責釀酒,收入我們四六分,正好我和許姐姐都缺錢,然後我……」

    「雲歌。」孟玨打斷了雲歌的嘮嘮叨叨。

    「嗯?」雲歌抬頭看向孟玨,孟玨卻一言未說,只是默默地凝視著她。

    雲歌只覺他的目光象張網,無邊無際地罩下來,越收越緊,人在其間,怎麼都逃不開。

    忽覺得臉熱心跳,一下就松開了孟玨的袖子,想要後退,孟玨卻握住了她的肩膀,在雲歌反應過來前,已經在雲歌額頭上印了一吻,「你可會想我?」

    雲歌覺得自己還沒有明白孟玨說什麼,孟玨已經上了馬,朝劉病已和許平君遙拱了拱手,就打馬而去。

    雲歌整個人變成了石塑,呆呆立在路口。

    孟玨已經消失在視野中很久,她方呆呆地伸手去輕輕踫了下孟玨吻過的地方,卻又立即象被燙了一般地縮回了手。

    許平君被孟玨地大膽行事所震,發了半晌呆,方喃喃說︰「我還一直納悶孟大哥如此儒雅斯文,怎麼會和大公子這麼放蕩隨性的人是好友,現在完全明白了。」

    劉病已唇邊一直掛著無所謂的笑,漆黑的眼楮中似乎什麼都有,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雲歌和他視線相遇時,忽然不敢看他,立即低下頭,快快走著。

    許平君笑起來,朝劉病已說︰「雲歌不好意思了。」

    劉病已凝視著雲歌的背影,一聲未吭,

    許平君側頭盯向劉病已,再看看雲歌,沒有任何緣由就覺心中不安。

    劉病已扭頭向許平君一笑,「怎麼了?」

    許平君立即釋然,「沒什麼。對了,雲歌和我說想要把我的酒改進一下,然後用竹葉青的名字在長安城賣……」

    馬車跑出了老遠,大公子指著孟玨終于暢快地大笑起來,「老三,你……你……實在……太拙劣了!月下彈個琴,好不容易把小姑娘招惹出來,結果兩句話不到,自己居然落荒而逃,連琴都忘記了拿。花了幾個月功夫,到了今日才耍著霸王硬親了下,還要當著劉病已的面。你何必那麼在意劉病已?他身邊還有一個許平君呢!」

    紅衣女子在大公子掌心寫字,大公子看著孟玨呵呵笑起來,「許平君已經和別人定了親的?原來不是劉病已的人?唉!可憐!可憐!」

    嘴里說著可憐,臉上卻一點可憐的意思沒有。也不知道他可憐的是誰,許平君?孟玨?

    孟玨淡掃了大公子一眼,大公子勉強收了笑意。

    沉默了不一會,又笑著說︰「孟狐狸,你到底在想什麼?這個包裹是怎麼回事情?你想勾搭的人沒有勾搭上,怎麼反把霍光的女兒給招惹上了?」

    大公子在包裹內隨意翻撿著點心吃,順手扔了一塊給孟玨,「霍府的廚子手藝不錯,小玨,嘗一下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

    孟玨策馬而行,根本沒有去接,任由點心落在了地上,被馬蹄踐踏而過,踩了個粉碎。

    大公子把包裹扔到了馬車角落里,笑問︰「那個劉病已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我三四年沒有見皇上了,那天晚上猛然間看到他,怎麼覺得他和皇上長得有些象?」大公子忽拍了下膝蓋,「說錯了!應該說劉病已和皇上都長得象劉徹那死老頭子。難道是我們劉家哪個混帳東西在民間一夜風流的滄海遺珠?」

    孟玨淡淡說︰「是一條漏網的魚。」

    大公子凝神想了會,面色凝重了幾分,「衛皇孫?老三,你確定嗎?當年想殺他的人遍及朝野。」

    孟玨微笑︰「我怕有誤,許平君把玉佩當進當鋪後,我親自查驗過。」

    大公子輕吁了口氣,「那不會錯了,秦始皇一統六國後,命巧匠把天下至寶和氏璧做成了國璽,多余的一點做了玉佩,只皇上和太子能有,想相似都相似不了。」

    大公子怔怔出了會神,自言自語地說︰「他那雙眼楮長得和死老頭子真是一模一樣,皇上也不過只有七八分象。老頭子那麼多子裔中,竟只皇上和劉病已長得象他,他們二人日後若能撞見,再牽扯上舊帳,豈不有趣?那個皇位似乎本該是劉病已的。」

    孟玨淺笑未語。

    大公子凝視著孟玨,思量著說︰「小玨,你如今在長安能掌控的產業到底有多少?看樣子,遠超出我估計。現在漢朝國庫空虛,你算得上是富可敵國了!只是你那幾個叔叔能舍得把產業都交給你去興風作浪嗎?你義父似乎並不放心你,他連西域的產業都不肯……」

    孟玨猛然側頭,盯向大公子。

    大公子立即閉嘴。

    孟玨盯了瞬大公子,扭回了頭,淡淡說︰「以後不要談論我義父。」

    大公子面色忽顯疲憊,大叫了一聲「走穩點,我要睡覺了。」

    說完立即躺倒,紅衣女子忙尋了一條毯子出來,替他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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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掌中雪(上)

    新釀的酒,色澤清透,金黃中微帶青碧。

    香味甘馨清雅,口味清冽綿長。

    常叔剛看到酒色,已經激動得直搓手,待嘗了一口酒,半晌都說不出來話。

    雲歌和平君急得直問︰「究竟怎麼樣?常叔,不管好不好,你倒是給句話呀!」

    常叔半晌後,方直著眼楮,悠悠說了句,「我要漲價,兩倍,不,三倍,不,五倍!五倍!」

    雲歌和平君握著彼此的手,喜悅地大叫起來。

    兩個人殫精竭慮,一個負責配料,一個負責釀造,辛苦多日,終于得到肯定,都欣喜無限。

    常叔本想立即推出竹葉青,劉病已卻建議雲歌和平君不要操之過急。

    先只在雲歌每日做的菜肴中配一小弓,免費贈送,一個月後再正式推出,價錢卻是常叔決定的價錢再翻倍。

    常叔礙于兩個財神女雲歌和平君,不好訓斥劉病已「你個游手好閑的家伙懂什麼?」

    只能一遍遍對雲歌和平君說︰「我們賣的是酒,不是金子,我定的價錢已經是長安城內罕見的高,再高就和私流出來的貢酒一個價錢了,誰肯用天價喝我們這民間釀造的酒,而不去買貢酒?」

    雲歌和許平君都一心只听劉病已的話。

    常叔叨嘮時,雲歌只是笑听著。面容帶笑,語氣溫婉,人卻毫不為常叔所動。

    平君听急了卻是大嚷起來,「常叔,你若不願意賣,我和雲歌出去自己賣。」

    一句話嚇得常叔立即禁聲。

    一個月,那盛在小小缸玉盅中的酒已經在長安城的富豪貴冑中秘密地流傳開,卻是有錢都沒有地方買。

    人心都是不耐好,越是沒有辦法賣,反倒好奇的人越是多。

    有好酒者為了先嘗為快,甚至不惜重金向預定了雲歌菜肴的人購買一小弓的贈酒。一旦嘗過,都是滿口贊嘆。

    在眾人的贊嘆聲中,竹葉青還未開始賣,就已經名動長安。

   

    一塊青竹牌匾,其上刻著「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的酒。」

    字跡飄逸流暢,如行雲、如流水。

    「隱清麗于雄渾中,藏秀美于宏壯間,見靈動于筆墨外。好字!好字!」雲歌連聲贊嘆,「誰寫的?我前幾日還和許姐姐說,要能找位才子給寫幾個字,明日竹葉青推出時,掛在堂內就好了,可惜孟玨不在,我們又和那些自珍羽毛的文人不熟悉。」

    劉病已沒有回答,只微笑著說︰「你覺得能用就好。」

    正在內堂忙的平君,探了個腦袋出來,笑著說︰「我知道!是病已寫的,我前日恰看到他在屋子里磨墨寫字。別的字不認識,可那個方框框中間畫一個豎杠的字,我可是記住了,我剛數過了,也正好是十一個字。」

    雲歌哈哈大笑,「大哥以為可以瞞過許姐姐,卻不料許姐姐自有自己的辦法。」

    劉病已笑瞅著許平君,「平君,你以後千萬莫要在我面前說自己笨,你再‘笨’一些,我這個‘聰明人’就沒有活路了。」

    許平君笑做了個鬼臉,又縮回了內堂。

    劉病已建議既然雲歌在外的稱號是「雅廚」,而竹葉青也算風雅之酒,不妨就雅人雅酒行雅事。

    店堂內設置筆墨屏風,供文人留字留詩賦,如有出眾的,或者賢良名聲在外的人肯留字留詩賦,當日酒飯錢全免。

    雲歌還未說話,剛進來的常叔立即說︰「劉大公子,你知道不知道這長安城內匯聚了多少文人墨客?整個大漢朝乃至全天下才華出眾的人都在這里,一個、二個的免費,生意還做不做?」

    劉病已懶洋洋笑著,對常叔語氣中的嘲諷好似完全沒有听懂,也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雲歌對劉病已抱歉地一笑,又向柳眉倒立的許平君擺了下手,示意她先不要發脾氣。

    雲歌對常叔說︰「常叔,你大概人在外面,沒有听完全大哥的話。大哥是說文才筆墨出眾,或者賢良名聲在外的人免費。文才筆墨出眾的人,有人已是聲名在外,在朝中為官,有人還默默無名。前者也許根本不屑用這樣的方法來喝酒吃菜,他們的筆墨我們是求都求不到的。而後者,如果我們今日可以留下他們的筆墨,日後他們一旦如當年的司馬相如一般從落魄到富貴,到千金求一賦時,我們店堂內的筆墨字跡,可就非同一般了。賢良名聲在外的人,也是這個道理,我听孟玨說漢朝的大部分官員都是來自各州府舉薦的賢良,我們能請這些賢良吃一頓飯,只怕也是七里香的面子。何況常叔不是一直想和一品居一爭長短嗎?一品居在長安城已是百年聲名,他們的菜又的確做得好,百年間以‘貴’字聞名大漢,乃至域外。我們在這方面很難爭過他們,所以我們不妨在‘雅’字上多下功夫。」

    常叔本就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雲歌的話說到一半時,其實他已經轉過來,只是面子上一時難落,幸虧雲歌已經給了梯子,他正好順著梯子下台階,對劉病已拱了拱手,「我剛才在外面只听了一半的話,就下結論,的確心急了,听雲歌這麼一解釋,我就明白了,那我趕緊去準備一下,明日就來個雅廚雅酒的風雅會。」說完,就匆匆離去。

    雲歌看了看正低著頭默默喝茶的劉病已,轉身看向竹匾。

    這樣的字,這樣的心思,這樣的人卻是整日混跡于市井販夫走卒間,以斗雞走狗為樂,他到底經歷了什麼,才要游戲紅塵?

    哀莫大于心死,難道他這輩子就沒有想做的事情了嗎?

    許平君試探地說︰「病已,我一直就覺得你很聰明,現在看來你好象也懂一點生意,連常叔都服了你的主意。不如你認真考慮考慮,也許能做個生意,或者……或者你可以自己開個飯莊,我們的酒應該能賣得很好,雲歌和我就是現成的廚子,不管能不能成功,總是比你如今這樣日日閑著好。」

    雲歌心中暗嘆了一聲糟糕。

    劉病已已是擱下了茶盅,起身向外行去,「你忙吧!我這個閑人就不打擾你了。」

    許平君眼中一下噙了淚水,追了幾步,「病已,你就沒有為日後考慮過嗎?男人總是要成家立業的,難道斗雞走狗的日子能過一輩子?你和那些游俠客能混一輩子嗎?我知道我笨,不會說話,可是我心里……」

    劉病已頓住了腳步,回身看著許平君,流露了幾點溫暖的眼楮中,是深不見底的漆黑,「平君,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你不用再為我操心。」

    話一說完,劉病已再未看一眼許平君,腳步絲毫未頓地出了酒樓。

    劉病已的身影匯入街上的人流中,但隔著老遠依舊能一眼能認出他。他象是被拔去雙翼的鷹,被迫落于地上,即使不能飛翔,但仍舊是鷹。

    雲歌臨窗看了會那個身影,默默坐下來,裝作沒有听見許平君的低泣聲,只提高聲音問︰「許姐姐,要不要陪我喝杯酒?」

    許平君坐到雲歌身側,一聲不吭地灌著酒。

    雲歌支著下巴,靜靜看著她。

    不一會,許平君的臉已經酡紅,「我娘又逼我成親了,歐候家也來人催了,這次連我爹都發話了,怕是拖不下去了。」

    雲歌「啊」了一聲,立即坐正了身子,「你什麼時候定親了?我怎麼不知道?」

    「你又沒有問我,難道我還天天見個人就告訴她我早已經定親了?」

    「可是……可是……你不是……大哥……」

    許平君指著自己的鼻尖,笑嘻嘻地說︰「傻丫頭,連話都說不清,你是想說你不是喜歡大哥嗎?」

    雲歌點點頭。

    許平君打著自己的腦袋,「你真蠢,你真蠢,你以為你都是為了他好,實際他一點都不喜歡,你真蠢,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狗屁,可你明知道是狗屁,卻還要按著狗屁的話去做,你真蠢,你以為你拼命賺錢,就可以讓父母留著你……」

    雲歌忙拽住了許平君的手,許平君掙了幾下,沒有掙脫,嚷起來,「雲歌,連你也欺負我……」

    嚷著嚷著已經是淚流滿面,

    「許姐姐,如果你不願意,我們一起想辦法。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許平君俯在雲歌肩頭放聲痛哭,平日里的堅強潑辣伶俐都蕩然無存。

    雲歌索性放棄了勸她,任由她先哭個夠。

    許平君哭了半晌,方慢慢止住了淚,強撐著笑了下,「雲歌,我有些醉了。你不要笑姐姐……」

    「許姐姐,你上次問我為什麼來長安,我和你說是出來玩的,其實我是逃婚逃出來的,我剛從家里出來時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次。」

    「那個人你不喜歡?」

    「我根本沒有見過他。以前也有人試探著說過婚事,爹娘都是直接推掉,可這次卻沒有推掉,我……我心里難受,就跑了出來。」

    許平君嘆了口氣,「你不過是提親,父母都還未答應。我卻和你的狀況不一樣,我和歐候家是自小定親,兩家的生辰八字和文定禮都換過了。逃婚?如果病已肯陪著我逃,我一定樂意和他私奔,可他會嗎?」

    雲歌想著劉病已的那句「你不要再為我操心」,只能用沉默回答許平君。

    許平君一邊喝酒,一邊說︰「自出生,我就是母親眼中的賠錢貨。父親在我出生後不久就犯了事,判了宮刑。母親守了活寡後,更是恨我霉氣,好不容易和歐候家結親,我又整天鬧著不樂意,所以母親對我越發沒有好臉色,幸虧我還能賺點錢貼補家用,否則母親早就……」許平君的語聲哽在喉嚨里。

    許平君一貫好強,不管家里發生什麼,在人前從來都是笑臉,雲歌第一次見她如此,听得十分心酸,握住了許平君的手。

    許平君揉了揉雲歌的頭,「不用擔心我。從小到大,我想要什麼都要自己拼命去爭取,就是想要一截頭繩,都要先盼著家里的母雞天天下蛋,估摸著換過了油鹽還有得剩,再去討了父親和哥哥的歡心,然後趁著母親心情好時央求哥哥在一旁說情好讓母親買給我。雲歌,我和你不一樣,我是一株野草。野草總是要靠自己的,石頭再重,它也總能尋個縫隙長出來……」

    許平君步履蹣跚地走入了後堂。

    雲歌端起了酒杯,開始自斟自飲,心里默默想著許姐姐什麼都沒有,她唯一的心願就是能和大哥在一起。

    酒應該比給孟玨送行那次好喝才對,可雲歌卻覺得酒味十分苦澀。

   

    雲歌的詩賦文都是半桶水。

    不過還算雖沒吃過豬肉,也听過豬叫喚,從小到大,被母親和二哥半哄半迫地學了不少,加之二哥搜羅了不少名人字畫,日日燻陶下,雲歌的鑒賞眼力雖不能和二哥比,點評字畫卻已經足夠。

    因為雲歌點評得當,被挑中免去酒費的詩賦筆墨都各有特色,常常是寫的固然出色,評得卻更加有趣,兩者相得益彰。漸漸地,讀書人都以能在竹葉青的竹屏上留下筆墨為榮。

    雲歌一直謹記孟玨的叮囑,越少人知道雅廚的身份越好。為了不引人注意,點評之事也是隱于幕後,可她越是如此,竹葉青的名號越是傳聞得響亮。

    「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的酒」成為長安城中的新近最流行的一句話。喝竹葉青,不僅僅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更成為才華一種體現。

