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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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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桐華】雲中歌(「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二)《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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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6 20:17:34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0 水中影
作者︰桐華
    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在霍成君和上官蘭身上,孟玨尋了借口退席而出。

    大公子一看孟玨離席,立即牽起紅衣就逃,「小玨肯定怒了,我還是先避避風頭。」

    四個人左躲右閃,專撿僻靜的地方鑽,雲歌說︰「找個機會索性溜出府吧!」

    大公子和紅衣都連連點頭,許平君卻不同意,「你可是霍夫人請來做菜的廚子,還沒有允許你告退呢!」

    雲歌今晚的心情實在算不上好,冷著臉說︰「管她呢!」

    大公子笑︰「就是,她算個什麼東西?管她呢!跟我來,我們從後面花園的角門溜出去。」

    大公子倒是對大司馬府的布局很熟悉,領著三個女子,穿花拂樹,繞假山過拱橋,好象逛自家園子。

    越走越僻靜,景色越來越美,顯然已是到了霍府的內宅,這可不同于外面宴請賓客的地方,被人抓住,私闖大將軍大司馬府的罪名不輕,許平君很是緊張害怕,可身旁的三人都一副輕松自在的樣子,她也只能默默跟隨,暗暗祈求早點出府。

    正行走在一座拱橋上,遠處急匆匆的腳步聲響起,紅衣和大公子的武功最高,最先听到,忙想找地方回避,卻因為正在橋上,四周空曠,又是高處,竟然躲無可躲。

    耳听得腳步聲越來越近,連許平君都已听到,緊張地拽著紅衣袖子直問︰「怎麼辦?怎麼辦?」

    雲歌和大公子對視一眼,兩人都是一般的心思,會心點了下頭,一人拽著許平君,一人拽著紅衣,迅速攀著橋欄,輕輕落入湖中,藏到了拱橋下。

    剛藏好,就听到兩個人從橋上經過。只听霍光的聲音極帶怒氣,「混帳東西!念著你做人機靈,平時你們做的事情,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你今日卻一點眼色不長!」

    「老爺,奴才該死。可是也實在不能怪奴才,做夢也想不到呀……」

    「你派人去四處都安排好了,私下和夫人說一聲,再知會大少爺、二少爺……」

    「是。不過皇上說除了大人,誰都不許……」

    腳步匆匆,不一會人已去遠。

    雲歌四人摒著呼吸,一動不敢動,直等到腳步聲徹底消失了,才敢大口呼吸。

    四個人相視苦笑,雖已是春天,可春水猶寒,四個人半截身子都已泡濕,滋味頗不好受。

    雲歌牽著許平君,剛想爬上岸,卻又听到腳步聲,四個人只好又縮回了拱橋下。

    一個人大步跑著從橋上經過,好似趕著去傳遞什麼消息。

    四人等著腳步聲去遠,立即準備上岸,可剛攀著橋的欄桿,還沒有翻上岸,就听到了細碎的人語聲。

    這次四人已經很是默契,動作一致,齊刷刷地縮回了橋洞下。

    大公子一副無語問蒼天的表情,對著橋頂翻白眼。

    紅衣似乎擔心大公子冷,毫不顧忌雲歌和許平君在,伸臂環抱住了大公子,本來很狎昵的動作,可紅衣做來一派天真,只覺真情流露,毫無其它感覺。

    原本期盼著腳步聲消失,他們可以趕緊回家換衣服。可不遠不近,恰恰好,腳步聲停在了拱橋頂上。

    大公子已經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沒有了,頭無力地垂在紅衣肩頭。

    許平君冷得身子打哆嗦,卻又要拼命忍住,雲歌摸出隨身攜帶的姜,遞給許平君,示意她嚼,自己也握著一節姜,靜靜嚼著。

    原想著過一會,他們就該離去,可橋上的人好象很有閑情逸致,臨橋賞景,半晌都沒有一句話。

    很久後,才听到霍光恭敬的聲音︰「皇上好似很偏愛夜色。听聞在宮中也常常深夜臨欄獨站、欣賞夜景。」

    大公子立即站直了身子,吊兒郎當的神情褪去,罕見地露了幾分鄭重。

    雲歌和許平君也是大驚,都停止了嚼姜,豎起了耳朵。

    只紅衣雖然表情大變,滿臉焦慮,一心在乎的卻是大公子的安危。

    不高不低,不疾不徐,風碎玉裂的聲音,雖近在身旁,卻透出碧水千洄,關山萬重的疏離淡漠︰「只是喜歡看星光和月色。朕听說你在辦宴會,宮里一時煩悶,就到你這里散散心,希望沒有驚擾你。」

    「臣不敢。」

    霍光真是一個極沉得住氣的人,其他人若在皇帝身側,皇帝長時間沒有一句話,只怕就要胡思亂想,揣摩皇上的心思,越想越亂,最後難免自亂陣腳。他卻只沉默地站著,也看向了湖面上的一輪圓月。

    雲歌看許平君身子不停打顫,緊咬著牙關不讓自己出聲,忙輕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吃姜。自己卻不禁好奇地看向橋影相接處的一個頎長影子。

    霍光應該不敢和他並肩而立,所以靠後而站,湖面因而只有他一個人的倒影。寬大的袍袖想是正隨風輕揚,湖面的影子也是變換不定。

    本是互不相干的人,雲歌卻不知為何,心中一陣莫名的牽動,想到他深夜臨欄獨站,只覺得他雖擁有一人獨眺風景的威嚴,卻是碧海青天,晚風孤月,怎一個無限清涼!

    「皇上可想去宴席上坐一會,臣已經命人安置好了僻靜的座位,不會有人認出皇上。」

    「你都請了誰?」

    「上官桀、桑弘羊、杜延年……」

    一連串的名字還沒有報完,听著好象很爽朗的聲音傳來,「霍賢弟,你這做主人的怎麼扔下我們一堆人,跑到這里來獨自逍遙……啊?皇……皇上,臣不知道皇上在此,無禮冒犯……」上官桀面色驚慌,趕著上前跪下請罪。

    隨後幾步的桑弘羊,已經七十多歲,須發皆白的老頭,也打算艱難地下跪。

    劉弗陵示意身旁的太監去攙扶起桑弘羊,「都免了。朕穿著便服隨便走走,你們不用拘禮。」

    大公子笑著搖頭,霍光老頭現在肯定心內暴怒,他和劉弗陵站在橋上賞風景,上官桀和桑弘羊卻能很快找來,他的府邸的確需要好好整頓一下了。

    紅衣做了一個殺頭的姿勢,警告大公子不要發出聲音。

    紅衣的動作沒有對大公子起任何作用,反倒嚇得許平君一臉哀愁害怕地看著雲歌。

    雲歌苦笑搖頭,這是什麼運氣?橋上站著的可是當今漢朝的皇帝和三大權臣,整個天下的運勢都和他們息息相關。一般人想接近其中任何一人,只怕都難于登天,而他們竟然能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些高不可攀的人,他們究竟算榮幸,還是算倒霉?

    橋上四人的對話吸引了大公子的注意,面上雖仍是笑嘻嘻,眼神卻漸漸專注。

    劉弗陵是一只聰明機智的小狐狸,但是稚齡登基,沒有自己的勢力,朝政全旁落在了托孤大臣手中。

    桑弘羊是先皇的重臣,行事繼承了漢武帝劉徹的風格,強硬的法家人物代表,是一頭老獅子,雖然雄風不如當年,可朝中威懾仍在。

    上官桀是狼,貪婪狠辣,憑軍功封候,軍中多是他的勢力。先皇親手所設、曾隨著一代名將霍嫖姚之名遠震西域和匈奴的羽林營也完全掌控在上官家族手中,由車騎將軍上官安統轄。

    霍光是虎,雖年齡小于桑弘羊和上官桀,卻憑借多年苦心經營,朝廷中門徒眾多,漸有後來居上的趨勢。

    霍光和上官桀是兒女親家,一個是當今上官皇後的外祖父,一個是上官皇後的祖父,但兩人的關系卻是似合似疏。

    霍光、上官桀、桑弘羊三人如今都是既要彼此照應著,防止皇上鏟除他們,卻又想各自拉攏皇上,讓皇上更親近信任自己,借機能鏟除對方,獨攬朝政。

    而皇上最希望的自然是他們三人斗個同歸于盡,然後感嘆一聲,這麼多年過去,朕終于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真是亂、亂、亂……

    大公子越想越好笑,滿臉看戲的表情,似完全忘了橋上四人的風波可是隨時會把他牽扯進去,一個處理不當,絞得粉身碎骨都有可能。

    橋上是各呈心機,橋下是一團瑟瑟。

    雲歌雙手緊握著姜塊,咬一口姜,肚子里罵一聲「臭皇帝」。

    真希望哪天她能把這個臭皇帝扔進初春的冰水中泡一泡。听聞皇宮里美女最多,不在那邊與美女撫琴論詩、賞花品酒,卻跑到這里和幾個老頭子吹冷風,害得他們也不得安生。

    橋上四人語聲時有時無,風花雪月的事情中偶爾穿插一句和朝政相關的事情,點到即止。一時半會顯然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許平君已經嘴唇烏紫,雲歌看她再撐下去,只怕就要凍出病來,而自己也是已到了極限。

    雲歌打手勢問,大家能不能游水逃走。

    許平君抱歉地搖頭,表示自己不會游水。

    紅衣也搖頭,除非能一口氣在水底潛出很遠,否則暗夜中四個人游泳的聲音太大,肯定會驚動橋上的人。

    雲歌只能做罷,想了會,指指自己,指指橋上,又對大公子和紅衣指指許平君,示意自己想辦法引開橋上的人,他和紅衣帶著許平君逃走。

    紅衣立即搖頭,指指自己,再指指大公子,示意她去引人,雲歌照顧大公子逃走。

    雲歌瞟了眼大公子,她照顧他?紅衣真是強弱不分。雲歌搖搖頭,堅持自己去。

    大公子笑著無聲地說︰「我們猜拳,誰輸誰去。」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

    此人不管何時何地,何人何事對他而言都好象只是一場游戲。

    猜你個頭!雲歌瞪了大公子一眼,低身從橋墩處摸了幾塊石頭。先問大公子哪個方向能逃出府,然後搓了搓手,深吸口氣,拿出小時候打水漂的經驗,盡力貼著水面,將石頭反方向用力扔了出去,自己立即深吸口氣,整個人沉入水底,向著遠處潛去。

    石塊貼著水面飛出老遠,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在水面連跳了五下才沉入水底。安靜的夜色中听來,動靜很大。

    于安第一個動作就是擋在了皇上面前,和另一個同行的太監護著皇上迅速走下橋,避開高地,以免成為明顯的目標,匆匆尋著可以暫且藏身的地方。

    霍光大聲呵斥︰「什麼人?」

    早有隨從高聲叫侍衛,帶著人去查看,湖面四周剎那間人聲鼎沸,燈火閃耀。

    桑弘羊和上官桀楞了一下後,都盯向霍光,目光灼灼。

    上官桀忽地面色驚慌,一面高聲叫著「來人、來人」,一面跟隨在劉弗陵身後,一副豁出性命也要保護皇上的架勢。

    原本暗夜里,人影四處晃動中,劉弗陵的行蹤並不明顯,此時卻因為上官桀的叫聲,都知道他的方向有人需要保護。

    桑弘羊年紀已大,行動不便,糊里糊涂間又似乎走錯了方向,抖著聲音也大叫︰「來人、來人。」

    他的「來人」和上官桀的「來人」讓剛趕來的侍衛糊涂起來,不知道皇上究竟在哪邊,究竟該先保護哪邊。

    劉弗陵和霍光都是眸中光芒一閃而過,若有所思地看著桑弘羊蹣跚的背影。

    雲歌東扔一塊石頭,西扔一塊石頭,弄得動靜極大,努力把所有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侍衛的叫聲此起彼伏,從四面八方循著聲音向雲歌追蹤而來,一時間場面很混亂,但越混亂,才越能讓許平君他們安全逃走。

    雲歌此時已在湖中央,一覽無余,又沒有刻意遮掩身形,很快就有護衛發現了她,跳下水追雲歌而來。

    霍光冷著聲吩咐︰「一定要捉活的。」

    雲歌顧不上想她如果被捉住,後果會是什麼。只知道拼命劃水,引著侍衛在湖里捉迷藏。

    湖面漸窄,由開闊氣象變為蜿蜒曲折。溪水一側是臨空的半壁廊,另一側杏花正開得好,落花點點,秀雅清幽,頗有十里杏花掩茅屋、九曲碧水繞人家的氣象。

    湖面漸窄的好處是後面的追兵只能從一個方向接近她,雲歌的戲水技術很高,雖然此時體力難繼,一時他們也難追上;可壞處卻是岸上的追兵已經有機可乘。幸虧有霍光的「留活口」之命,侍衛有了顧忌,只要雲歌還在水中,他們還奈何不了雲歌。

    「皇上,不如立即回宮。」于安進言。

    不想劉弗陵不但未听他的話,反倒隨著刺客逃的方向而去。

    上官桀已經覺察出事情不太對,正困惑地皺著眉頭思索。于安還想再說,劉弗陵淡問︰「上官桀,你覺得是刺客嗎?」

    上官桀謹慎地思考了一瞬,「未有口供前,臣不敢下定言。現在看疑點不少,皇上來司馬府的事情,有幾人知道?」

    于安說︰「只皇上和奴才,就是隨行的太監和侍衛也並不知皇上要來霍大人府邸。」

    上官桀皺著眉頭,「如此看來這刺客的目標應該不是皇上,那會是誰呢?」眼光輕飄飄地從霍光、桑弘羊面上掃過,又暗盯了眼皇上。

    事情發生在自己府邸,沒有審訊前,霍光一句話不敢說,只沉默地走著。

    桑弘羊完全靠人扶著,才能走得動,一面喘著粗氣追皇上,一面斷斷續續地說︰「如果……想要逃跑,就應該往東邊逃,那里湖水和外相通,這個方向,如果……老……臣沒有記錯,是死路。如果……是……是刺客,不可能連府中地形都不熟悉就來行刺。」

    霍光感激地看了眼桑弘羊,桑弘羊吹了吹胡子,沒有理會霍光。

    劉弗陵隔著杏花,看向溪水。陣陣落花下、隱隱燈光間,只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在水面時起時沉,時左時右,身後一眾年輕力壯的侍衛緊追不舍,那個身影卻若驚鴻、似游龍,分波而行、馭水而戲,只逗得身後眾人狼狽不堪,他卻依然「逍遙法外」。

    霍光看著自己府邸侍衛的狼狽樣子,面色幾分尷尬,「長安城極少有水性這麼好的人,都可以和羽林營教習兵士水中廝殺的教頭一比高低了。」

    上官桀面色立變,冷哼一聲剛要說話,劉弗陵淡淡說︰「何必多猜?抓住人後問過就知道了。」

    眾人忙應了聲「是」,都沉默了下來。

    溪水越來越窄,頭頂已經完全是架空的廊,雲歌估計水路盡頭要麼是一個引水入庭院的小池塘,要麼是水在廊下流動成曲折回繞的環狀,看來已經無處可逃。

    不遠處響起丫頭說話的聲音,似在質問侍衛為何闖入。

    雲歌正在琢磨該在何處冒險上岸,不知道這處庭院的布局是什麼樣子,是霍府何人居住,一只手驀然從長廊上伸下,抓住雲歌的胳膊就要拎她上岸。

    雲歌剛想反手擊打那人的頭,卻已看清來人,立即順服地就力翻上了長廊。

    冷風一吹,雲歌覺得已經冷到麻木的身子居然還有幾分知覺,連骨髓都覺出了冷,身子如抽去了骨頭,直往地上軟去。

    孟玨寒著臉抱住了雲歌,一旁的侍女立即用帕子擦木板地,拭去雲歌上岸留下的水漬,另一個侍女低聲說︰「孟公子,快點隨奴婢來。」

    孟玨俯在雲歌耳邊問︰「紅衣呢?」

    雲歌牙齒打著顫,從齒縫里抖出幾個字,「逃……逃了。」

    「有沒有人看到大公子?」

    「沒……」

    孟玨的神色緩和了幾分,「你們一個比一個膽大妄為,把司馬府當什麼?」

    看到雲歌的臉煞白,他嘆了口氣,不忍心再說什麼,只拿了帕子替雲歌擦拭。

    庭院外傳來說話聲,「成君,開門。」

    「爹爹,女兒酒氣有些上頭,已經打算歇息了。宴席結束了嗎?怎麼這麼吵?」

    霍光請示地看向劉弗陵,「臣這就命小女出來接駕。」

    劉弗陵說,「朕是私服出宮,不想明日鬧得滿朝都知,你就當朕不在,一切由你處理。」

    「成君,有賊子闖入府里偷東西,有人看見逃向你這邊。把你的侍女都召集起來。」霍光猶豫了下,顧及到畢竟是女兒的閨房,遂對兒子霍禹下命︰「禹兒,你帶人去逐個房間搜。」

    霍成君嬌聲叫起來︰「爹爹,不可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怎麼……你怎麼可以讓那些臭男人在女兒屋子里亂翻?」

    霍光偏疼成君,面色雖然嚴肅,聲音還是放和緩,「成君,听話。你若不喜歡住桂人翻過的屋子,爹給你重新蓋過。」

    霍成君似乎很煩惱,重重嘆了口氣,「小青,你跟在哥哥身邊,看著那些人,不許他們亂翻我的東西。」

    雲歌緊張地看著孟玨,孟玨一面替她擦頭發,一面板著臉說︰「下次做事前,先想一下後果。」

    听到腳步聲,孟玨忙低聲對雲歌說︰「你叫孟雲歌,是我妹妹。」

    雲歌愣了一下,看到挑簾而入的霍成君,心中明白過來。

    霍成君的眉頭雖皺著,卻一點不緊張,笑看著他們說︰「孟玨,你的妹妹可真夠淘氣,上次殺了我的兩匹汗血寶馬,這次又在大司馬府鬧刺客,下次難不成要跑到皇宮里去鬧?」

    雲歌瞪著孟玨,稱呼已經從孟公子變成孟玨!

    霍成君笑說︰「見過你三四次了,卻一直沒有機會問你叫什麼名字。」

    雲歌咬著唇,瞪著孟玨,一聲不吭,孟玨只能替她說︰「她姓孟,名雲歌,最愛搗蛋胡鬧。」

    霍成君看雲歌凍得面孔慘白,整個人縮在那里只有一點點大,這樣的人會是刺客?本就愛屋及烏,此時越發憐惜雲歌,雲歌以前在她眼中的無禮討厭之處,現在都成了活潑可愛之處,「別怕,爹爹最疼我,不會有事的。」

    整個庭院搜過,都沒有人。

    霍光沉思未語,桑弘羊問︰「和此處相近的庭院是哪里?長廊和何處相連?杏花林可仔細都搜過了?剛才追的近的侍衛都叫過來再問問,人究竟是在哪里失去了蹤影?」

    侍衛們一時也說不清,因為岸上岸下都有人,事情又關系重大,誰都不敢把話說死,反倒越問越亂。

    霍光剛想下令從杏花林里重新搜過,上官桀指了指居中的屋子,「那間屋子搜過了嗎?」

    霍光面色陰沉,「那是小女的屋子,小女此時就在屋子里。不知道上官大人是什麼意思?」

    上官桀連連道歉,「老夫就是隨口一問,忘記了是成君丫頭的屋子。」

    門 啷一聲,被打得大開。

    霍成君隨意裹著一件披風,發髻顯然是匆匆間剛挽好,人往門側一站,脆生生地說︰「桑伯伯,上官伯伯,佷女不知道你們也來了,真是失禮。屋子簡陋,上官伯伯若不嫌棄,請進來坐坐。」說著彎了身子相請。

    雲歌和孟玨正貼身藏在門扉後,雲歌透著門縫看出去,看到在上官桀、桑弘羊身後的暗影中,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周圍重重環繞著人,可他卻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黑色的衣袍和夜色融為一體,面容也看不清楚。

    原本以為一個剛遇到刺客的人怎麼也應該有些慌亂和緊張,可那抹影子淡定從容、甚至可以說冷漠。靜靜站在那里,似在看一場桂人的戲。

    雲歌想到此人是大漢朝的皇上,而她會成為行刺皇上的刺客,這會才終于有了幾分害怕。只要他們進屋,就會立即發現他們。緊張地手越拽越緊。孟玨握住她的手,輕輕地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把她的手握在手中,手掌溫暖有力,雲歌身上的寒意淡去了幾分。

    孟玨貼在她耳邊,半是嘲諷半是安慰地輕聲說︰「事已至此,有什麼好怕的?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如果被發現了,一切交給我來處理。但是記住了,無論如何,不可以說出大公子和紅衣,否則只是禍上加禍。」

    身子緊貼著他的身子,此時他的唇又幾近吻著她的耳朵,雲歌身子一陣酥麻,軟軟地靠在了孟玨懷中,心中卻越發賭著一口氣,輕抬腳,安靜卻用力地踩到孟玨腳上︰「誰需要你的虛情假意?」

    孟玨倒抽了一口冷氣,身子卻一動不敢動,「你瘋了?」

    雲歌沒有停止,反倒更加了把力氣,在他腳面上狠碾了一下,一副毫不理會外面是何等情形的樣子。

    雲歌雖出身不凡,卻極少有小姐脾氣,何況還是這等危險的情境下。孟玨第一次踫到如此橫蠻胡鬧、不講道理的雲歌,一時不解,待轉過味來,心中猛地一蕩,臉上仍清清淡淡,眼中卻慢慢漾出了笑意,腳上的疼倒有些甘之若飴。懷內幽香陣陣,不自禁地就側首在雲歌的臉頰上親了下。

    雲歌身子一顫,腳上的力道頓時松了。孟玨也是神思恍惚,只覺得無端端地喜悅,象小時候,得到父親的夸贊,穿到母親給做的新衣,听到弟弟滿是崇拜驕傲地和別人說︰「我哥哥……」

    那麼容易,那麼簡單,卻又那麼純粹的滿足和快樂,感覺太過陌生,恍惚中竟有些不辨身在何處。忽听到屋外上官桀的聲音,如午夜驚雷,震散了一場美夢。恍惚立褪,眼內登時一片清明。

    屋子分了內外兩進,紗簾相隔。

    原來垂落的紗簾,此時因為大開的門,被風一吹,嘩啦啦揚起,隱約間也是一覽無余。

    鏡台、妝盒、繡床、還有沒有來得及收起的女子衣服、一派女兒閨房景象。

    上官桀老臉一紅,笑著說︰「不用了,不用了,老夫糊涂,不知道是成君丫頭的閨房。成君,你若不舒服就趕緊去歇息吧!」

    霍光似笑非笑地說︰「上官大人還是進去仔細搜搜,省得誤會小女會窩藏賊人。」

    上官桀尷尬地笑著,桑弘羊捋著胡須,笑眯眯地靜看著好戲。

    劉弗陵淡淡說︰「既然此處肯定沒有,別處也不用看了。擾攘了這麼長時間,賊人恐怕早就趁亂溜走了。」

    未等眾人回應,劉弗陵已經轉身離去。

    霍光、桑弘羊、上官桀忙緊跟上去送駕。

    霍光恭聲說︰「皇上,臣一定會將今日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劉弗陵未置可否,「你不用遠送了。動靜鬧得不小,應該已經驚擾了前面宴席的賓客,你回去待客吧!」

    霍成君立在門口,看到眾人去遠了,才發覺自己已經是一身冷汗,腿肚子都在抖。她吩咐丫頭們鎖好院門,都各自去休息。

    霍成君進屋後,看到雲歌頭埋在胸前,臉漲得通紅,不解地看向孟玨。

    孟玨淡淡而笑,一派悠然,對霍成君說︰「她沒有經歷過這些事情,被嚇著了,嚇嚇也好,省得以後還敢太歲頭上動土。」

    霍成君笑睨著孟玨,「別說是她,我都被嚇得不輕。上官伯伯不見得會進來看,你卻非要我冒這麼大險。今日的事,你怎麼謝我?」

    孟玨笑著行禮︰「大恩難言謝,只能日後圖報了。現在司馬府各處都肯定把守嚴密,麻煩你給雲歌找套相同的干淨衣服讓她換上,我們趕緊溜到前面賓客中,大大方方地告辭離府。」

    霍成君听到「大恩難言謝,只能日後圖報」,雙頰暈紅,不敢再看孟玨,忙轉身去給雲歌尋合適的衣服。

    雲歌身體一會冷,一會熱,面上還要裝得若無其事,笑著去找帶來的三個廚子,又去和管事的人請退。

    等走出霍府,強撐著走了一段路,看見孟玨正立在馬車外等她,她吊著的一口氣立松,眼楮還瞪著孟玨,人卻無聲無息地就載到了地上。

    雲歌醒轉時,已是第二日。守在榻邊的許平君和紅衣都是眼楮紅紅。

    許平君一看她睜開眼楮,立即開罵︰「死丫頭,你逞的什麼能?自己身子帶紅,還敢在冷水里泡那麼久?日後落下病根可別埋怨我們。」

    紅衣忙朝許平君擺手,又頻頻向雲歌作謝。

    許平君還想罵,孟玨端著藥進來,許平君忙站起退了出去,「你先吃藥吧!」

    紅衣縮在許平君身後,巴望著孟玨沒有看到她,想偷偷溜出去。

    「紅衣,你去告訴他,如果他還不離開長安,反正都是死,我不如自己找人殺了他好,免得他被人發現了,還連累他人。」

    紅衣一副全是她的錯,眼淚在眼眶里轉悠,想求情又不敢求的樣子。

    孟玨一見她的眼淚,原本責備的話都只能吞回去,放柔了聲音說︰「我是被那個魔王給氣糊涂了,一時的氣話。你去看好他,不要再讓他亂跑了。」

    紅衣立即笑起來,一連串地點著頭,開心地跑出了屋子。

    孟玨望著紅衣背影,輕嘆了口氣。轉身坐到雲歌身側,手搭到雲歌的手腕就要診脈,雲歌臉紅起來,「你還懂醫術?」他既然懂醫術,那自然知道自己為什麼暈倒了。

    孟玨想起義父,眼內透出暖意,「義父是個極其博學的人,可惜我心思不在這些上,所學不過他的十之三四。這幾日你都要好好靜養了,不許踫冷水、冷菜、涼性的東西也都要戒口,梨、綠豆、冬瓜、金銀花茶這些都不能吃。」

    雲歌紅著臉點頭,孟玨扶她起來,喂她藥喝,雲歌低垂著眼楮,一眼不敢看他。

    「雲歌,下次如果不舒服,及早和我說,不要自己強撐,要落下什麼病根,可是一輩子的事情。」

    雲歌的頭低得不能再低,嘴里含含糊糊地應了。

    孟玨喂雲歌吃過了藥,笑道︰「今日可是真乖,和昨日夜里判若兩人。」

    雲歌聞言,嬌羞中涌出了怒氣,瞪著孟玨,「我就叫雲歌,你以後要再敢隨便給我改名字,要你好看!」

    孟玨只看著雲歌微微而笑。

    劉病已在窗邊看到屋內的兩人,本來想進屋的步子頓住。

    靜靜看了會孟玨,再想想自己,嘴邊泛起一抹自嘲的笑,轉身就走。

    可走了幾步,忽又停住,想了想,復轉身回去,挑起簾子,倚在門口,懶洋洋地笑著說︰「雲歌,下次要再當刺客,記得找個暖和的天氣,別人沒刺著,反倒自己落了一身病。」

    雲歌不自覺地就身子往後縮了縮,遠離了孟玨,笑嚷︰「大哥,你看我可象刺客?」

    孟玨淡淡笑著,垂眸拂去袖上的灰塵。

    許平君正和紅衣、大公子在說話,眼楮卻一直留意著那邊屋子,此時心中一澀,再也笑不出來。怔怔站了會,視線由迷惘轉為堅定,側頭對紅衣和大公子粲然一笑,轉身匆匆離去,「我去買些時鮮的蔬菜,今天晚上該好好慶祝我們‘劫後余生’。」

    紅衣不解地看著許平君背影,怎麼說走就走?買菜也不必如此著急呀!

