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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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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1 00:50:2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交鋒

  春已老,池畔柳依依。[1]

  石渠書院春日景致委實不壞,諸學子來此不過區區兩月餘,有些個還是將將投入門下的,卻閒時好動個手兒,譬如將幾塊怪石挪挪地方兒,意境便與匠人堆砌全然不同了。有些這個人在,哪用多久,書院還是那間書院,格局還是那個格局,周圍細微之處已改了不少,於讀書人而言,確是順眼許多。

  洪謙便是在這裡與梁宿漫步閒談的,兩個於今都是忙人兒,似今日這般看似愜意的時候兒委實不多,這散步的功夫,都是硬擠了來的。梁宿宰相,自是忙的,洪謙之忙在於新貴。幾多人羨其好運來?未顯之時便結姻宗室之家,及第後女婿又去做了太子。過繼之事,於九哥而言是拋別親生父母,於洪家而言,閨女還是自家閨女。又,因女為太子妃,賜爵北鄉侯,妻為郡夫人,官家賜宅居住。

  這裡頭,又有講究。賜宅分兩等,一等乃是永為家業,除非犯下大罪籍沒家產,否則便可傳與子孫,這等賜宅到如今已是極少了,唯有國戚、有大功之臣不可得。另一等卻是「賜與暫住」之意,是要收回的,譬如賜與蘇先生的宅子,又或梁宿現下居住的宅子。蓋因京中地貴,人又多,總不好叫新晉的宰相住到城外頭去罷?!官家手中便備些個宅子,專為不收房租好借與大臣們住的,能得這等賜宅,也是一份榮耀了。

  爵也分兩等,一是傳與後人的,一是止於自身的。若梁宿等職官,也可得賜爵,爵位或頗高,卻是無法傳與子孫,子孫之受益不過在於蔭封而已。至如宗室、開國勳貴、外戚等所得之爵,卻是可傳與後人的,只是本朝家法,卻是降等而襲。中間或有功勞,或有內情,方由官家施恩,政事堂議定,頒旨許他家此次不須降等——也僅限此一次,下一回若無旁情,也是要降等的。

  洪謙這門親事,也算是賺了。何況他夫婦品級既升,名下限田額數便多,可有更多不須繳稅的家業了。

  梁宿卻不這般想,他心裡,洪謙隱隱也是與自己親近的,觀洪謙行事,既不拘泥又有手段,看似狠辣,卻又留些餘地,心中自有一桿秤。固非世人所謂高潔君子,卻也不是小人,又有幹材,這等人,才最適合持國秉政。照梁宿看,好生栽培他,一是為國儲材,二也是為自家結個善緣,何樂而不為?

  哪料晴天來了個霹靂!九哥此人,也是梁宿默許了的,官家要立他時,梁宿也未曾攔著,是以深覺對洪謙不起。然則木已成舟,東宮總比洪謙重要,九哥看似個堅毅之人,也只好對不起洪謙了。梁宿思之再三,還是覷了個空來,與洪謙談上一談。

  梁宿眼裡,洪謙怕是已想明此節,否則斷不會無故多往書院裡跑,想洪謙是打著儲材的主意。退居書院教書之事,洪謙固不及蘇正與一干老儒,好歹也是進士傳臚,此事他也做得。然梁宿卻不覺此是洪謙現下該做之事,是以要提點他一二一。

  洪謙是個知情識趣的人,梁宿面前,他既是晚輩又是下屬,便先開口說話:「相公難得有一日閒,卻愁眉不展,公有何憂?」

  梁宿道:「特為君憂。」

  洪謙與他目光一碰,一老一少兩個都是心思通透這人,洪謙也不與他打機鋒,笑道:「天下戶口幾千萬,每歲進學者無算,每試進士數以百計,又有幾人可為相?」梁宿道:「你不同。」洪謙正色道:「謙本北地孤魂,江州贅婿,得有今日,有何可怨?昔日北地流亡,江州入贅,從未思踏入京城。只因機緣巧合遇著蘇師,方有今日,可見有些個事,實是天註定。違命不祥。」

  梁宿歎道:「卻是可惜。觀你之意,是要歸老山林,教書育人,也好留個清名,為子孫長遠計了?」洪謙頷首,算是默認。梁宿道:「還不是時候兒,我將進言官家,調你往國子監去做個司業。」

  這司業乃是國子監副職,僅次於祭酒,位從四品,洪謙資歷,做祭酒有些兒不足,因其進士出身,做個司業,有梁宿舉薦,又有目下形勢,卻是行得。彼時國子監,收的乃是七品官以上家中弟子,位高者多是掛名,許多人不往這處聽課,卻是掌天下學校,凡太學、國子學、武學、律學、小學、州縣學等訓導學生、薦送學生應舉、修建校捨、畫三禮圖、繪聖賢像、建閣藏書、皇帝視察學校,皆屬其主持籌辦。監內設三案,各管錢糧籍冊、考試、雜務。

  真正讀書育人的地方兒,卻是太學。是乙太學生數以千計,國子監生僅寥寥二、三百人。

  梁宿笑了:「朝中誰人無個親朋故舊?若皆冠以結黨之名,是親也不敢結、學生也不敢收,世間無人矣!你越畏縮,倒越顯得像那個樣子了。切記張弛有度。」

  洪謙肅容受教。

  梁宿道:「你還年輕。識進退便好。你目光長遠,非是那等鼠目寸光、倚仗後宮之輩可比,願有始有終、持之以恆。外戚之家,名聲最是要緊。不沾政事也是不礙的,只要名聲好,子孫自可進身。」

  次後,梁宿果表請以洪謙為國子監司業,官家因問何故。梁宿道:「洪謙之女既為東宮妃,許多事情他便不好去做,不如及早與他尋個去處。」官家方憶起這外戚為官限制的舊例來,惋惜一回,便依了梁宿。

  這消息傳入玉姐耳中時,玉姐正與九哥兩個看著宮正[2]喚了宦官來打人,打的卻是皇后先時賜下的妙齡宮女。

  事情卻須從頭說起。

  玉姐九哥新婚夫婦,入宮之前與酈氏夫婦拜別,酈玉堂囑以:「孝奉官家,善事兩宮。」申氏叮囑的便要多得多,恨不得常住在九哥院裡,想起甚來便叮囑兩句。因玉姐平日做為,申氏甚是護著她,她的心裡,總要夫妻一心,其事方偕,平日裡教導幾個兒子,也是說:「人家一個小娘子,孤身到這家裡來,所倚者唯有你一個,不好沒了良心叫人過得不好。」

  她對玉姐尤好,又玉姐自過門來,事她益親近愛敬,她自要為玉姐張目。有這樣一個親近自己的「兒媳婦」,申氏方能放心九哥往那宮裡周旋。不得不多叮囑九哥,叫他「善待九娘」。

  九哥恭敬應了,此事不消申氏說,他也是曉得的。滿宮都是生人,連那自幼用慣了的書童兒也因是外男,想貼身帶著,也須得淨了身,九哥又不忍,且書童兒年紀不小了,淨身也不知能不能熬過來。算來算去,便只有玉姐是他親近之人了。申氏與了玉姐青柳、碧桃兩個,也是思量過了的,二女容貌尋常,她為的就是不叫玉姐心裡不痛快。玉姐做了初一,她便要做十五。哪家個傻婆婆嫌兒子家裡太順遂呢?

  又因入宮,申氏不免將先前教導頭幾個兒子的話之外又額外添了些兒:「你幾個哥哥,我都叫他們少與婢子廝混,又傷身、又傷名,又不利家(費錢)。你這裡,到了那處去,我便不好管了,卻還是一般的囑咐。外頭民宅有個庶子或去子留母,或不入族譜,主母縱心裡一時不快,只要主人家把持得住,也不算太麻煩。宮裡頭看那齊王與孝湣太子,縱齊王不爭,還有人推他哩。世間最不缺小人,為求個擁立之功,無所不用其極。你想齊哀王寧可與王妃先生三女,也不肯要一個庶出,忍到世子降世,又是為了個甚?我想你去那處,慈宮還有手段要對你,便如當初將淑妃與官家一般,你要把持得住。否則叫人算計了去,我就是死了,也難閉眼。」

  九哥心中大慟,忍淚道:「兒記下了。」他本就無此心,是以不驚,卻感於申氏一片愛護之意,思此慈母日後不得親近,不禁淚如雨下。

  申氏又說九哥:「九娘極好,人又聰慧,又識大體知進退,她嫁與你,便依附於你,最是能與你一心的人。她入了門,便將自身交與你了,人做初一,你做十五,日子是人過出來的,不能單指哪一個出力。對她好些兒,兩人交心,於你也有益。」

  九哥道:「娘,我醒得。」

  申氏道:「你知道個甚來?去了那處,你好倚著誰來?東宮不設常官,官家要早有用,就不至兒子死絕了要過繼你,兩宮眼看要吃人,我怎能放心?你們相依為命,休叫人離間了,我還好少夜間驚醒幾回!」

  九哥方慎重應命。申氏道:「休多心。不是娘偏疼她,我雖疼她,難道能漫過你去?實是為你好來。從來要家業安寧,做婆婆的便不可生事。想你岳母與九娘說話,也要向著你。」

  這頭玉姐也不曾閒著,密央了申氏來裁些個月白、蔥白、藏青色的衣衫,做些布衣布鞋。非特她與九哥兩個做,連同預備要帶進宮的使女們,皆做了些沉色衣裳。申氏因問何故。玉姐道:「九哥現於孝湣太子、趙隱王等為族兄弟,服期早過。過繼入宮,則為兄弟,尚在齊衰期,為禮故也。無論有沒有人提醒著,咱自備了,是咱不失禮。」

  申氏愈發覺著這個兒媳婦娶得可意。九哥是去做太子的,一舉一動,無數雙眼睛盯著,尤其是慈宮裡那一雙,但有疏忽,便能做成大罪過。有玉姐這等周到人兒在身側,申氏放心不少。玉姐又說:「只恐這也是一關,且休聲張,也好看看眾人心意。這本是人盡皆知的道理,說與不說,卻是各人心意了。曉得各人心意,咱才好有應對。否則一入宮門深似海,兩眼一抹黑的,也不好辨個好歹。」申氏深以為然。

  玉姐又將此言說與九哥:「你那處,連書童兒這些個人都不好帶哩,也好看看哪些個真心、哪些個假意,哪些個用心、哪些個胡混。」九哥道:「還是大姐想得周到。」玉姐道:「卻是我拖累你哩,慈宮原與你無隙,是我……」一語未畢,卻叫九哥皺眉掩了口兒:「我不知可與那等亂國婦人有甚親近之處。」玉姐臉上一紅,兩片唇輕輕顫著,拂著九哥自掌心一路癢到了心裡。

  宮中服喪與宮外稍稍有異,也是如今守喪已不如早年嚴謹。齊衰也不須真個穿一年麻衣、孝服,是以只備些素色衣衫而已。

  及入宮,禮拜長輩,卻只有官家、慈宮與中宮而已,淑妃處九哥則言:「當避諱。」竟不與淑妃行禮。將慈宮與淑妃氣個倒仰,皇后心中未免快意。官家妃嬪並不多,除開皇后淑妃,餘下不過二、三才人,自也當不得太子夫婦之拜。拜見之事,便如此草草收尾。非因慈宮與中宮便要就此忍氣吞聲,蓋因太子夫婦初入宮,不好鬧大,只好冷著,再想辦法。

  東宮僚屬不常備,然梁宿等實忍不下陳氏,因言九哥未及冠,一口氣為九哥配了三位狀元講經[3],並添護衛人等。又奏陳簡選東宮服侍人等,竟是攛掇著官家不經兩宮之手,安排了些個家世清白的宮女與老實宦官。狠扇了兩宮一記耳光,讀書人發起狠來,真是旁人所不及。

  外臣將能做的便都做的,餘下便要瞧這年輕夫婦如何行事了。內外都捏著一把汗。太子以初入宮禁,有諸多事務須學為由,除開五日一請安,餘時皆刻苦讀書,又禮賢下士。三位狀元喜不迭,回便言九哥這好。三人皆是禮法大家,頭回相見,乃是太子見師。九哥禮服未至,因得著官家賜的舊衣。禮畢,便由牽頭兒的戴銘提醒九哥:「太子今過繼,於官家為子,與先薨諸王為弟。為兄弟當服齊衰。」

  九哥肅容道:「因禮服未成,衣裳正趕制間。太子妃倒好與我在外間收拾了幾件素服帶來。」戴銘三人眼中均有欣慰之意,暗道畢竟是士人之女,行動有方。

  這位行動有方的士人之女卻在次日在慈宮處吃了個閉門羹——慈宮稱病。

  太子可五日一問安,太子妃卻頂好日日往陪伴慈宮、中宮。玉姐與這兩位恰是冤家,皇后娘家能拿得出手的兄弟叫洪謙給參成了白身,慈宮叫她坑了五千餘兩金子,將慈宮私庫存金搬了一大半走修了書院好邀名,慈宮終明白甚叫「借寇兵而賚盜糧」。又,九哥做太子,打破了慈宮算盤,太子不在眼前,正好有個太子妃。正可為難一下。

  慈宮稱病,大門緊閉,太子妃等是不等?侍疾是不侍?

  皇后心中快意,她與慈宮不同,縱七哥做了太子,娶的也是原侯女兒,與她有何干係?孝湣薨後,兩宮間隙也生,待二王齊逝,兩宮說是彌合,實則差異仍在。慈宮與九哥是死敵,天下皆知慈宮中意七哥,皇后止與玉姐不合,九哥終要喚她一聲「娘娘」。縱九哥在位,扳倒了玉姐,與慈宮摘開了,再擇個可意的姐兒嫁與九哥,皇后較慈宮更有退路。

  皇后只管坐山觀虎鬥。

  不想玉姐不叫她如願,急請:「我年幼,尚不知宮中事務,娘娘可宣了御醫了?否則慈宮有恙,我等皆不安心。」皇后叫她推出頂缸,卻不得不出頭兒去問:「可宣了御醫?」慈宮執事人等不好拂了皇后面子,只得說宣了,御醫只說鬱結於心。慈宮甚人都不想見。

  皇后故意要等,好叫玉姐不得不陪,她站著,玉姐總不好坐。不消片刻,又作搖搖欲墜狀,慈宮執事便設了座兒請她坐:「休叫慈宮曉得了掛心。」卻不與玉姐設座。

  哪料玉姐上來一把握著她手臂,言辭懇切:「娘娘,娘娘一片孝心,豈不聞『小受大走』?若因長立而有個不湊巧兒累著病著了,慈宮醒來豈不傷心?又是陷慈宮於不慈也。此是聖人教誨,慈宮醒來也只有說娘娘懂事的。請娘娘回宮歇息。」

  皇后看她這樣子便咬牙,一個字也說不出,臉都叫憋紅了,眼睛直瞪著。玉姐伸掌往她面前一晃,急切道:「阿也!將入夏,天熱,娘娘身子嬌貴,立著長時候,熱得臉兒都紅了,快快叫步輦來抬了走。」氣得皇后好險沒當場使起潑來叫嚷她不走。

  內裡慈宮聽了稟報再叫打開宮門時,玉姐早挾了皇后走了。又做張做勢宣了御醫,縱皇后回過味兒來說自家無事,玉姐依舊急切叫御醫診一回脈,且說:「慈宮染疾,緊閉宮門不出,娘娘必要立著大太陽底下等著。雖是一片誠心,卻也累不迭,我於一旁侍奉著,見著不好,急護送了來。」

  御醫等聽了,一搭脈,見皇后不似熱著了,倒似氣著了,還有甚不明了。肚裡忍笑,胡亂開一劑溫補方子,說只消在宮中靜養,便告辭了去。宮闈陰私不好宣揚,這等趣事卻禁不住人說,不多時,內外都曉得慈宮將皇后與太子妃趕到門外了。官家與九哥急往探病,弄得慈宮不得不多裝幾日病。九哥又聽玉姐如此這般一說,心下也是快意。

  玉姐見他口角含笑,心中也是得意。她早看出九哥不喜陳氏,這等小事,自有九哥為她扛著。又看官家,官家還要誇她:「知書達理,既護皇后之體,又全慈宮之名。」這個官家,只好躲在後頭看人沖鋒陷陣,不必怕得罪人,只要你夠剛強,肯得罪他不喜之人,他便要在後頭隱隱為你撐個腰。自蘇先生而至她爹至九哥,如今又是她,無不如是。

  經此一事,兩宮不免重新審視東宮,倒安靜幾日。玉姐趁此機會,下令東宮內外人等,不許著彩衣,諸宮人個個素面朝天,又只許著些個藏藍、月白布衣,頭上不許簪花、身上不許佩飾、無時無刻不許笑,笑便要掌嘴,不許往九哥書房服侍,去便要打腿。

  也是合該有事,滿宮上下都是長輩,無論孝湣、三王之逝諸人如何悲慟,喪禮一過,縱有期年之喪,誰個還去服來?縱有晚輩或平輩如九哥夫婦,也不須鎮日素白。各處侍奉人等,因是侍奉的死者長輩,也不須素淨著裝——除非官家崩了,那也尚有「心喪」[4]一說。其餘只是服期禁個婚娶、縱酒高歌,也便是了。

  縱是實誠當差之人,也難想著此節。便是孝湣太子薨逝,除開太子妃王氏並其所遺之女,誰個又認真守孝來?喪禮一過,宮中便除了服,因慣例如是,是以都忘了。宮中女子節慶、朝賀時各依品級著裝,除此之外,宮中卻是喜著大袖衫,且喜色澤艷麗,多以紅色為服,繡繁復文理,又插帶諸貴重首飾,眾人習以為常。

  玉姐這般不許宮女打扮的舉動,便好叫人誤會她是善妒一般。皇后便喚她來訓斥,見玉姐著月白衫子,也不多修飾。她青春少女,真個怎生穿都好看。又生得白皙苗條,叫素色衣裳一襯,人皆看她人物,反忘了衣著。看了真個……叫人愛,也叫人惱!

  玉姐也只由著她說:「婦人當寬容不擅妒。」玉姐心中冷笑,她便不信,皇后忘了旁人,難道還能忘了魯王?魯王現於九哥也算是兄長了,從來沒有哥哥死了不到一年,做娘的嫌棄兒媳婦兒不叫侍女打扮好了往另個兒子前晃悠的!這是要害九哥不成?!

  她真個是誤會皇后了,皇后雖哭訴時說兒子死未經年,官家已不理會她,實未將九哥夫婦真個當做自家人來看。禮法之上,過繼之子同於親子,人心之中,實是差著一層的。縱是記著了,也不礙著皇后借機壓一壓玉姐威風,送幾個美貌宮人礙一礙她的眼,好出一口惡氣,使人知玉姐善妒不賢良,為日後落個口實。且趁玉姐初至,立足未穩之時安插人手入東宮,遲了恐其立住了,再要行事便不方便。

  見玉姐不言聲兒,皇后自以得計,想新婚小婦人,妒忌乃是常事。便要彰顯其惡,又予八名美貌宮人,叫玉姐領回:「好灑掃服侍。」

  玉姐真個領了回去,卻第一句便是將幾人彩衣剝了、首飾除了,與了粗布藍衣,一人一把掃帚,叫掃地去。這八人春蘭秋菊各擅勝場,顏色上或有不如玉姐都,卻勝在口味齊全。既是容貌的不同,心智也有不同,那一等聰明的,便老實掃地,以逃了皇后之手,正可安穩度日,免教這上比不得慈宮、下吃東宮暗虧的主子給坑了。那自以為聰明的,卻想著如何出頭,便不是為皇后,也是為自己——九哥年輕,玉姐未有所出,能先有孕,宮中不比民間,龍裔不可輕拋,卻不是出頭的時候到了?

  乃極力巧裝飾,東宮許戴花兒,便趁浣衣局送衣裳之時,與了好處叫帶脂粉花朵兒進來。

  玉姐只管冷眼旁觀,等她們打扮好了,一體擒了來。她與九哥夫婦兩個還恐這是皇后之計,要壞他們名聲,忙不迭催命般宣了宮正來,又故意叫嚷得滿宮都曉得此事。一人杖了幹十,被打的好有六個,另兩個驚得咬著指頭不敢說話。

  兩宮聞了,皇太后遣宮中宦官直訓到玉姐面上,道:「那是皇后賜與你的人,你因妒成性,百般虐待也便罷了,如何要杖殺?行事如此刻毒,如何堪配東宮?」

  九哥陪著玉姐一道肅立聽了,待要說話,玉姐一拉他袖兒,道:「慈宮有訓有問,不敢不回,宮使少待,我有章回奏。」

  皇太后便收著玉姐請命表章,其詞曰:「伏聽中宮之訓,為婦之道在德言功容……新婚婦人,當聽慈訓,然九哥現於孝湣太子、趙隱王等為族兄弟,服期早過。過繼入宮,則為兄弟,尚在齊衰之期。弟在兄喪期,理應潔身自好。吾為人婦,與夫一體,是故命一宮皆服喪,又不敢使長輩聞而傷心,固自為而不敢宣揚。向者見賜侍女,既如東宮,便須一例。此輩心中竟無先王等,妖嬈妝飾,臣實不忍看!亦不知此輩心存何念!實不知命之守法,竟是妒忌之舉,此罪固不敢領!宮人,太子亦不敢幸。敢請毋命太子為此不悌不義之事,而陷太子於好色無道之名,則國家幸甚、東宮幸甚。再拜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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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安靜

  兩宮再不曾想到玉姐將將及笄之年,竟然有這般心思,一時不慎,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慈宮還好,她只是「病」了,給然病的時候兒有些兒巧,然她年高,愛甚時病便甚時病,雖有些兒任性,也不算太過。皇后那處便是騎牆難下,她確是存了為難玉姐的心思,卻真個不曾必要逼得九哥如何如何,豈料玉姐眼裡揉不得砂子,反將了她一軍。

  皇后自入宮來,頭上雖頂著太后,太后還要護著個淑妃,除此而外,日子卻真個過得順遂。蓋因先前為難旁人,總有太后在後頭為她鎮著,淑妃又間或幫她一幫。此時挨了玉姐當頭一棒,腦袋便如叫人敲了一棍了,登時三屍神暴跳、七竅內生煙:「她怎麼敢?!」

  她再如何,也是頂著太后姑侄兩個活到現在的皇后,也受她兩個些兒壓制,終是有些兒心機的,此時一想便明,這封奏章雖是上與慈宮的,內裡罵得最狠的,還是她!她幾可確信,這奏章縱慈宮不會洩漏,外頭也必能知道,不消數日,便要鬧得有盡皆知,人皆曉得她這個皇后不懷好意,輕的要說她非特為難太子妃、做個惡婆婆卻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重的倒要說她故意帶壞太子、引太子喪期宣淫。

  皇后氣極敗壞,欲待喚了玉姐來訓斥,卻聞說太子尋官家請罪去了。道是:「太子妃純真質樸,只知循依禮法而來,勸諫也太正直了,恐慈宮氣惱,請官家恕罪。」竟一字也不提她。皇后幾要氣昏過去,說太子妃正直只知循禮法而來,傻子才信哩!慈宮閉門時,太子妃是怎生勸的?「小受大走,毋陷慈宮於不慈」能想到這個,怎就不能悄悄兒將事情熄了?這是明擺要將事情鬧大!皇后心中,太子妃真不是個好人!

