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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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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我想吃肉]女戶(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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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3 00:44: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章

  人心從來深不可測。非特女人心如海底針,男人心也是難猜得緊。玉姐原以為極明白九哥之心,哪知近來卻總想不通九哥究竟在想些甚。

  自從那日靈前一鬧,好巧不巧下了場雨,自此旱情也解了,人心也順了,那一等出頭露角想轄制新君的也是敗的敗、老實的老實,至此已足有兩年光景。在位逢著謀逆,並非哪個皇帝都能遇上,此事又因著旱情而起,玉姐也不由分外留神氣候,也在意各地豐歉,平日待人,也要分個南北,不偏不倚。

  雖如此,卻比連年災異暢意許多,是以玉姐委實不解,九哥何以一提及如今這風調雨、海清河晏,便要一臉劫後餘後之態,究竟是為個甚。想來九哥並非膽小怯懦之人,凡事也極有擔當。

  玉姐最滿意,還是九哥處置逆案之時堅決果斷。事後她才曉得是有人首告,陳三姐是其一,更早卻是朱震。九哥聽說之後,並不一床被掩了,暗中敲打,卻是由他行動,卻又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般行事,極對玉姐胃口,她平生最恨憋屈,常喜恣意。

  是以越發不能解,何以九哥如此誠惶誠恐?難不成真個叫些天象嚇住了?想九哥亦飽讀詩書,乃是持個「敬鬼神而遠之」之意。便是真個迷信了,天終下雨,也是天命在他之意,何至於此呢?

  是以這日,九哥又說:「自前年一場雨,去歲今年都是豐年,真是喜出望外。」玉姐覷著他臉上一臉慶倖,繼而又聽他說:「殊為難得,殊為難得。」

  玉姐不禁好氣又好笑:「你何至於便受寵若驚至此?」

  九哥正色道:「這是應該的。為政當常懷畏懼之心,豈可恣意?世間何事便是隨意可得不須珍惜的呢?恣意揮霍,豈止財富要坐吃山空?氣運、人心也是一樣的。原先讀史,見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句,只作激人奮進之語來讀。經此一事,方知其中深意。」

  玉姐亦知此語,這個話兒卻又與五行終始之說,與儒家之「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暗合。是以雖是民間、仕林有種種忠臣、不敢叛逆之成見,玉姐亦不以之為異端。只是九哥忽說出這些個話兒,玉姐不免吃驚,聽著九哥話中之意,乃是如今這些個好事,也不是應該得的,心裡小有不快,問一句:「是何深意?」

  九哥道:「人並非生而不變的,我雖生於宗室之家,莫無機緣,斷不至能做了皇帝,這便是『種』。然而若非父母行得端立得正,莫非十餘年教導,使我知禮,先帝未必便要過繼我,這又暗合了那句話兒。七哥原與我同,卻因著家中不甚,又拋棄原有之婚約,故而先帝不取。我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不敢輕慢大臣,不敢褻瀆百姓,至於僧道,亦禮敬有加,是以縱有事,人心皆向我。他不肯安分守己又不曾實幹,卻思趁亂投機,是以縱有謀逆者從之,亦不能成事。今日方明白,原先在家時,娘曾說,『日子總是人過來』是何意了。」

  他極少如此正色與玉姐說話,玉姐聽得也愣住了,暗想,這才是真正謀國之語。過一時方道:「難怪叫你做成了官家。我娘來時,常與我說,當珍惜你。我常想,我又不曾輕慢你,何至有此語?原來是我太道此事是尋常,總道夫妻無話不談,卻又少慮,總道你總是我的,不致離去之故。」

  九哥愕然道:「這又是說的甚話?你我夫妻一體,這又是擔心個甚?你原本怎生想,還是怎生想,若總防著、憂著,便是已不信了,生了這般心思,便已是生心離意了。為國處政,怎與一家人相處一樣哩?做父母的,也如做官家一般,瞧著這個孩子順眼些,便要親近有加,看那一個不合已意,也不管他好於不好,便要板著臉兒,哪是血脈之親?」