    因為雲歌和許平君居于少陵原,所以兩個人每日都要趕進長安城,去七里香上工。

    今日去上工時,發現城門封鎖,不能進城。

    許平君找人打听後,才知道說什麼因為衛太子還魂向皇上索冤,弄得全城戒嚴,所以沒有特許,任何人不得進出長安城。

    生意沒有辦法做,兩人只能給自己放假,索性跑去游山玩水。

    許平君還有些氣悶,雲歌卻是快樂如小鳥,一路只是唧唧喳喳,不停地求許平君給她講長安的傳說和故事。

    雲歌是個極好的听故事的人,表情十分投入,頻頻大呼小叫,讓許平君覺得自己比說書先生講得更好,不禁越講越有心情,再加上湖光山色,鳥語花香,她也開始覺得能休息一天,錢即使少賺了,也不是壞事。

    許平君不知道怎麼說到了當年美名動天下的李夫人,李夫人傾國傾城的故事讓兩個女孩子都是連聲感嘆。

    雲歌不停地問,「李夫人真地美到能傾倒城池嗎?」

    許平君說︰「當然,老皇上有那麼多妃子,一個比一個美,可死了後卻只讓很早前就去世了的李夫人和他合葬,皇上為此還特意追封了她為皇後,可見老皇上一直不能忘記她。」

    兩人頻頻感嘆著怎麼紅顏薄命,怎麼那麼早就去世了呢?又咕咕笑著說不知道如今這位皇上是否是長情的人。

    平君打量著雲歌笑說︰「雲歌,你可以去做妃子呢!去做一個小妖妃。把皇上迷得暈乎乎,將來也留下一段傳說,任由後來的女子追思。」

    雲歌點著頭連連說︰「那姐姐去做皇後,肯定是一代賢後,名留青史。」

    兩個人瘋言瘋語地說鬧,都哈哈大笑起來。

    雲歌笑指著山澗間的鴛鴦,「只羨鴛鴦不羨仙!」

    平君沉默了一瞬,輕輕說了句酒樓里听來的唱詞︰「只願一人共白頭」。

    兩人看著彼此,異口同聲地說︰「你肯定會如願!」

    說完後,愣了一瞬,兩人都是臉頰慢慢飛紅,卻又相對大笑起來。

    兩人手挽著手爬上一個山坡,看到對面山上全是官兵,路又被封死。

    「怎麼這里也被戒嚴了?」雲歌跺足。

    許平君重嘆了口氣,「還不是衛太子的冤魂鬧的?對面葬著衛太子和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雲歌撐著脖子看了半晌,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墳墓,只能做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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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官兵張望過來,許平君立即拉著雲歌下山,「別看了,衛太子雖然死了十多年了,可一直是長安城的禁忌,不要惹禍上身。」

    「那個冤魂肯定是假的,他要想索冤直接去皇宮找皇上了,何必在城門口鬧呢?鬧得死人都不能清靜。再說皇上不才十八九歲嗎?當年衛太子全家被殺時,皇上才是幾歲小兒,即使是神童,比常人早慧,也不可能害得了太子呀!」

    「誰知道呢?我們做我們的平頭百姓,皇家的事情弄不懂也不需要懂。我以前還琢磨過即使再討厭子女,父母怎麼能下得了殺手呢?可你看老皇上,兒子孫子孫女連著他們的妻妾一個都不放過,滿門盡滅。難怪都說衛太子冤魂難安,怎麼安得了?」

    兩人在山野間玩了一整日,又在外面吃過飯,天色黑透時才回家。

    平君到家時,她的母親罕見地笑臉迎了出來,平君卻是板著臉進了門。

    雲歌輕聲嘆了口氣,給許平君的母親行了個禮後回自己屋子。

    自孟玨走後,劉病已和許平君幫她在他們住的附近租了屋子。

    如今三人比鄰而居,也算彼此有個照應。

    經過劉病已的屋子時,看他一人坐在黑暗中發呆,雲歌猶豫了下,進去坐到他身旁。

    劉病已沖她點頭笑了一下,雖然是和往常一模一樣的笑,雲歌卻覺得那個笑透著悲涼。

    「大哥,許姐姐就要出嫁了。」

    「對方家境不錯,人也不錯,平君嫁給他,兩個人彼此幫襯著,日子肯定過得比現在好。」

    「大哥,你就沒有……從沒有……」

    「我一直把她當妹妹。」

    雲歌重重嘆了口氣,當初還以為他們是郎有情女有意,可原來如此。那她現在可以告訴他,他們之間的終身約定嗎?至少可以問問他還記得那只繡鞋嗎?可是許姐姐……

    雲歌還在猶豫躊躇,劉病已凝視著暗夜深處,淡淡說︰「我沒資格,更沒有心情想這些男女之事。」

    雲歌呆了一瞬,低下了頭。

    他已經全部忘記了,即使說了又有什麼意思?只不過是給他增添煩惱。何況還有許姐姐。

    雲歌低著頭發呆,劉病已沉默地看著雲歌。

    雲歌抬頭時,兩人目光一撞,微怔一下,都迅速移開了視線。

    「雲歌,你覺不覺得我是個很沒志氣的人?」夜色中,劉病已側臉對她,表情看不分明。

    雲歌輕聲道︰「大哥,你想做的事情只怕是做不了,所以索性寄情閑逸了。游俠客們雖不是世俗中的正經人,可都有幾分真性情,比起世人的嫌貧愛富,踩賤捧高,他們更值得交往。」

    劉病已好半晌都是沉默,雲歌感覺出劉病已今夜的心情十分低落,他不說,她也不問,只靜靜坐著相陪。

    劉病已忽地問︰「雲歌,你想出去走走嗎?」

    雲歌點了下頭。

    劉病已帶著雲歌越走越偏僻。月光從林木間篩落,微風吹葉,葉動,影動,越顯斑駁。兩人的腳步聲偶會驚起枝頭的宿鳥,「嗚啞」一聲,更添寂靜。

    穿過樹林,眼前驀然開闊,月光毫無阻隔地直落下來,灑在漫生的荒草間,灑在一座座墓碑間。

    這樣的蕭索讓雲歌覺得身上有些涼,不自禁地抱著胳膊往劉病已身邊湊了湊。

    劉病已輕聲笑道︰「有兄弟喜歡騙了女孩子到荒墳地,通常都能抱得美人滿懷,她們怕死人,其實哪里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

    劉病已一句「出去走走」,居然走到了墳地間,雲歌倒是一片泰然,隨著劉病已穿行在墳墓間。

    劉病已站定在一個墳墓前。雲歌凝目看去,卻是一座無字墓碑,墳墓上的荒草已經長得幾乎淹沒住整個墳墓,墓碑也是殘破不堪。

    劉病已默站了良久,神情肅穆,和往日的他十分不同,「今日白天的事情听聞了嗎?」

    「什麼事情?」

    「北城門的鬧劇。」

    「哦!听聞了。整個長安城都被鬧得封鎖了城門,所以我今日也沒有進城做菜。」

    據說清晨時分,一個男子乘黃犢車到北城門,自稱衛太子,傳昭公、卿、將軍來見。來人說起衛太子的往事,對答如流,斥責本不該位居天子之位的劉弗陵失德、他的冤魂難安。引得長安城中數萬人圍觀。最後京兆尹用兵方驅散了眾人,抓住了自稱衛太子的男子,經霍光審判,男子招認自己是錢迷了心竅的方士,受了衛太子舊日舍人的錢財,所以妖言惑眾。男子立即被斬殺于鬧市,以示懲戒。

    劉病已凝視著墓碑,緩緩說︰「你面前的墳墓里就是當年母儀天下的衛皇後,死後卻是一卷草席一裹就扔進了荒墳場中。極盡榮耀時,衛氏一門三女,還有大司馬大將軍衛青。幸虧衛少兒和衛青死得早,幸運地沒有看到衛氏沒落。太子之亂時,不過幾日,衛皇後自盡,衛太子的妻妾,三子一女都被殺,合族盡滅。」

    雲歌蹲了下來,手輕輕摸過墓碑。也許是小時候听了太多衛青的故事,也听二哥提過這個出身低賤卻成為了皇後的女子,雲歌心里驀然難過起來,「舍人有錢財買通人去鬧事,卻沒有錢財替衛皇後稍稍修葺一下墳墓?他既然對衛太子那麼忠心,怎麼從未體會過衛太子的孝心?」

    劉病已放聲大笑起來,「如此簡單的道理,一些人卻看不分明。一個死了這麼多年的人,還日日不能讓他們安生。」

    笑聲在荒墳間蕩開,越顯淒涼。

    雲歌輕聲說︰「今日我听常叔和幾個文人偷偷提了幾句衛太子,都很是感慨。听聞衛太子推行仁政、注重民生、提倡節儉,和漢武帝的強兵政策、奢靡作風完全不同,大概因為民間一直懷念著衛太子,所以高位者越是心中不能安吧!人可以被殺死,可百姓的心卻不能被殺死。衛太子泉下有知,也應寬慰。」

    劉病已收住了笑聲,靜靜站著。

    雲歌鼓了半晌的勇氣,方敢問︰「大哥,你上次說有人想殺你,你是衛家的親戚嗎?」

    「算有些關系吧!衛太子之亂,牽扯甚廣,死了上萬人,當時整個長安都血流成河,我家也未能免禍。」劉病已似乎很不願意再回想,笑對雲歌說︰「我們回去吧!」

    兩個人並肩走在荒草間,劉病已神態依舊,雲歌卻感覺到他比來時心情好了許多。

    「雲歌,害怕嗎?」

    「壓根就不怕。」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听聞有一個女子被負心漢拋棄,自盡後化為了厲鬼,因為嫉恨于美貌女子,她專喜歡找容貌美麗的女子,她會靜靜跟在女子的身後,輕輕地呵氣,你會覺得你脖子上涼氣陣陣……」

    「啊!」雲歌尖叫起來,滿臉驚怕,「我的腳,她抓住我的腳了。大哥,救我……」

    劉病已見她隱在荒草中的裙子已泛出血色,驚出了一身冷汗,「雲歌,別怕。我是信口胡編的故事,沒有女鬼。」

    他以為是野獸咬住了雲歌,分開亂草後,卻發現雲歌的腳好端端地立在地上,正驚疑不定間,忽醒悟過來,他只聞到了清雅的花草香氣,沒有血腥味。

    沒有血腥味?他摸了把雲歌的群裾,氣叫︰「雲歌!」

    雲歌朝他做了個鬼臉,迅速跑開。

    一邊笑著,一邊叫道︰「大哥下次想要嚇唬女孩子,記得帶點道具!否則效果實在不行。灑在衣袍上的胭脂一沾露水,暗中看著就象血,糖蓮藕象人的胳膊,咬一口滿嘴血,染過色後的長粽葉,含在嘴里是吊死鬼的最佳扮相……」

    劉病已笑向雲歌追去,「雲歌,你跑慢點。鬼也許是沒有,不過荒草叢里蛇鼠什麼的野獸還是不少的。」

    雲歌一臉得意,笑叫︰「我-才-不-怕!」

    劉病已笑問︰「你哪里來的那麼多鬼門道?倒是比我那幫兄弟更會整人,以後他們想帶女孩子來這里,就讓他們來和你請教了。」

    雲歌撇撇嘴︰「才不幫他們禍害女子呢!不過大哥若看中了哪家姑娘,想抱美人在懷,我一定傾囊相授。」話剛說完,忽醒起劉病已剛才講故事嚇她,心突突幾跳,臉頰飛紅,只扭過了頭,如風一般跑著。

    兩個人在荒墳間,一個跑,一個追,笑鬧聲驅散了原本的淒涼荒蕪。

    夜色、荒墳,忽然也變得很溫柔——

   

    明亮的燈火下,雲歌仔細記著帳。

    唉!命苦,以前從來沒有弄過這些,現在為了還債必須要一筆筆算明白,看看自己還有多久能還清孟玨的錢。

    雲歌想起孟玨的目光,臉又燒起來,不自禁地摸了下的自己的額頭。

    會想他嗎?

    哼!欠著一個人的錢,怎麼可能不想?

    每賺一枚錢要想,每花一枚錢要想。臨睡前算帳也要想他,搞得連做夢都有他。

    他走前根本不應該問,會想我嗎?而是該問,你一天會想多少次我?

    他為什麼會親我?還問我那樣的話?他……是不是……

    還在胡思亂想,患得患失,窗戶上幾下輕響,「還沒有睡?」劉病已的聲音。

    雲歌忙推開窗戶,「沒呢!你吃過飯了嗎?我這里有烤地瓜。

    「吃過了,不過又有些餓了。」

    「有些冷了,給你熱一下。」

    「不講究那個。」劉病已接過烤地瓜,靠在窗楞上吃起來,「你喝酒了嗎?怎麼臉這麼紅?」

    「啊?沒有……我是……有點熱。」雲歌的臉越發紅起來。

    劉病已笑笑地說︰「已經立秋了,太陽已經落山很久了。」

    雲歌「哼」了一聲,索性耍起了無賴,「秋天就不能熱?太陽落山就不能熱?人家冬天還有流汗的呢!」

    「雲歌,孟玨回長安了。」

    「什麼?」劉病已說話前後根本不著邊際,雲歌反應了一會,才接受劉病已話中的意思,「他回來了怎麼不來找我們?」

    「大概有事情忙吧!我听兄弟說的,前幾日看到他和丁外人進了公主府。」

    前幾日?雲歌噘了噘嘴,「他似乎認識很多權貴呢!不知道做的生意究竟有多大。」

    劉病已猶豫著想說什麼,但終只是笑著說︰「我回去睡了,你也早些歇息。」

    雲歌的好心情莫名地就低落起來。

    看看桌上的帳,已經一點心情都無,草草收拾好東西,就悶悶上了床。

    躺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一直到半夜都睡不著。

    正煩悶間,忽听到外面幾聲短促的曲調。

    《采薇》?她立即坐了起來,幾步跳到門口,拉開了門。

    月夜下,孟玨一襲青衣,長身玉立。正微笑地看著雲歌,笑意澹靜溫暖,如清晨第一線的陽光。雲歌心中的煩躁一下就消散了許多。

    兩人隔門而望,好久都是一句話不說。

    雲歌擠了個笑出來,「我已經存了些錢了,可以先還你一部分。」

    「你不高興見到我?」

    「沒有呀!」

    「雲歌,知不知道你假笑時有多難看?看得我身上直冒涼意。」

    雲歌低下了頭。

    孟玨叫了好幾聲「雲歌」,雲歌都沒有理會他。

    幾團毛茸茸的小缸球在雲歌的鼻子端晃了晃,雲歌不小心,已經吸進了幾縷小茸毛,「阿嚏、阿嚏」地打著噴嚏,一時間鼻涕直流,很是狼狽。

    她忙盡量低著頭,一邊狂打噴嚏,一邊找絹帕,卻身上摸了半天都沒有摸到。

    孟玨低聲笑起來。

    雲歌氣惱地想這個人是故意捉弄我的,一把拽過他的衣袖,捂著鼻子狠狠擤了把鼻涕,把自己收拾干淨了,方洋洋得意地抬起頭。

    孟玨幾分郁悶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袖,「不生氣了?」

    雲歌板著臉問︰「你摘那麼多蒲公英干嗎?」

    孟玨笑說︰「送你的。你送我地上星,我送你掌中雪。」

    「送給我,好捉弄我打噴嚏!」雲歌指著自己的鼻尖,一臉跋扈,心中卻已經蕩起了暖意。

    孟玨笑握住雲歌胳膊,就著牆邊的青石塊,兩人翻坐到了屋頂上。

    孟玨遞給雲歌一個蒲公英,「玩過蒲公英嗎?」

    雲歌捏著蒲公英,盯著看了好一會,「摘這麼多蒲公英,要跑不少路吧?」

    孟玨只是微笑地看著雲歌。

    雲歌聲音輕輕地問︰「你已經回了長安好幾日,為什麼深更半夜地來找我?白天干嗎去呢?前幾日干嗎去了?」

    孟玨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下,「是劉病已和你說的我已經到了長安?我在辦一些事情,不想讓人知道我認識你,就是今天晚上來見你,我都不能肯定做的是對還是不對。」

