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蔡仲子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我想吃肉]女戶(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01
發表於 2016-7-11 00:54: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夢麟

  話說這人生在世,難免有那麼幾門糟心的親戚。陳熙性子好些,遭遇便慘,將原侯府大門兒一關,一家子的亂神。洪謙狠些,又有各種陰差陽錯,面兒上便只遇著林家這群鳥人,際遇倒比陳熙略強著些兒。

  卻都不是甚好事!

  陳熙家裡頭父母只能「諫」著,想管弟妹,又是一個個不好管的。自陳烈始,這三弟猶記著當初他不肯追究陳煦過錯,陳熙說話,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陳二姐出嫁女兒要靠娘家,陳熙板起臉兒來喝斥幾句,她倒是肯進,奈何十餘年養成了一副脾氣,縱是自己想改,一時半會兒也改不過來,不出三日,又故態復萌,再跑回娘家來。陳三姐倒是個好的,卻叫家裡長輩給耽誤了,陳熙都不敢與她說個重話。

  陳熙又有一雙不甚親近的兒女,以原侯家法,只是養得略嬌氣些兒已是謝天謝地了。他這一立功回來,族裡長輩是說他「出息了」,原侯家好歹是勳貴人家,故舊亦不少,昔年慈宮勢大時依附陳氏的一些個人,先前有反水的、有觀望的、有潛伏的,此時反水的大半不好意思出頭,那等觀望的、潛伏的卻都出來了,十分親近。今日你置酒,明日他設宴,都要與他接風。

  陳熙說要「韜光養晦」,也不能將大門一閉,誰個都不理,叫人家熱臉來貼著冷門板。那便不是韜光養晦,是「人鬼不共」了。與這些人相處,遠了不行,近了更不行。陳熙自外歸京,見的人都說「瘦了」,豈料歸京半月,才是真個「瘦了」,也赴宴吃喝,家裡也與他進補,人還是瘦了下來。

  那頭洪謙比他好些,將林皓與那銀姐看管起來並不費他甚事,寫信回去江州也不算個大事兒,最可恨者乃是因林皓之事,秀英心中有氣,弄得心緒極是不佳,又害起喜來。虧得秀英牢記著前些年流過的那個孩子,忍著不去生這閒氣,又禁了下人之口,不許叫出去胡言亂語。

  洪謙所慮者更有一條,今年乃是大比之年,林皓之事雖不大,嚷出來卻也難聽。玉姐才生了兒子不多久,娘家這九曲十八拐的親戚便做出這等事體來,真個打臉。雖說親戚已遠,誰個叫程、洪兩家人丁單薄再無近親、林家便是最近的了呢?

  若洪家鐵了心要做那勳貴人家,這等「香艷緋聞」也無傷大雅,偏偏洪謙為長遠計,還想要個好名聲,不免就要束手束腳,特特於信寫明,要個主事之人過來,免得將事情鬧大,彼此面上都不好看。

  且洪謙原看著林辰學得不壞,因在太學,倒不必拘泥於籍貫回原籍去考試。本朝太學生若學得好時,過了考核,亦可授官,洪謙原想叫他試一試手兒,授了官兒去不去是兩說,總好有個退路不是?如今若林皓做下的醜事叫人知道了,林辰是他族兄弟,也要受些個牽累。

  眼下事雖未發,林辰卻已為林皓發愁,因林皓事,弄得魂不守舍,考試也考不好,叫洪謙喚來訓了一回。洪謙越發厭惡起這林皓來了,卻也只有好吃好喝地供著他,只等江州林家來人,好叫人帶他滾回老家去!想一想,又提筆寫一封信往江州,請張嘉瑩並齊同知等諸姻親,好生看管林家,但有不法事,休要看他面子,該怎生治便怎生治。

  辦完這些個,洪謙又去安撫秀英。秀英彼時已順過氣來,徑對洪謙道:「我並不曾很生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混帳王八羔子要丟人,咱也禁不得。非是我涼薄,我怕慣著他,有事為他兜著了,日後他便要惹下大禍來,到時候咱卻救他不得。豈不是那鄭伯克段於鄢?」

  洪謙怔忡一下,忽而笑開,日子久了,險些忘了秀英也是打小讀書的,只因家裡家外事務繁劇,每當她是內宅婦人、專與家長裡短打交代了。一笑而過,道:「我有數兒,你只管安心養胎,岳母那裡,先與她說一聲兒罷。甚事都瞞著她也不是個事兒,萬一她從別個人口裡聽來,又要胡亂操心,不定要如何說,你先說與她,不論她如何,總在你眼下看著。」

  秀英應了一聲,忽地道:「快要到秀才試了罷?那頭玨哥讀書也有些個年頭兒了,他今年考是不考?」

  這又是洪謙一樁要做的事兒,雖與這朱家摘清了干係,卻又有著與「朱沛」的一分交情。朱沛「死了」,洪謙與他算是舊友,無論如何也要關切一二。先時事情已經做下,如今也須得順著往下做。

  洪謙道:「我去問問。」心內想的卻是,朱清已是舉人,今年怕不也要再試一試?叫他中了進士,不定又要生出什麼事來。這卻不與秀英說了,自家肚裡有個數兒便好。抽身往外處去,對秀英道:「我往書院裡走一遭兒,尋了玨哥打聽打聽。」

  秀英應了一聲兒,問明他晚飯回來吃,便打發人伏侍他往城外去了。

  這洪謙帶了二、三家僕,各乘馬,一路打馬往石渠書院裡去。還未看著書院大門兒,已見那路上來來往往,行人較往日多了一倍不止。這些個行人皆著長衫,也有步行的、也有乘馬的、也有乘驢騾的,間或有車轎通過,有獨個兒的、也有獨伴兒的,還有帶著書童兒的。想是赴京舉子,慕蘇先生之名而來。

  洪謙到了書院,先問蘇先生現在在何處,聞說正叫許多舉子圍著,便也不去見他,徑喚人尋玨哥來。玨哥近來總在書院裡讀書,他以祖蔭也可入國子監、太學,朱震卻他原是在霽南侯府,雖讀書,卻不是走的科考的路子,是以學得不牢靠,特將他丟與蘇先生嚴加管教。是以玨哥並不敢曠課,總在書院讀書。

  不一時,玨哥來見洪謙,口稱:「世叔。」洪謙丟一眼色過去,玨哥會意,陪他往僻靜處閒走。洪謙先問他功課,玨哥也一一答了,洪謙又隨口問他些詞句釋義等,玨哥皆答得出來。洪謙道:「你學得倒也有幾分火候了,今年考試,可有章程了?」

  玨哥道:「但憑祖父吩咐了。」洪謙語氣便有些兒生硬:「你祖父是如何說的?」玨哥面上微紅,聲兒也低了道:「老人家叫我今年下場一試。」洪謙心下納罕,這玨哥雖是年輕後生,因生在侯府,並不怯場,今日何以這般扭捏?因目視了之。

  玨哥見躲不過,方帶些兒羞澀說了:「他老人家說,叫我下場好歹有個功名,才好……娶妻。」

  洪謙一算,玨哥也年近二十了,蘇家五姐年紀也不小了。如今朱震府上人口又少,玨哥肩負開枝散葉之責,確該成婚了。口中勉勵兩句,卻又說他:「只管將心思放到考試上,旁的甚都休要想!」語頗嚴厲,玨哥聽得脊背後汗,不敢再想娶妻的事,連聲應了,自去讀書。

  洪謙聽聞此事,便又添一樁心事。因見蘇先生周遭叫圍了個水洩不通,便也不過去,只叫玨哥與蘇先生說一聲,又留了封拜帖與蘇先生,做足了禮數方回城去。回來便與秀英如此這般一說:「且休張聲,考得上時再說,設若有個萬一,看那家裡是何打算,咱再應對。」

  秀英雖口上應下了,暗中卻實打實備了足足兩份子禮,一份名正言順地與蘇五姐兒添箱、與蘇家道賀,另一份兒卻要著實花些個心思好送與朱家,頂好是面兒上不顯、內裡實在的物什。卻又說洪謙:「舉人們都要來京裡考試,江州同鄉也頗有幾個人,你今日出去一整天兒,他們又遞了幾份拜帖兒來,我都叫收下了,叫程實說你去書院了。」

  洪謙正脫外袍,聞言停了手,扭臉兒問道:「那個盛凱可有帖兒來?」秀英道:「我未曾看哩,都在你書房桌子上那個小紅匣兒裡收著了。」洪謙道:「先擺桌兒吃飯,飯後再看。」秀英答應一聲,又問洪謙:「可要請盛小秀才到咱家裡住來?不請恐不好,請了,皓哥又在。」她叫得順口了,依舊稱盛凱做小秀才。

  洪謙道:「你請了,他也不肯來的,不信咱便試試。」秀英狐疑看著洪謙,洪謙便以少年傲氣相搪塞。秀英道:「縱他不來,我也備一份兒盤費與他,好叫他在京中衣食無憂,安心攻書。」秀英在京中久了,也知曉些個事情,諸如資助舉子,待這人高中後也是自家助力一類。雖不好明說,卻是人人心裡明白的。

  說及此,便越發說開了:「想來同鄉也不少,但能尋著了、聽著了的,都與他們一份兒資助。橫豎花不了幾個錢,我聽說旁人都是這般做的。咱才從江州老家到京裡來,不好不管鄉親。」洪謙一點頭:「也好,只要將林皓看緊了。」秀英連忙應了,又請問這銀姐要如何處置:「她也不是咱家的人,皓哥還好說是長輩管教晚輩,她一個逃妾……」

  洪謙道:「真個送官,連皓哥也要一同送了!」秀英道:「縱江州來人,也不好將銀姐送官,只好悄沒聲兒地帶回去,又或者送她回原主人家裡罷了。」洪謙道:「看他家長輩是個甚章程罷!我倒要問問,他們這是要做甚!」

  秀英見他動怒,勸道:「如今江上船又多,家裡事務也多,路又遠,沒個一、二月,且到不了。你先休急。」洪謙道:「只恐夜長夢多。」秀英道:「我叫小樂旁可不做,專一看管。」洪謙曉得小樂是自江州帶來的,打從江州時便也是個伶俐人,倒也算放心。

  除此而外,再無可議之事。洪謙又說:「明日許要出去與他們舉人吃酒來,晌午便不回了。」秀英應了一聲,道:「哪家酒樓掛賬?我好叫程實去與他家會錢。」洪謙笑道:「帶些個銀錢就是了,也花不了幾個。不定哪家。」秀英道:「也好。」

  次日,洪謙果齊邀了往他家送帖兒的幾個舉子,一總往醉仙樓裡吃酒去。江州今年共來二十餘舉人,有老有少,也有些個是去年與洪謙一道來趕考卻落第的,也有是這二年新中舉的。諸人有老有少、有貧有富,一眼看去卻都衣飾整潔。

  洪謙因不見盛凱,故而相問。內裡一個中年舉人道:「他一頭紮進間破廟裡,埋頭苦讀,不肯出來哩。」洪謙一笑,與眾人舉杯,道:「家中無多婦孺,園林未治,無以待客,只好權在此處相請,有疏忽處,還望勿怪。」眾人齊說不敢。內裡有熟的,便說他回鄉時熱鬧。洪謙也謙遜幾句。

  將有了些酒,那一等自來熟的便欲朝洪謙打聽些個京中新聞,又問科考事。洪謙道:「今番主考卻是梁相。」眾舉人裡心思活的,便知這卷子要如何答了——不可過於堆砌,頂好寫得樸實些兒。有些個呆的,卻還要再問一句這梁相閱卷,又會是個甚樣章程。洪謙便說:「梁相喜質,至於其他便不是我能問的了。」

  說話間,間壁卻有女樂響起,卻是些個他的之舉子也來這醉仙樓裡飲酒吃飯,喚了唱的來助興。

  其時文人揚名大致有兩途:一便似蘇先生這般,致力做學問,又行事端事,是以名聲布於四海,皆稱其為君子,洪謙也勉強算作這一類;二便是風流才子,寫許多膾炙人口的詩文,天下傳唱,這傳唱便須借著歌聲之口。唱的不止是伎樂,更有青樓女子。名妓也須借著名家的才華,時有好聽新曲,才能不叫後人比下去,才子也須得借著這些人的口,將他大作傳出去,才好揚名。算是風借火勢、火借風勢,尤其這京中,人口又多,無論是名妓或是才子,都愛往這處揚個名兒、趕個生活。京中尤其熱鬧。

  洪謙自入京便不喜這個,家中也不養女樂,今番往醉仙樓宴請諸舉子,一是不欲他們往家中裹亂,二也是家裡並無助興女樂。聞這女樂聲起,便叫人將先時訂的一班唱的喚了來,卻與諸人道:「我做文章尚能看,詩詞上頭卻不好,諸位但有佳作,不妨令她們唱了來。」

  諸舉子也有了些個滿,這男子尤其是有了酒的時候兒,在女子尤其是美貌妙齡女子面前,便愛炫耀。初時還相互推辭謙讓,後便放縱起來,你也寫、我也寫,又請洪謙品評。洪謙笑道:「我卻不甚懂這個,你們寫了,叫她們看著,揀看關順眼的唱來,她們唱了誰的,便是誰的好——她們是唱慣好曲的,自知哪個好。」

  這一般女樂裡,卻有一雙姐妹花,乃是雙生子,一般模樣兒,名兒便一個喚做大雅,一個喚做小雅,卻是京中有名的花魁行首。原這京中風月行裡也不好做,非弄得風雅了,便沒個人肯排場。頂好的有三家,便依著《詩經》與女娘取名兒,乃是風、雅、頌。大雅、小雅自幼叫這一家鴇子買了來,精心養著,又教習諸般技藝,更因是雙生子,引得許多人趨之若鶩。若非洪謙在京中已有些個身份,又是宴請的舉子,尋常人卻難將這二人一齊喚來。

  當下兩人一齊開口,只唱內裡一個王舉人的詞,王舉人頗得意,自家也搖頭晃腦兒跟著哼唱。

  正歡樂時,卻有人來叩著門板,洪謙丟個眼色,程智出去看。不一刻回來,附程謙耳邊道:「是有位大官人,聞得咱這處女娘唱的好聽,曉得是這大小雅,便想與官人商議,叫這兩人也去唱一曲。小的不敢胡亂答應,卻將他帖兒拿了來。」

  洪謙取他帖子一看,見上書的名字卻是褚夢麟,略一尋思,便知這一位也是個丁憂回來的。前幾日略聽了一耳朵,褚夢麟丁憂前已是九卿之位,今年卻及未有四十,算得上是年輕有為。洪謙便格外在意,又留神打聽了一下,此人父親早亡,止有寡母在世,家境並不寬裕。

  他卻真個爭氣,心思又靈,無論置產或是讀書,皆通透。二十歲上中秀才,次年便中舉人,卻志存高遠,宛拒了家鄉一士紳結親之語,一朝入京,又中狀元。因生得委實英俊,叫當時主考,現今宰相之一的李長澤選中,官家一看之下也喜歡他,便點做狀元。榜下捉婿,李長澤眼睛看得准,養的家丁強壯手腳快,捉這褚夢麟來將一個女兒五姐許與他。

  這褚夢麟樣樣皆好,又允文允武,時有驚人之語,以天朝必與胡人有一戰,打得胡人怕了,方能致太平。又以士農工商,皆是百姓,不可輕忽商人等等。放他到地方,五年而大治,人民富足,士紳也齊誇他好。既有能為,又有聲望,褚夢麟初時升遷頗快。

  他原本該是個宰相坯子,若官家也是個英主,倒好與他君臣相得,創不世之偉業。不料諸葛亮遇著劉阿斗,官家這爛泥糊不上牆。又因褚夢麟年輕氣盛,參了原侯一本,叫慈宮記恨上了,時不時且要壓一壓他,只將他往各地方胡亂放去。

  照說他有個宰相岳父照看著,又是少年才子,且有才幹、不畏強權,且會籠絡人心,當有許多人為他說話。誰料便是他岳父李長澤,也看他不甚順眼。蓋因他有一個毛病:疾在好色。

  李五姐也是個美人兒,他卻猶不知足,婚不經年,李五姐有孕,他竟不管是男是女,又收用了兩個婢子,不多時,婢亦有孕,這便叫京中正派人瞧不上眼兒。虧得李五姐賢良淑德,容了,家中才沒鬧將起來。李長澤聽說這女婿不識好歹,喚來斥責於他,他卻紅著眼睛說這婢子懷的也是他骨血,又不肯留子去母,又說男人丈夫,不能護一女子,便枉為人,李長澤心中便極是不快。

  李五姐尚未生產,褚夢麟因會寫一手好詞,又得青樓之青眼,與行院內有名的行首花名兒喚做寶寶的弄做一處。以這寶寶是他的人,便不能流落在外,又接了家來。將李五姐氣得早產,幸而生的是一個哥兒,李長澤才緩了臉色。尚未及數說他,他卻因兒子滿月後李長澤夫人要接女兒回家,送妻子回娘家,撞著李長澤家裡服侍的一個美人兒,勾勾搭搭,將人勾得夜奔而來。

  為掩醜聞,對外便說這女子是李五姐的侍女,美人又入褚夢麟懷中。他還好生個事兒,按律,為官的不許在任上所轄地內娶當地人為妻,是為防其循私有不法事。他卻在任上納妾,周遊地方,娶當地富商女為妾,這妾又攜了大注嫁妝,他又許其經營。這妾既有了產業,又有了他許諾,腰桿兒便挺,很是弄了些兒麻煩事,不甚服主母管束。

  此外又有好些個美姬、紅顏,身旁熱熱鬧鬧。既有這許多妻妾,便生出許多兒女來,行動便是一大群兒。許是老天格外厚愛,他子女非但多,且個個生得都不壞,內裡還有極聰明的。然那一等好人家卻不肯與他結親,以其家風不好之故。

  因他這好色的毛病兒,不知道挨了御史多少彈章。他又實是個能做事的,縱挨著彈了,也多是些私德上事,又不誤國政,也只得隨他。李長澤總不能眼看著女兒、外孫跟著他吃苦,心裡恨著又後悔錯將女兒嫁與這個禽獸,卻又不能將他整死了,有個要整死他,好攔的也略抬手攔上一攔——心裡實是不喜。

  李長澤隻眼看著外孫出息,再不管他那昔日歡喜不盡的東床快婿。更因這女婿「有才無行」,也覺晦氣,連在政事堂裡也不多說話兒了,最常說的便是「臣附議」。轉回來下死力氣教導自家子孫,休學褚夢麟那惡心樣兒。

  一二女子,洪謙無可不可,又想以褚夢麟之好色且喜耍個脾氣,無須在這眾目睽睽之下與他爭執。便道:「只消兩位姐兒樂意,我自無妨——只我這裡有客,他須補與我兩個唱的好助興。」

  那頭褚夢麟聽了也歡喜,真個拿了兩個唱的來換,又親來致謝。洪謙與他一揖禮,道:「舉手之功,何須掛懷?」褚夢麟見他高朋滿座,他自家也有朋在,道一聲謝,攬著大小雅,揚長而去。

  洪謙「嘿嘿」兩聲,卻招呼諸舉人飲酒,又與那兩個換來的女娘道個擾,命接著唱。心道,這褚夢麟私德不修,卻似肚裡有貨的,這等人,用好了,也能頂大用。此時他卻不知,他與褚夢麟的緣份,且還在後頭。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02
發表於 2016-7-11 00:55: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章:心思

  卻說洪謙於外頭與同鄉交好,這卻也是當時人常做的事情,休問你在家鄉與人有甚個恩怨,只要不是不共戴天之仇,到了外鄉,便要抱做一團兒。洪謙初來京中時,因自有打算,且彼時江州籍士人在京中並不顯眼,也做不來宴請這許多人。如今洪謙既有名又有錢且有勢,便須與同鄉相交一二了。

  當今做官,有些個關係便不好不管。譬如這同年、師生、同鄉、姻親,各種關係,如蛛絲般結成網,將人一個個籠住,一旦有事,便有四面八方的關係來支援。平日不用功,急來抱佛腳是不成的,縱旁人礙著一絲半縷的情份伸個手兒,也未必會為你出死力。

  又這為官的,籍貫頗為要緊。梁宿廣有提攜後輩之美名,連洪謙也受過他恩惠。然於朝中,他又更樂幫襯同鄉,梁宿是北方人,時朝廷裡為官的竟是北方的居多。南方富庶,多有人有餘力供子弟讀書,南人也盡力想考試做官。江州恰地處偏南,洪謙不免叫人稱一聲「南蠻子」,待朝廷無他事,只恐這南北之爭,也要於政事之下若隱若現了。

  是以洪謙雖不喜女樂,卻也叫了賣唱的來陪伴,只為賓主盡歡。雖則中途有個褚夢麟攪局,要換了唱的,倒也算不得掃興。一來褚夢麟陪著笑兒,二也因這於讀書人也算是件雅事,三則是褚夢麟這等脂粉陣裡的英雄,身側的女子如何能差了?洪謙等人也不吃虧兒。

  一時賓主盡歡,洪謙便打發褚夢麟的兩個歌女回去,又使程智遞話兒過去,道是請褚官人將大小雅送還家中。褚夢麟應了,又謝洪謙,這才兩下告辭而去。

  洪謙回至家中,秀英卻還在等著他,聞他身上脂粉香氣,心裡便開始犯起酸來。又不好與他鬧,她自曉得這等權貴人家,難有只一心一意守著妻子過活的,便是梁宿那等端正之人,年輕時也好有個妾,留下個庶子。也便是蘇先生那樣人,老老實實與蘇夫人白頭到老。

  一面吩咐了小喜叫人打水來與洪謙沐浴更衣,一面試探問洪謙今日做了個甚,心中卻想:怪道我說往慣熟了的酒樓裡掛個賬,他非要帶銀錢去,想是行院裡不好掛賬哩!又暗罵這些舉子,洪謙平日倒老實,因他們一來,便要與女娘廝混!卻又留意著洪謙衣裳,親接了來,將那茄袋兒、袖兒、腰帶等捏一捏,沒覺著有甚個荷包、頭髮、編的同心結、香噴噴的絲帕,心裡才舒坦了。

  洪謙因她問:「見著甚人,有甚趣事。」順口兒便將褚夢麟給賣了:「遇著個有趣的人。」如此這般將褚夢麟的諸般事跡說與秀英,秀英聽了便掩耳朵道:「聽了都髒我的耳朵,只消模樣兒好,管她甚樣人都往房兒裡劃拉!他白披了張人皮哩!要是他娘子頭胎生個姐兒,婢子生了兒子,卻不是日後的禍根?」

  洪謙道:「他又不是我兒子,更不是我女婿,我管他這個做甚?只消他旁的事能做好,這人便值得相交一二。」秀英啐道:「那個可不好管,待他犯了風流罪過時,你幫他是不幫?旁的不說,咱家還有個皓哥,你罵他做甚模樣兒?他只拐了一個,可比這姓褚的老實多了。」

  洪謙將臉一板道:「他若有褚夢麟的本事,自家將這事平了,隨他拐了誰!」秀英便又算起林家人到京的日子來。洪謙道:「等罷,將林皓密密看嚴了,休叫他惹事。我倒盼那女娘,自家捱不住,跑將出去才好。」秀英心頭一動,又壓了下來。洪謙見著了,問道:「你想說個甚?」秀英道:「我還是與兒子積德罷。逼著輕婦人遠走,總不是件好事。」洪謙冷笑道:「那也不是個好人。」秀英手上不停,將他外衫除了,道:「廚下有醒酒湯,你喝上一碗,且睡罷。」

  夫婦兩個連日更無他事,只管等著考試、放榜。

  先是秀才試出了,朱玨果中了秀才,雖不是案首,也做個廩生。朱震見狀,便向蘇先生家透個信兒,年內看了吉日,與朱玨、蘇五姐兒辦喜事兒。蘇先生見孫女婿中了秀才,這朱玨也是書院裡讀書,日日在眼皮子底下,雖有些個勳貴子弟的世故,本心倒好,更兼蘇五姐也一年大似一年,便應了。

  兩下歡喜,對著歷書,蘇先生順手將清靜擼了來算吉日,定了秋七月裡成婚。

  這頭玉姐聽了消息,也自歡喜。她心裡實猜著她父親洪謙恐真個便是朱沛,否則何以歸宗之後連宗祠也懶待立?叫逼問得緊了,方勉強立了洪氏的牌位,又止至她祖父輩,更往上便無了。且洪謙管這朱家人管得也多,朱家人竟不惱,也由著他。更可疑者是金哥婚事,想朱玨既已是朱沛之嗣子,何以董氏嫁妝又叫義安侯府收回?正該著叫朱玨掌了才是。

  又有玉姐總忘不得頭回叫慈宮召入宮來,兩侯府太夫人不顧年邁,火燒火燎來掠陣。且洪謙回江州數月,居然放心將珍哥寄放霽南侯府。論來蘇先生與家裡才是真個熟,義安侯府才是洪家親家,這兩家哪個不比霽南侯府親近?