  豈知官家聽了太子之言,反說太子妃:「童言無忌,正直無私,甚好。」童言無忌四個字,意思可好可壞,加上正直無私,是人都曉得官家對皇后是不滿了。

  官家是開心的,他受著慈宮幾十年的管制,至今依然不大敢反抗,有人敢出頭,他是樂不迭。這也是朝臣數十年如一日的勸諫起效之故。朝臣們也有些顧忌,讀書人雖狠,不叫逼到份兒上,也不好下決心去「離間母子」,如蘇先生這般的,因著禮法,官家初登基時見生母次數多過見嫡母,還要諫上一諫。也就是陳氏越來越過火,朝臣們叫逼得無奈了,才智計百出。又有諸王之事,方促得官家硬起心腸來。

  世間事情便是如此,同是辯白,你為自己辯白,總不如你旁人為你辯白,縱是一模一樣的話兒,連語氣也是一樣的,他說出來,人便更想信。也不知是為了個甚?譬如有夫婦二人,做娘子的護著夫君,做夫君的護著娘子,無論手段如何激烈,都有情可原,若是各自護各自的,雖結果相同,卻不如相互回護的了。

  九哥為玉姐「請罪」,官家非但不問罪,反而誇他兩個猶記得諸王之喪,是有良心的好孩子。這卻是玉姐先就想著了的。

  她所在意,從來不在宮內,向來便在宮外。這年頭,女人想要生出甚事端來,總是要倚著男人的。陳氏已叫這朝廷從上到下不喜了,縱生出事端來也是有限,她也對付得了。只是,今日之事她上完表章便有些兒後悔,這事做得,有些兒尖銳了。怕有人說她,是以溫言軟語要九哥做她靠山。

  那日表章一上,東宮無事,九哥便說:「萬事有我,你總要時時在這宮裡,與兩宮這般硬扛,恐她們曉得你不好拿捏,更生毒計。」九哥心中,兩宮才不是好人。

  玉姐道:「你也說我是要時時在這宮中的,你總不能時時在我身旁。我不打頭起便施以顏色,此時旁觀的便也要來尋我晦氣以討好旁人了。再者……我不能放你與深宮婦人周旋,有些事兒,你曉得因果就好,你該去做大事的。為些許小事煩心,累你大志。眼光總放在後宮這一畝三分地上,要將你眼界變淺窄,頂天立地好男兒變作只與深宮婦人鬥氣的人,便是我誤了你了。」

  九哥硬硬地道:「我說過,不叫你受氣。」

  玉姐噗哧一笑:「誰個與我受氣了?你沒見著是我氣旁人來?只要有你在,便沒人能欺我。我為甚敢這般做派?還不是全因身後有個你?你可要好好的,好叫我倚靠。還有……在這宮裡,只許與我一個撐腰,不許給旁人撐腰子來氣我。」

  九哥道:「我自然只護你一個。」

  「現在這樣說,往後可不一定,再來個戴花兒著彩衣的,你護誰來?」她說這話時半真半假,帶著些兒取笑,眼裡卻是認真。

  九哥卻不想這許多,依舊道:「你。」

  玉姐掩口笑道:「我可不聽你現在口中抹蜜,我有這話,休說與我聽,說與你自個兒聽,說給你的心聽。你心裡記住了,我有眼睛,自是看得到的。」九哥悶聲道:「那你方才還說那個話。」玉姐含嗔看他一眼:「幾多人當你是唐僧肉,好要咬一口哩,這不要下口的都來了?不看緊些兒,我怕你連骨頭都要叫人嚼著咽了。到時候娘……嬸子管我要人,我拿甚給她老人家?」

  九哥攬她細腰,附耳上道:「我是唐僧,你便是佛祖成不?十世輪迴,隔著十萬八千里也總要尋到你面前去。」

  玉姐自識得他以來,從未聽他說過這般話話,臉都羞紅了,結巴道:「你你你你,哪裡學的這個話來?你不許學!學壞了叫聽了愛上了可怎麼是好?」羞得往九哥身處拍了幾巴掌,再看九哥時,他的臉兒比她還要紅。玉姐又笑了,這番笑得可比方才暢快多了。

  九哥的臉越發紅了,也板得越發硬了,他實也是平生頭一遭說這個話,說出口來自家也不好意思,玉姐一笑,他便……更不好意思了。

  好容易玉姐止了笑,也使雙手摟他腰上,輕聲道:「咱們兩個便這個樣兒,可真好。」

  「是啊,可真好……」九哥低下頭,偷偷在她鬢上香了一記。

  東宮尚有心打情罵俏,慈宮連笑,都要笑不出來了!

  「……敢請毋命太子為此不悌不義之事,而陷太子於好色無道之名,則國家幸甚、東宮幸甚。再拜頓首。」

  「再拜頓首、再拜頓首,哈!」表章是上與皇太后的,皇太后自然要看看裡頭寫的是個甚。不看則已,看了便是又驚又怒,只覺背上寒毛都豎了起來。淑妃自齊王薨逝,平日裡再無旁的事好做,便往慈宮來服侍。

  淑妃現只做三件事:一咒趙王早死、二咒太子早死、三禱慈宮長壽。見慈宮緊繃著臉,要上來勸撫,慈宮卻一擺手,叫她先退。淑妃滿眼憂慮,終是輕手輕腳退了出去。獨留慈宮一臉肅靜。

  慈宮面上愈平靜,心中便愈是驚濤駭浪,她是經過大陣仗的人,經過的波瀾也不少。此時感受,仿如當年先帝要立個逆臣之女做賢妃,百般寵愛,宮中幾百上千雙眼睛都在看著她、等她反應一般。不能自亂陣腳,慈宮心裡默念著,幾十年不願想的往事又浮上心頭。

  先帝不是凡人,他年幼時國家初建,百業待舉,雖已天下一統,卻也時有叛亂。打天下的事情他只遇上了個尾子,不及立下甚大功,平叛卻叫他趕了個正著。雖不是開國天子,倒也有那麼一絲氣度。天下實是在他手上安定下來的,又獎勵生產,安撫萬民,創了一番盛世。這般天子常有個通病:好任性。

  他們任性也任性得有個明君模樣兒:國家大事上從不鬧大糊塗,宮廷內於女色上頭偏不講究,最可怪乃是好好清白女人不要,哪個矯情作做、撒嬌弄癡、胡攪蠻纏、來歷不明、出身不正,總是哪樣女人不好碰,便喜歡碰哪個。弄得人目瞪口呆,只因他外面明白,連讀書人都不好宣揚他這個陰私,只在史書上略記幾句罷了。[1]

  慈宮亦是功臣女,初時還鬧一兩回,她鬧一回,先帝哄一再,再鬧,先帝索性不理她了。終鬧到寵妃幾與皇后並坐,大臣們聽聞了,實忍不下去了,為著禮法,狠諫一回。先帝方收斂了些兒,卻不是不親近女色了,只是寵愛也稍有個度,不叫人說嘴而已。

  慈宮見了許多,便知,從來這男子聖明與否,與他對妻子好不好,沒個絲毫關係。只要國治得好,便是個好人,管他是不是冷落糟糠妻、麒麟兒,偏寵那妖嬈小妖精,小妖精一哭,便道是結髮妻虐待於她,一誣,便信了妻子是惡人。縱如此,只消他將這國治得好了,這些便都是「小節」。朝臣們也不好太多個嘴,只在禮法之下胡亂諫上一諫,縱說了,先帝也好將他們糊弄過去。

  那時節,慈宮兒子因是嫡子,又做太子,慈宮便常以前漢竇太后自喻,縱是目不能視,只消兒子立得住,餘者也不足為懼。如此,她便強忍下這口氣來,端的是賢良隱忍,反有個賢后之名。

  每每勸自己:好歹有個兒子,正宮嫡子,將來做官家。只要熬過這一節,日後自然光明。那時候的她,真個是規行矩步,步步為營,真個慈和大度、賢良淑德,內外交口稱贊,皆敬她母儀天下之風度。原以為總有苦盡甘來的一日,哪料獨生的兒子十二歲上一場病就去了!眼瞅開始議婚了都!一剎間,看著後宮來來往往的妖嬈婦人,看著她們嬌笑著逗弄兒女,慈宮忽爾明白呂太后之恨。

  可她終不敢去做呂太后。不得已,揀後宮個軟弱皇子,冠以仁德善納諫之名,扶了今上上位。因她名聲又好,不行差踏錯,娘家又是開國功臣之家。後宮也實有兩個鬧得不像話的宮妃,她們的兒子自受其母牽連。朝臣也叫先帝這樣弄得有些兒累了,終叫慈宮如願。

  然獨子早亡,明明做到太子了,卻在離御座一步之遙跌死了,終不得登臨,這便成了慈宮心魔。必要叫與自己有絲血緣的人做一回官家,她心氣才平。且官家彼時雖有妃,卻無子。成婚六載,無嫡子降生,慈宮這才做主將侄女與他做了東宮良娣,次年便生了後來的齊王——彼時齊王真是眾望所歸。不幸齊王生不久,王氏便生出嫡子來。此後便是一通混鬧,兩敗俱傷。

  慈宮也越陷越深,一頭紮了進去,不曾冷靜下來。昔年為妃妾所迫之辱、喪子之慟,她總不願回憶。

  今番諸般盤算落空,齊王、魯王皆遭滅門,儲君又非她所喜,太子妃出手狠辣,陳氏又遭創,慈宮方忍不住去想那前事。真個是舒心日子過得久了,有些兒肆無忌憚了。慈宮打了個寒噤,若換了先帝,遇上今日之事……

  算來,扶今上登基,實是她此生做得最對的一件事了。又有些兒懊悔,不該鬼迷心竅,淑妃入宮也便罷了,次後實不該將遠房侄女兒弄來做這個皇后。更不該在太子薨後,鬧出這許多事來。她原先能這般穩,便是有禮法做倚仗,有朝臣輿論相護。眼下,這些恐怕都離她而去了,朝臣裡先前有多贊她,此時便要多厭她了。最可憂者,官家似也有不滿,與東宮也生隙了。

  慈宮冷靜了下來。再難,還有以前難麼?慈宮靜思,究竟還有無旁路可走。眼下,真如當年一般,不可急躁,越急,越亂,越好出錯。慈宮默想前事,心中一動:確是不該動的。譬如眼下之事,她不動,所受非議便小。皇后動了,外間便有說:「尋常人家略有些善心的婆婆且不會做下這等事體來哩,正新婚哩。」朝臣也覺皇后此事做得欠妥,更有一等人,言道太子冊封之禮未成,一理爆出有甚失德之舉,則冊封禮也不須辦了。

  慈宮愈悔:當初不該將這皇后弄過來的!若彼時繼后另有他人,叫那人與東宮互鬥去,自家正好坐山觀虎鬥,兩敗俱傷時,齊王揀個便宜。思及此,慈宮恨恨捶床。眼下她縱袖手,大事全由皇后擔了,她也不免要受一二牽連,誰個叫皇后也姓個陳呢?

  思前想後,慈宮眼前卻擺著兩條路:要麼徹底安靜,蟄伏下來,有甚後果,她有這個身份在,便是原侯家,不至有滅頂之災,硬挨一回,一時難過是有的,終不至無力翻身。只是這日子確是委實難熬了。然而她知道,官家是個心軟的人,東宮因過繼,也要礙著物議,不好下辣手。國家不好殺士大夫,勳貴之家也不好隨意處置的,又有八議之條。這些個死書呆子有千般不是,卻也有一條好兒,便是內裡終有些個人是認死理的。慈宮想,若有那麼一日,只恐受她排擠的蘇正,怕是第一個出頭來說話的人了。

  要麼……先蟄伏,再反擊。只消伏得深,諸人不備之時,倒好出手。不能十拿九穩,也比眼下要好。只是成王敗寇,結果難料

  做是不做?慈宮猶豫半晌,不能即時決斷。

  宮內猶豫,宮外卻果斷,誠如皇后所想,這封本不該廣為流傳的奏表,不說街知巷聞,也已傳播開來。也是她這事做得不仔細,更是太子妃抓著了禮法大義,叫人辯無可辯,街頭巷尾,乃至許多官員心中,太子妃此事做得極好!平日裡只聽著兩宮跋扈的傳聞,聽得人氣悶,如今皇后踢到鐵板,怎能不說是大快人心?

  卻更有一等有識之士,於欣慰之餘,也有些擔憂:「年輕人,銳氣頗盛。」太子妃不好拿捏是件好事情,又緊扣一個禮字。仍有些人覺著此事做的,將母后臉面撕了,叫人說皇家不甚和睦,並不太好。不如前太子與太子妃,事事忍讓。

  此等傳聞戴銘等人自也是聽著的,便來與九哥出主意:「做些個旁的,好遮遮眼兒。」九哥道:「凡事,總是做事的引人注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此事不可深究,再做下去,便是畫蛇添足,流言越辯傳得越遠,叫它自家散了去罷。京裡再有旁的熱鬧新聞,人便不說這個了。」

  戴銘想九哥說的也是,也不再說,轉與九哥上課了。

  外頭秀英聽了,還有些兒掛心,她本是個好強的性子,然女兒嫁了,她又不想女兒也一般好奇,恐名聲不好,因將憂心說與洪謙。洪謙笑道:「不妨事兒,眼下兩宮不得人心。且玉姐若是尋常新婦,這般事忍也便忍了。九哥卻是個過繼的,宮中多少雙眼睛看著,只等看他立不立得起來。那處小人最多,最愛欺軟怕硬,打開頭兒不能鎮得住他們,日後不定要添多少麻煩。鎮住了,凡有人與東宮做對,也沒人敢做幫手。」

  秀英道:「初往那裡頭去,該叫人覺著和氣才好,似這般……好叫人忌諱哩。」

  洪謙道:「這卻是不怕的,你且看,玉姐必有所為的。」

  這一年三月是玉姐十五歲生日,前人所說的及笄之年,方好嫁人。她未行及笄禮便匆忙成婚。玉姐卻一絲兒也不在意,反表明心意:亦在孝期,如何得慶賀?上書請一切從簡。果真止加幾桌菜,也不大慶祝。禮物卻是全收了,人也不多請。這般做派,讀書人便要歎一聲好,忘她先時上表時透出的「剛強」。也有人覺她這般行事,未免過於清白,品性高潔是好,卻有些個不食人間煙火一般,禮法說得多了,叫人不好親近。

  慈宮因許秀英等入宮,與玉姐做個伴來。眾人雖詫異,卻也領受其嗯。九哥愈慚,心道,未婚之前是立誓要叫妻子享福的,不料如今連個生日也做不好。見洪謙時,待這岳父便愈恭敬。洪謙反安慰他:「不消多心。總會好的。」

  那頭秀英又說玉姐:「做事繞個彎兒罷,你樣樣周到了,卻叫人怕哩。」玉姐笑道:「瞧娘說的,我省得哩。待過了冊封大禮,出了孝,我自有主張。那年節,我也好溫言勸人,九哥先生,我也殷勤尊敬。宗室長輩,我也用心禮遇。」

  秀英口上不說,心裡明瞭,只盼自家肚子裡這個是個帶把兒的,才好有底氣。眼下所倚者,一是洪謙,二卻是玉姐了。便又多說兩句:「叫人怕不如叫人敬,叫人敬,不如叫人愛。」玉姐笑道:「卻不如又愛又敬又怕。我好叫人曉得,我也不念舊惡,也不好欺。不叫人怕一時得罪我,便不得上岸來,又要連坐,平白添許多仇人來。」

  秀英道:「你從來是個肚裡明白的,便不須我教來。」

  玉姐道:「我便頭髮白了,娘眼裡還是孩兒時。」

  秀英嗔道:「你又促狹來!我卻有個話兒要問你,你爹要與朱家玨哥兒說親,求娶蘇先生家五姐兒,兩頭都還不曾說,你看可使得?」

  玉姐知這蘇五姐,單名一個敏字,生得清秀文雅,又通詩書、又會女紅,也見得人、也做得事。唯一短處,乃是嫁妝不夠,然則蘇先生之孫,又豈是看嫁妝的人家?玉姐道:「玨哥若是尋常勳貴子弟還罷了,若是求進之人,只恐還是他高攀哩。」

  秀英道:「你爹也是如是說。」

  玉姐道:「爹心裡明白,那便不礙的,玨哥雖有傲氣,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更兼五姐溫柔可愛,也不是目下無塵之輩。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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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1 00:50:4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家事

  素姐將一隻匣子打開,裡頭是一支玉簪,做工極是精緻,雖比不上內造之物,也相差彷彿了。歎一口氣,又合上了。焚香見她歎氣,早習以為常,焚香自七、八歲上到素姐身旁伺候,素姐便時常是這副模樣兒了。平日裡或迎風流淚,或對月傷懷,間或歎個氣、吟句詩,閒了再念幾卷經。她要一直這般也便罷了,最讓人上火便上她平素如此,卻又好時不時發個善心,叫全家人跟她後頭收拾爛攤子。這等習慣,到焚香長大配了人、養了孩子,素姐還是沒改了分毫來。

  一見素姐歎氣,焚香便提心吊膽,老安人說了,不許叫她與生人說話,免教不知甚時便要惹了禍患回來。家中今時不同往日,出了紕漏誰都擔不起。往常是姑父依著程家,如今程家卻全依著姑爺了,萬一這一位一時腦筋不清楚,做了甚不該做的事兒,可就不好辦了。

  思及此,焚香忙上前問素姐:「娘子,怎地了?」素姐近來倒不常哭,止有些兒寡言,道:「玉姐十五了,及笄的歲數兒了,我原想著縱不多熱鬧,也要為她好生辦一場生日酒來。簪子都備好了哩,哪料這過個生日,還是一家不得團圓……」

  一語未畢,焚香忙上前捂了她的嘴:「娘子休要胡說!咱大姐兒是有大福氣的人,出了門子便是皇家的人了,那裡頭一家團圓哩,有這處甚事?!如今家大業大,好些個奴婢下人是新來的,娘子這話叫人聽了,傳將出去,連同大姐兒也要吃瓜落哩。」

  虧得素姐膽小,也不敢執拗,嚇白了臉兒也不敢爭辯,訕訕將匣子合上。焚香才舒了一口氣兒,縱是個婢子,她也曉得兩宮不喜東宮之事,前番洪謙、玉姐又與陳氏不偕。這話兒若真個傳將出去,和氣的只說是素姐小門小戶兒的不懂事兒,有心人不定要生出甚樣事來呢——九哥是過繼來,他與誰是一家團圓,還真個不好說。

  素姐不敢說話,默默坐著,焚香又覺她口兒也不敢開的模樣兒甚是可憐,卻又不敢再招她,心裡狠憋一口氣。卻又憂心,老安人春秋已高,不定何時便要尋老太公去了,金哥尚幼,當不得事,算來程家戶主還是這一位,這可如何是好?不由愁腸百結了起來。一主一僕,相對無言。

  待洪謙夫婦等自東宮歸來,家中方才歡快起來。因秀英有孕,東宮裡賜下諸般珍寶來,藥材、綢緞、金銀寶器之外,又有玉姐特特翻揀出來的送子觀音像一尊,為著就是禱秀英得男。秀英回來與林老安人等一說,林老安人行動已見吃力,說話也越來越慢,口齒倒還算清楚:「這些個,不像單與你的。」

  秀英笑道:「我曉得,他們自往了那處去,與我們見面,倒比與那頭親家見面還要容易些兒。有時候兒,不過是借我的手。玉姐已與我說過了。」

  林老安人點一點頭,又聽秀英說一回宮中情狀,歎一回:「玉姐小小年紀,便要與那些個人精周旋,殊為不易,家裡人倒要小心。」說著說著,竟自顧自打起盹兒來。秀英見狀,喚了人來將老家人扶入內室休息,方與洪謙說話。

  洪謙聽秀英說不日要往去看申氏,也是贊同,內裡緣由卻不與秀英說明白了,他想的卻是由與申氏結好,可與九哥更貼心。口裡說的卻是:「生養一回不容易,也好有些兒念想,然他們過繼了,須有些兒避諱。借著咱們的手,也算是全了情份了。」