    「會有危險?」

    「你怕嗎?」

    雲歌只笑著深吸了口氣,將蒲公英湊到唇邊,「呼」地一下,無數個潔白如雪的小飛絮搖搖晃晃地飄進了風中。

    有的越飛越高,有的隨著氣流打著旋,有的姿態翩然地向大地墜去。

    孟玨又遞了一個給雲歌,雲歌再呼地一下,又是一簇簇雪般的飛絮蕩入風中。

    隨著雲歌越吹越多,兩人坐在屋頂,居高臨下地看下去,整個院子,好象飄起了白雪。

    雲歌下巴抵在膝蓋上,靜靜看著滿院雪花。

    孟玨唇邊輕抿了笑意,靜靜看著滿院雪花。

    劉病已推開窗戶,望向半空,靜靜看著漫天飛絮。

    許平君披了衣服起來,靠在門口,靜靜看著漫天飛絮。

    皎潔的月光下,朦朧的靜謐中,飄飄蕩蕩的潔白飛絮。

    一切都似乎沉入了一個很輕、很軟、很干淨、很幸福的夢中。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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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心波皺(上)

    孟玨和雲歌辭別後,沿著巷子走到路口,只見一個單薄的身影立在黑暗中。

    「許姑娘,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外面?」

    「我是特意在這里等孟大哥的。雲歌睡下了?」

    孟玨微微一笑,「本想安靜來去,不想還是擾了你們清夢。」

    許平君說︰「那麼美的景致,幸虧沒有錯過。再說也和孟大哥沒有關系,是我自己這幾日都睡不好。前幾日深夜還看到雲歌和病已也是很晚才從外面有說有笑地回來,兩人竟然在荒郊野外玩到半夜,也不知道那些荒草有什麼好看的。」

    孟玨笑意不變,好象根本沒有听懂許平君的話外之意,「平君,我和病已一樣稱呼你了。你找我所謂何事?」

    許平君沉默地站著,清冷的秋風中,消瘦的身子幾分瑟瑟。

    孟玨也不催她,反倒移了幾步,站在了上風口,替她擋住了秋風。

    「孟大哥,我知道你是個很有辦法的人。我想求你幫幫我,我不想嫁歐候家,我不想嫁……」許平君說到後面,聲音慢慢哽咽,怕自己哭出來,只能緊緊咬住唇。

    「平君,如果你想要的是相夫教子,平穩安定的一生,嫁給歐候家是最好的選擇。」

    「我只想嫁……我肯吃苦,也不怕辛苦。」

    跟了劉病已可不是吃苦那麼簡單,孟玨沉默了一瞬,「如果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我可以幫你。」

    許平君此行是想拿雲歌做賭注,可看孟玨毫不介意,本來已是滿心黑暗,不料又見希望,大喜下不禁拽住了孟玨的胳膊,「孟大哥,你真地肯幫我?」

    孟玨溫和地笑著,「你若相信我,就回家好好睡覺,也不要和你母親爭執了,做個乖女兒,我肯定不會讓你嫁給歐候家。」

    許平君用力點了點頭,剛想行禮道謝,一個暗沉沉的聲音笑道︰「夜下會美人,賢弟好意趣。」

    來人裹著大斗篷,許平君看不清面貌,不過看到好幾個護衛同行,知道來人非富既貴,剛想開口解釋,孟玨對她說︰「平君,你先回去。」

    許平君忙快步離去。

    孟玨轉身笑向來人行禮,「王爺是尋在下而來嗎?」

    來人笑走到孟玨身邊,「經過北城門衛太子一事,滿城文武都人心慌亂,民間也議論紛紛。小皇帝的位置只怕坐得很不舒服,上官桀和霍光恐怕也睡不安穩。不費吹灰之力,卻有此結果,賢弟真是好計策!咕王現在對賢弟是滿心佩服,所以星夜特意來尋賢弟共聚相談。卻不料撞到了你的雅事,竟然有人敢和賢弟搶女人?歐候家的事情就包在本王身上,也算聊表本王心意。」

    孟玨笑著作揖,「多謝王爺厚愛,孟玨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來人哈哈笑著拍了拍孟玨的肩膀,「今日晚了,本王先回去了,記得明日來本王處喝杯酒。」

    孟玨目送一行人隱入黑暗中,唇邊的笑意慢慢淡去。卻不是因為來人,而是自己。為什麼會緊張?為什麼不讓許平君解釋?為什麼要將錯就錯?

    ----------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眼看著許平君的大喜日子近在眼前,未婚夫婿卻突然暴病身亡。

    雲歌從未見過那個歐候公子,對他的死亡更多的是驚訝。

    許平君卻是一蟣uo俱財鵠矗 脅嘶崆械絞鄭 棧鵡萇兆湃棺櫻 鵓頗馨亞逅 本品獯嫻街褳怖鎩

    許平君的母親,整日罵天咒地,天天罵著許平君命硬,克敗了自己家,又開始克夫家,原本開朗的許平君變得整天一句話不說。

    雲歌和劉病已兩人想著法子逗許平君開心,許平君卻是笑顏難展,只是常常看著劉病已發呆,盯得劉病已都坐不住時,她還是一無所覺。

    雲歌听聞長安城里張仙人算命精準,心生一計,既然許母日日都念叨著命,那就讓命來說話。

    不料張仙人是個軟硬不吃的人,無論雲歌如何說,都不肯替雲歌算命,更不用提作假了。說他每天只算三卦,日期早就排到了明年,只能預約,只算有緣人,什麼公主都要等。

    劉病已听雲歌抱怨完,笑說他陪雲歌向張仙人說個情。張仙人一見劉病已,態度大轉彎,把雲歌奉為上賓,雲歌說什麼他都滿口答應,再無先前高高在上的仙人風範。

    雲歌滿心納悶好奇,追問劉病已。

    劉病已笑著告訴她,「張仙人給人算命靠的是什麼?不過是先算準來算命人的過去和現在的私隱事情,來人自然滿心信服,未來事情給的批語則模稜兩可,好的能解,壞的也能解,任由來人琢磨。來算命的人都是提前預約,又都是長安城內非富既貴的人,所謂的有緣人……」

    劉病已話未說完,雲歌已大笑起來,「所謂的有緣人就是大哥能查到他們私事的人,原來這位仙人的仙氣是大哥給的。長安城內外地面上的乞丐、小偷、地痞混混、行走江湖的人都是大哥的人,沒有想到外人看著一團散沙爛泥的下面還別有深潭,長安城若有風吹草動,想完全瞞過大哥,恐怕不太容易。」

    劉病已听到雲歌的話,面色微變。

    他原本只打算話說三分,但沒有想到雲歌自小接觸的人三教九流都有,見多識廣,人又心思機敏,話雖是無心,可意卻驚人。

    「雲歌,這件事情,你要替我保密,不能告訴任何人。」

    雲歌笑點點頭,「知道了。」

    --------

    張仙人又是看手相,又是觀五官,又是起卦,最後鄭重地和許平君說︰「姑娘的命格貴不可言,因為貴極,反倒顯了克相。你的親事不能成,只因對方難承姑娘的貴命,所以相沖而死。」

    因為張仙人給許平君算過去、現在,都十分精準,許平君心內已是驚疑不定,此時听到張仙人的話,雖心中難信,可又盼著一切真的是命,「他真地不是我害死的?」

    張仙人捋著白須,微閉著雙目,徐徐道︰「說是姑娘害死的也不錯,因為確是姑娘的命格克死了對方。但也不是姑娘害死的,因為這都是命,是老天早定好了的,和姑娘並無關系,是對方不該強求姑娘這樣的貴人。」

    許平君的母親喜笑顏開,趕著問︰「張仙人,我家平君的命究竟有多貴?是會嫁大官嗎?多大的官?」

    張仙人瞅了一會許母的面相,「夫人日後是享女兒福的人。」

    淡淡一句話說完,已經站起了身,緩緩出了大堂,聲音在渺渺青煙中傳來,「天地造化,吟啄間自有前緣。姑娘自有姑娘的緣分,時候到了,一切自然知曉。」

    雲歌緊咬著嘴唇,方能不笑出來。雖是十分好笑,可也佩服這白胡子老頭。

    裝神弄鬼的功夫就不說了,肚子里還的確有些東西。那些似是而非、察言觀色的話也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說出來。

    許平君走出張仙人宅邸時,神態輕松了許多。許母也是滿面紅光,看許平君的目光堪稱躊躇滿志。對女兒說話,語氣是前所未見的和軟。

    雲歌滿心快樂下,覺得這個命算得真是值。化解心結,緩和家庭矛盾,增進母女感情。堪稱家庭和睦、心情愉快的良藥。以後應該多多鼓勵大家來算這樣的命。

    雲歌瞥眼間,看到一個斗笠遮面的男子身形看著象孟玨,想著自那夜別後,孟玨竟是一去無消息,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

    猶豫了下,找了個借口,匆匆別過許平君和許母,去追孟玨。

    孟玨七拐八繞,身法迅捷,似乎刻意藏匿著行蹤。

    幸虧雲歌對他的身形極熟,又有幾分狼跟蹤獵物的技能,否則還真是很難追。

    雲歌滿心歡愉,本想著怎麼嚇他一跳,可看著他進了一家娼妓坊後,她一下噘起了嘴。

    本想立即轉身離去,可心里又有幾分不甘。琢磨了會,還是偷偷溜進了娼妓坊。

    孟玨卻已經不見了,她只能左躲右藏地四處尋找。

    幸虧園子內來往姑娘多,雲歌又盡力隱藏自己身形,倒是沒有人留意到她。

    找來找去,越找越偏,不知不覺中,天色已黑。

    正想放棄時,忽看到一個僻靜小院內坐著的人象孟玨。

    雲歌貓著身子,悄悄溜到假山後。

    隔著一段距離,隔窗望去,只見一個四十多歲的華服男子坐于上位,孟玨坐于側下方。

    雲歌听不清楚他們說什麼,只能隱約看到動作。

    不知道說到什麼事情,華服男子大笑起來,孟玨只是微抿了抿唇,欠了欠身子。很是簡單的動作,偏偏他做來就風姿翩翩,讓人如沐春風。

    大概他們已經說完了事情,陸續有姑娘端著酒菜進了屋子。

    雲歌正琢磨著怎麼避開屋子前的守衛再走近些,忽然被人揪著頭發拽起。

    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低聲罵道︰「難怪點來點去少了人,竟然跑來這里來偷懶。別以為媽媽今日病了,你們這些賤貨就欺負我這個新來的人,老娘當年也紅極一時,你們這些欺軟怕硬的花招,我比誰都明白。」

    雲歌一面呼呼喊著痛,一面已經被女人拽到了一旁的廳房。

    心中慶幸的就是對方認錯了人,並非是逮住了她,她只需等個合適機會溜走就行。

    女人打量了一眼雲歌,隨手拿過妝盒在她臉上涂抹了幾下,又看了看她的衣服,扯著衣襟想把她的衣領拽開些,雲歌緊緊拽著衣服不肯松手,女子狠瞪了她一眼,「你願意裝清秀,那就去裝吧!稈人給我伺候周到就行。到娼妓坊的男人想干什麼,我們和他們都一清二楚,可這幫臭男人偏偏愛你們這拿腔做勢的調調。」

    女人一邊嘀咕,一邊拖著雲歌沿著長廊快走,待雲歌發現情勢不對,想掙脫她的手時已經晚了。

    守在屋子門口的護衛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打開了門。

    女人用力把雲歌推進了屋子,自己卻不敢進屋子,只在門口陪著笑臉說︰「劉爺,上妝有些慢了,您多多包涵,不過人是最好的人。」

    雲歌站在門口,只能朝孟玨滿臉歉意的傻笑。

    當看到孟玨身旁正跪坐了一個女子伺候,她連傻笑都吝嗇給孟玨,只是大睜著眼楮,瞪著孟玨。

    孟玨微微一怔,又立即恢復如常。

    劉爺瞟了眼雲歌,冷冷說︰「難怪你敢擺架子晚來,倒的確有晚來的資本。」招了招手讓雲歌坐到他身旁。

    雲歌此時已經恨得想把自己的頭摘下來罵自己是豬頭,一步一拖得向劉爺行去,心里快速合計著出路。

    孟玨忽然出聲笑說︰「這位姑娘的確是今夜幾位姑娘中姿容最出眾的。」

    劉爺笑起來,「難得孟賢弟看得上眼,還不去給孟賢弟斟杯酒?」

    雲歌如蒙大赦,立即跪坐到孟玨身側,倒了杯酒,雙手捧給孟玨,劉爺冷笑著問︰「你是第一天服侍人嗎?斟酒是你這麼斟的嗎?」

    雲歌側頭看依在劉爺懷里的姑娘喝了一口酒,然後攀在劉爺肩頭,以嘴相渡,將酒喂進了劉爺口中,完了,丁香小舌還在劉爺唇邊輕輕滑過。

    雲歌幾曾親眼見過這等場面?

    如果是陌生人還好,偏偏身側坐著的人是孟玨,雲歌直覺得自己連身子都燒起來,端著酒杯的手也抖起來。

    暗暗打量了圈屋內四角站著的護衛,都是精光暗斂,站姿一點不象一般富豪的侍衛,反倒更象軍人,隱有殺氣。

    雲歌一面衡量著如果出事究竟會闖多大的禍,一面緩緩飲了一口酒。

    不就是嘴巴踫一下嘴巴嗎?每天吃飯嘴巴要踫碗,喝水嘴巴要踫杯子,不怕!不怕!稈他想成杯子就行,雲歌給自己做著各種心理建設,可還是遲遲沒有動作……

    孟玨暗嘆了一聲,抬起雲歌的下巴,凝視著雲歌,黑瑪瑙石般的眼楮中,涌動著他自己都不能明白的暗潮。

    孟玨一手攬住了雲歌的腰,一手緩緩合上了雲歌大睜的眼楮。

    雲歌看見孟玨離自己越來越近,看見兩個小小的自己被卷進了暗潮中,看見他的唇輕輕地覆上了她的唇,看見他的手撫過她的眼。

    她的世界,剎那黑暗。

    黑暗隔絕了一切,只剩下唇上柔軟的暖。那暖好似五月的陽光,讓人從骨頭里透出酥軟,又象釅極的醇酒,讓人從熱中透出暈沉。

    不知道那口酒究竟是她喝了,還是孟玨喝了,不知道是羞,還是其它,雲歌只覺得身子沒有一絲力氣,全靠孟玨的胳膊才能坐穩。

    孟玨的胳膊溫柔卻有力地抱住她,把她和他圈在了一個只屬于他們二人的世界中。

    雲歌的臉俯在孟玨肩頭,腦子里一片空白,耳朵嗡嗡鳴著,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好似就要跳出胸膛。

    好一會後,雲歌的急速心跳才平復下來,也漸漸能听到他們的說笑聲,听到孟玨和劉爺說得都是風花雪月的事情,雲歌心中漸漸安定下來,慢慢坐直了身子。

    孟玨好似專心和劉爺談話,根本沒有留意她,原本摟著的她的胳膊卻隨著她的心意松開了。

    一個侍衛進門後在劉爺耳邊低低說了句什麼,劉爺的臉色驀寒,輕揮了下手,絲笛管弦聲全停了下來,滿屋的女孩子都低著頭快速地退出了屋子。

    雲歌尾隨在她們身後,剛要隨她們一塊出去,只見劍光閃爍,刺向她的胸膛。

    她忙盡力躍開,卻怎麼躲,都躲不開劍鋒所指,眼見著小命危險,一只手用力將她拽進了懷中,用身護住了她,劍鋒堪堪頓在孟玨的咽喉前。

    劉爺對孟玨說︰「各種女人,本王見得已多。這個女子剛進來時,本王就動了疑心,屬下的回報確認了本王的疑心,她不是娼妓坊的人。」

    私進長安的藩王都是謀反大罪,雲歌听到此人自稱本王,毫不隱藏身份,看來殺心已定。掃眼間,屋宇內各處都有侍衛守護,難尋生路。

    孟玨對燕王劉旦肅容說︰「未料到誤會這麼大,在下不敢再有絲毫隱瞞,她叫雲歌,王爺前幾日還說到過想嘗嘗雅廚做的菜,她就是長安城內被叫做竹公子的雅廚。她和在下早是熟識,今日之事絕不是因為王爺,純粹是因在下而起,在下應該在她剛出現時,就和王爺解釋,只是當時一時糊涂,這些兒女情事也不好正兒八經地拿出來說,還求王爺原諒在下一次。若王爺不能相信,只能听憑王爺處置,不敢有絲毫怨言。」

    劉旦盯向雲歌,孟玨攬著雲歌的胳膊緊了緊,雲歌立即說︰「確如孟玨所言,我無意中看到他進了娼妓坊,想知道他在娼妓坊都干些什麼,所以就跟了進來。可是王爺屋前都有守衛,我根本不敢接近,沒有听到任何事情,正想離開時,被一個糊里糊涂的女人當作了坊內的姑娘給送了進來,然後就一直糊涂到現在了。」