  玉姐見他這副樣子,笑道:「我明白你的心。他們總說夫妻當相敬如賓,我卻說,鎮日裡一個鍋裡吃飯、一個枕頭睡覺,卻要如賓客一般,卻不是天大的笑話?夫妻之間,有甚於畫眉者。至於父母愛子女,乃是天性,豈似國法不容情?朝廷知有貪瀆之官,必問其罪。父母縱有忤逆之子,也難首告,為不捨也。一片舔犢之心,又豈與朝廷法度相同?」

  九哥道:「就是這個道理!」

  玉姐暗想,他這幼時心結,怕是此生難解了。昔年在家時,他娘也與我說過如此各種,恐是他幼時因著這張臉兒長得不合他爹心意,雖重嫡子,卻少有親昵之意,與他兄長們相比,怕是心裡覺得委屈。虧得他娘教導得好,才不令兄弟生份了。他父母相處,也是相敬多過親昵,無怪他有此歎。

  愈發感念申氏之恩,不由問道:「你現做了官家,也不見你看顧舅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固不是個好話兒,卻也有推恩與親的道理。如今原侯家咱與他安排得妥當,南邊兒申家,你可有個甚章程?」

  九哥沉默一陣,苦笑道:「他家裡既比不是原侯家原是功勳之後,又有陳熙爭氣;更比不上岳父進士出身且品行高潔。若不是自家子弟爭不出個功名來,何至於陪嫁許多,將姐妹二人同嫁於宗室?既沒這個本事,若強令入仕,好聽的說是倖進,不好看的,怕是要出紕漏,屆時國法難容,卻不是我害了他們?也是對王妃不起了。」

  玉姐道:「也不好空晾著,總要抬上一抬,」她因自己母親、外祖母等皆有封贈,申氏之母封號尚不及素姐,心內頗不自安,便出主意,「朝廷實職上的事兒,你說的也是,實職不好與,虛銜兒難道還沒有?何惜一光祿大夫?」

  九哥叫她說得心動,道:「卻也是。」不日與了外祖父一銀青光祿大夫的銜兒,又與他舅舅一中散大夫,卻又下旨,命不必入京站班。政事堂也睜一眼閉一眼,由他去了。

  申氏聽著了這旨意,雖覺九哥不忘自己,亦恐引朝野非議。雖家裡人皆勸她:「是官家心意,且並不曾逾禮。」申氏依舊不安心,便往宮裡見九哥、玉姐。

  玉姐見申氏來見,且透著話兒來想見一見九哥,不由暗自納罕。玉姐是常刻意于申氏在時喚九哥來,方便他們母子見面的,原不須多說。如今格外說這一句,難道是有甚要緊事?這麼想著,她便當做一件大事來辦,連九哥也懸了一夜心。

  第二日上,九哥早早散了朝,往崇慶殿裡來見申氏。因裡外也沒個外人,九哥玉姐兩個如何肯叫申氏行禮?兩個一左一右扶著她,請她上坐,才問有何事吩咐。申氏便提及九哥抬舉申家之事,說:「恩典太厚。」

  九哥道:「我心裡有數兒,並不逾禮。」

  申氏道:「官家忘了,你小時候兒我是如何說的?『人苦不知足,既得隴,複望蜀。』眼下並不逾禮,我卻恐今日得一光祿大夫,明日便想要更多。所謂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人的貪欲也是這般。今天受了這一職,明天官家再要與我更多時,我怕自己猶豫一陣兒,又接了。再往後,怕要自己來討。趁我如今貪心未生,官家趁早改了罷。」

  玉姐聽著,面上一紅,道:「是我的不是,事卻是我攛掇著的,阿家毋怪九哥。」

  申氏歎道:「我知道娘娘心裡向著我,我心裡也是向著你們,才說這些的。你們兩個,威嚴日盛,便是宰相,尋常也不駁你們,由你們說。為人做事,當常存些個畏懼之心,須防微杜漸才好。今日受這恩典容易,明日討那法外之恩便更容易了。到時候非特是我,連著你們,也要面目可憎了。官家與娘娘心裡有我,一光祿大夫足夠了,中散大夫便不須了。」