  各種蛛絲馬跡,玉姐心頭便雪亮。亦知此番朱玨娶親,她更要與他們做臉。當下翻出一整套金絲髹髻來,預備與蘇五姐添妝。如今東宮私庫豐盈,她出手更是大方,只恨兩家不是眼下便辦喜事,她尋出來的好物且送不出去。

  待看那綢緞時,忽地心頭一動,忍不住默笑了起來。轉頭吩咐朵兒:「我看這青綢極好,取一匹,與我做兩身緊袖兒的男裝罷,依著在家裡的樣子做來。這幾日打著五禽戲,總覺寬袍大袖兒的不方便。」朵兒應道:「如今春天,再一、兩月入夏,這綢子就有些厚實了,不如取那青色的絹羅,也做兩身兒薄的。」玉姐笑道:「還是你想得周到。」笑著,嘴角兒勾得便更深了些。

  九哥回來時,玉姐正在打拳,九哥從旁看了一回,也是一時興起。這本朝重文,宮裡更不重武,九哥於宮外時還算文武雙修,到了宮裡,又是習政務,又是理會雜事,竟不能痛快打一路拳。看得入迷時,也將袖兒一紮,上頭來紮個馬,道:「你那力氣不夠,須得是這樣兒的。」

  玉姐便攛掇著他習一回拳:「往後每日都練一趟拳腳槍棒,也好打熬筋骨,身子骨兒好了,才能好生理政,不致三天兩頭『偶染風寒』耽誤了大事。」九哥連聲稱是。玉姐道:「往後我便陪你一道。」九哥稱善。

  玉姐也是另有盤算:凡男人好個武時,白日裡累得像條死狗,夜裡哪還有力氣想抱女人?!君不聞那話本裡各路英雄,但是武癡,武藝越好,與女人糾葛便越少。叫他打拳,累上一累,力氣耗盡,倒頭便睡,縱有人勾搭,他也沒那分力氣了。

  玉姐自以得計,自家也盡力打拳習藝。碧桃從旁勸道:「恐練得四腳粗壯,反而不雅相哩。」玉姐搖頭道:「我又不習那橫練功夫,也不要練那銅頭鐵臂,不礙的。說來有那等跳個舞兒的,倒好身段,只可惜只說那樣易傷身。」

  這碧桃是申氏調教出來的人,放心交與玉姐使,自是心性不壞,又心向著申氏等人。申氏家法,倒是不許兒子於男女事上胡來,碧桃耳濡目染,雖覺玉姐看九哥略有些兒緊,也覺是人之常情。

  更因九哥乃過繼來,官家親子雖餘了四個,生的卻不止四人,序齒的也有十來個。也有比九哥大的,也有比九哥小的,此時為著過繼來,再重與亡者序齒,也是不妥。又先時兩宮還有個小心思,不拿九哥當自家人看,官家不在意此節,故而還含糊著叫他九哥。一時叫慣了,也改不得口,九哥還依舊做他的九哥。

  碧桃心裡,還拿宮外家法來看九哥。暗想:九哥與九娘和睦,下人也好伺候。若換一個人,便如官家這般,後宮已算人少的了,皇后與淑妃還有些不睦,官家四子爭鬥,還死個乾淨,實是自己找不自在。官家兒子死了不打緊,他們身邊伺候的人,不知殉了多少,連下人也難做。倒不如依著娘子(申氏)家法,和和睦睦的,下人也免遭池魚之殃。

  卻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申氏養懶了碧桃,使她不喜人生事,倒為玉姐添一助手。玉姐找申氏要人,也正是取中這一條兒。

  這頭九哥果如玉姐教唆那般,每日起來打一通拳,往前頭理政。事畢歸來,再與玉姐練一回槍棒,累出一身汗來,便胃口大開。甚個先時因朝中有事沒胃口的話再也不提起來,累得狠了,沐浴完倒頭便睡,他又年輕,一夜無夢黑甜鄉,起來便精神飽滿,直道玉姐主意好。

  玉姐暗暗摸一回肚皮,又縮回了一絲兒。畢竟是年輕,好得也快,估摸著不用到章哥周歲,倒能先前七、八分模樣兒了。

  如是過了一月,殿試名次也排出來了,京中又滿城出動,有女兒的人家往榜下搶女婿去,沒女兒的人家往榜下看熱鬧去,熱熱鬧鬧,端的是太平氣象。九哥因參政,見此也是歡喜,還與玉姐說:「今科狀元生得儀表堂堂,文章亦好。」玉姐也湊趣兒說了兩句,又抱章哥,逗他說話:「大哥說是不是啊?」

  章哥哪會說話?睜著一雙桃花眼兒,左看看爹、右看看娘,又打個小噴嚏,把九哥愛得不行。

  便是這九哥誇過的狀元,卻又鬧得滿朝上下哭笑不得。他是梁宿取中的,文章極好、字亦好,看著面相也好。官家連他名次都點了,謝恩並習禮儀時,方察覺說話很是磨人。

  他也不是結巴,也不是口音有誤,更不是聲兒難聽,卻好個口頭禪兒,張口便是:「臣啊,文歡啊,拜見啊,啊,吾皇啊啊啊~……」一句話兒倒好啊個幾十聲兒,聽得君臣面面相覷。官家哭笑不得,道:「卿無休緊張。」

  文歡道:「臣不緊張啊。啊,臣見官家啊,如啊沐春風啊。」

  梁宿此時想後悔都晚了!官家恨不得將這文歡一張嘴兒堵住了才好!誰個忍得了有個人成天介啊來啊去?要貶他吧,他又實有才華。文狀元一張口兒,憋得一殿君臣「取中賢才」的喜氣兒全沒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03
發表於 2016-7-11 00:55: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二章:坑爹

  卻說今年乃大比之年,官家宰相一齊看走了眼,點了一個「啊」來「啊」去的狀元。舉凡打馬遊街、率登鰲首、瓊林玉宴,皆須得這個狀元來打個頭兒,凡需應答,進士裡也須得僅讓他做個頭兒來回話。

  原本喜氣盈盈的一件盛世,因有了這麼一位文狀元,弄得滿朝上下啼笑皆非。偏偏這文狀元自家還不覺得,御前奏對,殿上君臣灌了兩耳朵的啊啊之聲,好容易他奏對完了,官家與朝廷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這官家治國理事上頭頗軟,便是他自家的事情也難以剛強得起來,總不是個英主,然卻有一條好處:待人極和氣,常能忍人所不能忍。是以他軟雖軟,朝廷上下良材雖多,卻也沒個人說他不好,也都盡職盡責,將偌大一個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便是這樣一個官家,也有忍不下的時候兒,耳聽得這狀元嗯一聲兒啊一聲兒的,官家上頭御座兒上坐著,便有些兒左搖右晃。

  及奏對完畢,官家許還要說幾句貼心的話兒,譬如的狀元彭海,便叫官家問及家中父母等。今年官家恨不得文歡成了個啞巴,這等關切之語自然是無有了,只強笑道:「卿等皆社稷才,勉之。」便命這新科進士都退下了。

  照著先時學的禮儀,此時新科進士當異口同聲相答,那詞兒也是預先教好了的。不想這文歡說話總比旁人多說幾個「啊」字,人都說完了,他還有半句兒不曾說出口兒來。禮部官員為治他這毛病兒,不知費了多少心力,此時那禮部尚書丁瑋手掌裡捏著兩把汗,好容易聽這狀元公與旁人說得一般長短,這才放下心來。

  因有了這麼一出兒,官家與宰相等人不甚歡喜,政事堂以下卻頗有些個人預備著拿這個當個笑料兒回家去說。洪謙原為林家之事略有些兒焦躁,一見這文狀元這般樣兒,也不由開懷,暗道:他因這一項缺彩,不定仕途上要受多大搓磨,相較之下,我只有區區一門出了五服的親戚[1],已算不得太麻煩了。

  但凡人不開心的時候,見著一個比自家還慘的,心裡總能好過那麼一星半點兒。洪謙因著這文歡,心情竟出奇地好了起來。散朝歸家,見著秀英,便說起這文歡來,秀英也為著林皓之事頗不順意,聽洪謙這般說了個文歡,卻也笑將起來:「這卻是怎生說來?真個老天與你些什麼,便要拿走些什麼,世上最難得是十全十美哩。」

  洪謙也頗以為然,卻又囑秀英:「文歡畢竟是狀元,國家重士人,你出去卻不可輕易取笑於他。」秀英面上笑容猶在,嗔道:「卻又說來,但凡我出去,何曾與你若過麻煩來?且我如今這般模樣兒,輕易也出不去,懶待動哩,每日只在這院子裡走走。」

  洪謙道:「這後花園子雖經修整,花木畢竟新植,看著倒不如江州家裡順眼,索性叫它再長長。再移些兒梅花花,到得冬天,你好生產完了,年前下帖子邀些個人來賞梅賞雪吃酒來。總不好旁人請你去她家賞花,咱家空有這麼大園子卻不請人。」

  秀英深以為然,又問洪謙可有玉姐消息。洪謙笑道:「休說她嫁到那裡頭去,便是外頭,豈有你這般一日三打聽已出了門子的閨女的?」秀英道:「我還想章哥哩,頭個外孫。」洪謙道:「她那裡,一切都好,真有個不好,也是旁人不好。」秀英聽了失笑道:「那是,咱這閨女,總不肯吃虧的。」

  夫婦二人正說笑間,卻又有一件壞了心情的事兒到來:林家人再兩三日便要來了,遣了個家僕先往北鄉侯府裡送信來。不必拆信,洪謙的臉便掛了下來,秀英也不說笑了,只拿眼睛瞥著他。

  洪謙將信展開,見內裡是洪老秀才的筆跡,內書,林皓上京,實不是他所授意,乃是「老妻昏聵」偏愛這個孫子,故命其上京來,現林老秀才已攜了林皓的父親一道赴京,押這不肖子孫回去整治。又謝洪謙照看林辰之義,又再三許諾,來便「采他歸家」。

  洪謙看了,將信遞與秀英,秀英看完,也舒一口氣來:「玉姐婆家又是那般模樣,如今也只剩得這一門正經親戚好走了,能不斷時,頂好不要斷了。」

  洪謙雖不言語,心實然之,過一時方叫這林家僕人來,問他:「你家阿翁春秋已高,一路舟車勞頓,可還安好?要住在何處?」

  卻說這林老秀才接著洪謙書信,登時將老妻並林皓之父喚了來一通好罵。林皓之父雖無功名,卻實是林老秀才頂得意一個兒子,交際應酬都使得,又會寫又會算,家內營生皆賴他周旋,方使一家衣食無憂。故而林秀才娘子也高看他這一房一眼。

  林秀才娘子聽丈夫說這林皓:「拐帶逃妾,現叫京裡侯府扣下了,叫咱領人去哩!都是你做的好事!皓哥原就有些不定性兒,你偏教唆他出去學壞!沒的連累了辰哥!」因在兒子跟前,又說兩孫之優劣,嘴硬道:「便又如何?侯府既將事掩下這一時,便能掩下一輩子哩……這不過是與我們說一說事,好叫咱知道承他家情哩,寫封信去,央他將事圓了,不就成了?」

  林皓父親做人子女的,聽父母抖嘴,初時並不敢插言,及聽著母親說得不好,將要出言阻攔,林老秀才已一掌摑將過去,將個老妻打了個趔趄。林皓父親忙上前扶著母親,又撩衣跪下,叩首道:「都是兒不好,養出那樣一個畜牲來!爹要打要罰,都罰兒罷!」

  林秀才娘子這才哭將起來:「我嫁入你趙家幾十年,你今天倒打我!」聲頗淒厲,「我難道說錯了?皓哥便是看上一、二婦人,攜了同行又如何?不是還有侯府麼?能央及他提攜辰哥,如何不能央及他護佑皓哥?都是老一輩的臉,手心手背都是肉,為誰個捨不是捨?且又不是甚大事!」

  林皓父親忙爬起來勸她,因兒子勸,林秀才娘子越發仗勢,直到林老秀才怒喝道:「將門打開,叉她往街上嚷叫,好叫滿城都曉得她疼的好孫子,學會拐帶逃妾了,到時候叫御史知道了參上一本,看誰保得好她那賊配軍的好孫兒!」

  林秀才娘子即時收聲兒,將帕子往眼下一抹,又擤起鼻涕來,卻不敢再說了。林皓父親只得又朝林老秀才跪下,再四央求。又有林秀才娘子於旁巴巴望著,此這孫兒實不能不管。林老秀才只得親自動身,往京裡處置。蓋因洪謙信中言明,若林家管不得此事,他只好將人往京兆衙內一送了事。林老秀才又掛心辰哥,信中言辰哥因皓哥事亦心神不安云云。

  林秀才娘子口上說的是寫封信叫侯府幫忙,見林秀才嚴肅起來,心下卻也著慌,又想為皓哥謀前程,忙打點著各色禮物好叫丈夫攜了去京中。前番說道,林家人口眾多,此人使得多了,彼人便得的少了。諸子媳見她平日偏疼便罷,如今卻要為林皓花費這許多,心皆不平,林辰之母尤甚。

  林秀才娘子與林秀才爭吵之時,聲音頗大,家內多有聽聞者。林辰母親不敢說婆母,卻一口啐到林皓母親面上:「好大的臉面!養的好兒子,偏走下流道兒不學個好。你那房是阿家親生哩,我這裡是外頭橋下揀來的,合該為你們當牛做馬。」妯娌間叫罵,真個百無禁忌。

  林秀才娘子聽了,也知不好,只裝聾作啞,那收拾好的禮物卻一件不曾減下。

  洪謙與秀英見了信,又收拾出一處客房來,預備著安置了林家祖孫三人,卻將那銀姐單放一處。

  林老秀才父子平生頭回入京,又值熱鬧時候兒,若非有林皓之事,正該看花了眼四處長見識。此時卻甚心想都沒了,一意往侯府裡圓事情來了。到得侯府門首,見那獸頭輔首五架三間的大門,門旁之健僕,忽地生出畏懼來。

  及見,卻見洪謙一身綢衫,腰懸美玉,頭戴著軟翅紗巾兒,手裡拿把摺扇兒束作一條。未語先笑,沖林老秀才一揖,林老秀才倉皇還禮,未及開口,洪謙便先寒暄:「老親一路辛苦。」林老秀才連說「不敢」,林皓父親原是八面玲瓏的人物,在江州時與洪謙也算熟來,彼時洪謙須倚林家些兒,此時賓主易位,虧得他拉得下臉兒來,再來說著好話,又將林皓大罵。

  洪謙笑道:「你要教子,休在旁人家裡教,早教,也不用今日這般。」又問他住處,請他父子住下,笑道:「虧得我這家裡人口少些兒,又不曾有未出閣的女孩兒、新娶來的兒媳婦,倒有幾間空屋子,否則,不但要有賢祖孫住,還須另尋個地方兒與淫奔賤人住,我卻不知道要怎生是好了!」

  說得林老秀才父子面紅耳赤。及見林皓,洪謙笑吟吟走開了去,留下林秀才父子將林皓一頓痛打。林皓只管抱著個頭,說:「我與銀姐,兩情相悅。她那主人家,黃土埋半截兒哩,且是個商戶,哪得蓄妾?!」

  他父親一道打一道說:「你還說你還說!你闖多大禍你知道不知道?」直打不動了,方細問林皓緣由,林皓道:「實是路上遇著的,我還道她逃難,便好心捎她一程。」他父親比他更聰明百倍,哼道:「一道捎到親戚家裡來了?看著老安人面上,收留你一個已是天大情份,還要為你養粉頭?」

  林皓道:「她並不用人養,她出來時帶得好一份家私……」林皓父親恨得又要打他:「還是卷款私逃?原本丟個婢子便丟了,主人家未必肯追究來,如今丟了好些細軟,為這細軟,也要追究了!我平日怎生教你來?你這蠢物!」

  林老秀才冷眼旁觀著,道:「休理會他,將他帶走,將那賤人往官裡一送。誰曉得一獨身婦人攜這許多家私,真個是逃妾,還是江洋大盜,抑或是設局的騙子拐了人錢財?你這蠢物,她說甚,你便信個甚?」又說世上有那一等騙子,專好設局騙人錢財,許是失主追得緊,故爾巴上這林皓。

  林皓猶不肯信,卻機靈,不敢硬強。不幸此時洪謙卻急匆匆來:「真個是巧了!」他性兒原便不好,此時飛起一腳,將林皓踢得滑出兩丈遠:「你拐來那賤人,竟使丫頭摸出去變賣賊贓,叫原主人家親戚拿住了!現帖子送到我門上,你自說去!」

  一語畢,連林皓父親都與洪謙跪下了,直央洪謙幫忙。

  洪謙切齒道:「你只曉得那是個商人,可曉得這商人也分三、六、九等?這一個是褚夢麟愛妾的父親新買的侍女!卷了他家細軟出逃,那帕子物事裡,有一雙明珠,乃是褚夢麟千方百計弄來,與了那個妾,妾又轉與她母親的!」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04
發表於 2016-7-11 00:55: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三章:打臉

  卻說這江州林老秀才父子才到京城,堪堪將林皓打了一頓,問出他與那銀姐如何相遇、如何一路而來。林皓父親還未及說出叫他收拾了包袱回家,將那女子送歸原籍,林老秀才還未及問林辰如何。正所謂「無巧不成書」,這林皓與銀姐叫關在洪府裡數月都不曾出過紕漏,偏生弄到林皓父祖到來,其事將了之時,這銀姐居然打發了伺候的小丫頭往外變賣珠寶,還叫苦主的親戚給遇著了。

  兩人聽完,登時失了主意,林皓父親只得轉求洪謙。可憐林皓的父親,生是讀書人家兒子,一輩子也沒跪過幾個人,今日為這兒子,頭上都磕青了。

  洪謙沉著一張臉兒,半晌沒應聲兒。這世間人求人的時候兒,總想著「他能辦成」,卻從不想想旁人為甚要幫你?只為你求了他?林家的頭,在洪謙這裡,真個是不值甚錢的。

  這七轉八繞一個「妻子的外祖母的娘家侄兒的孫子」,換了你,你說值當不值當為了他犯一件「誘拐婦女」的案子上下打點與一個「宰相女婿、歸為九卿」的人周旋的?