    「王爺,孟玨早已經決定一心跟隨王爺,她既是我的女人,我自能用性命向王爺保證,絕對不會出任何亂子。」

    「本王來長安城的事情絕對不許外露,孟賢弟若喜她容貌,事成後,本王定在全天下尋覓了與她容貌相近的女子給你。」

    堂堂王爺想殺一個人,還要如此給孟玨解釋,已是給足了孟玨面子。

    孟玨卻是一句話不說,摟著雲歌的胳膊絲毫未松。

    劉旦眉頭微蹙,盯著孟玨,眼內寒光畢露。

    孟玨面容雖謙遜,眼神卻沒有退讓。

    屋子內的寂靜全變成了壓迫。

    不能束手就死!雲歌的手在腰間緩緩摸索。

    孟玨卻好似早知她心意,胳膊微一用力,把她壓在懷間,讓她的手不能再亂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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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旦凝視著孟玨咽喉前的劍鋒,負于背後的手拳了起來。想到自己的雄圖大業,想到自己的封地並不富庶,而孟玨的生意遍布大漢,手中的財富對他成事舉足輕重,他的手又緩緩展開。

    劉旦命侍衛退下,手點了點孟玨,頷首笑起來,轉瞬間,神情就如慈祥的長輩,「孟賢弟,剛看到你的風姿時,就知道你是個讓女人心碎的人,果如本王所料,光本王就踫上了兩個,你還有多少件風流債?」

    雲歌驚疑地看向孟玨,孟玨苦笑。

    雲歌醒覺自己還在孟玨懷里,立即掙脫了孟玨的懷抱,站得遠遠。落在外人眼里,倒很有幾分情海風波的樣子。

    孟玨苦笑著朝劉旦行禮謝恩,「王爺這是怪在下方才的欺瞞,特意將在下一軍嗎?」

    劉旦笑道︰「孟賢弟還滿意本王屬下辦事的效率嗎……」

    孟玨打斷了劉旦的話,「在下謹記王爺之情。今日已晚,在下就告退了。王爺過兩日離開長安時,在下再來送行。」

    劉旦笑看看雲歌,再看看孟玨,「本王就不做那不知趣的人了,你們去吧!」

    雲歌和孟玨一前一後出了妓坊,彼此一句話都沒有說。

    在一徑的沉默中,兩個人的距離漸行漸遠。

    走在後面的孟玨,凝視著雲歌的背影,眼中情緒復雜。

    走在前面的雲歌,腦中紛紛擾擾,根本沒有留意四周。

    為什麼藩王會隱身在京城妓坊?為什麼孟玨會和藩王稱兄道弟?為什麼孟玨竟然能從藩王劍下救了她?他說自己只是生意人,他是有意相瞞,還是只是不方便直說?他用生命做保來救她,為什麼?……

    太多為什麼,雲歌腦內一團混亂。

    一輛馬車飛馳而過,雲歌卻什麼都沒有听見一樣,仍然直直向前走著。

    等她隱隱听到孟玨的叫聲時,茫然間抬頭,只看見馬蹄直壓自己而來。

    雲歌驚恐下想躲避,卻已是晚了。

    最後她能做的唯一的躲避方法就是緊緊閉上了眼楮。

    馬兒慘嘶,鞭聲響亮。

    雲歌覺得身子好象被拽了起來,跌跌撞撞中,似乎翻了無數個滾。

    原來死亡的感覺也不是那麼痛。

    「雲歌!雲歌?你還沒有死,老天還舍不得讓你這個小壞蛋死。」

    雲歌睜開眼楮,看到的就是劉病已幾分慵懶、幾分溫暖地笑容。夜色中,他的神情竟和父親有幾分隱約地相象。

    短短時間內,生死間的兩番兜轉,心情也是一會天上,一會地下,莫名其妙地做了娼妓,還親了嘴。

    雲歌只覺滿心委屈,如見親人,一下抱著劉病已大哭起來,「大哥,有人欺負我!」

    雲歌平日里看著一舉一動都很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可此時哭起來,卻是毫無形象可言,一副受了委屈的孩子樣子,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

    孟玨看到劉病已撲出抱住雲歌的剎那,本來飛身欲救雲歌的身形猛然頓住。隱身于街道對面的陰影中,靜靜地看著抱著劉病已放聲大哭的雲歌。

    劉病已為了救雲歌,不得已殺了駕車的馬。

    馬車內的女子在馬車失速翻倒間,被撞得暈暈沉沉,又痛失愛馬,正滿心怒氣,卻看到闖禍的人哭得一副她是天下最冤屈的樣子,而另一個殺馬凶手,不來求饒認罪,反倒只是顧著懷中哭泣的臭丫頭。

    女子怒火沖頭,連一貫的形象都懶得再顧及,一把從馬夫手中搶過馬鞭,劈頭蓋臉地向劉病已和雲歌打去,「無禮沖撞馬車在前,大膽殺馬在後,卻毫不知錯,賤……」

    劉病已拽住了女子的馬鞭,眼鋒掃向女子。

    女子被他的眼神一盯,心無端端地一寒,將要出口的罵語一下消失在嘴邊。

    馬車內的丫鬟跌跌撞撞地爬下馬車,大嚷道︰「我家小姐的馬你們都敢殺,趕緊回家準備後事吧!公主見了我家小姐都是客客氣氣……」看到劉病已正拽著小姐的馬鞭,丫鬟不能相信地指著劉病已,「呀!你還敢拽小姐的馬鞭?」

    劉病已毫不在乎地笑看向丫鬟,丫鬟被劉病已的狂妄大膽震驚得手直打哆嗦,「你……你……你完了!你完了!夫人會殺了你,會……會滅了你九族。阿順,你回府去叫人,這里我保護小姐,看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

    那個小姐柳眉倒立,冷聲斥責,「放手!」

    劉病已笑放開了馬鞭,向小姐作揖道歉︰「此事我家小妹的確有錯,可小姐在街上縱馬飛馳也說不過去。一時情急,殺了小姐的馬,是我的錯,我會賠馬給小姐,還望小姐多多包涵。」

    女子冷哼︰「賠?你賠得起嗎?這兩匹馬是皇上賞賜的汗血寶馬,殺了你們全家也賠不起。」

    丫鬟正一瘸一拐地走過來,也大叫著說︰「汗血寶馬呀!當年先皇用同樣大小、黃金打造的馬都換不來一匹,最後發兵二十萬才得了汗血寶馬,你以為是什麼東西?你恐怕連汗血寶馬的名字都沒有听過,可不是你家後院隨隨便便的一匹馬……」

    劉病已言語間處處謙讓,女子卻咄咄逼人,雲歌心情本就不好,此時也滿肚子火,「不就是兩匹汗血寶馬嗎?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汗血寶馬是大宛的五色母馬和貳師城山上的野馬雜交後的第一代。听聞大宛當年給漢朝進貢了千匹汗血寶馬,這兩匹應該是它們的後代,血脈早已不純,有什麼稀罕?有什麼賠不起的?」

    女子氣結,猛揮鞭子打向雲歌,「好大的口氣!長安城里何時竟有了這麼猖狂的人?」

    劉病已想拽雲歌躲開,雲歌卻是不退反進,劈手握住了馬鞭,笑吟吟地睇著那女子︰「有理何需畏縮?事情本就各有一半的錯,小姐卻動輒就要出手傷人,即使這理說到你們漢朝皇帝跟前,我也這麼猖狂。」

    女子自小到大,從來都是他人對她曲意奉承,第一次遭受如此羞辱,氣怒下,一邊狠拽著馬鞭,一邊想揮手打雲歌,「我今日就是要打你,又怎麼樣?即使到了皇帝面前,我也照打不誤,看有誰敢攔我?」

    雲歌雖是三腳貓的功夫,可應付這個大家小姐卻綽綽有余,只一只手,已經將女子戲弄得團團轉。

    丫鬟看形勢不對,對車夫打了眼色,跑得飛快地回府去搬救兵。

    車夫是個老實人,又有些結巴,期期艾艾地叫︰「姑……姑娘,這……這可是霍……霍……」越急越說不出話。

    劉病已聞言,想到女子先前所說的話,猜到女子身份,面色微變,對雲歌說︰「雲歌,快放手!」

    雲歌聞言,嘴角抿了絲狡慧的笑,猛然松脫了手。

    女子正拼足了力氣想抽出馬鞭,雲歌突然松勁,她一下後仰,踉蹌退了幾步,砰然摔坐在地上,馬鞭梢回旋,反把她的胳膊狠狠打了一下。

    雲歌大笑,看劉病已皺眉,她吐了吐舌頭,一臉無辜︰「你讓我放手的。」

    劉病已想扶女子起來。

    女子又羞又氣又怒,甩開了劉病已的手,眼淚直在眼眶里面打轉,卻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只一聲不吭地恨盯著雲歌。

    劉病已嘆氣,這個梁子結大了,可不好解決。

    正在思量對策,孟玨突然出現,從暗影中走出,漸漸融入光亮,如踩著月光而行,一襲青衣翩然出塵。

    他走到女子身側,蹲了下來,「成君,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里?我送你回去。」

    霍成君忍著的淚,一下就掉了出來,半依著孟玨,垂淚道︰「那個野丫頭……殺了我的馬,還……。」

    孟玨扶著霍成君站起,「她的確是個野丫頭,回頭我會好好說她,你想罵想打都隨便,今日我先送你回去。只是你們也算舊識,怎麼對面都不認識呢?」

    雲歌和霍成君聞言都看向對方。

    雲歌仔細瞧了會,才認出這個女子就是購買了隱席的另外一個評判。

    雲歌先頭在娼妓坊上的妝都是便宜貨,因為眼淚,妝容化開,臉上紅紅黑黑,如同花貓,很難看清楚真面貌。而霍成君上次是女扮男裝,現在女子打扮,雲歌自然也沒有認出她。

    自從相識,孟玨對霍成君一直不冷不熱,似近似遠,這是第一次軟語溫存。

    霍成君雖滿胸怒氣,可面對心上人的半勸半哄、溫言軟語,終是怒氣稍平,任由孟玨送她回了霍府。

    劉病已見他們離去,方暗暗舒了口氣。

    雲歌卻臉色陰沉了下來,埋著頭大步而走,一句話不說。

    劉病已陪著她走了會,看她仍然板著臉,猶豫了下說︰「剛才那個女子叫霍成君,是霍光和霍夫人最疼的女兒。霍夫人的行事,你應該也听聞過一點,一品大員車丞相的女婿少府徐仁,因為開罪了霍夫人的弟弟,慘死在獄中。長安城的一般官員見了霍府得寵點的奴才都十分客氣。剛才霍府的丫頭說公主見了她家小姐也要客客氣氣,絕非吹噓。一個霍成君,還有上官桀的女兒上官蘭、她們兩人在長安,比真正的公主更象公主。若非孟玨化解,這件事情只怕難以善了。」

    雲歌的氣慢慢平息了幾分。什麼公主不公主,她根本不怕,大不了拍拍**逃出漢朝,可是有兩個字叫「株連」,大哥、許姐姐,七里香……

    雲歌低聲說︰「是我魯莽了。可他即使和霍成君有交情,也不該說什麼‘回頭你想罵想打都隨便’。霍成君是他的朋友,我們難道就不是?」

    劉病已笑︰「原來是為了這個生氣。孟玨的話表面全向著霍成君,可你仔細想想,這話說得誰疏誰遠?孩子和人打了架,父母當著人面罵得肯定都是自己孩子。」

    雲歌想了瞬,又開心起來,笑對劉病已說︰「大哥,對不起,差點闖了大禍。」

    劉病已看著雲歌,想要忍卻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已經忍了很久了,你臉上的顏色可以開染料鋪子了。」

    雲歌抹了把臉,一看手上,又是紅又是黑,果然精彩,「都是那個老妖精,她給我臉上亂抹一陣。」

    劉病已想起雲歌先前的哭語,問道︰「你說有人欺負你,誰欺負你了?」

    雲歌沉默。一個鬼祟的王爺!還有……還有……孟玨!?想到在娼妓坊內發生的一切,她的臉又燒起來。

    「雲歌,你想什麼呢?怎麼不說話?」

    「我……我沒想什麼。其實不是大事,我就是……就是想哭了。」

    劉病已笑了笑,未再繼續追問,「雲歌,大哥雖然只是長安城內的一個小混混,很多事情都幫不了你,可听听委屈的耳朵還是有的。」

    雲歌用力點頭,「我知道,大哥。不過大哥可不是小混混,而是……大混混!也不是只有一雙耳朵,還有能救我的手,能讓我哭的……」

    雲歌看到劉病已胸前衣襟的顏色,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唯有平常心相待,既不輕視,也不同情,才會用混混來和他開玩笑,甚至語氣中隱有驕傲。

    其實不相干的人的輕視,他根本不會介意,他更怕看到的是關心他的人的同情憐惜。

    暗夜中,一張大花臉的笑容實在說不上可愛,劉病已卻覺得心中有暖意流過。

    不禁伸手在雲歌頭上亂揉了幾下,把雲歌的頭發揉得毛茸茸,蓬松松。

    這下,雲歌可真成了大花貓。

    雲歌幾分郁悶幾分親切地摸著自己的頭。

    親切的是劉病已和二哥一樣,都喜歡把她弄成個丑八怪。郁悶的是她發覺自己居然會很享受被他欺負,還會覺得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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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是竹公子?」

    「草民是。」

    鄂邑蓋公主輕頷了下首,「丁外人和我說過你是女子,為什麼明明是女子卻穿男裝,還對外稱呼竹公子?」

    雲歌還未開口,一旁的丁外人笑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做官人的脾氣總是對女子瞧低幾分,雅廚恐怕是不得已才對外隱瞞了性別,省得有人說閑話。」

    丁外人的話顯是恰搔到公主癢處,公主面色不悅,看雲歌的眼光卻流露了欣賞理解,「你們都起來吧!男子女子都是娘生爹養,卻偏偏事事都是男子說了算,各種規矩也是他們定,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娶了又娶,女子卻……唉!難為你小小年紀,就能在長安城闖出名頭,本宮吃過一次你做的菜,就是比宮中的男御廚也毫不遜色,而且更有情趣。今日的菜務必用心做,做得好本宮會有重賞。」

    雲歌和許平君行禮後退出。

    許平君看給她們領路的宮女沒有留意她們,附在雲歌耳邊笑道︰「原來公主也和我們一樣呢!」

    雲歌笑起來,「難道你以為她會比我們多長一個鼻子,還是一只眼楮?」

    「誰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公主說的話很……很好,好象說出了我平常想過,卻還沒有想明白的事情,原來就是因為定規矩的是男人,所以女人才處處受束縛。」

    雲歌斂了笑意,「別琢磨公主的話了,還是好好琢磨如何做菜。今日有些奇怪,公主和丁外人並非第一次吃我做的菜,可公主卻是第一次為了菜肴召見我,還特意叮囑我們要好好做菜。」

    許平君想了會,神色也凝重起來,「公主的那句話,做得好本宮會有重賞,只怕反面的意思就是做不好會重罰,今日真的一點差錯都不能出呢!」

    雲歌輕嘆口氣,「我覺得我要再給這些皇親貴冑做幾次菜,就要不喜歡做菜了,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做菜應該是快樂輕松的事情,吃菜也應該是快樂輕松的事情,不管是朋友,還是家人,辛勞一天後,坐在飯桌前,一起享受飯菜,應該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不是現在這樣的。」

    許平君笑摟住雲歌的肩膀,「晚上你給我和病已做菜,你高高興興做,我們高高興興吃,把不開心的感覺全部忘記。」

    雲歌笑著點頭,「嗯。」

    「現在你就不要把吃菜的人想成什麼公主王爺了,你就想成是做給你的朋友,做給一個你關心想念,卻不能見面的人。想成他吃了你做的菜,會開心一笑,會感受到你對他的關心,會有很溫暖的感覺。」

    「許姐姐,你剛才還夸公主,我覺得你比公主還會說話。」

    「雲丫頭,你也很會哄人。好了,不要廢話了,快想想做什麼菜,快點,快點……」

   

    皇帝劉弗陵的性格冷漠難近,可鄂邑蓋公主和皇帝自小親近,在琢磨皇上喜好這點上,自非他人能及。

    劉弗陵小時候喜讀傳奇地志,游俠列傳,喜歡與各國來朝見的使者交談。雖然這些癖好早已經成為塵封的記憶,可在鄂邑蓋公主府,一切其他事情都可以暫時忘記,可以只靜靜享受一些他在宮里不能觸摸到的事情。