  秀英一點頭,將東西分一分,又與洪謙商議了一回。便說了與玉姐見面之事:「已說與她了,我卻還要問你一句,真個要做這個媒人?如今兩家都還不知道哩。蘇先生那裡嫁妝少倒不是甚大事,我只是想——義安侯家將原嫁妝取了回來,次後卻是全便宜了金哥。那家沛哥可就……」

  洪謙笑道:「他得的可也不少了,我自有思量。」

  秀英忍而又忍,終問了一句:「那家裡沛哥還有三個叔叔,兩個成親了,都拖一大家子,又有一個叔叔一個姑姑未成婚。那家那本爛狗肉賬兒你又不是不曉得,又有,還有個鬧不清來歷的瑜哥,這……叫蘇家五姐兒嫁過去,也是坑害人家哩。」

  洪謙道:「為著這些個,我才要先往霽南侯府裡說去。他家總要將這些個事收拾完了,才好與沛哥說親。」

  秀英便不言聲。洪謙自言自語道:「我原想梁相家孫女兒也是不少,卻又恐那家太夫人多心。他家女兒、孫女兒,嫁也要嫁個有前程的少進士罷。」秀英聽了,越發不好說話了。

  洪謙素來是個雷厲風行的,這頭說完了,尋個機會便攜秀英往霽南侯府裡拜訪去。霽南侯府裡聽說他兩口子來了,忙開門來迎。太夫人看著秀英的肚子,也是喜不迭:「看著懷相很好,必是個大胖小子。」秀英道:「您是有年紀的人,說是好,必不會差的,借您吉言了。」

  霽南侯夫人韓氏因問宮中如何,太子妃生日如何,秀英也說:「一切太平,宮中在喪期裡不好大辦。能見一面,已是心滿意足了。看著那裡使人等眼下也老實了。」

  韓氏笑道:「不吃虧兒便好。吃了虧兒,也要嚷將出來,不可吃了那悶虧。叫人賣了,還要替人瞞。」秀英笑著附和兩句,又歎:「原本想多留她二年,好多教導些兒的,早些年在江州,也覺自家不差,到了京裡,方知甚是井底之蛙。總怕她露怯。現她看著剛強,這般行事,還是覺著,是不是顯怯了?」

  太夫人拍拍她的手兒,笑道:「年輕,有些兒銳氣也是常理。往後休顯得太厲害,也便是了。慈宮氣盛,壓一壓也是該的,他陳家囂張得也夠了。只待旁人和氣些,慢慢兒也就圓回來了。」

  秀英道:「家裡官人也這般說哩,您也這般說,我便放心了。總怕我們年輕,辦事不周全。」太夫人道:「都是打那時候過來的。」秀英便道:「如此,府上是想早些為兒女說親呢?還是晚些?」

  韓氏因問何故,秀英便微露其意:「因咱兩家有些個淵源,官人道是與府上那一位也是有緣見過,不免想為他嗣子多一回嘴。」

  此言一出,不特韓氏與玨哥生母華氏,便是太夫人,也是驚喜的。華氏是太夫人娘家侄孫女兒,玨哥於太夫人,自不比尋常兒孫。玨哥眼見要走科考的路子,能有這樣一門親事,實是大好。

  外間男人們一處,也是這般說。朱震早分出去住,洪謙與朱雷卻是演武場上,一道比箭一道說話。聽了洪謙說要「做媒」,朱雷會心一笑:「你相事了甚樣好人家了?」洪謙因說了:「原想說的是梁相孫女兒,只恐,不是拜相有望的,人家不肯許,倒顯得咱們不識好歹了。蘇先生這裡倒是好說,玨哥也是一表人材。」

  朱雷一鬆手,箭入靶心,笑道:「梁相女兒、孫女兒十數人,哪能個個都許了宰相了?你便說,又未必不成。」洪謙道:「他家太夫人厲害,令弟家裡亂得很,精明人家且不願趟這渾水兒。也就是蘇先生家裡人實在,好哄他家個好女孩兒。」

  朱雷道:「你怎揀那老實的好欺負來?這卻不好,梁相家教好,女孩兒亦好,只要夫婿好,想是不怕事的。」洪謙搖頭道:「府上子弟,讀書的少,事又多,蘇家未必肯嫁。」朱雷心思,若能為玨哥求娶梁家孫女兒,玨哥嗣祖父是九卿,外祖也是顯赫,真個門當戶對。他倒想為自家孫兒求蘇家女,不想叫洪謙否了。只得歎氣:「看來是個沒個緣份了。」

  洪謙笑而不語。

  夫婦二人走後,朱雷與母、妻說話,兩處都得了消息,皆道是好。太夫人卻歎一口氣道:「卻是傷神了!那裡潤哥兄妹兩個年歲已大,尚無處說親哩。」說得朱雷夫婦皆默然。

  洪謙雖不明說,字卻咬得極准「令弟家裡亂得很,精明人家且不願趟這渾水兒」,朱雷卻知縱命名蘇先生家裡人實在,洪謙也不會胡亂幫朱家「哄他家個好女孩兒」。不將朱震家一灘渾水澄清了,這親事也是不成的。如何澄清,便是要將這最後兩個婚事完了,將分家之事弄明白了。

  太夫人道:「沛哥也算大方了,也不要他們命,也隨他們分家產,只不消叫這些個人在玨哥眼前晃著添亂而已。那家也該分了,清哥自成婚來,已有了四兒三女,又有幾個婢妾,源哥也開枝散葉,那處家小,盛不來這些個人了,不如趁現在都分了罷。免教添亂。」

  韓氏冷笑道:「也不知是甚樣人教的,好好一個姐兒,吃年酒時竟說出那般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話兒來!休道人家姓洪,便真個姓朱,她也是對長姐不敬,譏諷天家!虧得太子妃好肚量,娘想,能治得兩宮緘口的人,只說教她兩句,可不是留夠體面了?卻是瞧誰面上不與她計較的?我只恐這許多人的臉面不夠她一個人糟蹋的。」

  太夫人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管不得他們那許多了。大哥便與二哥說去罷。」

  朱雷答應一聲:「兒便去說。」

  朱震聽了朱雷如此這般一說,既喜玨哥婚事有成,又憂幼子幼女之親。京中勳貴等人家中子女婚事,遠不如平頭百姓想的那般容易,父母富貴家資卻要分與諸多子女,各人分的便少,分家後過得不如以前的便多,是以婚配上頭便格外小心。都想要個有前途的女婿。尤其蘇家這般,不樂與勳貴家結親,朱玨還真個是高攀了。似朱潤與朱潔,結尋常士紳人家,親家是求之不得,若要好姻緣,真個難比登天。

  朱雷道:「他們還想有甚大出息來?一拖兩拖,士紳人家也無有了,難道你要與商戶結親?商人重利,有利的才要,這等……如何肯要?」幾要將「招災」二字說將出來。

  朱震歎道:「也只得如此了罷。」

  朱雷道:「休說沛哥心狠,清哥家也真個沒個計較!好好吃個年酒,一個毛丫頭怎地那般多話?誰個教的她來?!無人教,她能這般無禮?存的是甚心?她是姓朱,終要嫁與外姓人,倒好對本家客人挑三揀四!挑揀也輪不到她!依著我,休要留,留下又別人怨念!旁人本不欲與她計較了,她偏要自己尋事,甚樣病人都救得,唯有尋死救不得!」

  朱震道:「我聽大哥的。」

  朱雷道:「潤哥兄妹婚事,娘自操持,早早將他們一娶一嫁,也好早平你這府裡事。只有一條——你那賢良人兒現在吃齋念佛,她兒女婚嫁,叫她出來不叫?」

  朱震道:「她病了,不能見客。」朱雷方才不說話了。

  太夫人與韓氏出手極快,不幾日,與朱潤訂下京外一鄉紳家女兒為妻,又將朱潔亦嫁與京郊一戶殷實人家。兩處親事皆是太夫人與韓氏操持,先是朱潤定親,任他哭求,朱震也不許段氏出來。只得將淚兒一抹,板一張臉兒往岳父家去。朱潔比乃兄更得父意,也將眼睛哭得紅紅,朱震竟是鐵石心腸,一絲兒口風不肯鬆來。朱潔聞說要嫁與個土財主,恨得直叫「娘」。卻叫韓氏說:「沒你那個娘作孽,你也不至有今日。」

  這兩個年幼的倒好打發,只消朱震威嚴,鬧不兩口,只將他兩個身邊人或打或賣一回,也都老實了。朱清、朱源卻都已成婚,且拖家帶口,又有岳家,朱震不理會兒子,卻不得不與岳家多費許多口舌。這兩家與朱家結親時,尤其是將女兒嫁與朱清的,也是因著朱清是朱震剩下來的「嫡長子」了,眼下情狀,女兒往娘家一哭訴,實叫家裡人難受。

  霽南侯府鐵了心腸,單問:「將女嫁與繼室子,原該想著有這一日,怎又囉嗦,可是也有甚不好心思?」弄得兩親家不好再言了。

  親事定得極快,不消半月,兩處新親家那裡便走禮畢。太夫人又示意朱震:「只待姐兒出了門子,便好分家!休待玨哥說親時,一干子叔叔嬸子來擺長輩譜兒。你且放心,玨哥之事,我自一力承擔。」朱震臉上皺紋更密,頗有些兒苦相道:「兒子不孝,還要勞累母親至此。」太夫人道:「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哪個造的孽,我心中有數哩。」

  這兩門親事操辦得極快,既快,難免有些兒倉促粗糙,卻是誰個都顧不得這些個了。朱潤娶妻,妻子不醜不俊,家資不厚不薄,娘子倒是個有計較的人兒,曉得輕重。洞房夜受了些兒委屈,也是不顯,敬茶時不見婆母也不驚。只管看好自家那一分嫁妝,慢騰騰過日子。

  小姑子成婚,她也幫襯著,丈夫冷臉,她也忍耐著。待朱潔三朝回門兒,與兩個嫂子哭訴,她也一旁面露憂色,卻不多嘴兒。因她安靜,他家時,太夫人做主,將朱潤一分家私,悉交與她來看管,朱潤要吃酒,也只好尋她去討錢了。後因生了個哥兒,連朱潤,她都不管了,只管看著兒子過日子,不與朱清、朱源兩處親切,卻往與霽南侯府裡交往,養個女兒,也不令與朱潔等人親近。因而她這一房也得霽南侯府些照看,連同她中了舉人的娘家兄弟,也得補了個小官。——這卻是後話了。

  卻說段氏叫拘於佛堂,無時不刻不念著她的兒女。忽一日聽聞家中兒女要成婚,心頭不由一喜,經由這個由頭,她也好出來了罷?哪知外頭鑼鼓喧天,留與她卻唯有一室清冷,俗呼號時,太夫人早遣幾個粗壯婆子來看守。段氏欲瘋不得,唯有默默流淚,竟連新婦一面也不得見,也不知女兒將來過得如何。

  那頭朱潔成婚,太夫人也不好作踐親孫女兒,與她選了個殷實鄉紳人家,故不如侯門富貴,也是使奴喚婢,其家境與當年程家也彷彿不差了——又因朱家勢大,只要朱潔不犯大過,鬧些兒脾氣,婆家也只好忍了。只朱潔心氣不低,肚裡又帶著氣,嫁過去又擔憂段氏,並恨她三個兄長叫人刻薄了。因韓氏於她婚前好說歹說了許多,她也不算笨人,曉得出嫁女與在家中時不同,方斂了些脾氣。

  不幸卻遇著了件奇聞——她自京中帶去的婢女也是經挑選的,固不妖嬈,比之鄉下使女,卻是標緻許多。卻不是她丈夫敢伸手,乃是朱潔丈夫的心腹小廝兒一眼便看上了朱潔一個侍女。這於朱潔是個好事兒,到便好籠住了丈夫的心腹,將來管家也是便利。

  哪知能做到家中哥兒心腹小廝兒的,不是從小兒買來長大,便是家中家生子兒,總是在這家裡時日長的,叫人放心的。既在這家中年歲長,便有些兒門道、與家中人極熟。他這熟人裡頭,便有朱潔婆母身邊一個心腹大丫頭,這小廝兒與這丫頭原是公認的一對兒了,兩個都是家生子兒,父母都允了,家主也允了。只等哥兒事定,過一時,便好婚配成房。

  豈料橫生這般枝節?

  便又生出無數故事來,將朱潔好勝之心激起,惹得婆母不快。家中頻生事端,弄得婆家不得不將她高高供起,卻不令她管事了。

  朱家熱熱鬧鬧辦喜事兒,宮中卻一片太平。皇后叫打了回臉,官家趁勢命人訓斥了一回,且說皇后:「非特東宮在孝中,你我亦在孝中,想魯王新逝,皇后悲傷過度,致有昏悖之舉,亦閉門靜養。」禁了她的足。

  那頭慈宮卻是自己沉寂下來「養病」,也不叫人侍疾,卻說夢著先帝了,要吃齋還願,連平日之請安也不見了。淑妃連番求見,慈宮只見她一回,命她:「老實呆著。」淑妃無奈,她卻是不能招見原侯等人的,只得在宮裡生悶氣。

  青柳往外取新洗的衣裳,回來將這些個說與玉姐聽,且說:「可是作怪,怎地又不動彈了?」

  玉姐笑道:「她們不動彈,難道不是好事麼?」青柳道:「瞅著不像老實人哩,且,若動了,咱是不怕。只怕她不動,憋著壞哩。」

  玉姐擔心的也是這一條兒,卻別無他法,只得吩咐:「自今而後,要更小心才是,我已占著先手,縱有些個事,也會有人道是旁人陷害。你們出去,不可多說,只管多聽。」青柳等垂手應了,心中也是忐忑。

  玉姐不免去問九哥:「冊封之禮漸至,會否出甚意外?」九哥道:「外有朝臣,內裡縱有些許小事,也無關大局。只管謹慎度日,過了這一時,便好。」玉姐歎道:「好似滿頭烏雲,你將傘撐開,它只不落雨,好不磨人!」九哥笑道:「且有得磨哩,咱們年輕,磨得起。」玉姐深以為然。

  九哥道:「此事煩心,我卻有件喜事要說與你。」玉姐因問:「何事?」九哥道:「岳父與蘇先生家姐兒說親哩,將五姐說與大理寺卿家的嗣孫。」

  玉姐早知道了,口上道:「啊?這也是好事一樁,可惜我不得去,卻要尋好物事為五姐添妝。」九哥道:「正是。」玉姐又說:「六姐好與蘇家二哥成婚了罷?」九哥道:「不好在此時張揚,只好暫緩一刻,好在親事已定,也不著急。急的是旁人。」

  玉姐道:「你今日說話可多,誰個急的?」九哥笑道:「方家,將與燕王家無緣的那個姐兒,嫁往遠州去了。」玉姐歎道:「原是那家男人不要臉,卻要毀個好姐兒遠離父母親人。」九哥道:「求仁得仁,夫復何求?」玉姐便不言聲,轉拉著九哥尋與五姐道賀之物:「蘇先生清貧高潔,恐嫁資不甚豐,我們總要盡盡心意。」九哥深以為然。

  這親事卻是洪謙做的大媒,朱潔回門走後,朱震便主持分家,將三個成了婚的兒子一人與一處宅院分將出去。京中許多人家也是這般做派,蓋因京中房捨窄,人口多的人家難擠下,縱父母在時也有分出去處的,卻是「從權」了。譬如吳王府便是這般。朱震家前後五進,雖略擠,也住得下這許多人,然他要說住不下,也只得由著他了。何況分出去的皆非嫡長房,嫡長房又有嗣子,誰也說不出甚來。

  三房分出之時,兩房哭聲震天,一房暗自抹淚,朱震也灑幾滴淚,卻不說留戀之語。只說:「終有這一日,哭個甚?好男不吃分家飯,宜自爭氣。」

  不兩日,洪謙便邀朱雷作陪,一道登門,與玨哥說親。見面委實有些兒尷尬,洪謙臨別,深揖而已。蘇家確不大願與朱氏結親,連蘇先生也鬧不清洪謙到底是姓朱還是姓洪了,更因段氏之事,朱震之家風有些兒不好。是洪謙許諾:「他家將分家,不斷了首尾,我也不敢坑了姐兒。縱有個旁人家,先生不妨去問夫人,有幾個沒幾房難纏親戚的?這一個,旁的不說,我在一日,便護持一日。」

  蘇夫人思之再三,又因申氏、秀英之勸,方答允。

  洪謙往朱府回話時,朱震也只乾澀說一句:「你費心。」幸有個朱雷打圓場,拉洪謙出去吃酒,又有朱玨勸慰嗣祖父,方將此事做成,約定明日尋人測算吉日。

  洪謙出得門來,門首處卻正見一少年,身長玉立,容貌端正,略有些兒眼熟。這人卻已朝朱雷一禮,朱雷含糊道:「瑜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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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大事

  卻說洪謙與朱、蘇二家做媒,事成出來,頂頭遇上朱瑜自外歸家。朱雷有些兒尷尬,洪謙卻大大方方與朱瑜頷首一禮。朱瑜長揖落地,眼睛卻不由往他身上看,再看時,洪謙卻已經出了門兒了。朱雷反手往他肩上拍了兩拍:「進去罷。」

  朱瑜往內見朱震,朱震見了他,又是一頓頭疼。段氏將他母子兩個領來時,朱震也不得不為了家宅和睦,免叫朱沛與繼母置氣,將那婢女留了下來。彼時想著朱沛不過是慪氣,過不多時回來,當著他的面兒發落了,也便完。不想朱沛十數年未歸,朱震也便不得不養著這朱瑜。幸爾朱瑜也算懂事兒,平日裡默默讀書,又諸事小心,並不生事。朱震心中猶不肯信長子已死,只想將他留著,縱入族譜,也要叫他親生父親發個話兒方好。哪料次後又出段氏之事,連朱瑜是否親生,朱震都不能斷定了。只好安慰自己,虧得並不曾入了族譜,若入族譜時,再翻出甚舊公案,說他不是,朱家才要丟人。

  見了朱瑜,朱震不免又想:眼下真個不知要如何安置他了。朱瑜比朱玨還要長著幾歲,朱玨已定親,朱瑜婚事連個影兒也無。朱家不好與他說親,朱家若不管,他又如何娶親來?總歸是養了十數年的孩子,平素也肯用功,並不曾犯下甚大錯兒,真個不管他,心下又不忍。

  朱震心中煩悶,便不與朱瑜多說,只道:「回來便讀書去罷。」

  朱瑜默默施禮,自往居所走去。那也有處小小院落,院里正房三間,也有一間書房。往書桌前一坐,卻是一個字也讀不下去。只管想著心事,沉思半晌,隻身往外頭去。

  這條路他走得也算熟了,將走到街口兒,卻叫個僕役打扮的人攔住了。這人他曉得,卻是洪謙江州舊僕。那僕役正是捧硯,笑對朱瑜道:「這位小郎君,我家主人樓上有請哩。」朱瑜一抬頭,正見路旁茶樓二樓上一人憑窗,觀其樣貌,隱約便是洪謙。當下一正衣冠,隨捧硯上去了。

  到得二樓,卻是個雅間兒,洪謙一抬手,指面對道:「坐。」朱瑜一揖禮,撩起衣擺坐了,卻不知要說甚好。洪謙一擺手,捧硯便往門外守著去。洪謙笑道:「你跟隨我這多日,也是辛苦,有甚話,不如過來說個明白。」

  朱瑜面上一紅,又露驚訝之色,他真個有事要問洪謙。

  朱瑜自降生便沒了爹娘,自懂事起日子便不好過。一直長到如今,也是主不主、僕不僕地過著。說他是主人,又不曾入了朱家族譜。說他是僕人,卻又姓個朱,也是打小乳母、小廝兒伺候著長大的,不須他伺候旁人,反教他讀書識字。正因這反差,他才過得不甚好。若打頭兒叫他做個小廝兒,沒甚想頭,也便罷了。他偏又叫養在少爺堆裡,抬頭低頭,都對著人家正經子孫。

  極小的時候兒還不甚懂,只覺旁人看他眼神兒便不對,略長大些兒曉得了,心中更是難受。卻是連個哭訴的人都沒有,他親娘難產時了,他「親爹」是個不知去向的紈褲子弟,多半也是死在外頭了。乳母是「祖母」段氏與的人,鎮日裡除開奶他,說些個不著四六的故事,便只做一件事兒,不拘拿著個甚都要說:「這是夫人與的,哥兒要記得夫人恩典,沒有夫人便沒有哥兒今日。往後要好生孝敬夫人、尊敬叔父、待弟妹們好。」又或說:「有人問起,且要說這新衣裳是夫人特特與你做的。」、「可要往大官人處說夫人說來。」

  單指這個也沒甚,難過是那要他待他們好的「堂弟」、「堂妹」,卻並不拿正眼瞧他,最愛皮笑肉不笑與他打個招呼。家裡的人待他,還不如侯府裡人自然。縱背後有甚話說,也不甚當面笑得那般作怪。

  朱瑜打小便曉得自己身份尷尬,幸而朱震對他也算盡心,也與他請先生教導,也時時查他功課。只因他「來歷不明」不得蔭入國子監,連同太學也不好去上。他心裡委實有一絲兒委屈,有一絲兒怨恨,怨恨那素未謀面的「父親」丟下這一片狼藉便再不回來了。時日久了,又不由心生懷念,想若那人在,又會是怎般模樣兒。

  去歲聽聞他「父親」回來了,還中了進士,卻改了姓氏不肯認回祖宗,他心中不知是怒是怨,又或是惱。悄悄兒打聽了,往那家門前窺去,卻見個俊美男子騎匹高頭大馬,懷前攬著個男童,是一家人出行歸來。朱瑜心中便如打翻了五味瓶,甚滋味都有。次後峰迴路轉,又說他不是了。朱瑜已提不起心來追究,卻又忍不住想看一看洪謙——若我父親真個是這樣兒,會怎生待我?