  玉姐看看九哥,九哥看看玉姐,兩個皆不說話兒。申氏道:「若真心疼我,多早晚將蘇平從北地調回來,如何?也算我討過情了。」

  九哥道:「他正年輕……」叫玉姐一瞪,忙改口道:「已去了北地兩年,那處被災,如今天時好了,正好出政績,好歹叫他任滿三年,考功簿子上也好看,將來也好有出息。」

  申氏臨行前卻又添上一句:「那官家可記著了,中散大夫就不要了罷。」

  送申氏離去後,玉姐忽歎道:「難怪能養出你這般兒子了,我卻是不如了。」她有此歎,卻是因著九哥以洪謙平逆護駕之功,加金哥一北鄉侯,洪謙上書固辭,九哥不允,玉姐只說過幾回,見九哥堅決,便不再強辭,金哥侯府都已修葺一新,只待成婚了。

  九哥聽了,道:「何必比來?你是我元配,嬸子年輕時經得多,不得不如此而已。且岳父有功,我須厚賞,一辭我便允了,叫其餘有功之人如何進退?兩家之情形我自知之,雖與舅家不甚相熟,也知僅中人之資,奈何強叫他們擔事呢?金哥是我看他長大,他的性情我知曉,他若不好,我又豈會用他?」

  玉姐道:「總是養了個兒子便宜了我。」

  九哥道:「岳父教一好女,亦便宜了我,也算是天公地道。」

  兩個相視一笑,九哥又說:「金哥也長大了,那時候看他還沒個燈籠高哩。」玉姐一怔,嘲笑道:「你怎不說是那燈籠太大哩?」九哥道:「岳父說今年他依舊要下場,也是有志氣,待得中時,也是兩喜臨門。」玉姐道:「好叫他有個事做,有個想頭兒,休要年輕輕便無所世事,今天怎生過,二十年後還是怎生過,我便知足了。」

  不想金哥這一榜又不得中舉人,只得來年再戰。直到二十五歲上方中了舉人,進士之年卻在三十歲上。這年紀的進士,已不算年高,猶是少進士,也是如了洪謙之意。秀英且說:「你爹中進士的時候,比你還大著幾歲哩,那時節娘娘都定了親了。如今大姐兒才七歲,大哥也不過九歲,你比你爹也不次哩。」

  這卻是後話了。

  單說金哥成親這日,義安侯家送嫁,十里紅妝,將孫女兒嫁入侯府。永嘉侯府、義安侯府,兩處皆開喜宴,宮裡又傳出賞賜來。玉姐手頭散漫得緊,親弟成婚,又是結兩姓之好,玉姐開懷不已,將許多內造之物賜下。縱然如今京中勳貴人家漸漸經營工商之事,家資更豐,這份子賞賜也是令人驚訝,都說這娘娘真是顧著娘家人。

  聽著此語的,卻又都去看朱震,朱震是往義安侯裡吃酒來的,他乃是義安侯妹婿,正經親經。那背後交頭接耳之人都說:「確實哩。」將嘴兒一呶向朱震,道:「他家孫女兒卻又做王妃啦。」

  原來玉姐終是說動九哥,借宣蘇氏攜女入宮玩耍之機,將朱家大姐訂與佛奴做了媳婦。佛奴于兄弟裡年最幼,卻是最早一個訂了親的。人都說朱震固有告發謀逆之功,然其子三人卻與陳奇糾纏不清,功過相抵罷了,如何得此看重?不免又背後議論些奇聞怪談。

  朱震卻只與義安侯吃酒,全做不知。義安侯借酒與他道:「可不能辜負聖嗯。」朱震道:「我只管教玨哥用心讀書,或下科,或數年後,與三郎個進士岳父便是。」義安侯取笑道:「天下進士岳父何其多矣!偏是便宜了天家。」一笑而過。

  留下朱震長歎一口氣,義安侯看他頗有些個斜眼兒,他也只好忍下。

  金哥成婚,第二日上,新婦拜舅姑。秀英品了媳婦茶,笑意盈盈,道:「好好好!從今而後,好生過活。」董氏自幼便知此處是婆家,亦常見秀英,雖面有羞色,亦從容道:「敢不從命。」