    一個胡女正在彈奏曲子,鄂邑蓋公主介紹道︰「皇弟,這是長安歌舞坊間正流行的曲子,彈奏的樂器叫做琵琶,是西域的歌女帶來的,听說龜滋的王妃最愛此器,從民間廣征歌曲,以至龜滋人人以會彈琵琶為榮。」

    看到劉弗陵端起桌上的酒杯,鄂邑蓋公主又笑著說︰「此酒名叫竹葉青,是長安人現在最愛的酒,因為一日只賣一壇,名頭又響,價錢比暗流出去的貢酒還貴呢!飲此酒的人最愛說竹葉青,君子……」

    公主想了一瞬,想不起來,看向了孟玨,坐在最下首的孟玨續道︰「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之酒。」

    劉弗陵淡淡掃了眼孟玨,視線又落回了彈奏琵琶的女子身上。

    往常喜說話、善交談丁外人只是恭敬地坐在公主身後,反常地一句話都不說,顯然對劉弗陵很是畏懼,竟連討好逢迎的話都不敢隨便說。

    劉弗陵又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屋子內只有公主一個人的聲音在琵琶聲中偶爾響起。

    孟玨微微眯起了眼楮,有意思!劉弗陵是真地在傾听欣賞著樂曲。

    這是長安城內,他第一次踫見在宴席上真正欣賞曲子的人,而非只是把一切視作背景。

    「公主,菜肴已經準備妥當,要上菜嗎?」侍女跪在簾外問。

    公主征詢地看向劉弗陵,劉弗陵輕頷了下首,公主立即吩咐侍女上菜。

    菜肴一碟碟從外端進來,卻沒有人接近劉弗陵。所有的菜肴都是轉交給宦官于安,由于安一碟碟檢查後,再一碟碟放在劉弗陵面前。

    等布好菜,侍女拿出雲歌交給她的絹帕,按照雲歌的指示,照本宣科。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請選用第一道菜。」

    劉弗陵怔了一下,朝公主道︰「阿姊,吃飯還需要猜謎嗎?」

    「這……今日不是府中的廚子,是特意召了長安城內號竹公子的雅廚,听聞吃她的飯菜常有意料不到的新鮮花樣。因為怕她緊張,所以未告訴她是給皇弟做菜,沒料到吃她的菜還要講究順序,皇弟若不喜歡,我命她撤了。」

    立在劉弗陵身側的于安俯身回道︰「皇上,奴才的听聞也如公主所言。傳聞這個雅廚最善于化用畫意、詩意、歌意、曲意,菜名和菜式相得益彰。還傳聞他有竹葉屏,只要能在上面留下詩詞的人都可以免費用菜,皇上曾召見過的賢良魏相就曾在其上留字,侍郎林子風也匿名在上留過詩。」

    丁外人看孟玨盯著他,忙暗中比了個手勢,示意召雲歌來不是他的主意,是公主的意思,他也沒有辦法。

    劉弗陵對公主搖了下頭,「菜肴的酸甜苦辣,先吃哪個,後吃哪個,最後滋味會截然不同。比如先苦後甜,甜者越甜,先甜後苦卻是苦上加苦。這個廚子很下功夫,不好辜負他的一片心意,朕就接了他的題目,猜猜他的謎。」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劉弗陵一面思索,一面審視過桌上的菜肴。一盤菜的碟子形如柳葉,其內盛著一顆顆珍珠大小的透明小丸子,如同離人的淚。

    他夾了一筷子。

    珍珠丸子入口爽滑,未及咀嚼已滑入肚子,清甜過後,口中慢慢浸出苦。劉弗陵吟道︰「惜剪剪碧玉葉,恨年年贈離別。」

    竹公子這道菜的碟子化用了折柳贈別的風俗,菜則蘊意離人千行淚,都是暗含贈別意思。

    侍女看了一下雲歌給的答案,忙笑著說︰「恭喜皇上,竹公子的第一道菜正是此菜,名為‘贈別’。」其實不管對不對,侍女都早就決定會說對,但現在皇上能猜對,自然更好。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請用第二道菜。」

    看著漂浮在湯面上的星星好象是南瓜雕刻而成,入口卻完全不是南瓜味,透著澀,和先前的苦交織在一起,變成苦澀。

    劉弗陵在滿嘴的苦味中,吟出了相合的詩︰「人生如參商,西東不得見。」因心中有感,這兩句他吟誦得份外慢。

    參商二星雖在同一片天空下,卻是參星在西、商星在東,此出彼沒,永不相見,不正是相隔天涯不能相見的人?

    「恭喜皇上,此菜的菜命正是‘參商’。」

    …………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請用第五道菜。」

    劉弗陵神思有些恍惚,未看桌上的菜,就吟道︰「何以長相思?看取綠羅裙。」

    劉弗陵吟完詩後,卻沒有選菜,只怔怔出神,半晌都沒有說話,眾人也不敢吭聲,最後是于安大著膽子輕叫了聲「皇上」。

    劉弗陵眼中幾分黯然,垂目掃了眼桌上的菜,夾了一筷用蓮子和蓮藕所做的菜。蓮心之苦有如離人心上的苦,藕離絲不斷正如人雖分離,卻相思不能絕,「此菜該叫‘相思’。」

    看菜名的侍女忙說︰「正是。」

    …………

    「浮雲蔽白日,游子不顧返,請用第六道菜。」

    …………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請用第七道菜。」

    …………

    上一道菜的味道,是下一道菜的味引,從苦轉澀,由澀轉辛,由辛轉清,由清轉甘,由甘轉甜,最後只是普通的油鹽味,可在經歷過前面的各種濃烈味道,吃到日常的油鹽味,竟覺出了平淡的溫暖。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請用最後一道菜。」

    劉弗陵端起最後一道菜肴︰一碗粟米粥。靜靜吃著,一句話不說。

    公主忐忑不安,皇上怎麼不吟出菜名?莫非生氣了?也對,這個雅廚怎麼拿了碗百姓家的粟米粥來充數?正想設法補救,卻看到侍女面帶喜色。

    侍女靜靜向皇上行了一禮後,把布菜的菜單雙手奉給公主後,退了下去。

    公主府上其他未能進來服侍的宮女,看到布菜的侍女阿清出來,都立即圍了上去,「清姐姐,見到皇上了嗎?長什麼樣子?皇上可留意看姐姐了?」

    阿清笑說︰「你們是先皇的香艷故事听多了吧?如今的皇帝是什麼心性,你們又不是沒听聞過?趕緊別做那些夢了,不出差錯就好。」

    拉著她手的女子笑道︰「清姐姐嚇得不輕呢!一手的汗!」

    阿清苦著臉說︰「吃菜要先猜謎,猜就猜吧!那你也說些吉利話呀!偏偏句句傷感。我們都是公主府家養的奴婢,皇室宴席見得不少,幾時見過粟米粥做菜肴?而這道菜的名字更古怪,叫‘無言’,難道是差得無話可說嗎?真是搞不懂!」越到後面,阿清越是害怕皇上會猜錯。雅廚心思古怪,皇上也心思古怪,萬一皇上猜錯,她根本沒有信心能圓謊,幸虧皇上果如傳聞,才思敏捷,全部猜正確。

    公主打開布帛,看了一眼,原來謎題就是「無言」,難怪皇上不出一語,公主忐忑盡去,帶笑看向皇上。

    慢慢地,劉弗陵唇角逸出了笑。

    若是知己,何須言語?菜肴品到此處,懂得的人自然一句話不用說,不懂得的說得再多也是枉然。

    千言萬語,對牽掛的人不過是希望他吃飽穿暖這樣的最簡單企盼,希望他能照顧好自己。

    菜肴的千滋百味,固然濃烈刺激,可最溫暖、最好吃的其實只是普通的油鹽味,正如生命中的酸甜苦澀辛辣,再諸彩紛呈、跌宕起伏,最終希望的也不過是牽著手看細水長流的平淡幸福。

    于安瞪大了眼楮,皇上笑了。

    劉弗陵含笑對公主道謝,「廚師很好,菜肴很好吃,多謝阿姊。」

    孟玨心中莫名地不安起來。

    公主看著皇上,忽覺酸楚,心中微動,未經深思就問道︰「皇弟喜歡就好,可想召見雅廚竹公子?其實竹公子……」

    孟玨不小心將酒踫倒,「 當」一聲,酒壺落地的大響阻止了公主就要出口的話。

    孟玨忙離席跪下請罪。

    劉弗陵讓他起身,孟玨再三謝恩後才退回座位,丁外人已在桌下拽了好幾下公主的衣袖。

    公主立即反應過來,如今皇上還未和上官皇後圓房,若給皇上舉薦女子,萬一獲寵,定會得罪上官桀和霍光。霍光撇開不說,她和上官桀卻是一向交好,目前的局面,犯不著搬起石頭砸自己。

    公主忙笑著命歌女再奏一首曲子,又傳了舞女來獻舞,盡力避開先前的話頭。

    劉弗陵吃了一碗粥後,對公主說︰「重賞雅廚。」公主忙應是。

    于安細聲說︰「皇上若喜歡雅廚做的菜,不如把他召入宮中做御廚,日日給皇上做菜。」

    劉弗陵沉吟不語。

    孟玨、公主、丁外人的心都立即懸了起來,丁外人更是恨得想殺了于安這個要壞了他富貴的人。

    半晌後,劉弗陵低垂著眼楮說︰「這個人要的東西,朕給不了他。讓他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菜方是真心欣賞他。」

    孟玨心中震動,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感覺,這個皇上給了他太多意外。

    劉弗陵少年登基,一無實權,漢武帝留給他的又是一個爛攤子。面對著權欲重城府深的霍光、貪婪狠辣的上官桀、好功喜名重權的桑弘羊、和對皇位虎視耽耽的燕王這些權臣,他卻能維持著巧妙的均衡,艱難小心地推行著改革。

    孟玨早料到劉弗陵不一般,可真見到真人,他還是意外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幾個天子不是把擁有視作理所當然?

    雲歌受了重賞後,心中很是吃驚,難道有人品懂了她的菜?轉念一想,心中的驚訝又全部沒了。

    這些長安城的皇親貴冑們,山珍海味早就吃膩味了,專喜歡新鮮,也許是猜謎吃菜的樣式讓他們覺得新奇了。她早料到,宮女雖拿了她的謎面,但肯定不管吃的人說對說錯,宮女都會說對,讓對方歡喜。

    她今日做這些菜,只是被許平君的話語觸動,只是膩味了做違心之菜,一時任性為自己而做,做過了,心情釋放出來,也就行了。既然不能給當年的那個人吃,那麼誰吃就都無所謂了。

    如果知音能那麼容易遇見,也不會世間千年,只一曲《高山流水》,伯牙也不會為了子期離世,悲而裂琴,從此終身再不彈琴。

    雲歌和許平君向公主府的總管告辭,沿著小路出來,遠遠地就看見公主府的正門口,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

    許平君忙探著腦袋仔細瞅,想看看究竟什麼人這麼大排場。

    華蓋馬車的簾子正緩緩落下,雲歌只看見一截黑色金織袍袖。

    看馬車已經去遠,許平君嘆了口氣,「能讓公主恭送到府門口?不知道是什麼人?可惜沒有看到。」

    雲歌抿了抿嘴說︰「應該是皇帝。我好象記得書上說漢朝以黑色和金色為貴,黑底金繡應該是龍袍的顏色。」

    許平君叫了聲「我的老娘呀!」,立即跪下來磕頭。

    雲歌嘻嘻笑起來,「果然是天子腳下長大的人。可惜人已經走了,你這個忠心耿耿的大漢子民就省了這個頭吧!」強拽起許平君,兩人又是笑又是鬧地從角門出了公主府。

    看到靜站在路旁的孟玨,雲歌的笑聲一下卡在了喉嚨里。

    冬日陽光下,孟玨一身長袍,隨意而立,氣宇超脫,意態風流。

    許平君瞟了眼雲歌,又瞟了眼孟玨,低聲說︰「我有事情先走一步。」

    雲歌跟在許平君身後也想走,孟玨叫住了她,「雲歌,我有話和你說。」

    雲歌只能停下,「你說。」

    「如果公主再傳你做菜,想辦法推掉,我已經和丁外人說過,他會替你周旋。」

    眼前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眼前,可她卻總覺得象隔著大霧,似近實遠。

    雲歌輕點了下頭,「多謝。你今日也在公主府嗎?你吃了我做的菜嗎?好吃嗎?」

    正是冬日午後,淡金的陽光恰恰照著雲歌。雲歌的臉微仰,專注地凝視著孟玨,漆黑的眼楮中有燃燒的希冀,她的人也如一個小小的太陽。

    孟玨心中一蕩,定了定神,方微笑著說︰「吃了,很好吃。」

    「怎麼個好法?」

    「化詩入菜,菜色美麗,滋味可口。」

    「可口?怎麼個可口法?」

    「雲歌,你做的菜很好吃,再說就是拾人牙慧了。」

    「可是我想听你說。」

    「濃淡得宜,口味獨特,可謂增之一分則厚,減之一分則輕。」

    孟玨看雲歌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表情似有幾分落寞傷心,他卻覺得自己的話說得並無不妥之處,不禁問道︰「雲歌,你怎麼了?」

    雲歌先是失望,可又覺不對,慢慢琢磨過來後,失望散去,只覺震驚。深吸了口氣,掩去一切情緒,笑搖搖頭,「沒什麼。孟玨,你有事嗎?若沒事送我回家好嗎?你回長安這麼久,卻還沒有和我們聚過呢!我們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那個……」雲歌掃了眼四周,「那個爛王爺也該離開長安了吧?」

    孟玨還未答應,雲歌已經自做主張地拽著他的胳膊向前走。

    孟玨想抽脫胳膊,身體卻違背了他的意志,任由雲歌拽著。

    一路上,雲歌都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任何事情到她眼楮中,再經由她描繪出來,都成了生命中的笑聲。

    「孟公子。」

    寶馬香車,雲鬢花顏,紅酥手將東珠簾輕挑,霍成君從車上盈盈而下。

    孟玨站在了路邊,笑和她說話。

    雲歌看霍成君的視線壓根不掃她,顯然自己根本未入人家眼。而孟玨似乎也忘記了她的存在。

    雲歌索性悄悄往後退了幾步,一副路人的樣子,心里開始慢慢數數,一、二、三……

    孟玨和霍成君,一個溫潤君子,一個窈窕淑女,談笑間自成風景。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嗯,時間到!二哥雖然是個不講理的人,可有些話卻很有道理,不在意的,才會忘記。

    雲歌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然後一個轉身,小步跑著離開。

    兩個正談笑的人,兩個好似從沒有留意過路人的人,卻是一個笑意微不可見地濃了,一個說話間語聲微微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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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主廚,許平君打下手,劉病已負責灶火,三個人邊干活,邊笑鬧。

    小小的廚房擠了三個人,已經很顯擁擠,可在冬日的夜晚,只覺溫暖。

    許平君笑說著白日在公主府的見聞,說到自己錯過了見皇上一面,遺憾地直跺腳,「都怪雲歌,走路慢吞吞,象只烏龜。一會偷摘公主府里的幾片葉子,一會偷摘一朵花,要是走快點,肯定能見到。」

    雲歌促狹地說︰「姐姐是貴極的命,按張仙人的意思那肯定是姐姐嫁的人貴極,天下至貴,莫過皇帝,難道姐姐想做皇妃?」

    許平君瞟了眼劉病已,一下急起來,過來就要掐雲歌的嘴,「壞丫頭,看你以後還敢亂說?」

    雲歌連連求饒,一面四處躲避,一面央求劉病已給她說情。

    劉病已坐在灶堂後笑著說︰「我怕引火燒身,還是觀火安全。」

    眼看許平君的油手就要抹到雲歌臉上,正急急而跑的雲歌撞到一個推門而進的人,立腳不穩,被來人抱了個滿懷。

    孟玨身子微側,擋住了許平君,毫不避諱地護住雲歌,笑著說︰「好熱鬧!還以為一來就能吃飯,沒想到兩個大廚正忙著打架。」

    許平君看到孟玨,臉色一白,立即收回了手,安靜地後退了一大步。

    雲歌漲紅著臉,從孟玨懷里跳出,低著頭說︰「都是家常菜,不特意講究刀功菜樣,很快就能好。」

    雲歌匆匆轉身切菜,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自己卻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不自禁地上揚,羞意未退的臉上暈出了笑意。

    劉病已的視線從雲歌臉上一掃而過後看向孟玨,沒想到孟玨正含笑注視著他,明明很溫潤的笑意,劉病已卻覺得漾著嘲諷。

    兩人視線相撞,又都各自移開,談笑如常。

    用過飯後,劉病已自告奮勇地承擔了洗碗的任務,雲歌在一旁幫著「倒忙」,說是燒水換水,卻是嘻嘻哈哈地玩著水。

    許平君想走近,卻又遲疑,半依在廳房的門扉上,沉默地看著正一會皺眉、一會大笑的劉病已。

    孟玨剛走到她身側,許平君立即站直了身子。

    孟玨並不介意,微微一笑,轉身就要離開,許平君猶豫了下,叫住了孟玨,「孟大哥,我……」卻又說不下去。

    模糊的燭火下,孟玨的笑意幾分飄忽,「有了歐侯家的事情,你害怕我也很正常。」

    許平君不能否認自己心內的感受,更不敢去面對這件事情的真相,所以一切肯定都如張仙人所說,是命!