  想來林皓父親也是明白這道理的,卻不能不管他這親生兒子罷了。林老秀才子孫眾多,並非林皓不可,便比兒子看得分明。當下並不苦求洪謙,且看林皓父親這般模樣,未免有「逼迫」之嫌了。故爾林老秀才老當益壯,一腳踢翻他兒子,將臉轉向洪謙時,已是滿臉誠懇,道:「我們父子雖讀過兩天書,在這京城卻與個瞎子無異。原想將那作死的小畜牲帶回家去好生教訓,不想還有這等內情,眼下當如何應對,還要請君侯指點。」

  洪謙的面皮方鬆了一鬆,抬起手兒來,請林老秀才坐下。林皓父親不敢造次,只立於林老秀才身後,林皓悄沒聲兒往角落裡一跪,並不敢出聲兒。

  卻聽洪謙道:「此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難者,無非他做的並不在禮更不合法。若說容易,」洪謙冷笑一下兒,「他若是個舉子有個功名,此事也還罷了,想來不會惹甚物議。又或者他又個旁的甚本事,也好別說。誰個叫他無有呢?要說難,卻是難在兩樁,其一,那個賤人是卷了主人家細軟私逃,這是頭一條兒說不明白的地方兒!其二,不過礙著一個褚夢麟。」

  林老秀才一張老臉皺作一團,忙問:「這卻要如何了賬?」

  洪謙皮笑肉不笑道:「我倒是想幫他來,如何幫得?不瞞老親說,太子妃大功以上親在八議,可他又不是。御史現盯著,我一插手當不罰的也罰了他——為一個好名聲兒。」說得林家父子滿面通紅。

  林謙又道:「眼下卻也不太難,我看過他那路引,內裡並無那賤人所離之地,可見並非他過去誘拐,只是遇途相遇,一時失察,又憐其孤身上路,攜帶而已。」話說至此,林氏父子已明其意,林老秀才道:「計他離家日程,當是如此。想那路引上既有江州簽發的日子,也有入京的日子,一算便明,」又恨聲道,「一個女子,卷了這些物事私逃,想也不是甚好婦人,咱也不要貪她錢財,只將人送還,再備厚禮,押著這小畜牲去賠罪便是,並不敢多勞動君侯。」

  洪謙還不及說話,那林皓已乍著膽子說了一句:「確是我憐她獨個兒,卻攜了她來,然她也是無辜,確是好人家兒女,送回去,怕就沒命了,豈不是造孽?」林皓父親聽他前半句兒說得倒在理,後半句兒卻是沒個腦子,也效仿著林老秀才,飛起一腳踹倒了他:「呸!還不是你造的孽來?!她要逃便逃,何以要卷著細軟?那是她的?她父母都賣了她,便是她的命了,你必是看她顏色好才帶上她的!」

  洪謙再不想聽他家事,厭惡道:「既是老親定了主意,還是好先管教管教罷,休再放出來惹事了。那家人我先打發了,約的是明日再見。我只問這小東西,可花用了那賤人銀錢不曾?」

  林老秀才捨了一張老臉,得了這樣一個結局,也只有暗叫一聲晦氣,把林皓怎生看是怎生不順眼,恨聲道:「你都聽著了?」林皓道:「我實不曾用她甚錢,那使女還是我出錢買與她的哩。」他將這銀姐錢財看作嫁妝,手頭又有祖母與的許多銀錢還未花用完,自不會無事討要。

  洪謙道:「那便好,還了細軟,倒是罪減一等了。」又說林老秀才父子,好生叫林皓老實聽話,賠一回罪,將這女娘送還:「不拘是拐了人逃妾的,還是叫婢妾逃了的,都不是甚好事,將這禍頭子送還,此事便算抹平了。褚夢麟的人情,我便擔了罷——只是府上尊親,我卻再不敢招惹了!還請何處來,何處還!」

  林老秀才心內咯登一聲,卻想的是林辰,不知在不在這「何處來,何處還」之列了。眼下卻不是追問的好時候兒,連聲道:「有勞。」又說明日一定叫林皓磕頭賠罪。卻又命林皓父子現先與洪謙磕個頭兒,洪謙躲開了道:「這卻不敢受了。我還有事,便不打攪。」言畢一拱手來,將這客房留與這祖孫三人。

  且不說林老秀才與兒子兩個如何教訓林皓,又如何數說林皓女色害人、銀姐這般不好。

  卻說這洪謙出了客居院落,一張臉便冷得能掉下冰渣兒來,一徑走往前廳裡,早有兩個叫捆得如麻花一般的家丁跪在廳內,又有一婆子,雖不叫捆著,也叫押跪在地。這卻是秀英原使著看守銀姐之人,原本林皓與銀姐兩個是放與一處院內,為的是方便看管,只消看住一處院子便可。

  北鄉侯府新建,花園內草木尚未繁茂,家中人丁稀少,僕婦得較之京中根基深厚人家,自然也是少的。如此安排,也是為省人手。派的人少也算不得少了,單婆子便有兩個,一人一個盯著銀姐主僕兩個。家丁卻有四人,連著看門兒、盯著林皓主僕,也夠使了。

  不合這林老秀才父子來了,原將林皓與銀姐放於一處便是權宜之計,現在自然是將他祖孫三個放一處,銀姐還住原來地方兒,這看守之人自然也要減了,便是調了兩個家丁往這林老秀才等處伏侍傳話等。

  這頭銀姐一見情郎不見了,又聞說林家來人,卻動了心思,使伏待的使女迎兒拿一副金鐲子與盯著迎兒的婆子,又拿兩隻小銀錁子與看守家丁,使迎兒口上甜些兒,哄著放她出去,好當兩件首飾,又許諾回來與這三人銀錢。

  這銀姐想的是,原先看守人多,行動不便,如今又來了林家長輩,府中多事,又調了人走,看管必會鬆懈些兒。不如賣些物什,手頭有了錢,或是自使逃走,又或是買些好物來孝敬長輩,哄好了長輩也好帶她回去,總是手頭要些錢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洪謙秀英門禁家法也算嚴的,卻吃虧在「根基淺薄」四個字上頭。原在江州時,家業不甚大,家中僕役之忠心自不待言,那也是數年相處來的。時至今日,到京不過三載,侯府新建也不過兩年,又買許多僕婦,秀英又生子坐月子,現又懷上了,精力也實不甚濟,旁邊又幾個能幫襯的內宅婦人。出這等事,卻也不算太令人驚訝。其實北鄉侯府門規之森嚴,已頗令京中人贊歎了。

  這一個婆子、兩個家丁,跪於廳上,腸子都悔青了,原想著叫看束著銀姐,他們只放一迎兒,只是末節,又迎兒許以重金,不賺也是白不賺,不想卻惹下這般禍事來。既見了洪謙,都叩首不迭,口裡討饒。洪謙面色一絲兒不變,依舊冷得緊,只管將家下人等一齊招了來,也不看跪的這三個,只管說道:「人齊了,便開始罷。」

  程實上頭一步,大聲道:「君侯待大家並不薄,每月錢米、四季衣裳,病了也把藥錢與、成親還有賞錢贈,又許每人皆賞與老衣、壽木錢。這出手便在這京中,也是厚的了,又不朝打夕罵、又不叫你凍著餓著,外出人看著也光鮮,輕易小官兒見了你這奴才,還要客氣說話,為的是甚?難道為的是你?不過是看主人家面上罷了!這樣好人家,卻又要到哪裡去尋來?你去尋了,人又能看得上你?偏生還有一等吃裡扒外的豬狗,竟將主人家的話拋到腦後!又與主人家招災惹禍,良心莫不叫狗給吃了?!」

  下頭程實說得口沫橫飛,上頭洪謙坐著面沉如水,總算程實說完了。洪謙道:「只要實心跟著我,便不會吃虧,只有一條——聽話,不背主!」言罷一擺手,程實便出來招呼著幾個家丁:「將個三個采了去,各打二十棍兒,喚了人牙子發賣了去!」

  經此一事,洪謙與秀英更是留意家中僕婦,管束愈嚴。

  到得次日,卻是散朝後,洪謙因昨日已遞了帖兒與褚夢麟,卻將林氏祖孫幾個帶上,往褚府裡去。那銀姐也叫一條繩兒捆了,李媽媽親自押著,往車兒裡一塞,一道過來。

  李媽媽已有些兒年紀了,聽過見過的事也算不得少,固知這大戶人家逃妾也是常有的,卷著細軟逃了的也有,也有叫追回的,也有追不回便與個年紀相仿的孤身男子做了夫妻,也好生過活的。雖不贊這等樣女子,卻也不甚咒罵。今番卻不同,這銀姐連累了洪家,李媽媽心裡分外不快,朝袁媽媽抱怨道:「叫個甚不好,偏要叫個銀。一個姐兒,不守婦道,野得四處浪。若說有個志氣不想做妾,那便逃,何以還要卷人家錢財?可見是個貪心不足的東西!她去禍害誰個不好哩,偏到咱家裡來,倒要壞家裡名聲。」

  故爾一路上一個好臉色也不丟與銀姐,銀姐這幾日一直轉著心思,原想著哄好了這林皓,又討好著林家長輩,看她所攜細軟面上,也要收留著她。不想卻要叫送往褚夢麟這裡來。銀姐心道,只消不是徑送往那家裡去,這褚姑爺,倒是個好說話兒的。

  原來,這銀姐在原主人家常聽人說這褚夢麟之事,乃是個好賣弄仗義、表白風流的人物。真個送到他跟前,只消痛陳自己之悲慘往事,道是青春年少叫賣與個老人為妾,多半會得他憐惜。卻交與細軟,哭訴一回空身逃出便要餓死,多半也能得諒解。只消錢財未失,想他也不會追究。那富商之家,她卻是再也不想回去了的。當死死賴著林皓才好。

  到得褚夢麟府上,褚夢麟因洪謙親至,也不敢拿大,竟是攜著長子親迎。褚夢麟眼角兒也瞧著洪謙帶著老中青三個人,後頭兩個面皮上還有青印子,想是叫打的。肚裡一笑,他聞說送出去的東西叫人偷了,也只微有惱意而已。又事連著洪謙,便將這明珠放下,倒好想與洪謙結交,賣他一個人情。想來區區一侍婢,他並不曾放入眼內。

  洪謙與褚夢麟寒暄畢,褚夢麟又叫長子與洪謙行禮,且邀其入內。褚夢麟之長子名褚晉,生得一表人材,溫文爾雅,洪謙看了,心道,不意這褚夢麟居然能這般老實兒子。聞說褚晉是太學生,又誇他幾句。

  入得堂內,奉茶畢,洪謙也不客氣,徑指林皓道:「昨日之事,因他而起,連他,並那賤人也一並捆了來,他們投我府上時,便覺這婦人口音不對,我雖擔個長輩名兒,卻不好處置旁人家事,故寫信請他父、祖前來,兩位昨日才抵京便聽說這賤人與府上有些牽連,我便將這兩人入京裡一應箱籠也一並捆了來,今日便來拜會。若有是府上丟失之物,盡管追回。那賤人尚在車內,見與不見,全在閣下。」

  那林老秀才父子又上來見褚夢麟,褚夢麟見這林老秀才乾瘦一把,鬚髮花白,又聽說他是個秀才,也不敢很托大,請他坐了,卻聽林老秀才自責道:「叫家中婦道人家寵壞了,不識個好歹,半道兒上遇著的女娘也敢攜了來,真個叫灌了米湯了!」

  褚夢麟亦非糊塗人,昨日他那愛妾的人將迎人捉了來,又稟了他,意在挑唆他往北鄉侯府說理。他先往北鄉侯處送一帖子,卻又審這迎兒、又查林皓,知是江州人士,路上買的迎兒。又查林皓之路引,算一算,確不是誘拐來。褚夢麟便以林皓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心裡竟頗有些兒寬容之意。

  及銀姐叫領了上來,除了繩兒,兜頭便拜。抬起臉兒時,真真是梨花一枝帶春雨,看得褚夢麟也有些兒心疼。他平生閱女頗多,這銀姐姿色在他眼裡算不得頂尖兒,卻也有幾分顏色,這便動了絲兒憐意,又聽銀姐說原是良民,叫商人買做奴婢,又被大婦打罵,且主人翁好色,常要動手動腳,委實忍不得:「買是做奴婢,奴想著為了父母衣食,上灶、灑掃、做針線,苦便苦,做便做。哪想……要壞奴貞潔?這才逃了來。又怕連累父母,不敢回家。只不合因畏獨身女子,身無長物淪落不堪,順手兒也不知拿的是甚物事。今悉還了,還請勿連累無辜。」

  說得褚夢麟以她是個好女子,還贊了幾句。林皓心中原就捨不得她,又見褚夢麟神情檜,此時便顧不得父、祖之教訓,撲上來道:「我與銀姐,兩情相悅。乞請成全,甚個細軟也不要,我與她出錢贖身,將她還與父母,卻好娶她過門兒。」

  褚夢麟笑道:「這有何難?我便做主將她送與你又如何?那雙珠子原也是我尋來,都與她做個嫁妝,也是樁美談,」又笑謂洪謙,「你我便一同做個媒人,圓了此事,如何?想兩頭也不至不聽你我之美言。」

  林老秀才父子焦急萬分,林皓無事自是最好,若代價是收個淫奔且會卷了細軟私逃的婦人做妻,兩個寧願林皓叫打死算了。都眼巴巴看著洪謙,盼他不應。洪謙實不曾想過這銀姐那富商主人家背後還連著這樣一個人家,更想不到褚夢麟會是這般做派。雖則如此處置也算圓滿,卻終究是覺著惡心。

  洪謙道:「這女子曾為奴婢,恐做妻也難,她的身契還在原主手裡。休問寫的是雇是買,你我皆知當今這『雇』字不過說著好聽,礙著朝廷法令,實也是『買』。[1]從來良賤不婚,這一條兒便不好弄。再者,你我做媒,又不曾問過雙方父母。你我外姓之人,如何能定?」林秀才父子都鬆一口氣。

  褚夢麟聽他這話乃有不應之意,便問:「一樁美事,只是做媒,侯何左顧右盼?」

  洪謙搖頭道:「奔逃之事,有前因後果,我便不問。這盜竊之事,卻是道德淪喪,我實不敢與這等婦人做媒的。」

  褚夢麟一怔,面露為難之色,卻拿眼睛看林秀才父子,林老秀才裝聾作啞,林皓父親只得硬著頭皮,將洪謙之語又說一回:「這畜牲也有個錯兒,又糊塗,將他采去打一頓、問個流放我都認了,要這失德婦人做兒媳,恐祖宗蒙羞哩。她來,卻將我家錢財卷走,又當如何?自來七出裡,做了妻的偷了錢財都要休棄,哪有明知是個竊賊還要娶來做妻的?還請明鑒。」

  褚夢麟心中不快,卻又無可辯駁,先時已有了不追究之意,又不好真個追究。只得怏怏收了這人並細軟,命褚晉送客。褚晉原是木著一張臉兒,聽他父親為個「四娘」的上不得檯面的親戚周旋,又鄙薄林皓為人,及聞洪謙說話,方想:人都說北鄉侯仁義有節,且又知禮方正,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神色間頗有親近之意。

  洪謙亦知因此事欠了褚夢麟一個人情,又與褚夢麟生了些嫌隙,卻也只好認了——誰叫他一時不察,不曾想著銀姐一個逃妾,後頭連著這麼一個人呢?臨別時,卻執褚晉之手,殷殷囑咐:「男兒丈夫,自立自強。」

  說得褚晉心頭一酸,鼻頭也跟著酸了,低低應了一聲兒。

  此事至此,也算了結,哪料因捉迎兒時響動有些兒大,叫個御史曉得了,又參上一本。這御史便是黃燦。

  本上時,李長澤因女婿孝敬個妾的父親明珠,面色十分不好。洪謙因叫個七彎八拐的親戚連上了更是不好,九哥因洪謙無辜也不快活。連褚夢麟都叫參了個縱容妾之父親「買良為賤」,也挨一記。竟是人人臉上都叫扇了一巴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05
發表於 2016-7-11 00:55: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四章:御史

  官場上過活,得罪了誰也不能得罪了御史,得罪了官家,許還能搏個極言直諫的好名,得罪了上峰,還可改換門庭,得罪了御史,只好他罵你聽。他便是叫你整死了,也是青史留名,你卻只好背著千載罵名。想叫個御史不再罵了,辦法也不是沒有,卻要迂回曲折,難保旁人不會說些什麼,你這名聲兒,就更壞了,他更要揚名。

  御史品階並不如何高,只消不是甚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黨爭,尋常人也不好與御史計較。且人生在世,總是要個名聲的,讀書人尤甚,哪怕做了個官兒,也想要個好名兒要張臉,真個能拉下面子來與參過自己的御史計較的人,旁人看他便會側目,以後的路便要不好走。

  是以為黃燦雖然愛參人,也常危言聳聽,下手整治他的人卻極少。這也是托賴他參人從來胡說,因他說得嚴重,查來卻並非如此,故而被參之人常遭同情,並不曾受太大牽累之福。人既無事,便不與他計較,他也從從容容活到如今。更有一等人想,橫豎他參人總不見效,留在御史台,白占個名額,總好過黜了他弄個鐵面御史來找大家麻煩,也好少個尋事的人。

  每逢黃燦參人,朝廷上下都當個笑話兒來看,然參到自家頭上了,這滋味卻著實不大好受。洪謙因著林皓之事原就心裡煩悶,叫黃燦這麼一參,更覺堵得慌,林老秀才本是過兩日見了林辰便要回去,行李還未收拾妥當,這頭林謙叫人給參了!凡叫御史參了的人,縱是梁宿,也須先出來請罪,被參的罪名重時,且不能視事。更可恨是這黃燦,語中竟有一股「因洪謙仗著是太子岳父是以如此胡為包庇」的意思來。

  洪謙忍著氣,出列請罪來。他卻「不是一個人」,隔後兩步還有一個難兄難弟,一道兒跪著朝官家請罪。

  褚夢麟被參的罪名更重些兒,又有李長澤等人一旁看著,比洪謙難過得多了。洪謙是東宮岳父,平素名聲又好,更因著有一個「親親得相首匿」,且區區一逃妾,真個算不得甚大事。倒是黃燦有個鬧笑話的名聲在外,反有些個人同情起洪謙來。

  褚夢麟就不同了,論起來妾的父親絕不是「親戚」,與褚夢麟干係並不大,雖則誰個都曉得他帷薄不修,法理上卻是真個與他無關的。他罪名重就重在這一雙明珠上了!

  這雙明珠說價值千金,也是個稀罕物兒,朝廷俸祿雖豐,他有一大家子人要養,餘錢雖能買得此物,卻又如此大方轉手將一雙明珠與了個妾的父親,足證他銀囊頗豐,那這錢的來路便要不明。至如說是他經營來的,誰個都曉得他原本家境貧寒,這經營二字,便值得玩味了,不但眾人都曉得他原本家貧,更曉得他巴了個宰相岳父,還納了個有錢的富商小妾。這等經營,說出來比貪瀆還要叫人不齒。

  且黃燦又參他那富商「岳父」是「買良為賤」,國家「禁買販生口」,這般行事,已是違法。雖則是銀姐父母賣的她,也是犯法,卻又因著他們是銀姐父母,故爾無法深究,罪名便要著落在這富商頭上。

  落在這富商頭上,是「因其女侍奉褚夢麟之故」,更兼黃燦又拿出做御史的看家本領——翻舊賬,不須翻到褚家祖宗十八代,只消說褚夢麟一個便好。他納個妾,因有官身,雖已有嫡子,倒也不違法,然褚夢麟是出了名兒的對女人好,不拘良賤,都是他心頭肉。黃燦以此說話,擠兌褚夢麟成了一個色令智昏、縱容姬妾之徒,哪怕你是貪瀆來的錢財,豈有未孝敬正經岳父,反與了這妾的父親的道理呢?單這一條兒,縱不入罪,也叫人鄙薄,便叫褚夢麟十分難堪。

  連著李長澤堂堂一宰相,也叫眾人看得面紅耳赤,險些兒犯了痰疾。女婿不著個調兒,好色無厭,已是叫他面上無光,平日裡誰也不好當面提及,都與他留些情面。如今卻是當朝叫御史揭了出來,顯得他這正妻的父親、正經岳父、當朝宰相,還不如一個婢妾之父在褚夢麟心裡重要。你說丟人不丟人?!他不喜歡褚夢麟是有情可原,褚夢麟這樣打他的臉,真個說不過去了。且由此及彼,他又心疼起女兒李五姐來,不知道她在褚家過的是甚樣日子哩!

  李長澤更不肯為褚夢麟說話了,恨不得這貨立時死了,他女兒外孫還能過幾日舒心日子。又或者這姓褚的叫罷了官兒,他好擺布這混蛋!