  他曉得段氏母子良心不好,他的出身,時刻有人提醒著他,待讀了書,也曉得他這出身本不該生下來的。段氏說是與他有恩,他也不敢忘了,他乃是禮法不容的,否則何以朱震不令他續入族譜?且「堂兄弟」平日時作派,並不將他作一家人,那個「溫和賢良」的夫人,真個是言行不一了。且長在內宅,又是尷尬身份,他懂事便比旁人多,也漸覺出不對來。

  後揭出她謀害嫡子事,朱瑜也不覺著有甚好驚奇的了。真個是賢良人兒,斷不至做出這等事來,也不會每使人於他耳邊耳提面命,恨不得他一張口兒便為她歌功頌德。然於洪謙,他委實有些個少年人心結。一頭盼著他是,一頭又不想他是。

  生做男兒,總有幾件事是不能釋懷的。其一便是不知來處,連父親是誰都不曉得,實是人生一大憾事。

  洪謙說朱瑜要事要問他,真個是猜著了。朱瑜猶豫一下,一拱手道:「聽說先生識得……那位……」人都道他是朱沛兒子,他卻未入族譜,連聲父親也不好稱呼。幸爾洪謙解人意,截口道:「我是識得朱沛,也與他有些兒緣分,曉得他些事情,卻不知,你要問的我知不知道了。」

  朱瑜把心一橫,問道:「他……我……我可是他兒子?」

  洪謙大笑,口內茶也笑噴了出來:「你這話,卻不好問我,我卻是不曉得的。朱沛可不曾成婚,哪裡來的兒子?誰個告說與你,你該找誰個要去父親去。」說便將笑隱了。朱瑜面皮脹得通紅,道:「您便不說,又何以取笑來?」洪謙道:「我且問你,誰個告說於你,說你是朱沛兒子的?你母親人呢?」

  朱瑜紅著臉兒,道:「我曾問過夫人,她自是咬准了的,一鬆口,她死無葬身之地。我、我……」

  洪謙冷道:「人是她尋了來的,事是她興的,怎會與你說實話?那家裡,哥兒七、八歲後身邊連只蚊子都是公的了!」朱瑜臉便煞白。

  洪謙道:「少年人,英雄莫問出處,與其糾結舊事不如放眼往前看,我做贅婿時,實也不曾想過有今日。言盡於此,莫要再做無用之事,那裡不是你呆的地方兒,另尋天地去罷。」言畢,起身而去。

  留下朱瑜發呆半晌,回家便請朱震為他往城外不拘哪處好落下戶來。朱震再不想他有這般決心,問他:「怎忽地要走?」朱瑜流淚道:「阿翁養我這些年,是我白賺來的,今日始知,我非阿翁親孫。」朱震驚道:「你如何知得?」朱瑜只管搖頭。朱震必要問,朱瑜道:「我看那位,恩怨分明,又有一股傲氣。人不惹他,他也不理人。我不曾入君家族譜,是以此家未曾破。」

  朱震啞然,以洪謙之性情,眼裡有誰,對誰便真個好,眼裡沒誰,白眼也懶待丟一個。要報復時,真個下手狠辣,揀最心疼處捅。以洪謙待兒女之盡心,連玨哥亦為之思量,卻不曾提及瑜哥一句。朱家未遭辣手,只段氏一脈遭殃,思前想後,一是侯府情面,再恐是自己未將朱瑜入譜。否則恐立時便要天翻地覆。

  朱震歎道:「你比我明白。」與瑜哥往城外落戶,與他不多不少一份家資,落戶兒便叫朱瑜。朱瑜拜別朱震,又往霽南侯府裡磕頭,拜別而去。臨別太夫人叫朱雷:「贈他些兒金銀,也好安家落戶兒,與那頭打個招呼兒,看護些兒,終是有這一場緣分。」

  朱瑜在京中本是無名之輩,悄離了京城,也沒幾個人掛人,並不曾起甚波瀾。洪謙知他離京,也不說甚,只攜了官媒,邀了朱震、朱雷,一道往蘇先生府上提親去。

  蘇夫人因見洪謙將事辦得俐落,五姐過門時家內乾淨,心下倒暢快。蘇先生固是君子,於朱震不能「齊家」稍有微詞,他又弄不明白洪謙究竟是不是朱沛,二十年前之蘇正,必是信了,這兩個不是一個人,如今卻有些將信將疑。然洪謙面上事情做得淨光,又拖了梁宿一道當這個媒人,如今朱震家宅清淨,蘇先生也挑不出理兒來。

  梁宿一張嘴,石頭都能說得開了花兒,朱玨少年郎又生得極精神,最可恨是在石渠書院內,蘇先生嘴欠誇過他好幾回——蘇先生不得不應了。

  兩處就近擇了吉日放定,東宮裡又傳出許多賀禮來,綢緞、金銀、首飾等抬了數箱,指名與蘇五姐。蘇先生推辭不得,嗔道:「自家還有大事要做,偏又分心。」

  蘇先生所言之大事,乃是冊封之儀。禮部等處緊趕慢趕,將一應器物與輿服攢造完畢時,宮中已除了服。無論慈宮還是玉姐,兩個都是精細人兒,趙隱王之薨與其餘二王差著些時日,兩處硬是等到趙隱王服滿,方撤了諸般守喪物事。

  東宮裡齊齊換上新衣,玉姐自著朱紅大袖衫兒,頭上金玉之飾,將申氏放定時與她的一雙鳳簪插上頭。又令東宮侍女皆換妝束,皆著彩衣,許妝點,將沉色衣衫收起。內外也挑不出她一絲錯兒來。

  外頭又進太子與太子妃諸般服色,自禮服而至常服,一應俱全。又進冠,太子妃之冠僅次於皇后之冠,極沉,連胎底加諸飾,玉姐頭上須頂著數斤之物,試戴不多時,取下時由頸至背都覺得僵硬。朵兒忙來與她揉按。

  東宮內因有玉姐執掌,並不慌亂,將物事一一歸入庫裡,車輿等物卻不在東宮存放,東宮只放出行之步輦一類輕巧用具,其餘車駕等皆付有司,待用時,自有人準備。

  外頭卻比東宮忙亂數倍,蓋因諸藩國使節要來太子冊封大典為賀,又要奉獻諸般方物。這些個藩使,不拘大小,又好帶些個副手,還要攜些個商賈來往京中做買賣。使節出行,不拘帶了甚物事,自都是不收稅的。介時蕃商將賺來的錢物孝敬些兒與使節,卻比抽稅便宜,一路也安全。

  是以鴻臚等處接待蕃使不提,京中卻防著蕃商一時湧入太多生出事端來。天朝人眼中,蕃人好生事。這卻也不假,許多蕃人好飲酒、好高歌大笑,又性憨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而毆鬥者眾。每逢大事,這些個蕃人都好叫人頭疼一番。

  最叫鴻臚與京光頭疼的,還是此番北地胡人亦遣使來。天朝與胡人,戰戰和和,來往多少遭。無論戰和,遇上冊封新太子這等事,總是要遣使來探一探虛實的。巧了眼下卻是兩家和談十載,天朝未知如何,胡人卻有些按捺不住。

  鴻臚寺正與梁宿發牢騷:「派個甚人不好,派了個狗爬字的兒子來!」卻是那個逼得天朝於糊名之外又加一道謄抄手續的「能人」往北地去娶妻生的兒子做了今番胡人使節。簡直是搶了你家衣裳,又穿了到你眼前炫耀來了!若非是朝廷命官,鴻臚寺卿自己都想上去抽這兒子兩嘴巴了!

  梁宿聽了,斥道:「你這是甚模樣?也好說是個讀書人來?你這小身板兒,打得過人麼?」那「狗爬字的兒子」偏偏生得宏偉雄壯,一身腱子肉,微黑膚色,端的是個大好男兒。鴻臚寺卿卻好是個仙風道骨,換身衣裳可隨清靜做法去了。鴻臚寺卿叫梁宿說一回,抗聲道:「下官亦知輕重急緩,卻實忍不得此輩!」梁宿冷眼看著他,看得他低下了頭,才道:「我也不喜他,卻不能因他誤了大典!著人盯緊了,休叫他生事。」

  梁宿真個有先見之明,才說完不多時,卻傳出消息來,這個「狗爬字的兒子」不知怎地洩漏了身份,在瓦子裡與幾個太學生幹了一仗。最可恨是太學生居然沒有打贏!洪謙因是國子監司業,也一同過問此事,聽了便朝梁宿道:「太學也該整頓了,幹仗都幹不贏。此輩一旦入朝為官,如何能與胡人相抗?」

  氣得梁宿也不管他是不是太子岳父了,直說他:「荒唐。」又令鴻臚寺去安撫胡使,鴻臚寺卿心不甘情不願,也須忍氣吞聲往胡使那處去。胡使仗著天朝不能於此時生時,好生為難了鴻臚寺卿一陣,將這老頭兒氣得七竅生煙,回到家中,真叫嚷著要食烤肉,將那肉當作胡使之內,狠啃了半條羊腿,回來又積了食,不得不開劑消食的藥來煎服。

  到得冊封禮這日,天未明,便有人出來清掃街道,又安放諸般物事。凡觀禮之人亦早起,早早各就各位。

  東宮裡亦是天未明便起身,玉姐與九哥略用些兒糕點,也不敢多吃,便要妝束起來。禮服極繁復,又頂重冠,非扶持,行動都有些兒吃力。凡冊太子,除開宣詔書,尚須有祭典,皇太子又要受諸臣朝賀,又要飲宴,且要往太廟祭祀。玉姐因與九哥一道受冊,所經之事並不比九哥少。九哥見朝臣,她便要見命婦。

  先是,妝束畢,玉姐要領旨,往拜慈宮、中宮,次還東宮,自受賀。兩宮於眾目睽睽之下,也不為難於她。往東宮時,卻又有一番講究。原來九哥親姐亦至,原本酈玉堂一家身份並不如何高,因過繼了一個兒子與官家,酈玉堂便叫冊為郡公,申氏因為郡公夫人,諸女裡大姐、六姐幾個也做了縣主。便都來。

  申氏雖則是九哥生母,於今卻受不得玉姐之禮,反要來賀她。玉姐因說:「皆是長輩,我豈敢安座?」硬回了自吳王妃往下諸人一禮,與申氏四目相對,彼此都有些兒無奈。秀英位頗靠前,滿眼欣慰,又不好多說親密語,只得以目示意。

  玉姐將眼往下一望,倒有一大半兒是生人,她來京時日短,一來便遇著洪謙身世等事,也不好張揚結交。平常不過往酈玉堂家、蘇先生家多走幾回,其餘便是兩侯府裡也過去看幾眼,混個眼熟兒,再次,便是鍾慎家有個花會,遇著些兒人。此時只得聽著底下唱名,於一群妝束相仿的婦人堆裡,一一記著各人名號,甚是辛苦。又要與酈玉堂家大姐幾個和顏悅色多說兩句,又要問兩侯太夫人身體可康健,又要問蘇夫人可痊癒了……

  然這等禮儀卻又有一種好處,乃是不用自家多費心,自有禮儀官不斷提醒,這一刻做甚、下一刻做甚。秀英看著閨女小小一個人兒,著這厚重衣裳,累得額上生汗,不由心疼起來。幸爾不多時,便有來催促玉姐更衣之人,秀英方舒出一口氣來。

  又有朵兒,悄悄與玉姐拿了幾塊白糕並酒壺裝著一壺白水來餵她吃了,玉姐方覺腹中好過了些兒。晚間卻又要放煙火,玉姐不須動,九哥卻要往官家那處,一道往禁宮正門城樓上「與民同樂」。

  一日下來,玉姐記了許多人,累出幾身汗。到得晚間九哥回來,也是累得一頭汗。兩人除了外頭大衣裳,燈下坐著,四目相對,都鬆出一口氣來。無論如何,走了今日這過場,尤其是告祭了太廟,兩人才真個算是名正言順了。玉姐道:「叫他們打了水來洗洗罷,這一日,渾身上下知出了多少汗來。」

  九哥握著她的手道:「一道洗?倒省水。」叫玉姐啐了一口。終也不知是否如意。

  次日起來,兩人各有事忙,九哥前頭聽政,玉姐這裡無論願與不願,慈宮「病癒」,連昨日之大典尚且從頭坐到了尾,今日玉姐是無論如何也需去她那裡侍奉的。慈壽殿裡,皇后淑妃是常客,玉姐來此,心下警惕,面上也作從容樣兒。

  皇太后「病」一回,卻好似脫胎換骨了一般,往玉姐身上看的眼神兒都帶著慈祥。玉姐也溫文有禮,聽慈宮問她:「昨日可累著了?」她便說:「頭回穿戴這重行裝,起初略覺有些兒沉,次後便有了。」又問慈宮起居飲食,請慈宮保重自己。真個一室和樂,弄得皇后不曉得這兩個葫蘆裡弄的是甚藥。

  待問安畢,皇后便說玉姐:「太子也將回來上課了,你回去與看看他去。」將玉姐打發走,卻問皇太后:「娘娘待她這般,難不成是——這便要認了她了?」淑妃心中亦有疑問,她耐性實比皇后強些兒,是以不曾問出口來,聽皇后有問,卻是正合她意,也忙聽。皇太后道:「我不認,她便不是了麼?都與我消停些兒。」

  皇后恨聲道:「我只與她幾個使喚人,不想她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硬要栽贓說我藏奸,鬧得人盡皆知。如今他們出了孝,我倒好瞧瞧,這個賢惠人兒又要怎生處事。」

  皇太后道:「那你便只管看,休動手兒!」皇后訕訕,見皇太后不動如山,只得面上允了,心道:若有機會,我可不會放過。

  許是老天真個生了雙耳朵,聽著了皇后所禱,兩月之後,夏末秋初,官家身旁侍奉之宮女竟然有了身孕!皇后聽了,簡直不敢信竟有這等好事!她召來彤史,翻看簿冊,便憶及太子冊封後不久,官家一時興起,果是臨幸過一個宮人,卻又沒了下文兒。因宮中多年未有嬰兒降世,又過繼九哥,眾皆以官家再生不出孩子來,哪料竟有這等事!

  這若是個皇子,卻比九哥又親近多了!皇后聽了,忙命將這宮人接了來,又請官家與這宮人品級,好歹與了個才人。雖不低,卻也不高,正好拿捏。慈宮聽了淑妃急報,心頭一動,捏著念珠兒的手一顫,又平靜了下來:「且看看。」

  淑妃急又將言,慈宮卻只不理:「不定是兒是女,急個甚?!」淑妃道:「既官家還能生……」何不叫他多生兩個?

  慈宮道:「休要做得顯眼。」淑妃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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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反應

  禁宮中出了這等大事,皇后先查了彤史又往慈宮稟報,便是有心禁口,也是瞞不住的。只是這消息實在不曉得是好是壞,縱知道了消息,也很有些人不曉得要擺出甚樣的臉兒來,索性能躲的便都躲了。深宮禁院裡竟演了一出「驟雨將至,螻蟻先遁」來。

  官家知悉頗早,聽了皇后回報,眼睛不由張得大大的,嘴角兒也不由往上翹,連著唇邊鬍鬚也上下一抖一抖的。皇后見官家這般模樣,趁勢請將這宮人升做才人,宮人姓宮,此後宮中便稱她做個宮才人。

  官家聽皇后說:「我與官家這般年紀,能再有個孩子,也是不易,可要好生照料這宮才人。照我看,且要撥幾個老實可靠的宮人宦官服侍她,也不叫她與胡才人幾個一道領飯食吃,與她立個小廚房兒單撥兩個手藝好的廚子,專管做她的飯食。再有,另立眼灶,為她熬安胎藥來……」竟是無比細致周到。

  不是官家小人肚腸,這皇后在他心中,委實不曾賢惠到這個份兒上,便問:「皇后何其溫柔周到?」皇后道:「我與官家一體,官家兒子便是我兒子,宮才人那懷的可是咱們兒子,我豈能不盡心?」

  官家聽了,心中驀地升起一股愁緒來,對皇后道:「宮才人處,你多費心罷。」皇后笑道:「不須官家說,我也是要盡心的。」因告退,回去便張羅將宮才人遷至皇后所居之崇慶殿左近小殿內居住,一應服侍人等俱由皇后調配而來。

  這番舉動,饒是東宮從不插手後宮事,也都聽聞了。

  彼時東宮裡,玉姐正在揀看庫房。中秋將至,東宮既要敬獻節禮與慈宮、官家並中宮,又要頒賜與親近之人,總須事先辦好了。又是頭回做這些個事兒,宮外的例不好帶進宮內來,還要翻揀舊時孝湣太子在時的成例,再酌情增減。虧得東宮庫內頗豐,暫不用為財物發愁。

  東宮冊封之儀,除開收了許多賀表外,又有許多孝敬,凡名人字畫、古董珍玩、金銀器皿、綾羅綢緞……等等等等,應有盡有。又,東宮新立,依例又要添補許多物什,國家專撥於東宮使用許多用度。玉姐自入宮來,官家後宮之事一概不去理會,閒在東宮,便將這一處整頓,許是那一頓大棍子打了幾個宮女,殺雞儆了猴兒,東宮倒是太平。

  玉姐素來是個大方的人,宮人老實,她便也不苛刻,冊封時,東宮上下一等額外有一分賞錢。待侍奉人等好了,驅使起來,他們也盡心。這個「好」字,除開不無故作踐無辜之人,便是與他們些個恩惠而已。東宮服役之人,心中也想著東宮大好前程,較尋常忠僕,還要盡心些兒。玉姐使他們探聽消息,也不消出頭露腦,只管趁著往浣衣局去時,與各宮內宮人宦官一處說說話兒,往四司六局領用度時磨一回牙,自能聽著消息。

  玉姐正看一枝菊花頭的簪子,預備與申氏,青柳匆匆而來:「娘娘,碧桃打浣衣局那處回來了,奴婢瞅著她臉色煞白煞白的,她道有事要回稟,我問,她也不說,想是有大事兒了。」

  玉姐便將這簪子往匣子裡一放,叫朵兒:「這個是與外頭……嬸子的。」朵兒忙收好,主僕幾個出了庫房門兒,自有守庫宦官恭送,又將門鎖好。朵兒將這匣子與他登記,方抱了匣子追著玉姐往玉姐起居之正殿而去。

  到了那裡,果見碧桃一張臉兒搽了粉一般白,玉姐從容坐了,問她:「如何這般慌張來?」碧桃上前幾步,將玉姐手裡茶盅兒接了往桌兒上一放,玉姐面前一磕,道:「娘娘,方才奴聽了些兒話,娘娘請安坐,容奴稟來。」

  玉姐笑道:「看來是個大消息了,你還怕我失手砸了它不成?」碧桃面上更白,道:「娘娘,方才奴聽說,後宮裡頭有個姓宮的宮人叫升做了才人,皇后將她挪到崇慶殿旁小殿裡住了,單與她撥了廚子、使喚人,為著……安胎。人都道,她懷了官家骨肉哩。」

  玉姐不由一僵,朵兒與青柳卻已是倒抽一口涼氣,這抽氣聲兒將玉姐驚醒,伸手要取那茶盅兒,又縮了回來,不動聲色道:「宮中久未聞喜事了,有這消息,也算是好事了。」青柳急得顧不得,跺腳道:「我的好娘娘,旁人的喜事,未必是咱這處的喜事哩。」

  玉姐牽起個笑影兒來問她:「那我當如何?」青柳啞然。

  朵兒是獨個兒跟著玉姐進來的,因小茶兒是已婚婦人,又有身孕,且在宮外與程智兩口子看管玉姐在外之產業。李媽媽年高,玉姐恐宮中禮法森嚴,她一個不慎,入宮來反叫人挑剔,故也不叫她來。此時心中雖急,然見玉姐穩坐,朵兒便放下心來。便問玉姐:「娘娘,那咱要怎生辦來?」

  玉姐說話間心裡也想明白了,道:「傳我的話出去,自今日起,咱比先前還要再小心些兒才好。休要生事,有人問話,也只說咱這東宮一切照舊。外頭的事兒,尤其崇慶殿那頭兒的,事涉宮才人的,休要去打聽,有人說,你只管聽,也休議論,回來報與我。若有人當面說起時,都說這是好事。」

  但凡遇上急事,最怕是無人拿個主張,便易弄得人心惶惶,哪怕這急事不是甚壞事,也要因這慌亂而弄壞。此時若有人發話了,對錯且不論,有了主意,人心便安定,餘下的事,便好處置了。

  果然,玉姐令下,東宮便安寧,東宮一靜,許多觀望之人也都安靜下來,居然待東宮更透些兒親切了。待九哥自前朝歸來,冷著一張臉兒,卻見家裡一片安靜,以下也舒坦不少。

  卻說玉姐見九哥歸來,想他也該知道消息了,便只提上一句:「我叫他們休往那處湊去,有崇慶殿娘娘看著,磕著碰著也不干咱事了。」

  九哥聽著「不干咱事」不由苦笑,又板正了臉兒:「也是。」便更衣,又叫擺飯來用飯。玉姐留心看他,用得不如先時多,卻也用了些兒,想來還是有些個精神。看他吃完,便也停箸,兩個漱了口,一處坐著說話。玉姐將中秋節所備之禮慢慢說與九哥聽,又叫拿了單子來與他看。

  九哥看著與申氏等的物件,眼中流中懷念神色,玉姐伸手劃一劃臉頰,羞他道:「多大的人,又想娘了。」九哥一笑:「也便這樣罷,如今風聲緊,多少眼睛都看著,不好有過禮處。」

  玉姐道:「『風聲緊』這三個字,原是切口暗語,你倒好說出來,不怕蘇先生聽著了說你。」九哥道:「他有別個事要操心,且不管我哩。」言至此,口氣又鬆了些兒,玉姐一合掌道:「你終露出個笑影兒來了。」說著便嗔了他一眼。

  九哥面上一紅,握著玉姐手兒道:「是我的不是了,大姐在家,比我在外頭也不輕鬆。該當我護你來,又叫你開解我。」玉姐道:「你我又何分彼此?咱只管飯照吃、覺照睡,該見禮時見禮,該說話時說話。」九哥道:「我省得。事情未必那麼糟,咱若一有事便慌亂,縱終脫險,也叫人失望。」

  玉姐笑道:「正是這個理兒,身正哪怕影子斜,是人都有眼睛的。我原也該關心那宮才人的,只是眼下有些兒尷尬,便不好常去了。」九哥道:「無妨。」玉姐道:「自是無妨,從來可沒有兒媳婦兒總往公公房裡人那處跑的。」九哥握緊玉姐雙手,鄭重道:「只是眼下處境艱難,你,多擔待。」玉姐道:「你先時說不肯爭著入繼,我便說凡事我總與你在一處,如今,我還是這般說。說甚擔待不擔待?你我難道不是一體?」九哥道:「渡此大劫,永不相負!」

  玉姐道:「我道與你結髮為夫妻,便已是永不相負了,何須其他?!」九哥慚道:「是我說錯了。」

  玉姐一笑:「事上沒有邁不過的坎兒。」想,這孩子父親年高,母親卑下,生不生得下來是一說,生下來是男是女又是一說,縱是男兒,養不養得大,還是一說。縱養得大時,朝臣也不樂見朝廷動蕩。這孩兒母親卑微,皇后模樣像是要抱養,朝臣正忌陳氏刻骨,如何肯叫個陳氏養大的孩兒秉政?