    許平君強笑了笑,將已經埋藏的東西埋得更深了一些,看著劉病已和雲歌,「我和病已小時就認識,可有時候,卻覺得自己象個外人,走不進病已的世界中。你對雲歌呢?」

    孟玨微笑著不答反問︰「你的心意還沒有變?」

    許平君用力點頭,如果這世上還有她可以肯定的東西,那這是唯一。

    「我第一次見他時,因為在家里受了委屈,正躲在柴火堆後偷偷哭。他蹲在我身前問我‘小妹,為什麼哭?’他的笑容很溫暖,好象真的是我哥哥,所以我就莫名其妙地對著一個第一次見的人,一面哭一面說。很多年了,他一直在我身邊,父親醉倒在外面,他會幫我把父親背回家。我娘罵了我,他會寬慰我,帶我出去偷地瓜烤來吃。過年時,知道我娘不會給我買東西,他會特意省了錢給我買絹花戴。家里活實在干不過來時,他會早早幫我把柴砍好,把水缸注滿。每次想到他,就覺得不管再苦,我都能撐過去,再大的委屈也不怕。你說我會變嗎?」

    孟玨笑,「似乎不容易。」

    許平君長嘆了口氣,「母親現在雖不逼嫁我了,可我總不能在家里呆一輩子。」

    屋內忽然一陣笑聲傳出,許平君和孟玨都把視線投向了屋內。

    不知道雲歌和劉病已在說什麼,兩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來。

    一盆子的碗筷,洗了大半晌,才洗了兩三個。劉病已好似嫌雲歌不幫忙,盡添亂,想轟雲歌出來,雲歌卻耍賴不肯走,唧唧喳喳連比帶笑。劉病已又是氣又是笑,順手從灶台下摸了把灶灰,抹到了雲歌臉上。

    許平君偷眼看向孟玨,卻見孟玨依舊淡淡而笑,表情未有任何不悅。

    她心中暗傷,正想進屋,忽听到孟玨說︰「你認識掖庭令張賀嗎?」

    「見過幾次。張大人曾是父親的上司。病已也和張大人認識,我記得小時候張大人對病已很好,但病已很少去見他,關系慢慢就生疏了。」

    「如果說病已心中還有親人長輩,那非張賀莫屬。」

    許平君不能相信,可對孟玨的話又不得不信,心中驚疑不定,琢磨著孟玨為何和她說這些。

    一切收拾妥當後也到了睡覺時間,孟玨說︰「我該回去了,順路送雲歌回屋。」

    雲歌笑嚷,「幾步路,還要送嗎?」

    許平君低著頭沒有說話,

    劉病已起身道︰「幾步路也是路,你們可是女孩子,孟玨送雲歌,我就送平君回去。」

    四個人出了門,兩個人向左,兩個人向右。

    有別于四人一起時的有說有笑,此時都沉默了下來。

    走到門口,孟玨卻沒有離去的意思,他不說走,雲歌也不催他,兩人默默相對而站。

    雲歌不知道為什麼,她對著劉病已可以有說有笑,可和孟玨在一起,她就覺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站了一會,孟玨遞給雲歌一樣東西。

    雲歌就著月光看了下,原來是根簪子。

    很是樸素,只用了金和銀,但打造上極費心力。兩朵小花,一金,一銀,並蒂而舞,栩栩如生,此時月華在上流動,更透出一股纏綿。

    雲歌看著淺淺而笑的孟玨,心撲通撲通地跳,「有牡丹簪,芙蓉簪,卻少有金銀花簪,不過很別致,也很好看,送我的?」

    孟玨微笑著看了看四周︰「難道這里還有別人?」

    雲歌握著簪子立了一會,把簪子遞回給孟玨,低著頭說︰「我不能要。」

    孟玨的眼楮內慢慢透出了冷芒,臉上的笑意卻沒有變化,聲音也依舊溫和如春風,「為什麼?」

    「我……我……反正我不能要。」

    「朝廷判案都有個理由,我不想做一個糊里糊涂的受刑人,你總該告訴我,為何判了我罪。」

    雲歌的心尖仿佛有一根細細的繩子系著,孟玨每說一個字,就一牽一牽的疼,雲歌卻沒有辦法回答他,只能沉默。

    「為了劉病已?」

    雲歌猛然抬頭看向孟玨,「你……」撞到孟玨的眼楮,她又低下了頭,「……如何知道?」

    孟玨笑,幾絲淡淡的嘲諷,「你暗地里為他做了多少事情?我又不是沒長眼楮。可我弄不懂,你究竟在想什麼?說你有心,你卻處處讓著許平君,說你無心,你又這副樣子。」

    雲歌咬著唇,不說話。

    孟玨凝視了會雲歌,既沒有接雲歌手中的簪子,也不說離去,反倒理了理長袍,坐到了門檻上,拍了拍身側余下的地方,「坐下來慢慢想,到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

    雲歌站了會,坐到了他旁邊,「想听個故事嗎?」

    孟玨沒有看她,只凝視著夜空說︰「夜還很長,而我很有耐心。」

    雲歌也抬頭看向天空,今夜又是繁星滿天,「我很喜歡星星,我認識每一顆星星,他們就象我的朋友,知道我的一切心事。我以前和你說過我和劉病已很小的時候認識,是小時候的朋友,其實……其實我和他只見過一面,我送過他一只珍珠繡鞋,我們有盟約,可是也許當年太小,又只是一面之緣,他已經都忘記了。」

    當孟玨听到珍珠繡鞋定鴛盟時,眸子的顏色驟然變深,好似黑暗的夜碎裂在他的眼楮中。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一直不肯親口問他,也許是因為女孩家的矜持和失望,他都已經忘記我了,我卻還……也許是因為許姐姐,也許是他已經不是……病已大哥很好,可他不是我心中的樣子。」

    「那在你心中,他應該是什麼樣子?」

    「應該……他……會知道我……就象……」雲歌語塞,想了半晌,喃喃說︰「只是一種感覺,我說不清楚。」

    雲歌把簪子再次遞到孟玨眼前︰「我是有婚約的人,不能收你的東西。」

    孟玨一句話未說,爽快地接過了簪子。

    雲歌手中驟空,心中有一剎那的失落,沒料到孟玨打量了她一瞬,把簪子插到了她的發髻上。

    雲歌怔怔地瞪著孟玨,孟玨起身離去,「我又不是向你求親,你何必急著逃?你不想知道我究竟是什麼人嗎?明天帶你去見一個長輩。不要緊張,只是喝杯茶,聊會天。我做錯了些事情,有些害怕去見長輩,所以帶個朋友去,叔叔見朋友在場,估計就不好說重話了,這根簪子算作明日的謝禮,記得明日帶上。」話還沒有說完,人就已經走遠。

    雲歌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出神,很久後,無力地靠在了門扉上。

    頭頂的蒼穹深邃悠遠,一顆顆星子一如過去的千百個日子。

    她分不清自己的心緒,究竟是傷多還是喜多。

    --------------

    孟玨帶著雲歌在長安城最繁華的街區七繞八拐,好久後才來到一座藏在深深巷子中的府邸前。

    不過幾步之遙,一牆之隔,可因為布局巧妙,一邊是萬丈繁華,一邊卻是林木幽幽,恍如兩個世界。

    雲歌輕聲說︰「小隱隱于山,大隱隱于市,你的叔叔不好應付呢!」

    孟玨寬慰雲歌︰「不用擔心,風叔叔沒有子女,卻十分喜歡女兒,一定會很喜歡你,只怕到時,對你比對我更好。」

    屋內不冷也不熱,除了桌椅外,就一個大檀木架子,視野很是開闊。

    檀木架上面高低錯落地擺著水仙花,盈盈一室清香。

    「雲歌,你在這里等著,我去見叔叔。不管發生什麼听到什麼,你只需要微笑就好了。」孟玨叮囑了雲歌一句,轉身而去。

    雲歌走到架旁,細細欣賞著不同品種的水仙花。

    遙遙傳來說話聲,但隔得太遠,雲歌又不好意思多听,所以並未听真切,只覺得說話的聲音極為嚴厲,似乎在訓斥孟玨。

    「做生意免不了和官面上的人來往,可無論如何,不許介入漢朝現在的黨派爭執中。你在長安結交的都是些什麼人?動輒千金、甚至萬金的花銷都干什麼了?為什麼會暗中販運鐵礦石到燕國?別和我說做生意的鬼話!我可沒見到你一個子的進帳!還有那些古玩玉器去了哪里?不要以為我病著就什麼都不知道。小玨,你如此行事,我身體再不好,也不能放心把生意交給你,錢財的確可以鑄就權勢之路,可也……」

    來人看到屋內有人,聲音忽然頓住,「小玨,你帶朋友來?怎未事先告訴我?」

    本來幾分不悅,可看到那個女子雖只是一個側影,卻如空潭花,山澗雲,輕盈靈動,浩氣清英,與花中潔者水仙並立,不但未遜色,反更顯瑤台空靈。臉色仍然嚴厲,心中的不悅卻已褪去幾分。

    雲歌听到腳步聲到了門口,盈盈笑著回身行禮,「雲歌見過叔叔。」

    孟玨介紹道︰「風叔叔,這是雲歌。」

    雲歌又笑著,恭敬地行了一禮。

    不知道風叔有什麼病,臉色看上去蠟黃,不過精神還好。

    風叔叔盯著雲歌發髻邊的簪子看了好幾眼,細細打量了會雲歌,讓雲歌坐,開口就問︰「雲歌,你是哪里人?」

    「我不知道。我從小跟著父母東跑西跑的,這個地方住一會,那個地方住一會,爹爹和娘親都是喜歡冒險和新鮮事情的人,所以我們去過很多國家,也住過很多國家,不知道該算哪里人。我在西域很多國家有家,在塞北也有家。」

    風叔難得地露了笑,「你漢語說得這麼好,家里的父母應該都說漢語吧?」

    雲歌楞了一下,點點頭。

    是啊!她怎麼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父母雖會說很多國家的語言,可家里都用漢語交談,現在想來,家中的習俗也全是漢人的風俗,可父母卻從沒有來過漢朝?

    一直板著臉的風叔神情變得柔和,「你有兄長嗎?」

    「我有兩個哥哥。」

    風叔問︰「你大哥叫什麼?」

    雲歌猶豫了下,方說︰「大哥單名逸。」

    風叔的笑意越發深,神情越發溫和,「他現在可好?」

    「大哥年長我很多,我出生時,他已成年,常常出門在外,我也有兩三年沒有見大哥了,不過我大哥很能干的,所以肯定很好。」

    「你娘……她……她身子可好?」

    「很好。」

    雲歌雖然自小就被叮囑過,不可輕易告訴別人家人的消息,可風叔問的問題都不打緊,況且他是孟玨的長輩,換成她帶孟玨回家,只怕母親也免不了問東問西,人同此心,雲歌也就一一回答了。

    風叔再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雲歌,神情似喜似傷。

    雖然屋子內的沉默有些古怪,風叔盯著她審視的視線也讓雲歌有些不舒服,可雲歌謹記孟玨的叮囑,一直微笑地坐著。

    很久後,風叔輕嘆了口氣,極溫和地問︰「你發髻上的簪子是小玨給你的?」

    雲歌雖不拘小節,臉也不禁紅起來,只輕輕點了點頭。

    孟玨走到雲歌身側,牽著雲歌的手站起,雲歌抽了幾下,沒有抽出來,孟玨反倒握得越發緊。

    孟玨向風叔行禮,「叔叔,我和雲歌還有事要辦,如果叔叔沒有別的事情囑咐,我們就先告退了。」

    風叔凝視著手牽著手、肩並著肩而站的孟玨和雲歌,一時沒有說話,似乎想起了什麼,神情幾分恍惚悲傷,眼楮內卻透出了欣喜,和顏悅色地說,「你們去吧!」又特意對雲歌說︰「把這里就當成自己家,有時間多來玩,若小玨欺負了你,記得來和叔叔說。」

    風叔言語間透著以孟玨長輩的身份,認可了雲歌是孟玨什麼人的感覺,雲歌幾分尷尬,幾分羞赧,只能微笑著點頭。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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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 13:33:45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大漢情緣) Chapter 9 兩生花(上)
作者︰桐華

    這幾日長安城內,或者整個大漢最引人注目的事情恐怕就是皇上下旨召開的「鹽鐵會議」。

    先皇劉徹在位時,因為用兵頻繁,軍費開支巨大,所以將鹽鐵等關乎國運民生重要的事務規定為官府特許經營,不許民間私人經營。

    官府的特權經營導致了價格一漲再漲。文帝、景帝時,鹽的價格和茶油等價,到武帝末年,已是高出幾倍。鐵器的價格也高出原先很多倍。

    民間不堪重負下,開始販運私鹽,官府為了打擊私鹽販賣,刑罰一重再重,一旦抓到就是砍頭重罪。

    劉弗陵當政以來,政令寬和,有識之士們也敢直言上奏,奏請皇上準許鹽鐵私營,卻遭到桑弘羊和上官桀兩大權臣的激烈反對,霍光則表面上保持了沉默。

    劉弗陵于是下昭從各個郡召集了六十多名賢良到長安議政,廣納听聞,博采意見。

    賢良都來自民間,對民間疾苦比較了解,觀點很反應百姓的真實想法。對皇上此舉,民間百姓歡呼雀躍地多,而以世族、豪族、世姓、郡姓、大家、名門為代主的豪門貴冑卻是反對者多。

    「鹽鐵會議」一連開了一個多月,鹽鐵會議的內容成為酒樓茶肆日日議論的主要內容。機靈的人甚至四處搜尋了「鹽鐵會議」的內容,將它們編成段子,在酒樓講,賺了不少錢。

    以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為首的官員士大夫主張鹽鐵官營,認為鹽鐵官營利國利民,既可以富國庫,又可以防止地方上,有象吳王劉濞那樣利用鹽鐵經營勢力坐大,最後亂了朝綱。

    賢良們則主張將經營權歸還民間,認為現在的政策是與民爭利,主張取消平準、均輸、罷鹽鐵官營,應該讓民富,認為民富則國強。

    雙方的爭執漸漸從鹽鐵擴及到當今朝政的各個方面,在各個方面雙方都針鋒相對。

    在對待匈奴上,賢良認為對外用兵帶來了繁重的兵役、徭役,造成了「長子不還,父母愁憂,妻子詠嘆。憤懣之恨發動于心,慕思之痛積于骨髓」,建議現在最應該做的其實是「偃兵休士,厚幣結和,親修文德而已」,他們提倡文景時的和親政策。

    大夫派的看法則與此相反,仍然積極主戰。他們認為漢興以來,對匈奴執行和親政策,但匈奴的侵擾活動卻日甚一日。正因為如此,先皇漢武帝才「廣將帥,招奮擊,以誅厥罪」,大夫認為「兵革者國之用,城壘者國之固」,如果不重兵,匈奴就會「輕舉潛進,以襲空虛」,其結果是禍國殃民。

    從鹽鐵經濟到匈奴政策,從官吏任用到律法德刑,一場「鹽鐵會議」有意無意間早已經超出了鹽鐵。

    孟玨和劉病已兩人常常坐在大廳僻靜一角,靜靜听人們評說士大夫和賢良的口舌大戰,听偶來酒樓的賢良們當眾宣講自己的觀點。

    雲歌有一次看見了霍光隱在眾人間品茶靜听,還第一次看見了穿著平民裝束的上官桀,甚至她懷疑自己又看見了燕王劉旦,可對方屏風遮席,護衛守護,她也不敢深究。

    在熱鬧的爭吵聲中,雲歌有一種風暴在醞釀的感覺。

    雲歌端菜出來時,听到孟玨問劉病已,「病已,你說皇上這麼做的用意究竟是什麼?」

    劉病已漫不經心地笑著︰「誰知道呢?也許是關心民間疾苦,想听听來自民間的聲音;也許是執政改革的阻力太大,想借助民間勢力,扶持新貴;也許是被衛太子鬧的,與其讓民間整天議論他的皇位是如何從衛太子手里奪來,不如自己制造話題給民間議論,讓民間看到他也體察民心。這次鹽鐵會議,各個黨派的斗爭都浮出了水面,也是各人的好機會,如果皇上看朝廷中哪個官員不順眼,正好尋了名正言順的機會,利用一方扳倒另一方;更可能,他只是想坐山觀虎斗,讓各個權臣們先斗個你死我活,等著收漁翁之利。」