    大公子坐在門檻上,翹著二郎腿,望著那邊屋子只是笑。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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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6 20:18:43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1 往昔夢(上)
作者︰桐華
    鹽鐵會議雖有一個桑弘羊積極參與,卻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因為霍光和上官桀的老謀深算,會議未能起到劉弗陵預期的作用︰將矛盾激化。

    但之後霍光宴請賢良、劉弗陵夜臨霍府,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刺客事件,卻讓三大權臣之間的猜忌陡然浮出了水面。

    霍光一直積極推舉重用親近霍氏的人,而對上官桀和桑弘羊任用何人的要求常常駁回,在朝廷權利的角逐上,漸漸有壓倒上官桀的趨勢。

    自漢武帝在位時,上官桀的官職就高于霍光,當今皇後又是他的孫女,上官桀一直覺得自己才應該是最有權利的人。

    幼帝剛登基時,在燕王和廣陵王的暗中支持下,包括丞相在內的三公九卿都質疑過先帝為何會選擇四個並沒有實權的人托孤,為了保住權利,也是保住他們的性命,上官桀和霍光心照不宣地聯手對付著朝廷內所有對他們有異議的人,兩人還結為了兒女親家。

    一直以來,霍光表面上都對上官桀很敬重,事事都會和上官桀有商有量,甚至請上官桀代做決定,但隨著敵人的一個個倒下,小皇帝的一天天長大,形勢漸漸起了變化。

    也許從選誰做皇後開始就埋下了矛盾。

    其實,上官桀的小女兒上官蘭、霍光的女兒霍成君才和劉弗陵的年齡匹配。可當上官桀想送上官蘭進宮時,受到暗中勢力的激烈阻止。迫不得已他只能選擇讓孫女上官小妹進宮,霍光又以小妹年齡太小,和皇上不配來阻止。

    實際原因呢?即使小妹是霍光的外孫女,可小妹的姓氏是上官,而非霍。

    但那時候的霍光還不能完全和上官桀相斗,桑弘羊又對後位虎視耽耽,也擬定了人選進呈公主。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小妹畢竟流著霍家的血,兩相權衡後,霍光最終妥協,和上官桀聯手打壓桑弘羊,把小妹送進宮做了皇後。上官桀和霍光在小妹封後的當日也都各自加官進爵。

    表面上,上官氏和霍氏同享著盛極的榮耀。矛盾卻在權力的陰影中生根發芽、茁壯成長。或者矛盾本就存在,只是以前遮掩得太好。

    上官桀曾為鉤弋夫人入宮得寵立過大功,上官氏和鉤弋夫人一直關系甚好,因此皇帝幼時和上官桀更親近,年紀漸長,卻和霍光越走越近。

    皇上能輕車簡從地駕臨霍府,可見對霍光的信任。皇上的意圖已經很明顯,日後會重用的是霍光和賢良派,而非上官氏和士族。

    上官桀心中應該已很明白,走到今日,上官氏和霍氏絕不可能再分享權利。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而雲歌、大公子四個人誤打誤撞弄出的「刺客事件」只會讓矛盾更深。

    霍光定會懷疑是其他二人暗中陷害他,目的當然不是行刺皇上,而是讓皇上懷疑他。

    狡詐多疑的上官桀卻一定會想為什麼此事發生在霍府?不早不晚,發生在他到之後?甚至懷疑是沖著他而去,說不定給他暗傳消息的霍府家奴根本就是霍光給他設置的套。

    桑弘羊這個老兒倒是有些古怪,那晚似乎不惜暴露自己,也要維護皇上安全。

    大公子因為知道刺客的真相,所以倒對他生了幾分敬重,此人雖是權臣,卻絕非佞臣。但對于不知道刺客真相的人,卻難免懷疑他膽子如此大,難道因為刺客和他有關?他借機表忠心?

    雖然盼的是虎狼斗,但只怕虎趕走了狼,或者狼趕走了虎,獨坐山頭。

    如果非要選擇一方,小玨肯定希望贏的是霍光。

    皇上呢?皇上對霍光的親近有幾分真?或一切都只是為了激化上官桀和霍光矛盾的手段?甚至皇上看似臨時起意的夜臨霍府,只怕也是刻意為之。

    堂堂天子,卻輕車簡從,深夜駕臨臣子府邸,難道不是顯露了對臣子的極度信任和親近?和臣子對月談笑,指點江山,更是聖君良臣的佳話!上官桀面對這等局面,會不采取行動?

    可霍光真會相信皇上對他的親近和信任嗎?

    桑弘羊又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真是頭疼!

    不想了!大公子翻了身子,闔上了雙目。

    紅衣看他睡著了,輕輕放下帳子,出了屋子。

   

    雲歌的身體底子很好,孟玨的醫術又非同凡響,再加上許平君和紅衣的照顧,雲歌好得很快。可難得有機會偷懶,索性以病為借口給自己放大假休息。常叔再愛財,也不能逼病人給他賺錢。

    雲歌一個舒服的午覺睡醒,滿庭幽靜,只有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格子曬進來,頑皮地在簾子上畫出一格格方影。

    紅衣正在院中的槐樹下打繩穗,大公子卻不見人影。

    雲歌走到紅衣身旁坐下,「大公子呢?」

    紅衣指指屋子,做了個睡覺的姿勢,朝雲歌抿嘴一笑,又低下頭專心干活。

    紅衣的手極巧,雲歌只看她的手指飛舞,青黑色的絲線就編織成了一朵朵葉穗。雲歌想起大公子身上帶著的一個墨玉合歡珮,看紅衣編織的顏色和花樣,正好配合歡珮,「紅衣,你的手真巧,女紅針線我是一點不會做。」

    紅衣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你想要什麼?我編給你。」

    雲歌撿了截樹枝,想了想,大概畫了個形狀,「我曾見過人家帶這個,覺得很好看,這個難編嗎?」

    紅衣笑瞅著雲歌,點點頭,又搖搖頭,指了指雲歌的心,寫下三個字,「同心結。」

    雲歌未明白紅衣究竟是說難編,還是不難編,但她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面,遂沒有再問。

    紅衣挑了一段紅絲線,繞到雲歌手上,示意雲歌自己編。

    雲歌並沒有想學,但看紅衣興致勃勃,不好拒絕,只能跟著她做起來,「紅衣,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紅衣笑點點頭,示意她問,雲歌猶豫了下︰「你和孟玨熟悉嗎?」

    紅衣看著雲歌手中的同心結,以為她的同心結是編給孟玨,一臉欣喜地朝雲歌豎了豎拇指,夸贊她好眼光。

    雲歌卻以為紅衣贊她編得好,笑道︰「過獎了!哪里有你的好,你的才又漂亮又實用。」

    紅衣霞上雙頰,又羞又急,匆匆伸手比了一個十二三歲孩子的高度,表示她在那麼高時,就認識孟玨了,她很了解孟玨,孟玨很好。

    「原來你少時就認識他了。那……紅衣……你知道不知道孟玨……孟玨他吃菜根本吃不出味道?」

    咸酸甜苦辣,孟玨竟是一種都嘗不出來。雲歌以前只在書上看到過有不辨百味的人,當時就想,這樣的人吃什麼都如同嚼蠟,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卻沒有料到,自己有一日會踫到這樣的人。

    紅衣不解地看著雲歌,雲歌立即笑說︰「沒什麼,我隨口胡說。為什麼這個要叫同心結?」

    「紅衣,我想喝不冷也不熱的茶。」不知何時立在門口的大公子對紅衣吩咐。

    紅衣立即站起,對雲歌抱歉地一笑,匆匆跑去廚房。

    雲歌看著大公子,「你知道?」

    大公子仍然帶著一分似笑未笑的笑意,「你發覺多久了?」

    「不久,試過幾次後,最近才剛剛確認。」

    「他對這件事情諱莫如深,你最好當作不知道。我認識他時,他已經是這樣了。具體因由,我也不十分清楚。好像他在幼年時,目睹了娘親慘死,大概受了刺激,就落下了病根,舌頭不辨百味。」

    「慘死?」雲歌滿心震驚。

    大公子笑瞅著雲歌︰「雲丫頭,你打算嫁給孟玨嗎?」

    雲歌氣瞪著他,「你胡說八道什麼?別忘了,你現在住在我家里,得罪了我,趕你出門。」

    「你不打算嫁給孟玨,打听人家這麼多事情干嗎?他的事情,我只是半清楚,半不清楚,你若想知道,直接去問他。不過……」大公子就著紅衣的手喝了口茶,牽著紅衣出了院子,「不過我的建議是什麼都不要問。每個人都有些事情,只想忘記,只想深埋,何必非要把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都扒出來呢?」

    大公子把她想成了什麼人?雲歌對著大公子的背影揮了下拳頭。她不過是想知道孟玨沒有味覺的原因,看是否有可能治好,雲歌實在無法想象一個人吃什麼都沒有味道的生活。

    繼而又無力地重重嘆了口氣,為什麼他們都有想忘記、想深埋的事情?

    劉病已如此,孟玨也如此。

    她曾很多次想問一下劉病已過去的事情,想問問他這些年怎麼過的?也想試探一下他還記得幾分當年西域的事情,卻感覺出劉病已一點都不想回顧過去,甚至十分避諱他人問,所以一句不敢多說,難道以後對孟玨也要如此?

   

    雲歌心情低落,無意識地像小時候一樣,爬到了樹上坐著發呆。

    看到一個身形像劉病已的人從院外經過,雲歌揉了揉眼楮看第二眼。看完第二眼,第三眼,眼楮一揉再揉後,她終于確定那個身桿筆直,走路端正,神情嚴肅認真的人的確是大哥。

    吊兒郎當,漫不經心,懶洋洋的像剛爬起床的笑,慵懶的像隨時隨地可以倒下睡的步履,這些都不見了!

    走在大哥前面的人是誰?竟然能讓大哥變了個人?

    雲歌躡著手腳悄悄翻進了劉病已的院子,卻不料看到的是那個人神情恭敬地請劉病已坐。

    劉病已推了幾次,沒有推掉,只能執晚輩之禮坐下,老者卻好像不敢接受,立即避開,等劉病已坐好後才坐到了下首位置。

    張賀沉默地打量著屋子,眼楮慢慢潮濕。家徒四壁,屋子中唯一的一點暖意就是桌上陶土瓶子中插著的一簇野花。

    張賀按下心酸,笑著說︰「收拾得很干淨,不像是你自己做的。是誰家姑娘幫的忙?」

    劉病已回道︰「許家妹子偶爾過來照應一下。」

    「許廣漢的丫頭?」

    「嗯。」

    「病已,你也到成家的年齡了,可有中意的人?家里一定要有個女人才能像個家。」

    劉病已怔了一下,低下了頭。

    張賀等了半晌,劉病已仍不說話。「病已,如果你沒有中意的人,我倒是有門親事想說給你。」

    劉病已抬頭道︰「張伯伯,我這樣的身份娶誰是害誰。再說,誰家能看上我這家徒四壁的人?我現在過得很好,一人吃飽,全家不愁,不想考慮這些事情……」

    劉病已話沒說完,張賀已經大怒地站起來,氣指著劉病已︰「你說的是什麼混帳話?你爺爺、你爹爹、你叔叔們費盡心機,那麼多人舍掉性命保住你這唯一的血脈,就是讓你給他們絕後的嗎?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對得起誰?你讓他們在地下怎麼心安?多少條人命呀!你……你……」說到後來,老淚縱橫,話不成語。

    劉病已沉默地坐著,身軀僵硬,眼中滿是沉痛。

    張賀突然向劉病已彎身跪下,「咚咚」地開始磕頭。劉病已驚亂下,一個翻身跪倒也朝張賀磕頭,絲毫不願受張賀的大禮。

    張賀哭著說︰「你若還念著你爺爺和爹娘,就听我幾句勸,如果你實在听不進去,我也不敢多嘮叨。我只是忘不掉那些血淋淋的人命,多少人為了保住你的性命,家破人亡、甚至全族盡滅,就是為了留一點血脈,指望著你能開枝散葉……」

    劉病已雙手深深地掐入了地下,卻還不自知,看似木然的眼中有著深入骨髓的無可奈何。望著張賀已經泛紅的額頭,他扶住了張賀,漠然卻堅定地說︰「張伯伯,你起來說話,我的命是你們給的,病已永不敢忘,伯伯的安排,病已一定遵從。」

    「好,那就說定了!這件事情交給我來安排,你就安心等我的好消息。我今年內一定要喝到你的喜酒。」張賀行事果決剛毅,雷厲風行,頗有豪客之風,悲傷還未去,語聲卻鏗鏘有力。正事說完,一句廢話都沒有地出門離去。

    張賀和劉病已的對話,有時候刻意壓低了聲音,有時候夾著哭音,雲歌並沒有听真切,但模糊中捕捉到的幾句話,已經讓她明白他們在說大哥的親事。

    雲歌縮在牆角默默發呆,連張賀何時離去都沒有察覺。千頭百緒,只覺心內難言的滋味。

    劉病已在屋子內也是沉默地坐著,很久後,忽地叫道︰「雲歌,還在外面嗎?」

    雲歌揉著發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來,強笑著問︰「大哥,你知道我偷听?」

    劉病已的語聲第一次毫不掩飾地透出難以背負的疲憊和憂傷,「雲歌,去取些酒來。我現在只想大醉一場,什麼都不想再想,什麼都想忘記。」

    忘記?流在身上的血時刻提醒著他,他怎麼忘得了?

    借酒澆愁,愁更愁!

    醉了的劉病已,杯子都已經拿不穩,卻仍是一杯又一杯。

    雲歌陪著他喝了不少,也有七分醉意,拽著劉病已的胳膊問︰「大哥,大哥……陵哥哥,陵哥哥,我是雲歌,我是雲歌呀!你有沒有想起一點我?我從來沒有忘記許諾,我不是小豬,你才是小豬!」

    劉病已趴在桌上,笑著去揉雲歌的頭,卻是看見兩個雲歌在晃悠,手搖搖晃晃地落在了雲歌臉上,「雲歌,我記得,你叫雲歌……我不想記得,我想都忘了,忘記我姓劉,忘記那些鮮紅的血……人命……雲歌,我不想記得……」

    「陵哥哥,我送你的繡鞋呢?你記得嗎?你還問我知道不知道送繡鞋的意思,我當時不知道,後來就知道了。你叮囑我不要忘記,我沒有忘記,我一直記著的,我們之間有約定……」

    兩個人一問一答,自說自話,各懷心事,一會笑,一會悲。

    孟玨在雲歌屋中沒有找到她,從牆頭落入劉病已院中時,看到的就是雲歌臉通紅,依在劉病已肩頭,正閉著眼楮絮絮念叨︰「我的珍珠繡鞋呢?你弄丟了嗎?」

    孟玨眼內黑沉沉的風暴卷動著,欲絞碎一切。他進屋把雲歌從劉病已懷里抱了出來。

    劉病已想伸手拽雲歌,「雲歌……」卻是身子晃了晃,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努力想站起來,卻只能如受傷絕望的蟲子一般,在地上掙扎。

    孟玨毫無攙扶相幫的意思,厭惡冷漠地看了劉病已一眼,如看死人,轉身就走。

    「那麼多人命……那麼多人命……血淋淋的人命……」

    孟玨聞聲,步履剎那僵住,全身的血液都像在仇恨中沸騰,卻又好似結成了悲傷的寒冰,把他的身子一寸寸地凍在門口。

    劉病已驀然捶著地大笑起來︰「……血淋淋……你們問過我嗎?問過我究竟想不想活?究竟要不要你們犧牲?背負著成百條人命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什麼事都不能對人言是什麼滋味?沒有一點希望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不能做任何事情,連像普通人一樣生活都是奢望。我的命就是來受罪和接受懲罰的,怎能容我像普通百姓一樣生活?……連選擇死亡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必須要活著……因為我欠了那麼多條人命……即使一事無成,什麼都不能做,像狗一樣……也要活著……如果當日就死了,至少有父母姐妹相伴,不會有幼時的辱罵毒打,不會有朝不保夕的逃亡……也不會有如今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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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6 20:19:16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1 往昔夢(下)

孟玨的眼前閃過了他永不願再想起,卻也絕不能忘記的一切,那些為了活下去而苦苦掙扎的日子。

    餓極時,為了活著,他從狗嘴里搶過食物,被狗主人發現後的譏笑唾罵。

    和野狗搶奪過死人,只是為了死人身上的衣服。

    母親斷氣後,眼楮依舊大大地睜著。酷刑中,母親的骨頭被一寸寸敲碎,食指卻固執地指著西方。死不能瞑目的她,以為年少時離開的家鄉能給兒子棲身之地,卻怎麼知道她的兒子在那個地方有另外一個名字,叫「雜種」。

    除夕晚上,家家都深鎖門,圍爐而坐,賞著瑞雪,歡慶著新的一年,憧憬著來年的豐收,他卻躺在雪地里,木然地看著滿天飛雪飄下,遠處一只被獵人打瞎了一只眼楮的老狼正徘徊估量著彼此的力量。他已經沒有力氣再掙扎。太累了,就這樣睡去吧!娘親、弟弟都在另一個世界等著他……

    弟弟的哭泣聲傳來︰「爹爹,我的名字不叫劉詢,我不要做衛皇孫,我是你的華兒……大哥,救我,大哥,救我……」都說虎毒不食子,可他親眼看到父親為了不讓弟弟說話泄漏身份,把弟弟刺啞,那個三歲的小人兒,被人抱著離開時,似乎已經明白他心目中最聰明的哥哥這次也救不了他了,不再哭泣,沒有眼淚,只一直望著他,眼內無限眷念不舍,弟弟還努力擠出了一個微弱的笑,嘴一開一合,卻沒有一點聲音,可他听懂了,「哥哥,不哭!我不疼。」

    他在哭嗎?他的視線模糊,他想擦去眼淚,努力看清楚弟弟,可雙手被縛……

    仇恨絕望會逼得人去死,卻也會逼得人不惜一切活下去。

    那只半瞎的老狼想咬斷他的咽喉,用他的血肉使自己活到來年春天,可最終卻死在了他的牙下。當人心充滿了仇恨和絕望時,人和野獸是沒有區別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人更聰明,更有耐心,所以狼死,他活。

    …………

    劉病已臉貼著地面,昏醉了過去,手仍緊緊地握成拳頭,像是不甘命運,欲擊打而出,但連出拳的目標都找不著,只能軟軟垂落。

    屋內的燈芯因為長時間沒有人挑,光芒逐漸微弱。昏暗的燈光映著地上一身污漬的人,映著屋外豐姿玉立的人。時間好像靜止,卻又毫不留情任由黑暗席卷,「畢剝」一聲,油燈完全熄滅。

    孟玨仍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雲歌嘟囔了一聲,他才驚醒。雲歌似有些畏冷,無意識地往他懷里鑽,他將雲歌抱得更緊了些,迎著冷風,步履堅定地步入了黑暗。

    孟玨抱著雲歌到許平君家踢了踢門,許母開門後看到門外男子抱著女子的狎昵樣子,驚得扯著嗓子就叫,正在後屋喂蠶的許平君立即跑出來。

    孟玨盯了許母一眼,雖是笑著,可潑悍的許母只覺如三伏天兜頭一盆子冰水,全身一個哆嗦,從頭寒到腳,張著嘴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平君,病已喝醉了,有空過去照顧下他。」

    孟玨說完,立即抱著雲歌揚長而去。

    「孟大哥,你帶雲歌去哪里?」

    孟玨好像完全沒有听見許平君的問話,身影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日,雲歌醒來時,怎麼都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和劉病已喝酒,怎麼就喝到了孟玨處?

    躺在榻上,努力地想了又想,模模糊糊地記起一些事情,卻又覺得肯定是做夢。

    在夢中似乎和劉病已相認了,看到了小時候的珍珠繡鞋,甚至握在了手里,還有無數個記得嗎?記得嗎?似乎是她問一個人,又似乎是一個人在問她。

    「還不起來嗎?」孟玨坐在榻邊問。

    雲歌往被子里面縮了縮,「喂!玉之王,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們男女有別!我還在睡覺,你坐在我旁邊不妥當吧?」

    孟玨笑意淡淡,「你以為昨天晚上是誰抱著你過來?是誰給你脫的鞋襪和衣裙?是誰把你安置在榻上?」

    雲歌沉默了一瞬,兩瞬,三瞬後,從不能相信到終于接受了殘酷的現實,扯著嗓子驚叫起來,「啊」拽起枕頭就朝孟玨扔過去,「你個偽君子!所有人都被你騙了,什麼謙謙君子?」

    孟玨輕松地接住枕頭,淡淡又冷冷地看著雲歌。

    雲歌低頭一看自己,只穿著中衣,立即又縮回被子中,「偽君子!偽君子!以前那些事情,看在你是為了救我,我就不和你計較了,這次你又……你又……嗚嗚嗚……」雲歌拿被子捂住了頭,琢磨著自己究竟吃了多大虧,又怎麼才能挽回。

    孟玨的聲音,隔著被子听來,有些模糊,「這次是讓你記住不要隨便和男人喝酒,下次再喝醉,會發生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雲歌蒙著頭,一聲不吭。想起醉酒的原因,只覺疲憊。

    很久後,孟玨嘆了口氣,俯下身子說︰「別生氣了,都是嚇唬你的,是命丫鬟服侍的你。」

    隔著不厚的被子,雲歌覺得孟玨的唇似乎就在自己臉頰附近,臉燒起來。

    孟玨掰開雲歌緊拽著被子的手,輕握到了手里,像捧著夢中的珍寶,「雲歌,雲歌……」

    一疊疊,若有若無,細碎到近乎呢喃的聲音。

    似拒絕,似接受。

    似痛苦,似歡喜。

    似提醒,似忘卻。

    卻有一種蕩氣回腸的魔力。

    雲歌不知道孟玨究竟想說什麼,只知道自己心的一角在溶化。

    雲歌心中慢慢堅定,不是早已經有了決定嗎?事情臨頭,卻怎麼又亂了心思?對大哥要成家的事情最難過的肯定不是自己,而是許姐姐。

   

    雲歌找到許平君時,許平君正和紅衣一起在屋中做女紅。

    「許姐姐。」雲歌朝紅衣笑了笑,顧不上多解釋,拽著許平君的衣袖就往外走,看四周無人,「許姐姐,大哥要成家了,昨天一個伯伯來找大哥說了好一會話,說是要給大哥說親事。這事我已經仔細想過了,如果有孟玨幫忙,也許……」

    雲歌一臉迫切,許平君卻一聲不吭,雲歌不禁問︰「姐姐,你……你不著急嗎?」

    許平君不敢看雲歌,眼楮望著別處說︰「我已經知道了。你說的伯伯是張伯伯,是我爹以前的上司,昨天晚上他請了我爹去喝酒,爹喝得大醉,很晚才回來,今日清醒後,才糊里糊涂地和我娘說,他似乎答應了張伯伯一門親事。」

    雲歌輕輕啊了一聲,怔怔站了一會,抱著許平君跳起來,笑著說︰「姐姐,姐姐,你應該開心呀!我昨天親耳听到大哥說一切都听張伯伯做主,像對父親一樣呢!父母命,媒妁言,都有了!」

    許平君看到雲歌的樣子,輕揉了揉雲歌的頭,笑了起來,三分羞三分喜三分愁,「我娘還不見得答應,你知道我娘了,她現在一門心思覺得我要嫁貴人,哪里看得上病已?」

    雲歌嘻嘻笑著︰「不怕,不怕,你不是說張伯伯是你爹以前的上司嗎?張伯伯現在還在做官吧?你爹既然已經答應了張伯伯,那一切都肯定反悔不了,你娘不樂意也不行。實在不行,請張伯伯那邊多下些聘禮,我現在沒錢,但可以先和孟玨借一點,給你下了聘再說,你娘見了錢,估計也就嘮叨嘮叨了。」

    許平君笑點了點雲歌額頭,「就你鬼主意多。」

    劉病已剛見過張賀,知道一切已定。回憶起和許平君少時相識,到今日的種種,心內滋味難述。平君容貌出眾,人又能干,平君嫁他,其實是他高攀了,可是縱然舉案齊眉,到底……

    劉病已暗嘲,他有什麼資格可是呢?

    許平君看見劉病已進來,立即低下了頭,臉頰暈紅,扭身要走。

    劉病已攔住了她,臉上也幾分尷尬,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的樣子,許平君的頭越發垂得低。

    雲歌看到二人的模樣,沉默地就要離去。

    「雲歌,等等。」劉病已看了眼許平君,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布包,打開後,是一對鐲子。

    「平君妹子,你是最好的姑娘,我一直都盼著你能過得好。你若跟著我,肯定要吃苦受罪,我給不了你……」

    許平君抬起頭,臉頰暈紅,卻堅定地看著劉病已,「病已,我不怕吃苦,我只知道,如果我嫁給了別人,那我才是受罪。」

    劉病已被許平君的坦白直率所震,愣了一下後,笑著搖頭,語中有憐︰「真是個傻丫頭。」

    他牽起許平君的手,將一個鐲子攏到了許平君的手腕上,「張伯伯說這是我娘帶過的東西,這個就算作我的文定之禮了。」

    許平君摸著手上的鐲子,一面笑著,一面眼淚紛紛而落。這麼多年的心事,百轉千回後,直到這一刻,終于在一個鐲子中成為了現實。

    劉病已把另外一個鐲子遞給雲歌,「雲歌,這只給你。听說我本來有一個妹妹的,可是已經……」劉病已笑著搖搖頭,「大哥想你拿著這只鐲子。」

    雲歌遲疑著沒有去接。

    許平君隱約間明白了幾分劉病已特意當著她面如此做的原因,心里透出歡喜,真心實意地對雲歌說︰「雲歌,收下吧!我也想你戴著,我們不是姐妹嗎?」

    雲歌半是心酸半是開心地接過,套在了腕上,「謝謝大哥,謝謝……嫂子。」

    許平君紅著臉,啐了一聲雲歌,扭身就走。

    雲歌大笑起來,一面笑著,一面跑向自己的屋子,進了屋後,卻是一頭就撲到了榻上,被子很快就被浸濕。

    …………

    「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麼意思嗎?」

    「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下次再講也來得及,等你到長安後,我們會有很多時間听你講故事。」

    …………

    從她懂事那天起,從她明白了這個約定的意義起,她就從沒有懷疑過這個誓言會不能實現。

    她一日都沒有忘記。

    她每去一個地方都會特意搜集了故事,等著有一天講給他听。

    她每認識一個人,都會想著她有陵哥哥。

    她每做了一道好吃的菜,都會想著他吃了會是什麼表情,肯定會笑,會像那天一樣,有很多星星溶化在他的眼楮里。

    她一直以為有一個人在遠處等她。

    她一直以為他也會和她一樣,會在夜晚一個人凝視星空,會默默回想著認識時的每一個細節,會幻想著再見時的場景。

    她一直以為他也和她一樣,會偏愛星空……

    言猶在耳,卻已經人事全非。

    原來這麼多年,一切都只不過是她一個人的鏡花水月,一個人的獨角戲。

   

    屋外,孟玨想進雲歌的屋子,大公子攔住了他,「讓雲歌一個人靜一靜。小玨,好手段,干淨利落!」

    孟玨笑︰「這次你可是猜錯了。」

    「不是你,還能是誰?劉病已的事情,這世上知道最清楚的莫過于你。」

    孟玨笑得淡然悠遠,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再反駁,「面對如今的局勢,王爺就沒有幾分心動嗎?與其荒唐地放縱自己,不如盡力一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就真願意沉溺在脂粉香中過一輩子嗎?大丈夫生于天地間,本就該激揚意氣、指點江山。」

    大公子愣了一下,笑道︰「你當過我是王爺嗎?別叫得我全身發寒!很抱歉,又要浪費你的這番攻心言語了。看看劉弗陵的境況,我對那個位置沒有興趣。先皇心思過人,冷酷無情,疑心又極重,天下間除了自己誰都不信,會真正相信四個外姓的托孤大臣?他對今日皇權旁落的局面不見得沒有預料和後招。劉弗陵能讓先皇看上,冒險把江山交托,也絕非一般人。看他這次處理‘刺客’事件,就已經可窺得幾分端倪,霍光遲遲不能查清楚,劉弗陵卻一字不提,反對霍光更加倚重,桑弘羊暗中去查羽林營,他只裝不知,上官桀幾次來勢洶洶的進言,都被他輕描淡寫地化解了。劉弗陵什麼都沒有做,就使一個意外的‘刺客’為他所用。我警告你,把你越了界的心趁早收起來,我這個人膽子小,說不定一時經不得嚇,就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大公子頓了頓,又笑嘻嘻地說︰「不過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做到。」