  靳敏正在處處與人為善的時候兒,見李長澤身子搖了一搖,忙伸手扶他一扶。兩個都是宰相,站得又靠前,不但上頭坐得高的官家看著了,下頭官員也見著了。褚夢麟於諸人心中又添一「罪名」——當堂氣壞老岳父。

  有李長澤引得眾人忍不住抻脖兒去看,九哥心頭一鬆,他也覺有幾雙眼睛往身上看。他在江州也有幾年,也曉得幾個洪家親戚,聽了這林家事,只覺可笑——林家算是洪家哪門子親戚?!這話卻不能他自己問出來——有偏幫之嫌。兀自生著悶氣。

  官家還不及說個甚,卻又有人一出列,九哥一看便喜。你道這人是誰?卻是大理寺卿朱震。無論洪謙與朱家有甚糾葛,這朱氏如今是幫著洪氏的。卻見朱震手捧牙笏,出列奏道:「官家,臣有話要說。」

  官家問道:「卿有何言,何以打斷御史?」

  朱震道:「臣不過是因知律法,聽人滿口胡柴,便忍不得而已。這等不知本朝律例之人,還是個御史,更是駭人聽聞!無知之人而可為御史,國家威嚴蕩然無存矣!」

  官家道:「你這是要參哪個御史,又要說的甚事?」

  朱震道:「便是這黃燦!臣只想問黃某,那林皓是北鄉侯甚樣親戚?」

  官家目視黃燦,這黃燦只得道:「是北鄉侯夫人娘家親戚。」朱震又問洪謙:「可是?」洪謙出列奏與官家道:「是臣妻外祖母娘家侄兒的孫子……」

  尚未奏畢,滿殿便哄堂大笑了起來,止都止不住,這等七彎八拐的親戚也拿來說嘴,也唯有某一權臣傾覆,又或是有一奸賊要陷害人之時,才好拿來用以「羅織罪名」。官家也哭笑不得,道:「是黃燦不明就裡,然御史可風聞言事,不可因而降罪。」

  朱震將袖兒一甩,聲響滿殿,歸列。洪謙將頭兒低下,兩隻手袖子裡捏了又捏、搓了又搓。褚夢麟更覺難熬——竟無人幫他說話。這卻怪不得旁人,他也有幾個朋友,可誰個能出來說他將貴重珠寶隨手與了小妾、小妾與送回娘家,正經岳父且不得孝敬是對的?又或說他不曾貪墨,只是做了官便發家致富——這與說他貪墨也沒兩樣兒了。說他妻妾能賺錢?或有那一等沒出息的男子會羨慕,卻是不能在朝堂上說出來的。

  弄得褚夢麟也暗罵這「岳父」不曉事,年紀一把還要貪個年輕美人兒,逼得人逃了。又不將好物看緊,隨便叫人便偷了帶走,真是不曾將他放在心上,是以不好生看管由他府中流出之物。

  上頭官家又問朱震:「卿是大理寺卿,依律,此案當如何判?」朱震道:「此非臣現在可過問,雙方皆非京兆之人又事發於京兆,當由京兆先判。且是此女身份來歷均未有實證,是買是雇,均須看契,所攜財物究竟因何而來,也須問了失主。一應證據不全,臣不敢妄斷。又,黃燦一本參四案,一參北鄉侯包庇,二參褚夢麟縱容、貪瀆、帷薄不修,三言民間買販生口,四言林皓誘拐逃妾,牽涉甚多,非一時可解,不可不慎。」

  官家無奈,只得命京兆立案去審,政事堂一看李長澤並無阻之意,也厭這褚夢麟太會生事,極快便過了這道旨意,中書、門下等無人封駁,京兆痛快接手。發了簽兒去提那褚夢麟「岳父」並銀姐父母,且要身契等物證。又提問林皓。

  洪謙此時卻不能逐林皓出府,蓋因林老秀才父子亦在之故。林老秀才父子兩個初時慌了手腳,此時卻定了定神兒,林皓父親道:「最壞不過小畜牲領了罪,那也是該當。聽了君侯的,許還有條兒活路。」林老秀才心實許之。兩個打定主意,洪謙叫怎生做、便怎生做,且言語間要為洪謙開脫。

  因上頭催得緊,內外都看著,京兆辦事便也快,不數日,差役日夜兼程提了銀姐父母並原主人家等人到來。這便開堂。

  那銀姐的父母一見了女兒,上來抱頭便哭:「苦命的兒啊!如何叫人拐了去?!」張口便咬上了林皓,為的是替女兒開脫,也為著早將富商得罪個死,須抓緊了這救命的稻草。好叫林皓不得不娶這銀姐,更為林皓身後似還有個靠山,好叫富商不好報復。

  這話林老秀才卻不愛聽,自家孫兒,關起門來如何數說是他的事,公堂之上叫人說了,他卻忍不得。他因有功名在身,且是林皓祖父,過堂時便也到,卻有個優待:無論行禮還是旁聽,都高於林皓父子兩個。又因年高,京兆也要和氣與他說話,聽他訴說林皓何時離鄉、洪謙何時與他書信、他何時抵京,又將林皓路引呈上,且說:「便是他有心誘拐,也沒那個時辰去做下這等事來,還請明查。」

  京兆一比對著路引,便知他說的是實情。世情便是如此,一男一女犯了這陰私之事,總要怪這女的多,責這男的少。且林老秀才說的是:「因看她孤身上路可憐,故爾攜其同行,又買婢以侍,若這也是無禮相待,則如何才是不無禮?見著孤身婦人便扭送報官?我們鄉下人貧苦,卻不是哪家婦人都能使奴喚婢有人隨行的,路上遇個一二為難的,且要搭把手來,既是世情也是積德哩。」

  這便是連銀姐父母也無從反駁,須知凡立契,買賣兩家都須簽字畫押,迎兒身契上買家確是簽了林皓的名兒。頂天只能說是林皓半途見她美色,欲行奸騙之事,否則何以北鄉侯府將林皓與銀姐一道拘在府中數月?難道不是因知其事不好,是以遮掩,欲行不法之事?

  林皓父親一頭狠盯著兒子,口裡卻說:「我一個未成親的兒子,孤身上路尋親戚,到了親戚家,親戚長輩見著猛地多出個婦人來,又無戶籍,且不說是何處人,原主人家是誰,君侯能不疑心?能不憂心是何處騙子迷惑男子,欲行不法之事?只因不是同族又不是近親,不好擅自處置了,是以北鄉侯寫信與我,叫我入京來看兒子,這也有錯?」

  京兆心道,也是這個道理,將這婦人先送了官,屆時問案,也要提林皓過堂。洪謙總不好親戚使兒子來投奔,轉眼便因行事刻板將親戚兒子反送到公堂上去了。便將此節此按下,又問那商人:「你可是買良為賤?」

  褚夢麟那「岳父」因將女兒將與個大官人做妾,地方上也算是有些個勢力,連官兒也能見著幾個,此時過堂問話也不先問他,又叫人搶先了說話,且看林老秀才因年高且有功名,特許站著回話,他還跪著,心中實是不快。

  聽問銀姐事,便說:「契書在此,實是雇的她,不想這賤人手腳不乾淨,卷了寶物私逃!我本是做些買賣,縱手頭有珠寶,難道不許我販賣?」一語將明珠之事開脫了去,只作代褚夢麟販賣珠寶。

  他有此番言語,自是背後有人指點,非止是自身聰明。這時節固有訟師,有些個手眼通天的還能與官府通氣、叫小民受氣,有些德行的也能維持良善。然自古以來,朝廷斷案最恨便是訟師。一經察覺,先打個五十板子再說話。是以小地方訟師還能明著支招兒,如京兆問這等牽連權貴大案,訟師連頭兒也不敢露,只敢背後做個搖羽扇兒的。

  珠寶之事,死無對證,京兆不好就判了,卻先驗之書契,上頭果寫的是「雇」字。京兆見這上頭雇值頗高,便知端底,原來為著朝廷有明令禁買賣人口,許多人便另生主意,契書上不寫買,只寫雇,卻將雇值寫得極高。但看文契,真個雇的,價錢便少,名為雇實為買的,價錢便高——為避刑罰而已。然這書契卻是真的,實無個破綻。

  兩家竟是同將事情推往銀姐身上去,且說的也有大半是實。任憑銀姐父母如何哀哭,京兆也不能違法行事,只將那醒木一拍,道:「大膽!將女兒賣與人的是你們,你女兒手腳不乾淨是實,林皓路遇你女兒亦是實,如何是他誘拐了你女兒?」

  當下判來,銀姐父母實無「賣女」之事,不罰。既無人賣,自然無人買,富商便也不罰。銀姐卻是偷竊主人家巨額珠寶,以盜論,當追贓後杖責流放。林皓路遇婦女,不該輕易帶走,這卻又有一個「急公好義」的說法在內,並不好深責,也只問個行事不謹,將他打上十棍兒發回原籍,叫他父、祖管教。

  不想銀姐當場反咬這富商「欲行姦淫」,因羞於見人,方私逃而出,這卻又無法驗看了。她一身素衣,頭上只別支木釵,不施粉黛,卻也楚楚可人,看的人也有幾個心軟的。

  倚著那富商的性子,因恨這銀姐連累他上堂出醜,往日有此等事,他自有一干或訟師或管事等代為過堂,如今只好自己出來與這婢子爭辯,如此丟臉,當要狠治這「賤人」的,卻因褚夢麟有信叫他休要生事,也只得回嘴說:「一個女賊,路上遇個青年男子便隨他而行,這等無恥婦人,說個旁的有證的事兒倒也罷了,卻拿貞潔說事,豈不可笑?!有行婦人會偷竊而逃?」

  連京兆也覺他說得有理,且京兆知曉,這等高價「雇」來的婢女,多半是主人家收用了的貨,若有個婢女脫出時還是處子,反是主人家「高潔」了。這等高價「雇」一個少女,為的是甚,買的賣的看的都是心知肚明,此時再裝作不知內情,又裝節烈,真個是婊子要立牌坊,拿旁人當瞎子聾子傻子了!

  以上皆是世情、不入律法,卻不妨礙著判官斷案時斟酌參考。

  銀姐父母不敢強辯,卻死咬著將銀姐雇與富商,女兒又不見,豈知不是甚搓磨?京兆雖是讀書人,不大瞧得上富商賣女求榮,更不喜褚夢麟私德不修,卻更惱了銀姐父母賣完女兒還要撒潑。原本還要叫林皓這頭酌情補償銀姐一二,畢竟林皓一青年男子,將個年輕婦人攜行數百里,那頭銀姐又一口兜攬是路遇著林皓,雖是個淫奔女賊,待林皓確是有情有義,林皓須有個擔當。

  現卻不提這話了,依舊照著原判,只不叫富商追討原銀,也是因京兆厭這富商一把年紀腦滿腸肥卻貪圖美色且有仗勢欺人之嫌,要他惡心惡心,有個教訓。他原還想將林皓革了功名的,沒想林皓太不頂事,連個秀才也不是,只好發回原籍,又行文與江州知府,使嚴加管教,休令出了江州。

  這林皓連日來叫父祖打得怕了,又過堂,連洪謙也叫參了,他也曉得怕了,雖銀姐一口兜攬了事情,他內心感動不已,眼下卻也只管淚眼看著銀姐。他竟是縮了。銀姐看他這樣,心內絕望,竟不再自辯,只歎:「是奴命苦。」自去領罰。

  反叫京兆感歎不已了。連褚夢麟聽了,也不顧那愛妾成日咒罵銀姐,卻出錢與這銀姐贖了罪過,將她身契歸還與她,又使人將她送往林皓處。這一回休說林皓父祖,便是洪謙,也想掐死這褚夢麟了!

  卻說玉姐在後宮之中,於前朝消息本是頗為靈通,九哥但有事,回來總會與她說。然事涉洪謙,又是糟心的事,九哥便「報喜不報憂」,是以縱慈壽殿都曉得了,只是閉口不言,與她留個臉面,她還叫人蒙在鼓裡。還是碧桃往外與人閒話時,聽著別殿裡宮人說起時才急回來報與玉姐。

  玉姐自入宮中便不曾失了穩重,此時聽了這消息,也不由心生怒意:「林皓不用安尾巴就是頭豬!色令智昏!他道是讀個書生路遇狐仙的話本,白快活還有好處賺麼?」又罵褚夢麟多事,「自家還陳穀子爛芝麻的醜事一籮筐,又伸手與人添麻煩來。他倒好賺個仗義名聲兒,卻將燙手山芋丟往別人懷裡!」

  眾人皆不敢勸,玉姐自發了一回脾氣,卻又冷靜下來,問碧桃:「這是甚時候的事?」碧桃回說是足有半月,案子都判完了。玉姐一陣暈眩,心道:他也不與我說了麼?想來九哥也是好意,玉姐雖念他的情,卻不喜與己有關之事不在掌握之中。便動起打探朝廷風向的念頭來,卻知婦人干政是大忌,雖則中宮、慈宮問政不比後宮干政那般令大臣厭惡,若皇帝年幼,大臣還要請太后問政,她一太子妃,這般做卻不大好。須得謹慎行事,眼下只好從宦官下手,也只能從宦官處著手,以關心九哥為名,多問問「外頭有甚事叫太子擔心」。

  待九哥來時,玉姐卻先向九哥請罪致歉:「都是我不好,娘家人生事,恐有小人說到你頭上,於你名聲有損。」

  九哥大驚,把臂攬她起身,道:「這卻又是說的甚話?我不與你說,是因此事原就可笑,彼時岳父說那林皓是『妻子外祖母的娘家侄兒的孫子』時,朝上笑倒一片——都笑黃燦多管閒事哩。」

  玉姐流淚道:「總不是件好事兒。爹既已是外戚,從來外戚有幾個有好名聲的?這等小事,認也便認了。只不合眼下你還在東宮,我真個怕妨著了你。」

  九哥心內感動,道:「這世上總是明理的人多。」

  玉姐道:「你又不說與我,我心裡原沒個底兒,乍一聽時,魂兒都要飛了,還道是事關重大,你說不出口來。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九哥本不會哄人的,叫這妻子磨得也出了十二分的耐心,溫言道:「再不會了,但有事,必與你說的。」玉姐方收了淚,與他一道看章哥。

  章哥百日已過,照玉姐說法兒,九哥既已請旨將章哥慶典花費充作軍費,這百日便也一並儉省為好,好人做到底,做事做全套。何況北地戰事一觸即發,也是個要錢的勾當。九哥更感動,愈發覺著妻子深明大義,又覺了虧欠了她們母子,心裡更是疼愛這嬌妻愛子。他又要與玉姐做臉,也為她賣個好人,將這百日不多的花費亦請旨捐助出時,也說是玉姐之意。東宮名聲又好一聲,世人多贊玉姐乃士人之女,果然明理,極有國母之氣度。

  洪謙被參,無人跟風彈劾,也是托賴這女兒行事叫人贊的福氣。世人贊玉姐,卻不知她這也是程、洪兩家家法:要便不做,做便做絕。

  洪謙因女兒做了太子妃,仕途多艱,卻也因女兒這太子妃做得極合上下胃口,又免了一場口舌官司。

  原來這林老秀才因京兆有判,強令林皓還籍看管,須得盡早攜了一子一孫還鄉,林辰處境便尷尬起來。洪謙卻不計前嫌,並不逐林辰出太學。林老秀才也覺無顏見洪謙,卻又出錢叫林辰出府賃房而住。洪謙卻攔了下來,依舊叫他住在府中。

  洪謙想的卻是,林辰總算老實且不生事,又沾著些親,他若出去了,張三郎、張四郎兩個無親無故的又如何好收留在府裡?這是要三個齊逐的意思了。且林辰一出,便是與這一門親戚斷絕的意思「未免涼薄」。洪謙若想堵了人的口,便須做出姿態來,先彰顯仁義,往後有個故事,討伐他的人便少,為他說話的便要多。

  林老秀才與林皓父親羞慚感動不已,只說押了林皓歸家,再四說不敢再添麻煩。父子兩個心裡都明白,經此一事,洪謙心裡已是不喜了,再添麻煩,不定洪謙要如何應對。且此事經御史宣揚,又有京兆之判,世人都知是林家行事不周,拖累了洪謙,洪謙卻是夠仁義,林家若再生事,便無人會說洪謙絕情。

  洪謙果然說:「我是看先時與老親有些交情才提攜辰哥,是看老安人面上,方不曾將皓哥送官、先致信老親。事是我做下的,有甚結果,我自然要擔著。反是老親,須得好生清理門戶才是。老親與我出了五服,縱造反,也連累不上我,老親自有親戚九族,休要連累了自家人才好。」

  林老秀才口上應了,暗想回去必要教訓老妻,卻又口裡發苦,如今情勢,頂好是析產分家,趁自己還在,將家事撕擄了,好叫不互相牽連。然而一家子人,最善經營者乃是林皓之父,仗其經營,方不致窘迫。分家固是分出了林皓這禍害,卻也是分出了林皓父親這錢袋兒。

  林老秀才心痛半日,還是想斷尾求生,諸子分家。主意堪堪打定,要動身回家,褚夢麟將個禍根送了來,林老秀才險些沒叫氣死!洪謙卻眉毛也不動上一動,命林家僕役雇乘轎兒將銀姐送與她父母棲身客棧裡,肚裡暗道一聲晦氣,原本事已瞭解,大家你不提我不提,只當沒有這回事。褚夢麟又來這一出,卻將他架上火來烤!收了惡心,不收又是不給褚某人面子。

  洪謙不得不修書一封與褚夢麟,道是:「彼既贖出,便是良民,未嫁之女父母尚存,豈有胡亂送人之禮?當歸還其父母,有何安排,看其父母行事。」

  這褚夢麟收了書信,卻說洪謙:「刻板無情。」不拿女人當人來看,銀姐父母能賣她一次便能賣第二回,何如叫林皓娶了,總是兩情相悅。不顧正在尷尬間,卻於下朝時攔著洪謙要說話。洪謙道:「林皓父祖不喜,我如何能越俎代皰?豈不是笑話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洪謙說話故意不壓著聲音,叫旁人聽了去。有知道褚夢麟癖好的,竟編排出褚夢麟看上銀姐之語。又將李長澤氣了一回,索性告病,使人喚了女兒、外孫來「待疾」。這是孝道,母子兩個立時便回。家中無了正妻,有錢那個小妾也覺受了委屈叫打了臉更不肯安生,褚夢麟再顧不上銀姐,回家來理事。林秀才祖孫趁機跑了。

  褚夢麟卻再沒心思管這等閒事了,非但李長澤一直病著,扣了他妻兒不放。那頭卻又有御史參他家中「區區一妾便指使人當街強擄女子」、「不經官府私囚他人」等等。

  這參奏之人卻不是黃燦,乃是御史裡頭鍾慎的得意門生,有名的鐵面御史。此人正姓個鐵,與黃燦恰恰相反,他凡參人,總能捏著人痛處,凡補參者,重者服伏,輕者逃了刑罰也要壞了名聲。

  鐵御史也不說這銀錢事,也不說這帷薄事,只說治安事。迎兒又不是褚家奴婢,縱犯法,自有官府制裁,褚府抓人囚禁逼問,便是犯法,是私設公堂,藐視朝廷法紀。更可恨是,此事還不是褚夢麟做的,只是他府中一妾,如此目無法紀,真是「駭人聽聞」。褚夢麟已不是帷薄不修,乃是縱奴行兇了。褚夢麟還未哄回妻兒,又因妾生事,妾所出的兩子一女又於他面前哭訴,真個一個頭兩個大。

  鐵御史因太子妃賢德,便不扯這洪謙將銀姐關在家中勉強也算是個私囚他人,反無意中為洪謙開脫,說褚夢麟之妾「確鑿有證而不扭送報官」,意在說洪謙無法證實銀姐身份又是親戚所攜女眷,無奈收留。又因那「親親得相首匿」,林氏親緣雖遠,卻是親戚,褚夢麟的妾家卻不能算親戚。是以繞過洪謙。

  滿朝懂行的都贊這鐵御史:同是參人,怪道黃燦參不出結果來,鐵某人卻一參一個准兒。人比得得死,貨比貨得扔吶!

  官家無奈,只得又發審此案。褚夢麟焦頭爛額,一個有份量的岳父又「病了」,此時方知行事孟浪,過於縱著寵妾了。京兆一看褚字便煩,當下便判褚夢麟這妾「不法」,連著行兇的僕役也一並判了,橫豎她有錢,褚夢麟也是錢多了沒處使去贖個犯婦,叫他們出一回血來豐盈府庫也沒甚不妥。至於褚夢麟,因官職頗高,京兆不好判他,卻退還官家另擇人判來。乃官降三級,罰俸一年,又奪那妾出兩子的功名官職——因查知此二人乃那妾撫養之故。

  褚夢麟交了錢,親往李家去迎妻子,李長澤只管不放人,叫人傳出話來:「想來你諸事纏身,還須搬了錢去贖那犯法婦人,我家姐兒向來賢惠,便不去與你添麻煩了,你該為誰個操心還為誰個操心去。」拿要傳與我外孫的家財去為個鬧事的妾贖罪,打了正室的臉又要接人回家,好大的臉面!

  褚夢麟忿而歸家,卻又遇著他嫁出去的一個女兒自婆家跑了回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06
發表於 2016-7-11 00:55: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五章:果報

  「該!」秀英原就看這褚夢麟極不順眼,這男子若是愛拈花惹草,在女人眼裡便不是個好人,聽著他倒了黴,心裡真是快意。李媽媽笑扶著她坐下,陪笑道:「也是報應了。」

  秀英問道:「這些可是真的?」

  李媽媽道:「我往大相國寺為哥兒姐兒燒香,聽著那頭幾位娘子悄聲兒說的哩。我不敢上前問人家娘子,轉與伏待她們的大姐說了幾句兒,這才聽著的。底下人嘴裡說的,有時候比上頭知道的還多哩。」

  秀英皺眉道:「鬧到這般田地,那李相公也不管?不看僧面看佛面,還有閨女外孫折在裡頭哩。我聽官人說,褚夢麟為人討厭,他那兒子褚晉卻是個好的,李相公倒捨得?再怎麼著,褚晉也是姓個褚,褚夢麟不好,褚晉又如何能好?」

  李媽媽搖頭道:「這我便不曉得了。左右不過如此,總是要叫父親兄弟拖累了。姓褚的家裡一團亂麻,妾生的倒罷了,婢子生的也都要上了族譜兒,那算是正經兄弟了,如何撕得開?女人這一輩子,不求嫁個王侯尊榮,能得個知疼著熱與正頭娘子做臉的便是好的了。說來咱家姐兒真個有福氣,太子原就是個好的,現也一意護著家。」

  秀英道:「可不是!」說一回褚夢麟的倒楣事好解一解恨,卻又將話鋒兒一轉,問起自家事來,「可都叫他們老實些兒了?咱家也不幸挨著了那御史的參,京裡人的眼睛現都盯著褚夢麟不假,咱家一有不慎,保不齊就又要盯著咱了。」

  李媽媽笑道:「您只管放心來,叫官人收拾一陣,現都老實多了。張家兩位小郎並辰哥都用心讀書,也不敢胡亂逛。」秀英聽著林辰名字,沒來由一陣煩躁,道:「辰哥也是個投錯了胎的,攤上這些個親戚,甩又甩不脫,管又不服管,還有那樣一個糊塗祖母。」李媽媽知她不喜歡林家了,跟著說幾句辰哥可惜,借著罵林家兩句與她解氣。

  主僕兩個說一回,秀英便說:「又將到晌午了,媽媽去看廚下飯食做得怎樣了,熱熱的裝了去送與金哥。」金哥年方九歲,暫附學於梁宿之家學,洪謙之意,待到他十一、二歲上,再送往石渠書院裡讀書去。眼下年紀幼小,洪謙還想看著他兩年,好生關懷。

  李媽媽應了聲兒往廚下去看袁媽媽。袁媽媽手藝在江州自是好的,到了京城便略有不足,然因她是家中老人,主人家信任她,她便依舊領著灶上差使,掌管一應事務。金哥飯食現卻是她親手造辦,仔細做一個八寶肉、一個碟蜜火腿、將香菇燉了子雞、一道蒸鴨,配一碗蓴菜銀魚羹,佐一碗香米飯。叫李媽媽一一看了,卻取乾淨食盒裝好,又取金哥隨侍書童之飯食,另以食盒裝了,方命人送出去與金哥吃。

  送飯的不敢怠慢,又穩又快,一路自侯府奔至梁氏家學裡。家學規矩頗嚴,到得早了,只好候著,晚了,也不能進去打攪。飯送到時,時候剛好,金哥只攜了一個十歲的書童喚做個觀棋的伺候,見飯到了,觀棋先取了金哥的食盒,尋張乾淨桌兒擺上。蓴菜在江州時並不難得,京城裡卻是難得之餚,金哥吃得痛快。觀棋伏侍金哥吃完,才取自己那一份,一葷一素一湯一飯,也是乾淨整潔,葷是燉肉,素是豆芽,湯是青菜,飯也是白米飯。