  九哥心中實也隱隱有「朝臣未必樂見,儲位未必易主」的想法兒,卻實是說不出口來。縱他想的是對,眼下卻也須謹慎行事,不可令人失望——這卻比應對宮才人真個生了皇子還要難些兒。蓋因這儲位,實是「相見時難別亦難」,沾了便不好脫手,介時這滿宮上下,不知都是個甚下場了。只好硬著頭皮往下走了。虧得夫妻同心,九哥無須擔憂背後,待玉姐更與往日不同。又感申氏之真知灼見,愈念妻、母之好。

  玉姐次日再往慈宮之時,皇后正笑吟吟與慈宮說話兒。淑妃於旁也微笑聽著,心裡實瞧不上皇后這般作派,又尋思,官家既能生,宮才人這個還不知是男是女,總要安排幾個年輕有宜男之相的送上侍奉官家,有個皇子在手也好有一爭之力。

  玉姐來時,見著皇后笑容,肚裡一哂,她要是皇后,絕不會這般做派——崇慶殿娘娘竟從未想到若是生女,便是將東宮得罪個死麼?

  慈宮比皇后沉穩得多,問了玉姐:「中秋將至,宮中要簪菊,你那裡可備下了?」玉姐笑道:「東宮人口少,縱無鮮花,也有絹花兒,盡夠了。」又問慈宮起居飲食。說不多時,慈宮推乏了,諸人告退。皇后因說玉姐:「宮才人新孕,可是件大喜事兒,她也是有功之人,太子妃與我一道看看去?」

  玉姐以帕掩口,語間帶絲兒羞意,輕聲笑語:「真個是好事哩,可從沒有兒媳婦兒圍觀老公公房裡人的,有娘娘在,自是樣樣妥當的,哪用我去看來?聞說這個時候兒最要靜養,不可驚著了,我可不敢仗著年輕便沒規沒矩了。」

  堵得皇后一肚子氣,叫人指著鼻子說「沒規沒矩」卻一句也回不得。

  那頭官家也叫九哥弄得不好則聲。是個男人,怎會不想著要親生兒子繼承家業來?過繼之時他還有個親孫子,只因朝臣與陳氏各有思量,故不得立,不得已而過繼——他心裡實想的是傳於自己兒孫。他心裡雖向著九哥,終不如親子親孫。虧得九哥為人好,凡事又不生錯,他也便認了。

  豈知過繼都過繼了,冊封者冊封了,他又老樹開花了!他原也道自己再生不出來了,猛然有些喜事,喜過了方憶起,他已冊了太子了。若放在宮外,這兒子再還回去就是了,放到宮裡,還也不太好還,留又不太甘心了……

  是以見著九哥,官家便不好開口,神色未免訕訕。九哥卻待他一如往昔,弄得官家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此情此景,看到梁宿等人眼內,越發近著九哥。吳王系近來卻有些兒不安,吳王暗地裡罵了數句,又叫吳王妃攔下了,一家子悶聲度日。

  到得八月中秋,東宮之節禮一如往常,不增不減,梁宿等人要便是這一份不驕不躁的心氣。恰逢著梁宿與蘇正的同年,那位丁憂的丁尚書回來了。丁尚書昔年是探花,自然生得一表人材,風姿俊秀,老也是個風姿俊秀的老頭兒。這位也算是少年得志,做官實比梁宿還機警,奈何命太好,到中進士時家中父祖猶在,一家和睦。是以做官後便總要丁憂,荒廢數年,做到現在才做個尚書。先是,才做官,祖父死,居喪,回來不幾年將升了,祖母又死,又居喪。不及升做侍郎,又居父喪,這一回卻是丁的母憂。終於將這輩子的憂都丁完回來了。

  回來便有一干老友為他接風洗塵,於梁宿家設宴,間或說些個朝中事。丁尚書歸來,梁宿又添一幫手,早為他挖好了坑兒,只待丁蘿蔔來了好安放。還是叫他做尚書,卻是禮部尚書。又將近來京中事一說。丁尚書笑道:「休多言,我曉得,禮部,爭禮而已。」

  丁尚書聰敏,知這宮中才生哪怕生個皇子,也不可將九哥退還了。休說已冊封不好還,便是能還,也不行!這皇子終是要慈宮、皇后撫養的,與皇后親生,也差不太多,陳氏外戚豈不又要禍國?孝湣太子生前受皇后壓制,趙王生叫她們逼瘋,照丁尚書話來說,乃是:「酷烈甚於呂、霍!」呂、霍也殘害皇室,陳氏說她們不曾做過,也無人肯信。

  梁宿道:「東宮如何,兄自觀之。」

  丁尚書道:「且放心——總不會比陳氏更壞的。」

  這頭玉姐回了東宮,卻是面無憂色,她越想,越覺皇后算盤打錯,九哥得以入繼,固是九哥人品好,更是自上而下看陳氏不順之故。如今陳氏正該韜光養晦、示人以弱,凡事休插手,好不招人忌諱,叫人忘了不好還來不及,居然又跳將出來作死。玉姐真個不明白,若陳氏蠢笨至此,怎能有今日之勢?

  不幾日,卻漸耳聞得因宮才人有孕,官家那處服侍人缺了,便補了幾個,宮人們私下傳遞消息,道是官家皆幸了。玉姐不由瞇起了眼睛,一個宮才人,是例外。這幾個宮人皆叫幸了,卻不能當做例外了。只恐官家心中,又想多生幾個親兒罷?

  玉姐想了想,亦做不知,凡有事,皇后想扛,便叫她扛了去罷。她管得越多,卻是越將那幾人後路斬絕。她借中秋之賜,使朵兒往洪家、青柳往申氏處皆遞了話,不外是:「稍安毋躁,毋輕舉妄動。」又捎信與洪謙,唯有四字「安劉必勃」。

  兩處皆安,想來再無紕漏了。

  玉姐如今,並不擔心宮才人的肚子,那還要幾個月才能見真章兒。她掛心的,是秀英的肚子,秀英快生了。朵兒帶來的消息,家中瞞著她宮裡的消息,她還不曉得宮才人的事,只為叫她安心生產。

  玉姐自己在宮中,又要備重陽節。重陽節,俗佩茱萸,登高飲酒。又食蟹。彼時宮才人胎已穩,慈宮於宮內設宴,她又有位份,也得預入。宮才人一入,眾人不由便去看她肚皮,看得她不由又伸手捧腹。

  玉姐這才細看那宮才人,因有孕,白淨面皮上略生些斑,小腹已凸,行動間時時使手護著,個頭兒不高,倒有一頭厚髮,使些金釵玉簪挽起。皇后養她養得白胖,腕上玉鐲與腕子間幾無空隙,硬塞恐也只塞得進一條絹帕了。再看她身上衣著,卻不是才人能穿得的好衣裳——皇后待她,確也是盡心。

  皇太后笑道:「今日家宴,都坐罷。」淑妃偷眼看玉姐時,見玉姐面色竟一絲兒不變,不由詫異。宮才人之位僅在淑妃之下,眾人面前各設單案,上些酒食,又有現蒸的螃蟹,獨宮才人面前無此一色,因蟹性涼,不敢與她食。宮才人想也曉得些理,只管悶頭吃面前一盤青梅。

  淑妃笑道:「酸兒辣女,你這口兒倒好。」宮才人陪笑道:「借您吉言。」又拿眼睛去看玉姐。玉姐只作不知,舉觴與慈宮上壽。慈宮含笑應了,又作擊鼓傳花之戲,花落誰手,便要誰說個笑話兒來。直笑鬧到掌燈時分,宮才人先撐不得,皇后忙叫她退去,眾人紛紛告辭。

  玉姐因吃了酒,次日起身便有些兒遲,匆忙趕往慈宮處,卻是慈宮昨日食蟹,小有不適,要靜養,她便又辭了回來。返至東宮,卻是洪謙使人送了喜信來——秀英於臨夜產下一男。洪謙與他取名珍哥,大名早想好了,便叫個洪成紀。

  玉姐接信,喜不自勝,九哥來時,她猶面帶笑意。九哥見她笑,不由跟著笑:「有甚好事,笑作這般模樣?」玉姐笑道:「我又有個兄弟啦!」九哥微一思量,便知是秀英之事,也歡喜:「卻是好事。洗兒、滿月,都要備起來了。開了庫,我與他選些物事才好。金哥生日也將到了,卻是喜事連連。」

  玉姐笑著便哭,九哥攬她肩道:「哭個甚?是好事哩。」玉姐哽咽道:「我自四歲上便知甚是絕戶了。沒金哥時愁兩家,有金哥後愁一家,今日終不用再愁了。」九哥想,自識得她以來,她常歡笑,便以她過得輕省;她遇事又不慌亂,樣樣處置妥當,便以她堅強。不意她心中常苦,亦會哭泣,心下更是柔軟,不由放輕了聲兒,細細安撫,又說:「你不方便去,叫朵兒回去看看,回來說與你聽,也是歡喜的。」玉姐一抹淚,靦腆道:「曉得了。」

  朵兒因奉命往洪家去,攜了玉姐、九哥所賜之物,家中也不以尋常奴婢看她,引她往後頭來看珍哥。朵兒眼中,舊主人家自是樣樣都好,又說玉姐在宮中也是好。秀英猶不知內情,她自家生了兒子,不免為女兒操心,拉著朵兒問長問短,且問玉姐有無身孕事。

  朵兒心道,如今煩惱且來不及,哪還有心做這個哩?又不會編話,還是小喜笑著解圍:「她還是黃花閨女哩,如何……」秀英也是失笑。朵兒又要見一見李媽媽,將些個私房與她。又見小茶夫婦,說玉姐關切之意,留玉姐與小茶孩子兩匹宮綢。

  因要復命,不便久留,問好便出。到得門外,卻見許多車轎往這邊來,朵兒心中不由驚奇。且不急回,往一旁避了,拉了程實娘子問:「怎這幾多人來?都是個誰?」程實娘子道:「都是與家裡大官人識得的——咦?我倒好有幾個不認得哩,我去打聽來。」

  朵兒一等兩等卻等來個大消息——除開霽南侯府、義安侯府等處,梁宿、蘇正、丁瑋等亦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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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1 00:51:2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勢成

  卻說洪謙接著玉姐傳信「安劉必勃」四字,恰是他心中所想。昔年因蘇先生授課,父女兩個好做同學,有些個話不好與蘇先生說,便私下嘲諷。說這「安劉必勃」時,便說此輩雖安漢室,亦是亂臣賊子,直將天子血脈玩弄於股掌之間。為方便漢文登基,竟生生給惠帝一氣扣了數頂綠帽子,真是……難得的「忠臣」!

  想那惠帝共有六子,這些個重臣們竟說都不是惠帝的兒子,都是呂氏之子。彼時父女兩個看了,幾要將肚皮笑破:一個不是,兩個不是,難不成六個都不是不成?呂太后女主稱制,而天下清平,太史公稱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稀,民務稼穡,衣食滋殖。」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失心瘋的主兒,放著孫子不要,非要拿呂氏子來冒充。便是惠帝不能生,旁取了孩子來冒充,也用不著這麼多。

  照洪謙的話說便是:「這等私密之事,唯恐旁人知曉,做一次兩次都嫌心驚。非得偷弄了六個來,是生怕做得少了,留下的痕跡少、旁人看不出麼?所謂畫蛇添足是也。」

  然也說呂后之不智,捨本而求末,拼了命地壯大呂氏之勢,生恐呂氏一弱便叫人欺負了去。洪謙便問玉姐當如何做,玉姐笑道:「其時齊王肥、吳王濞尚在,尤其吳王,多好的靶子?又趙隱王如意,高祖言之類己,漢高何等樣人?年近三旬一事無成,浣足見酈生、溺儒生冠中,無賴耳,像他?也是個小無賴,又有戚氏那樣的母親,放他母子去,必反。外有強敵,內中人便不得不一心,不數年,人心漸服,天下穩坐。惠帝江山既穩,又怎麼會不尊崇舅家?何必要將魯元之女與惠帝為後?酇、留、絳、曲逆等功臣之家無女耶?哪個不可為後?又幾家又無子耶?竟尋不出一個好兒郎來配魯元之女?」

  洪謙深以為然,又說這周勃等人,固為漢室,亦有私心,無論因何,實顯臣下之能。無知之人常以天下之可悉決於天子,卻不知縱身為天子,也有許多不如意事。譬如漢高欲易儲,眾臣不樂,事便不遂。呂太后去後,眾臣不願呂氏得勢,連惠帝都成了替人養兒子的烏龜。真個天下沒他們做不出的事來了。[1]

  如今接著玉姐傳信,心下了然。以漢高、呂后之剛強,尚不能奈他們何,何況當今?本朝大臣雖不似漢初功臣有開國之大功,當今官家比漢高更是天淵之別。梁宿等不須再投胎,也能做一回周勃,官家便是再投一百回胎,也未必能變成得成漢高。而陳氏在這些個人眼裡,為禍已類呂氏,是以洪謙於局勢並不悲觀。

  自曉得宮才人有孕,洪謙便將眼一瞇,管他是不是官家,敢將他女兒女婿想用便用、用完就扔,他是不肯干休的。這個不肯干休,也不休他去謀反逼宮,只消一派宴如,顯得寵辱不驚,又約束家下,不做違法之事,不做串連之舉,自然有人評定是非。周勃等議迎立代立,便是因其安份勢孤。

  洪謙又登酈玉堂之門,說其約束親戚,一番作派下來,到珍哥降生之後,果有了回報。蘇先生、酈玉堂來,並不稀奇,兩侯府與洪謙有些兒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也是尋常。梁宿、丁瑋親來,便有些不能說的意味了。

  洪謙也不戳破,先謝諸人來賀他家弄璋之喜,邀諸人就坐,自家相陪,只管說些家長裡短。因霽南侯府來人,朱玨乃朱沛嗣子,這身份與九哥實有異曲同工之妙。見了蘇先生,忙上前問好——他雖蔭入國子監,卻投了石渠書院做了蘇先生的學生。

  及宴,朱玨侍立於朱震之側而非朱雷之畔,梁宿便贊這孩子「眼裡心裡明白」,丁瑋笑道:「這是自然,禮不可亂。」

  談笑間,幾人已將立場表明,卻是甚露骨的話兒也不曾說。蘇先生酒酣處,拉著洪謙的手兒道:「我總看不透你,看你做事像要滑手,卻每每守著良心,只盼你始終如一。你今也有兒子了,得空時,告訴程翁一聲兒才好。」

  洪謙肅容道:「金哥尚幼,待他再長些兒,必要他親還江州去祭一祭祖、修一修墳——我既允叫他從母姓,縱心裡一般疼愛,也不敢忘他是承旁人家嗣的。程家在那處還有一門親戚,這些年承蒙照看,也不可拋到腦後。否則,何以立足?」

  梁宿、丁瑋做官做得成了精的人兒,看他這樣兒也放心。洪謙已上了牆了,他的名聲頗佳,雖是外戚,卻也是清流,進便是周公、退便是王莽,雖權位不及姬、王二人,意思總是差不多的,他總須愛惜羽毛。這樣一個人,又有幾分義氣,雖與二侯府有些個不太清白的關係,卻也無傷大雅——他已姓了洪了。洪氏實比陳氏強了太多!若是先時齊、魯二王在時,必擇其一,諸臣也只能咬牙與陳氏周旋二十年。如今有九哥擺在這裡,休說禮法,單說人情,諸臣也沒有一個腦子裡想著陳氏的。

  無須盟誓,不必立契,幾人對一對眼兒,便成了朋友。

  不幾日,宮中消息正證他們不曾看走眼。

  卻說自宮才人有孕,宮中風向便略有些兒微妙,東宮依舊只管著自家那一畝三分地兒,餘事不問。崇慶殿卻忙碌了起來,不但忙,又歡笑。慈壽殿倒平靜,便是淑妃,也只選了三、四個相貌端正的宮人,悄悄補與官家,並不敢有過份之舉。

  玉姐雖耳聞了些兒風聲,卻只作不知,她早說「兒媳婦不問公公房裡事」,皇后叫她臊了一鼻子灰,旁人誰個還去觸她黴頭來?玉姐雖安靜,卻也不是甚事不做,她收拾庫房,甚樣物事,只要自家有,便與孝湣太子妃王氏備一份,王氏居喪,又寡居,鮮艷飾物便不好佩帶,玉姐另擇相當之物替代。又王氏撫孝湣太子遺孤,是個姐兒,年不過數歲,玉姐亦善事之,事事不忘了她。

  王氏三十餘歲年紀,若她頭生子活下來,這會子不定已做了祖母,眼下卻只好守著個女兒度日。與孝湣太子一處時,雖有二王逼迫之感,終是東宮,想著「日後」二字,真個是「苦也甜」。不料她這一絲絲兒盼頭也叫掐熄了,孝湣太子薨了。這十幾年辛苦皆拜這些人所賜,面上和氣,心裡早成仇了。

  孝湣薨後,她再如何灰心,也須撫養女兒,原本還有趙王一家,不想趙王剛烈,弄得只剩下一個兒子。那是王氏外甥,王氏也有心撫養這個外甥,界時官家唯此一孫,也算是個盼頭。哪料外甥又叫流於京外,王氏難過得緊。

  她是孝湣遺孀,孝湣去後,自然居喪,一應供奉便不如前。說不得克扣,實不如先時做太子妃。譬如原先做太子妃,要點個喜食的菜來,送到眼眉前兒都是熱的,如今再點這個道菜時,揭開蓋碗時,只好是個溫的了。她卻又不能為這些許小事與人爭執,只好自盯著小廚房,與心腹宮人等自料理了。

  雖守孝,卻有個女兒,也不好真個出了家,依舊在宮裡住了,卻遷往一處偏宮。宮中是誰個主事,她心知肚明,想中宮如今滿心滿眼是照料那宮才人,如何還理會一個過了時的太子妃來?她吃了誰的虧兒,心裡很是明白。年節之例,旁人有的,她也有,其餘便是一根絲也多不出來。一個前太子妃,日子過得,便如宮中不得勢的宮妃一般了。

  玉姐初奉她用度之時,王氏心中未曾不有別扭之意。然畢竟是做過太子妃的人,肚裡別扭,面上卻從容使人道謝了。後見玉姐一直如此,王氏心中便有些兒意動。她心中,頂要緊是女兒。雖見著現在的東宮有些兒別扭,也只是別扭而已。左右一比較,她只有一個女兒,於東宮並不是那絆腳石,九哥登臨,為了做戲好看,也要善待她們母女。換了陳氏接著得意,只怕現在吃溫的,往後就要吃冷的了!