  又拜素姐。素姐話少,更不多言,只說:「是好媳婦。」

  又各與見面禮兒。秀英道:「咱家親戚不多,人口少,委屈你了。以後開枝散葉,便要看你的了。那府裡是咱家原先居住的,官家好心,又與了九哥,他那裡熟,叫他細說與你。」

  董氏才應一聲:「是。」秀英又說:「家裡如今只有三處正經親戚,一處是親家,另一處是廣平長公主那裡,珍哥還未完婚。再一處便是宮裡娘娘,休要疏忽了。明日娘娘還要見呢。」

  董氏亦見過玉姐,不由比見婆婆還要緊張,忙道:「是。不知是幾時宣我進去?」秀英道:「不怕不怕,你也見過娘娘的,她人極痛快和氣的。」

  金哥見他娘說個不停,他媳婦兒話卻極少,不由看著他爹苦笑。珍哥與寶哥兩個坐在一旁,見秀英這般快嘴,都捂著嘴兒偷笑。

  洪謙道:「你有正事兒,用過早飯再與她細說,這一時哪說得完?」

  秀英這才住口。

  用飯時,董氏安箸捧飯自是不提。素姐頗不安,道:「你也坐下來吃罷。」秀英一想,也一點頭兒,道:「坐罷。」心道,果然我年輕時過得是輕順的。

  次日往一崇慶殿裡來見玉姐,卻是秀英攜著兒媳,奉素姐同來。素姐從不入宮,此番進來,心中吃驚,越發不敢抬頭看人。

  到得崇慶殿裡,玉姐見董氏一身命婦服色,與秀英一左一右相扶素姐進來。不等她三個拜完,便命起身賜座,卻將董氏喚到身前,攜著手,上下打量。見她一副新婦羞澀模樣兒,忽地落下淚來:「我可盼著這一天了,縱是死了,見著太公,也敢說話兒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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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崇慶殿裏,春光正好。

  朵兒侍奉著玉姐,正翻看當季新衣。皇后之服,翟衣如何、常服如何、大袖衫兒又當是怎樣,繡個甚樣的紋樣、繡幾隻鳥兒幾朵花兒,甚能繡、甚不能繡,一一在典。配著的首飾也有定制,鳳釵幾尾,花釵幾樹,皆不好亂的次序。

  玉姐雖能做許多主,這衣衫首飾上乃至於妝容上頭,卻不敢狠特立獨行。一則她自家不喜,二也是九哥並不好,三則一旦奇裝異服,恐也不是甚個好兆頭兒。她至多是喜歡些個南方流行的精巧首飾,好江州一帶刺繡式樣而已。

  這一回看的卻是些顏色頗豔的衣衫,朵兒因玉姐好個淺綠、湖綠、月白,常拿來做上衫兒,不由道:「娘娘平常不好這些個的,這回怎地又要弄這些個顏色來?」

  玉姐撫那朱紅大袖衫兒上的金絲繡紋兒,歎道:「大郎都要娶新婦了,我怎還好做年輕樣兒,總要顯老成些兒才好哩。往後也是這大袖衫兒還好穿上一穿,旁的,也要做些玫色、紫色的衫兒、褙子了。我也只好趁這幾年,狠狠穿它一穿,往後便穿不得了。」

  朵兒亦是看著章哥長大,想章哥今年十三歲,九哥與玉姐千挑萬選,果是擇了于薊的曾孫女兒、亦是梁宿之曾外孫女的于氏。卜筮皆吉,命欽天監擇定吉日。因有先前欽天監監正故事,如今這欽天監監正皆自太學生內選。太學生自入太學,學便是公忠體國。辦事極是認真,擇蔔的放定吉日乃是在十月裏,再半年便是了。