  食訖,將食盒一收,交付來人攜回。不多時,金哥又要去上課,這觀棋便在簷下與一干書童閒話。卻聽內裡一個梁氏親眷家十三、四歲書童說起褚夢麟之事。梁氏顯宦,姻親眾多,內裡有一個卻與李長澤的岳家有些關係的,語及褚夢麟自然是全無好話。

  這年長書童笑道:「咱做書童兒的,也算是哥兒小郎們心腹了,但有事,須勸著些兒,免得誤了哥兒也誤了自己。真個有甚錯事,非止眼下叫打上一頓了賬,禍事還在後頭哩。便說這褚官人,他那一個愛妾出的女兒因他百般疼愛,強與尋了個高門嫁入……」

  但凡愛惜子女的,哪個肯叫兒女吃苦?哪個好人家肯與這褚家結親?褚晉能娶個好妻,是因正室所出,又有宰相外祖父,褚晉自己也爭氣、人品亦好,那已致了仕的天章閣大學士方肯將孫女兒嫁與褚晉。旁的庶出卻沒這個好命了,無不是褚夢麟諸般謀劃方結了好親事。

  這個庶女排行第一,是褚夢麟頭個女兒,自然愛若珍寶。李五姐照個庶女的樣子與她說親,非止這褚大姐與其母覺著委屈,褚夢麟也以女婿門第太低。親為褚大姐擇了郢侯嫡出的幼子溫馳,又厚與嫁妝。李五姐叫打了臉,臉兒也氣黃了,索性甩手兒不管了。但有庶子庶女婚事,悉推了,只說:「他們的生母既已養了他們十幾年,情誼深厚,這婚事又不叫她們做主,豈不傷心?」

  想那正經人家,誰個肯叫兒女出來被旁人家的婢妾相看?又有幾個肯拿旁人家婢妾做上賓?沒有了李五姐,這些個妾出門兒也沒個人肯搭理,縱有搭理的,也是想巴結這褚夢麟的,褚夢麟又如何看得上?且,誰家結親不挑嫡庶?褚夢麟擇婿還要個高門嫡子,難不成旁人家便不挑剔他家庶出了?少不得要求到李五姐頭上,李五姐卻又搶先病了。

  恰遇著褚母過世,親便也不再議了,都回去守孝。

  因褚大姐守孝,她丈夫便收用了個婢子,現已生下了孩子,卻不叫她抱養也不去母留子,還叫這孩子管那婢子叫聲「娘」,又叫婢子之母「外祖母」。

  郢侯家也不是甚無禮人家,卻因褚大姐叫褚夢麟諸多嬌慣帶著絲嬌氣兒又頗自傲,娶她只為著幼子不能承嗣,又分不得太多家產,以褚夢麟雖無行卻有才且有財,可提攜看顧溫馳,方才娶了他庶女。不想這褚大姐自家庶女出身,在娘家時為她那做妾的娘撒嬌爭寵,恨不得褚夢麟眼裡只有她那婢妾的娘,哪怕嫡妻都是糞土,只有她兄弟才是褚夢麟兒子,嫡兄卻是個無用廢人。

  到了婆家,卻將侍妾恨到了十二萬分。千方百計將溫馳身旁丫頭或發賣或拿捏,令婆母不喜了起來。又覺嫂子們刻板無趣,每共處時總要占個先兒。也是她命好,生得也好,新婚時丈夫也讓著她些兒,叫她生了長子——愈發覺著站穩了腳。

  沒有婆母不想兒子成親後收心、成家便能立業的,卻也沒有婆母喜歡這樣掐尖好強的兒媳婦兒的。更因褚大姐是個庶出,卻不以庶出為恥,反於褚夢麟歸京時,攜夫、子回娘家時,拜完李五姐,卻叫兒子管她生母叫個「外祖母」,又攛掇溫馳管個妾叫「岳母」。溫馳不樂,她便丟臉色與溫馳看。郢侯夫人聽了氣急敗壞,是以對著溫馳所為,溫母也是睜一眼兒閉一眼兒。

  褚大姐氣惱,以為丈夫眼裡沒她,又打她的臉,婆家合夥欺負她,賭氣跑回娘家,只要拿捏著這溫馳親來接她回去,將那婢子打發了,又不令這庶子上了族譜才好。褚夢麟還要說她:「從容應對,過於剛烈恐丈夫不喜。慢慢兒哄著便是。」褚大姐卻說:「他個幼子有個甚的家業?將來還不是我嫁妝?他卻弄上十個八個小婦養的,他能養得活?還不是我的嫁妝?爹與我嫁妝是疼我,難道是要疼他的小婦與孽種?」褚夢麟一想也是,因褚晉太學讀書未回,便使褚大姐的同母弟褚涼去溫家理論。

  豈料這溫馳家中幼子,父親不好說,母親卻是真個心疼他,氣性也是不小。聞說老婆跑了,也不去追,聽了褚涼質問,卻是不緊不慢回一句兒:「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令姐能命我的嫡長子管個婢子叫外祖母,我一個庶子,又如何叫不得?難道他還能比大哥金貴?你能入褚氏族譜,我的庶子自然也能入我溫家族譜。李相愛女能容的事,令姐也須得能忍。想來岳父大人與我,是同樣的心。」

  褚涼也是個婢生子,聽了這話氣得要揪打溫馳,他是心疼自家親姐的,袖子裡早藏了根戒尺,抽出來便打。溫馳也不是個好性兒,豈能坐以待斃?又在他自家裡,喚了人來將溫馳一行捆了送還褚夢麟,又將原話兒說與褚夢麟聽。自家卻與一干朋友飲宴,且笑言:「有個不講究的岳父就是好!」

  眾書童兒聽了,一哄而笑,又都捂了嘴兒,內裡也有聽得懂的,也有半懂不懂的,這便賴那年長書童解說。一來二去,也都學了些兒禮義。觀棋回來說與金哥聽,叫洪謙知道了,也贊梁氏家風:「旁人家裡家僕繞舌只說家長裡短,他家書童說家長裡短也要講到道理上。」

  秀英道:「怪道他家能出個相公哩,也是人之常情。如此我便更放心金哥了。明日是新科進士離京,江州鄉親你須得再送上一送。」洪謙道:「我省得,酒樓已訂好了,還是醉仙樓,想來褚某人如今是沒那個心情與我爭歌姬了。」說得秀英一指戳他額上:「又不說好話來,早去早回。」

  這一回果然沒有褚夢麟攪局,洪謙語帶歉意,舉杯道:「近來我也是官司纏身,不好連累諸位,如今事畢,諸位又要離去,還請滿飲此杯,他日再會,再縱酒高歌,多多親近。」眾皆舉觴。

  洪謙又特意囑咐盛凱,這盛凱因年輕,殿試過後硬叫提進了進士最後一名裡,洪謙因其是同鄉,也抽個空兒為他說了幾句好話兒,並不將他放在京中,卻走了那吏部尚書的路子,將他往外放先做個輔官,也是積累些資歷,回來才好說話。其中關切之意,不言自明。

  這一回散去,自是有人歡喜有人憂,得了官兒的見著這落了榜的,先時還歎自己堪堪只好做一小官,此時便開懷了起來。那落了榜的,也有羞於見人不來的,也有欲趁此機會與這些個中了的套個交情的。無論中與不中,只消有心,總要拿個笑臉兒沖著洪謙。

  洪謙也只為留個好名聲、好人緣兒,既是賓主盡歡,自是心中大慰。因攜著林辰並張家兄弟一並赴宴,又說:「你們但有家書,可託付捎帶。」三人都將書信遞於本次考中名次最高者,請他代轉。

  眾人見洪謙待林辰雖不熱切卻也攜他出來,不由換個眼神兒,以為林家在洪謙面前尚有些份量,許要護佑林家的。不意回江州之後,便聽聞林老秀才主持分家,將諸子分將出去,這才改了心情:原來這洪謙並不是一味相護。又道這林老秀才奸許,這一分家,除開林皓父親一房,旁人自可各憑本事巴結討好了。

  一干人等回到江州,那幾個中了的自是衣錦還鄉,內裡盛凱更叫人追捧。老人常說「莫欺少年窮」,何況盛凱也算不得窮。提親的踏破門檻兒來,盛母潘氏皆不曾應,卻問盛凱:「我怎地聽說京裡有榜下捉婿的?」盛凱苦笑道:「未稟父母,如何敢擅自應下?」

  他這說的並不是實話,自家人曉得自家事兒,昔時盛凱心儀玉姐,彼時洪謙已有功名,潘氏尚不肯接話兒,只將眼睛往申氏女兒身上看,還要帶些兒傲氣。盛凱心裡,玉姐自是好的,觀其眼下行事,也是個明理的,而申氏諸女雖也不差,卻沒這般大好賢良名聲,可見是不如的。則潘氏厚此而薄彼,可見潘氏縱是真心想要個「更好的」兒媳,這甚樣是好、甚樣是不好,她也是個弄不明白的。說得難聽些兒,便是趨炎附勢、好趁個勢灶,生一雙勢利眼。

  盛凱心中,佳婦當重德,潘氏卻是要先看是否權貴,盛凱不好指責親娘,只得悶在心裡。自此便思,若有個厲害岳家,妻子硬氣,遇上潘氏這心裡向著富貴又要假作不喜、且要那富貴朝她低頭的脾性,從此家無寧日。想那京中權貴的女兒,哪個是好娶的?褚夢麟娶了李五姐,是他十八代祖墳一齊冒了青煙兒,李五姐有四個姐姐,哪個丈夫敢胡來?最厲害一個,生生將個爬床的丫頭全家弄瘋了。

  盛凱便思,若娶妻,還是個門當戶對差不多的人家罷了,如此媳婦便不會強硬,性情柔順些兒,也免得潘氏一把年紀反叫兒媳制住了。既存此心,他如何敢在京中接話?

  潘氏聽了,心實惋惜,口裡確還要說:「權貴人家好以勢淩人,娶來未必家宅和睦。」盛凱聽了,暗鬆一口氣。

  那頭林家接了林辰書信,道是一切安好,正用功讀書。林老秀才也放下心來,唯林秀才娘子心裡不痛快,卻因林皓這回真個是闖了禍,眼睜睜看著林皓隨父母搬出去居住。若說林家人心內沒一絲兒沾光的心,自家人都不肯信,看林辰得為太學生,前程就在眼前,且入住侯府,幾房的心都如熱炭團兒一般。待林皓害得洪謙也叫參了,這心才息了,又叫江州知府管得嚴,又有街坊鄰居指指點點,卻都不敢生事了。

  洪謙亦有書寄往知府張嘉瑩處,張嘉瑩接了書信,自知如何辦理。辦好事,便又回信洪謙,兩下一來一往,也結成朋友。

  洪謙了結瑣事,真個舒了一口長氣,兩袖清風又往來巡國子監、太學,復往石渠書院裡見學子。那蘇先生雖還是奉朝請,卻在書院裡如魚得水,見洪謙來,難得沒因他遭劾而板起臉來說他,反安慰道:「你並不曾做錯甚麼,如今你親戚又少,林家雖是遠親,輕易也丟不得。有些事兒,早些發出來總比他們惹下天大的禍事再牽累到你來得好。」

  這般和藹,倒將洪謙嚇得後跳一步,蘇先生老羞成怒:「你跳個甚!跳個甚!這般不穩重,也就比褚夢麟那個牲口好一點兒!」洪謙忍不住大笑道:「我總還是個人。」蘇正道:「你總要好好做人才好!褚夢麟又叫彈了,你知道不知道?」

  洪謙道:「縱妾行兇?不是已判了?難道還有旁的?」蘇正冷笑道:「嫡庶不分,亂了倫常。」洪謙想了一想道:「御史還彈他?他家亂政又不是一年兩年了,怎地現在又有人提起來了?」蘇正道:「往年他鬧,只是風流罪過,今年卻越發不像話了。」

  洪謙一想便明,這褚夢麟有些個本事,有些個事上還要用著他,他好個色,只消大節不虧,朝廷便也睜一眼、閉一眼,只要他養得起、睡得起,不是強搶民女,睡幾個女人全由他,也不是犯法。這一回卻是挑戰禮法,御史再不能容他。

  又一而再、再而三掃了李長澤的臉面,李長澤往年不好動手,也是為著女兒,也是為著臉面。現在褚夢麟那頭先出事,當朝掃了李長澤的臉,李長澤做官的年載比褚夢麟的歲數都長,門生故舊滿天下,如何不為李相公出氣?

  又是鐵御史出馬,這混淆嫡庶的罪名,比前番縱妾行兇還要狠。官員當「以身作則」、「言傳身教」,為百姓守禮守法之表率,褚夢麟此舉,實是德行不配為官。

  洪謙笑道:「也是他活該了。」心內實驚蘇正消息之靈通,轉憶起蘇正原掌御史台,御史台的消息靈些,也是就有之義。只不知前番自己被參,是黃燦下手太快,還是蘇正離京太遠。

  蘇正道:「那就是個牲口!」洪謙笑而又笑,卻又問於蘇正:「我也聽著郢侯家事了,只消郢侯孫兒順嘴兒管那婢子叫一聲外祖母,褚夢麟登時要丟官兒。然李相女兒與孫外還是褚家人,又當如何了結?」蘇正道:「此事自有公論。」洪謙一點頭,不再過問此事,轉問起朱玨來,又說朱玨與蘇五姐婚事。

  朱玨是蘇正孫女婿,蘇正豈有不盡心教導之理?又說洪謙:「休要甚樣好人都往太學、國子監裡丟。」洪謙道:「他是勳貴出身,也該交些個朋友才是。」否則兩邊兒都討不著好。

  蘇正道:「做人哪能面面俱到?兩頭都想要,便兩頭都得不著好。不若勤懇踏實,一條道兒往下走。他在勳貴裡算個甚?」洪謙見蘇正是真心為朱玨打算,心道玨哥實不是個呆木老實之人,心思也是靈活的,若蘇半仙兒真個打的是這個主意,卻要提點玨哥一二,叫他不該耍聰明時休要亂動才是。

  又陪蘇正說些閒話,卻抽身尋朱玨,如此這般囑咐一番。

  洪謙回到京裡次日,朝會上鐵御史果然參了褚夢麟,官家無奈道:「審罷。」褚夢麟是個官兒,又涉吏部,他家中事京中已是街知巷聞,各有證據。判來當是免官、發還原籍,褚晉的太學生是自家考的,留京,褚夢麟諸妾之子以不敬嫡母反以婢妾與嫡母同,革功名。

  李長澤以病為由,要留女兒於京。褚夢麟倒有幾個肝膽相照的好朋友,也有為他說話的,卻拗不過朝廷公議。

  那頭溫馳更絕,親來接這褚大姐兒,且說將那庶子要去子留母,只問岳父大人:「我該做的便做了,您女兒叫我兒子以婢妾為外祖母,小婿家中父母心實不喜,不知又要給個何等樣說法?」他自以受氣,又年輕氣盛,竟是逼著褚夢麟,褚夢麟家中如何處置,他便依樣畫葫蘆。

  褚夢麟恨令女兒和離,褚大姐兒也硬氣,真個要和離,溫馳便要褚大姐所出之子。褚大姐不與他,他又將褚氏父女一狀告與京兆,京兆自將孩兒判與溫馳。褚夢麟待不服時,李長澤卻病好了,揚言要李五姐與褚夢麟和離,且將褚晉勾來李家過活。

  褚夢麟登時傻眼,李五姐一生溫良恭儉讓,他實捨不得。左右為難之下,只得允了溫馳將他外孫抱走。李長澤將褚晉喚至跟前囑咐道:「好生照看你這外甥,他有甚為難的時候,只管將他抱來養活兩日。」褚晉面上似悲似喜,哽咽應了。

  事情至此,也算完結,不想這褚夢麟家大業大,離京非止攜帶許多行李,尚有不少人口。時間又倉促,便轉將一些個下人或贈或賣,也是為了結個善緣兒,也是為了減些省事兒。

  洪謙與他先頭雖有些兒不快,這褚夢麟卻看得准,東宮數年內便要登基,太子夫婦情深意篤,太子妃又有長子傍身,洪謙是未來國丈,又得太子看重。好生襄著他,待太子登基,許還有東山再起之時。且褚夢麟極擅庶務,又嘗安撫流民、蠻夷,總有朝廷諸臣辦不了的事要用著他。是以臨行前,竟送了一班女樂與洪謙。

  洪謙尚未如何,秀英聽了,險些叫人去掐死這褚夢麟。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07
發表於 2016-7-11 00:56: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六章:男裝

  褚夢麟拖家帶口兒地走了,自己走得並不快意,留下的也盡是些個麻煩。秀英一個婦人,婦道人家看重的無非三樣:父、夫、子。眼下兒子年幼、女兒出嫁、娘家只有個不頂用的老娘,三者皆繫於洪謙一身,秀英最憂心的無過於洪謙富貴之後不與她一心。

  秀英於江州時,也頗有些兒自傲,到得京城,一憂年紀漸老、再憂子嗣不豐,一顆心七上八心,最怕哪裡冒出個妖精來攪得家宅不寧。二、三年來,洪謙倒是不近女色,君子得很。「褚夢麟這個雜種將自家弄敗落了又要來禍害旁人家!」秀英說這話時,端的是咬牙切齒。

  李媽媽一旁陪侍著,如何不知秀英的心事?開解道:「官人又不曾說要留。」秀英道:「他不說,我更不能輕易打發這些個人了。」李媽媽道:「娘子掌家,如何打發不了?女樂行裡原就不講究,那個亂窠子裡出來的一班女樂,更是亂上加亂,哪個好人家能收留?不怕將家攪亂?哥兒也一年大似一年了,不消三、四年,十二、三歲的小郎,最難管教。」

  秀英一聽事涉金哥,比之洪謙可能三心二意還要難忍,當即道:「送走送走!一個也不留她們!我也不作踐她們,媽媽去尋處清靜庵堂,與那裡頭庵主錢百貫,送她們去修行,想出家便出家。那褚夢麟若得回京時,她們願回舊主人家,也由她們。」

  李媽媽道:「娘子是善心人。」秀英道:「也沒多好哩,總是人不犯我,我也不去害人。夏天到了,江州來的好團扇屏風,我分作幾份,媽媽帶人往各處送一送罷。也不是罷好物兒,勝在新鮮野趣。」李媽媽笑應了,道:「娘子只管放心,保管該送的一個兒也不落下。」秀英聽了便笑,她送團扇屏風是假,借李媽媽之口說這女樂事是真。

  待李媽媽親領著人往各家將江州繡品,往見了各家女主人,又將物什奉上,便輪著各家問候秀英。李媽媽便說:「懷相極好的,只是天又熱,不敢出來,家中又有事。」便有人因問何事,李媽媽便將說與秀英之語再說一回。實是這褚夢麟名氣太大,眾女一聽是他家內出來的女樂,便不好覺著是秀英妒忌了。

  更有人如霽南侯太夫人一想褚夢麟做下的髒事,便疑心這班女樂內有無他收用過的,又,褚夢麟的兒子裡也頗有幾個長成了的,若與乃父一般德行,這女樂恐也不能倖免。一旦不幸有身,這女樂又入了北鄉侯府,生下來的孩子算是誰的?洪謙固可不認,然他是清流出身,沾上這等事,聽著也不好聽!