  主意既定,王氏收著玉姐的重陽節禮後,便用心回了一份兒禮物。玉姐看時,比自己準備的,還要細致。便親攜了朵兒、青柳往道謝,便碧桃看家。到了王氏現居的會祥殿,見此處雖冷清,卻是極乾淨,不由暗贊王氏,雖失勢,卻仍掌住了家。

  兩人見面,玉姐先拜見長嫂,王氏還了半禮,又叫來女兒三姐,歎道:「如今我只剩下她一個了。」玉姐看三姐六、七歲年紀,生得雖不頂美,卻是行有度,笑道:「我一見三姐便喜歡上了。」又說三姐相貌,「是個有後福的」。王氏會意,也放下心來,問玉姐:「可還住得慣?」玉姐道:「漸也住得慣了。」又拿出重陽節安排來問王氏。

  王氏便問她:「聽說九哥現有幾個師傅的?」玉姐笑道:「是,也備了些個物事,只恐不周。不瞞嫂子,中秋節的時候兒,還是翻了嫂子的舊例才應付過去的。先前不好來打攪,恐嫂子嫌我年輕話多。今天可逮著空兒了,嫂子可多指點我一二。」王氏道:「如何談得上指點?我也是自己瞎琢磨來的。」話雖如此,也添了幾分兒暢意,與玉姐說了些處置之事。

  玉姐一一聽了,再謝王氏。王氏道:「我也悶得久了,難得九娘來與我說個話兒,不免也嘮叨了。休嫌我煩。」玉姐自不敢當。王氏朝玉姐道:「這些個都有成例,算是死的。這宮裡,難的是活的。」玉姐因凝神,王氏命人將三姐領下,方與玉姐說些個宮中人事。

  原來這宮裡也與尋常人家一般,也有採買,諸般陰私事,只有多的、沒有少的。差使也有輕有重,有肥有瘦,各處主事人等各有依附之人,原也是依附著兩宮的略多些兒。王氏一一點了,又說:「若論起來,崇慶殿比淑妃也只多個名頭兒而已。」又將她原先相熟的幾人名字說與玉姐,玉姐歎道:「嫂嫂殊為不易。」

  王氏道:「他們不過是看在孝湣太子面上罷了,如今……」灑兩滴淚,又說,「這宮裡頭,不到窮圖匕現之時,不過都是些個小事兒,然小事最是磨人,常能攪得人一個安生覺也睡不好,你休急躁,一樣一樣兒來。」

  王氏所言之事,玉姐也有看出來的,也有不曾看出來的,大事兒不須王氏教,玉姐自有主意,王氏說的卻好填了她不知道的消息的漏洞。當即謝了王氏,看天色不早,方告辭出來。

  此後,東宮與會祥殿便往來不絕。太子妃惠賢孝悌、孝湣太子妃仁慈之名漸次傳揚開來,二人雖非親如姐妹,也是一雙好妯娌。王氏寡居,尋常不好出門,玉姐便時常往會祥殿去,間或攜三姐出遊,三姐叫她「嬸子」,時與玉姐游戲。玉姐也常揀合用首飾綢緞與三姐,又打扮她,這日三姐發亂,玉姐親與她梳發,王氏見著了也是放心。

  兩位太子妃交好,兩處相處溫馨,卻致宮中更緊張了些兒。慈宮等雖知,也無法挑理。玉姐在宮中漸生出許多威嚴來,諸人見她扛得住事,心中無不歎服。又她口齒伶俐,心思靈活。想王氏當年還叫中宮擠兌過,玉姐自入宮來,凡對她有惡意的,無不叫她打還回來,中宮臉皮且叫揭去一層,何況他人?

  眾人思及她那個做過御史的父親,又想她那好迷路的老師,再想她揭中宮臉時的言辭——誰個敢去惹她?她倒也有一樣好,人不犯她,她也不下手去整人,有小過錯者,她也不曾抓著不放,聞人有難處,倒好開解。是以威嚴漸生,看著可靠。連著東宮諸人行走,也少挨許多絆子。

  這日,玉姐在慈壽殿裡出來,後頭許多婦人都鬆一口氣。皇后長出一口氣,皺眉道:「往日縱是王氏為太子妃時,進這慈壽殿,也如要幹仗一般,事事謹慎,禮數周到又言辭隱晦,我也不曾這般小心。換了這個潑皮,你就不曉得她甚個時候翻臉兒。」

  皇太后道:「她時笑語盈盈,何曾有惡聲惡言來?」皇后張口結舌,皇太后道:「我乏了,你只管照看那宮才人便是,與個小輩慪的什麼氣來?你既是皇后,便要有些個氣度才好。」

  皇后尚未告退,外頭又來了兩個宮女。皇后一看,識得是官家近來臨幸的兩個宮人,鼻子裡一聲冷哼,徑辭了皇太后去了。這兩個宮人是如何得幸的,皇后如何不知?顯是淑妃看著宮才人有孕眼熱,自家生不出來,便想出這等借腹生子的法子來了。皇后一挑眉,心道,縱有孕,也晚了,還是宮才人腹中胎兒早。

  回了崇慶殿,一看宮才人的肚子,皇后又開心了起來。笑與心腹宮人道:「宮才人雖卑微,終有幾分顏色。今日看著那兩個,虧得官家能撐著下得口去!」

  這宜男之相,不消說,便要略憨厚些兒,稍有不慎,倒叫人覺得不靈便,實不是好顏色。本朝後宮實不豐盈,官家這裡更少,然也不乏容色秀麗之輩,似淑妃尋來的這些個,確實委屈官家了。

  非但皇后一人有此意,便是東宮裡,也有人這般想。玉姐出慈壽殿時,恰遇著這兩個宮人,兩人與她行禮,她不免問了旁人兩句。聽了這兩人身份,玉姐猶可,朵兒反應未及,青柳實是訝異。回到東宮,碧桃迎了來,關切問:「可有甚事?」

  青柳看玉姐無不愉之色,便說:「遇著兩個官家臨幸的宮人了。」碧桃道:「她們捨得出來了?生得如何?可是美人兒?」青柳聽了「美人兒」三字,便忍不得,笑出來道:「美個甚?!官家吃虧吃大了!好便兩個肉丸子,身高骨頭大,鼻也圓、口也圓、臉也圓,連……屁、股都……」碧桃也忍不住笑了。

  玉姐這才出聲道:「休胡說!」兩人極力斂了笑,朵兒此時方道:「娘娘,那樣的,官家也幸?」她心裡,後宮娘娘總是要生得好的,連宮女兒也要清秀可人,這兩個,實在她預想之外。

  玉姐道:「休說兩個肉丸子了,便是黑如昆侖、醜似無鹽,真個要用著了,閉著眼睛也幸了。」[2]朵兒口兒張得大大的,世有昆侖奴,色黑如炭,來自海中洲,販賣以為奴。本朝尚膚色白,這色黑的,真個算得上醜了。朵兒實想不出,有誰個能下得去口。

  玉姐道:「你休不信,還真個有。這話兒在這裡說說便罷了,出去休再提。」三人皆斂容。玉姐想著昆侖,便又失笑,九哥回來時,她猶掛著笑影兒。九哥原是冷著一張臉兒,見她微笑,便問:「想甚事?卻笑?」玉姐反問他:「想甚事?卻愁?」

  九哥道:「我先時竟不知這世上還有秋汛,原以春化凍、夏雨水,是以江河暴漲易生水患,不想秋日還有汛。」玉姐與他擰了帕子,親為他擦臉:「現在卻是知道了?下回再提及,你便知道了,這不就成了?誰個是生下來便萬事皆明的?還不是一樣一樣學來的。」九哥笑道:「我不是為這個,多曉得些事,我也歡喜哩,卻是為著疏浚河道事犯愁。」

  玉姐道:「這個我卻不明就理了,你願說,我便聽聽。想要主意,可訪大臣,可閱書籍。」九哥道:「如何疏浚也不是沒有會治水的,眼下卻是缺錢。」玉姐道:「國家也缺錢?」九哥道:「可不是……這些官員,俸祿皆豐,人口又多,又蔭子孫為官,人人有限田,皆不入國家賦稅。又要防著邊患,又要防著災民為亂,養許多兵,也要錢。朝廷快拿不出錢了。」

  玉姐也替他犯愁,卻不敢輕易開口,一則恐有干政之嫌,再則她實不大通這裡頭門道怕誤事。便說今日見著兩個宮人云云:「青柳還說生得似肉丸子。」

  九哥失笑一下,又抿了嘴兒,肅容道:「我們如何得言官家之事?」玉姐道:「誰個要管來?我只覺若是這般相貌,官家方免了叫御史諫他。」九哥無奈道:「官家心裡苦。」玉姐低聲道:「也是男子漢心志不堅之固,我去會祥殿,看著嫂嫂與三姐母女兩個,委實可憐。」九哥心裡一沉,道:「我知眼下咱們也艱難,生受你了,能看顧便多看顧她們些兒罷。」

  玉姐道:「我說這話你休惱,官家早拿出這份必要生兒子的心來護著孝湣太子,也不致有今日了。宮才人落到崇慶殿娘娘手裡,也不知是護她還是害她了。」九哥聽玉姐說官家,倒不甚惱,他心中也是這般想,且官家實不是他親生父親,於他心裡,比酈玉堂還要差著些兒。及聽玉姐說宮才人,小一驚,問:「宮才人怎地了?」

  玉姐道:「她要生個姐兒,許還能母女均安。若生個哥兒,那位娘娘可是個有成人之美、樂得為人作嫁的人?」九哥皺眉,玉姐道:「但願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罷。這事,卻又管不得。」九哥亦歎,兩個卻想不出法子來護持這宮才人了。

  也沒有時候兒叫他兩個想這宮才人了,東宮也遇著事了。重陽後不幾日,有報山崩。雨下得大了,河水漲了,山上落幾塊兒石頭下來,並非罕見之事。這山的位置不大巧,離京有些兒近,便成了件大事兒。諸如山崩、地震、日蝕、月蝕,按說法兒,都是上天示警來。便有傳言。道是應在東宮。

  官家於朝上發問,欽天監搶先回道:「是上天示警,卻不是應在東宮,乃是將有不利於國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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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變故

  國本,東宮也。看著、說的是同一件事兒、同一個人,用的詞兒不一般,聽起來的意思總會有些許不同。

  國本,聽起來總要嚴重些兒。未出口的意思乃是認定了九哥,是將九哥與國運連作一處了。若單說東宮,便是只說九哥有這一身份,縱九哥現在叫山崩給埋了,也「不過是」再死一太子而已。東宮,冊立即可。國本二字一出口,便不好輕言廢立。

  休要小看了這欽天監,此處雖是個冷衙門,內裡也是朝廷命官主持。他們,也是讀書人出身,也是心高氣傲,凡讀書人有人的念頭,他們也都有。入了個冷衙門,不如旁人風光也便罷了,在這不甚風光的行當裡還不能混個魁首來做做,簡直讓人忍無可忍!

  想當年欽天監雖不熱鬧,但凡有個甚事或卜個日子、或占個風水寶地也都要用著他們,人見欽天監也都客氣。自打不知何處來了個雜毛老道真一,因依附宮中婦人而得勢,鎮日裡舌燦蓮花,專一揀好聽的、人愛聽的說,又好唬人,漸漸京中人有事,都要往道冠裡去了,欽天監愈發地冷了,看真一也更不順眼。

  內有怨氣,某一日忽聽著道家的清靜道長咬牙切齒道:「老子懶待低聲下氣哄個蠢婆娘!」便內心開朗,著啊!並非我等才學不如真一,不過是因著我等有骨氣,不好攀附婦人裙帶罷了。心中又有些個洋洋得意。

  蒼天有眼,真一完了,欽天監心中出了半口惡氣,另半口還憋著,蓋因真一並非叫他們拿真材實學證其偽而問罪,清靜這個好運的道人反在其中推了一大把,得了極好名聲。自是,欽天監裡自上而下,都巴不得有一事來,需用著他們,他們好一展才學。

  是以一旦出了山崩之事,欽天監上下都如飲了陳年佳釀一般,自臉紅到了脖頸兒,身上便熱,恨不得立時挽袖上陣。

  欽天監咬字極准,用詞恰到好處,令人一聽便明。許多人目中便劃過了然,只礙著官家在上頭坐著,不好說得露骨,卻也一個接一個上來,皆作忠臣之狀,言語裡憂心忡忡。個個順著欽天監的話往下說,梁宿說東宮之重要,丁瑋便論東宮須穩固,蘇正又言「請陛下父子同心同德」。

  官家天生不會吵架,書也讀得不甚好,有些個意思,他心裡明白、口上卻不說不出合意的詞兒來,好似茶壺裡煮餃子——肚裡有貨、倒不出來。且他心裡,委實有些個隱諱難言的小心思,自家也覺這等心思不好說出來,確是對九哥不起。直將臉都憋紅了,也只說出一句:「我與太子,情同父子,有甚不好?」

  九哥於他下手立著,聽著「情同父子」四字,咬緊了後槽牙,朝官家一揖禮。官家擦一把汗,只道此事已結,豈料蘇正出列道:「陛下慎言!」這先生當廷教訓起天子來了,甚「東宮過繼,便是官家兒子,何謂情同父子?同字做何解?」蘇先生又給這學生上起課來。

  官家面紅耳赤,辯這些個,他更辯不過蘇先生了。且天生膽小,蘇先生又占著個禮字,他駁無可駁。只得張開兩手,連連擺著,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朝臣中還有要上前的——遇著這樣一個好性兒官家,諫他又可得名、又不須擔心日後挨整,就算官家想整他,也沒甚陰毒手段,大好的機會,如何不諫?——卻叫梁宿使眼色壓下去了。眼下還真個不到逼問官家的時候兒,大陣仗總要留到萬不得已時用才有效。否則將官家膽子養大了,下回再一齊出言,官家扛住了,那便不好了。

  官家朝蘇先生認了錯兒,又溫言撫慰九哥:「是我一時情急,東宮極好、極好!」九哥從來面色不易變,縱經此事,心中難免酸澀,臉兒略白了些兒倒也還算沉穩,又深一揖禮。他平素並不多言,此刻倒省了話了。

  官家轉問欽天監:「如此,當如何?」欽天監便請官家祭一祭太廟、祭一祭天,朝天帝進上表章,寫明尊崇親近東宮之意。眾臣一齊上道,齊斬斬道:「臣附議。」

  官家無可奈何,道:「准。」

  散了朝來,也不見宰相、也不見太子,只往寢宮裡一坐,發起呆來。他又不曾真個蠢,諸臣之意,他雖不致明察秋毫,也能覺出一、二來。不由有些兒懊悔:不該過繼這般早的!當時為防陳氏,早知是今日局面,他早該剛強起來,約束陳氏,免教大臣白生事來。

  正想間,皇后到了,她是來與官家說話來,又說宮才人之事。皇后將宮才人養得油光水滑,官家也是放心,見著皇后,又將「約束陳氏」的念頭拋到一旁,關心起宮才人來。皇后肚裡泛酸,臉上帶笑:「她可結實哩,小哥兒已能動了,鎮日拳打腳踢,是個結實孩子。」官家也跟著笑了起來。

  皇后道:「我看官家像是有甚煩心事?」官家道:「還不是山崩!」寥寥數語,便將朝上事草草說了幾句,皇后道:「東宮儲貳,原該重視的,大臣們說的也不算錯。我看東宮倒也厚道,想來也不會因今日之事記恨,也能善待官家親子罷?」說得官家心中更煩悶。

  皇后見好人便收,又說起宮才人的肚子來。

  官家不開心,九哥也不曾開心到哪裡去。見天兒也沉著一張臉,往見玉姐時,還硬將嘴角兒掛出一絲笑影兒來。哪料玉姐見他這樣兒便覺不對,當下不動聲色,看著他換了衣裳洗了臉,使個眼色,將宮人等都支了出去,自家上前來輕聲慢語,問九哥遇著甚樣煩心事。

  九哥不欲玉姐隨他一起心煩,只將頭一搖。玉姐看他臉色是真個不好,便也不強問,叫安放了桌兒擺飯來吃。心裡悄算著他的飯量,便知九哥遇上鬧心的事兒了。東宮飯食頗簡,九哥夫婦來自宮外,兩家又都非豪奢,二人縱在東宮,每餐肉不過兩味、羹不過兩盞、蔬果亦止食當季,九哥午飯時連酒都不飲的。一張桌兒,統共五、六隻盤子,一人面前一碗飯,每餐九哥吃了多少,全在玉姐眼裡。

  飯後九哥沒興致,玉姐便打發他去胡亂看些個閒書,卻將九哥身旁宦官喚了來。九哥宦官皆是新配,玉姐為收伏他們,也頗費了些個心力——不外恩威並施四字而已。今將九哥身邊一個宦官頭兒名兒喚做個胡向安,名兒是後來起的,因本名粗鄙不雅,分派到東宮前叫胡亂改了個名兒。

  胡向安約摸著二十來歲,生得相貌端正,雖無鬚,倒也不顯女氣。既做了九哥貼身服待人,便知此後自己榮辱皆繫於東宮了。聽玉姐發問,便一長一短將朝上事說了,又說:「小人也無緣得入殿內聽個真切,只是在外頭,聽著裡面傳出旨來,又有些個官人出來時說話,也叫小的聽著了些兒。」

  玉姐一笑,道:「我道是為甚?原來是為了這個,你也不用一驚一乍的了,安心做你該做的便是了。這天,總是塌不下來的。」

  胡向安略安心。宮裡人與朝臣的想法兒還不一樣,朝臣想的是禮儀、是制衡、是國家,宮裡頭人想的更多的是官家、是慈宮、是大大小小的主人、是各式各樣的人情。休說宮才人還未生產,便生出個皇子來,朝臣到了此時也只好歎一口氣,而後該如何頂撞官家還是如何頂撞他。宮裡人,一見宮才人這肚子,便要嘀咕,便覺要生出事來。

  胡向安自五、六歲上叫賣入宮中去勢做了宦官,於今近二十年,也算老實可靠,實是長了一副宮裡人的心性。玉姐雖是女子,想法兒卻與朝臣不謀而合,她看得分明——官家不頂用,真個朝臣說甚便是甚。

  你道為何?便是官家,要下旨,也須過了三省,臣下不答應,做官家的縱寫了旨意,也能封駁回來。若是小事,官家寫個條子,繞過門下省,底下有心思活的人,許就給辦了。易儲這等大事,卻不是一個官家、一個小官兒,悄悄就能辦得了的。除非這官家有底氣又有一干心腹,能把握了幾個要道,官家才能「乾綱獨斷」得起來。否則便只好自家生悶氣了。

  這些個事情,深宮、後宅裡過活的人少有門兒清的,尤其是底下宮女宦官等,識字原就少,曉得這些個典章制度的就更少,官家身側的首領宦官等或許明白些個,旁人卻難免想錯。胡向安這些時日便有些個不安。

  現玉姐發了話,胡向安想她素日威儀,便也安心。

  玉姐卻不放心九哥,問了九哥現在何處,回說:「在書房,不叫奴婢們伺候。」玉姐便往書房尋九哥去,臨行前又往菱花鏡裡照上一照,攏一攏頭髮。

  書房裡,九哥眼兒紅紅,面頰上濕了一片。玉姐推門進時,九哥聽了聲音,忙將臉一抹,咳嗽一聲,嘶聲道:「誰?」

  玉姐一聽便知這聲音不對,九哥哭了?玉姐呆了,立住了腳,道:「還有誰?自然是我?你晌午吃得少,我與你拿些糕來吃。」九哥道:「不用,不餓。」玉姐接過碟子,擺手叫朵兒退了,自己卻輕輕巧巧邁進了門檻兒來。

  「你這是趕我來?你遇著難過的事兒,我卻不在你眼前分擔著,我又成什麼人了?朝廷大事我不懂,我只管你心裡舒坦不舒坦的事兒。你這樣兒,便是心裡難過了,我就必要陪你。你這是……害羞來?」說話間放重了步子往裡頭走,九哥卻再也不曾出口阻攔。

  他心裡,委實難過。雖有眾臣支援,今日官家的言行,也弄得他心裡不快。這般不快,還能與誰個說來?他身份原就尷尬,皇子委屈了,好與母親說,他連母親都不能叫一聲「娘」了。若與旁人說時,又須不損寵辱不驚的口碑。

  也便是玉姐了。想與玉姐說,又恐妻子擔心,便忍著了。可憐一個太子,連個說話的人兒都沒有。玉姐強進了來,他心裡實也是盼著的。玉姐走過來,見九哥坐張椅子上,便將碟子往桌上一放,走上前去握著他的手兒。

  九哥哽咽:「我從未想過要做官家,也不想過繼來。怎地弄做今日這般模樣了?」玉姐知他說的是實,只得勉力安慰他:「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大臣為國,並非為著與官家作對。都是為了國家,你……受委屈了。」

  九哥淚珠兒流得越發凶了。玉姐撫著他鬢邊髮,輕聲道:「有難過的事兒,甭積在心裡,還是說出來、哭出來的好。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卻說只緣未到動情處。你是好人,若不是對官家有孺慕之情,便不會失望痛哭,若不是對……親生父母有思念之意,更不會難過。人說女人一輩子要投兩回胎,生是一回,嫁是一回,我這兩胎都是投得極好極好的。天憐我,叫我遇著個你,你是個有情有意,有心有愛的人。」

  九哥將臉埋進玉姐懷裡,玉姐拍著他的背,哄著他,如撫嬰兒。九哥哭聲漸消,移時抬起頭來,頰上猶紅,待見玉姐雙眼含笑,也釋懷笑了出來。玉姐逗他道:「眼都腫了,好可憐的模樣兒。」九哥居然皺一皺鼻子,做一個怪相出來,惹玉姐也笑。

  又叫擺茶,九哥就著茶將一碟糕點吃盡。深出一口氣,覺胸中塊壘頓消。玉姐歪著臉兒,伸出食指來往臉上劃兩下,羞一羞他,他也不惱。反手將玉姐抱起,足沾不上地,玉姐嚇了一跳,不由伸雙手抱著他頭頸,再看他眼中一片促狹,恨恨嗔他一眼。

  兩個四目相對,也不說話,九哥只管抱她,玉姐只管嗔他,又齊無聲笑了。

  自此九哥愈持重,事官家愈謹,待諸臣愈敬,理政更用心,上下皆贊。那頭官家終是為山崩事祭一回太廟,又應了諸般祭祀之事,諸事畢,人卻有些兒悶悶不樂,連幾個宮人也不想幸了。慈宮與皇后名正言順來關懷,與官家母子、夫妻之間漸好了些兒。宮中人看到眼裡,不免又有些兒意動,東宮只作不知,轉眼便到了冬天。

  官家秋末便覺身上不快,冬至大祭,已是勉力支持。今冬極冷,將十月,已飄起了雪花兒來。待宮中又一才人有孕之事傳出時,官家卻病倒了,不得不令太子監國,這宮人有孕之事,便也減了歡喜,張宮人也未得晉封。

  又逢著雪災,連京兆都有凍死人的事兒報上來,又有大雪壓塌了草房之事。九哥初習政事,不得不兢兢業業。

  縱許多人心裡,已認了九哥,不想叫換了,九哥依舊不敢懈怠。他實是沾了陳氏與官家的光,非他們,朝臣也不致這般齊心。然九哥年未弱冠,政事上頭也只是初學。他縱肯用功,先時只是個宗室之子,既無人教,也不須學這許多。他父親酈玉堂更只是個花架子而已,申氏因酈玉堂不懂這些個,在江州時方千叮萬囑叫九哥多聽岳父的,多跟洪謙學著些兒——實是學得有些兒遲了。

  如今初來乍到,雖顯公正英明,終是時日尚淺,這些個老狐狸,哪個是叫你一做戲便拜伏的?史書固可這般寫,內心實不可考。你做戲哄他了,他這拜伏,必也是做戲。只好是前人灑土,迷一迷後人的眼睛罷了。

  九哥監國,遇上的頭等難事還不是政務,而是勸諫。非是勸諫,是有人想勸官家。

  都是男子,將心比心,大臣也知官家想有個親生兒子之意,便是蘇先生,如今也頗知些個世情。眾人都明白官家之心,終不是那等喪盡良心之輩,雖口上說,我為國。心裡稍覺過意不去。眼下官家這般模樣,眾人也歎氣,又想起他的好來。

  官家真不是個好官家,性又軟,又不聰敏,又不果決,最難得是運氣還差到了家。然他實是個沒有壞心的人,叫人恨不起來。這樣個人,與你處幾十年,臨老想要個親生兒子,大家也都可憐他。

  千不該萬不該,他太用力了,將自個兒弄病了,又弄大了兩個宮人的肚子。便有御史要諫他為國保重,本章初時只上了一本,九哥等便覺出不好來。九哥先斥這御史:官家之病實因天寒,汝何得妄言?私下又又叫來鍾慎,叫他約束手下。

  便是鍾慎也有些兒可憐官家,壓著手下御史,不令他們寫出彈章來,諫聖人休要耽於女色。已上表的便罷,未上表的,都收了這心罷。有那不服氣的御史還要歪纏,鍾慎便說:「那些個宮人,你對著她們能說出一句『好顏色』來,我這御史大夫讓與你來做!」

  看這些個宮人的長相,真個……說不出他好色來!小御史便將筆頭兒來轉,道:國家官職,豈可私相授受?!請慎言!如此不尊重,我要彈你!