    孟玨對大公子的答案似早在預料中,神色未有任何變化,只笑問︰「王爺什麼時候離開長安?」

    大公子也是笑︰「你這是擔心我的生死?還是怕我亂了你的棋局?我的事情還輪不到你操心,我想走的時候自然會走。」

    孟玨微笑,一派倜儻,「大哥,你的生死我是不關心的,不過我視紅衣為妹,紅衣若因為你有了半點閃失,我會新帳、老帳和你一起算。」孟玨說話語氣十分溫和,就像弟弟對著兄長說話,表露的意思卻滿是寒意。

    大公子听到「大哥」二字,笑意僵住,怔怔地看了會孟玨,轉身離去,往昔風流蕩然無存,背影竟是十分蕭索,「長安城的局勢已是繃緊的弦,燕王和上官桀都不是容易對付的人,你一切小心。」

    孟玨目送著大公子的背影離去,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淡淡地看著大公子消失在夜色中。

    孟玨立在雲歌門外,想敲門,卻又緩緩放下了手。

    背靠著門坐在台階上,索性看起了星空。

    似乎很久沒有如此安靜地看過天空了。

    孟玨看著一鉤月牙從東邊緩緩爬過了中天。

    听著屋內細碎的嗚咽聲漸漸消失。

    听到雲歌倒水的聲音,听到她被水燙了,把杯子摔到地上的聲音。

    听到她走路,卻撞到桌子的聲音。

    听到她躺下又起來的聲音。

    听到她推開窗戶,倚著窗口看向天空。

    而他只與她隔著窗扉、一步之遙。

    听到她又關上窗戶,回去睡覺……

    孟玨對著星空想,她已經睡下了,他該走了,他該走了……可星空這般美麗安靜……

   

    雲歌一夜輾轉,斷斷續續地打了幾個盹,天邊剛露白,就再也睡不下去,索性起床。

    拉開門時,一個東西咕咚一下栽了進來,她下意識地跳開,待看清楚,發現居然是孟玨。

    他正躺在地上,睡眼朦朧地望著她,似乎一時也不明白自己置身何地。

    一瞬後,他一邊揉著被跌疼的頭,一邊站起來向外走,一句話都不說。

    雲歌一頭霧水,「喂,玉之王,你怎麼在這里?」

    孟玨頭未回,「喝醉了,找大公子走錯了地方。」

   

    雲歌進進出出了一早上,總覺得哪里不對,又一直想不分明。後來才猛然發覺,從清早到現在沒有見過大公子和紅衣。推開他們借住的屋門,牆壁上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告辭,不送」。

    許平君問︰「寫的什麼?」

    「他們走了。」

    兩個人對著牆壁發呆了一會,許平君喃喃說︰「真是來得突然,走得更突然,倒是省了兩個人的喜酒。」

    雲歌皺著眉頭看著牆上的字,「字倒是寫得不錯。可是為什麼寫在我的牆上?他知道不知道糊一次牆有多麻煩?」

    許平君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可惜大公子既不是才子,也不是名人,否則字拓了下來,倒是可以換些錢,正好糊牆。不過這些他用過的東西,都是最好的,可以賣到當鋪去。」

    雲歌和許平君都是喜聚不喜散的人,這幾日又和紅衣、大公子笑鬧慣了,尤其對紅衣,兩人都是打心眼里喜歡。不料他們突然就離去,雲歌和許平君兩人說著不相干的廢話,好像不在意,心里卻都有些空落。

    「雲歌,你說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紅衣?」

    「有熱鬧的時候唄!大公子哪里熱鬧往哪里鑽,紅衣是他的影子,見到了大公子,自然就見到紅衣了。」

    許平君听到「影子」二字,覺得雲歌的形容絕妙貼切,紅衣可不就像大公子的影子嗎?悄無聲息,卻如影隨形、時刻相伴,下意識地低頭,一看卻是一愣,心中觸動,不禁嘆了口氣。

    雲歌問︰「許姐姐?」

    許平君指了指雲歌的腳下。

    恰是正午,明亮的太陽當空照,四處都亮堂堂,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影子卻幾乎看不見。

    雲歌低頭一看也是嘆了口氣,不願許平君胡思亂想,抬頭笑道︰「好嫂嫂,就要做新娘子了,大紅的嫁衣穿上,即使天全黑了,也人人都看得見。哎呀!還沒有見過嫂嫂給自己做的嫁衣呢!嫂嫂的能干是少陵原出了名的,嫁衣一定十二分的漂亮,大哥見了,定會看呆了……」

    許平君臉一紅,心內甜蜜喜悅,卻是板著臉瞪了一眼雲歌,轉身就走,「一個姑娘家,卻和街上的漢子一樣,滿嘴的混帳話!」身後猶傳來雲歌的笑聲︰「咦?為什麼我每次一叫‘嫂嫂’,有人就紅臉瞪眼?」

    許平君不曾回頭,所以沒有看到歡快的笑語下,卻是一雙凝視著樹的影子的悲傷眼楮。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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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6 20:19:44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2 情思亂
作者︰桐華
    因為許母事先警告過劉病已不許請游俠客,說什麼「許家的親戚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看到游俠客會連酒都不敢喝」,所以劉病已和許平君的婚宴來的幾乎全是許家的親戚。

    十桌的酒席,女方許家坐了九桌。男方只用了一桌,還只坐了兩個人——雲歌和孟玨。人雖少,許家的親朋倒是沒有一個人敢輕視他們。

    剛開始,孟玨未到時,許家的客人一面吃著劉病已的喜酒,一面私下里竊竊私語,難掩嘲笑。

    哪有人娶親是在女方家辦酒席?還只雲歌一個親朋。落魄寒酸至此也是世上罕見。雖然張賀是主婚人,可人人都以為他的出席,是因為曾是許廣漢的上司,是和許家的交情,張賀本就不方便解釋他和劉病已認識,只能順水推舟任由眾人誤會。

    許母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許廣漢喝酒的頭越垂越低,雲歌越來越緊張。這是大哥和許姐姐一生一次的日子,可千萬不要被這些人給毀了。

    雲歌正緊張時,孟玨一襲錦袍,翩翩而來。

    眾人滿面驚訝,覺得是來人走錯了地方。

    當知道孟玨是劉病已的朋友,孟玨送的禮金又是長安城內的一紙屋契。七姑八婆的嘴終于被封住。

    許母又有了嫁女的喜色,許廣漢喝酒的頭也慢慢直了起來,張賀卻是驚疑不定地盯著孟玨打量。

    三叔四嬸,七姑八婆,紛紛打听孟玨來歷,一個個輪番找了借口上來和孟玨攀談。孟玨是來者不拒,笑容溫和親切,風姿無懈可擊,和打鐵的能聊打鐵,和賣燒餅的能聊小咕生意如何艱難,和耕田的聊天氣,和老婆婆還能聊腰酸背疼時如何保養,什麼叫長袖善舞、圓滑周到,雲歌真正見識到了。一個孟玨讓滿座皆醉,人人都歡笑不絕。

    喝了幾杯酒後,有大膽的人,借著酒意問孟玨娶妻了沒有。話題一旦被打開,立即如洪水不可阻擋,家里有適齡姑娘,親戚有適齡姑娘,朋友有適齡姑娘,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親戚的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雲歌第一次知道原來長安城附近居然有這麼多才貌雙全的姑娘,一家更比一家好。

    孟玨微笑而听,雲歌微笑喝酒。

    因為和陵哥哥的約定,雲歌一直覺得自己像一個已有婚約的女子,只要婚約在一日,她一日就不敢真正放下,甚至每當劉病已看到她和孟玨在一起,她都會有負疚感。

    今日,這個她自己給自己下的咒語已經打破。

    那廂的少時故友一身紅袍,正挨桌給人敬酒。

    其實自從見到劉病已的那刻起,雲歌就知道他是劉病已,是她的大哥,不是她心中描摹過的陵哥哥。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對劉病已的親近感更像自己對二哥和三哥的感覺。

    現在坐在這里,坐在他的婚宴上,她更加肯定地知道她是真心地為大哥和許姐姐高興,沒有絲毫勉強假裝。此時心中的傷感悵惘,哀悼的是一段過去,一個約定,哀悼的是記憶中和想象中的陵哥哥,而不是大哥。

    這廂身邊所坐的人,面上一直掛著春風般的微笑,認真地傾听每一個和他說話人的話語,好像每一個都是很重要的人。

    他的心思,雲歌怎麼都看不透。若有情,似無意。耳里听著別人給他介紹親事,她不禁朝著酒杯里自己的倒影笑了。這些人若知道孟玨是霍成君的座上賓,不知道還有誰敢在這里嘮叨?

    而我是他的妹妹?

    妹妹!雲歌又笑著大飲了一杯。

    有人求許母幫忙說話,證明自己說的姑娘比別家更好,也有意借許母是劉病已岳母的身份,讓孟玨答應考慮他的提議。

    喜出風頭的許母剛要張口,看到雲歌,忽想起那夜孟玨抱著雲歌的眼神,立即又感到一股涼意。雖然現在怎麼看孟玨,都覺得那日肯定是自己的錯覺,可仍然罕見地保持了沉默。

    孟玨摁住了雲歌倒酒的手,「別喝了。」

    「要你管?」

    「如果你不怕喝醉了說糊話,請繼續。」孟玨笑把酒壺推到了雲歌面前。

    雲歌怔怔看了會酒壺,默默拿過了茶壺,一杯杯喝起茶來。

    婚宴出人意料地圓滿。因為孟玨,人人都喜氣洋洋,覺得吃得好,喝得好,聊得更好。步履蹣跚地離開時,還不忘叮囑孟玨他們提到的姑娘有多好。

    劉病已親自送孟玨和雲歌出來,三人沉默地並肩而行。

    沒有了鼓樂聲喧,氣氛有些怪異,雲歌剛想告別,卻見孟玨和劉病已對視一眼,身形交錯,把她護在中間。

    劉病已看著漆黑的暗影處笑著問︰「不知何方兄台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一個人彎著身子鑽了出來,待看清楚是何小七,劉病已的戒備淡去,「小七,你躲在這里干什麼?」

    「我怕被許家那只母大蟲看見,她又會嘮叨大哥。」看劉病已蹙眉,何小七嘻嘻笑著摸了摸頭,油嘴滑舌地又補道︰「錯了,錯了。以後再不亂叫了,誰叫我們大哥摘了許家的美人花呢?我們不看哥面,也要看美人嫂子的面呀!」

    劉病已笑罵︰「有什麼事趕緊說!說完了滾回去睡覺!」

    何小七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盒子,雙手奉上,一臉誠摯地說著搜腸刮肚想出的祝詞︰「大哥,這是我們兄弟的一點心意。祝大哥大嫂白頭偕老、百子千孫、燕燕于飛、鴛鴦戲水、魚水交歡、金槍不倒……」

    劉病已再不敢听下去,忙敲了何小七一拳,「夠了,夠了!」

    「大哥,我還沒有說完呢!兄弟們覺得粗鄙的言語配不上大哥,我可是想了好幾日,才想了這一串四個字的話……」

    劉病已哭笑不得,「難得想了那麼多,省著點,留著下次哪個兄弟成婚再用。」

    何小七一听,覺得很有理,連連點頭︰「還是大哥考慮周全。」

    雲歌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孟玨瞅了她一眼,她立即臉燒得通紅。

    劉病已打開盒子看了一眼,剛想說話,何小七立即趕著說︰「大哥,兄弟們都知道你的規矩,這里面的東西不是偷,不是騙,更不是搶的,是我們老老實實賺錢湊的份子。我是認認真真當了一個月的挑夫,黑子是認認真真地乞討,麻子哥去打鐵……」何小七說著把自己的手湊到劉病已眼前讓他看,以示自己絕無虛言。

    劉病已覺得手中的盒子沉甸甸地重,握著盒子的手緊了緊,拍了下何小七的肩膀,強笑著說︰「我收下了。多謝你們!大哥不能請你們喝喜酒……」

    何小七嘻嘻笑著,「大哥,你別往心里去,兄弟們心里都明白。我們兄弟哪天沒有喝酒的機會?也不少這一天。我這就滾回去睡覺了。」說完,袖著手一溜煙地跑走了。

    孟玨凝視著何小七的背影,神情似有幾分觸動,對劉病已說︰「其實你比長安城的很多人都富有。」

    劉病已淡淡一笑,把孟玨送給他的屋契遞回給孟玨,「多謝孟兄美意,今日替我壓了場子。」

    孟玨瞟了眼,沒有接,「平君一直管我叫大哥,這是我對平君成婚的心意。你能送雲歌鐲子,我就不能送平君一份禮?」

    劉病已沉默地看著孟玨。

    雲歌半惱半羞。平君是劉病已的妻,她是孟玨的什麼人?這算什麼禮對禮?當日送鐲子時只有她、許姐姐、劉病已知道,孟玨是如何知道的?

    「孟石頭,你說什麼呢?你送你的禮,扯上我干嗎?大哥,你和許姐姐都是孟石頭的朋友,這是孟石頭的心意,你就收下吧!反正孟石頭還沒有成婚,還有一個回禮等著呢!大哥佔不了便宜的。」

    孟玨笑說︰「新郎官,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用再送了,趕緊回去看新娘子吧!」說完,拖著雲歌離開。

    走出老遠,直到了家門口,卻仍不見他松手。

    雲歌掙了幾下,沒有掙脫,本來心中就不痛快,強顏歡笑了一個晚上,現在脾氣全被激起,低著頭一口咬了下去,看他松不松手?

    雲歌咬的力道不輕,孟玨卻沒有任何聲息。

    雲歌心中發寒,難道這個人不僅失去了味覺,連痛覺也失去了?抬頭疑惑地看向他。

    夜色漆黑,孟玨的眼眸卻比夜色更漆黑,像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吞噬著一切,卷著她也要墜進去。雲歌倉惶想逃,用力拽著自己的手,孟玨猛然放開了她,雲歌失力向後摔去,雲歌趕忙後退,想穩住自己的身形,卻忘了身後就是門檻,一聲驚叫未出口,就摔在了地上。

    「孟石頭!」雲歌揉著發疼的**,怒火沖頭。

    孟玨笑得好整以暇,「不放開你,你生氣,放開你,你也生氣。雲歌,你究竟想要什麼?」

    孟玨這話說得頗有些意思,雲歌氣極反笑,站起來,整理好衣裙,語聲柔柔︰「孟玨,你又想要什麼?一時好,一時壞,一會遠,一會近,嘲笑他人前,可想過自己?」

    孟玨笑說︰「我想要的一直都很清楚明白。雲歌,如果舍不得,就去爭取,既然不肯爭,就別在那里顧影自憐。不過也許你從小到大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爭取’,任何東西都有父母兄長捧到你眼前供你挑選,不知道世間大多數人都是要努力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雲歌盯著孟玨,疑惑地問︰「孟石頭,你在生氣?生我的氣?」

    孟玨怔了一下,笑著轉身離去,「因你為了另一個人傷心,我生氣?你未免太高看自己。」生氣,是最不該有的情緒。對解決問題毫無幫助,只會影響一個人的判斷和冷靜,他以為這個情緒早已經被他從身上抹去了。可是,這一刻他才意識到,他竟然真的在生氣。

    「孟玨,你听著︰首先,人和東西不一樣。其次,我‘顧影自憐’的原因,你佔了一半。」雲歌說完話,砰地一聲就甩上了門。

    孟玨唇邊的笑意未變,腳步只微微頓了下,就依舊踏著月色,好似從容堅定地走在自己的路上。

   

    雲歌愁眉苦臉地趴在桌子上。

    常叔大道理小道理講了一個多時辰,卻仍舊嘴不干,舌不燥,上嘴唇踫下嘴唇,一個磕巴都不打。

    一旁的許平君听得已經睡過去又醒來了好幾次。她心里惦記著要釀酒干活,可常叔在,她又不想當著常叔的面配酒,只能等常叔走。卻不料常叔的嘮叨功可以和她母親一較長短。忍無可忍,倒了杯茶給常叔,想用水堵住他的嘴。

    常叔以非常贊許的目光看著許平君,再用非常不贊許的目光看向雲歌,「還是平君丫頭知人冷暖,懂得體諒人。平君呀,我現在不渴,過會喝。雲歌呀,你再仔細琢磨琢磨……」

    許平君將茶杯強行塞到常叔手中,「常叔說了這麼久,先潤潤喉休息休息。」

    許平君的語氣陰森森的,常叔打了冷戰,吞下了已經到嘴邊的「不」字,乖乖捧著茶杯喝起來。

    終于清靜了!許平君揉了揉太陽穴,「雲歌,公主是金口玉言,你根本沒有資格拒絕。不過你若實在不想去,有個人也許可以幫你。孟大哥認識的人很多,辦法也多,你去找他,看看他有沒有辦法幫你推掉。」

    「我不想再欠他人情。」雲歌的臉垮得越發難看。

    「那你就去。反正長安城里做菜是做,甘泉宮中做菜也是做,有什麼區別呢?你想,就因為皇帝在甘泉山上建了個行宮,一般人連接近甘泉山的機會都沒了,你可以進去玩一趟,多好!听說甘泉山的風光極好,你就全當出去玩一趟,不但不用自己掏錢,還有人給你錢。上次我們給公主做菜,得的錢都趕上平常人家一年的開銷了。這次你若願意,我依舊陪你一塊去。」

    常叔頻頻點頭,剛想開口,看到許平君瞪著他,又立即閉嘴。

    雲歌郁郁地嘆了口氣,「就這樣吧!」

    常叔立即扔下茶杯,倒是知趣,只朝許平君拱拱手做謝,滿面笑意地出了門。

    「許姐姐,你不要陪大哥嗎?」

    一提到劉病已,許平君立即笑了,「來回就幾天功夫,他又不是小孩子,能照顧好自己。嗯……雲歌,不瞞你,我想趁著現在有閑功夫多賺些錢,所以借你的光,跟你走一趟。等以後有了孩子,開銷大,手卻不得閑……」

    「啊!你有孩子了?你懷孕了?才成婚一個月……啊!大哥知道不知道?啊!」雲歌從席上跳了起來,邊蹦邊嚷。

    許平君一把捂住了雲歌的嘴,「真是傻丫頭!哪里能那麼快?這只是我的計劃!計劃!虧你還讀過書,連我這個不識字的人都听過未雨綢繆。難道真要等到自己懷孕了才去著急?」

    雲歌安靜了下來,笑抱住許平君,「空歡喜一場,還以為我可以做姑姑了。」

    許平君笑盈盈地說︰「我算過賬了,以後的日子只要平平安安,最大的出賬就是給孟大哥和你的成婚禮,這個是絕對不能省的,不過……」許平君擰了擰雲歌的鼻子,「你若心疼我和你大哥的錢,最好嫁給孟大哥算了,我們花費一筆錢就打發了你們兩個人……」

    雲歌一下推開了許平君,「要賺錢的人,趕緊去釀酒,別在這里說胡話。」

    許平君笑著拿起籮筐到院子里干活,雖然手腳不停,忙碌操勞,卻是一臉的幸福。

    雲歌不禁也抿著唇笑起來,笑著笑著卻嘆了口氣。

    許平君側頭看了她一眼,「這一個月沒見到孟大哥,某┤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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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11:05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3 月虹歌
作者︰桐華
    孟玨目送廣陵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樹林間,方向雲歌行去,看著從容,卻是眨眼間已蹲在了雲歌身前,「傷到了哪里?」

    雲歌不理他,只對劉賀說︰「王爺,富裕已經暈過去,民女的腿被咬傷,求王爺派人送我們回公主住處。」

    劉賀笑看了眼孟玨,吩咐下人準備竹兜,送雲歌她們回去。

    霍成君不好再裝不知道劉賀身份,只能故做吃了一驚,趕忙行禮,「第一次見王爺,成君眼拙,還請王爺恕罪。」

    劉賀笑揮了揮衣袖,「反正有‘不知者不為罪’的話,你都說了是你不知,我還能說什麼?越是聖賢越覺得自己學識不夠,越是懂得才越敢說不知。」

    霍成君怒從中來,面上卻還要維持著笑意,「王爺說的繞口令,成君听不懂。」

    孟玨想替雲歌檢查一下傷勢,雲歌掙扎著不肯讓他踫,但勁力比孟玨小很多,根本拗不過他。

    孟玨強握住了雲歌的一只胳膊,檢查雲歌的傷勢,雲歌另一只手仍不停打著孟玨︰「不要你替我看,不要你……」

    孟玨見只是小腿上被咬了一口,雖然血流得多,但沒有傷著筋骨,懸著的心放下來,接過劉賀隨從準備好的布帛,先替雲歌止住血。

    霍成君笑說︰「雲歌,我雖然也常常和哥哥斗氣,可和你比起來,脾氣還真差遠了。你哥哥剛才在山頭看見你被桀犬圍攻,臉都白了,打著馬就往山下沖,你怎麼還鬧別扭呢?」

    孟玨出現後,舉止一直十分從容,完全看不出當時的急迫,此時經霍成君提醒,雲歌才留意到孟玨的發冠有些歪斜,衣袖上還掛著不少草葉,想來當時的確是連路都不辨地往下趕。

    她心中的滋味難言,如果無意就不要再來招惹她,她也不需要他若遠若近的關心。

    「我哥哥光明磊落,才不是他這個樣子,他不是……」看孟玨漆黑的雙眸只是凝視著她,似並不打算阻止她要出口的話。

    雲歌心中一酸,如果人家只把她當妹妹,她又何必再多言?吞回已到嘴邊的話,只用力打開孟玨的手,扶著軟兜的竹竿,強撐著坐到軟兜上,閉上了眼楮,再不肯開口,也不肯睜眼。

    孟玨查了下許平君的傷口,見也無大礙,遂扶著許平君坐到雲歌身側,對抬軟兜的人吩咐︰「路上走穩點,不要顛著了。」

    劉賀本興致勃勃地等著看霍成君和雲歌的情敵大戰,看小玨如何去圓這場局,卻不料雲歌已經一副抽身事外的樣子,他無聊地搖搖頭,翻身上馬,「無趣!打獵去,打獵去!」走得比說得還快,一群人很快就消失在樹林中。

   

    許平君小聲說︰「雲歌,孟大哥那麼說也是事出有因。如果一句謊話可以救人性命,你會不會講?你一旦被抓,很可能就會牽扯出大公子,說你是刺客也許有些牽強,可大公子呢?皇家那些事情,我們也听得不少,動不動就是一家子全死。」

    雲歌睜開了眼楮,微微側頭,看向身後。

    此時已經走出很遠,孟玨和霍成君卻不知為何仍立在原地。雲歌心中一澀,正想回頭,卻看到霍成君似乎揮手要扇孟玨耳光,孟玨握住了她的手腕,霍成君掙扎著抽出,匆匆跳上馬,打著馬狂奔而去。孟玨卻沒有去追她,仍舊立在原地。

    雲歌不解,呆呆地望著孟玨。他怎麼會舍得惹霍成君生氣?怎麼不去追霍成君?正發呆間,孟玨忽地回身看向雲歌的方向。

    隔著蜿蜒曲折的山道,雲歌仍覺得心輕輕抖了下,立即扭回頭,不敢再看。

    回到住處時,公主已經被驚動。富裕雖然性命無礙,卻仍然昏迷未醒,公主只能找雲歌和平君問話。

    雲歌因為小腿被咬傷,下跪困難,公主索性命她和許平君都坐著回話。

    雲歌將大致經過講了一遍,告訴公主她們不小心沖撞了廣陵王,廣陵王放狗咬她們,重點講了富裕對公主的忠心,如何拼死相救,最後輕描淡寫地說危機時刻恰好被昌邑王撞見,昌邑王救下了她們。

    公主听完沉吟了會,問︰「王兄知道你們是本宮府里的人嗎?」

    雲歌正思量如何回避開這個問題,等富裕醒來後決定如何回答,許平君已經開口︰「民女听到富裕向廣陵王哀求,說我們是公主的客人,讓狗吃他,放過我們。不過當時狗在叫,我們也在哭喊,民女不知道廣陵王是否听到了。

    公主冷笑著頻頻點頭,過了好一會才又問︰「昌邑王救下你們後,王兄如何反應?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雲歌立即趕在許平君開口前說︰「民女們從未經歷過這等場面,當時以為必死無疑,魂魄早被嚇散,怎麼被人送回來的都糊涂著,所以不知道廣陵王和昌邑王都說了什麼。」

    公主想到富裕的傷勢,再看到雲歌和許平君滿身血跡,輕嘆了口氣,「難為你們兩個了,你們盡快養好傷,專心做菜,受的委屈本宮會補償你們。」又對一旁的總管說︰「命太醫好好照顧富裕,你和他說,難得他的一片忠心,讓他安心養傷,等傷養好了,本宮會給他重新安排去處。」

   

    太醫看過雲歌和平君的傷勢後,配了些藥,囑咐她倆少動多休養。

    等煎好藥,服用完,已經到了晚上。

    雲歌躺在榻上,盯著屋頂發呆。

    許平君小聲問︰「你覺得我不該和公主說那句話?」

    「不是。我正在郁悶小時候沒有好好學功夫,要被我爹、我娘、我哥哥、雪姐姐、鈴鐺、小淘、小謙知道我竟然連兩只狗都打不過,他們要麼會氣暈過去,要麼會嘲笑我一輩子。姐姐,這事我們要保密,日後若見到我家里的人,你可千萬別提。」

    許平君正想嘲笑雲歌現在居然想的是面子問題,可想起劉病已,立即明白自己嘲笑錯了,「雲歌,那說好了,這是我們的秘密,你也千萬不要在病已面前提起。」

    「嗯。」

    「雲歌,我現在有些後悔剛才說的話了。不過我當時真的很氣,我們已經因為他們打獵,盡量回避了,只是一只鹿而已,那個王爺就想要三個人的命,他們太不拿人當人了。那些讀書人還講什麼‘愛民如子’,全是屁話,如果皇帝也是這樣的人,我也不想見了,省得見了回去生氣。」

    「都已經說出口的話,也不用多想了。」雲歌對許平君笑做了個鬼臉,調侃著說︰「愛民如子倒不算屁話,皇上對民的愛的確與對子的愛一樣,都是順者昌,逆者亡。愛民如子這話其實並不是說皇帝有多愛民,不過是听的民一廂情願罷了。」

    許平君想到漢武帝因為疑心就誅殺了衛太子滿門的事情,這般的「愛子」,恐怕沒有幾個民希望皇上「愛民如子」,好笑地說︰「雲歌,你這丫頭專會歪解!若讓皇帝知道你這麼解釋‘愛民如子’,肯定要‘愛你如子’了。」話說完,才覺得自己的話說過了,長嘆口氣︰「我如今也被你教得沒個正形,連皇上都敢調侃了!」

    雲歌渾不在意地笑︰「姐姐,你想到曾經和大漢朝的王爺吵過架,感覺如何?」

    許平君想到劉賀,噗哧一聲笑出來,「感覺很不錯。不過,知道他是王爺後,我覺得他好像也挺有威嚴的,把另一個那麼凶的王爺氣得臉又白又青,卻只能干瞪眼。怎麼以前沒有感覺出來?」

    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笑時,牽動了傷口,又齊齊皺著眉頭吸冷氣。

    說著話,藥中的凝神安眠成份發揮了作用,兩個人慢慢迷糊了過去。

   

    一個婢女替劉賀揉著肩膀,一個婢女替他捶著腿,還有兩個扇著扇子,紅衣替他剝葡萄。

    正無比愜意時,簾子外的四月揮了下手,除了紅衣,別人都立即退了出去,劉賀沒好氣地罵︰「死小玨!見不得人舒服!」

    孟玨從簾外翩翩而進,「你今天很想打架嗎?不停地刺激廣陵王。」

    劉賀笑起來,「听聞王叔剩下的那條狗突然得了怪病,見人就咬,差點咬傷王叔,王叔氣怒下,親自動手殺了愛狗。可憐的小狗,被主人殺死的滋味肯定很不好受。下次投胎要記得長點眼色,我們孟公子的袍擺是你能咬的嗎?霍成君也是可憐,前一刻還是解語花,後一刻就被身側人做了誘餌,還要糊里糊涂感激人家冒險相護。」

    孟玨水波不興,坐到劉賀對面。

    劉賀對紅衣說︰「紅衣,以後記得連走路都要離我們這只狐狸遠一點。」

    紅衣只甜甜一笑。

    孟玨對紅衣說︰「紅衣,宮里賜的治療外傷的藥還有嗎?」

    紅衣點點頭。

    「你和四月去把雲歌和平君接過來。雲歌肯定不願意,她的性子,你也勸不動,讓四月用些沉香。」

    紅衣又點點頭,擦干淨手,立即挑簾出去。

    劉賀咳嗽了兩聲,擺出一副議事的表情,一本正經地說︰「小玨,你今天做了兩件不智的事情。我本來橫看豎看,都覺得好像和雲歌姑娘有些關系,但想著我們孟公子,可是一貫的面慈心冷,你身上流的血究竟是不是熱的,我都早不敢確定了,所以覺得肯定是我判斷錯誤,孟公子做的這兩樁錯事,肯定是別有天機,只是我太愚鈍,看不懂而已!不知道孟公子肯不肯指點一二?以解本王疑惑。」