  太夫人思及此,忙說:「我這裡還有新鮮果子,酸甜,最合孕婦的口兒,你且回,我使人送到府上去。」果遣心腹人往北鄉侯府裡去,先贊秀英想的周到,又將她所憂之事一並說了。言下之意,便是催促送走也要盡早。

  洪謙原是有些個與褚夢麟做個君子之交的意思,因褚夢麟往日行事固不合常理,卻每每令人意想不到,有奇效,好以他做個奇兵,不定甚個時候兒有用。他在江州時便能與三教九流混做一處,開賭坊設局的都認他做大哥,於細節上實不甚計較。只因讀書入了仕,又有這一家子要照看,才要做個好人樣兒。

  經近來之事,洪謙方發覺,褚夢麟往日做下的事情無人管並非旁人不計較了,乃是彼時報復有些個雞肋。日積月累,已是忍無可忍,到了眼下卻是要開始算總賬了。看鐵御史之彈章,一本還比一本狠。日後還不定有甚事!洪謙當機立斷,將這女樂送走,便依秀英之議,尋個清靜庵堂,要有個嚴厲師傅,管束這一干女樂。

  秀英了了自己一樁心事,卻又以己推人,擔心起玉姐來:「官人這樣,已有人送女樂來,九哥做了太子,這……上趕著的人還能少了?!」此事卻是可與洪謙商議的。洪謙聽了道:「休要瞎擔心,太子不是沒有分寸的人。你只管安心養胎。」

  秀英道:「我怎能安得下心來?百姓人家,哪家嫁出個女兒平日不得見面兒的?我也不知道她是胖了瘦了,是渴了餓了,心裡惦記哩。她平日裡是個有成算的,畢竟還年輕,夫妻口角時,在外頭,還有親戚做轉圜,那裡頭的人,不落井下石就算慈悲了。」

  洪謙道:「你也不想些好事!想著女兒女婿口角!真個擔心,江州不是有繡屏來?送一架進去,順捎兒就傳了叮囑了。」

  秀英拍掌道:「我怎沒想到這個哩?」忙去打點。

  玉姐這些個事情上頭,還真個不消父母擔心,收了繡屏,便喚這押送之人進來。押送的乃是李媽媽,玉姐自幼是她帶大,情份非比尋常,見了面兒,玉姐眼圈兒一紅,李媽媽眼淚掉了下來,趴在地上磕頭:「終見著娘娘了。」朵兒忙上來將她扶起,玉姐道:「攙媽媽去那交椅上坐了。」

  先問家中可好,李媽媽道:「好,好著哩。大哥讀書也好,官人都誇哩,家裡也沒有淘氣的人了。二哥開始學認字了,娘子懷相也好。」玉姐因知褚夢麟與林皓事,便問家中可受了牽累。李媽媽便忍不住,一五一十說將出來,末了神神秘上前,附耳道:「娘子恐姐兒在宮裡也遇著一般的事情,官人便叫老身往這裡來,與姐兒說一聲兒,凡做事,休先掛了臉兒……」

  李媽媽口中熱氣噴到玉姐耳朵上,原就癢,及聽了這話兒,玉姐便忍不住直笑,又揉耳朵道:「我都醒得。」聽了囑咐,笑吟吟發了賞錢。又說小茶兒:「你有甚要捎帶的,都交與媽媽捎回去。」還叫朵兒與李媽媽多說說話兒。自引碧桃、青柳去看章哥。

  時值四月末,章哥已長得頗大,養得白胖可愛,於榻上仰臥著,偏又不肯安生,手腳齊揮,口裡也不知咿呀個甚,每說一句兒,最後一個字均咬得頗重,倒似訓話一般。玉姐瞧他這模樣兒,便想起蘇先生上課來,也是這般立著,遇有警句時將聲調兒放重了,手兒還要空比劃幾下。

  偏章哥如今只是個團子,又似只翻過身兒來的烏龜仰面朝天,這樣子便要怎滑稽有怎滑稽。玉姐一面將他抱起,一面道:「這般不老實,對著房梁兒都能說上半天,虧得是在屋裡,放到外面,豈不要罵天?」

  章哥也不知聽沒聽懂,見著親娘,也不裝樣兒,咧開嘴兒笑將起來,兩隻手兒張開要夠玉姐。玉姐大笑,又叫李媽媽來看章哥。李媽媽紮煞著手不敢來抱,玉姐也不在意,親抱著與她看。李媽媽越看越喜,道:「鼻子嘴巴像姐兒,眼睛眉毛像太子哩。娘子還念叨哩,說是不曉得長開了是個甚模樣。」玉姐道:「那你回去說與娘聽來。」

  說話間章哥又不耐煩起來,掙紮著往榻上夠去。玉姐道:「叫他爹寵壞了,他們兩個見天兒一處玩,鬧騰得很。」李媽媽聽了,笑道:「這樣才好哩!孩兒總要與父母長久相處,彼此心裡才會親近。」胡媽媽平日不大吭聲兒,此時也附和道:「是哩是哩,花得心血多,自然記得深些兒。」玉姐頗以為然,太陽下站得久了,膚色便要深些兒,凡事做了便是有跡可循。

  李媽媽說了章哥,又看玉姐,道:「我看姐兒身段,已有些兒未嫁時影子,將養得這般好,果然是年輕底子好。」玉姐道:「仍舊胖哩。」李媽媽急將手兒一擺道:「姐兒休要急,尋常婦人,也好要將養一年半載哩,眼下休要為了裊娜樣子弄壞了身子。」小茶兒笑道:「您老便放心,也回說與娘子放心,娘娘有分寸哩,」又說玉姐,「哥兒才四個月兒,您腰身不過比原先肥了兩寸,還抱怨哩。」

  幾人說話間,九哥卻從前朝歸來。玉姐親抱了章哥於殿門前來迎他,九哥看了章哥伸手來接,將他抱得高了些兒,章哥開心不已,咯咯直笑。九哥看他這般笑顏,將朝上煩心事拋卻,與他頭碰頭兒,笑作一處。又親抱了往座兒上坐了,抬眼卻見著了李媽媽。

  李媽媽忙上來磕頭,九哥原是知道她的,也問她好。李媽媽道:「好好,都好哩。」玉姐道:「媽媽來送江州的繡屏,也算是自家土產了。」李媽媽介面道:「江州送來的,娘子說,咱家也擺不了這許多,擺多了也沒意思,有好物什兒,當分贈親友,使老奴一一送上門兒去的哩。」

  九哥耳朵一跳,故作不經意狀問道:「都送與誰個了?」李媽媽一一細數:「蘇先生府上、義安侯親家那裡、郡公那裡……」九哥聽說他父母處亦有,不由掛心,待李媽媽說完,又問:「都見著主人家了?」李媽媽道:「見著了哩,天兒熱,略瘦了些兒,苦夏,倒都精神。」

  玉姐問道:「阿家可好?」李媽媽道:「好,正要張羅與家裡七姐說親哩。」玉姐道:「可相中哪家小郎?」李媽媽笑將頭兒搖一搖:「這卻並不知了,想是還沒個定論?」玉姐一點頭道:「這卻是該仔細著些兒。看這繡屏,我倒想起原先小時候兒玩過的繡球來,我偏喜歡江州的繡藝。媽媽回去,叫她們做幾個來,或一月或兩月,把來與我,要大紅的。章哥也漸大了,好與他玩。」李媽媽道:「回去便叫她們做來,一應針線布料都用頂頂乾淨的。」

  玉姐便叫將賜與北鄉侯府之物抬來,又與李媽媽滿裝四匣糕點鮮果攜回。

  等李媽媽去後,玉姐卻說九哥:「你安心,七姐是阿家親女,必會仔細的。李媽媽雖是個忠心的老媽媽,卻也不是實心不透氣兒的,回去必報與我娘,也不用等一、二月,外頭必有由頭將消息傳了來。」

  九哥道:「一牆之隔,相見難如登天。」玉姐道:「暫忍耐片刻,如今御史正在興頭兒上哩。」以蘇正之耿直,官家親近了生母冷落了嫡母還要叫他諫上一諫。如今九哥已算不得申氏兒子了,再親近,御史更要說話了。

  九哥歎道:「你我雖不便,御史卻也是公忠體國,沒了他們,只怕咱做錯了事也沒個人說一聲兒,有錯而不能改,必致大禍!以人為鑒,可知得失,御史不可輕,不可欺,還要供著他們哩。囉嗦便囉嗦罷。」

  玉姐聽了一指章哥,笑道:「這個話兒現聽明白了,你再說與他聽罷。」九哥拿眼兒去看章哥,章哥似有所覺,也拿一雙烏溜溜桃花眼兒去看他爹,小嘴兒微張成個圓,把九哥看得也微張了口,也睜圓了眼。玉姐一旁看得以帕掩面,笑得一抽一抽:「我去看看午膳好了不曾。」

  說是看,也不須她親自下廚,只看做好的菜色,也是清淡爽口。東宮說自在也是真個自在,眼下無人敢管,想做甚便做甚;說可憐也是真個可憐,無人去管,玉姐產後坐月子都是胡媽媽與小茶兒指點。這親自檢驗飲食之事,自然也無人挑剔。

  章哥與九哥玩了一陣兒,悃倦睡去,小茶兒忙接了他。

  九哥卻與玉姐一道用飯,雖是食不語,眼前擺放的皆是他喜食之物,卻也是無言之愛,九哥也用得暢快。食訖,漱了口,撤了殘餚,兩人各捧一盞茶,玉姐才慢慢引他說話:「褚夢麟走時送我爹一班女樂,將我娘嚇了大跳,怕金哥長大看著學壞了哩。」

  九哥道:「金哥才多大?」玉姐嗔道:「不小了,能聽得懂人說話了,你想到哪裡去了?非得做下甚事來才叫不好?聽得多了,不以為恥,日後長大了要扳回來可就難了。」九哥道:「又是這個褚夢麟!」玉姐問道:「他怎地了?」九哥道:「他好日子也該到頭兒了。褚晉尚在太學讀書,其妻自然留京陪侍。褚晉外祖母又病了,要留女兒侍疾。褚夢麟是個內宅不清的,帶著這幫子不安份的婢妾庶子一路回家,他能安生了?」

  玉姐訝道:「平日裡你不大說這些個,我還道你於家長裡短不在意哩。」九哥面上一紅,尷尬道:「我不說而已。」想有酈玉堂那樣一個爹,做兒子想心裡舒坦了,不是比他更傻,便要肚裡明白,九哥有幸有申氏那樣一位明理的母親,內宅裡頭倒真個是不糊塗。玉姐道:「往後我說,總成了罷?」九哥咳嗽一聲,不接這個話,卻說:「有件事兒,要勞煩大姐。」

  玉姐道:「甚事?」九哥道:「還是七姐的事兒。」玉姐道:「旁的辦不了,傳些消息,若外頭有用得著你我的地方兒我來說與你,卻是須盡力的。我與六姐、七姐處得最久,最是投緣兒,豈會眼睜睜看她不快活?要我說,你也是多心,阿家何等樣人?」

  九哥尷尬道:「原在家時,我是不擔心這些個的,這一離開,反而多想了。」玉姐道:「誰說不是呢?我原在家時,看金哥淘氣還要打他來,如今心裡只剩下疼了。」九哥道:「金哥何須擔心?我總不叫他吃了虧兒。有我們這些人在,他豈能不好?」說得玉姐也笑了:「看看看看,一般的心。放心罷,七姐那裡必弄得美滿。」

  兩人說一回話,九哥不便在後頭久留,又往外面去了。玉姐正好歇一會兒晌,起身時,朵兒來報:「娘娘,衣裳做好了哩。」卻是取了四套男裝來,皆照著玉姐身量做來,略放寬了幾分,腰上放寬三寸,紮上腰帶,倒也不顯肥襯。

  玉姐換上了往鏡前一照,忽地一笑,暗想,我換上這一身兒,不知道那呆子見了會是個甚樣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08
發表於 2016-7-12 00:47: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七章:西南

  卻說九哥托了玉姐關懷七姐婚事,玉姐輾轉使李媽媽往來傳遞消息,其間波折不提也罷,總是要經著北鄉侯府再轉一轉手兒,方好與申氏聯繫上。秀英聽了李媽媽回來所說,笑道:「他們也是白操心,七姐的婚事能差了麼?」

  雖說本朝駙馬仕途上會有些個妨礙、宗女婚事常用來換取聘禮,七姐之事又與旁人不同。七姐雖是宗女,卻與九哥一母所出,無公主之名卻有公主之實,誰個娶了她是只有占著「親近新君」的好處,而無有「駙馬當慎用」的害處。

  這些個益處是擺在眼前的,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到。休說各家勳貴眼熱,便是有些個書香門第,也一改偏見,七姐端的是炙手可熱。

  非止七姐,但是先頭自大姐而至六姐,在夫家也更是揚眉吐氣。虧得申氏教養得好,才不致掐尖好強、鬧得家宅不寧。因九哥之事,連著蘇平都叫人羨慕得再三感歎,道是天下好事都叫他給占著了,祖父是當世大儒、聲聞天下,原本娶了一個宗室女只是尋常而已,轉眼間小舅子過繼做太子去了!六姐又不曾過繼,依舊是個宗女,他又不是駙馬,有甚長處,九哥能看著,自與他機會發揮。

  九哥過繼,蘇先生是極樂意的,內裡卻並非因著要自家孫兒跟著占個便宜。及九哥入主東宮,六姐身份眼著水漲船高,連蘇平也有些個人追捧,蘇正反而不喜。將蘇平喚來訓誡:「事已至此,你便如那北鄉侯一般,縱有千般本領使將出來,人也不勉會想:因是太子岳父,才有這般機會。這便更須自家上進,好使自家本事掩了這份子裙帶關係。」

  督課更嚴。幸爾蘇平家教頗好,心地純良,六姐亦自收斂,方使家內平安無事。

  秀英將這消息傳入宮中,玉姐聽了,道:「七姐總是不愁嫁的,娘家哥哥又多,想姑爺家裡也不敢怠慢的。」收了李媽媽做幌子送進來的大紅繡球,小茶兒拿著繡球去逗章哥,章哥揮著手兒,指那繡球,重重「啊啊」幾聲,一顆大頭還要略略後仰,端得氣勢十足。

  秀英又問李媽媽外間事,李媽媽回以諸事皆順,玉姐又問外間菜價、米價。李媽媽心中奇怪,卻也一一回了:「這時節京裡米比江州貴哩,吃慣的南方菜倒是有,也是貴。娘娘還在宮外時,便是這個價。」玉姐問道:「可比前二年略漲了些兒?」李媽媽道:「一升只多了兩文錢,咱家裡並不吃力。」

  玉姐又與她閒話一陣,才放她出去,命朵兒去送。小茶兒伸頭看她兩個走遠,卻說:「娘娘怎地問起米價菜價來了?想是悶著了?那衣裳也送了來了,真個閒了,便動一動?」玉姐將團扇一搖,道:「怪熱的,待天涼了再動罷。這衣裳來得也是不巧,白看著眼饞了。」今夏天熱,四面高牆,連絲風兒也無,衣角也吹不起來,看著也不好看哩!

  小茶兒掩嘴一笑道:「那便看罷哩,橫豎都做了來,不能穿,看看也是好的。」玉姐也是一笑,心裡卻想,一升米多了兩文錢,一鬥便多了二十文,一石米就要多上兩百文錢。太平年月,江州一鬥文要九十餘文,京城貴些,百一、二十文,單以京城論,便是米價漲了近兩成。

  要打仗了!玉姐眉心微蹙,凡米價上揚,總不是件好事。她常讀史書,但有盛世,米價皆賤,否則便是米價騰貴。反之亦然。米價總不會無緣無故上揚,國家有常平倉,為的就是平抑米價。貴時放米平抑,豐收時恐穀賤傷農,又開倉收買糧食。相較而言,米價便宜些兒比貴些更能容忍。京城米價,更是平抑的重中之重。能叫京城米價漲了兩成,想來事情不小。

  米價上揚,無非是因米少了,要麼是有大災、存糧告罄,這便是要有饑荒,此是內亂前兆。要麼便是有大戰事,為調動軍需而屯糧。無論哪一樣,都不是個好事。怨不得九哥這兩日看似心事重重。

  北地胡人之事玉姐是曉得的,便猜是為著這個,心頭不由沉重起來——對胡用兵,便不好不用陳熙。陳熙得勢,玉姐生怕慈宮又要借勢生事。

  東宮一系對陳氏外戚防範得緊,縱知陳熙一回京便勸住了慈宮,慈宮近來也安份許多——見著東宮也有了些兒笑模樣兒,只是天熱年高,不大愛動,也不愛說話兒,只於慈壽殿裡靜養——卻也不敢掉以輕心。這宮中之事,但有爭鬥,便是你死我活,一個疏忽,便要累及家人。更何況玉姐如今又有了個兒子,更是一絲兒也不敢叫他受著虧,便不免小人起來,深恐陳氏這是內裡藏奸,好叫她放鬆警惕,而後突襲。

  卻又不能與慈宮真個不打招呼,她兒子生了、月子也坐了,天再熱,也須往慈壽殿請安去。五日一去,慈宮也不曾挑剔,更叫玉姐狐疑——她這又是為甚?面上卻與先時一般恭敬。也攔不得慈宮想見曾孫,天曾不大熱時,也抱往慈壽殿裡去,小茶兒與胡媽媽兩個寸步不離,眼珠子一錯不錯盯著。卻也不見慈宮施展個甚手段。

  為此玉姐請教於孝湣太子妃王氏,王氏道:「我也解不透來。總是小心為上,卻也不好做得過於顯眼,叫抓著把柄拿來說嘴,道是你與慈宮離心。」玉姐暗暗記下,道:「總是大哥還小,乳母看好了便可,再過一、二年,才是真個愁人哩。」王氏低頭不語,心道,再過一、二年,許你就能做得主了。

  旁話休提,這日卻又到了玉姐去請安的時候了。因天熱,玉姐並不曾帶著章哥,到得慈壽殿,皇后卻還沒有到。玉姐有些訝然,她也覺著慈宮面前,中宮不如淑妃,然中宮卻是不敢放肆的,怎地這回中宮並不曾來?問了方知,天熱,宮才人留下的女兒夜裡睡不著,鬧了一宿,中宮叫吵得腦仁兒疼一夜未睡,一早便頭暈,宣了御醫去。卻是告假了。

  玉姐看慈宮面上略顯憂色,也作憂心狀,勸慈宮:「只因天熱而已,御醫也是好手兒,崇慶殿也不缺冰,休養幾日便好。」又與慈宮說些個家常。

  慈宮的消息比玉姐實是靈通,譬如洪謙被參,玉姐事後才知,她卻是前頭參了,未下朝便曉得了。是以申氏要為七姐定親之事,她也是曉得的。不免又動起心思來,想叫原侯的侄兒與七姐做親——她總是不安心,唯恐身後九哥待她娘家不好,想要個保證。

  今日聽著玉姐和聲相勸,慈宮便問及此事。玉姐笑道:「我卻並不知內情的,娘娘曉得,我與殿下已不算那頭人兒了,不好多問,怕惹御史。自來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頭嬸子與兒女結的親從來都不差的,想來七姐也是如此。我們只管等事定了,賜些禮物表表心意便是。」

  慈宮道:「這倒也是,」又歎道,「宮裡許久不聞嫁娶之事了,我倒想湊這個熱鬧哩。七姐我也見過,模樣兒好、性情亦好,是個能持家理事的主母料子。她又與九哥同母,先前幾個姐兒沒遇著便罷了,如今合該是她的了,我看為她請封為縣主亦無不可。」

  玉姐奉承道:「娘娘慈愛後輩,只是……此事娘娘還須與官家說,我們晚輩只好看著、贊著罷咧。」心裡卻想,七姐父親是郡公,封做縣主已是頂天,慈宮行事,不大對。須得盡早回去說與九哥。當下又與慈宮閒話,說著京中天氣,又說江州繡藝,她弄了個繡球兒來,十分好看一類。說得慈宮也開心,玉姐又說:「娘娘喜歡,我後半晌便傳話出去,叫她們做了來。」允得極是爽快。

  出了慈壽殿,卻一路奔回東宮,喚了朵兒來,如此這般吩咐了,命她閒事休問,只管回去要兩粒繡球、並將慈宮過問七姐婚事一事傳達。自己卻等九哥回來,匆忙將事說與,九哥道:「說來慈宮是我祖母,我卻實不敢信她。」玉姐道:「我怕有事回來便使朵兒傳話出去了,朵兒心眼兒實在,領差便必要辦好。不出晌飯,阿家便知。」

  九哥沉聲道:「我還想與七姐好生看幾個人哩,叫這一鬧,只怕家內恐生變故,要急切將七姐定下,七姐婚事便要倉促了。」玉姐道:「快些兒也好,免得過問的人多了起來,你也做媒、我也做媒,順了哥情失嫂情,允這個得罪了那個。」九哥道:「也是。」

  因有此事,玉姐只得將那幾件男裝放下,且不琢磨著何時穿它之事,一意盯著外頭。外頭申氏果然急切將七姐婚事定下,卻是央的梁宿做保,說的是于薊的孫子於素寧。于薊與梁宿皆清流文士,這親事結得酈玉堂滿意至極。

  慈宮聽了不由扼腕,說陳熙道:「我說快些兒,你偏要猶豫。」

  陳熙道:「娘娘,咱不是說……不過問這些個了麼?只消安守本份不招惹是非,聖心自知,哪會無事生非來尋麻煩?咱……」

  慈宮打斷道:「那都是虛的!人心最是靠不住,帝王之心尤甚!只有血脈相融了,我才能安心吶!先帝還寵愛個張婕妤哩,一樣簪子打兩根兒,一根兒自別了,另一根兒插上了張婕即的頭。張婕妤就是沒那個兒女緣兒,年老色衰了,便也尋常了。官家生母,先帝活著時做了多少年才人?官家都要忘了她這個人兒了,如今卻是謚做個太后,娘家也是貴戚了。眼下說得再好聽,我一閉眼,他們便翻臉,我死也死了,又能奈他們何?若結了姻親便又不一樣了,譬如李長澤,難道他不恨褚夢麟,因女兒嫁了褚夢麟、又生了褚晉,再怎生恨,都要留褚夢麟一條活路兒。」

  兩個正爭執時,一小宦官急趨了來,稟道:「娘娘,娘娘,那鐵御史將原侯父子參了!」

  卻說這陳烈鎮日無事,只好聲色犬馬,聽歌看舞膩味了,便動念要出遊。恰好這陳熙攜了一、二十軍士歸京,安排在原侯府前跨院內住下。陳烈自打頭回見,便打著這些個軍士的主意。經過戰陣的軍士與尋常士卒看著便不一樣,陳烈見獵心喜,左磨右磨要找陳熙討這些軍士,領出去也好炫耀一回。

  陳熙初時不肯,後與陳烈出行兩回,見陳烈雖有紈褲習氣也不多生事,不免放鬆警惕。又因他將平日勾得陳烈出去玩鬧,惹事生非淘氣的僕役統統逐了,陳烈身邊無人陪伴,便將自家軍士也分派了十人暫補與陳烈聽使,陪他出門。這些個軍士都是他帶出來的,忠心有的、本事也有的,總能看得住陳烈。但有陳烈惹禍時,這些人總能將他制止、帶回府裡來。

  陳熙想得極好,軍士隨著陳烈出去幾回,陳烈也不再生出旁事來,陳熙漸漸放心。這幾日天熱,陳烈家中住得不耐煩,想城外人又少,又山青水秀,不妨帶著軍士,前呼後擁去打個獵。縱獵不著甚物事,散散心也是好的。軍士內有個獵戶出身的,勸陳烈:「天愈熱,野獸等愈不會動,這會兒出去,恐獵不著個甚物事哩。」

  陳烈焦躁起來,抬手便抽他一鞭兒:「你哪恁多廢話來?」

  其時俗語有云「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實不若秦漢之時,人重武功。投軍的除開要立一番功業的(極少),更多是些因犯罪刺配軍州的,又有戰事吃緊抓來的壯丁,為防這些人逃逸,還要臉上刺字。端的是叫人輕視。官長也多半拿這些兵士低看一眼,有些個本事或性情可愛的,還好些,餘者好似奴婢部曲一般使,只不似奴婢部曲般歸長官所有罷了。

  陳熙平素待軍士極好,是以將士用命,他方能有這勝仗來打。不拘哪一行,但有些本事的,總有些兒傲氣,尤其這軍中,沒個血性,如何打得了仗?這軍士叫陳烈一抽,心頭火起,若非有人後頭拉著,險些兒將這瘸子另一條腿也打瘸了。這頭拉他的人正與他對眼兒,示意忍耐,那頭陳烈已舉步往外走了。

  眾人無耐只得跟著他出去了,也是合該有事,天熱心躁,陳烈城郊縱馬,好容易看只著投胎十八世都得罪了閻王的兔子,一路追了過去。初時是草窠裡追,漸失了方向,竟至踏傷了莊稼!想那石渠書院正在京郊,蘇半仙做老師,最恨學生午睡,學生不敢於書院內瞌睡,三三兩兩,也顧不得炎熱,卻往外頭走動,好熬過這悃癮。

  青年學生最是單純愛生事,見有一行人縱馬傷禾,登時義憤填膺。有攔馬的,有叫嚷的,更有一等人開口指責陳烈。軍士們見這些個書生,心裡先有些兒畏懼,那陳烈卻是正在興頭上叫人打斷了,惱意上來,將陳熙連番囑咐拋到腦後,提著鞭兒將書生又抽了數下。

  前頭說過,此時書生也並不總是手無縛雞之力,陳烈又身有殘疾,文不成武不京,小書生們拼著身上挨幾鞭,一擁而上,將其拿下。書生嘴毒,見他跛足,便指其殘腿說:「行事不端,致有報應。閣下是想著身有四肢,縱作惡,還有手腳好應驗來?不知四肢之後,又是甚了?」言畢,使眼睛將他從頭看到腳,一處地方兒也不落下,陳烈羞憤欲死,破口大罵,又自言是原侯之子,要叫書生們好看。

  讀書人都有個毛病兒,好個好名聲兒,不怕得罪的人官不夠大、手段不夠狠,只怕這些人禮賢下士又人品高潔。遇著前者,他們好大義凜然,遭了報應也夷然不懼,遇著後者,他們只好打躬作揖,更有甚者還要投入門下做學生、做門客。

  一聽是原侯兒子,小書生們更樂了,瞌睡蟲早跑了,揪著陳烈要往京裡去告發。陳烈大急,叫軍士道:「你們都是死人麼?還不快來將他們拿下!」小書生們更不怕了,又來勸說軍士:「爾等雖是武夫,也當知禮義。」

  軍士們左右為難,他們固怕書生,也不想叫長官的兄弟出事,哪怕這兄弟是個畜牲,也不好叫旁人傷了。欲待上前時,書生裡一個年長的卻笑嘻嘻,袖兒裡拿出支短笛來,一聲聲吹得淒厲,又放聲大叫:「快來人吶,有牲畜傷著莊稼了!」當下小書生一齊大喊,有說:「哎喲,一年收成沒了!」有說:「好大一頭野豬!」

  近來天熱,各村各戶為著何時放水澆地到自家的頭上眼睛都瞪紅了,放水時也有人看著。人於田埂兒上胡亂搭個窩棚兒睡了,哪怕正午時分,也不離了田頭——怕有人偷水。聽了叫人,登時驚起,見那頭圍著好大一群人,拎起面防賊的銅鑼便敲將起來,四裡八鄉統統扛鋤執鍬趕了過來。

  軍士們不再猶豫,上來護著陳烈,陳烈一見有人護著了,也長了些本事,又要叫囂。從來民不與官爭,農夫們面面相覷,小書生們卻笑了,團團一揖道:「諸鄉親皆是證人。」

  蘇先生到上課發覺少了人,心正不快,及小書生拿人來稟了原委,又轉為欣慰,且怒陳烈行不端。他原掌御史台,現掌御史台的鍾慎還是他後輩,參個陳烈是再順手不過。連曹操都要「割髮代首」,何況一原侯之子?