  鍾慎白挨一頓參,因有九哥諒解,又有梁宿等人護持,終還做他的御史大夫。那小御史因直言,得了些兒士林聲望,一時不好動他。他便左一本、右一本,左右開弓,先說官家不知保養,又責眾人不知勸諫,次後便將一把火燒到後宮,說皇后執掌宮闈,居然也不知道勸諫,真是失職。氣得皇后崇慶殿裡每日咒他三百回,不咒他死,卻咒他有朝一日成個啞巴,好叫他甚話也說不出來!

  許是得著其中趣味,這姓黃名燦的御史,從此一日一本,無日不參,上至慈宮、官家,下至文武君臣,沒一個不挨他罵的。經冬至春復到夏,無數人挨過他的罵。因他這桿筆,連帶他娘子也要受些個排擠,氣得他娘子回家便罵他。他挨了老婆罵,也不與婦人爭辯,更起勁兒往外頭參人。凡他參的人,總沒有一個叫定了罪的,實是天朝一朵大奇葩。

  因官家病了,眼下又只得九哥一個兒子,九哥必得往侍疾,玉姐恐他凍著了,盡心為他備了各式冬衣。往他那袍子裡塞著皮襖,膝蓋等處格外加厚,唯恐他路上受冷。

  慈宮也有些兒慌了,官家在,她的臉面大些,官家一去,九哥還有親生父母在,雖已過繼了,心裡的親近卻是旁人管不了的。如此一來,陳氏便要失勢,慈宮的日子怕也不會好過。深宮裡過活了幾十年,慈宮深明其中生存之道,甚得寵失寵、甚名位,都不過是倚著官家而已。休要看慈宮二、三十年來掌控著官家,她實是靠著官家,沒有了官家,她也便如一葉浮萍,或可得份面子情,卻不能似現在這般恣意了。

  慈宮每思及唐時懿安郭皇后的下場,便覺不寒而慄。幾乎要動起旁的心思來了。宮中於藥物、兇器管制甚嚴,然身為慈宮,真個想偷運些兒物事進來,卻也不難。譬如一包末藥。

  長者賜,不敢辭,叫你吃下又如何?慈宮的手幾回伸到妝匣裡,又恐一擊不中,憂九哥早有防範而縮了回來。

  終在官家病倒了一個月後,慈宮聽著了一個好叫她將手收回來的好消息。

  ——胡人犯邊了!

  這幾年冬天都有些兒冷,今冬尤寒,凡這樣的時候兒,哪裡的人都不好過。指望著種田的還好些兒,只是冷,秋天糧食早入庫了。指望著牲口過活的便要遭殃。因天太冷,地又靠北,嚴寒較南方更甚,胡人圈養的牛羊凍斃無數,非搶劫無以過冬。恰這南朝秋冬糧草入庫,只須覷著糧草庫去搶,倒好省事。

  餘事休問,且將邊患平息。朝廷正議對策之時,邊關倒傳來個捷報,道是原侯長子,早先入了軍中的那個,擊退了數回胡人進犯,守著了關隘,又援救鄰城,實是一員良將。

  政事堂的臉好像京城上將要飄雪的天,連九哥,也不知是喜是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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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辣手

  不拘哪個朝廷,遇著胡人犯邊都要頭疼上一回。自家的盤上,叫外人跑來搶一回,失了財產人口土地不說,面子上也過不去。縱容是萬萬不成的,否則便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不多久便要亡國了。

  然而打也不是那般好打的。

  打不打得贏姑且不論,「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都要先擠出一注錢糧來,這是想省都省不下來的。打得贏了倒還罷了,總是臉上有光,不定還能有些個牛馬奴隸俘獲,輸了的,不但這些找補皆無,反要叫胡人入關來擄掠一回,不定還要再叫朝廷賠上一筆「賞賜」下來。

  雖是頭疼,因經得多了,歷朝歷代就沒個不受邊患困擾的朝廷,應對起來也有些個經驗。然而今年卻與往常不同。

  接著了胡人犯邊的急警,政事堂真個著急上火了。國家大,諸事千頭百緒,卻也分個輕重急緩,數名宰相一同處事,也有人分擔,並不在乎事情多一些,橫豎他們辦事辦得習慣了。但若來的都是大事,再多的宰相也要難受。

  眼下國家正遇有幾件大事,頭一等還是官家病重、太子監國,這才是真正的國本。少了一個軟弱的官家來了一個有為的太子,本是一件好事,然這官家再軟弱也是幾十年皇帝做下來做得熟了的,這太子再可教,也是趕鴨子上架,現抓了來不到一年的。都說養在深宮之中的皇子不知民間疾苦,難做得好皇帝,卻不知這長在民間的,他也不知朝廷內情,要做個官家,也要從頭學起的。

  諸臣一頭忙著朝政,一頭還要教這太子理政,從來教讀書易、教做人難,教做官家,就更難了,這官家,真個不是教能孝得出來的。一頭怕自家沒說明白,另一頭又怕說得太直白了,九哥便不動腦筋不去悟。自梁宿往下,整個兒朝廷都眼巴巴巴看著這個太子。

  又有許多勳貴、大臣、宗室別有些個肚腸,起些兒小心思,後頭躺倒的那個官家,又與大家弄了兩個還未出生的孩子來,加上慈宮、中宮攪局,這些個人心,還是要安撫的。官家病倒,民間也有些不安,一來天氣比往年都要寒冷,已有人嘀咕,二來這官家雖然不強硬,卻也不擾民,民間頗有些念著他的好的。一旦山陵崩,民心也要慌。

  更兼天寒又生災民,國家實是亂不得。

  這節骨眼兒上胡人又犯邊,縱以田晃之好休養,也忍不得要破口大罵這群胡人:「不知禮義,誠畜牲輩!」梁宿持重些,斥道:「他便是畜牲,一來成千上萬頭,也要吃人!速命邊將堅守不出,今冬天寒,想他們也堅持不了太久。」靳敏苦笑道:「正因天寒,他們沒了吃的,才要寇邊。前也是死、後也是死,不如拼命往前一搏,搶著了反而能活。」

  說得眾相皆默。另一宰相關寧道:「此猶在其次,若誠因無食,非止今冬,明年恐也安寧不下來,須擇良將往去禦敵。」梁宿又頭疼了起來,國家已十餘年沒有良將了。承平之年,又有重文輕武的風氣。數十年前那位因字寫得不好覺著屈才了的能人投北,頗為患邊關了些時日。也因此倒磨練出一批將才來,待這位人才在北邊兒死了,將才漸成,胡人討著著好,兩下倒安生了。

  說不得是不是「卸磨殺驢」,老一輩兒領兵之將都叫召回「頤養天年」了,年輕一輩兒的也沒個經過大事兒的,朝廷也不甚重視。朝廷如今,實缺良將。忙將兵部尚書喚了來,問他那處可知有何可用之人。兵部尚書也有些個傻眼:「若說徵兵,不拘哪裡抓也抓些個來了,將卻不是順手便能抓來的。」

  這等話,說與不說一個樣兒,將梁宿氣得額上生出兩個瘡來——急的。

  九哥於上頭聽了,一時也插不得嘴去,他理政日子尚淺,若說這回雪災,他倒能說出個麼二三來,這等兵事,他還不曾習得哩。男兒總有熱血,九哥少時習弓馬,聽著有外敵來範,也是義憤填贗,恨不能點起百萬雄兵,一戰而定北地。比及聽宰相們及糧草軍需,再想一想國庫,他便啞了。暗叫一聲慚愧,便靜聽這些人商議。

  梁宿等議論半日,不過是「堅壁清野」四字而已,如今寒冬,清野都省了,只管閉門不出,與胡人乾耗著。聽起來是窩囊了些兒,卻比冒然出擊要穩妥——國家眼下聽不得壞消息了。

  不幾日,許是老天開了眼,來了個好消息——進犯之敵叫打退了。政事堂裡也不免歡呼起來,待聽了立功的人姓陳名熙,靳敏便道:「這不是原侯之子麼?」政事堂又啞了。梁宿不得不又請了丁瑋等人來商議,丁瑋道:「為今之計,是使人往北地核實,他這戰報是虛是實!」

  梁宿暗道慚愧,急令八百里加急,往北地尋問。不數日,捏著回報面色更苦,陳熙真個有勇有謀來!暫平了邊患是好事兒,立功的是陳氏子,便有些個微妙了。

  許多年來,朝臣依著禮法大義,與慈宮相抗,蘇正等還叫逐出京。先時那位沈尚書還叫流放了,他兒子沈植叫尋了回來,也已兩鬢風霜,錄做個遠地縣令,實是梁宿體恤,叫他不必在京中苦熬,往外就官既有一筆豐厚俸祿,也好做出些個政績來,好起身發家。

  眼瞅著慈宮勢哀,乾坤已定,陳氏外戚要萎了,卻又來了個陳熙。原侯本就是開國之時因軍功而侯,數代之後出個頗肖乃祖的子孫,也是人之常情,國家又正在用人之際。壞就壞在慈宮還在宮裡杵著!

  不用陳熙,照情勢看,來看還有胡人寇邊,界時若挑不出個人來擔當,難道要眼睜睜看著百姓家破人亡?朝廷的臉面也不要了。用他,真怕慈宮再借機生事,宮中事,才是真國本,到時候誰又擔得起?

  不得已,梁宿又急與親近之人商議此事。「不用,恐邊關患生。用,恐內廷不安。如何是好?」

  蘇先生卻是個心底坦蕩的人,總覺萬事都要依著道理來的,將顆白花花腦袋往上一揚:「那又如何?他還敢造反麼?我知諸公礙著慈宮,又恐他壯了慈宮之勢。他若有為,自知輕重,若無能為,也成不了氣候!只管用他!公等竟忘樂令之語乎?[1]慈宮,亦一婦人耳!」

  洪謙亦與會,此時方徐徐道:「他手下兵卒補充須靠著朝廷、糧草馬匹也要朝廷撥給。諸公若不放心,可使可信之人督糧,調兵為其護翼後路。待其功成,即調歸京便是。」

  梁宿苦笑道:「見笑了,這些年實叫慈宮弄得風聲鶴唳了。眼下官家又在病中,慈宮乃官家之母,中宮又是太子之母,一旦宮車晏駕……」說到「宮車晏駕」便閉口不言。

  洪謙心知,若這官家死了,慈宮固要擔心九哥效法唐宣宗,君臣未嘗不擔心慈宮以輩份壓人。蘇半仙兒腦子一根筋兒,就不知道個「怕」字怎生寫,梁宿卻是與慈宮打過許多交道,難免叫她磨得頭暈腦脹。至如洪謙自己,卻是並不怕慈宮的。

  當下遣義安侯董格往督糧,又調數路兵馬,為其後援。洪謙於董格行前特往一見,囑咐道:「國事為重,毋短其糧,請禮遇之,以免非議。」董格笑道:「我豈是因私廢公之輩?該他的,我粒糧食不少,要多,卻也沒有,一旬發他一次糧,不須他催,他要屯,我也不與。」

  政事堂裡,諸人愁了半日,方將如何應對陳熙之事議定。北地裡,陳熙的臉比政事堂還要難看。

  陳熙乃原侯嫡出的長子,出生時慈宮已是皇太后了,原侯家真個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他本人也是叫捧著長大的。世人重文,原侯也與他請名師教讀書,彼時慈宮名聲真個不壞,教他的也是好先生——其人品性與蘇先生有些兒像。陳熙讀書也肯用功,卻讀得為人單純熱情。

  因陳氏外戚之家,親戚漸次榮養,原侯無事,便也好些個聲色犬馬,又有寵姬,生下一個庶子來。原侯夫人醋個半死,卻也挑不出理兒來——她已生了一子一女,長女是個姐兒,原侯也忍住了,不曾弄出個庶長子來,如今嫡長子已有了,原侯實是占著理兒。

  這寵姬也好有些能耐,勾住了原侯,生母既美,生的兒子也是聰慧達雅,頗疼愛這個庶子。偏原侯夫人生的長子有些兒呆蠢,數諫原侯身為外戚要收斂,做人要方正,休要耽於享受。陳熙同母弟少這個庶子半歲,又有些個頑劣,兩相對比,更顯這庶子的好來。兩處不知掰過多少回腕子,總是夫人拿正室款兒壓著妾,寵姬便施手段吹枕頭風吹得原侯腦袋直點。

  待兩個小的長到十一、二歲上,一道騎馬,兩馬交錯,陳熙同母弟陳烈叫撞下馬來跌斷了腿。庶子陳煦倒是無恙而歸。家中一通好鬧,因寵姬哭訴再先,縱陳烈有傷,原侯見庶子立於一旁溫良恭謹,那陳烈卻真個是素行不良,居然不甚責罰陳煦,只叫他閉門思過了事。

  原侯夫人還要再鬧時,原侯道:「他們兄弟兩個一處,偶有不慎磕著碰著也是常有的,何必非要說是殘害手足?三哥平日已叫你慣壞了,文不成武不就、性格暴烈,不定錯在誰哩,你卻又要賴誰個去?!你才是二哥、三哥母親,教導事,在於父母,縱二哥有過,又與宛娘(寵姬)何干?!」

  原侯夫人歸便與長女大姐哭訴:「他還曉得我是這家主母哩!當年那賤人生了個孽種,我也忍了,便說要抱來養。那賤人怎生說?必要攛掇了你爹要自養,生怕我養死了她兒子哩!如今又說兒子教導之事在父母,倒要賴到我的頭上來了!她個賤人養出來的賤種,小小年紀就知道殘害手足,長大了可怎生是好?可憐你兄弟,那麼小個人兒,叫推下馬來,全是命大才能活著回來!等那孽種長大,怕人大心大,要謀算這片家業,害我母子幾個性命哩!」

  陳大姐卻有主意,雖是十五、六歲年紀,卻已是定下的齊王妃,又隨母親習管家務,登時柳眉倒豎:「娘休哭,有我!」原侯夫人哭道:「大哥那個呆子,只道人人都是好的,二哥如今又是這般,我的兒,我也只有你了。」

  說得陳大姐更是火起,回房裡也不袖剪刀,只拿支做針線時使的錐子來,帶著幾個丫頭去尋陳煦。彼時陳熙還在陳煦處說話,他聽著這二弟與三弟一道出去,三弟跌傷了腿,身為長兄,自要詢問的。陳煦見問,便先請罪,道是自己不合與三弟爭賽,三弟要上前,自當讓著他才是。陳熙反安慰他來。

  陳大姐隔窗聽了,氣極反笑,笑盈盈進來,也與陳熙一處站了:「你兩個說甚哩?」他兄弟兩個原是對面站著,陳大姐與陳熙站一處,正看著陳煦,陳煦警惕,又請一回罪。陳熙道:「事已至此,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將人心想得如此壞?往後小心便是。」陳大姐冷哼一聲,陳煦才放下心來——這才像是陳大姐。

  陳大姐似是叫弟弟說堵著了,一甩袖子:「隨你怎生說,二哥卻是禁足的,你與我看三哥去。」陳煦更放心,微笑道:「我送大哥大姐到門口兒。」陳大姐冷眼看他,他依舊微微笑。陳熙悄戳了陳大姐一指,陳煦看在眼裡。陳大姐一抬手,似是要甩帕子,卻是又准又狠,一錐子紮進陳煦左裡,狠命一攪又往右一拉,竟是廢了陳煦雙眼!陳煦十一、二歲少年,力氣不如陳大姐,竟叫她得了手。

  這變故來得太快,陳熙嚇得面無人色,陳煦的小廝兒連滾帶爬出去叫嚷起來。陳大姐還有閒心,將錐子擦了一擦。

  待陳大姐到了原侯面前,原侯恨不得抽她一記耳光,她卻將手中錐子朝外一亮,虧得原侯收手快,否則便是一個透明窟窿。陳大姐猶覺不足,聽那寵姬說:「大姐好狠的心,親兄弟也下得去手害!卻是誰教的來!」便笑道:「我們姐引入兩個一處,偶有不慎磕著碰著也是常有的,何必非要說是殘害手足?」

  原侯咽得喘不過氣兒來,原侯夫人又大哭:「怎般說?怎般說?一樣的話兒,一樣的事兒,你這做爹的要怎生說?」原侯只得忍氣吞聲。然陳烈的腿,卻終是沒能如昔,也怪他性急,未及好便要跑跳,終落下殘疾,成了個瘸子。陳煦雙目已盲,因看不著路,也「失足」落水死了。

  陳大姐此行,好似與她母親推開一扇大門,門外天寬地廣,原侯心愛的寵姬某一日便叫她打死了。

  陳熙目睹家變,痛心疾首,勸母親,母親不聽,父親又變本加厲——只不敢再抬舉婢妾庶出了,勸也不聽。一抹淚,他便要離家出走。原侯夫人如今只指望他這一個寶貝,聽著風聲便截下他來,又尋原侯說話。原侯只得與他尋個蔭職,他又自請往邊關,幾經周折,終是父母擰不過兒子,想邊關無戰亂,去便去了,安排妥當才放他去了。

  陳熙自到邊關,始知事間事並不簡單,漸有了些人氣兒。因是外戚出身,也沒少遇著事兒,虧得他心地好,終是磨煉了出來。

  此番立功,也是他自家真本事。男兒誰不想萬里覓封侯?從來軍功最重,有了戰功,是件喜事兒。陳熙心裡卻苦,他曉得外戚不好,這些年不知寫了多少信勸家裡,哪知家中與慈宮終是把事情做壞。他只得埋頭苦幹,希翼有些個成就,既可贖家中之過,說話又好有些份量使家裡人聽。

  待真個立了功,他一是怕叫調回京裡榮養,再不能一展抱負,更是怕家中仗此之勢,再生出甚事端來!屆時,他真個惟有陪死而已了。思及此,他又修書一封,勸父親原侯,外戚休要張狂,請勸諫慈宮,只管慈撫後輩,休要干政。

  陳熙想得不錯,他立功的消息傳至京中,慈宮一繫一片歡騰,又活躍了起來。慈宮恐是這宮裡最關心官家之人,每親自看顧官家,又眼看著寫方抓以藥,見著某味藥材,還要詢問一二,唯恐官家死了九哥上位。

  官家的病因著這樣,倒漸有些起色,雖不能理政,卻也漸漸好了起來。

  慈宮開心,便叫人講陳熙血戰之事,日日聽也聽不煩。連著玉姐往慈宮那處去,也聽著了許多。卻是原侯夫人來說:「大哥原是守城來,不想那胡人兇狠,大寒天裡光著膀子也要往前沖的性子。直沖到城下,娘娘可知道,大哥守的城小,是個土城,城牆也不高,可凶險!」說著念了一聲佛。

  淑妃催問:「大哥如何戰來?」

  原侯夫人笑道:「大哥聰明哩,叫人拿水往土上澆,北地滴水成冰,滾水落牆上都要結冰!將城上罩了個大冰殼子,滑溜溜,想往上爬,先摔死他!」

  慈壽殿裡便是一片笑聲。玉姐聽著也微笑,原侯夫人說的,與九哥說的倒也差不離。這陳熙以此法守城,還將這法子傳了出去,真是不小一件功勞,倒也是個能人了。只盼他真個是有智慧,不是有小聰明的才好。國家重文輕武,為防藩鎮之禍,陳熙若是安份還好,不安份,他手下的兵,父母妻子皆在內地,是必不肯隨他為亂的,到時候白得罪了人,誰也救不了他了。

  聽完原侯夫人講述,玉姐便告辭。慈壽殿裡卻又嘀咕起來,皇太后意思,總要等宮才人等生產,是個皇子了,再好行動。淑妃不免有些兒急,皇后也想叫東宮過個不痛快的新年,好叫她曉得些利害:「新婚婦人便與長輩臉色看,如何能不教訓一二?」

  皇后卻實拿玉姐沒個辦法,只得求助於慈宮。慈宮比她聰明得多,笑道:「這有何難?」便命喚來數個宦官,往東宮門外,遠遠綴著,或閒逛、或靜立,偽稱灑掃巡視,自白至黑,時不時冒個頭兒。但東宮有人出來,便注目凝視,看得人心頭髮慌。問他,他便說是奉命灑掃,並不入東宮,東宮曾言,只管自家宮事,不預後宮事務,他們又不礙東宮的事兒,噎得胡向安說不出話兒來。

  人便是如此,有個惡心的人在旁邊兒,縱他不言不語,你心裡也要難過。曉得這些個是兩宮派來的,雖他們沒甚不良舉動,東宮許多人便連覺也睡不安生,三數日下來,好些個人眼底便青、腳下便晃。連九哥也皺眉:「比蒼蠅還要煩人!」

  青柳說與玉姐道:「真個磣人!他們甚都不做,又不肯退,也不歸咱管。不知他們安的甚樣心!」碧桃道:「總不是好心!」

  玉姐冷眼看了五、六日,估算著這些人作息,這日忽道:「差不多了。」命兩人也帶人灑掃,卻故將水潑於這些宦官常行走站立之處,今冬極冷,滴水成冰。再有人來時,便有不慎跌倒者。

  東宮忽地打開大門,湧出一群有力宦官來,上前好心攙扶:「唉喲,怎地這般不小心來?」趁勢將人再一推,這回輪班的是兩個小宦官,一推,將兩個於冰上推作一團,他再上來「攙扶」。

  一手按著那倒地宦官的肩膀兒,穿著牛皮靴的腳卻狠往人膝上跺去!直疼得倒地之人呼痛都叫不出來!又伸手揪起那人頭髮,好似揪著個大西瓜,硬往地上摜去!