    孟玨沉默不語,拿過劉賀手旁的酒杯,一口飲盡,隨即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劉賀笑嘻嘻地看著孟玨,孟玨仍沒有理會他,只默默地飲著酒。

    劉賀湊到孟玨臉前,「你自己應該早就察覺了幾分,不然也不會對雲歌忽近忽遠。雲歌這樣的人,她自己若不動心,任你是誰,都不可能讓她下嫁。你明明已經接近成功,卻又把她推開。唉!可憐!原本只是想挑得小姑娘動春心,沒想到自己反亂了心思。你是不是有些害怕?憎恨自己的心情會被她影響?甚至根本不想見她,所以對人家越發冷淡。一時跑去和上官蘭郊游,一時和霍成君卿卿我我,可是看到雲歌姑娘命懸一線時,我們的孟公子突然發覺自己的小心肝撲通撲通,不受控制地亂跳,擔心?害怕?緊張?……」

    孟玨揮掌直擊劉賀咽喉,劉賀立即退後。

    「離我遠點,不要得意忘形,否則不用等到廣陵王來打你。」

    劉賀和孟玨交鋒,從來都是敗落的一方,第一次佔了上風,樂不可支,鼓掌大笑。

    笑了會,聲音突然消失,怔怔盯著屋外出神,半晌後才緩緩說︰「我是很想找人打架,本想著和廣陵王打他個天翻地覆,你卻跑出來橫插一杠子。」

    孟玨神情黯然,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

    劉賀說︰「廣陵王那家伙是個一點就爆的脾氣,今天卻能一直忍著,看來燕王的反心是定了,廣陵王是想等著燕王登基後,再來收拾我。」

    孟玨冷笑︰「燕王謀反之心早有,只不過他的封地燕國並不富庶,財力不足,當年上官桀和霍光又同心可斷金,他也無機可乘,如今三個權臣斗得無暇旁顧,朝內黨派林立,再加上有我這麼一個想當異姓王想瘋了的人為他出錢,販運生鐵,鍛造兵器,他若不反,就不是你們劉家的人了!」

    「老三,我不管你如何對付上官桀,我只要燕王的命,幽禁、貶成庶民都不行。」

    孟玨微笑︰「明年這個時候,他已經在閻王殿前。」

    劉賀仍望著窗外,表情冷漠,「今日是二弟的死忌,你若想打我就出手,錯過了今日,我可是會還手的,你那半路子才學的功夫還打不過我。」

    孟玨靜靜地坐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飲下。

    看到紅衣在簾子外探頭,他一句話沒有說地起身而去。

    劉賀取過酒壺,直接對著嘴灌了進去。

   

    雲歌感覺有人手勢輕柔地觸踫她的傷口,立即睜開眼楮。看見孟玨正坐在榻側,重新給她裹傷,雲歌立即坐起身想走,「孟玨,你听不懂人話嗎?我說過不要你給我看病。從今往後,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你別老來煩我!」

    「我已經和霍成君說了你不是我妹妹,以後我不會再和她單獨相見。」

    雲歌的動作停住,「她就是為這個想扇你巴掌?」

    孟玨笑看著雲歌,「你都看見了?她沒有打著,我不喜歡別人踫我,不過你今天可沒少打我。」

    雲歌低下了頭,輕聲說︰「我當時受傷了,力氣很小,打在身上又不疼。」

    「躺下去,我還在上藥。」

    雲歌猶豫了會,躺了下去,「我在哪里?許姐姐呢?」

    「這是小賀、也就是大公子的住處,你們今日已經見過他。紅衣正重新給平君上藥,桀犬的牙齒鋒利,太醫給你們用的藥,傷雖然能好,卻肯定要留下疤痕,現在抹的是宮內專治外傷的秘藥,不會留下傷痕。」

    為了方便上藥,雲歌的整截小腿都□著,孟玨上藥時,一手握著雲歌的腳腕,一手的無名指在傷口處輕輕打著轉。

    雲歌一面和自己說,他是大夫,我是病人,這沒什麼,一面臉燒起來,眼楮根本不敢看孟玨,只直直盯著帳頂。

    「我不是和你說過,不要再為公主做菜了嗎?」孟玨的話雖然意帶責備,可語氣流露更多的是擔心。

    「她是公主,她的話我不能不听,雖然她是個還算和氣的人,可誰知道違逆了她的意思會惹來什麼麻煩?而且許姐姐想來玩,所以我們就來了。」

    「你怎麼不來找我?」

    雲歌沉默了會,低低說︰「那天你不是轉身走掉了嗎?之後也沒有見過你。誰知道你在哪個姐姐妹妹那里?」

    孟玨替雲歌把傷口裹好,整理好衣裙,坐到了她身旁。

    兩個人都不說話,沉默中卻有一種難得的平靜溫馨。

    「雲歌。」

    「嗯?」

    「你不是我妹妹。」

    「嗯。」

    「我認為自己沒有喜歡自己妹妹的**癖好。」

    這是孟玨第一次近乎直白地表露心意,再沒有以前的雲遮霧繞,似近似遠。

    雲歌的臉通紅,嘴角卻忍不住地微微揚起,好一會後,她才輕聲問︰「你這次是隨誰來的?公主?燕王?還是……」雲歌的聲音低了下去。

    孟玨的聲音很坦然,「我是和霍光一起來,不是霍成君。」

    雲歌笑撇過了頭,「我才不關心呢!」

    「傷口還疼嗎?」

    「藥冰涼涼的,不疼了。」

    孟玨笑揉了揉雲歌的頭,「雲歌,如果公主這次命你做菜,少花點心思,好嗎?不要出差錯就行。」

    雲歌點點頭,「好。公主是不是又想讓我給皇上做菜?上次皇上喜歡我做的菜嗎?他說了什麼?如果他喜歡我做的菜,那許姐姐不用擔心皇上是和廣陵王一樣的人了。」

    孟玨沒有回答雲歌的問題,微蹙了下眉頭,只淡笑著輕聲重復了一遍「廣陵王」。

    雲歌一下握住孟玨的胳膊,緊張地看著孟玨。

    孟玨笑起來,「我又不是小賀那個瘋子,我也沒有一個姓氏可以依仗。別胡思亂想了,睡吧!」

    「我睡不著,大概因為剛睡了一覺,現在覺得很清醒。以後幾天都不能隨意走動,睡覺的時候多著呢!你困不困?你若不困,陪我說會話,好嗎?」

    孟玨看了瞬雲歌,扶雲歌坐起,轉身背朝她,「上來。」

    雲歌愣了下,乖乖地趴在了孟玨背上。

    孟玨背著她出了屋子,就著月色,行走在山谷間。

    一輪圓月映著整座山,蛐蛐的叫聲陣陣,不時有螢火蟲從他們身周飛過。

    一面斜斜而上的山坡,鋪滿了碧草,從下往上看,草葉上的露珠在月光映照下,晶瑩剔透,點點瑩光,仿似碎裂的銀河傾落在山谷中。

    隨著孟玨的步伐,雲歌也像走在了銀河里。

    雲歌一聲都不敢發,唯恐驚散了這份美麗。

    也不知道在山麓中行了多久,突然听到了隆隆水聲。雲歌心中暖意溶溶,白日被咬了一口、險些丟掉性命都沒有看到的瀑布,晚上卻有一個人背著她來看。

    當飛落而下的瀑布出現在雲歌面前時,雲歌忍不住地輕呼一聲,孟玨也不禁停下了步伐。

    此時天空黛藍,一輪圓月高懸于中天,青俊的山峰若隱若現,一道白練飛瀉而下,碎裂在岩石上,千萬朵雪白的浪花擊濺騰起。

    就在無數朵浪花上,一道月光虹浮跨在山谷間。紗般朦朧,淡淡的橙青藍紫似乎還隨著微風而輕輕擺動。

    孟玨放下了雲歌,兩人立在瀑布前,靜靜地看著難得一見的月光虹。

    一貫老成的孟玨,突然之間做了個很孩子氣的舉動,他從地上撿了三根枯枝,以其為香,敬在月光虹前。

    雲歌輕聲問︰「你在祭奠親人嗎?」

    「我曾見過比這更美麗的彩虹,彩虹里面有宮闕樓閣,亭台池榭。」

    有這樣的彩虹?雲歌思量了一瞬,「你是在沙漠中看到的幻景吧?沙漠中的部族傳說,有一只叫蜃的妖怪,吐氣成景,如果饑渴的旅人朝著美麗的幻景行去,走向的只會是死亡。」

    「那時候我還沒有遇見義父,不知道那是海市蜃樓的幻象。」

    雲歌想到孟玨的九死一生,暗暗心驚。

    孟玨卻語氣一轉,「雲歌,我很喜歡長安。因為長安雄宏、包容、開闊,金日磾這樣的匈奴人都能做輔政大臣。我一直想,為什麼所有人都喜歡稱漢朝為大漢,並不是因為它地域廣闊,而是因為它兼容並蓄、有容乃大。」

    雲歌愣愣點了點頭,怎麼突然從海市蜃樓說到了長安?

    「我小時候曾在胡漢混雜地域流浪了很久。不同于長安,那里胡漢沖突格外激烈。因為長相,我一直很受排擠,胡人認為我是他們討厭的漢人,漢人又認為我是他們討厭的胡人。小地痞無賴為了能多幾分活著的機會,都會結黨成派,互相照應著,可我只能獨來獨往,直到遇見二哥。」

    「他是漢人?」

    孟玨點了點頭,「我和二哥為了活下去,偷搶騙各種手段都用。第一次相見,我和他為了一塊硬得像石頭的餅大打出手,最後他贏了,我輸了,本來他可以拿著餅離開,他卻突然轉回來,分給我一半,當時我已經三天沒有吃飯,靠著那半塊餅才又能有力氣出去干偷雞摸狗的事情。二哥一直認為漢朝的皇帝是個壞皇帝,想把他趕下去,自己做皇帝,讓餓肚子的人都有飯吃,而我當時深恨長安,我們越說越投機,有一次兩人被人打得半死後,我們就結拜了兄弟。」

    看今日孟玨的一舉一動,穿衣修飾,完全不能想象他口中描繪的他是他。孟玨的語氣平淡到似乎講述的事情完全和他無關,雲歌卻听得十分心酸。

    「有一次我們在沙漠中迷路了,就看到了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彩虹。我當時因為脫水,全身無力,二哥自己水囊里的水舍不得喝,盡力留著給我。他明知道沙漠里脫水的人一定要喝鹽水才能活下去,可當時我們到哪里去找鹽水?他根本不該在我身上浪費水和精力。他卻一直背著我。我還記得他一邊走,一邊和我說‘別睡,別睡,小弟,你看前面,多美麗!我們就快要到了。’」

    孟玨笑看著月光虹,思緒似乎飛回了當日的記憶,面上的表情十分柔和。

    絕境中,能被一個人不顧性命、不離不棄地照顧,那應該是幸福和幸運的事情。

    因為即使絕望,仍會感到溫暖。

    雲歌一面為兩個孩子的遭遇緊張,一面卻為孟玨高興,「你們怎麼走出沙漠的?」

    「幸虧遇見了我義父,兩個差點被蜃吞掉的傻子才活了下來。我跟在義父身邊讀書識字,學各種各樣的技藝。二哥卻只待了半年時間,學了些武功和手藝就離開了,他想回漢朝尋找失散的妹妹。」

    「後來呢?你二哥呢?」

    孟玨默默凝視著月光虹,良久後才說︰「後來,等我找到他時,他已經死了。」

    雲歌靜靜對著月光虹行了一禮。

    起來時,因為單腳用力,身子有些不穩,孟玨扶住了她的胳膊。

    孟玨對雲歌而言,一直似近實遠。

    有時候,即使他坐在她身邊,她也會覺得他離她很遠。

    今夜,那個完美無缺、風儀出眾的孟玨消失不見了,可第一次,雲歌覺得孟玨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身側。

    「你叫他二哥,那你還有一個大哥?」

    孟玨沒有立即回答,似乎在凝神思索,好一會後,他的眼楮中透了笑意︰「是,就小賀那個瘋子。他和二哥是結拜兄弟,也算是我的兄長了。」

    他們面前的月光虹,彎彎如橋,似乎一端連著現在,一端連著幸福,只要他們肯踏出那一步,肯沿著彩虹指引的方向去走,就能走到彼端的幸福。

    而此時,孟玨的漆黑雙眸,正專注地凝視著她。

    雲歌知道孟玨已經踏出了他的那一步。

    雲歌握住了孟玨的手,孟玨的手指冰涼,可雲歌的手很暖和。

    孟玨緩緩反握住了雲歌的手。

    隨著月亮的移動,彩虹消失。孟玨又背起了雲歌,「還想去哪里看?」

    「嗯……隨便。只想一直就這麼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雲歌不知道孟玨是否能听懂她「一直走下去」的意思,可她仍然忍不住地,微笑著一遍遍說「一直走下去」。

    本來很倒霉的一天,卻因為一個人,一下就全變了。

    雲歌的心情就像月夜下的霓虹,散發著七彩光輝。

    听到孟玨笑說︰「很好听的歌,這里離行宮很遠,可以唱大聲點。」

    雲歌才意識到自己在細聲哼著曲子。

    居然是這首曲子,她怔忡,孟玨輕聲笑問︰「怎麼了?不願意為我唱歌嗎?」

    雲歌笑搖搖頭,輕聲唱起來。

    孟玨第一次知道,雲歌的歌聲竟是如此美,清麗悅耳,婉轉悠揚,像悠悠白雲間傳來的歌聲。

    聲音並不是很大,但在寂靜的夜色中,借著溫暖的風,遠遠地飄了出去。

    飄過草地,飄過山谷,飄過灌木,飄到了山道……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

    馬車中的劉弗陵猛然掀起了簾子,于安立即叫了聲「停」,躬下身子靜听吩咐。

    劉弗陵凝神听了會,強壓著激動問于安,「你听到了嗎?」

    于安疑惑地問︰「听到什麼?好像是歌聲。」

    劉弗陵跳下了馬車,離開山道,直接從野草石岩間追著聲音而去。

    于安嚇得立即追上去,「皇上,皇上,皇上想查什麼,奴才立即派人去查,皇上還是先去行宮。」

    劉弗陵好像根本沒有听到于安的話,只是凝神听一會歌聲,然後大步追逐一會。

    于安和其他太監只能跟在劉弗陵身後听听走走。

    風中的歌聲,若有若無,很難分辨,細小到連走路的聲音都會掩蓋住它,可這對劉弗陵而言,是心中最熟悉的曲調,不管多小聲,只要她在唱,他就能听到。

    循著歌聲只按最近的方向走,很多地方根本沒有路。

    密生的樹林,長著刺的灌木把劉弗陵的衣袍劃裂。

    于安想命人用刀開路,卻被嫌吵的劉弗陵斷然阻止。

    看到皇上連胳膊上都出現血痕時,于安想死的心都有了,「皇上,皇上……」

    「閉嘴。」劉弗陵只一邊凝神听著歌聲,一邊往前跑,根本沒有留意到他身上發生的一切。

    于安心頭恨恨地詛咒著唱歌的人,老天好像听到了他的詛咒,歌聲突然消失了。

    劉弗陵不能置信地站在原地,盡力听著,卻再無一點聲音,他急急向前跑著,希望能在風聲中再捕捉到一點歌聲,卻仍然一點沒有。

    「你們都仔細听。」劉弗陵焦急地命令。

    于安和其他太監認真听了會,紛紛搖頭表示什麼都沒有听到。

    劉弗陵盡量往高處跑,想看清楚四周,可只有無邊無際的夜色︰安靜到溫柔,卻也安靜到殘忍。

    劉弗陵怔怔看著四周連綿起伏的山嶺。

    雲歌,你就藏在其中一座山嶺中嗎?如此近,卻又如此遠。

    「誰知道唱歌的人在哪個方向?」

    一個太監幼時的家在山中,謹慎地想了會,方回道︰「風雖然從東往南吹,其實唱歌的人既有可能向南去,也有可能向東去,還有山谷回音的干擾,很難完全確定。」

    「你帶人沿著你估計的方向去查看一下。」

    做完此時唯一能做的事情,劉弗陵黯然站在原地,失神地看著天空。

    銀盤無聲,清風無形。

    蒼茫天地,只有他立于山頂。

    圓月能照人團圓嗎?嫦娥自己都只能起舞弄孤影,還能顧及人間的悲歡聚散?

    劉弗陵站著不動,其他人也一動不敢動。

    于安試探著叫了兩聲「皇上」,可看劉弗陵沒有任何反應,再不敢吭聲。

    很久後,劉弗陵默默地向回走。

    月夜下的身影,雖堅毅筆直,卻瘦削蕭索。

    于安跟在劉弗陵身後,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小步上前低聲說︰「皇上,即使有山谷的擴音,估計唱歌的人也肯定在甘泉山附近,可以命人調兵把附近的山頭全部封鎖,不許任何人進出,然後一個人一個人的問話,一定能找出來。」

    劉弗陵掃了眼于安,腳步停都沒有停地繼續往前。

    于安立即又甩了自己一巴掌,「奴才糊涂了。」

    如果弄這麼大動靜,告訴別人說只是尋一個唱歌的人,那三個王爺能相信?霍光、上官桀、桑弘羊能相信?只怕人還沒有找到,反倒先把早已蠢蠢欲動的藩王們逼反了。

    劉弗陵道︰「你派人去暗中查訪,將甘泉宮內所有女子都查問一遍,再搜查過附近住戶。」

    劉弗陵坐于馬車內,卻仍然凝神傾听著外面。

    沒有歌聲。什麼都沒有!只有馬車壓著山道的 轆聲。

    雲歌,是你嗎?

    如果是你,為什麼離長安已經這麼近,都沒有來找過我?

    如果不是你,卻為什麼那麼熟悉?

    雲歌,今夜,你的歌聲又是為何而唱?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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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11:27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4 歌者去
作者︰桐華
    「累嗎?」

    「不累。」

    「你還能背我多久?」

    「很久。」

    「很久是多久?」

    「很久就是很久。」

    「如果是很難走、很難走的路,你也會背著我嗎?如果你很累、很累了,還會背著我嗎?」

    …………

    雲歌極力想听到答案,四周卻只有風的聲音,呼呼吹著,將答案全吹散到了風中。越是努力听,風聲越大,雲歌越來越急。

    「醒來了,夜游神。」許平君將雲歌搖醒。

    雲歌呆呆看著許平君,還有些分不清楚身在何處。

    許平君湊到她臉邊,曖昧地問︰「昨天夜里都干了什麼?紅衣過去找你們時,人去房空。天快亮時,某個人才背著一頭小豬回來。小豬睡得死沉死沉,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雲歌的臉一下滾燙,「我們什麼都沒做,他只是背著我四處走了走。」

    「難不成你們就走了一晚上?」許平君搖搖頭表示不信。

    雲歌大睜著眼楮,用力點頭,表示絕無假話。

    「真只走了一晚上?只看了黑  的荒山野嶺?唉!你本來就是個豬頭,可怎麼原來孟玨也是個豬頭!」許平君無力地搖頭。

    雲歌想起夢中的事情,無限恍惚,究竟是真是夢?她昨天晚上究竟問過這樣的傻話沒有?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會在愛上一個人時問出一些傻傻的問題?

    許平君拍拍雲歌的臉頰,「別發呆了,快洗臉梳頭,就要吃午飯了。」

    雲歌看屋子的角落里擺著一個輪椅,一副拐杖,「公主想得很周到。」

    許平君一手有傷,不能動,另外一只手拎著陶壺給雲歌倒水,「可別謝錯人了。我听到丁外人吩咐宮人給你找輪椅和拐杖,應該是孟大哥私下里打點過。公主忙著討好皇上,哪里能顧到你?」

    雲歌用毛巾捂著臉,蓋住了嘴邊的幸福笑意。

    許平君說︰「你睡了一個早上,不知道錯過多少精彩的事情。皇上星夜上山,到行宮時,胳膊上、腿上都有血痕,馬車里還有一件替換下的襤褸衣袍。听說皇上本想悄悄進宮,誰都不要驚動,可不知道怎麼走漏了風聲,公主大驚下,以為皇上遇到刺客,呼拉拉一幫人都去看皇上,鬧得那叫一個熱鬧。」

    「真的是刺客嗎?」雲歌問。

    「後來說不是,本來大家都將信將疑。可皇上的貼身侍衛說沒有刺客,皇上身邊的太監說是皇上在林木間散步時,不小心被荊棘劃傷。听公主帶過來問話的人回說‘只看到皇上突然跳下馬車,什麼也不說地就向野徑上走,等回來時,皇上就已經受傷了。’檢查皇上傷口的幾個太醫也都確定說‘只是被荊棘劃裂的傷口,不是刀劍傷。’這個皇上比你和孟玨還古怪,怎麼大黑天的不到富麗堂皇的宮殿休息,卻跑到荊棘里面去散步?」

    雲歌笑說︰「人家肯定有人家的理由。」

    許平君笑睨著雲歌,「難不成皇上也有個古怪的佳人要陪?孟大哥明明很正常的人,卻晚上不睡覺……」

    雲歌一撩盆子中的水,灑了許平君一臉,把許平君未出口的話都澆了回去。

    許平君氣得來掐雲歌。

    兩人正笑鬧,公主的總管派人來傳話,讓雲歌這幾日好好準備,隨時有可能命她做菜。給了她們專用的廚房,專門听雲歌吩咐的廚子,還有幫忙準備食材的人。

    雲歌和許平君用過飯後,一個推著輪椅,一個吊著手腕去看廚房。

    雲歌隨意打量了幾眼廚房,一開口就是一長串的食材名字,一旁的人趕忙記下後,吩咐人去準備。

    許平君看雲歌下午就打算動手做的樣子,好奇地問︰「是因為給皇上做,擔心出差錯,所以要事先試做嗎?」

    雲歌看四周無人,低聲說︰「不是,我前段時間,一直在翻看典籍,看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正在琢磨一些方子,有些食材很是古怪和希罕。現在廚房有,材料有,人有,不用白不用。」

    許平君駭指著雲歌,「你,你佔公主便宜。」

    雲歌笑得十二分坦蕩,「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難道這些東西,他們不是從民取?難道我們不是民?」看許平君撇嘴不屑,她又道︰「就算我不是民,你也肯定是民。」

    整個下午雲歌都在廚房里做菜,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多為公主盡心。

    本來許平君一直很樂意嘗雲歌的菜,何況還是什麼希罕食材所做的菜,可當她看到菜肴的顏色越變越古怪,有的一團漆黑,像澆了墨汁,有的是濃稠的墨綠,聞著一股刺鼻的酸味,還有的色彩斑斕,看著像毒藥多過像菜肴。

    甚至當一只蜘蛛掉進鍋里,她大叫著讓雲歌撈出來,雲歌卻盯著鍋里的蜘蛛看著,喃喃自語,「別名次蟗、蛛蝥,性苦寒,微毒……」

    許平君一听毒字,立即說︰「倒掉!」

    雲歌一面喃喃自語,一面卻用勺子在湯鍋里攪了攪,蜘蛛消失在湯中,「入足厥陰肝經,可治小兒厭乳,小兒厭乳就是不喜歡吃飯,嗯,不喜歡吃飯……這個要慢慢炖。」

    許平君下定了決心,如果以後沒有站在雲歌旁邊,看清楚雲歌如何做飯,自己一定不會再吃雲歌做的任何東西。

    所以當雲歌將做好的一道墨汁菜捧到許平君面前,請她嘗試時,許平君後退了一步,又一步,干笑著說︰「雲歌,我中午吃得很飽,實在吃不下。」

    「就嘗一小口。」雲歌的「一小口」,讓許平君又退了一大步。

    雲歌只能自己嘗,許平君在一旁皺著眉頭看。

    雲歌剛吃了一口,就吐了出來,不光是吐本來吃的東西,而是連中午吃的飯也吐了出來。

    「水,水。」

    連著漱了一壺水,雲歌還是苦著臉。太苦了,苦得連胃汁也要吐出來了。

    看雲歌這樣,許平君覺得自己做了有生以來最英明的決定。

    天下至苦莫過黃連,黃連和這個比算什麼?這碗黑  的東西可是苦膽汁、黃連、腐巴、腐婢、豬膏莓……反正天下最苦、又不相沖的苦,經過濃縮,盡集于一碗,雲歌還偏偏加了一點甘草做引,讓苦來得變本加厲。

    光喝了口湯就這樣,誰還敢吃里面的菜?許平君想倒掉,雲歌立即阻止。

    緩了半天,雲歌咬著牙、皺著眉,拿起筷子夾菜,許平君大叫,「雲歌,你瘋了,這是給人吃的嗎?」

    「越苦越好,越苦越好……」雲歌一閉眼楮,塞進嘴里一筷菜。胃里翻江倒海,雲歌俯在一旁干嘔,膽汁似乎都要吐出來。

    許平君考慮是不是該去請一個太醫來?如果告訴別人廚子是因為吃了自己做的菜被苦死,不知道有沒有人相信?

    晚飯時,孟玨接到紅衣暗中傳遞的消息,雲歌要見他。

    以為有什麼急事,匆匆趕來見雲歌,看到的卻是雲歌笑嘻嘻地捧了一個碗給他,里面黑  一團,根本看不出來是什麼。

    「這是我今日剛做好的菜,你嘗嘗。」

    孟玨哭笑不得,從霍光、燕王、廣陵王前告退,不是說走就走的事情,晚宴上的菜肴也算應有盡有,何況吃和別的事情比起來,實在小得不能再小,雲歌卻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

    但看到雲歌一臉企盼,他的幾分無奈全都消散,笑接過碗,低頭吃起來。

    很給雲歌面子,不大會功夫,一大碗已經見底,抬頭時,卻看到側過頭的雲歌,眼中似有淚光。

    「雲歌?」

    雲歌笑著轉過頭,「怎麼了?味道如何?」

    看來是一時眼花,孟玨笑搖搖頭,「沒什麼。只要你做的東西,我都喜歡吃。我要回去了。你腿還不方便,有時間多休息,雖然喜歡做菜,可也別光想著做菜。」

    孟玨說完,匆匆離去。雲歌坐在輪椅上發呆。

    晚上,雲歌躺在榻上問許平君,「許姐姐,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你吃什麼東西都沒有了味道,會是什麼感覺?」

    許平君想了想說︰「會很慘!對我而言,辛苦一天後,吃頓香噴噴的飯是很幸福的事情。雲歌,你不是說過嗎?菜肴就像人生,一切形容人生的詞語都可以用來形容菜肴,酸甜苦辣辛,菜肴是唯一能給人直接感受這些滋味的東西,無法想象沒有酸甜苦辣的飯菜,甜究竟是什麼樣子?苦又是什麼味道?就像,就像……」

    「就像瞎子,不知道藍天究竟怎麼藍,不知道白雲怎麼白,也永遠不會明白彩虹的美麗,紅橙黃藍,不過是一個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字符。」

    談話聲中,許平君已經睡著,雲歌卻還在輾轉反側,腦中反復想著能刺激味覺的食譜。

   

    山中的夜空和長安城的夜空又不一樣。

    因為夜的黑沉,天倒顯亮,青藍、黛藍、墨藍、因著雲色,深淺不一地交雜在一起。

    劉弗陵斜靠著欄桿,握著一壺酒,對月淺酌。听到腳步聲,頭未回,直接問︰「有消息嗎?」

    「奴才無能,還沒有。奴才已經暗中派人詢問過山中住戶和巡山人,沒有找到唱歌的人。如今正派人在甘泉宮中查找,皇上放心,只要唱歌的人身在甘泉宮,奴才一定能把她找出來。」

    于安停在了幾步外。看到劉弗陵手中的酒壺吃了一驚。因為環境險惡,皇上的一舉一動都有無數只眼楮盯著,所以皇上律己甚嚴,幾乎從不沾酒。

    劉弗陵回身將酒壺遞給于安,「拿走吧!」

    「今日霍大人正在代皇上宴請三位王爺,皇上若想醉一場,奴才可以在外面守著。」

    劉弗陵看著于安,微微一笑,笑未到眼內,已經消散。

    于安不敢再多說,拿過了酒壺,「皇上,晚膳還沒有用過,不知道皇上想用些什麼?」

    劉弗陵淡淡地說︰「現在不餓,不用傳了。」

    「听公主說,前次給皇上做過菜的竹公子也在此,要不要命他再給皇上做次菜?皇上不是最愛吃魚嗎?正好可以嘗一下竹公子的手藝。」

    劉弗陵蹙了眉頭,「阿姊也在晚宴上?」

    「是。」

    因為他和阿姊的親近,讓有心之人把阿姊視做了可以利用的武器。利用阿姊打探他的行蹤,利用阿姊掌握他的喜怒,利用阿姊試探他的反應。

    今天早上的那一幕鬧劇,不就又是那幫人在利用阿姊來查探他怪異行為的原因嗎?