    孟玨擊箸而贊︰「該和你大飲一杯。」

    劉病已笑飲了一杯,「你支持哪方?」

    孟玨說︰「站在商人立場,我自然支持賢良們的政策了,于我有利,至于于他人是否有利,就顧及不了。人在不同位置,有不同的利益選擇,一個國家也是如此,其實雙方的政策各有利弊,只是在不同的時期要有不同的選擇。」

    劉病已輕拍了拍掌,「可惜我無權無勢,否則一定舉薦你入朝為官。賢良失之迂腐保守,大夫失之貪功激進,朝廷現如今缺的就是你這種會見風使舵的商人。」

    孟玨笑問︰「你這算夸算貶?照我看,你的那麼多也許,後面的也許大概真就也許了。」

    劉病已點了點頭,「一只小狐狸,雖然聰明,可畢竟力量太薄弱,面對的卻是捕獵經驗豐富的一頭狼,一頭虎,只怕他此舉不但沒有落下好處,還會激怒了狼和虎。可憐那只老獅子了,本來可以安養天年,可年紀老大,卻還對權勢看不開,估計老虎早就看他不順眼,終于有機會下手了。」

    拿了碗筷出來的許平君笑問︰「誰要打獵嗎?豺狼虎豹都齊全了,夠凶險的。」

    劉病已和孟玨都笑起來,一個笑得散漫,一個笑得溫和,「是有些凶險。」

    雲歌支著下巴,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一字一頓地說︰「小-心-點。」

    孟玨和劉病已都是一怔,平君笑著說︰「別光忙著說話,先吃飯吧!」

    -------------

    快要吵翻天的「鹽鐵會議」終于宣告結束。

    雖然相關的政策現在還沒有一個真正執行,可六十多位賢良卻都各有了去處,有人被留在京城任職,有人被派往地方。

    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在大司馬府設宴給各位賢良慶賀兼送行,作陪的有朝廷官員,有民間飽學之士,有才名遠播的歌女,有豪門公子,還有天之驕女,可以說長安城內的名士佳人齊聚于霍府。

    霍光雖來七里香吃過兩三次雲歌做的菜,卻因知道雲歌不喜見人的規矩,所以從沒有命她去霍府做過菜。況且如此大的宴席,根本不適合讓雲歌做,而是應該由經驗豐富的大宴師傅設計菜式,組織幾組大中小廚分工協作。但霍府的家丁卻給雲歌送來帖子,命雲歌過府做菜。

    雲歌表明自己能力不夠,很難承擔如此大的宴席,想推掉請貼。

    家丁口氣強硬︰「大司馬府的廚子即使和宮里的御廚比,也不會差多少。根本用不上你,叫你去,不過是給我家夫人和女眷們嘗個新鮮。我家夫人最不喜別人掃她的興,你想好了再給我答案。」

    雲歌看常叔一臉哀求的神色,暗嘆了口氣,淡淡說︰「在下去就是了。」

    「諒你也不敢說不。」家丁冷哼了一聲,趾高氣揚地離去。

    雲歌帶了七里香的兩個廚子同行,許平君性喜熱鬧,難得有機會可以進大司馬府長長見識,又可以看免費歌舞,自然陪雲歌一塊去。

    要做的菜都是霍夫人已經點好的,雲歌也懶得花心思,遂按照以往自己做過的法子照樣子做出來,有些菜更是索□給了兩個廚子去做,三個人忙了一個多時辰就已經一切完成。

    上菜的活由府內侍女負責,不需雲歌再操心。

    「不知道霍夫人想什麼,這些菜,她府邸里的廚子做得肯定不比我差,她何必請我來?」雲歌細聲抱怨。

    許平君撇撇嘴說︰「顯擺呀!長安城內都知道雅廚難請,就是去七里香吃飯都要提前預約,霍夫人卻是一聲令下,你就要來做菜。那些官員的夫人等會肯定是一邊吃菜,一邊拼命恭維霍夫人了。」

    「霍大人城府深沉,冷靜穩重,喜怒近乎不顯,可怎麼夫人卻……卻如此飛揚跋扈?弄得霍府也是一府橫著走的螃蟹。」

    許平君哈哈笑起來,「雲歌,你怎麼說什麼都能和吃扯上關系?現在的霍夫人不是霍大人的原配,是原來霍夫人的陪嫁丫頭,原本只是霍大人的妾,霍夫人死後,霍大人就把她扶了正室,很潑辣厲害的一個人。不過……」許平君湊到雲歌耳邊,「听說長得不錯,對付男人很有一套,否則以霍大人當時的身份也不可能把她扶了正室。」

    雲歌笑擰了許平君一把,「我見過霍府小姐霍成君,很嫵媚標致的一個人。如果她長得象母親,那霍夫人的確是美人。」

    許平君笑說︰「別煩了,反正菜已經做完,現在一時又走不了,我們溜出去看熱鬧。想一想,長安城的名人可是今晚上都會聚在此了,听聞落玉坊的頭牌楚蓉,天香坊的頭牌蘇依依今天晚上會同台獻藝,長安城內第一次,有錢都沒有地方看。當然……我以前也沒有看過她們的歌舞。」

    「許姐姐,你的錢都到哪里去了?我看你連新衣服都舍不得做一件。」

    雖然賣酒賺的錢,常叔六,她們四,可比起一般人家,許平君賺得已不算少。

    「給我娘要交一部分,剩下得我都存起來了,以後買房子買田打造家具,開銷大著呢!你也知道病已愛交朋友,為人又豪爽,那幫走江湖的都喜歡找他救急,錢財是左手進,右手出。我這邊不存著點,萬一有個什麼事情要用錢,哭都沒地方哭。」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許平君在她面前一點不掩飾自己對劉病已的感情,而且言語間,似乎一切都會成為定局和理所當然。

    雲歌很難分辨自己的感覺,一件自從她懂事起,就被她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理所當然。

    也許從一開始,從她的出現,就是一個多余,她所能做的只能是祝福。

    看到許平君的笑臉,感受著許平君緊握著她的手,雲歌也笑握住了許平君的手,「許姐姐,姐姐。」

    「做什麼?」

    「沒什麼,我就是想叫你一聲。」

    許平君笑擰了擰雲歌的臉頰,「傻丫頭。」

    「許姐姐,我從小跟著父母跑來跑去,雖然去過了很多地方,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可因為居無定所,我從來沒有過朋友,只有兩個哥哥,還有陵……」雲歌頓了下,「大哥對我很好,可他大我太多,我見他的機會也不多,二哥老是和我吵架,當然我知道二哥也很保護我的,雖然二哥的保護是屬于只許他欺負我,不許別人欺負我。我一直想著如果我有一個年齡差不多大的姐姐就好了,我們可以一起玩,一起說心事,我小時候也不會那麼孤單了。」

    許平君沉默了一會,側頭對雲歌說︰「雲歌,我家的事情你也知道,我的哥哥……不說也罷!我也一直很想要個姐妹,我會永遠做你的姐姐。」

    雲歌笑著用力點了點頭,「我們永遠做姐妹。」

    雲歌心中是真正的歡喜。

    有所失、有所得,她失去了心中的一個夢,卻得了一個很好的姐姐,老天也算公平。

    暗夜中,因為有了一種叫做友情的花正在徐徐開放,雲歌覺得連空氣都有了芬芳的味道——

    許平君是第一次見識到豪門盛宴,以前听人講故事時,也幻想過無數次,可真正見到了,才知道豪門的生活,絕不是她這個升斗小民所能想象的。

    先不說吃的,喝的,用的,就只這照明的火燭就已經是千萬戶人家一輩子都點不了的。

    想著自己家中,過年也用不起火燭,為了省油,晚上連紡線都是就著月光,母親未老,眼楮已經不好。再看到宴席上,遍身綾羅綢緞、皓腕如雪,十指縴縴的小姐夫人們,許平君看了看自己的手,忽覺心酸。

    雲歌正混在奴婢群中東瞅西看,發覺愛說話的許平君一直在沉默,拽了拽許平君的衣袖,「姐姐,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就是感嘆人和人的命怎麼就那麼不同呢!看到什麼好玩的事情了嗎?」

    「沒……有。」雲歌的一個「沒」字剛說完,就看到了孟玨,而鄰桌坐的就是霍成君,那個「有」字變得幾若無。

    「那不是孟大哥嗎?旁邊和他說話的女子是誰?」

    「這個府邸的小姐,現任霍夫人的心頭寶。」

    許平君扇了扇鼻子,「我怎麼聞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雲歌瞪了許平君一眼,噘嘴看著孟玨。腦子中突然冒出一句話,舊愛不能留,新歡不可追,她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

    純粹自嘲打趣的話,舊愛到底算不算舊愛,還值得商榷,至于新……雲歌驚得掩住了嘴,新歡?他是她的新歡嗎?她何時竟有了這樣的想法?

    許平君牽著雲歌,左溜右竄,見縫插針,終于擠到一個離孟玨和霍成君比較近的地方,但仍然隔著一段距離,不能靠近。

    許平君還想接近,外面侍奉的丫頭罵了起來,「你們是哪個屋的丫頭?怎麼一點規矩不懂?湊熱鬧不是不可以,但有你們站的地方,這里是你們能來的嗎?還不快走,難道要吃板子?」許平君朝雲歌無奈一笑,只能牽著雲歌退了回來。

    霍成君要權勢有權勢,要容貌有容貌,長安城內年齡相當,還未婚配的男子哪個不曾想過她?

    很多門第高貴的公子早就打著霍成君的主意,坐于宴席四周的新貴賢良們也留意著霍成君,不少人心里幻想著小姐慧眼識英才、結良緣,從此後一手佳人,一手前程。

    奈何佳人的笑顏只對著一個人,偏偏此人風姿儀態、言談舉止沒有任何缺點,讓見者只能自慚形穢,孟玨很快成了今夜最受痛恨的人。

    雲歌幸災樂禍地笑著,「許姐姐,孟石頭現在吃菜肯定味同嚼蠟。」剛說完就覺得自己又說了句廢話,他當然味同嚼蠟了。

    「從玉之王換成了石頭?」

    「再好的玉也不過是塊石頭。」

    許平君決定保持沉默,省得一不小心捅了馬蜂窩。

    雲歌的脾氣是平時很溫和,極愛笑,可是一旦生氣,就從淑女變妖女,做出什麼事情都不奇怪。

    許平君只是心中納悶,覺得雲歌這氣來得古怪,看她那個表情,與其說在生孟玨的氣,不如說在生她自己的氣,難不成生她自己竟然會在乎孟玨的氣?

    這邊有霍光的女兒霍成君,那邊有上官桀的女兒上官蘭,親霍府者自然聲聲順著霍成君,親上官府者也是以上官蘭之意為尊。

    而霍成君和上官蘭兩人,姐姐妹妹叫得是聲聲親切,看著是春風滿座,卻是機鋒內蓄。

    射覆藏鉤、拆白道字、手勢畫謎、詩鐘酒令。游戲間互相比試著才華,有錦繡之語出口者,自博得滿堂喝彩,一時難以應對,敷衍而過者,坐下時免不了面色懊惱。

    會吟詩做賦的以詩賦顯示一把,會彈琴的以琴曲顯風頭,武將們雖沒有箭術比試,但投瓶之戲也讓他們風采獨佔。

    有意無意間,孟玨成了很多人擠兌的對象,總是希望他能出丑。

    孟玨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化招。

    雲歌的左肩膀被人輕拍了下,雲歌向左回頭,卻沒有看到任何人。

    「你們怎麼在這里?」人語聲驀然從右邊響起,嚇了雲歌一跳,忙向右回頭。

    大公子正笑看著她們,身側站著上次送別時見過的紅衣女子,依舊是一身紅衣。

    「你怎麼在這里?」雲歌和許平君一臉驚訝,不答反問。

    「長安城現在這麼好玩,怎麼能少了我?」大公子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面說著,一面眼光在宴席上的女子間轉悠,色心完全外露。

    許平君和雲歌向紅衣女子道︰「姐姐怎麼受得了他的?」

    紅衣女子笑看了眼大公子,向許平君和雲歌笑著點頭。

    女子的笑顏干淨純粹,一直點頭的樣子很是嬌憨,雲歌和許平君不禁都有了好感,「姐姐叫什麼名字?」

    女子笑著指向自己的衣服。

    雲歌愣了一下,心中難受起來,「你說你叫紅衣?」

    女子開心地點頭而笑,朝雲歌做了個手勢,似夸贊她聰明。

    許平君也察覺出不對,拍了大公子一下,小聲問︰「她不會說話嗎?」

    大公子根本沒有回頭,眼楮依舊盯著前面,「嗯,本來會說的,後來被我娘給毒啞了。你們看不懂她的手勢,就把手遞給她,她會寫字。」

    如此輕描淡寫的語氣?和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

    雲歌一瞬間怒火沖頭,只想把大公子暴打一頓,想問問他娘究竟是什麼人,竟然不把人當人,忽又想起大公子上次說他爹娘早就死了。

    紅衣察覺出雲歌的怒氣,握住了她的手,笑著向她搖頭,在她手掌上寫︰「你笑起來很美」。指指自己,我很開心,再指指雲歌,你也要開心。

    紅衣的笑顏沒有任何勉強,而是真地從心里在笑。

    世間有些花經霜猶艷,遇雪更清,這樣的女子根本不需要他人的憐憫。

    雲歌心中對紅衣的憐惜淡去,反生了幾分敬佩,對紅衣露了笑顏。

    宴席上忽然聲浪高起來,雲歌和許平君忙看發生了什麼,原來眾人正在起哄,要孟玨應下上官蘭的試題。

    霍成君幫著推了兩次,沒有推掉,反倒引來上官蘭的嘲笑。

    那麼多人的眼楮都看著霍成君,她若再推反是讓自己難堪,只能求救地看向父親。霍光還沒有開口,霍夫人倒搶先表示了贊同,霍光再不好開口。

    霍成君知道母親嫌孟玨只是一介布衣,只怕也是想借此羞辱孟玨,讓孟玨知難而退,不要不自量力。

    此時已經再難推脫,她只能惱怒地盯著上官蘭。

    霍府的公主別人需謙讓幾分,上官蘭卻絲毫不買霍成君的帳,只笑意盈盈地看著孟玨,一副你不敢也無所謂的樣子。

    「上官小姐既然有此雅興,在下豈敢不遵?」孟玨笑走到宴席中央,長身玉立,神態輕松,似乎應下的只是一段風月案,而非刁難計。

    大公子笑起來,「幸虧來了,竟然有這麼好玩的事情。走走走,我們找個好的位置看。」

    許平君撇撇嘴,一副你和我都是混過來湊熱鬧的,看你能有什麼辦法?