  于氏與章哥正同年,還未到及笄的歲數兒,總要再過三、二年,才好與章哥辦喜事。是以玉姐說「我也只好趁這幾年,狠狠穿它一穿,往後便穿不得了。」

  朵兒道:「娘娘才搬進東宮那會兒,宮裏的妃子、才人們穿紅著綠,鮮豔得很哩。」

  玉姐道:「那如何能比得?若她們都有了兒媳婦時,你再看她們還要不要穿成那鮮豔模樣。」

  朵兒道:「總還有好些年,娘娘可意地穿便是了。這會兒又歎個甚的氣來?我看娘娘平日裏也不很穿這豔色。」玉姐笑道:「這倒也是了,我只想,章哥有了媳婦,我非但豔色不能穿了,嫩色了穿不了了,畢竟上了年紀了。」說便撫著臉。

  朵兒道:「娘娘不用摸,我今早才看的,連個細紋兒都沒有,」又側耳一聽,「大姐兒好醒了哩。」玉姐忙說:「抱她來我瞧瞧。」朵兒道:「恁多孩子,娘娘只心疼大姐兒一個。想是兒子多了便不稀罕了。」

  她兩個正看大姐兒時,于向平卻急步走過來,垂手立在一旁,待玉姐將大姐兒與乳母報了,方湊上前來,道:「娘娘,慈明殿那位,病了。」

  皇太后自退居慈明殿裏「安養」,平素也不缺衣少食,也無人朝打夕罵,只是沒幾個人往前奉承。二十一娘有心侍奉他,卻有九哥發話,不許叫她教壞了二十一娘,二十一娘性情溫順,便也不與兄嫂強爭。節慶之時,也要請她出來露面,陳烈之妻每逢此時,也要往來看她。淑太妃恐她生事,每她出來,便也與王氏一道在她左右,名為跟隨,實有監視之嫌疑。

  雖如此,皇太后也錦衣玉食榮養數載,如今一朝病了,帝后二人少不得親往探視。

  玉姐與九哥到時,御醫已把過脈來。診得是油盡燈枯之症,也是鬱結於心之故。九哥並不說話,玉姐便說:「好生將養,未必不能養回來,不拘甚藥,只管用來。」

  御醫聽她這話兒,也只是要皇太后不死而已,心道,這確是難了,壽數兒盡了,回天乏術。想這帝后二人待皇太后不過面子情份,又想皇太后生事,能有這般下場,也算是不差了。自孝湣太子至於今上,兩對夫妻都能叫她得罪個透,也是能耐了。這卻也好,不用怕治不好皇太后,連累得自己被遷怒問罪了。

  口上卻說:「臣盡力。」

  諸人皆知皇太后行將不起,卻也假模假樣兒照顧她,過不半月,御醫說與玉姐:「實是不成的,便在這兩日了。」

  九哥道:「宣長公主們來見過太后。」語帶著臨終道別之意。

  玉姐心道,他是真個不待見這個皇太后的。便又說:「叫大郎他們兄弟也來,使人出宮去,非止是長公主們,便是三娘,也要來的。娘家人兒也須來見娘娘一面兒。」

  一時諸人齊到,聚于皇太后床前。皇太后原本病得乾瘦,此時雙目卻突然有了神彩,一雙眼睛亮得瘮人,直直看著淑太妃:「你們害我至此,如今卻好做個好人!」

  淑太妃吃她一瞪,嚇得連退三步才叫小宮女扶住了,勉強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修各人的福份。你種的甚因,便有個甚果。」

  皇太后道:「究竟是我的種的,還是你們種的?!我原當家業美滿,兒孫滿堂,是你們!你們家貪心!想叫你兒子做太子、做官家,元后卻又有嫡子,你扶正不成,只好拿我來頂缸兒做填房,去做現成的娘!叫我去做個惡人,弄壞了太子,好叫你兒子登基!我過來,幾十年,你何曾敬過我才是天子嫡妻?!究竟誰才是惡人!我死後必訴於閻王,看究竟是誰先造的孽?!我在下頭等你們都下去了對質。」

  淑太妃叫她說住了,欲待爭辯,她卻又看向王氏,道:「你的丈夫,誰個弄死他便找誰去!他自家七災八病,你做妻子的侍候好了,還要怪我不成?他死前在你們手裏,可不是在我手裏!你道怪了我,你便沒個失職之罪了麼?不定與他煎藥的人弄了甚毒藥餵了他哩!休想推我頂罪!」