    阿姊身處豺狼包圍中,卻還不自知,偏偏又一片芳心所托非人。

    劉弗陵起身踱了幾步,提高了聲音,寒著臉問︰「于安,公主今晨未經通傳就私闖朕的寢宮,還私下詢問侍從朕的行蹤,現在又隨意帶人進入甘泉宮,你這個大內總管是如何做的?」

    于安一下跪在了地上,「皇上、皇上……」此事該如何解釋,難道從他看著皇上長大講起?說皇上自幼就和公主親近,姐弟感情一向很好?最後只能說︰「奴才知錯,以後再不敢。」

    劉弗陵冷哼一聲,「知道錯了,就該知道如何改,還不出去?」

    于安小心翼翼地起身,倒退著出了屋子,一邊摸著頭上的冷汗,一邊想︰皇上真的是越來越喜怒難測了。

    公主究竟什麼事情得罪了皇上?

    因為公主說廣陵王眼中根本沒有皇帝?因為公主暗中和霍光、上官桀交往過多?還是公主和丁外人的荒唐事?

    唉!不管怎麼得罪,反正是得罪了,皇上連最後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了,真的要成孤家寡人了。

    于安指了指守在殿外的太監宮女,陰惻惻地說︰「都過來听話,把不當值的也都叫來。今日起,公主和其他人一樣,沒有事先通傳,不得隨意在宮中走動。若有人敢私做人情,我的手段,你們也都听聞過。死,在我這里是最輕松的事情。六順,你去公主那邊傳話,將竹公子立即趕出甘泉宮。過會兒公主要來找,就說我正守著皇上,不能離開。」

    六順苦著臉問︰「如果公主鬧著硬要見皇上呢?奴才們怕擋不住。」

    于安一聲冷笑,「你們若讓皇上見到了不想見的人,要你們還有何用?」

   

    許平君正在做夢,夢見皇上吃到雲歌做的菜,龍心大悅,不但重賞了她們,還要召見她們,她正抱著一錠金子笑,就被人給吵醒了。

    服侍公主的掌事太監命她們立即收拾包裹,下山回家,連馬車都已經給她們準備好了。

    許平君陪著笑臉問因由,太監卻沒有一句解釋,只寒著臉命她們立即走。

    許平君不敢再問,只能趕緊收拾行囊。

    事出意外,雲歌怕孟玨擔心,卻實在尋不到機會給孟玨傳遞消息,忽想起最近隨身帶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中藥,匆匆從荷包內掏出生地、當歸放于自己榻旁的幾案上。剛走出兩步,她側著頭一笑,又回身在桌上放了一味無藥(沒藥)。

    「雲歌,肯定是你佔公主便宜的事情被公主發現了,我的金子、我的金子。」許平君欲哭無淚。

    雲歌覺得許平君的猜測不對,可也想不出是為什麼,只能沉默。

    「這次真是虧大了,人被咬了,還一文錢沒有賺到。」許平君越想越覺得苦命。

    雲歌郁郁地說︰「你先別哭命苦了,還是想想見了大哥如何解釋吧!咕來以為傷好一些時才回去,結果現在就要回家,連掩飾的辦法都沒有。」

    許平君一听,立即安靜下來,皺著眉頭發呆。

   

    長安城。

    上官桀原本就因為皇上未讓他隨行同赴甘泉宮而心中不快。此時听聞皇上因為在山道上受傷,所以命霍光代他宴請三王,氣怒下將手中的酒盅砸在了地上。

    早就想擺脫霍光鉗制的上官安,立即不失時機地勸父親放棄以前和燕王的過節,不妨先假裝接受燕王示好,聯手鏟除霍光,畢竟霍光現在才是上官氏最大的威脅。否則,萬一霍光和燕王聯合起來對付他們,形勢對他們可就極度不利了。

    等鏟除霍光,獨攬朝政後,想收拾偏居燕北之地的燕王,並非什麼難事。

    至于廣陵王和昌邑王,封地雖然富庶,可一個是莽夫,一個是瘋子,都不足慮。

    上官桀沉思不語。

    自從在霍府見過孟玨,上官桀就花足了心思想要拉攏。

    雖然彼此言談甚歡,孟玨還暗中透漏了他與燕王認識的消息,並代燕王向他獻上重禮示好,可最近卻和霍光走得很近。

    女兒上官蘭對孟玨很有好感,他也十分樂意玉成此事,將孟玨收為己用。

    但孟玨對女兒上官蘭雖然不錯,卻也和霍成君來往密切。

    的確如上官安所說,燕王既然可以向他們示好,也很有可能在爭取霍光。別人被霍光的謙謙君子形象迷惑,他和霍光同朝三十多年,卻知道霍光手段的狠辣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于人。

    上官桀心意漸定,怒氣反倒去了,很平和地對上官安說︰「我們是不能只閑坐著了。」

   

    甘泉宮。

    剛送走三王的霍光面對皇上給予的榮耀,卻無絲毫喜色。摒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孟玨喝茶。

    兩人一盅茶喝完,霍光看著孟玨滿意地點點頭。

    深夜留客,一盅茶喝了有半個時辰,他一句話沒有說,孟玨也一句話沒有問。

    他不急,孟玨也未躁。

    別的不說,只這份沉著就非一般人能有,女兒的眼光的確不錯。

    是否布衣根本不重要,他的出身還不如孟玨。更何況,對他而言,想要誰當官,現在只是一句話的問題。重要的是這個人有多大的能力,可以走多遠,能否幫到他。

    「孟玨,你怎麼看今夜的事情?」

    孟玨笑著欠了欠身子,「晚輩只是隨口亂說,說錯了,還望霍大人不要見怪。今夜的事情如果傳回長安,大人的處境只怕會很尷尬,霍大人應該早謀對策。」

    霍光盯著孟玨,神色嚴厲,「你知道你說的人是誰嗎?」

    孟玨恭敬地說︰「晚輩只是就事論事。」

    霍光怔了會,神色一下變得十分黯然,「只是……唉!道理雖然明白,可想到女兒,總是不能狠心。」

    不能狠心?行小人之事,卻非要立君子名聲。燕王的虛偽在霍光面前不過萬一。孟玨心中冷嘲,面上當惡人卻當得一本正經,「霍大人乃正人君子,但對小人不可不防,畢竟霍大人的安危干系霍氏一族安危,如今社稷不穩,也還要依賴霍大人。」

    霍光重重嘆了口氣,十分無奈,「人無害虎心,虎卻有傷人意,只能盡量小心。」話鋒一轉,突然問︰「你怎麼看皇上?」

    孟玨面上笑得坦然,心內卻是微微猶豫了下,「很有可能成為名傳青史的明君。」

    霍光撫髯頷首,孟玨靜坐了一瞬,看霍光再無說話的意思,起身告退。

    霍光臉上的嚴肅褪去,多了幾分慈祥,笑著叮嚀︰「我看成君心情不太好,問她又什麼都不肯說,女大心外向,心事都不肯和我說了,你有時間去看看她。」

    孟玨沒有答腔,只笑著行完禮後退出了屋子。

   

    道路兩側的宮牆很高,顯得天很小。

    走在全天下沒有多少人能走的路上,看著自己的目標漸漸接近,可一切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快樂。

    雖然知道已經很晚,也知道她已經睡下,可還是沒有管住自己的腳步。

    本來只想在她的窗口靜靜立會,卻不料看到人去屋空,榻鋪零亂。

    他的呼吸立即停滯。

    是廣陵王?是霍成君?還是……

    正著急間,卻看到桌上擺放的三小片草藥︰生地、當歸、沒藥,他一下搖著頭笑了出來。

    不可留是生地,思家則當歸,身體安康自然是無藥。

    什麼時候,這丫頭袋子里的調料變成了草藥?

    孟玨笑拿起桌上的草藥,握在了手心里。似有暖意傳來,從手心慢慢透到了心里。

    突然想到生地和當歸已經告訴了他她們的去向,既然能回家,當然是安全,何必再多放一味沒藥?

    沒藥?無藥!

    無藥可醫是相思!

    這才是雲歌留給他的話嗎?她究竟想說的是哪句?雲歌會對他說後面一句話嗎?

    孟玨第一次有些痛恨漢字的復雜多義。

    左思右想都無定論,不禁自嘲地笑起來,原以為會很討厭患得患失的感覺,卻不料其中自有一份甘甜。

    握著手中的草藥,孟玨走出了屋子,只覺屋外的天格外高,月亮也格外亮。

   

    孟玨回到長安,安排妥當其它事情後立即就去找雲歌,想問清楚心中的疑惑。

    到門口時,發現院門半掩著,里面叮叮咚咚地響。

    推開門,看到廚房里面一團團的黑煙逸出,孟玨忙隨手從水缸旁提了一桶水沖進廚房,對著爐灶潑了下去。

    雲歌一聲尖叫,從灶堂後面跳出,「誰?是誰?」一副氣得想找人拼命的樣子,隱約看清楚是孟玨,方不吼了。

    孟玨一把將雲歌拖出廚房,「你在干什麼,放火燒屋嗎?」

    雲歌一臉的灶灰,只一口牙齒還雪白,悻悻地說︰「你怎麼早不回來,晚不回來,一回來就壞了我的好事。我本來打算從灶心掏一些伏龍肝,可意外地發現居然有一窩白蟻在底下築巢,這可是百年難見的良藥,所以配置了草藥正在燻白蟻,想把它們都燻出來,可你,你……」

    孟玨苦笑,「你打算棄廚從醫嗎?連灶台下烘燒十年以上的泥土,藥名叫伏龍肝都知道了?白蟻味甘性溫,入脾、腎經,可補腎益精血,又是治療風濕的良藥,高溫旁生成的白蟻,藥效更好。你發現的白蟻巢穴在伏龍肝中,的確可以賣個天價。雲歌,你什麼時候知道這麼多醫藥知識了?」

    雲歌還是一臉不甘,沒好氣地說︰「沒听過天下有個東西叫書籍嗎?找我什麼事情?」

    孟玨卻半晌沒有回答,突然笑了笑說︰「沒什麼。花貓,先把臉收拾干淨了再張牙舞爪。」

    孟玨把雲歌拖到水盆旁,擰了帕子。雲歌去拿,卻拿了個空,孟玨已經一手扶著她的頭,一手拿毛巾替她擦臉。

    雲歌的臉一下就漲紅了,一面去搶帕子,一面結結巴巴地說︰「我自己來。」

    孟玨任由她把帕子搶了去,手卻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含笑看著她。

    雲歌說不出是羞是喜,想要將手拽出來,卻又幾分不甘願,只能任由孟玨握著。

    拿著帕子在臉上胡亂抹著,也不知道到底是擦臉,還是在躲避孟玨的視線。

    「好了,再擦下去,臉要擦破了。我們去看看你的白蟻還能不能用。」

    孟玨牽著雲歌的手一直未放開,雲歌腦子昏昏沉沉地隨著他一塊進了廚房。

    孟玨俯下身子向灶堂內看了一眼,「沒事。死了不少,但地下應該還有。索性叫人來把灶台敲了,直接挖下去,挖出多少是多少。」

    雲歌听到,立即笑拍了自己額頭一下,「我怎麼那麼蠢?這麼簡單、直接、粗暴的法子,起先怎麼沒有想到?看來還是做事不夠狠呢!」

    雲歌說話時,湊身向前,想探看灶堂內的狀況,孟玨卻是想起身,雲歌的臉撞到了孟玨頭上,呼呼嚷痛,孟玨忙替她揉。

    廚房本就不大,此時余煙雖已散去,溫度依然不低,雲歌覺得越發熱起來。

    孟玨揉著揉著忽然慢慢低下了頭,雲歌隱約明白將要發生什麼,只大瞪著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孟玨。

    孟玨的手拂過她的眼楮,唇似乎含著她的耳朵在低喃,「傻丫頭,不是第一次了,還不懂得要閉眼楮?」

    雲歌隨著孟玨的手勢,緩緩閉上了眼楮,半仰著頭,緊張地等著她的第二次,實際第一次的吻。

    等了半晌,孟玨卻都沒有動靜,雲歌在睜眼和閉眼之間掙扎了一瞬,決定還是偷偷看一眼孟玨在干什麼。

    偷眼一瞄,卻看到劉病已和許平君站在門口。

    孟玨似乎沒有任何不良反應,正微笑著,不緊不慢地站直身子,手卻依然緊摟著雲歌,反而劉病已的笑容很是僵硬。

    雲歌眯著眼楮偷看的樣子全落入了劉病已和許平君眼中,只覺得血直沖腦門,臊得想立即暈倒,一把推開孟玨,跳到一旁,「我,我……」卻什麼都「我」不出來,索性一言不發,低著頭,大踏步地從劉病已和許平君身旁沖過,「我去買菜。」

    臨出院門前,又匆匆扭頭,不敢看孟玨的眼楮,只大嚷著說︰「孟玨,你也要留下吃飯。嗯,你以後只要在長安,都要到我這里來吃飯。記住了!」說完,立即跳出了院子。

    許平君笑著打趣︰「孟大哥,听到沒有?現在可就要听管了。」

    孟玨微微而笑,「你的胳膊好了嗎?」

    許平君立即使了個眼色,「你給的藥很神奇,連雲歌都活蹦亂跳了,我的傷更是早好了。你們進去坐吧!我去給你們煮些茶。」

    孟玨會意,再不提受傷的事情,劉病已也只和孟玨閑聊。

    許平君放下心來,轉身出去汲水煮茶。

    劉病已等許平君出了屋子,斂去了笑容,「她們究竟怎麼受傷的?和我說因為不小心被山中的野獸咬傷了。」

    孟玨說︰「廣陵王放桀犬吃她們,被昌邑王劉賀所救。大公子就是劉賀的事情,平君應該已經和你提過。」

    劉病已的目光一沉,孟玨淡淡說︰「平君騙你的苦心,你應該能體諒。當然,她不該低估你的智慧和性格。」

    劉病已只沉默地坐著。

    許平君捧了茶進來,劉病已和孟玨都笑容正常地看向她,她笑著放下茶,對孟玨說︰「晚上用我家的廚房做飯,我是不敢吃雲歌廚房里做出來的飯菜了。這段時間,她日日在里面東煮西煮。若不是看你倆挺好,我都以為雲歌在熬煉毒藥去毒殺霍家小姐了。」

    孟玨淡淡一笑,對許平君的半玩笑半試探沒有任何反應,只問道︰「誰生病了嗎?我看雲歌的樣子不像做菜,更像在嘗試用藥入膳。」

    許平君看看劉病已,茫然地搖搖頭,「沒有人生病呀!你們慢慢聊,我先去把灶火生起來,你們等雲歌回來了,一塊過來。」

    劉病已看雲歌書架角落里,放著一副圍棋,起身拿過來,「有興趣嗎?」

    孟玨笑接過棋盤,「反正沒有事做。」

    猜子後,劉病已執白先行,他邊落子,邊說︰「你好像對我很了解?」

    孟玨立即跟了子,「比你想象的要了解。」

    「朋友的了解?敵人的了解?」

    「本來是敵人,不過看到你這落魄樣後,變成了兩三分朋友,七八分敵人,以後不知道。」

    兩個人的落子速度都是極快,說話的功夫,劉病已所持白棋已經佔了三角,布局嚴謹,一目一目地爭取著地盤,棋力相互呼應成合圍之勢。

    孟玨的黑棋雖然只佔了一角,整個棋勢卻如飛龍,龍頭直搗敵人內腹,成一往直前、絕無回旋余地的孤絕之勢。

    劉病已的落子速度漸慢,孟玨卻仍是劉病已落一子,他立即下一子。

    「孟玨,你的棋和你的人風格甚不相同,或者該說你平日行事的樣子只是一層你想讓他人看到的假相。」

    「彼此,彼此。你的滿不在乎、任情豪俠下不也是另一個人?」孟玨淡淡一笑,輕松地又落了一子。

    劉病已輕敲著棋子,思量著下一步,「我一直覺得不是我聰明到一眼看透你,而是你根本不屑對我花費勁力隱瞞。你一直對我有敵意,並非因為雲歌,究竟是為什麼?」

    孟玨看劉病已還在思量如何落子,索性端起茶杯慢品,「劉病已,你只需記住,你的經歷沒什麼可憐的,比你可憐的大有人在。你再苦時,暗中都有人拼死維護你,有些人卻什麼都沒有。」

    劉病已手中的棋子掉到了地上,他抬頭盯著孟玨,「你這話什麼意思?」

    孟玨淡淡一笑,「也許有一日會告訴你,當我們成為敵人,或者朋友時。」

    劉病已思索地看著孟玨,撿起棋子,下到棋盤上。

    孟玨一手仍端著茶杯,一手輕松自在地落了黑子。

    雲歌進門後,站到他們身旁看了一會。

    明知道只是一場游戲,卻越看越心驚,忽地伸手攪亂了棋盤,「別下了,現在勢均力敵剛剛好,再下下去,就要生死相斗,贏了的也不見得開心,別影響胃口。」說完,出屋向廚房行去,「許姐姐肯定不肯用我的廚房,我們去大哥家,你們兩個先去,我還要拿些東西。」

    劉病已懶洋洋地站起,伸了個懶腰,「下次有機會再一較勝負。」

    孟玨笑著︰「機會很多。」

    劉病已看雲歌鑽在廚房里東摸西找,輕聲對孟玨說︰「不管你曾經歷過什麼,你一直有資格爭取你想要的一切,即使不滿,至少可以豁出去和老天對著干一場。我卻什麼都不可以做,想爭不能爭,想退無處可退,甚至連放棄的權利都沒有,因為我的生命並不完全屬于我自己,我只能靜等著老天的安排。」他看向孟玨,「孟玨,雲歌是你真心實意想要的嗎?雲歌也許有些天真任性,還有些不解世事多艱、人心復雜,但懂得生活艱辛、步步算計的人太多了,我寧願看她整天不愁世事地笑著。」

    孟玨的目光凝落在雲歌身上,沉默地站著。

    雲歌抬頭間看到他們,嫣然而笑。笑容干淨明麗,再配上眉眼間的悠然自在,宛如空谷芝蘭、遠山閑雲。

    劉病已鄭重地說︰「萬望你勿使寶珠蒙塵。」

    雲歌提著籃子出了廚房,「你們兩個怎麼還站在這里呢?」

    孟玨溫暖一笑,快走了幾步,從雲歌手中接過籃子,「等你一塊走。」

    雲歌的臉微微一紅,安靜地走在孟玨身側。

    劉病已加快了步伐,漸漸超過他們,「我先回去看看平君要不要幫忙。」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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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5 堪憐惜
作者︰桐華
公主原本想借甘泉宮之行和皇上更親近一些。等皇上心情好時,再借機聊一些事情,沒想到話還未說,就不知何緣故得罪了皇上,自小和她親近的皇上開始疏遠她。

甘泉山上,皇上對她冷冷淡淡,卻對廣陵王安撫有加。

廣陵王回封地時,皇上親自送到甘泉宮外,不但賞賜了很多東西,還特意加封了廣陵王的幾個兒子。

可對她呢?

常有的賞賜沒有了,隨意出入禁宮的權利也沒有了。她哭也哭過,鬧也鬧過,卻都沒有用。

回長安後,她費心搜集了很多奇巧東西,想挽回和皇上的關系,皇上卻只禮節性地淡淡掃一眼,就命人放到一旁。

很快,她和皇上關系惡劣的消息就在長安城內傳開,公主府前的熱鬧漸漸消失。

往年,離生辰還有一個月時,就有各郡各府的人來送禮。送禮的人常常在門前排成長隊,今年卻人數銳減,門可羅雀。

公主正坐在屋內傷心。

丁外人喜匆匆地從外面進來,「公主,燕王送來重禮給公主賀壽,兩柄紫玉如意,一對鴛鴦蝴蝶珮,一對水晶枕……」

因為知道父皇在世時,燕王曾覬覦過太子之位,所以一直對燕王存有戒心。燕王雖年年送禮,公主卻年年回絕。可沒有料到門庭冷落時,燕王仍然派人來恭賀壽辰。

公主雖絕不打算和燕王結交,但也不能再狠心拒絕燕王的禮物,畢竟錦上添花的人多,雪里送炭的卻實在少,「收下吧!好好款待送禮來的人。」

丁外人笑著進言︰「難得還有如此不勢利的人,公主不如回一封信給燕王。」

公主想了想,「也好,是該多謝王兄厚意,口頭傳達總是少了幾分誠意。」

丁外人忙準備了筆墨,伺候公主寫信,「公主,今年的生辰宴打算怎麼辦?」

公主懨懨地說︰「你也看到現在的情形了,往年皇上都會惦記著此事,可今年卻不聞不問,本宮沒心情辦什麼生辰宴。」

丁外人說︰「雖然那些勢利小人不來奉承了,可上官大人、桑大人都已經送了禮,總不能不回謝一番。經此一事,留下的都是真心待公主的人,看著是禍事,其實也是好事。再說了,公主和皇上畢竟是親姐弟,皇上年幼失母,多有公主照顧,感情非同一般。等皇上氣消了,總有回旋余地,公主現在不必太計較,上官大人私下和我提過,會幫公主在皇上面前說話,霍夫人也說會幫公主打听皇上近來喜好。」

公主的眉頭舒展了幾分,「還是你想得周到。本宮若連生辰宴都不辦了,只能讓那幫勢利小人看笑話。這事交給你負責,除了上官大人、桑大人,你再給霍光下個帖子,霍光不會不來,有他們三人,本宮的宴席絕不會冷清,看誰敢在背後胡言亂語?」

丁外人連連稱是,面上一派謹慎,心內卻是得意萬分。

皇上脾性古怪,喜怒難測,剛才給公主說的話,是照搬霍禹安慰他的話,他根本不信,公主卻一廂情願地相信了。

就剛才這幾句話,他已經又進賬千貫,霍禹的,上官安的,燕王的。

應不應該憑此消息,去訛詐孟玨一番?

霍禹向他打听公主宴會,只是一件小事,可孟玨是個一心結交權貴的傻商人,只要和權貴有關的消息,和他開多少錢,都傻乎乎地給,不拿白不拿。



為了過乞巧節,雲歌和許平君一大早就在做巧果。許平君還和族中的堂姐妹約好晚上一起去乞巧。

劉病已早上听到她和雲歌商量時,並沒有反對。可下午和孟玨打發來的一個人低語了幾句後,就不許她們兩個去了,說要和她們一起過乞巧節。

雲歌和許平君擺好敬神的瓜果,各種小菜放了滿滿一桌子。許平君笑拿了一個荷包遞給雲歌,「這是我抽空時隨手給你做的。」

荷包上繡著朵朵白雲,繡工細密精致,顯然費了不少功夫,雲歌心中感動,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有給姐姐做東西。」

許平君哈哈笑著︰「這些菜不是你做的嗎?我吃了,就是收了你的禮。你若想送我針線活,今天晚上還要好好向織女乞一下巧。」

雲歌笑嘟著嘴,「大哥,你听到沒有?姐姐嘲諷我針線差呢!」

劉病已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留意著外面動靜,听到雲歌叫他,只是一笑。

因為農乃立國之本,所以歷代皇帝都很重視乞巧節,皇後會著盛裝向織女乞巧,以示男耕女織的重要。

由上而下,民間家家戶戶的女子也都很熱鬧地過乞巧節。女伴相約憑借針線斗巧,也可以同到瓜藤架下乞巧,看蜘蛛在誰的果上結網,就表明誰得到了織女的青睞。

還因為織女和牛郎的淒美傳說,乞巧節又被稱為「七夕」。這一天,瓜田李下,男女私會、暗定終身的不少,情人忙著偷偷見面,愛鬧的女伴們既要乞巧,還要設法去逮缺席的姐妹,熱鬧不下上元佳節。

往年的乞巧節,笑鬧聲要從夜初黑,到敲過二更後,可今年卻十分異常,初更後,街道上就一片死寂,只各家牆院內偶有笑語聲。

雲歌和許平君也漸漸覺察出異樣,正疑惑間,就听到街上傳來整齊的步伐聲、金戈相擊的聲音。有軍人高聲喊︰「各家緊閉門戶,不許外出,不許放外人進入,若有違反,當謀反論處。」

許平君嚇得立即把院門栓死,雲歌卻想往外沖,許平君拉都拉不住。

劉病已握住了雲歌正在拉門的手,「雲歌,孟玨不會有事,大哥給你保證。」

雲歌收回了手,在院子里不停踱著步,「是藩王謀反了嗎?燕王?廣陵王?還是……昌邑王?」

劉病已搖頭︰「應該都不是,如果藩王造反,一般都是由外向內攻。或者和臣子聯合,內外呼應,臣子大開城門,引兵入城,而非現在這樣緊鎖城門,更像甕中捉鱉。」



于安接到手下暗線的消息,立即跑去稟告皇上,聲音抖得不能成話,「皇,皇上,上官大人暗中調了兵。」

劉弗陵騰地站起,這一天終于來了。

上官父子都出身羽林營,上官桀是左將軍,上官安是驃騎將軍。

經過多年經營,羽林營唯上官氏馬首是瞻,沒有皇帝手諭,上官父子能調動的兵力自然是羽林營。

羽林營是父皇一手創建的彪悍之師,本意是攻打匈奴、保護皇上,現在卻成了權臣爭奪權力的利器,一直自視甚高的父皇在地下做何想?

劉弗陵嘲諷一笑。

霍光的勢力在禁軍中,兒子霍禹和佷子霍雲是中郎將,佷子霍山是奉車都尉,女婿鄧廣漢是長樂宮衛尉,女婿範明友則恰好是負責皇帝所居的宮殿-未央宮衛尉。

霍光此時應該也知道了消息,他能調動的兵力肯定是禁軍。

禁軍掌宮廷門戶,皇帝安危全依賴于禁軍,算是皇帝的貼身護衛。禁軍調動應該只听皇帝一人命令,可現在,禁軍只听霍光的命令,如同劉弗陵的咽喉緊緊被霍光的手扼住。

父皇,你當年殺母親是因為認為母親會弄權危害到我。如今呢?你親自挑選的輔政大臣又如何?