    卻見大公子一手銀子,一手金子,見了大嬸叫姐姐,見了姐姐叫妹妹,桃花眼亂飛,滿嘴假話,自己是誰誰的遠方佷兒,誰誰的表孫女的未婚夫婿的庶出哥哥,听得許平君和雲歌目瞪口呆。

    偏偏他似乎對朝堂內的勢力十分了解,假話說得比真話更象真的,硬是讓他買嬸關迷粉將,在一個視線很好,卻又是末席的地方找到了位置。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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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 07:50:58 |只看該作者
雲中歌(大漢情緣) Chapter 9 兩生花(下)

紅衣等她們坐定後,第一動作就是吹熄了身周所有的燈,這下更是只有他們看別人的份,沒有別人看他們的份。

    許平君嘖嘖稱嘆,大公子笑說︰「這算什麼?府邸大了,奴才欺主都是常事。舊茶代新茶,主人喝的是舊茶,奴才喝的倒是新茶。府中菜肴,他嘗的才是最新鮮的,主人吃的都是他挑過的。幾個座位算什麼?有人喜財,有人喜色,有人喜權,只要價錢出得對,出得起,給皇帝下毒都有人敢做。」

    大公子的放縱張狂讓許平君再不敢接口,只能當作沒有听見。

    雲歌瞟了眼大公子,淡淡說︰「不是天下間所有人都有一個價錢。」

    大公子譏笑著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沉默中,幾人都把目光都投向了宴席中央,看孟玨如何應對上官蘭的刁難。

    有人遞給上官蘭一方絹帕,上官蘭看了眼,未語先笑︰「今日霍伯伯宴請的在座賢良,都是飽學之士。小女子斗膽了,孟公子包涵。‘有水便是溪,無水也是奚。去掉溪邊水,加鳥便是。得志貓兒勝過虎,落坡鳳凰不如。’」

    大公子吭哧吭哧笑起了,「小玨也有今天,被人當眾辱罵。」

    許平君問︰「這個題好答嗎?」

    「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關鍵是對方文字游戲中藏了奚落之意,文字是其次,如何回敬對方才是關鍵。」大公子想了瞬說︰「有木便是棋,無木也是其。去掉棋邊木,加欠便是欺。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雲歌幾分意外,贊賞地看了眼大公子。心中暗想此人好似錦繡內蓄,並非他表面上的一副草包樣子,而且這個對子頗有些志氣未舒,睥睨天下的味道。

    大公子未理會雲歌的贊賞,反倒紅衣朝雲歌明媚一笑,以示謝謝。

    大公子自覺自己的應對在倉促間也算十分工整,唇邊含了絲笑,心中暗存了一分比較,靜等著孟玨的應對。

    孟玨好似沒有听懂上官蘭的奚落,笑向上官蘭作揖,一派翩翩風姿,「在下不才,只能就景應對,不敬之處,還望小姐海涵。‘有木便是橋,無木也是喬。去掉橋邊木,加女便是嬌。滿座盡是相如才,千金難賦玉顏嬌。’」

    上官蘭臉上帶著嘲諷的笑意僵住,似惱似喜,霍成君也是一副似喜似惱的表情,原本等著挑錯的各個少年才俊鬼情尷尬。

    霍光、上官桀等本來自顧談話,狀似根本沒有留意小兒女們胡鬧。听到孟玨的應對,卻都看向了孟玨。

    許平君看不出眾人的此等反應究竟算好,還是算不好,著急地問︰「如何?如何?孟大哥對的如何?」

    大公子眼光復雜的盯著孟玨,沉默了一瞬,唇邊又浮上了不羈,拍膝就想大笑,紅衣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許平君是急性的人,等不及大公子回答,又忙去搖雲歌的胳膊,要雲歌解釋給她。

    雲歌冷哼一聲,「活脫脫一個好色登徒子,就會甜言蜜語。」

    大公子笑拽開紅衣的手,先就勢握著紅衣的手親了下,才對許平君說︰「小玨以德報怨,夸贊滿座的賢良公子們都有司馬相如的才華,可即使有人學當年的阿嬌皇後肯花費千金求賦,卻也難做一賦來描繪上官蘭的嬌顏。他這一招可比我的罵回去要高明得多,一舉數得。夸贊了刁難他的眾人,化解了部分敵意,尤其是化解了上官蘭的敵意,又表現了自己的風度,越發顯得我們小玨一副謙虛君子的大度樣子,還有這雖然是游戲,可也絕不是游戲,桑弘羊,上官桀,霍光這三大權臣可都看著呢!」

    「難怪上官蘭是又惱又喜,霍成君卻是又喜又惱。」許平君看著二女的表情,不禁低聲笑起來,「好個孟大哥!」

    大公子睨著雲歌說︰「小玨雖然背對霍成君,可霍成君會是什麼表情,他肯定能想到。」

    雲歌裝作沒有听到大公子的話。

    席上尷尬地沉默著。雖然孟玨對上了對子,可他卻盛贊了上官蘭,擁霍府的人不知道這掌是該鼓還是不該鼓,這鼓了算是恭賀孟玨贏了,還是恭賀上官蘭真的是國色天驕?上官蘭的閨閣姐妹們雖覺得顏面有光,心中暗喜,可畢竟是自己一方輸了,實在算不上好事,自然也是不能出聲。最後是霍光率先拍手贊好,眾人方紛紛跟著鼓掌。

    這一場算是上官蘭一方輸。

    上官蘭舉杯向孟玨遙遙一禮,仰頭一口飲盡,頗有將門之女的風範,和她一起的閨閣好友紛紛陪飲了一杯。

    上官蘭和好友們嘀咕了一會,笑對孟玨說︰「孟公子好才思。我和姐妹們的第二道題目是……」

    一個僕人端著一個方桌放到離孟玨十步遠的地方,桌上擺著一個食盒,又放了一根長竹竿,一節繩子在孟玨身側。

    「……我們的題目就是你站在原地不能動,卻要想辦法吃到桌上的菜。只能動手,雙腳移動一分也算輸。」

    宴席間的人都凝神想起來,自問自己,如果是孟玨該如何做,紛紛低聲議論。

    會些武功的人說︰「拿繩子把食盒套過來。」

    性急的人說︰「用竹竿挑。」

    立即被人駁斥︰「竹竿一頭粗,一頭細,細的地方根本不能著力,又那麼長,怎麼挑?」

    不會武功的人本想說︰「先把繩子結成網,掛于竹竿上,再把食盒兜過來。」可看到竹竿的細長軟,又開始搖頭,覺得繩子都刮不住,怎麼能再取食盒?

    大公子暗暗思量了瞬,覺得以自己的功夫不管繩子,還是竹竿,他都能輕松漂亮的隔空取物,但是卻絕對不能如此做,想來這也是孟玨的唯一選擇,這道題是絕對不能贏的題目,只能守拙示弱。

    大公子笑道︰「這道題目對文人是十分的難,可對會點功夫的人倒不算難,只是很難贏得漂亮。那個食盒看著光滑無比,不管繩子、竹竿都不好著力,又要隔這麼遠去套食盒,只怕免不了姿態難看,所以這道題其實是查探個人武功的題目,功夫越高的人,贏得越會漂亮。看來上官蘭心情很好,不怎麼在乎輸贏,只想讓小玨出個丑,就打算作罷。」

    眾人都凝神看著孟玨,等著看他如何笨拙地贏得這場試題。

    雲歌卻是看看霍成君,再瞧瞧上官蘭。大公子隨著雲歌,視線也落在了上官蘭身上。

    恰是二八年華,正是豆蔻枝頭開得最艷的花,髻邊的發飾顯示著身份的不凡,她嬌笑間,珠玉輕顫,灼灼寶光越發映得人明艷不可方物。

    大公子唇邊的笑意未變,看向上官蘭的目光中卻含了幾分憐憫,暗自感嘆︰「花雖美,可惜流水狠心,風雨無情。」

    大公子側頭對雲歌笑說︰「小玨看上誰都有可能,只這位上官姑娘是絕對不可能,你放一百個心。」

    雲歌臉頰飛紅,惱瞪了大公子一眼,匆匆收回了視線,和眾人一樣,將目光投向孟玨,看他如何「回答」這道題目。

    孟玨笑問︰「上官小姐的規矩都說完了嗎?在下可以開始了嗎?」

    上官蘭笑說︰「都說完了,孟公子可以開始了。」

    只見孟玨的眼楮根本掃都沒有掃地上的竹竿和繩子,視線只是落在上官蘭身上。

    上官蘭在眾人的眼光環繞中長大,她早已經習慣了各色眼光︰畏懼、巴結、逢迎、贊賞、思慕、渴望、甚至嫉妒和厭惡。可她看不懂孟玨,只覺得一徑的幽暗漆黑中,似有許多不能流露的言語,隔著重山,籠著大霧,卻直刺人心。

    上官蘭的心跳驀然間就亂了,正惶恐自己是否鬧過頭了,卻見孟玨已側過了頭,微微笑著向霍成君說︰「霍小姐,麻煩你把食盒遞給在下,好嗎?」

    霍成君楞了一下,姍姍走到桌前取了食盒,打開食盒,端到孟玨面前。

    孟玨笑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對上官蘭說︰「多謝小姐的佳肴。」

    全場先轟然驚訝,這樣也可以?!再啞然沉默,這樣似乎是可以!?

    霍成君立在孟玨身側,一臉笑意地看著上官蘭。

    上官蘭面色怔怔,卻一句話說不出來,因為自始至終,孟玨的腳半分都沒有動過。

    許平君摟著雲歌,趴在雲歌肩頭笑得直不起身子,雲歌終于忍不住抿著嘴笑起來。不一會,全場的人都似乎壓著聲音在笑,連上官桀都笑望著孟玨只是搖頭。

    大公子早已經笑倒在紅衣的懷里,直讓紅衣給他揉肚子,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心中卻是幾分凜然。小玨的進退分寸都把握太好,好得就象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都听他的號令,每個人的反應都在他的掌控中。小玨哪里在乎的是輸贏,他要的只是上官蘭接下來的舉動,在座的「才俊」們以為小玨為了佳人而應戰,實際小玨的目標只是三個糟老頭子︰上官桀、霍光、桑弘羊。

    孟玨笑問上官蘭︰「不知道第二題,在下可算過關?小姐還要出第三題嗎?」

    上官蘭看著並肩而立的孟玨和霍成君,只覺得霍成君面上的笑意格外刺眼,心中莫名的惱恨,猛然端起酒杯,一仰脖子,一口飲盡,笑意盈盈地說︰「我們出題,重視的本就不是輸贏,而是飲酒時增添意趣的一個游戲。孟公子雖然已經贏了兩道,不過第三題我還是要出的,如果我輸了,我願意吹笛一曲,如果孟公子輸了,懲罰不大,只煩孟公子給我們在座各位都斟杯酒。」

    懲罰不大,卻極盡羞辱,視孟玨為僕役。

    霍成君盯著上官蘭的眼神已經不是簡單的怒氣。就是原本想看孟玨笑話的霍夫人也面色不快起來,孟玨出身再平常,畢竟是她女兒請來的客人。所謂打狗都要看主人,何況是霍府的客人,還是她女兒的座上賓?

    霍光神情未動,依舊和上官桀把酒言歡,似乎絲毫沒有覺察晚輩之間的暗流涌動。上官桀也是笑意不變,好象一點沒覺得自己的女兒的舉動有什麼不妥。

    孟玨笑意不變,灑脫地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一切听上官蘭的意思。

    上官蘭面上仍在笑,可說話的語速卻明顯慢了下來,「剛才行酒令時,听到孟公子論曲,說‘天地萬物皆有音’。小女子無才不能解,不過孟公子高才,說過的話自然不可能虛假。不可用琴笛蕭等樂器,只請孟公子用身周十步之內的物品,所能看得見的物品,向小女子展示一下何為‘萬物皆有音’。」

    上官蘭掃了眼歌伎蘇依依,蘇依依裊裊站起,行到宴席間,對眾人行禮,「為添酒興,妾身獻唱一曲先帝所做的《秋風辭》,和孟公子的曲子。」

    有人立即轟然叫好,眾人也忙趕著符合這風流雅事,只一些機敏的人察覺出事情有些不對,低下了頭專心飲酒吃菜。

    桑弘羊捋著胡子,一臉慈祥地笑看著上官蘭和霍成君,對上官桀贊道︰「真是虎父無犬女!」

    上官桀深看了眼桑弘羊,對這老頭的厭惡越重,哈哈笑著說︰「我們這樣的人家,兒女都難免刁蠻些,不過只要懂大體,刁蠻胡鬧一些倒也沒什麼,總有我們這些老頭子替她們兜著。」

    霍光淡淡笑道︰「上官兄所言極是。」

    正在舉行酒宴,孟玨身周除了木桌就是碗碟酒壺筷子,因為地上鋪了地毯,連片草葉都欠奉,勉強還有……盤子里做熟的菜和肉,應該也算物品。

    大公子嘖嘖笑嘆,「這就是女人!能把一句好好的話給你曲解得不成樣子,聖人都能被氣得七竅生煙。小玨倒是好風度,現在還能笑得出來。可憐的小玨呀!你可要好好想法子了,《秋風辭》是死老頭子做的曲子,在這種場合,你若奏錯了,可不是做奴才給眾人斟酒那麼簡單了,索性認輸算了,不過……要小玨服侍他們喝酒……」大公子視線掃過宴席上的人,笑著搖頭。

    紅衣滿面著急地對大公子連比帶畫,大公子笑攤攤手,「我沒有辦法想。如果出事了,大不了我們假扮山賊把小玨劫走,直接逃回昌邑。」

    大公子完全一副天要砸死孟玨,他也要先看了熱鬧再說的樣子。

    許平君不平地問︰「太不公平了,明明孟大哥已經贏了,這個上官小姐還要搞出這麼多事情!真沒有辦法了嗎?」

    雲歌蹙著眉頭嘆了口氣,對大公子說︰「把你的金子銀子都拿出來,找個有價錢的奴才去辦事。還有……紅衣,孟石頭可看得懂你的手語?」

    霍成君出身豪門,自小耳濡目染權勢斗爭,雖日常行事有些刁蠻,可真有事情時,進退取舍頗有乃父之風,察覺事情有異,前後思量後,遙遙和父親交換了個眼色,已經決定代孟玨認輸。

    她剛要說話,卻見孟玨正有意無意地看向擠在奴婢群中的一個紅衣丫頭。霍成君幾分奇怪,正要細看,不過眨眼間,紅衣丫頭已消失在人群中。

    孟玨笑看向上官蘭︰「碗碟筷子酒水都算我可以用的物品嗎?」

    上官蘭怕再被孟玨利用了言語的漏洞,仔細地想了一瞬,才帶笑點頭,「不錯,還有桌子和菜你都可以用。」

    孟玨笑說︰「那我需要一張桌子,一摞空碗,一壺水,一雙銀筷。」

    上官蘭面帶困惑,又謹慎地思索了會,覺得孟玨所要都是他身周的物品,的確沒有任何超出,只能點頭應好。

    霍成君向孟玨搖頭,孟玨微微而笑,示意她不必多慮。

    不一會,有小廝端著桌子、碗、和一雙雕花銀筷上來。上官蘭還特意上前看了一番,都是普通所用,沒有任何異常。

    孟玨其實心中也是困惑不定,但依然按照紅衣所說將碗一字排開。

    只見一個面容黝黑的小廝拎著水壺,深低著頭,上前往碗里倒水,從深到淺,依次減少,神情專注,顯然對份量把握很謹慎。

    孟玨看到小廝,神情微微一震。小廝瞪了他一眼,低著頭迅速退下。

    紅衣和許平君都困惑地看著雲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大公子笑嘻嘻地問︰「雲大姑娘,怎麼幫人只幫一半?為什麼不索性讓紅衣給孟玨解釋清楚?」

    雲歌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孟玨想了瞬,忽有所悟,拿起銀筷,依次從碗上敲過,宮、商、角、徵、羽,音色齊全。他心中暗暗將《秋風辭》的曲調過了一遍,笑對蘇依依說︰「煩勞姑娘了。」

    細碎的樂聲響起,一列長奏後,曲調開始分明。叮咚、叮咚宛如山泉,清脆悅耳。雖然雄厚難及琴,清麗難比笛,悠揚不及蕭,可簡單處也別有一番意趣。

    蘇依依愣愣不能張口,霍成君笑著領頭朝蘇依依喝起了倒彩,她才醒悟過來,忙匆匆張口而唱︰

    「秋風起兮白雲飛,

    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

    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

    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

    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傳聞此曲是劉徹思念早逝的李夫人所作,是劉徹僅有的情詩,酒樓茶坊間傳唱很廣。

    許平君听著曲子,遙想李夫人的傳奇故事,有些唏噓感嘆,李夫人應該是幸福的吧!從歌伎到皇妃,生前極盡帝王寵愛,死後還讓他念念不忘,女人做到這般,應該了無遺憾了。

    紅衣听著曲子,時不時看一眼大公子,似有些探究他的反應。大公子依舊笑嘻嘻,沒有任何異樣。

    一曲完畢,親霍府的人都跟著霍成君極力叫好。

    大公子也是鼓掌叫好︰「雲歌,你怎麼想出來的?」

    雲歌笑說︰「小時候和哥哥鬧著玩的時候想出來的唄!敲破了一堆碗,試過了無數種陶土才掌準了音。正兒八經的琴不願意彈,反倒總喜歡玩些不正經的花樣,二哥可沒有少嘲笑我。」

    許平君也笑︰「誰叫上官小姐不知道我們這邊坐著一位雅廚呢!廚房里的事情想難倒雲歌可不容易。不過孟大哥也真聰明,換成我,即使把碗擺在我面前,我一時也反應不過來。」

    以碗水渡曲,上官蘭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怎麼都沒有想到,此時面色一時青,一時紅。

    霍成君笑問︰「蘭姐姐,不知道想為我們奏一首什麼曲子?正好蘇姑娘在,二位恰好可以合奏。」

    孟玨卻是欠身向上官蘭行了一禮,未說一語,就退回了自己位置,君子之風盡顯無疑。

    桑弘羊望著孟玨點了點頭,問霍光︰「成君好眼光。這年輕人叫什麼名字?什麼來歷?」上官桀也忙凝神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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