  王氏眼睛都紅了,叫道:「若非你與一碗冷飯!」

  皇太后冷笑道:「你們都是三歲的孩子,我與甚你們便吃甚?人家怎活得好好的哩!尋常連口茶水喝過了都要吐一回,道我沒瞧見麼?你們不過是想要個好名兒,又要弄壞我的名聲罷了!呸!」

  王氏也叫說得噎住了,她與淑太妃本非愚笨之人,實是皇太后所說,乃是戳中了她們心中那點心事。又在帝后與諸多晚輩面前,十分下不來台,一時面紅耳赤。

  皇太后卻又將眼睛移到九哥身上,九哥自以行得端、站得正,夷然不懼,上前一步道:「娘娘自是問心無愧的。從不欣喜做了皇后,從不曾受人叩拜,從不有一絲得意,從不想著魯王遠大前程,也從不為難兒女的。真個是一代楷模。」

  聽得諸人都驚呆了,只道這話兒當是皇后說出來的,怎能是官家說的?

  玉姐心道,你這幾句話兒,憋了足有十幾年了罷?叫記下來,可有你受的。欲待與他圓一圓,卻聽九哥道:「娘娘放心,舅家人,我自會照顧得,必不令絕了香火。」玉姐聽他這般尖刻,一句話兒也說不出來,只得附皇太后耳邊道:「您放心,您該得的,一絲兒也不會少。」旋即追著九哥出來了。

  九哥帶著怒氣,道:「她猶不知悔耶?!若說孝湣太子礙他道路,則趙王何辜?為難你時她也不曾手軟,不過是占著先帝妻子的名份而已。既得其利,不思感恩,反說委屈。」

  玉姐默然,她卻是有些兒明白皇太后之心,初一時確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此後卻是受故去的太皇太后轄制,一步錯,步步錯。更言的是,九哥又有那樣一個親生母親,申氏實是做得太好了,兩相對比,九哥更不喜這個嗣母。

  想而又想,玉姐道:「她也只有這幾日了,便讓一讓又能怎地?她如今也只有嘴上痛快了。」九哥低聲道:「我只是不忿罷了。」兩個慢慢走向前去。

  皇太后發這一回話,實是迴光返照,當日便崩逝了。九哥命治喪,卻又比出元后與太皇太后之例,減其份。彼時李長澤休致,丁瑋便上來奏道:「皇太后之喪,豈可低於皇后例?」九哥道:「則又如何可高於元后?」丁瑋道是他記著皇太后欲行廢立之事,上前道:「如此,可於諡號上做些增減。」

  九哥想著一回,道:「也罷。」於是,皇太后除卻慣用的一個「孝」字而外,其餘如慈、惠、端等美諡皆無。便是陳烈,也不曾為她爭執。太學生原是好憤激的,亦三緘其口,皆為其曾欲助逆。

  玉姐卻曉得,九哥並非為著皇太后不喜九哥,九哥才要如此待她,實是為著皇太后先時非己所出之子不慈之故。然九哥得為天子,她能做皇后,卻又是因著皇太后將先帝之家攪亂,這個中因果已是理會不清。皇太后生前說孝湣非她害死,臨終之言,玉姐倒也肯信她幾分,這個話兒卻不好輕易說,一旦說了,立時又要生出事端來,頭一個為難的便是王氏了。

  是以玉姐只與九哥道:「大郎放定的日子,該當往後推一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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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太子妃于氏,已休致之宰相于薊曾孫女兒,已休致之宰相梁宿之曾外孫女兒,祖父于珍,現為刑部尚書,父親于璉,太學博士。正所謂系出名門,自有一股傲氣。本朝之皇后、太子妃,多是出自勳貴之家。她得以脫穎而出,卻是因著她有個特立獨行的婆婆。

  于氏自幼,便聽著坊間有些個議論,說這皇后相當難纏。于氏所居之坊,自非尋常民宅,所聽之議論,也並非民間議論。民間議起,多是說這娘娘仁慈,又有仁義,且是天生的好命云云。于氏聽著的,卻又是另一番說法兒。