劉弗陵突然對于安說︰「你立即派人去接阿姊進宮,就說今日是她的生辰,朕想見她。」

于安立即應「是」,轉身匆匆出去,不過一會功夫,又轉了回來,臉色鐵青,氣急敗壞地說︰「皇上,範明友帶人封鎖了未央宮,不許奴才出未央宮,也不許任何人進出。」

「你們隨朕來。」劉弗陵向外行去,于安和幾個太監忙緊隨其後。

範明友帶人擋在了劉弗陵面前。

範明友跪下說︰「皇上,臣接到消息說有人謀反,為了確保皇上安全,請皇上留在未央宮內。」

劉弗陵手上的青筋隱隱跳動,「誰謀反?」

「大司馬大將軍霍大人正在徹查,等查清楚會立即來向皇上稟告。」

劉弗陵依舊向前行去,擋著他路的侍衛卻寸步不讓,手擱在兵器上,竟有刀劍出鞘之勢。隨在劉弗陵身後的太監立即護在了他身前,起落間身手很不凡。

範明友跪爬了幾步,沉聲說︰「所謂‘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古有大臣死諫,今日臣也只能以死冒犯皇上。請皇上留在未央宮內。即使皇上日後賜死臣,只要皇上今夜安全得保,臣死得心甘情願。」

宣德殿外,全是鎧甲森冷的侍衛。人人都手按兵器,靜等範明友吩咐。

于安哭向劉弗陵磕頭,「天已晚,求皇上先歇息。」

劉弗陵袖內的手緊緊拽成拳頭,微微抖著,猛然轉身走回了宣德殿。

劉弗陵抓起桌上的茶壺欲砸,手到半空卻又慢慢收了回去,將茶壺輕輕擱回了桌上。

于安垂淚說︰「皇上想砸就砸吧!桂憋壞了身子。」

劉弗陵轉身,面上竟然帶著一絲奇異的笑,「朕的無能,何必遷怒于無辜之物?早些歇息吧!結果已定。明日準備頒旨嘉獎霍光平亂有功就行。」

于安愣愣︰「禁軍雖有地利之便,可若論戰斗力,讓匈奴聞風喪膽的羽林營遠高于宮廷禁軍,兩敗俱傷更有可能。」

劉弗陵笑看著于安,語氣難得的溫和︰「上官桀身旁應有內奸。範明友對答十分胸有成竹,若只是倉促間從霍光處得到命令,以範明友的性格,絕不敢和朕如此說話。上官桀的一舉一動都在霍光預料之內,表面上霍光未有動作,只是守株待兔而已。」

劉弗陵轉身向內殿走去,「朕現在只希望已經失勢的阿姊可以置身事外。」

于安聞言,冷汗顆顆而出。

公主生辰宴的事情,他已有听聞,只是因為皇帝自甘泉宮回來後,就對公主十分冷漠,他未敢多提。想到公主宴請的賓客,上官桀、霍光、桑弘羊。

于安張了張嘴,可看到皇上消瘦孤單的背影,他又閉上了嘴。

老天垂憐!公主只是一介婦人,無兵無勢,不會有事,不會有事……



公主壽筵所請的人雖然不多,卻個個份量很重。

上官氏一族,霍氏一族,原本因為桑弘羊年齡太大,請的是桑弘羊的兒子桑安,可桑安因病缺席,公主本以為桑氏不會來人賀壽,但令公主喜出望外的是桑弘羊竟親自來了。

宴席上,觥籌交錯,各人的心情都是分外好。

經過多日冷清,公主府又重現熱鬧,公主的心情自然很好。

上官桀和上官安兩父子笑意滿面地看著霍光,頻頻敬酒。今日一過,明天的漢家朝堂就是上官家族的了。

霍光和霍禹兩父子也是談笑間,酒到杯干,似乎一切盡在掌控中。

上官桀笑得越發開心,又給霍光倒了一杯酒,「來,霍賢弟再飲一杯。」霍光以為通過女兒霍憐兒掌握了上官氏的舉動,卻不知道上官氏是將計就計,霍憐兒冒險傳遞出去的消息都是上官氏的疑兵之計。

宴席間,氣氛正濃烈時,突聞兵戈聲,霍雲領著一隊宮廷禁軍,全副武裝、渾身血跡地沖進了公主府,「回稟大司馬大將軍,羽林軍謀反。未得皇命,私自離營,欲攻入未央宮。」

剎那間,宴席一片死寂。

只看禁軍已經將整個屋子團團圍住。上官桀神情大變,上官安大叫︰「不可能!」

上官桀向前沖去,想搶一把兵器。

庭院中的霍雲立即搭箭射出。

上官桀捂著心口的羽箭,慘笑地看向霍光︰「還是你……你更……更狠……」身子倒在了地上,眼楮卻依然瞪著霍光。

席上的女眷剛開始還在哭喊,看到上官桀命亡,卻突然沒了聲音。

一個個驚恐地瞪大著眼楮。

上官安怒叫一聲,猛然掄起身前的整張桌子,以之為武器向霍光攻去。

在這一瞬,被權利富貴侵蝕掉的彪悍將領風範,在上官安身上又有了幾分重現。

霍禹接過禁軍遞過的刀擋在了霍光身前。

霍憐兒大叫︰「夫君,我爹答應過不殺你,你放下……你放下……」

上官安的腿被兩個禁軍刺中,身形立時不穩。

霍禹揮刀間,上官安的人頭落在了地上,骨碌碌打了轉,雙目依舊怒睜,正朝向霍憐兒,似乎質問著她,為什麼害死他?

霍憐兒雙腿軟跪在了地上,淚流滿面,「不會……不會……」

霍成君和霍憐兒並非一母,往日不算親近,可面對此時的人間慘劇,也是滿面淚痕,想去扶姐姐,卻被母親緊緊抱著。

霍夫人把霍成君的頭按向自己懷中,「成君,不要看,不要看。」

兩個禁軍過來,護著霍夫人和霍成君出了大堂。

霍光看向桑弘羊,桑弘羊的兩個隨從還想拼死保護他,桑弘羊卻是朗聲大笑地命侍從讓開,拄著拐杖站起,「老夫就不勞霍賢弟親自動手了。當日先帝榻前,你我四人同跪時,老夫就已料到今日。同朝為官三十多年,還望霍賢弟給個全尸。」看了眼已經癱軟在地的公主,輕聲一嘆,「霍賢弟勿忘當日在先帝榻前發的毒誓,勿忘、勿忘……」說著,以頭撞柱,腦漿迸裂,立時斃命。

兩個隨從看了看周圍持著刀戈的禁衛,學著主人,都撞柱而亡。

丁外人跪在地上向霍禹爬去,身子抖成一團︰「霍大人,霍公子,我一直對霍大人十分忠心,我曾幫霍公子……」

霍禹輕點了下頭,一個禁衛立即將劍刺入丁外人心口,阻止了丁外人一切未出口的話。

從禁軍沖入公主府到現在,不過瞬間,就已是滿堂血跡,一屋尸身。

上官桀倒給霍光的酒,霍光還仍端在手中,此時霍光笑看著上官桀的尸體,飲完了最後一口。

霍禹看了霍雲一眼,霍雲立即命令禁軍將所有堂內婢女侍從押下。

禁軍從公主府中搜出燕王送的重禮,還有半路截獲的公主和燕王的通信,霍光淡淡吩咐︰「先將公主幽禁,等稟奏過皇上後,請皇上裁決。」

沒有一個人敢發出聲音。

寂靜中,霍憐兒的抽泣聲顯得格外大,她這才真正確認了自己的夫君上官安的確已被自己的兄弟殺死。

她從地上站起,顫顫巍巍地向霍光走去,眼楮直勾勾地盯著霍光,「爹爹,你不是答應過女兒嗎?你不是答應過女兒嗎?」

霍光溫和地說︰「憐兒,天下好男兒多得是,上官安因為爹爹,近年對你也不算好,爹爹會補償你。」

霍憐兒淚珠紛紛而落,落在地上上官安的血中,暈出一道道血痕。

「爹爹,你是不是也不會放過靖兒?小妹呢?小妹是皇後,爹爹應該一時不會動她。靖兒呢?他是爹爹的親外孫,求爹爹饒他一命。」霍憐兒哭求。

霍光撇過了頭,對霍禹吩咐︰「命人帶你姐姐回府。」

霍憐兒眼中只剩絕望。

霍禹去扶霍憐兒,霍憐兒順勢拔出了他腰間的刀,架在自己的脖上。

霍禹不敢再動,只不停地勸︰「姐姐,你的姓氏是霍,姐姐也還年輕,想再要孩子很容易。」

霍憐兒一邊一步步後退,一邊對著霍光笑說︰「爹爹,你答應過女兒的,答應過女兒的……」

胳膊回旋,血珠飛出。

刀墜,身落。

恰恰倒在了上官安的頭顱旁。

她用剛剛殺死過上官安的刀自刎而亡,似乎是給怒目圓睜的上官安一個交待。



雲歌三人一夜未睡,估計長安城內的很多人也都是一夜未合眼。

宵禁取消,雲歌急著想去找孟玨。

劉病已和許平君放心不下,索性陪著雲歌一起出門。

往常,天一亮就人來人往的長安城,今日卻分外冷清,家家戶戶仍深鎖著門。就是好財的常叔都不肯做生意,關門在家睡大覺。

反倒一品居大開了大門,仿若無事地依舊做著生意。

雲歌心中暗贊,不愧是百年老店,早已經看慣長安城的風起雲落。

許平君也嘖嘖稱嘆。

劉病已淡淡一笑,「听說當年衛太子謀反時,衛太子和漢武帝兩方的兵力在長安城內血戰五日,長安城血流成河,一片蕭索,一品居是第一個正常恢復生意的店家。如今的事情和當年比,根本不算什麼。」

清晨的風頗有些冷,雲歌輕輕打了個寒顫。

她第一次直接感受到長安城一派繁華下血淋淋的殘酷。

一個俏麗的白衣女子攔住了他們,指了指一品居,笑說︰「公子正在樓上,請隨奴婢來。」

雲歌三人跟在白衣女子身後進了一品居,白衣女子領著她們繞過大堂,從後面的樓梯上了樓,熟悉程度,不像顧客,更像主人。

白衣女子挑開簾子,請雲歌三人進。

孟玨正長身玉立于窗前眺望街道,窗上蒙著冰鮫紗,向外看,視線不受阻擋,外人卻難從外一窺窗內。

孟玨轉身時,面色透著幾分憔悴,對著劉病已說︰「今日起,霍光就是大漢朝幕後的皇帝。」

話語驚人,雲歌和許平君都不敢吭聲。

劉病已卻似對孟玨無前文無後文的話很理解,「你本來希望誰勝利?」

孟玨苦笑著揉了揉眉頭,對白衣女子吩咐︰「三月,你帶雲歌和平君先去吃些東西,再給我煮杯濃茶。」

雲歌和許平君彼此看了一眼,跟在三月身後出了屋子。

孟玨請劉病已坐,「兩敗俱傷當然是最好的結果,或者即使一方勝,也應該是慘勝,如今霍光卻勝得干淨利落。霍光的深沉狠辣遠超過我所料。」

劉病已說︰「我只能看到外面的表象,如果方便,可否說給我听听?」

孟玨說︰「上官桀本想利用公主壽筵,在霍光回府路上伏殺霍光。卻不料他的一舉一動,霍光全知道。霍光在公主宴席中間提前發難,把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當場誅殺。之後命霍禹提著上官父子的人頭出現在本要伏殺他們的羽林軍前,軍心立散。審問後,嘴硬的立殺,剩下的個個都指證上官桀和上官安私自調動羽林軍,有謀反意圖。」

「上官桀怎麼沒有在公主府外暗中布一些兵力,和負責伏擊的羽林營相互呼應?」

「當然布了。不過因為霍光完全知道他的兵力布局,所以全數被禁軍誅殺,沒有一個能傳遞出消息。霍光明知道會血濺大堂,卻依然帶著女眷參加,上官桀在公主府外布置了兵力,又看到霍光帶著最疼愛的霍成君出席晚宴,以為霍光沒有準備,自己肯定萬無一失。」

劉病已問︰「霍光怎麼會知道上官桀打算調兵伏殺他?」

孟玨喝了口濃茶,「上官安的夫人霍憐兒給霍光暗中通傳過消息,不過那些消息全是假的,霍憐兒的自責完全沒有必要。真正的內奸,霍憐兒和上官安只怕到死都沒有想到。」

「是誰?」

「上官安心愛的小妾盧氏。盧氏處處和霍憐兒作對,兩人針鋒相對了多年,霍憐兒一直把盧氏視作死敵,估計霍憐兒怎麼都不會想到盧氏竟是她的父親霍光一手安排給上官安的。上官桀發覺霍憐兒偷听他們的談話後,本打算將計就計,讓霍憐兒傳出假消息,迷惑霍光,卻不料霍光另有消息渠道。上官桀雖是虎父,卻有個犬子,估計上官桀根本想不到上官安竟然會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告訴小妾。」

劉病已笑︰「自古皆如此,豪族大家的敗落都是先從內里開始腐爛。霍光是什麼人?根本不需要詳細的消息。只要上官安在床榻上銷魂時,隨意說一句半句,霍光就有可能猜透上官家的全盤計劃。」

孟玨頷首同意。

劉病已輕嘆一聲,「霍憐兒不知道實情也好,少幾分傷心。」

孟玨唇邊一抹譏諷的笑︰「你若看到霍憐兒死前的神情就不會如此說了。」

劉病已神情微變,「四個輔政大臣中,霍光最愛惜名聲。昨日公主宴席上的人只怕除了霍氏的親信,全都難逃一死。你既然事先知道可能有變,怎麼還跟去?不怕霍光動殺心嗎?」

孟玨苦笑︰「霍光應該已經對我動了疑心,我昨日若不去,霍光為保事情機密,我的麻煩更大。」

劉病已笑起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腳?」

孟玨神情鄭重︰「在事情平息前,你幫我多留意著雲歌。」

劉病已點頭︰「不用你說。現在宮內情形如何?」

孟玨搖了搖頭︰「趁著昨夜之亂,霍光將禁軍換血了一次,把所有不合他意的統領全部換掉,現在宮禁森嚴,宮內究竟什麼情形,只有霍光知道。看昨日霍光的布局,他應該打算告上官桀、桑弘羊、上官安聯合燕王謀反,公主也牽連其中。」

劉病已大笑起來︰「誰會相信?長安城內的兵力,從禁軍到羽林營都是上官桀和霍光的人,朝政被上官桀和霍光把持多年,皇上沒有幾個親信,當今皇後又是上官桀的孫女,假以時日,將來太子的一半血脈會是上官氏。燕王和上官桀有什麼關系?半點關系沒有。燕王可是要親信有親信,要兵有兵,幾個兒子都已經老大。上官桀還想殺了劉弗陵,立燕王?上官桀就是腦子被狗吃了一半,也不至于發瘋到謀反去立燕王。」

孟玨笑問︰「從古到今,謀反的罪名有幾個不是‘莫須有’?只要勝利方說你是,你就是。眾人巴結討好勝利者還來不及,有幾個還有功夫想什麼合理不合理?民間百姓又哪里會懂你們皇家的這些曲折?」

劉病已沉默了下來,起身踱到窗邊,俯視著長安城的街道。

半晌後悠悠說︰「世事真諷刺!十多年前,李廣利、江充在明,鉤弋夫人、燕王、上官桀在暗,陷害衛太子謀反。當時,他們大概都沒有想到自己的下場。李廣利、江充搭進性命忙碌了一場,不過是為鉤弋夫人做了嫁衣裳。鉤弋夫人倒是終遂了心願,可還未笑等到兒子登基,就被賜死。上官桀如願借著幼主,掌握了朝政,卻沒有想到自己的下場也是謀反滅族的大罪。這些人竟然沒有一個人能笑到最後。今日你我坐在這里閑論他人生死,他日不知道等著我們的又是什麼命運?」

孟玨笑走到劉病已身側,「你算借著霍光之手,得報大仇,應該開心才對。」

劉病已冷嘲,「你幾時听過,自己毫無能力,假他人之手報了仇的人會開心?今日這局若是我設的,我也許會開心,可我連顆棋子都不是。」

孟玨微微一笑,「現在是我麻煩一身,你只需笑看風雲就行,即使要消沉,那人也應該是我,幾時輪到你了?」

劉病已想起往事的惆悵被孟玨的笑語沖淡,面上又掛上了三分隨意,三分憊賴的笑。

孟玨推開了窗戶,眺望向藍天,「人生的樂趣就在未知,更重要的是拼搏的過程,結果只是給別人看的,過程才是自己的人生。正因為明日是未知,所以才有無數可能,而我要的就是抓住我想要的可能。」孟玨說話時,罕見地少了幾分溫潤,多了幾分激昂,手在窗外一揮,似乎握住了整個藍天。

雲歌在外面拍門,「你們說完了沒有?」

劉病已去拉開了門,牽起許平君向樓下行去。

雲歌忙問︰「你們去哪里?」

許平君笑著回頭︰「你心里難道不是早就巴望我們這些閑人回避嗎?」

雲歌皺了皺鼻子,正想回嘴,孟玨把她拉進了屋子,一言未發地就把她攬進了懷中。

雲歌緊張得心砰砰亂跳,以為孟玨會做什麼,卻不料孟玨只是安靜地抱著她,頭俯在她的頭上,似有些疲憊。

雲歌心中暗嘲自己,慌亂的心平復下來,伸手環抱住了孟玨。

他不言,她也不語。

只靜靜擁著彼此,任憑窗外光陰流轉。



未央宮。

劉弗陵正傾听著霍光奏報上官桀伙同燕王謀反的罪證。

燕王本就有反心,他的謀反證據根本不用偽造都是一大堆。上官桀、上官安近來與燕王過從甚密,且私自調動羽林營,再加上人證、物證,也是鐵證如山。公主之罪有物證,書信往來,還有公主的侍女作證。

霍光羅列完所有書信、財物往來的罪證後,請求劉弗陵立即派兵圍攻燕國,以防燕王出兵。

面對霍光如往日一般的謙恭態度,劉弗陵也一如往日的不冷不溫︰「一切都準你所奏。立即詔告天下,命田千秋發兵燕國,詔書中寫明只燕王一人之過,罪不及子孫。大司馬既然搜集的罪證如此齊全,想必留意燕王已久,他身邊應有大司馬的人,燕王即使起事,朕也應該不用擔心兵亂禍及民間。」

霍光應道︰「臣等定會盡力。」

劉弗陵道︰「燕王和鄂邑蓋公主雖然有罪,畢竟是朕的同胞兄姊,朕若下旨殺他們,日後恐無顏見父皇,將他們幽禁起來也就是了。」

霍光還想再說,劉弗陵將國璽放在霍光面前︰「你若不同意朕的意思,盡可以自己頒旨蓋印。」

劉弗陵的一雙眼楮雖像漢武帝劉徹,但因為往日更多的神情是淡漠,所以原本的八分像只剩了三分。

此時眼神凌厲,暗藏殺氣,正是霍光年青時,慣看的鋒芒。

霍光心中一震,不禁後退了一步,一下跪在了地上,「臣不敢。」

劉弗陵收回了國璽,沉吟未語。

既然走到這一步,現在只能盡力避免因為權力之爭引起戰事禍亂百姓。

一瞬後,劉弗陵說︰「傳旨安撫廣陵王,同時加重廣陵國附近的守兵,讓廣陵王不敢輕舉妄動。如果三天之內不能讓燕王大開城門認罪,大司馬應該能預想到後果。」

霍光面色沉重地點了下頭,「臣一定竭盡全力,昌邑國呢?需不需要……」

「不用管昌邑王。」劉弗陵說完,起身出了殿門。



于安跟在劉弗陵身後,看劉弗陵走的方向通往皇後所居宮殿——椒房宮。心中納悶,一年都難走一次,今日卻是為何?

椒房宮外的宮女多了好幾個新面孔,一些老面孔已經找不到。

于安恨嘆,霍光真是雷霆手段。

宮女看見皇帝駕臨,請安後紛紛回避。

劉弗陵示意于安去打開榻上的簾帳。于安欲掀,里面卻有一雙手拽得緊緊,不許他打開。

于安想用強,劉弗陵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去屋外守著。

「小妹,是朕,打開簾子。」

一會後,簾子掀開了一條縫,一張滿是淚痕的臉露在帳子外,「皇帝大哥?奶娘說我爺爺、我奶奶、我爹爹、我娘親、我弟弟,我的蘭姑姑都死了,真的嗎?」

劉弗陵輕輕頷了下首。

上官小妹的眼淚落得更急,張著嘴想放聲大哭,卻掃了眼殿外,不敢哭出聲音,「爹不是說,如果我進宮來住,他們就會過得很好嗎?」

劉弗陵說︰「小妹,我現在說的話很重要,你要認真听。你今年十三歲了,已經是大人了,大人就不該再總想著哭。你外祖父處理完手頭的事情就會來看你,你若還在哭,他會不高興,他若不高興……」

小妹身子往床榻里面蜷了蜷,像一只蝸牛想縮進殼里躲藏,可她卻沒有那個殼,只能雙手環抱著自己,「我知道,外祖父若不高興,就會也殺了我。」

劉弗陵呆了下,「看來你真長大了。如果外祖父問你,想念爹娘嗎?你該如何回答?」

小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我就說,我六歲就搬進宮來住,和他們很少見面,雖知道爹娘應該很好,可怎麼好卻實在說不上來,雖然很想娘親,可有時候覺得日常照顧我起居的宮女姐姐更親切。」

劉弗陵贊許地點點頭,「聰明的小妹,這幾年,你在宮里學了不少東西。」

劉弗陵起身,向外行去。

小妹在他身後叫道︰「皇帝大哥,你什麼時候再來看我?」

劉弗陵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答小妹的問題,身影依舊向前行去。

殿堂寬廣,似乎無邊,小妹定定看著那一抹影子在紗簾間越去越淡。

終于,消失不見。

只有還輕輕飄動的紗簾提醒著她,那人真的來過這里。

小妹放下紗帳,隨手抓起一件衣服塞進嘴里,把嘴堵得嚴嚴實實,眼淚如急雨,雙手緊握成拳,瘋狂地揮舞著,卻無一點聲音發出。

簾帳外。

馨甜的燻香繚繚散開。

一屋幽靜。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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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15:07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6 結同心(上)
作者︰桐華
七里香雖然已經開門,生意卻依然冷清。

許平君瞟了眼四周,見周圍無人,湊到雲歌耳邊小聲問︰「你忙完了嗎?忙完了,今日我們早點走。」

雲歌詫異地問︰「大哥不是囑咐過我們,他來接我們一塊回去的嗎?不等大哥嗎?」

許平君臉有些紅,低聲說︰「我想去看大夫,身上已經一個月沒有來了,我懷疑,懷疑是……」

雲歌皺著眉頭想了會︰「估計是你日常飲食有些偏涼了,應該沒有大礙。這個月多吃些溫性食物。」

許平君輕擰了雲歌一把,「真是笨!我懷疑我有了。」

雲歌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呆呆問︰「你有了什麼?」

許平君翻了個白眼,先前的幾分羞澀早被雲歌氣到了爪哇國,「有孩子了!」

雲歌呆了一瞬,猛然抱住許平君,卻又立即嚇得放開她,好像抱得緊一些都會傷到孩子。

雲歌小心翼翼地踫了踫許平君的腹部,興奮地說︰「待會大哥肯定高興死。我現在就找人去找大哥。」

許平君拉住雲歌的手︰「我還不敢肯定,所以想自己先去看大夫,等確定了再告訴病已。說不定是我空歡喜一場呢!」

雲歌點頭︰「也是,那我們現在就走。」

當大夫告訴許平君的確是喜脈時,許平君和雲歌兩人喜得連話都說不完整。

一向節儉的許平君更是破天荒頭一遭,給大夫額外封了一些錢,一連聲地「謝謝,謝謝,謝謝……」

謝得年輕的大夫不好意思起來,對著許平君說︰「不用謝了,不用謝了。要謝該去謝你家夫君,這可不是我的功勞。」

一句急話又是一句錯話,大夫鬧了個滿面通紅,不過終于讓許平君的「謝謝」停了下來。

雲歌捶著桌子險些笑倒。

雲歌和許平君出醫館時,天色已黑。

兩人都十分興奮,雲歌笑著說︰「好了,從今日起,你的飲食我全權負責。安胎藥最好不吃,畢竟是藥三分毒,我回去仔細看看書,再讓孟玨給你診脈,一定……」

雲歌忽覺得巷子異常安靜,幾分動物的本能讓她立即握著許平君的胳膊跑起來,卻已是晚了。幾個蒙面大漢前後合圍住了她們。

雲歌顧及到許平君,立即說︰「你們要誰?不管你們出于什麼目的,抓我一個就夠了。」

一個人微哼了一聲︰「兩個都要。」

許平君抓著雲歌的手,身子抖得不成樣子,「我們沒有錢,只是普通百姓。」

雲歌輕握住許平君的手,「我們會听話地跟你們走,不要傷到我們,否則魚死網破,一拍兩散。」

領頭的人聳了聳肩,似乎對自己如此容易就完成了任務,十分詫異,向其余人揮了下手,命他們把雲歌和許平君塞進一輛捂得嚴嚴實實的馬車,一行人匆匆離開。

許平君摸著自己的腹部,哀愁地問︰「他們是什麼人?」

雲歌搖了搖頭︰「你沒有錢,我沒有錢,你沒有仇家,我沒有仇家,這件事情只能問孟玨或者大哥了。姐姐不用擔心,他們沒有當場下毒手,反而帶走我們,就證明是用我們向孟玨或者大哥提要求,既然如此,就暫時不用擔心。」

許平君無奈地點了點頭,靠在了雲歌肩頭。

也許因為孩子,許平君比平時多了幾分嬌弱。雲歌突然之間有一種她需要保護兩個人的責任。

雲歌忽然摸到孟玨當日贈她的匕首,因為這個匕首打造精美,攜帶方便,割花草植物很好用,所以雲歌一直隨身帶著。

雲歌低聲和許平君說︰「假裝哭,不要太大聲,也不要太小聲。」

許平君雖莫名其妙,但素來知道雲歌鬼主意最多,所以嗚嗚咽咽地假裝哭起來。

雲歌嘴里假裝勸著她,手下卻是不閑,掏出匕首,掀開馬車上的毯子,沿著木板縫隙,小心地打著洞。

等鑽出一個小洞時,雲歌把匕首遞給許平君,示意她收好。

掏出幾個荷包,打開其中一個,里面裝著一些胡椒子,她小心地握著胡椒子,胡椒子順著小洞,一顆顆滑落。可是馬車還未停,胡椒子就已經用完,雲歌只能把荷包里所有能用的東西都用上。

看馬車速度慢下來,雲歌立即把毯子蓋好,抱住了許平君,好似兩個人正抱頭哭泣。

雲歌和許平君都被罩著黑布帶下了馬車。

等拿下黑布時,已經在一個屋子里,雖然簡陋,但被褥齊全,沒多久還有人送來食物。

雲歌囑咐許平君先安靜休息一夜,一則,靜靜等待孟玨和劉病已來救他們,二則,如果孟玨和劉病已不能及時來,她們需要設法逃走的話,必須有好的體力。

許平君小聲問︰「你的法子能管用嗎?」

「不知道,看孟玨和大哥能不能留意到,也要盼今夜不要下雨。」

許平君本來心緒不寧,可看雲歌睡得安穩,心里安定下來,也慢慢睡了過去。等她睡著,雲歌反倒睜開了眼楮,瞪著屋頂,皺著眉頭。

怕什麼來什麼,想著不要下雨,雲歌就听到風聲漸漸變大,不一會,雨點就敲著屋檐響起來。

雲歌郁悶地想,難道老天要和我玩反的?那老天求求你,讓我們都被抓起來吧!轉念間,又不敢再求,萬一好的不靈壞的靈呢?還是自力更生,靠自己吧!