  鐵御史參人從不落空,陳烈罪證確鑿,他帶的軍士是陳熙的部下,原侯二子皆有過錯,自也逃不了。

  慈宮聽了,說一聲:「這是要逼死我麼?」要尋官家說情,陳熙忙攔著了:「娘娘且慢,罰也不會太重,原是三哥做錯了事情!再求情,恐於娘娘清名有損。且縱官家應了,大臣恐也不答應,還是要封駁,屆時空成全了旁人名聲而已。我這便回去上表請罪!必要將三哥嚴加管教才行!」

  慈宮恨得捶桌,陳熙苦苦相勸,慈宮無力道:「這是要憋死哩!便依你。」

  陳熙急回家,又勸住了原侯,父子兩個一齊上折請罪。官家先不忍了起來,以慈宮娘家獨重原侯一脈,如今原侯父子三人皆被參,他也覺不自在。雖小書生們群情激憤,恨不能將陳烈發配三千里,政事堂卻自有考量,只將陳烈身上蔭職等削去變做白身,軍士各打二十棍,陳熙、原侯各罰俸半年了事。

  蘇先生聽了,歎道:「我只怕這些學生心內不平,或有灰心者。」不悟此時正與蘇先生一道品茶,舉杯卻不飲,嗅一嗅茶香,笑道:「正好與我做徒弟,反正也聽過我講經,也算是我學生。」蘇先生橫他一眼,不悟只管微笑,笑得蘇先生沒了脾氣,重重歎一口氣:「我便是不喜歡朝廷這一條兒。」

  這叫蘇先生不喜歡的朝廷正遇著了一件難事兒——西南夷反。政事堂接了急報,諸宰相齊齊頭疼了起來。為著備戰胡人,京中米價已經上揚,若西南夷再生事,剿須兵馬錢糧、撫須金帛賞賜,戶部、太府的錢袋子須得再癟上一癟。

  究西南夷反因,竟是因朝廷要備戰胡人,不得不籌糧餉,西南官員又趁機加賦稅,且販賣西南夷子女往內地為奴婢,激得西南夷反。西南夷之地,與內地風俗不同,朝廷不過羈縻而已,封其酋為土司,卻又派遣些官員去「教化」又駐兵。此地官員雖不如旁處說話算數兒,卻也能生些事端。遇個一心想「教化」四方的,也頗得土人愛敬,致有立廟祭祀者。遇個酷烈貪瀆的,便要弄得民不聊生。

  靳敏看這急報便道:「西南煙瘴之地,原便因水土不好,不得不行羈縻事,如今還當以撫為主。」田晃道:「便是可剿,諸位也當想想北邊兒。兩頭開戰,兵、將、銀糧固可勉力支援,這一、二年國家便再不可有水旱之災……」這些個人都曉得,這麼大國家,哪年能沒個災呢?不是這處,便是那處。

  一時皆默。

  梁宿道:「西南只有撫了。卻要派哪個去?朝廷又能為這一撫,拿出多少東西來?」靳敏道:「不外金帛賜其酋。難的是派哪個去?上一回去撫的卻是褚夢麟,他撫慰遊說是極有效的,可才將他發回原籍不幾月便要召回,難道是要宣示天下,朝廷無人麼?」

  田晃道:「我記著前些年還有個陳曼,原在西南之地為官,興建學校,又教改易風俗,夷人嬰兒因其故活命者不可勝數,西南夷裡極推崇他,似乎休致了?算來年紀也不很大。」

  梁宿道:「他早過世了,西南夷給他供奉的香火都夠拱他升天列位成神仙了!」

  田晃閉嘴。

  梁宿歎道:「明日朝會公議罷。此事須得一擊必中,容不得失誤了再換人去。否則恐為胡人偵知,又要趁隙生事。」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09
發表於 2016-7-12 00:47: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八章:離京

  卻說朝廷正自備戰北胡,不想西南又生事端。朝廷應付一處已是吃力,眼看兩處都來,卻再沒有拍案而起的底氣了。梁宿上本,奏請聖裁。心中卻明白,這聖上多半是裁不了的,明日還是要公議。

  這官家做了三十年皇帝了,雖說軟些兒、面些兒、不是聖君、稱不上英主,卻也三十年如一日勤勤懇懇,該曉得的事兒也都曉得。國家承平日久,時至今日,放眼望去也是太平氣象,內裡卻有些個發虛。頭一項便是這府庫不甚豐盈。且不說兵馬,但說這錢糧,三軍未動、糧草先行,「皇帝不差餓兵」沒糧沒餉就要叫人去送命,這是唯恐士兵不嘩變麼?

  是以政事堂處心積慮,北地這二年產糧一粒不曾押解入京,悉屯於原處,又暗令南方押解之米糧,凡經運河者,皆分一成北上,是以京中米價上漲。又有草料、軍械等,皆暗中屯積。又著樞密院、兵部等處,暗核將士,何處兵強馬壯、何將擅於領兵,都密密有了安排,有些人將領調換防地,皆不令經京師。

  西南夷卻在此時反了!

  自己是再沒生出兒子了來,官家是個極惜命的人,這二年也不敢親近宮人,唯恐再虧損了身子。如此,九哥便是他眼下唯一的兒子了,又做了太子,官家便也盡力將些個事情解說與九哥:「西南夷比胡人還難對付哩。胡地一馬平川,西夷卻崇山峻嶺,又有密林深澗,間或有瘴氣,原是流放之地。興兵北上,備上錢糧軍械帳篷、金創藥一類即可,派兵南下,還要備上各種防疫藥物,備也不定能救得回來。」

  九哥聽官家這話說得與梁宿等人並無大差,便問官家:「如此,只好撫了?」

  官家道:「兵者,兇器也。能不動,最好便休要去動它。」

  九哥道:「然西南夷既反,單只撫慰,恐其有輕視朝廷之意。便如胡人,給要議和,也須有一場勝仗。」

  官家道:「年輕人,血氣方剛,戒之在鬥。」九哥叫他給噎著了,半晌也說不出話兒來。官家緩了聲氣道:「若無胡人事,練練手兒並不妨事,你連日也聽政來,卻想一想,西南又是那樣一個樣子,弱旅可能鎮平?精兵強將已定了要北上,一朝南下,北方一旦有事,卻又要從哪裡變出人來?」

  九哥皺眉道:「兒聞說,北地健兒多壯士,民風又彪悍,長城內外與胡人相差也不甚大,是以能禦外敵,待反擊之時,也可縱馬馳騁。南邊兒難道不能效仿此例?」官家以手撐額道:「招來時容易,散去時卻難了!」九哥道:「為何要散?」官家道:「你這話去問戶部尚書,看他何處還能擠出這一注錢來,他有錢時,我也不攔著你就地招兵。國家這許多兵馬,有用的少、沒用的多,都是這般招了來的。」

  九哥瞠目結舌,深覺這平日軟綿綿的官家,確實也不大容易。官家好容易有個人肯聽他訴苦,抓著九哥的手兒,一摸一摸地道:「你還年輕,哪裡曉得這治國的難處?孟子曰,治大國出烹小鮮。真個豆腐掉進灰裡——吹不得打不得。天下有得是錢,是我沒錢,是你沒錢,是國家沒錢!天下太平,物埠民豐,人口比之太祖之時多了近千萬,單這些人的稅,一年便有許多,為何還缺錢?」

  九哥低聲道:「是花錢的地方兒多了罷?兒願節儉。」

  官家嘲笑道:「你那幾個錢算個甚哩?你省得再多,也止是你一個人兒的,你有一萬貫,算多了罷?旁人有一貫,算少了罷?若是一萬個人,人人有一萬貫呢?與你彷彿了!何況你只有一個人,旁人未必只有萬人,許是兩萬、三萬、五萬、十萬。」

  九哥試探道:「官家似是有感而發?」

  官家眼睛已有些渾濁,此時抬眼看著九哥道:「皇帝不好做哩!人口多了,官兒自然也多了,這些個官員,他們又有親族,自家不須納稅,又有限田事。更有子孫受蔭職,一代傳一代,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又要買田置業,這些個皆不在稅裡,國家就這麼大,田地只有這麼些兒,官兒占得多了,民田自然少,稅也就少了。那是人家的私產,如何能強令收回?又,每年科舉,多少新科進士?也成了不納稅的……」

  官家想是受氣受得久了,不吐不快,說了便停不住,九哥聽得冒汗。他雖長在民間,因申氏會持家,實不曾受得一絲兒虧欠,雖知曉些個民間疾苦,真正深處卻不是他十餘歲少年能經能見的。雖業已聽政,內裡許多事兒,便是梁宿,也不好立時就說與他——譬如這蔭官與限田。

  官家卻又說:「你休不信,我登基時也想大幹一場來,結果哩?無處下手!」說著鬆開九哥,自將兩手一攤,「必有隱田的,可我查不了,要查也得用著官員去查,哦,叫他們自己查自己,你說可笑不可笑?不查隱田了,看這蔭職,冗官極多,每個都要發俸祿,每季賞衣料、車馬錢、茶酒錢……」

  九哥擦擦汗,問官家:「何不裁之?」

  官家斜著眼睛看他,嘲笑道:「誰個肯?不說旁人,你去問問吳王,叫他除了世子,旁的兒子皆無蔭職更無爵位,看他肯是不肯!」

  九哥不說話兒了。

  官家難得揚眉吐氣,道:「國事多艱吶!我也只有拖著,留待後來者了。你心志堅定,太子妃亦賢,不會與你歪纏,你便專心政務,西南夷之事,交與你了。明日廷議,你來主持。」

  九哥瞪大了眼兒(=囗=),他原單膝著地,蹲於官家膝下,此時抬頭,圓滾滾的眼睛正與官家望了個對眼兒。官家這說了半日,想來這最後一句才是心聲罷?官家正殷切看著他,九哥也只得咽著唾沫點著頭,官家欣慰道:「這才是我的好太子!」

  九哥:……

  九哥與官家處聽了一肚皮典故,拖著腳步去見梁宿等大臣,好在明日廷議前心裡先有個數兒。

  因有大事,宰相們齊聚政事堂裡來,連因褚夢麟之事稍有些羞於見人的李長澤都在。九哥不好拿官家所言冗官之事貿然相問,便只問眼下西南夷之事:「與胡人一戰是在所難免,西南便不可再生事,不知諸公以為如何?」

  梁宿舒一口氣:「臣等也是這般想的。」他真個怕九哥少年人,年輕氣盛忍不得,聽說區區西南夷有反情,便要打要殺。

  九哥也察顏觀色,見這一室的宰相似乎都鬆了一口氣下來,心道:看來他們也不想與西南夷一戰。想來這西南夷打起來是真個棘手。口內卻問:「如此,當如何應對?」

  梁宿道:「從來對這叛亂之事,非撫即剿,又或剿撫並用。如今剿是不成了,只好去撫。」

  九哥道:「如何撫來?」

  梁宿苦笑道:「使一能吏,親往西南,代宣旨意,安撫豪酋。」九哥追問道:「以相公之意,當遣何人?」

  梁宿答道:「臣等正在商議此事,一時倉促無以定計,故奏請聖裁。」九哥道:「官家之意,明日早朝廷議。」梁宿暗道,猜著了。

  九哥卻又問:「難道如今朝中真個無人了?卻叫政事堂一時也想不出個安撫人選來?」

  話音未落,田晃便不由看了李長澤一眼,九哥頗覺怪異,問道:「朝廷養士多年,真到用時,竟一個可用的也無?」

  這話說得略重了,梁宿等齊齊起身,拱手請罪。九哥道:「還請諸位如實告我。」

  李長澤長歎一聲:「若只安撫西南夷,倒有一個人合適。」

  九哥道:「是誰?既有這個人,如何又不報上來?」

  李長澤苦笑道:「褚夢麟。」

  九哥眼中不由閃過一絲疑慮,試探問道:「他?」心下不由生疑:難道這李長澤真個對褚夢麟這個東床快婿青眼有佳,叫褚夢麟當朝扇了個沒臉,親閨女在褚家比姬妾只多個正妻名頭,這樣都還要為褚夢麟說話,見著機會便要薦這褚夢麟,好叫他翻身?饒是九哥並非那等好播弄是非這空,也不由想,這褚夢麟是李長澤的女婿,還是李長澤的獨子?

  九哥心裡生疑,拿眼睛看一看梁宿,又看一看靳敏、田晃,三人皆無奈閉目點頭。

  李長澤看這幾人這般模樣,解釋道:「褚夢麟安撫夷狄上是有些本事的,十五年前諸越不服,便是他去勸服的。」原來這褚夢麟做人不甚講究,管你是否夷狄,他都能與你兄弟相稱。往說諸越之時,與越人首領席地而坐,痛飲酒,也不嫌其地卑濕,也不嫌其人粗鄙。又有朝廷安撫免賦之政令,不消多時,便將諸越弄得服服帖帖。他為政地方之時,治下三教九流的人物也都服他這豪爽做派。

  九哥道:「他?」

  李長澤搖頭道:「眼下卻是用不得的,其人德行有虧,才命其歸還原籍,朝廷又急匆匆召他回來,有失朝廷威嚴。且,易使之以『非我,不能平此事』而生驕縱之心,輕慢朝廷。朝廷並非無人,不過先前有事時用他順手罷了。」

  九哥心道,難道李長澤這不是要護著褚夢麟?這樣倒好了。九哥終是個正經得有些兒古板的人,否則便不會因錯將玉姐看做個男子而憂愁得瘦了十斤,始終是看這褚夢麟不過眼,能不用此人,最好。

  既然李長澤如此說了,九哥也只當他說的是真心話,拿眼睛一掃幾位宰相,沉聲問道:「如此,朝廷可還有旁人可用?」

  梁宿道:「須得有些個聲望,又善處事之人,西南之地交通不便,是以地方官吏得為非作歹而朝廷不聞,安撫之人須因地制宜、便宜行事。」田晃道:「且不能太老,西南辛苦,又有煙瘴,非體魄強健者,恐其染病誤了正事。」李長澤也說:「其人不可有輕慢之心。」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湊齊了一個安撫使的模樣兒,說著說著,梁宿忽地眉頭一動,抬眼看九哥時,九哥也似若有所悟,四目相對,梁宿不由捋須。卻聽九哥道:「我本年輕,於朝政不甚嫻熟,官家命我主持明日廷議,還望諸公明日暢所欲言。」

  眾皆應命,九哥又告辭而去。靳敏眼見九哥背景不見,又故留下來好與梁宿說話,卻問梁宿:「方才觀公顏色,似已有人選了?」梁宿雖不甚喜靳敏之為人,卻也服他這份機靈,故意道:「是有一個人,我卻有些兒猶豫。」靳敏因問是誰。梁宿道:「北鄉侯。」

  靳敏聽了大驚:「他?」

  梁宿瞟一眼靳敏,道:「如何?」

  靳敏皺眉道:「他位侯爵,名聲亦好,又是東宮岳父,與西南夷說話,人也更信他,也算合適。只是他從未主政地方,不曾臨民,驟然當此重任,可乎?」

  梁宿道:「你我為相之前,難道曾做過宰相?」靳敏聽他這口氣,似是認定了洪謙一般,便不與他強辯,轉而問道:「那你還猶豫什麼呢?」

  梁宿道:「我想,北鄉侯也未必不願,然他這一去,家中便只有老弱婦孺了。只恐其家眷不安,又恐宮內擔憂不允。」

  靳敏一想,也是,洪謙的夫人現有孕,長子不到十歲,幼子也不知學會走路了不曾,外孫不足周歲,一個老岳母從來靦腆不肯見人。他這一出京,又往那凶險之地去,縱他樂意,恐怕東宮裡太子妃會攔。

  梁宿道:「我還是見見他再說罷。」靳敏含糊答應一聲,告辭而去。

  梁宿卻知,九哥心裡最可意的人選,當數這個北鄉侯。一則是洪謙本人行事,雖不曾做個親民官,梁宿觀他自入京以來之行止,知其會做人、會來事;二則是洪謙女兒嫁與東宮為妻。

  九哥過繼時甚是年輕,才方一十五歲,交遊也不廣闊,官家又在,是以他雖時常聽政,身邊實無幾個死黨也不識個甚能人異士。如今滿朝上下,可謂皆是老臣,收伏這些個人勞心費力不說,那還是「人家的」。如今九哥兒子也有了,年紀也漸長,也是時候兒要栽培些個「自己人」。

  吳王系終有著過繼一節,禮法上有關礙,朝野的眼睛都看著,不好便令如何如何頂用。九哥又不曾登基,好開科取士,名正言順提攜後進。眼前可用者,最順手的,當數北鄉侯。

  非止北鄉侯,只恐蘇正在他心裡也算是個自己人,又有石渠書院裡的學生等,皆是有淵源的。梁宿之本意,若非申氏倉促行事,他還想為自家孫子求娶酈七姐哩。幸爾于薊是他親家,於素寧是他外孫,這親事也不算壞了。

  這些個卻只能埋在心裡,說也要與個信得過的人說,靳敏卻不是他十分敢信的人了。

  卻說這九哥與官家、宰相議完西南夷事,便回東宮。玉姐因近日事多,約束東宮上下,皆不許生事。滿宮上下,近來聽得最多的都是章哥咿咿呀呀。九哥一回來,宮裡便都聽著了,也不敢做出十分忙亂樣子,只悄悄兒將預備下的熱水抬來,好伺候著太子更衣。如今天熱,外頭一行走便是一身汗,回來擦一把溫水,換一件乾淨衣衫,也好叫太子心情好些兒。

  玉姐依舊抱著章哥等著九哥回來,九哥平日回來,見著妻兒也是將外頭煩惱放下,今日玉姐卻覺他奇怪。待他換了衣衫,坐下喝了半盞冰鎮酸梅湯,方問他:「你今日笑得怪異,可是有事?是與我有關的?」非是玉姐多心,九哥這笑臉兒,似好倒那在外頭喝酒賒了賬,回來尋娘子討要錢鈔會賬的丈夫!