  她也嘗隨祖母見些個貴婦人,內多有謹言慎行之罪,也難免有一二口無遮攔之人。早些時候兒聽著「南蠻子」、「小氣」,後來便是「手狠」,到得與皇太子選妃之時,便聽過一句「有獨孤之風。」

  她也是幼讀詩書,曉得隋文帝之皇后獨孤氏,性好妒,又好干政。文帝之功績,她也是「與有榮焉」。然她之好妒亦是有名,非特管自家事、娘家事,連臣下家事,也要管束。若有大臣寵姬妾,她便要抑其升遷,百般壓抑。乃至於長子楊勇,更因寵愛姬妾、不親近元妃,終令她下了決心廢去太子,另立那會做戲的楊廣做了儲君。

  兩下兒一對照,確是十分相似。無論朝臣如何說,於家上下,對皇后之考評卻是極好。有獨孤之風好啊,于太子妃實是件好事,有這樣一位母親,縱太子稍有過份之處,太子妃也好有個借力的靠山。何況太子乃是文臣教授出來,想也不至於好色。本朝實不曾有過如何好色至逾禮的儲君、官家。

  于氏更叫長輩教著,必要侍奉好婆母。

  這婆婆倒是好相處,也知詩書,也不甚挑剔。于氏雖時常覺她干預政事,稍有不妥,奈何朝廷不言聲兒、官家不言聲兒,宮中皆習以為常。于氏便將嘴兒一閉,只管與婆婆捏肩膀兒去。

  這婆婆非止像獨孤像了個十成十,竟比獨孤還甚。也不與東宮置姬妾,也不提與太子些美婢,竟與宮外詩書大族規矩一般,乃是禁著子弟親近女色的。無怪乎于薊等人,張口閉口,便說士人之女如何如何有禮。細思起來,這便是少時聽著貴婦人所說之「小氣」了。于氏心道,小氣得真個好來!

  原以日子便好這般過來,哪知天有不測風雲,這般千載難尋的好婆婆居然一病不起。于氏驚惶之下,急往待疾。

  說來也怪,官家許是年輕時國事繁劇,用心太過,每年總要病上幾場。皇后卻一向健旺,連個風寒也少染。人心內原本是想,官家並非長壽之相,一朝賓天,不知這母后會否干政?太子類父,又有些肖母,於國事上頭並不生疏,母子二人不知要如何相處了。是以一旦皇后病倒,朝野皆驚。

  于氏等妯娌幾個,皆往榻前伺候,不幾日,卻又不便。乃是這官家只消退朝,便往崇慶殿裏來,于氏等須回避。於是定下次序,于氏等白日侍候,到得晚間便由章哥等兄弟伴著官家在崇慶殿裏。

  如是忽忽半月,竟致不起。

  這一日,九哥憂心忡忡,攜兒子往朝上去。玉姐忽地睜開眼睛,叫朵兒道:「扶我起來,將東邊櫃子裏頭一格,我那身衣裳取來。」

  朵兒喜道:「娘娘!娘娘可是覺得好了?我這便服侍娘娘起身。」于氏瞧著不大對,湊上來前來,試探叫一聲:「娘娘?」卻見玉姐笑道:「你是極好的,我有留書與大郎,他自知當如何待你。只盼你與大郎,也如我與官家一般才好。」

  于氏越發覺著不好,朵兒已取了衣裳來,于氏上來相幫著穿上。玉姐卻又吩咐朵兒:「來扶我。」往內室一隻雕花櫃子前站了,朵兒取鑰匙來開了,於櫃內又取一隻錦盒,打開來卻是一雙玉兔。又出一錦盒,內裏又是一雙鳳頭簪子。取簪子簪於頭上。

  于氏看著,暗暗納罕,這似是內造之物,卻也不算如何珍貴,如何珍而重之藏於內室?

  玉姐卻朝她兩個道:「我走時,旁的我不管,卻要將這些帶上。」親抱了盒子,緩緩走出,卻往寶座兒上一坐,慢慢兒將眼闔上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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