許平君被雨聲驚醒,發愁地問︰「雲歌,我們真能安全回家嗎?」

雲歌笑說︰「會呀!孟玨和大哥應該早就發覺我們失蹤了,也許已經發現我丟下的胡椒,即使不能直接找到我們,至少有眉目可以追查,而且下雨有下雨的好處,下雨時,守衛就會松懈,方便我們逃走。」

第二日。

雨仍舊沒完沒了地下著,看守她們的人不跟她們說話,卻會很準時地送飯菜。

雲歌看出這些人都是經過訓練的人,並非一般的江湖人。

她不知道這些人究竟想要用她們要挾孟玨和大哥去做什麼,可身體內的一點動物知覺,讓她從這些人的眼神中,感覺到了殺意。他們看她和許平君的眼光像狼看已經臣服在爪下的兔子,恐怕不管孟玨和大哥是否按照他們所說的去做,他們都會殺了她和許平君。

雲歌本來更傾向于等孟玨來救她們,此時卻知道必須要自救。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雲歌讓許平君退開幾步,小心地打開一個鹿皮荷包。

一只嬰兒拳頭大小的蜘蛛從里面慢悠悠地爬出。

雲歌靜靜退開,只看蜘蛛不緊不慢地從窗口爬了出去。

許平君小聲問︰「那個東西有毒?」

雲歌點點頭︰「前兩日我花了好多錢向胡商買的,是毒藥卻也是良藥。這種蜘蛛叫做‘黑寡婦’,偶爾會以雄蛛為食。這只蜘蛛是人養的,為了凝聚它體內的毒性,自小的食物就是雄蛛,下午守衛進來送飯時,我在兩個守衛的身上下了雄蛛磨成的粉,它此時餓了兩天,肯定會聞味而去,剩下的就要看運氣了。」

許平君悄悄伏在門邊,緊張地傾听著外面的動靜。

雲歌用匕首,把被子小心地劃開,被面給許平君做了雨披,里子全部劃成布條,一節節打成死結後,連成了一條繩子。

因為雨大夜黑,除了偶有巡邏的守衛經過,其他人都在屋里飲酒吃菜。

看守雲歌和許平君的兩人卻要在屋檐下守夜,心緒煩躁中,根本沒有留意地面上靜靜爬著的危險。

黑寡婦在分泌毒藥的同時先會分泌出一種麻醉成份,將被咬的獵物麻醉。

一個守衛不耐煩地搓著手。

一個低聲說︰「再忍一忍,今天晚上就會做了她們,說不定過一會,頭兒就會來通知我們了。」

兩個人忽然覺得十分困倦,一個實在撐不住,說了聲「我坐會兒」,就靠著門坐下,另外一個也坐了下來。

不一會兩人都閉上了眼楮。

許平君朝雲歌打手勢,雲歌點了下頭,先讓許平君拿了大蒜往鞋子上抹。

「黑寡婦很討厭大蒜味。不知道它鑽到哪里去了,還是小心一些的好。」

許平君一听,立即往手上、臉上、脖子上都抹了不少。

雲歌笑著把自己做好的雨披罩在許平君身上。

許平君知道自己有孩子,也未和雲歌客氣,只重重握了下雲歌的手。

雲歌拿匕首小心地將門有鎖的那塊,連著木板削了下來。

一開門,兩個守衛立即倒在了地上,許平君驚恐地後退了一大步︰「他們都死了嗎?」

「沒有,沒有,大概只是暈過去了,許姐姐快一點。」雲歌哄著許平君從兩人的尸體上跨過去,把匕首遞給許平君,指了指依稀記著的方向︰「你向那邊跑,我馬上來。」

「你呢?」

「我要偽裝一下這里,拖延一些時間,否則巡邏的人往這里一看,就知道我們跑了。」

雲歌強忍著害怕將門關好,將兩個守衛的尸體一邊一個靠著門框和牆壁的夾角站好。遠看著,沒有任何異樣。

雲歌追上許平君時,面孔蒼白,整個身子都在抖。

許平君問︰「雲歌,你怎麼了?你嘔吐過?」

雲歌搖頭︰「我沒事,我們趕緊跑,趁他們發現前,盡量遠離這里。」

兩個人貓著腰,在樹叢間拼命奔跑。跑了一段後,果然看到當日馬車停下來的高牆。

雲歌的武功雖差,可借著樹,還能翻過去,許平君卻是一點功夫沒有。

「我先上去,把繩子找地方固定好。」

雲歌匆匆爬上樹,借著枝條的蕩力,把自己蕩到了牆頂上。將匕首整個插入牆中,把布條做的繩子在匕首把上綁好,雲歌垂下繩子,「許姐姐,快點爬上來。」

許平君看著高高的牆,搖了搖頭,「我爬不上去。」

雲歌著急地說︰「姐姐,你可以爬上來。」

許平君還是搖頭︰「不行!萬一摔下來了呢?」

雲歌想了一瞬,跳了下去,蹲在地上,「許姐姐,你拽著繩子,踩在我肩膀上。我慢慢站起來,等我全站起來時,你的頭已經離牆頭只有兩人高的距離了,你一定可以爬上去,我會在下面保護你,絕對不會讓你摔著。」

許平君的手放在腹部還在猶豫,雲歌說︰「許姐姐,他們會殺我們的,我感覺到了,所以我們一定要逃。」

許平君咬了咬牙,站到了雲歌肩膀上。

做了母親的人會格外嬌弱,可也格外勇敢。

雲歌在下面緊張地盯著許平君,她看到許平君的害怕,看到許平君才爬了一半時,已經力氣用盡的掙扎。

雲歌一面緊張地伸著手,一面不停地說︰「還有一點就快到了,還有一點就快到了。」

隱隱听到紛亂的人語聲和腳步聲。

雲歌不能回頭看,也不能爬上牆,只盯著許平君,一遍遍鼓勵許平君爬到牆頂。

許平君叫︰「雲歌,他們追來了,你……你快上來,不要管我了。」

雲歌罵起來︰「許平君,我要管的才不是你,誰喜歡管你這個沒用鬼?我管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你還不爬,你想害死孩子嗎?大哥會恨你的。」

許平君听著身後的人語聲、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一面哭著,一面想著孩子,體內又有了一股力氣,讓她爬上了牆頂。

雲歌立即說︰「把繩子拽上去,然後順著繩子滑下去,這個很簡單,快走!」

許平君居高臨下,已經看到一大群手持兵器的人,她哭著問︰「你呢?你快上來。」

雲歌朝她不屑地撇了下嘴︰「我走另外一條路。我有武功,沒了你這個拖累,很容易脫身,你快點下去,別做我的拖累!」說完,就飛掠了出去。

追兵听到雲歌在樹叢間刻意弄出的聲音,立即叫道︰「在那邊,在那邊。」

許平君一邊哭著,一邊順著繩子往下滑。

雙腳一落地,立即踉踉蹌蹌地拼命跑著,心中瘋狂地叫著「病已、病已、孟玨、孟玨你們都在哪里?你們都在哪里?」

臉上的淚水,天上的雨水,漆黑的夜,許平君滿心的絕望。

都是因為她要偷偷去看大夫,如果不是她要去看大夫,就不會被人抓走;都是因為她這個拖累,否則雲歌早已經逃掉。全是她的錯!

漫天的雨,四周都是漆黑。

許平君只知道跑,卻不知道如何才能跑出黑暗,想到雲歌此時的境遇,許平君再難壓抑心中的悲傷,對著天空吼了出來︰「病已,病已,你們究竟在哪里?」

不料竟然听到︰「平君,平君,是你嗎?」

「是我,是我。」許平君狂呼,大雨中,幾個人影出現在她面前。她看到劉病已的瞬間,身子軟了下去。

劉病已立即抱住了她,她哭著喊︰「去救雲歌,快去,快去,要不然就晚了……」

孟玨臉色煞白,將身上的雨篷扔給劉病已,立即消失在雨幕中。

劉病已看了看孟玨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虛弱的許平君,頓住了欲動的身形,對身後陸續而來的游俠客們大聲說︰「病已的朋友還困在里面,請各位兄弟配合孟玨兄先救人。」

有人一邊飛縱而去,一邊笑問︰「救了人之後,我們可就大開殺戒了,老子許久沒有用人肝下酒了。」

劉病已豪爽地大笑道︰「自然!豈能不盡興而回?」低頭間,語聲已經溫和︰「我先送你回家。」

許平君搖頭︰「我要等救到雲歌再走,我們是一塊來的,自然該一塊走。」

劉病已問︰「你身體吃得消嗎?」

許平君強笑了笑︰「就是淋了些雨,我是恐懼、害怕更多。」

劉病已未再多言,用孟玨的雨篷把許平君裹好,抱著許平君追眾人而去。

劉病已護著許平君站在牆頭一角,俯瞰著整個宅院。

許平君只覺突然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

有人胖如水缸,慈眉善目,有人瘦如竹竿,凶神惡煞,有嬌媚如花的女子,也有冠袍齊整的讀書人,卻個個身手不凡,一柄扇子,一把傘,甚至輕輕舞動的綢帶,都可以立即讓敵人倒下。

有兩三個是她認識的,更多的是她從未見過的面孔。即使那些熟悉的面孔,現在看來,也十分陌生。

許平君小聲問︰「這就是傳說中隱藏行蹤的江湖游俠客、嫉惡如仇的綠林好漢嗎?」

「嗯。」

「都是你的朋友?」

「嗯。」

許平君和劉病已認識已久,雖然劉病已的脾氣有時候有些古怪,有些摸不透,可她一直覺得自己還是了解劉病已的。

可現在她有些困惑,她真的了解劉病已嗎?

劉病已眉目間有任情豪俠,可流露更多的卻是掌控蒼生性命,睥睨天下的氣勢。許平君忽然覺得即使當日看到的廣陵王和劉病已比起來,氣勢也差了一大截。

突然看到何小七手中的長刀揮過,一個人的人頭飛了起來,許平君不禁失聲驚呼。她猛然意識到,那些倒下的人不僅僅是倒下。她胃里一陣翻滾,身子搖晃欲墜。幸虧劉病已一直摟著她的腰,才沒有跌下去。

劉病已輕輕把她的臉按到自己的肩頭,用斗篷帽子遮住了外面的一切︰「不要看了,也不要多想,這些人都是壞人,是罪有應得。」

劉病已卻是淡然地看著越來越血腥的場面,甚至看的興趣都不是很大,只是目光在人群中移動,搜尋著熟悉的身影。

待看到孟玨懷里抱著的人,他輕吁了口氣,笑著將手放到嘴邊,打了個極其響亮的呼哨,底下一片此起彼伏的呼應聲,緊接著就是一人不留的血腥屠殺。

劉病已抱著許平君落下了牆頭,「雲歌受傷了嗎?」

孟玨搖搖頭,又是好笑又是無奈︰「有些擦傷,都不要緊。她是自己把自己給嚇暈了。她殺了個人,估計是第一次殺人,本來就嚇得要死,結果那人沒死透,雲歌跑時被他拽住了腳,她一看那人狀如厲鬼的樣子,就暈了過去,幸虧二月及時找到她,否則……」

「我以前和她去過墓地,看她膽子挺大,沒想到……」劉病已搖頭笑起來,孟玨身後的隨從也都笑起來。

許平君此時高懸的心才放了下來,又是笑又是哭地罵︰「還說自己會武功,原來就這個樣子!」

正說著,劉病已的朋友陸續出來,沖劉病已抱抱拳,大笑著離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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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15:39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6 結同心(下)
許平君不怎麼敢看他們,眼楮只能落在孟玨的方向。幸虧孟玨的侍從也如他一般,個個氣度出眾,女子若大家小姐,男子像詩書之家的公子。

劉病已笑望著已經再無一個活人的宅院︰「這場大雨,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

孟玨對劉病已贊道︰「快意恩仇,王法若閑,殺人事了去,深藏身與名,難怪司馬遷會特意為刺客和游俠列傳。」

馬車已到,二月挑起了簾子,請他們上車。

上了車,孟玨笑向許平君說︰「我給你把一下脈。」

許平君臉紅起來︰「孟大哥知道了?」

孟玨笑著點頭︰「猜到你的心思,知道你肯定想自己親口告訴他,所以還替你特意瞞著他。」

劉病已笑問︰「你們兩個說的什麼謎語?」

許平君低著頭把手伸給孟玨,孟玨診完後,笑說︰「沒什麼,雖然淋了點雨,受了些驚,但你身體往日很好,回去配幾副藥,好好調理一下就行,不過以後可不能再淋雨了,不是每次都會如此幸運。」

許平君猶有余驚地點頭,「你們如何找到我們的?」

劉病已回道︰「要多謝雲歌的胡椒子。胡椒是西域特產,一般百姓見都沒見過,除了雲歌,還能有誰會把這麼貴重的調料四處亂扔?雖然我們發現得晚了,但畢竟給了我提示。」

雲歌現在才悠悠醒轉,眼楮還沒有睜,已經在大喊︰「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許平君剛想笑著提醒,孟玨卻示意她別吭聲,抓著雲歌的腳笑問︰「是這樣抓著你嗎?」

雲歌身子在抖,聲音也在抖︰「別抓我,別抓我,我沒想殺你,是你要先殺我,我不想殺你的……」

孟玨本想捉弄一下雲歌,此時才發現,雲歌真被嚇得不輕,不敢再逗她,輕拍著她的臉頰︰「雲歌,是我。」

雲歌睜開眼楮看到孟玨,害怕的神色漸漸消失,怔了一會,猛然打起孟玨來︰「你怎麼現在才來?你怎麼那麼笨?我還以為你很聰明!我殺了三個人……嗚嗚……我殺了三個人……我還踫了他們的尸體,軟軟的,還是溫的,不是冷的……世上究竟有沒有鬼?我以前覺得沒有,可我現在很害怕……嗚嗚……」

雲歌打著打著,俯在孟玨懷里哭起來。

孟玨輕搖著雲歌,在她耳邊哄道︰「我知道,不怪你,不怪你,這些人命都算在我頭上,閻王不會記在你帳上的。」

許平君不好意思地撇過了頭,劉病已挑起簾子一角,把視線移向了窗外。

雲歌把第一次殺人後的恐懼全部哭出來後,漸漸冷靜下來。等發現馬車里還有別人時,立即鬧了個大紅臉,用力掐了下孟玨,瞪著他,怨怪他沒有提醒自己。

孟玨笑抽了口冷氣,拽住雲歌的手,不讓她再亂動。

雲歌笑瞟了眼劉病已,看向許平君,許平君笑搖搖頭。

雲歌一面看著劉病已,一面笑得十分鬼祟,劉病已揉了揉眉頭︰「你們什麼事情瞞著我?」

雲歌斂了嘻笑,凶巴巴地問︰「我和許姐姐究竟是因為你們哪一個遭了無妄之災?」

劉病已隨手幫許平君整了下她身後有些歪斜的靠墊,胳膊交握在胸前,懶洋洋地側躺到許平君身旁,笑著說︰「沒我的事,問我們的孟大公子吧!」

孟玨先向許平君行了一禮賠罪,又向劉病已行了一禮賠罪,「燕王狗入窮巷,想用你們兩人要挾我幫他刺殺霍光。」

雲歌不解地問︰「那抓我不就行了,干嗎還要抓許姐姐?」

孟玨早已猜到原因。燕王曾看到過他和許平君在一起,而自己當時因為幾分私心,故意混淆了燕王的視線,沒有料到雲歌後來會自己跑到燕王面前去。雖然許平君已經嫁了他人,但燕王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就把雲歌和許平君都抓了起來。

孟玨雖心中明白,口上卻只能說︰「大概你們兩個恰好在一起,怕走漏消息,就索性兩個人都抓了。」

雲歌問︰「刺殺霍光還不如刺殺燕王,燕王已經無足輕重,霍光卻是只手可遮天,你們怎麼辦了?」

孟玨和劉病已相視一眼,孟玨說︰「我和病已商量後,就直接去見了霍光,將燕王想借我之力刺殺他的事情告訴了霍光,我配合霍大人盡力讓燕王早日放棄頑抗,病已則全力查出你們的所在。下午接到飛鴿傳書,燕王已經畏罪自盡了。」

孟玨輕描淡寫地就把一個藩王的死交待了過去。

「啊?」雲歌十分震驚︰「燕王不像是會自殺的人,他更像即使自己死,也一定拼一個魚死網破的人。敵人死一個,他平了,敵人死兩個,他賺了。何況皇上不是沒有賜死他嗎?他自盡什麼?要不甘心,就索性開始打,要想苟活,就認個罪,然後繼續好吃好喝地活著。」

孟玨和劉病已視線交錯而過,孟玨笑著說︰「皇上的大軍已經兵臨城下,燕王大概因為做皇帝的夢破了,一時想不通就自盡了。雲歌,你想這麼多做什麼?他死他生,和你都沒有關系。」

雲歌哼了一聲︰「沒有關系?沒有關系?我今晚怎麼……」說著又難受起來。孟玨握住了她的手︰「都過去了,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

雲歌朝孟玨強笑了笑︰「我沒有怪你。」

孟玨淡淡笑著,眼楮里卻幾分心疼︰「我怪我自己。」

許平君咳嗽了幾聲︰「我胳膊上已經全是雞皮疙瘩了。」

雲歌立即紅了臉,閉上眼楮裝睡︰「我困了,先睡一會。」

雖然吃了孟玨配置的安神藥,可雲歌一時間仍然難以揮去第一次殺人的陰影,晚上,常常被噩夢驚醒。

孟玨和雲歌都是不管世俗的人,見雲歌如此,孟玨索性夜夜過來陪著雲歌。

兩人隔簾而睡。雖一時間不能讓雲歌不再做噩夢,但至少雲歌做噩夢時,有人把她從噩夢中叫醒,把她的害怕趕走。

劉病已知道許平君懷孕的消息後,又是悲又是喜,面上卻把悲都掩藏了起來,只流露出對新生命的期待。

買了木頭,在院子中給嬰兒做搖籃,還打算再做一個小木馬。

他不許許平君再操勞,把家里的活都攬了過去,做飯有雲歌負責,洗碗、洗衣、打水、釀酒就成了他的事情。

許平君嘮叨︰「讓別人看見你一個大男人給妻子洗衣服該笑話你了。」

劉病已笑著說︰「是不是大丈夫和洗不洗衣服沒有關系,再說,怎麼疼妻子是我的事情,和別人何關?」

許平君心里透著難言的甜,常常是劉病已在院子中做搖籃,她就在一旁給嬰兒做著衣服。

陽光透過樹蔭灑進院子,清麗明媚。

她做累了,一抬頭就能看到彎著腰削木頭的劉病已,不禁會有一種幸福到恍惚的感覺。

從小到大,在苦苦掙扎的日月間,她總是盼著實現這個願望,實現那個願望。第一次,她心滿意足地渴盼著時光能停在這一刻。

手輕輕放在腹部,她在心里說︰「寶寶,你還未出生,就有很多人疼你,你比娘親幸福呢!不管你是男孩還是女孩,爹和娘都會很疼你。你會有一個很疼你的姑姑,將來還會有一個很能干的姑父。」



大清早,孟玨就出門而去,未到中午又返了回來,要雲歌陪他去一趟城外。

孟玨未用車夫,自己駕著馬車載著雲歌直出了長安。

雲歌坐在他身側,一路嘀嘀咕咕不停,東拉西扯,一會說她的菜,一會說她讀到的哪句詩詞,一會說起她的家人。講到高興時,會自己笑得前仰後合,講到不開心時,會皺著眉頭,好像別人欠了她的錢。

孟玨只是靜听,笑容淡淡,表情並未隨著雲歌的談笑而起伏。可他會遞水囊給雲歌,示意雲歌喝水;也會在太陽大時,拿了斗笠罩到雲歌頭上;還會在雲歌笑得直打跌時,騰出拽馬韁的手,扶著雲歌的胳膊,以防她跌下了馬車。

等馬車停在一座莊園前,雲歌才反應過來孟玨並非帶她出來游玩。

門匾上寫著「青園」兩字,園子雖維護得甚好,可看一草一木、一廊一柱,顯然頗有些年頭,雲歌低聲問︰「這是誰家園子?」

孟玨握住雲歌的肩膀,神情凝重︰「雲歌,還記得上次我帶你見過的叔叔嗎?」

雲歌點頭。

「這也是他的產業,風叔叔病勢更重了,藥石已無能為力,今日怕是最後一次見他。過一會,不管風叔叔和你說什麼話,都不要逆了他的心意。」

雲歌用力點頭︰「我明白了。」

孟玨握住了雲歌的手,帶著她在回旋的長廊上七拐八繞,不一會到了一座竹屋前。

孟玨示意雲歌在外面等著,自己挑了簾子先進去,到了里屋,他快走了幾步,屈膝半跪在榻前,「小玨來向風叔請罪。」

有小廝來扶陸風坐起,放好軟墊後又悄悄退了出去。

陸風凝視著孟玨半晌都沒有說一句話。孟玨也是一言不發,只靜靜跪著。

陸風似有些累了,閉上了眼楮,嘆了口氣,「挑唆著燕王謀反,激化上官桀和霍光的矛盾,該死的都死了,現在霍光一人把持朝政,你可滿意?小玨,你的心真大,難怪九爺不肯把西域的產業交給你。」

陸風听到屋外女子和小廝說話的聲音,「你帶了誰來?雲歌嗎?」

孟玨回道︰「是雲歌,怕叔叔病著不願意見客,就沒敢讓她進來。」

陸風打斷了他的話,怒道︰「不敢?你別和我裝糊涂了,叫雲歌進來。」

雲歌進來後,看孟玨跪在榻前,也立即上前跪了下來。榻上的人雖然面色蠟黃,可眼神仍然銳利,也沒有一般病人的味道,收拾得異常干淨整潔。

陸風看著雲歌,露了笑意︰「丫頭,我和你非親非故,你為什麼跪我?」

雲歌紅著臉偷瞟了孟玨一眼,雖然是低著頭,語氣卻十分坦然︰「你是孟玨的長輩,孟玨跪你,我自然也該跪你。」

陸風笑點了點頭︰「好孩子,你這是打算跟著小玨了嗎?」

雲歌搖了搖頭︰「不是。」

陸風和孟玨都是一怔,孟玨側頭看向雲歌,雲歌朝他一笑,對陸風說︰「不是我跟著他,也不是他跟著我,是我們在一起,是我們一起走以後的路。」

陸風大笑起來︰「真是玉……和……女兒……」話說了一半,陸風劇烈地咳嗽起來,孟玨忙幫他捶背,又想替他探脈,陸風擺了擺手,「不用費事,就那個樣子了,趁著能笑再多笑幾回。」

陸風看了看孟玨,又看了看雲歌,從枕下拿出了一塊墨鐵牌,遞給雲歌。

雲歌遲疑了下,伸手接過。

陸風笑對雲歌說︰「雲歌,若小玨以後欺負你,你就拿這塊鉅子令找執法人幫忙。」

雲歌說︰「鉅子令?我好像在哪里看到過。啊!墨子,墨家學徒都要听從鉅子的號令。」

陸風說︰「我雖非墨家學徒,卻十分景仰墨子,所以執法人的組織的確仿效墨家組織而建。人雖然不多,可個個都身手不凡,平常都是些普通手工藝人,可一旦鉅子下令,都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因為做生意時,常有下屬為了利益出賣良心,所以設置執法人來監督和處決違反了規矩的下屬。長安、長安,卻是常常不安,你拿著這個,護你個平安吧!」

雲歌把鉅子令遞回給陸風︰「我用不著這個。」

陸風溫和地說︰「雲歌,這是長輩的一片心意,听話收下。」

雲歌還想拒絕,卻想起孟玨先前叮囑的話,這些話恐怕都是陸風最後的心願。雲歌雖和陸風只見過兩面,卻因為陸風對她異常親切,他又是孟玨的叔叔,雲歌已把陸風視作了自己的長輩,此時听到陸風如此說,再不能拒絕,只能收下了鉅子令,「謝謝風叔叔。」

陸風凝視著雲歌,「看到你和孟玨一起,我很開心。可惜九……」陸風眼中似有淚,「雲歌,你先出去,叔叔還有話交待小玨。」

雲歌磕了個頭,出了屋子。

陸風對孟玨說︰「以後漢朝疆域內所有產業都是你的了,任你支配。」

孟玨俯身磕頭,「謝過叔叔。」

陸風板著臉說︰「一是因為你姓孟,二是因為雲歌,三是因為我們都是男人,我也曾年青過。小玨……」陸風半閉著眼楮,斟酌著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伸手輕拍了下孟玨的肩,「你跟在九爺身邊多年,多多少少總該受了幾分影響。既然決定交給你了,我就不必再廢話。」

陸風閉上了眼楮︰「你回去吧!小玨,你不用再來看我了。我大概今日晚些時候就離開長安,一直想念小時候走過的地方,也一直想得空時再游歷一番,卻一直拖到了現在,希望還能有時間,正好去看看小電、小雷他們。」

小廝進來,服侍陸風躺下。

孟玨連磕了三個頭後,起身出屋,掀起竹簾的瞬間,听到屋內低低一句,「不要再錯過。」

孟玨的手停了一瞬,輕輕放下竹簾,走向了在廊下等著他的人,「雲歌。」

雲歌立即跑過來,孟玨笑握住了雲歌的手。

他們和陸風的感情不深,而且告別時,陸風的精神也還好,所以並未有太多傷感,可兩人的心情還是十分沉郁。

孟玨牽著雲歌的手,沒有下山,反倒向山上攀去。

兩人一口氣爬到山頂。俯瞰著腳下的群山,遙望著一望無際的碧空,心中的沉悶才消散了幾分。

山頂上的風很大,吹得雲歌搖搖欲倒。雲歌迎風而站,不禁覺得身子有些涼,正想說找個風小的地方,孟玨已經把她攬到了懷中,背轉過身子,替她擋住了風,頭俯在雲歌耳側問︰「有人剛才的話是說願意嫁給某人了嗎?以後可以和兒女說‘當年是你娘追著你爹喊著說要嫁的’。」

雲歌剛才對著陸風落落大方,此時只和孟玨在一起,反倒羞得恨不得找個地洞去鑽,再被孟玨一嘲,立即羞惱成怒,掙扎著要推開孟玨,「誰追著你了?剛才說的話都是順著風叔叔心意說的,不算數。」

孟玨的胳膊未松力,反倒抱得更緊,「好,剛才的都不算數。現在重新來過,雲歌,你願意嫁給我嗎?」

雲歌立即安靜了下來,恍恍惚惚地竟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有人在星空下和她說「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雲歌,你願意嫁給我嗎?」孟玨抬起了雲歌的頭,他的眼楮里有微不可察的緊張。

昨夜的星辰,只是兒時夢。今日眼前的人,才是她的良人。

雲歌笑低下了頭,輕聲說︰「你去問我爹,我爹說可以就可以。」

孟玨笑著打趣︰「這話的言外之意就是‘我已經說可以了’?」

雲歌沒有吭聲,孟玨輕挑起了雲歌的下巴,在孟玨的唇親到雲歌的臉頰時,雲歌閉上了眼楮。

蒼茫的高山頂,野風呼呼地吹。

不知道是孟玨無意踫落了發簪,還是狂野的風,雲歌的發髻松散在風中,青絲隨著風聲起舞,輕打著她的臉。

孟玨以手為簪,將烏發纏繞到手上,替雲歌綰住了一頭的發,而雲歌的發也纏纏繞繞地綰住了他的手,孟玨笑咬著雲歌的唇喃喃說︰「綰發結同心。」

面頰是冷的,唇卻是熱的。

雲歌分不清是夢是真,好似看到滿山遍野火紅的杜鵑花一瞬間從山頭直開到了山尾,然後燃燒,在呼呼的風聲中 啪作響。



雲歌這幾日常常干著干著活,就抿著嘴直笑,或者手里還拿著一把菜,人卻呆呆地出神,半日都一動不動,滿面潮紅,似喜似羞,不知道想些什麼。

許平君推開雲歌的院門,看到雲歌端著個盆子,站在水缸旁愣愣出神。

許平君湊到雲歌身旁,笑嘲著問雲歌︰「你和孟大哥是不是私定了終身?」

雲歌紅著臉一笑︰「就不告訴你!」

許平君哈哈笑著去撓雲歌癢癢︰「看你說不說?」

雲歌一面笑著躲,一面撩著盆子里的水去潑許平君,其實次次都落了空。

兩人正在笑鬧,不料有人從院子外進來,雲歌潑出去的水,沒有澆到許平君身上,卻澆到了來人身上。

雲歌的「對不起」剛出口,看清楚是霍成君,反倒愣在了當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許平君立即警惕地站到了雲歌身旁,一副和雲歌同仇敵愾的樣子。

霍成君的丫鬟在院門外探了下頭,看到自家小姐被潑濕,立即沖著雲歌罵︰「你要死了?居然敢潑我家小姐……」

霍成君抹了把臉上的水,冷聲說︰「我命你在外面守著,你不看著外面,反倒往里看?」

丫鬟立即縮回了腦袋︰「奴婢該死!」

因為來者是霍成君,是霍光的女兒,雲歌不願許平君牽扯進來,笑對許平君說︰「許姐姐,你先回去,我和霍小姐說會話。」

許平君猶豫了下,慢慢走出了院子。

雲歌遞了帕子給霍成君,霍成君沒有接,臉若寒霜地看著雲歌,只是臉上未干的水痕像淚水,把她的氣勢削弱了幾分。

雲歌收回帕子,咬了咬唇說︰「你救過我一命,我還沒有謝過你。」

霍成君微微笑著說︰「不但沒有謝,還恩將仇報。」

雲歌幾分無奈︰「你找我什麼事情?」

霍成君盯著雲歌仔細地看,仿佛要看出雲歌究竟哪里比她好。

她有美麗的容貌,有尊貴的身份,還有視她為掌上明珠的父親。

她一直以為她的人生肯定會富貴幸福,可這段日子,姐姐和上官蘭的慘死,讓她從夢里驚醒。

作為霍光的女兒,她已經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可她不甘心。她知道她生來就是屬于富貴的人,她已經享受慣了榮華富貴的日子,她不可能放棄她的姓氏和姓氏帶給她的一切,可她又不甘心如她的姐姐一般只是霍氏家族榮耀下的一顆棋子,婚姻只是政治利益的結合,她既想要一個能依然讓她繼續過高高在上生活的人,又不想放棄內心的感覺。而孟玨是她唯一可能的幸福,孟玨有能力保護自己和保護她。她絕不想做第二個姐姐,或者上官蘭。

雲歌被霍成君盯得毛骨悚然,小小地退開幾步,干笑著問︰「霍小姐?」

霍成君深吸了口氣,盡力笑得如往常一般雍容︰「孟玨是一個心很高、也很大的人,其實他行事比我哥哥更像父親,這大概也是父親很喜歡他的原因。孟玨以後想走的路,你根本幫不上他。你除了菜做得不錯外,還有什麼優點?闖禍,讓他替你清理爛攤子?雲歌,你應該離開長安。」