  別做了甚對不起我的事了罷?玉姐兩隻眼睛裡都寫著狐疑。

  九哥搓一搓手兒,兩臂一伸,將章哥抱將過來,章哥在他懷裡將腦袋轉來轉去,九哥見他頂一顆大頭,又覺手裡孩兒極是柔軟,不由心驚膽戰,生怕他那小細脖子撐不住腦袋。將手托著他腦後,章哥似尋著甚新奇物事,將一顆大頭悉壓在父親掌心,卻將腦袋在九哥掌心裡滾來滾去。九哥繃出一身汗來。

  玉姐含笑看這一對父子,九哥收了手,將章哥抱緊護於前懷,小心翼翼與玉姐說及西南夷反事。玉姐道:「去年還說要備胡人,怎地今年西南夷先鬧將起來了?若胡人趁機生事,朝廷卻不煩惱?」

  九哥道:「是哩,是以南主撫,北主戰。」玉姐道:「休問是戰是和,都是要錢的勾當,這又要儉省了?你何必這般小心與我說話來?咱如今比在江州時奢侈許多,我常怕帶壞了大哥哩。」

  九哥期期艾艾道:「並、並不是這個。」玉姐不由警覺:「那是個甚?」九哥道:「我與政事堂說及安撫人選,相公們說須年富力強、機變敏達又素有德行之人,我看岳父合適。」

  玉姐原先極憂他要納個小,現聽著是要叫她親爹往與叛夷打交道,一時間竟不知是放心好還是擔心好了。九哥抓著兒子小手兒,伸到玉姐眼前一晃:「你怎地了?」

  玉姐回過神兒來,強笑道:「你看著果然是?政事堂沒有旁個人好用了?」九哥道:「還有個褚夢麟。此事……只能成,不能敗,拖延日久,又或安撫不下,只好去剿,則北地胡人那頭便不好辦了。若大國家,竟是顧得了頭顧不了尾。」

  玉姐心道,此事恐難有回轉餘地,與其淒苦哀宛也攔不住,不如深明大義些兒。復強笑道:「能為國效力、為君分憂原是臣子本份。只是,爹這一去,那家裡便連個看門兒的也無了,實話說與你,我真個有些兒放心不下。倒想見父母一面。」

  九哥感念玉姐深明大義,又見她一張臉兒雪白,目露擔憂,便說:「我向官家請旨,岳父行前,咱也去省一回親。」玉姐喃喃道:「宣他們來宮裡便是。」九哥道:「要的,娘家搬了家,你還未曾回去過一次哩,咱連章哥一道帶上。」

  次日廷議,官家做起甩手掌櫃來,卻叫九哥來主持。議及西南夷事,也有熱血之輩言當掃平叛夷,縱要安撫,也當先剿後撫。樞府卻持異議,言國家此時不宜擅動兵事。洪謙看這文官主戰、武臣主和,不由覺著啼笑皆非。

  梁宿將雙方喝退,卻不說北地胡人之事,只言行將入秋,調兵遣將集結而南下,便要遇著秋收,恐誤了農時,是以當以撫為主。這理由尋得好,九哥頗為贊歎:卻是明擺著的藉口,怎地我不曾想到呢?便問梁宿:「則何人可為安撫使?」

  梁宿便又裝模作樣兒,將先時議的條件一一羅列,九哥亦假意道:「如此,便將合適的人一一報來,請官家聖裁。」卻將眼睛看著洪謙。梁宿便知自己猜著了九哥心思。這卻也不難猜,形勢逼人,縱九哥不是有意,也終將走到這一步來。

  梁宿昨晚星夜見了洪謙,如此這般一說,洪謙稍一猶豫便即應允,想也是猜著九哥心思了——上好岳父,如何不用?

  此時梁宿起個頭兒,靳敏又搬梯兒,九哥亦暗允,官家見此情景,也無不允之意。官家心裡,洪謙還是個能人兒,若說他能平定此事,官家是信的。事已至此,哪怕洪謙不是九哥岳父、無有進取心思,輕易也推辭不得這「為君分憂」的差使。

  官家當即加其為西南道安撫使,命往安撫西南夷。下朝後,亦允九哥玉姐「省親」之請。

  因西南夷之事急迫,事急從權,此番省親便不大肆張揚。饒是如此,也是禁軍開路,夾道護持。東宮出行,儀仗頗多,北鄉侯府內也行動起來,連房梁都爬上去掃了塵。

  北鄉侯府內,秀英心緒著實不甚好。家中悉婦孺,丈夫便要往那凶險地方兒去,以一孕婦之心,如何能安?卻是申氏、義安侯府的親家並蘇五姐等一齊來勸,方安撫得她不曾哭鬧而已。見了玉姐歸來,秀英拉著女兒之手,又抱外孫看了一回,淚珠兒才撲簌簌落將下來:「你爹要出行,我不敢朝他哭,怕晦氣哩。可我這心裡,如何能安?」

  玉姐也哭道:「爹往那處去,我也不放心,可……卻實是辭不得的。我有一語,只說與娘來聽,爹如今還只是東宮岳父,人雖將他看做外戚,實與陳氏、王氏尚有不同。眼下趁著還能動一動,多立些兒功勞,日後想做事,也未必如眼下這般容易了。爹這是為我,也是為金哥、珍哥他們日後哩。」

  秀英連聲道:「他這操心的命!他這操心的命!」卻又向玉姐討要御醫、藥材,好與洪謙帶去。玉姐道:「這些卻是忘不了的。是梁相公當朝薦的爹,想來梁相公也不敢掉以輕心的。廷議前九哥也與我透過話兒,他總要將爹原模原樣兒還給我。娘且安心養胎,休叫爹於千里之外惦念娘性急。」

  秀英道:「放心,你爹前腳兒離京,我後腳兒將大門閉了好過活。」

  玉姐道:「但有事,且吩咐辰哥。張家三郎、四郎,實比辰哥機靈,卻不是親戚,娘獨個兒在家,倒不好輕易吩咐他們,卻要避嫌。」秀英道:「他們還讀書,總要在太學裡住,並不麻煩。」

  玉姐才放下心來。

  前頭九哥與洪謙說話,卻又是另一番模樣。九哥心中頗有些愧疚之意,洪謙卻一片坦蕩,不愧是父女,玉姐所言,正是洪謙所想。趁著還是太子妃的父親,好生立些個功勞,待成了皇后的父親,政事上頭再想伸展手腳不免比現今要難些兒了。

  洪謙愈坦蕩,九哥愈敬他,又親切與林辰、張守禮、張守智說幾句話兒,將這三個感激得結巴了起來。臨行前,九哥卻留兩宦官於府內,以示恩寵看顧之意。

  洪謙卻又上表,請示朝廷安撫之策,且將上表將數日所思之條陳奏上,討得了朝廷底線。又請以副使、隨員等,內裡也有一心為國的,也有不得志旁人不願擔這苦差推到他頭上的,也湊成一隊人馬。這才領著撥與他的軍士,攜著御醫、藥材、金帛等上路。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10
發表於 2016-7-12 00:47: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章:安撫

  話說因朝廷備戰胡人之時,西南夷生亂,為大局計,朝廷決議安撫為上,擇的一個合適的人便是洪謙。洪謙這一去,非止家中秀英等人牽腸掛肚,玉姐於東宮也是心神不寧。九哥亦頗擔心,還要安慰玉姐:「禁軍裡領頭兒的是林逸,勳貴子弟裡出挑的人物。御醫也是少有的南方人,倒好對症下藥。且西南夷不同胡人,安撫是極有效的。」

  玉姐深知,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來回抱怨反叫人心煩,且九哥眼下煩心事也是不少。政事上頭,玉姐只憂心西南這一樁,九哥要管的卻如山如海,單是記著人名兒官職便是一項大功課——政事堂宰相、六部尚書、九卿等他是極熟了,至如說到某地縣令,便不甚熟了,天下郡縣成百上千,長官皆是親民官,縱不如數家珍,也當聽著耳熟,九哥近日苦記人名地名記得額上冒出數顆紅豆來。玉姐督促廚下與他燉好湯水祛火解躁。

  官家身子越來越不好,雖還能臨朝聽政,卻漸漸將政事放手交與九哥,許是真個絕望,想再生不出親生兒子了,官家待九哥也越來越和氣,也會傳授九哥些兒經驗。只可惜每每總是細說各種弊端,末了卻說不出甚個解決之道,總是說九哥:「便都交與你了。」一回生、二回熟,官家越說越熟練,九哥越聽越麻木。

  此情此景,九哥最需安撫,玉姐縱是心頭再躁,也不好沖丈夫使性兒。幸爾慈宮近來卻和氣許多,玉姐順坡兒下驢,與慈宮居然也其樂融融起來。天漸入秋,一早天氣不炎熱時,也將章哥抱去與慈宮看。小茶兒還有些個擔心,勸玉姐:「慈宮這莫不是有古怪來?」

  玉姐想一想道:「她總是這宮中大長輩,她有個甚不對的地方兒,我且要忍著。先時敢與她唱反調兒,是我借著她辦了錯事兒的由頭,也是初來乍地要殺猴儆雞,卻不是我與她唱反調便是做得對了。如今她沒個過錯,我如何得冷著臉兒。她一曾祖母,要看曾孫兒,如何攔得?總是你與胡媽媽兩個多辛苦。」

  小茶兒道:「章哥一天大似一天,正好動時候兒,前兒抓著繡球還要往口裡塞哩。」玉姐沉下臉來,鄭重道:「看緊他。」小茶兒道:「放心,眼珠子一錯也不會錯的。」玉姐歎道:「說來這宮裡也算我家了,自己家裡還要這般小心,真個叫人焦躁。」小茶兒道:「熬過這一段日子便好了。常言說得好,苦盡甘來。只消太子心疼娘娘和大哥,有甚事熬不過去?」

  玉姐思及九哥,也笑:「你說的是。」她心裡實是感念申氏,若無申氏之家教,九哥許也是個敬重嫡妻的好人,在宮外,未必會有甚花花肚腸,若做了太子,卻又不好說了。外頭男子有個婢妾的也不算少,宮內男子沒個妾的才叫稀罕。九哥之護家卻是發自內心,再想九哥八個哥哥,皆不曾有甚亂事,顯是申氏教導出來的。

  玉姐擔心這一年有餘,終是看得明白了,甚個勾引、甚個酒後失德、甚個好顏色,若男人不願,旁的女人是做不成事的。既是九哥不願,旁人再慫恿也是無用的。前頭申氏教得極好,後頭玉姐也不能做得差了,是以極是寬容,對九哥格外關懷。有父母之命,九哥又珍愛她、又沒個花花心思,這個樣兒再籠不住丈夫,那便是自家不用心了。

  這卻也有她初入宮裡立威之故,崇慶殿送來之宮人,活命者寥寥無幾,僥倖活下來也落了殘疾。是以宮中皆畏。

  小茶兒見玉姐展顏,便也不提煩心事,只將章哥趣事拿來與玉姐解悶兒。玉姐說著說著,忽地問小茶兒:「你說,他們現在該走到何處了?」

  洪謙雖是安撫使,雖西南之亂未平,卻是當作緊急軍務來辦的,是以日夜兼程。玉姐與小茶兒說話之時,距洪謙離京不過半月,已走出數百里地。一行走的是官道,隊伍也逶迤數裡,安撫使儀仗、禁軍、頒賜之物等等等等,又有隨員。

  洪謙亦乘馬,並不坐車,更不乘轎,卻與隊伍一道走。他們頂風冒雨、他也頂風冒雨,他們烈日下行進,他也烈日下行進,卻叫御醫坐車。這般做派,既非人人稱贊,卻也不叫人討厭,更激勵軍士、隨員們並不叫苦,一路行得便快。

  隨員內也有太學學業好檢選出來做官的,也有原便是官吏調撥過來聽用的。內裡不免也有幾人投機走關係的,想東宮岳父出行,當不致遇險,從來富貴險中求,此行看似凶險,實則安全,又好混個資歷。這朱雷便將一個十八歲的孫兒名喚朱璋的夾塞進去。除此之外,也有熱血之人,一心想往那處做出一番事業來的。

  出行時,朱璋除開隨隊行止,但有機會,也往洪謙面前湊上一湊,執子侄禮以奉。洪謙看他也不算呆笨,便時常指點一二。那朱璋與洪謙處了數日,漸不拘束,也將這隊裡許多人、事說與洪謙來聽。洪謙此行干係重大,也恨時間倉促,不得悉知隨行之人底細,聽朱璋起了個頭兒,便引著他往下說。

  朱璋說起林逸時便使鼻孔兒出氣:「不過生得好些兒、做事靈便些兒,人又抬舉他說他有出版,他便好將臉兒一板,看誰都一副不留情面的樣兒。」卻極推崇安昌侯的一個庶子,卻是太學生裡選拔出來的,名喚越淩的:「那是個真有本事的人,他家大娘子好生厲害,打小兒沒將他當做正經兒子養,只因安昌侯那時候兒子少,太夫人看著,才養活了下來。卻鎮日當著他的面兒叫他姨娘立規矩,能當著面兒打罵哩。他那哥又將他作奴僕來看,少不了擠兌——安昌侯的世子,京中最不缺的紈褲一個。越淩卻是自家考入的太學,虧得太夫人去世得晚,他又顯出聰明來,安昌侯這才多看顧他一些兒。卻是自家掙紮出頭兒的。連我們都看安昌侯夫人不過,他卻一個不字不提。」

  洪謙笑道:「否則我何以帶他來?」洪謙是知道這個越淩的,出身卑微,卻肚裡有數,太學考試,從來都是拔尖兒的。洪謙為國子監司業,國子監還管著太學,有學得好的,自然留心。此番帶這淩越出來,便是要近著看他人品如何,是否藏奸,才好決定是否提攜。

  洪謙一路行來,見他也不叫苦,也不挑剔,倒是有些兒模樣。又看那林逸,雖不慣旅途奔波,時常皺眉,卻也能忍得下來,也一點頭。越淩是吃慣苦的,忍下並不妨事,林逸是順風順水的,也能忍,可見是個明白人。明白便好,洪謙不怕隨行人裡有中年人犯渾,這些人總有個牽絆,倒好制。只怕這年輕人不服管教,他固然制得住,卻要費功夫,眼下卻沒那份閒情逸致調教他們。

  隨行御醫原是南方人,雖非西南土著,原籍也頗近夷人所居之地,離京前便匆匆調配了些個成藥,又攜許多藥材,只為著這一隊人馬休要染病。

  如是忽忽兩月,方趕至地方。彼時地方上已頗見亂相,幸爾並非所有官員都是酷吏草包,也有自行據城而守的,也有收攏民人、安撫人心的,也有封鎖道路不令動亂擴散的。洪謙先往最近城池,見了當地守官,他隨行攜的還有一樣東西——旨意。乃是經政事堂並中書門下簽字畫押蓋了印的,將當地凡堅守官員褒獎一番,再問情形。

  那知州道:「西南夷之亂,難在難剿滅,若要撫,只消當地土司頭人那裡打通了關節,餘事都好說。」洪謙聽了,問道:「可是土司養盜以自肥?」知州道:「也不全是,土司們待奴隸之酷烈,刑部用刑的好手看了都要膽戰哩!盤剝得也不輕。只是他們有些人做得實是過了,初時土司也與他們合流來。此地夷少男少女,生得,咳,別有一番風味,便有販賣以為奴的。他們便挑唆著這一部搶了另一部的,卻與他們合夥販賣,有時也派軍士混跡其中,又私抬了賦稅,朝廷命加一成,他們便能加上三成,弄得民怨沸騰。朝廷賦稅原不高,便是翻一番兒,也不算多,然夷人又要繳租稅與土司,這便多了。又不合一日搶錯了人,將個土司的小兒子搶了,將這上上下下都得罪了。」

  洪謙道:「這些個我都知道了。你可還能與土司對得上話兒?傳話過去,便說我來了,朝廷已知內中情況。命本侯安撫。若非無法事,既往不咎。那土司的小兒子現如何了?本地有多少土司?多少好的,多少不好的?」

  知州一一細稟。洪謙心中便有數兒道:「終須我親自見他們一見。」先往各城見當地官員,幾城官員所說與先時知州所言一印證,洪謙將西南夷之事知曉個大概。路途也幾番遇著零散夷人,洪謙並不追剿,卻命通譯喊話,使之周知土司:「半月後,城外設宴。」

  洪謙並不在城內設宴,卻往城往二十里,搭起棚兒來,設酒饌約見諸土司。土司裡也有有見識的,也有沒見識的,總是有見識的先來,沒見識的尚在觀望。洪謙只消將身份一亮,便有土司心頭活絡。他是太子岳父,官家又年高,有這重身份在,他口裡說來的話兒便能叫人信。

  土司卻也精乖,頭一回見,有先痛哭流涕,憶及那位陳神仙之教化的。旁邊便有接著詞兒說迫不得已的。洪謙聽他們說:「求訴無門。」便微笑道:「你們也是朝廷冊封之官員,如何不上折?」土司便說:「走投無路。」

  洪謙道:「爾等行事不過欲訴諸朝廷而已,今我在,此路已通,你們開路的手段,也可收了。」土司面面相覷,無一個敢先答話。洪謙道:「我離京時,曾上書朝廷,與你們上書之權,你們但有事,可自奏明朝廷,如何?算來此亂,還是上下不通暢之故,爾等亦可遺子弟好學者入番學讀書,學成後,還歸來。既知朝廷事,又知本地事,可上下通達。」

  洪謙見土司似有所動,趁機遊說,命各回去,勸那不曾來的一同來見,還是在城外。洪謙紈褲出身,在程家做贅婿時一應外頭生意都要他出頭,最會說話的一個人,說話時雙眼滿是誠懇之色,一字一句不急迫也不故作拖延拿腔拿調,入耳便不由自主想信他。虧得眾土司也不算太傻,才沒叫他一說便應,只說回去商議。

  下一回便又多了幾個,如是數次,洪謙見人來得差不多,方將旨意頒下,卻是將這鬧事夷人命土司「收押看管」,土司治下有亂,各罰俸一年。天曉得這土司原也拿不了朝廷幾個錢,今罰了,也沒罰多少。卻又另有金帛賞賜。土司亦不欲將事鬧大,數月來,動亂雖劇,那鄰近官員裡有能為肯守土的也是不少,他們也覺吃力。

  諸土司看著金帛,將這罰俸之事便拋諸腦後。卻又有些猶豫,有說:「止有一子,不好離家入京。」洪謙笑道:「又不是要質子,便真個有反心,一個兒子又能制住你了?這般行事,未免小氣,不是朝廷的做派。好叫他讀個書,想上書時,也好寫個奏摺不是?也有不止一個兒子的,好生讀書,若好時,還留朝廷做官哩,朝廷與俸祿。日後不定是甚樣前程,不定比諸位官兒都做得大哩!」

  朝廷也有番人為官,這倒不是洪謙渾說,只是人並不很多罷了。洪謙又許以光明前程,他自家便是江州一百姓,離京城也有千餘里,與西南夷離京城也差不很多,也是照樣兒考了進士做官兒。

  土司裡一個頭兒便出來問:「朝廷果不追究了?」洪謙笑道:「不是已追究過了麼?凡事不過一個信字耳。我與爾等盟誓,可乎?」夷人頗信誓約,原以朝廷官員不屑與盟,不意洪謙居然主動提及,洪謙又生得像個好人樣兒,當下約定,擇吉日殺白馬以盟誓。土司們回去卻又商議數日,不聽命,難道還要打下去?罷手便罷手。

  土司商議時,洪謙也不曾閒著,卻令太學生等四下游走,或與本地年輕人一處探討文章,或與土司隨從裡懂官話的交談。說的不外是京城之繁華,讀書人之受尊重,又說外面天寬地廣,好男兒志在四言。內裡越淩言辭極是肯切,竟說動了數個土司子侄。

  這日盟誓畢,洪謙依舊溫和如初,土司們方緩了氣兒道:「不是我們不講道理,也是叫逼勒太深,他們又太狡猾。」洪謙道:「他們不過多讀幾本書而已,那些個手段書內皆有的。你們讀書,便能知曉了。你們若願意,便是就近,我也可立學校,你們使子弟來讀書。」

  土司們將信將疑,也應往這近處來讀書,至如送子弟入京,卻還不大肯信。洪謙也不惱道:「百姓人家,兒子要出遠門兒父母還要惦記,何況諸位家大業大?也是當謹慎些。我總還要於此處耽擱些時日,你們可仔細商議,不急。」暗中卻與內中一心思靈活之土司勾連,贈以金帛,說以甘辭。

  次後土司再來拜見時,內裡有數個便請洪謙歸京時攜其子侄,並謝罪表章。這些土司也是無法,洪謙釜底抽薪,年輕人好熱鬧,自家子侄動心要往京裡去,長輩攔不住,唯恐其擅自逃往京中,只得允了。從來父母與子女爭執,退讓的多半是父母。

  洪謙來時便有平夷之策獻上,非止安撫一事,更有善後事。善後之事,其一便是將夷亂時出了的空缺填上。那些個惹了事的,已死的算是逃過一劫,未死的也叫罷官流放,總算朝廷心善,將這些個人調離西南,流往西北,免得沒了官職叫夷人記仇治死了。

  洪謙所攜之太學生等,便有填補空缺之意。洪謙召集諸人時,便有消息靈通的猜著了,心下不免忐忑,大半是不樂留下的。越淩卻默不吭聲站將出來:「學生願留下。」

  越淩心裡明白,安昌侯府業已有些個沒落了,想叫安昌侯為他奔波謀前程卻是妄想——縱安昌侯願意,也未必辦得成。科考也是一條路子,他卻沒把握一考便中,生母受了這十數年的苦,他實不忍生母再多受折磨。不若自家拼出一條路來,也好為生母求一絲地位,在此地,請將生母接來照看,想來府裡是沒人攔的。

  洪謙不由深看他一眼:「你吃得苦?」越淩道:「學生不怕苦。只怕做不出一番事來。」洪謙道:「急功近利,乃是大忌。」越淩有些兒著急,表白道:「學生寧願在這裡一輩子,將這裡當作家來經營。」洪謙道:「你便記著這話。」表奏他為一縣令。縣內不過萬戶,將將夠設縣。

  有越淩做榜樣,也有不想回家的,便也留下。又有想自己年近四旬,回京也補不著好差使,不若留下,好出些個政績,也留下。終於湊夠五個縣令,缺的一個知州卻不是洪謙能做主的,還須朝廷另派人來。洪謙表章八百里加急遞往京中,京中大大舒了一口氣,九哥極是開心,說與玉姐道:「原以能有個謝罪表章便抹回面子了,岳父離京時說要攜土司之子入京時我還不信能辦成,不想岳父便是岳父,真個成了!」洪謙還說,將這些個青年夷人教導好了,送回去也好心向朝廷,不數十年,收攏了人心,改土司為州縣官,漸可改土歸流。這卻是九哥肚裡有數了。

  玉姐終於放下心來,道:「待回來,好過年了哩,去又不曾攜許多冬衣,我還送冬衣去。那夷人想也不慣寒冬,也與他們備下,卻要你或是官家賜下才好。」九哥道:「你想得周到。」

  玉姐因有此喜事,雖洪謙尚在路上,她也是喜氣洋洋,又使小茶兒出去說與秀英聽。自往慈壽殿裡來陪慈宮說話,慈宮見她笑臉兒,便問:「有甚喜事?」玉姐因說父親將歸,慈宮也說:「一家人團聚便是最大的福氣了。」玉姐心有戚戚焉:「誰說不是呢?」

  說話這兩個卻不知道,外頭朝上接著洪謙的好消息,卻也接著北地的壞消息:秋高馬肥,胡人犯邊。

  才說「一家人團聚便是最大的福氣了」的皇太后,要眼睜睜看著最頂用一個侄孫子拿命去搏,將臉兒也掛了起來。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4 05:17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