雲歌笑著做了個送客的姿勢,「霍小姐請回。我何時走何時來,不煩你操心。漢朝的皇帝又沒有下旨說不準我來長安。」

霍成君笑得胸有成竹︰「因為我的姓氏是霍,所以我說的任何話都自然可以做到。只希望你日後別糾纏不休,給彼此留幾分顏面。」

院門外傳來劉病已的聲音,似乎劉病已想進,卻被霍成君的丫鬟攔在門外。

劉病已揚聲叫︰「雲歌?」

雲歌立即答應了一聲,「大哥。」

霍成君笑搖搖頭,幾分輕蔑︰「我今日只是想仔細看看你,就把你們緊張成這樣,如果我真有什麼舉動,你們該如何?我走了。」

她和劉病已擦肩而過,本高傲如鳳凰,可踫上劉病已好似散漫隨意的眼神,心中卻不禁一顫,傲慢和輕蔑都收斂了幾分。霍成君自己都無法明白為何一再對這個衣著寒酸的男子讓步。

「雲歌?」劉病已試探地問。

雲歌的笑容依舊燦爛,顯然未受霍成君影響,「我沒事。」

劉病已放下心來︰「你倒是不妄自菲薄,換成是你許姐姐,現在肯定胡思亂想了。」

雲歌做了個鬼臉,笑問︰「大哥是說我臉皮厚吧?一只小山雉居然在鳳凰面前都不知道自慚形穢。」

劉病已在雲歌腦門上敲了下︰「雲歌,你只需記住,男人喜歡一個女子,和她的身份、地位、權勢、財富沒有任何關系。」

雲歌笑點了點頭。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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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0 13:16:55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6 結同心(上)
作者︰桐華
七里香雖然已經開門,生意卻依然冷清。

許平君瞟了眼四周,見周圍無人,湊到雲歌耳邊小聲問︰「你忙完了嗎?忙完了,今日我們早點走。」

雲歌詫異地問︰「大哥不是囑咐過我們,他來接我們一塊回去的嗎?不等大哥嗎?」

許平君臉有些紅,低聲說︰「我想去看大夫,身上已經一個月沒有來了,我懷疑,懷疑是……」

雲歌皺著眉頭想了會︰「估計是你日常飲食有些偏涼了,應該沒有大礙。這個月多吃些溫性食物。」

許平君輕擰了雲歌一把,「真是笨!我懷疑我有了。」

雲歌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呆呆問︰「你有了什麼?」

許平君翻了個白眼,先前的幾分羞澀早被雲歌氣到了爪哇國,「有孩子了!」

雲歌呆了一瞬,猛然抱住許平君,卻又立即嚇得放開她,好像抱得緊一些都會傷到孩子。

雲歌小心翼翼地踫了踫許平君的腹部,興奮地說︰「待會大哥肯定高興死。我現在就找人去找大哥。」

許平君拉住雲歌的手︰「我還不敢肯定,所以想自己先去看大夫,等確定了再告訴病已。說不定是我空歡喜一場呢!」

雲歌點頭︰「也是,那我們現在就走。」

當大夫告訴許平君的確是喜脈時,許平君和雲歌兩人喜得連話都說不完整。

一向節儉的許平君更是破天荒頭一遭,給大夫額外封了一些錢,一連聲地「謝謝,謝謝,謝謝……」

謝得年輕的大夫不好意思起來,對著許平君說︰「不用謝了,不用謝了。要謝該去謝你家夫君,這可不是我的功勞。」

一句急話又是一句錯話,大夫鬧了個滿面通紅,不過終于讓許平君的「謝謝」停了下來。

雲歌捶著桌子險些笑倒。

雲歌和許平君出醫館時,天色已黑。

兩人都十分興奮,雲歌笑著說︰「好了,從今日起,你的飲食我全權負責。安胎藥最好不吃,畢竟是藥三分毒,我回去仔細看看書,再讓孟玨給你診脈,一定……」

雲歌忽覺得巷子異常安靜,幾分動物的本能讓她立即握著許平君的胳膊跑起來,卻已是晚了。幾個蒙面大漢前後合圍住了她們。

雲歌顧及到許平君,立即說︰「你們要誰?不管你們出于什麼目的,抓我一個就夠了。」

一個人微哼了一聲︰「兩個都要。」

許平君抓著雲歌的手,身子抖得不成樣子,「我們沒有錢,只是普通百姓。」

雲歌輕握住許平君的手,「我們會听話地跟你們走,不要傷到我們,否則魚死網破,一拍兩散。」

領頭的人聳了聳肩,似乎對自己如此容易就完成了任務,十分詫異,向其余人揮了下手,命他們把雲歌和許平君塞進一輛捂得嚴嚴實實的馬車,一行人匆匆離開。

許平君摸著自己的腹部,哀愁地問︰「他們是什麼人?」

雲歌搖了搖頭︰「你沒有錢,我沒有錢,你沒有仇家,我沒有仇家,這件事情只能問孟玨或者大哥了。姐姐不用擔心,他們沒有當場下毒手,反而帶走我們,就證明是用我們向孟玨或者大哥提要求,既然如此,就暫時不用擔心。」

許平君無奈地點了點頭,靠在了雲歌肩頭。

也許因為孩子,許平君比平時多了幾分嬌弱。雲歌突然之間有一種她需要保護兩個人的責任。

雲歌忽然摸到孟玨當日贈她的匕首,因為這個匕首打造精美,攜帶方便,割花草植物很好用,所以雲歌一直隨身帶著。

雲歌低聲和許平君說︰「假裝哭,不要太大聲,也不要太小聲。」

許平君雖莫名其妙,但素來知道雲歌鬼主意最多,所以嗚嗚咽咽地假裝哭起來。

雲歌嘴里假裝勸著她,手下卻是不閑,掏出匕首,掀開馬車上的毯子,沿著木板縫隙,小心地打著洞。

等鑽出一個小洞時,雲歌把匕首遞給許平君,示意她收好。

掏出幾個荷包,打開其中一個,里面裝著一些胡椒子,她小心地握著胡椒子,胡椒子順著小洞,一顆顆滑落。可是馬車還未停,胡椒子就已經用完,雲歌只能把荷包里所有能用的東西都用上。

看馬車速度慢下來,雲歌立即把毯子蓋好,抱住了許平君,好似兩個人正抱頭哭泣。

雲歌和許平君都被罩著黑布帶下了馬車。

等拿下黑布時,已經在一個屋子里,雖然簡陋,但被褥齊全,沒多久還有人送來食物。

雲歌囑咐許平君先安靜休息一夜,一則,靜靜等待孟玨和劉病已來救他們,二則,如果孟玨和劉病已不能及時來,她們需要設法逃走的話,必須有好的體力。

許平君小聲問︰「你的法子能管用嗎?」

「不知道,看孟玨和大哥能不能留意到,也要盼今夜不要下雨。」

許平君本來心緒不寧,可看雲歌睡得安穩,心里安定下來,也慢慢睡了過去。等她睡著,雲歌反倒睜開了眼楮,瞪著屋頂,皺著眉頭。

怕什麼來什麼,想著不要下雨,雲歌就听到風聲漸漸變大,不一會,雨點就敲著屋檐響起來。

雲歌郁悶地想,難道老天要和我玩反的?那老天求求你,讓我們都被抓起來吧!轉念間,又不敢再求,萬一好的不靈壞的靈呢?還是自力更生,靠自己吧!

許平君被雨聲驚醒,發愁地問︰「雲歌,我們真能安全回家嗎?」

雲歌笑說︰「會呀!孟玨和大哥應該早就發覺我們失蹤了,也許已經發現我丟下的胡椒,即使不能直接找到我們,至少有眉目可以追查,而且下雨有下雨的好處,下雨時,守衛就會松懈,方便我們逃走。」

第二日。

雨仍舊沒完沒了地下著,看守她們的人不跟她們說話,卻會很準時地送飯菜。

雲歌看出這些人都是經過訓練的人,並非一般的江湖人。

她不知道這些人究竟想要用她們要挾孟玨和大哥去做什麼,可身體內的一點動物知覺,讓她從這些人的眼神中,感覺到了殺意。他們看她和許平君的眼光像狼看已經臣服在爪下的兔子,恐怕不管孟玨和大哥是否按照他們所說的去做,他們都會殺了她和許平君。

雲歌本來更傾向于等孟玨來救她們,此時卻知道必須要自救。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雲歌讓許平君退開幾步,小心地打開一個鹿皮荷包。

一只嬰兒拳頭大小的蜘蛛從里面慢悠悠地爬出。

雲歌靜靜退開,只看蜘蛛不緊不慢地從窗口爬了出去。

許平君小聲問︰「那個東西有毒?」

雲歌點點頭︰「前兩日我花了好多錢向胡商買的,是毒藥卻也是良藥。這種蜘蛛叫做‘黑寡婦’,偶爾會以雄蛛為食。這只蜘蛛是人養的,為了凝聚它體內的毒性,自小的食物就是雄蛛,下午守衛進來送飯時,我在兩個守衛的身上下了雄蛛磨成的粉,它此時餓了兩天,肯定會聞味而去,剩下的就要看運氣了。」

許平君悄悄伏在門邊,緊張地傾听著外面的動靜。

雲歌用匕首,把被子小心地劃開,被面給許平君做了雨披,里子全部劃成布條,一節節打成死結後,連成了一條繩子。

因為雨大夜黑,除了偶有巡邏的守衛經過,其他人都在屋里飲酒吃菜。

看守雲歌和許平君的兩人卻要在屋檐下守夜,心緒煩躁中,根本沒有留意地面上靜靜爬著的危險。

黑寡婦在分泌毒藥的同時先會分泌出一種麻醉成份,將被咬的獵物麻醉。

一個守衛不耐煩地搓著手。

一個低聲說︰「再忍一忍,今天晚上就會做了她們,說不定過一會,頭兒就會來通知我們了。」

兩個人忽然覺得十分困倦,一個實在撐不住,說了聲「我坐會兒」,就靠著門坐下,另外一個也坐了下來。

不一會兩人都閉上了眼楮。

許平君朝雲歌打手勢,雲歌點了下頭,先讓許平君拿了大蒜往鞋子上抹。

「黑寡婦很討厭大蒜味。不知道它鑽到哪里去了,還是小心一些的好。」

許平君一听,立即往手上、臉上、脖子上都抹了不少。

雲歌笑著把自己做好的雨披罩在許平君身上。

許平君知道自己有孩子,也未和雲歌客氣,只重重握了下雲歌的手。

雲歌拿匕首小心地將門有鎖的那塊,連著木板削了下來。

一開門,兩個守衛立即倒在了地上,許平君驚恐地後退了一大步︰「他們都死了嗎?」

「沒有,沒有,大概只是暈過去了,許姐姐快一點。」雲歌哄著許平君從兩人的尸體上跨過去,把匕首遞給許平君,指了指依稀記著的方向︰「你向那邊跑,我馬上來。」

「你呢?」

「我要偽裝一下這里,拖延一些時間,否則巡邏的人往這里一看,就知道我們跑了。」

雲歌強忍著害怕將門關好,將兩個守衛的尸體一邊一個靠著門框和牆壁的夾角站好。遠看著,沒有任何異樣。

雲歌追上許平君時,面孔蒼白,整個身子都在抖。

許平君問︰「雲歌,你怎麼了?你嘔吐過?」

雲歌搖頭︰「我沒事,我們趕緊跑,趁他們發現前,盡量遠離這里。」

兩個人貓著腰,在樹叢間拼命奔跑。跑了一段後,果然看到當日馬車停下來的高牆。

雲歌的武功雖差,可借著樹,還能翻過去,許平君卻是一點功夫沒有。

「我先上去,把繩子找地方固定好。」

雲歌匆匆爬上樹,借著枝條的蕩力,把自己蕩到了牆頂上。將匕首整個插入牆中,把布條做的繩子在匕首把上綁好,雲歌垂下繩子,「許姐姐,快點爬上來。」

許平君看著高高的牆,搖了搖頭,「我爬不上去。」

雲歌著急地說︰「姐姐,你可以爬上來。」

許平君還是搖頭︰「不行!萬一摔下來了呢?」

雲歌想了一瞬,跳了下去,蹲在地上,「許姐姐,你拽著繩子,踩在我肩膀上。我慢慢站起來,等我全站起來時,你的頭已經離牆頭只有兩人高的距離了,你一定可以爬上去,我會在下面保護你,絕對不會讓你摔著。」

許平君的手放在腹部還在猶豫,雲歌說︰「許姐姐,他們會殺我們的,我感覺到了,所以我們一定要逃。」

許平君咬了咬牙,站到了雲歌肩膀上。

做了母親的人會格外嬌弱,可也格外勇敢。

雲歌在下面緊張地盯著許平君,她看到許平君的害怕,看到許平君才爬了一半時,已經力氣用盡的掙扎。

雲歌一面緊張地伸著手,一面不停地說︰「還有一點就快到了,還有一點就快到了。」

隱隱听到紛亂的人語聲和腳步聲。

雲歌不能回頭看,也不能爬上牆,只盯著許平君,一遍遍鼓勵許平君爬到牆頂。

許平君叫︰「雲歌,他們追來了,你……你快上來,不要管我了。」

雲歌罵起來︰「許平君,我要管的才不是你,誰喜歡管你這個沒用鬼?我管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你還不爬,你想害死孩子嗎?大哥會恨你的。」

許平君听著身後的人語聲、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一面哭著,一面想著孩子,體內又有了一股力氣,讓她爬上了牆頂。

雲歌立即說︰「把繩子拽上去,然後順著繩子滑下去,這個很簡單,快走!」

許平君居高臨下,已經看到一大群手持兵器的人,她哭著問︰「你呢?你快上來。」

雲歌朝她不屑地撇了下嘴︰「我走另外一條路。我有武功,沒了你這個拖累,很容易脫身,你快點下去,別做我的拖累!」說完,就飛掠了出去。

追兵听到雲歌在樹叢間刻意弄出的聲音,立即叫道︰「在那邊,在那邊。」

許平君一邊哭著,一邊順著繩子往下滑。

雙腳一落地,立即踉踉蹌蹌地拼命跑著,心中瘋狂地叫著「病已、病已、孟玨、孟玨你們都在哪里?你們都在哪里?」

臉上的淚水,天上的雨水,漆黑的夜,許平君滿心的絕望。

都是因為她要偷偷去看大夫,如果不是她要去看大夫,就不會被人抓走;都是因為她這個拖累,否則雲歌早已經逃掉。全是她的錯!

漫天的雨,四周都是漆黑。

許平君只知道跑,卻不知道如何才能跑出黑暗,想到雲歌此時的境遇,許平君再難壓抑心中的悲傷,對著天空吼了出來︰「病已,病已,你們究竟在哪里?」

不料竟然听到︰「平君,平君,是你嗎?」

「是我,是我。」許平君狂呼,大雨中,幾個人影出現在她面前。她看到劉病已的瞬間,身子軟了下去。

劉病已立即抱住了她,她哭著喊︰「去救雲歌,快去,快去,要不然就晚了……」

孟玨臉色煞白,將身上的雨篷扔給劉病已,立即消失在雨幕中。

劉病已看了看孟玨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虛弱的許平君,頓住了欲動的身形,對身後陸續而來的游俠客們大聲說︰「病已的朋友還困在里面,請各位兄弟配合孟玨兄先救人。」

有人一邊飛縱而去,一邊笑問︰「救了人之後,我們可就大開殺戒了,老子許久沒有用人肝下酒了。」

劉病已豪爽地大笑道︰「自然!豈能不盡興而回?」低頭間,語聲已經溫和︰「我先送你回家。」

許平君搖頭︰「我要等救到雲歌再走,我們是一塊來的,自然該一塊走。」

劉病已問︰「你身體吃得消嗎?」

許平君強笑了笑︰「就是淋了些雨,我是恐懼、害怕更多。」

劉病已未再多言,用孟玨的雨篷把許平君裹好,抱著許平君追眾人而去。

劉病已護著許平君站在牆頭一角,俯瞰著整個宅院。

許平君只覺突然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

有人胖如水缸,慈眉善目,有人瘦如竹竿,凶神惡煞,有嬌媚如花的女子,也有冠袍齊整的讀書人,卻個個身手不凡,一柄扇子,一把傘,甚至輕輕舞動的綢帶,都可以立即讓敵人倒下。

有兩三個是她認識的,更多的是她從未見過的面孔。即使那些熟悉的面孔,現在看來,也十分陌生。

許平君小聲問︰「這就是傳說中隱藏行蹤的江湖游俠客、嫉惡如仇的綠林好漢嗎?」

「嗯。」

「都是你的朋友?」

「嗯。」

許平君和劉病已認識已久,雖然劉病已的脾氣有時候有些古怪,有些摸不透,可她一直覺得自己還是了解劉病已的。

可現在她有些困惑,她真的了解劉病已嗎?

劉病已眉目間有任情豪俠,可流露更多的卻是掌控蒼生性命,睥睨天下的氣勢。許平君忽然覺得即使當日看到的廣陵王和劉病已比起來,氣勢也差了一大截。

突然看到何小七手中的長刀揮過,一個人的人頭飛了起來,許平君不禁失聲驚呼。她猛然意識到,那些倒下的人不僅僅是倒下。她胃里一陣翻滾,身子搖晃欲墜。幸虧劉病已一直摟著她的腰,才沒有跌下去。

劉病已輕輕把她的臉按到自己的肩頭,用斗篷帽子遮住了外面的一切︰「不要看了,也不要多想,這些人都是壞人,是罪有應得。」

劉病已卻是淡然地看著越來越血腥的場面,甚至看的興趣都不是很大,只是目光在人群中移動,搜尋著熟悉的身影。

待看到孟玨懷里抱著的人,他輕吁了口氣,笑著將手放到嘴邊,打了個極其響亮的呼哨,底下一片此起彼伏的呼應聲,緊接著就是一人不留的血腥屠殺。

劉病已抱著許平君落下了牆頭,「雲歌受傷了嗎?」

孟玨搖搖頭,又是好笑又是無奈︰「有些擦傷,都不要緊。她是自己把自己給嚇暈了。她殺了個人,估計是第一次殺人,本來就嚇得要死,結果那人沒死透,雲歌跑時被他拽住了腳,她一看那人狀如厲鬼的樣子,就暈了過去,幸虧二月及時找到她,否則……」

「我以前和她去過墓地,看她膽子挺大,沒想到……」劉病已搖頭笑起來,孟玨身後的隨從也都笑起來。

許平君此時高懸的心才放了下來,又是笑又是哭地罵︰「還說自己會武功,原來就這個樣子!」

正說著,劉病已的朋友陸續出來,沖劉病已抱抱拳,大笑著離去。

Chapter 17 花事了
作者︰桐華
劉病已和孟玨的面前雖擺著圍棋子,兩人卻不是下棋。

劉病已將白棋密密麻麻地擺了兩圈,然後將一個黑子放在了已經被白子包圍的中間。

一顆孤零零的黑子,身居白子中間,看不到任何活路。

孟玨笑著頷首︰「一圈是宮廷禁軍,一圈是羽林營,現在都由霍光控制。」

劉病已又拿過黑子的棋盒,陸續在四周而下,一一吻合如今漢朝在各個關隘邊疆的駐兵,雖然偶爾有些地方有一兩顆白子,但整個棋盤看上去,卻是密密麻麻的黑子天下。此時再看白子,身處黑子的海洋中,已經顯得勢單力薄。

孟玨點了點頭︰「這個天下畢竟姓劉,百姓心中的皇帝也是姓劉。不過……」孟玨在白棋周圍輕劃了一圈,「白棋守在了最重要的位置。如果外面的黑棋輕易行動,白棋感到危險,永遠都可以先行一著。」孟玨將白棋中間的黑棋拿出了棋盤。

劉病已又擱了一枚黑子進去︰「這幾年他一直努力推行改革,減賦稅、輕刑罰、少動兵戈、于民養息,不管在儒生口中,還是百姓心中都是一位明君。現在看來,白子更多的只是對權力的渴望。听聞霍光極其愛惜名聲,這樣的人十分看重千秋萬世後的名聲,他肯定不會希望史冊記錄中的他是謀反的奸臣。」

孟玨笑說︰「霍光雖然很是了得,劉弗陵也不是昏君,劉家的子孫也並非劉弗陵一人,霍光如果真謀反,他面臨的將是天下群起而攻之,所以除非劉弗陵把他逼到絕路,否則霍光很清楚天下的形勢,他不敢反,也不會反。劉弗陵的命在他手掌間,他的命又何嘗不在劉弗陵手掌間?反倒是外面的藩王恐怕日日盼著霍光能對劉弗陵下手,到時候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起兵,召集天下兵馬,自然一呼百應。」

劉病已的面色怔了一怔,抬眸從孟玨臉上一掃而過,復又垂眸,點了點居中的黑子︰「他呢?你如何看?」

孟玨想了會說︰「他是個不太像皇帝的皇帝。其實之前,他本可以利用上官桀和霍光相持時,先親近霍光一方激化矛盾,再對上官桀示好,穩住局面,然後暗中調集外地駐兵,用‘清君側’之名回攻長安。這個法子雖也凶險重重,但以他的智慧不可能看不出這個法子更穩妥。天下也許會因此大亂一時,但不破不立,動蕩過後,他卻可以真正掌控天下。」

劉病已說︰「你的法子很有可能就變成一場大的兵戈之戰。自漢朝國力變弱,四夷就頻頻起事,始元元年益州的廉頭、姑繒,牂柯郡的談指、西南夷的二十四邑皆反,始元四年西南夷姑繒、葉榆又反,始元五年匈奴攻入關。在如此情形下,如果他多考慮一分社稷百姓,少考慮一分他的皇位,他的選擇只能是如今這樣,盡量不動兵戈。」

孟玨笑看著劉病已問︰「如果換成你,你會選擇哪種做法?會選擇犧牲幾萬、甚至十幾萬百姓的命來先保住自己的權力,還是劉弗陵的做法?」

劉病已笑,沒有正面回答孟玨的問題,「我不可能是他,所以根本不會面臨這樣的選擇。」

孟玨笑笑地看了眼劉病已,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雖然以前你也很留心朝中動靜,可今日……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樣。」

劉病已低垂了眸子,手中玩著圍棋子,「大概要做父親了,突然之間覺得我不能再讓我的兒子像我這樣過一輩子,所以……」劉病已抬眼迎向孟玨審視他的視線,「我想我會盡力爭一爭,看有無法子扭轉我的命運,所求不多,至少讓我的兒子不用藏頭縮尾地活著。」

孟玨淡淡笑著︰「當今天下只有他和霍光能給你一個光明正大活下去的身份。霍光應該早知你在長安城,卻一直不動聲色,恐怕不能指望他幫你。如果你能放下過去的一切,也許可以去見見他。」孟玨的手指落在棋盤中央的黑子上。

劉病已的笑容幾分慘淡︰「我有什麼資格放不下?不是我能不能放下,而是他能不能相信我已經放下。」



接到帖子,霍光想要見他,孟玨雖明知此行定會大有文章,但他若想在長安立足,如今的霍光卻是萬萬不能得罪,只能坦然去拜見霍光。

他和燕王的私密談話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孟玨一直很確信即使有人知道他和燕王交往,也不可能知道具體情形,可看過霍光的行事手段,孟玨的確信已經變得不確信。

他無法知道霍光究竟知道多少關于他的事情,又會如何看他在各個權臣之間若有若無的煽風點火,所以只能暗中做好準備,相機而動。

霍光以前待客,彼此距離不過一丈,這個距離可以保證隱藏的護衛,令突然而來的刺殺失效。自從上官桀死後,霍光將距離增加到了一丈半。雖然只是半丈的距離,卻已經讓刺殺變得近乎完全不可能。

「孟賢佷,這茶的味道可喜歡?」

穿著家居便袍的霍光氣質儒雅,絲毫看不出他翻手覆手間,掌握著長安城所有人的生死。

孟玨笑回道︰「‘氣飄然若浮雲也。’這是先帝所贊過的武夷山茶,世間多以此茶贊君子。大丈夫身在紫闥而意在雲表,處江湖,居廟堂,掌權勢,卻不改清白之志。」

霍光本是另外有話說,不料听到孟玨這番回答,一下喜上眉頭,連聲而贊︰「說得好!好一個‘大丈夫身在紫闥而意在雲表’!若世間人都明白君子之志,也就不會有那些完全無根據的流言猜忌了。」

孟玨笑著欠了欠身子,一派淡然。

霍光看著孟玨,眼內情緒復雜,一會後緩緩說︰「這茶是極品的茶,可若不是用上好木炭烹煮,湛露泉水來煎,藍田美玉杯相盛,再好的茶也先損了一半。」

霍光輕聲咳嗽了一下,立即有人不知道從哪里走出,靜靜地將幾卷羊皮卷軸放在孟玨面前。孟玨拿起看了一眼,又擱到桌上,心中警戒,面上卻依舊淡然笑著。

霍光笑著說︰「你肯定還沒有想到,這茶是成君纏了我好幾日,特意親自煮的。成君是我最疼的女兒,只要你好好對她,我也一定會提供最好的木炭,最好的水,最好的玉杯,讓你能成就一杯好茶。」

孟玨唇邊仍抿著笑意,靜靜端起了桌上的茶。與其說好好對霍成君不如說忠心于霍氏家族。

霍光等著孟玨的回答,孟玨卻是半晌都沒有說話。

霍光眼中的不悅漸重,孟玨的確是非同一般的人才,他悉心栽培的兒子和孟玨相比,都實在不成器。自見到孟玨,霍光一直留意地觀察著他,對他的欣賞日重。

可霍光越欣賞孟玨,孟玨此時的處境反而越危險,霍光不會留一個潛在的危險敵人。

霍光笑著擱下手中茶盅,正想命人送客,忽听到外面簾子響動,蹙眉嘆氣︰「所有兒女之中,就這個女兒最是頑劣,偏偏最讓人心疼。」

霍成君索性不再偷听,挑了簾子進來︰「爹又說女兒的壞話。」

自甘泉山後,孟玨只在公主府中遙遙見過一次霍成君,那一次霍成君還對他仍有怒氣,沒想到這次霍成君看到他,不但沒有絲毫怨氣,反倒眉目蘊情,嬌羞一笑。

霍光看看孟玨,再看看成君,心中暗嘆,的確是一對璧人,難怪成君一意想嫁孟玨。

霍成君今日恰用了茉莉花油梳頭,霍光聞到隱隱的茉莉香,再看到霍成君默默站著的樣子,心頭突然一痛。

似乎前生的事情了,一個女子也這樣遠遠地站著,低著頭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沒有看他。不知是她身上的脂粉,還是她身後的茉莉花叢,晚風中一陣陣淡雅的香。

又想起垂淚的憐兒,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心終于軟了下來,決定再給孟玨一個機會。

霍光站起,笑對霍成君說︰「爹有事先行一步,就不送客了,你幫爹送孟玨出府。」

霍成君欣喜地抬頭,皎潔的顏若剛開的茉莉花,霍光慈祥地看了眼霍成君,出了屋子。

霍成君和孟玨兩人沿著長廊,並肩而行。

孟玨說︰「多謝小姐代為周全。」

霍成君笑著,美麗下藏了幾分苦澀︰「我和爹爹說你和我,你和我……再加上爹爹很欣賞你,所以……其實你和燕王、上官桀他們往來的事情本就可大可小,認真地說來,上官安還是我姐夫呢!我自然和他們有往來,我是不是也有謀反嫌疑?不過爹爹一貫謹慎,又明白你在朝堂上的志向不低,所以若不是他的朋友,他自然不能給自己留一個凶險的敵人。」

孟玨沉默著沒有說話。

霍成君的笑容幾分怯怯,臉頰緋紅,像一朵夕陽下的茉莉花,透著楚楚可憐︰「雖然爹爹常說有舍才有得,想要得到,先要學會舍去。可我……我……沒有那麼想。雲歌,雲歌她很好。爹爹有很多女人,好幾個姐夫也都有侍妾,你若想……我願意和雲歌同……同侍……一……」霍成君羞得滿面通紅,說話聲音越來越低,到後來已是完全听不到她說了什麼。

孟玨仍是沒有說話,霍成君也未再開口。

兩人沉默地走著,到了府邸側門,霍成君低著頭,絞著衣帶,靜靜站著。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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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5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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