  兩刻而後,慈宮那裡便收著兩個血人,玉姐親將兩人送來,一臉愧疚道:「這兩人常年在東宮外頭灑掃,今日天黑路滑的,跌傷著了。我想著我東宮雖不管後宮之事,可這是娘娘的人,長輩的使喚人,我們做晚輩的也不能以尋常奴婢視之,親送了來。」

  慈宮檢視時,見這兩個人腿便折、臉便花,委實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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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世說新語》:樂令女適大將軍成都王穎。王兄長沙王執權於洛,遂構兵相圖。長沙王親近小人,遠外君子;凡在朝者,人懷危懼。樂令既允朝望,加有昏親,群小讒於長沙。長沙嘗問樂令,樂令神色自若,徐答曰:「豈以五男易一女?」由是釋然,無復疑慮。

  尚書令樂廣的女兒嫁給大將軍成都王司馬穎。成都王的哥哥長沙王正在京都洛陽掌管朝政,成都王於是起兵圖謀取代他。長沙王平素親近小人,疏遠君子;凡是在朝居官的,人人感到不安和疑懼。樂廣在朝廷中既確有威望,又和成都王有姻親關係,一些小人就在長沙王跟前說他的壞話。長沙王為這事曾經查問過樂廣,樂廣神色很自然,從容地回答說:「我難道會用五個兒子去換一個女兒?」長沙王從此一塊石頭落了地,不再懷疑和顧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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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1 00:52:0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胎夢

  紅梅綺窗外,白雪紅梅,一片琉璃世界。室內香煙裊裊,東宮炭火足,玉姐著著宮裡人喜穿的朱紅大袖衫兒,淨了手來,擺出瑤琴,親燃了香,卻坐彈一曲《春江花夜月》。曲不應景,閒極無聊打發時間而已。

  卻說玉姐自入宮中,實不如在外時過得痛快。在這兩處時,無人心懷惡意,自家不用說,哪怕婆家,也是和和氣氣的。何如宮中這般險惡?休言幾次為難於她,便是慈宮與中宮待她笑臉相迎,從不挖坑兒叫她跳,她也親近不起這兩宮來。

  想當初立嗣時,這兩宮打的是甚主意,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來,九哥便是陳氏富貴萬年的絆腳石,不搬走不痛快。這宮裡死的都是蠢人,因著一兩句好話便叫人哄得失了立場,真個死都不曉得是怎生死的,還要拖累家人。

  是以玉姐自打曉得要入宮,便朝著吳王府、申氏等處請教,又問訊於常入宮之僧道人等。洪謙又暗使人尋出宮之宮女,或買通宦官,探問些消息。玉姐聽了這些新聞,便知兩宮也非銅皮鐵骨,肚裡已想了好些個對策。及入宮,見兩宮作派,便知自己所想不差。

  朵兒猶擔心她,道是兩宮是長輩:「從來婆婆要搓磨兒媳婦兒,一磨一個准兒,這可如何是好?」她卻說:「這是宮裡,倒有一條好兒——她還能與宮外惡人一般叫我立規矩?除此之外,兩宮不足為懼,她們也須倚著男人,官家離心、陳氏無能,我便不怕她們。朝臣只怕還要擔心我不夠無禮。」朵兒驚奇道:「家裡娘子常說,內宅不同外頭,門道可多哩。」

  玉姐將手當空一斬:「快刀斬亂麻罷了。我不好先動,只恐她們不動手哩。」慈宮果然更能沉得住氣的,先跳出來的是中宮,叫她狠打了回來,也安生了一陣兒。眼下陳熙禦敵有功,真是叫玉姐不大痛快了。心中煩悶時,有人送上門兒來叫她出氣,她要「不識好歹」可就不是她了。

  雖將慈宮挑釁抽了回去,她實領教了慈宮與中宮之不同,中宮做事,你看得出她壞,還能說出一二來。慈宮做事,無論看不看得出,除非蠻不講理與她歪纏,便說不出甚話來。玉姐索性甚話也不說,直接動手。

  雖諸事不斷,玉姐依舊覺著無聊得緊。宮中事務在她手上並不覺難,宮務原本也並不如何難,本朝官家皆不甚好色,不興那後宮佳麗三千人,人少,事便少。且宮中又有各司局等各司其職,真個要拿她拿主意的,反是人事。將慈宮小宦官一臉血沫子地送回去,闔宮上下,恐都要再安生幾分了。

  她在想的是陳熙。軍國大事,她也不是全然無知,近來又有九哥前頭有不順心事,回來也與她說上一二,她便知陳熙或可漲兩宮之勢,果不其然,兩宮又生起耗來。不過,也就這個樣兒了,只是麻煩些兒,一絲趣味也無,玉姐自覺尚應付得來,閒極無聊,便彈起琴來。彈到一半兒,又歇下手來,歎道:「實是無聊得緊!」

  既見她穩坐釣全台,朵兒素服其能,再不多言。青柳、碧桃這些時日也知玉姐手段,然她們比朵兒伶俐些兒,又奉申氏之命來,便要將想著的說與玉姐:「娘娘怎說無聊?那頭恐還有手段未施展哩。她們累代經營,娘娘只初臨,東宮裡已叫娘娘制住了,外頭恐還有不安份的。」

  玉姐冷笑道:「秋後的螞蚱,且看罷。她想伸爪子,我就敢剁了它!」語氣裡殺氣騰騰,將兩人嚇了一跳。玉姐緩聲道:「養尊處優數十載,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也。」陳熙於慈宮,恐是催命符哩。她要真個蟄伏了,玉姐心裡也不願下狠手。她一動,玉姐便心無愧疚了,到時候用甚樣手段,便不好說了。說她虛偽也好,說她有城府也罷,她行事向來如此。

  慈宮養尊處優數十載,唯在官家立太子一事上失了手,其餘諸事皆順,又因事情緊急,是以叫玉姐打回,心下不無懊惱之意。卻也不得不恨聲道:「這洪氏倒是有主意!」淑妃不敢言語,皇后因手裡握個宮才人,婦科之御醫言懷相極好,似是男胎,她便底氣足,因說:「她打了我的臉,是我沒用,我也認了,如何敢這般對娘娘?真是不孝!」

  慈宮冷道:「你去這般說到她臉上去?」中宮閉口,她是想攛掇著慈宮去對付東宮,自己卻不想動手來。慈宮對她頗失望,她未嘗不因先時慈宮捧齊王一庶子而無視魯王這個庶子心有怨惱。

  慈宮道:「等罷。看大哥何時回來。唉——」中宮教唆不成,只得回去看宮才人。

  淑妃待她去後,便問於慈宮。慈宮道:「她終不與咱們一條心!有了個宮才人,她的心便又大了,人又蠢,看吧,她坐不住。有她前頭惹事兒,旁人也好少說咱們兩句兒。宮才人叫她養成個豬模樣兒,生產時且有苦頭兒吃!怕她打著去母留子的心思哩!真個道我看不出來?」

  淑妃道:「官家只與宮才人名位,那一個……」慈宮道:「這才安全。等官家好了,宮才人生了,那一個不是才人也不行了。」

  淑妃合什念一聲佛,又說:「只盼大哥旗開得勝,萬里功成。」慈宮歎道:「一個家,要單靠女人支撐,總是不成的,還是得男子。我真是後悔,當時大臣說榮養,我便真個聽了,不曾叫你兄弟侄兒暗地裡上進些兒。否則何以至此?」

  淑妃道:「我憂心的,卻是東宮,官家自然是想自個兒子繼位,不拘哪個宮人有子,都可叫官家強硬起來。趙隱王那個賊,因只剩了他一個,官家回護他時何其用力!或可與大臣相抗,界時又有大哥在外聲援,大臣裡再有支援的,倒還有幾分勝算。只恐太子妃有了兒子,大臣們便要懶省事兒了。」

  慈宮垂眼道:「你休說,叫中宮說去,她是正經婆婆麼,管兒媳婦要個孫子,也是人之常情。」

  淑妃輕聲應了。不幾日,往看宮才人時,順口便說及東宮事。皇后情知淑妃恐沒甚好心,卻也不得不關心,好歹手頭有個宮才人,她倒有幾分耐心,硬生生直等到過年時,方才發難。她恨玉姐入骨,本就不是那般好忍的。待年宴時,許多命婦看她與看玉姐的眼神兒冷熱天差地遠,她就耐不住了。

  自九哥過繼,酈玉堂與申氏品級皆升,在外頭也是許多人捧著,然進宮的次數兒比原先在外裡還要少。酈玉堂連個宗正少卿也做不得了,鎮日賦閒在家,又或往石渠書院裡去,尋那些個風流才子吃酒賞花,叫蘇先生大掃帚拿著親趕了出來,不得已,又以往吳王府去,與吳王爺兒兩個吃酒。吳王好個聲色犬馬,酈玉堂以其庸俗,酈玉堂好個風流氣度,吳王說他矯揉造作。酈玉堂不服,道:「我是慧眼識英哩,洪親家便是我覺著氣度好,硬定了親事的,現在看,如何?倒是爹,只曉得花錢,叫娘辛苦,與你養兒養孫……」

  酈玉堂其實是個單純之人,因覺申氏是個好的,便於家事上也上些兒心。雖天資不好,往深裡看不出來,明面兒上的事卻是曉得的了。譬如他只管與女人廝混,反要申氏與他養這許多兒女姬妾,吳王妃也是如此。這話兒憋在心裡頭有大半年了,好容易借著酒意發了出來,與他母親打抱個不平。

  吳王老羞成怒,喚人將他采來要打,眾人曉得他是東宮生父,哪個敢真動手來?只管攆著酈玉堂滿府裡亂竄。吳王平日好弓馬,雖老猶健,親上前來采他,酈玉堂不敢躲了,叫吳王一頓好打,閉門養了一月棒瘡。申氏也在家中照料他。

  親生父子、母子相見,也只有在如年宴這般眾人都到的時候兒了。申氏入內,就有許多雙眼睛盯著她與玉姐,端看她們要如何行事。東宮須避嫌疑,若不知禮數總與申氏等相見,又待之愈禮,恐怕蘇先生便要頭一個跳將出來諫上一諫了,卻正合了宮中之意——正愁沒個藉口敲打東宮哩。

  孝湣太子妃雖有孝在身,卻也是本家媳婦,自然在側,玉姐讓她上座。孝湣太子妃必不肯,玉姐道:「長幼有序。」說完便看一眼淑妃,看得淑妃惱意將起,她又收回眼去,自往下手坐了。王氏以袖掩口,微微一笑。她不好著艷衣裳,只著太子妃之禮服,也是深青顏色,也算合適。

  玉姐且安坐,待眾人上來行禮。自越王太妃起,她便只受半禮,且說:「我年紀,縱有規矩,也是法理不外人情,頭回與諸位宗室長輩一道過年,不敢輕狂。」又還禮。王氏亦隨她起身,肚裡已明玉姐之意了。她是太子妃,按禮,親王太妃、王妃等亦不須全禮,蓋因天家骨肉之情。此時說這般話出來,便大有深意——申氏也是宗室長輩,總是不須當眾受了丈夫生母之禮。

  她話兒一出口,便有人忍不住笑將出來,又斂了聲兒。慈宮與中宮阻攔不得,只得咽下這口氣。二人縱橫宮中數十載,所遇之人無不俯首貼耳。慈宮年輕時還有寵姬之患,稍警覺些。皇后入宮便是皇后,誰也奪不去的位置,縱是淑妃稍無禮,也是有限。原是她們一出口,旁人便低頭,話兒也不敢回一句,由著搓磨,只敢暗哭。

  縱是先孝湣太子妃王氏,與兩宮不和得天下皆知,兩宮面前也要老實,想頂嘴也要換個說法兒。賜個宮人,她擋著,賜良家女,尚須太子出面。哪像這一個,竟是街上潑皮,全無一絲禮儀體統,恨不能赤膊上陣撓人的臉,哪個大家閨秀是這般模樣兒的?哪個新婦不要受婆婆些調教的?眼下更好,當著她們的面,與前頭婆婆眉來眼去,道她們是死人麼?!

  真個沒教養!

  皇后一個沒忍住,原本慈宮就想拿她當個槍來使,後頭與她撐腰,前頭叫她得罪人的。雖自訴忍耐受氣,她也就忍慈宮一個而已,對旁人時,卻是半點委屈也忍不得。

  真個「業精於勤而荒於嬉,行成於思而毀於殆」了。見玉姐與申氏回話時,聲兒裡都帶著蜜糖,眼神兒裡都揉著溫水,行動間娉娉裊裊,真個香暖柔軟,全不似看她時那目含譏諷的模樣兒。皇后心中更添一把柴。

  待諸人坐定,皇后便假意說申氏:「好福氣,行動有媳婦兒侍奉,我卻命苦。」申氏連說不敢,道:「不過將心比心,以情換情罷了。」皇后將眼往玉姐身上看去,玉姐並不起身,秀英下頭看著著急,恐她閨女吃了虧去,險些兒要起身說話,卻韓氏一把拉著了。

  王氏心道,這般喪氣話,本不該於此時說的,你不是命苦,是人蠢罷?!笑介面道:「昔日魯王妃在日,與娘娘真是母慈媳孝,我想插跟針兒也插不進去。如此倒是嬸嬸[1]好福氣才是,得娘娘青眼。娘娘這般,我可是不依的。」

  她兒子丈夫都沒了,要她說與兩宮無關,她怕夫、子半夜尋她說話,問她良心何在哩。且她還有一個姐兒,玉姐又待她們母女好,不向著玉姐,卻又向著誰來。只要玉姐能護著三姐,便叫她豁出去與兩宮拼刀子,她也不皺一下眉頭。

  待見了玉姐作派,她方悟:我先前這一、二十年都白活了!對這等人,便要這等手段!她們又能耐我何?我先時對她們,實是太客氣了!肚裡懊悔,又有個女兒要護持,說起話兒來,直如快刀,刀刀割著兩宮心腑。

  皇后再沒想到孝湣太子妃居然敢這般明火執仗就站在玉姐一頭,怒急攻心,道:「你不頂用,我要與她說個悄悄話兒,好早早抱個孫子哩。」王氏叫她說得滿面通紅一,玉姐笑道:「不須悄悄話兒,您怎生說,我怎生聽便是。您叫生,便生,不叫生,便不生罷了。」

  說便往宮才人腹上看,看得宮才人驚惶看皇后。一室命婦又都看著皇后,皇后發作不得,實憋得難受,笑對淑妃道:「聽聽她這張嘴兒,倒是會賣個乖兒。我如何管得這些事?」

  王氏見皇后笑得勉強,心下大快,便也笑,笑得誠意十足:「您管不得,還有誰能管?難道要將事推與慈宮?」

  皇后目瞪口呆,去看慈宮,慈宮也有些個失神,孝湣太子妃,何時變得如此口舌上不饒人了?她們卻不知,這世上媳婦兒,哪有真個笨嘴拙舌的?不過是礙著禮法情面不好說出口罷了。受了屈的媳婦兒,誰個不曾背地裡罵上兩句?孝湣太子妃先有顧忌,如今沒了,又認她們做仇人,如何不將往裡積怨潑將出來?

  慈宮道:「你們倒說個沒完了,仔細菜都冷了。」次後連飯,也吃得安靜極了。

  皇后雖叫妯娌兩個打了臉,卻也與玉姐找了個不小的麻煩,命婦們回去一說,也都惦記起太子妃的肚子來。有人猜陳氏要如先前一般,以無子為由,以陳氏女充東宮,淑妃便是榜樣。有人猜陳氏心大,恐要對九哥不利。

  兩宮又添請平安脈之人,每診完,便道:「並無身孕。」日子掐得極准,總在玉姐小日子前兩、三日來,他們不說完,

  正旦時,官家居然能下地了,宦官扶持著,受了朝賀,二月裡,宮才人發動了起來。官家親臨,九哥、玉姐安坐東宮,靜聽消息。傳來消息卻是宮才人胎兒過大,大小只能保一個,是人都曉得當保哪一個了。宮才人死前卻掙命生出一個女嬰來,官家當時便一臉灰敗,孩子也不看,只叫皇后好生照看。

  皇后氣急敗壞,擂著桌兒問:「這是怎生弄的?」她那心腹道:「原弄了個男嬰來,餵了些藥,令他睡了,不想宮外查得嚴,凡寬逾半尺,長過九寸、深及三寸的器物,皆要打開查驗。道是防宮才人生產,有人為不法事。」

  東宮裡,朵兒卻問玉姐:「娘娘如何知道的?」玉姐道:「你哪曉得這等手段,卻是千百年前便有人做過的哩。[2]只要崇慶殿想要個兒子,就須得弄個兒子來,休管宮才人生不生得出!」

  經此一事,官家又將另一宮人升做才人,果如慈宮所料。而宮內宮外,便有許多人開始議論起東宮的子嗣來了。官家沒心思問,梁宿便遮遮掩掩,問起九哥來:「不近女色是好事,然如今官家漸安,殿下輕省了些,當為國嗣計。」

  九哥卻不著急,反安慰玉姐道:「先是守孝,後有諸事纏身,我並不急。」玉姐冷笑道:「本就不該急,禮,女子十五而笄,男子二十而冠,為其血氣豐盈易子嗣之故耳。如今我今年及笄,你還未冠,原在家時,兩處爹娘可曾說過要這般急著成婚的?宮裡住了一輩子了,婦人上的事情清楚得很,現在卻又來催!我呸!看宮才人,叫餵得安個尾巴就是豬了,這不死了?我們不準備萬全,如何敢發動?她能叫姆姆將出月子就將安,一日等不得哩。如今狗急跳牆,甚事做不出來?」

  九哥道:「兩宮心思,我如何不知?休理她們。有甚事要我去做,只管言語。」他終是外頭申氏教大,家宅之事故不精通,卻也不是那等無禮之輩。玉姐心道,少不得,真個要「努力」一二了。

  玉姐道:「那些個御醫,每月必來,真個討厭。」九哥道:「這個好辦。」不幾日,便傳出這兩御醫私賣藥材之事,九哥便不要他們入東宮。他做得也是明目張膽,只管與官家直說,又說官家也只用兩個御醫請平安脈,東宮便不要這許多了。減了這兩個,獨留一個下來。

  玉姐卻在宮裡苦思,如何得避得開算計去。她走能跳時,自是千般好,甚也不怕。若真有個甚事,人卻比水晶還要嬌貴,尤其要平安的不是她一個,思前想後,除開離了禁宮,實不能保萬全。又有乳母等,非忠心又有智慧者不敢要,否則便生下來,玉姐也要害怕。

  不怕賊偷,卻怕賊惦記。自家不怕,卻不能叫孩子遇險,大抵做母親的心,便都是如此罷了。事關子女,怎樣事都能做出,怎般苦都能忍得,止不住將旁人想得更壞。[3]

  幸而邊關告急,九哥有著藉口說沒心情,這藉口說得好極,催促的人果少了些兒。秀英在家裡卻急得不行,她也是數載方有個兒子,真怕玉姐步她後塵,若先有個庶長子,豈不又是一齊王?將這心意說與洪謙,洪謙道:「且看太子罷,眼下他倒是一片好心,我們做得多了,反要叫他寒心了。」

  秀英急往各寺、觀裡燒香,又百般許願。卻遇著許多百姓也來許願,祈邊關大捷,又有為陳熙上香的,求他平安立大功。秀英聽了,心裡更慌。這百姓前陣兒還罵陳家,這回又為他家祈福,蓋因若敗,少不得又要與胡人許多「賞賜」,又要加賦稅而已。

  至春三月裡,玉姐生日,她忽而似有所覺。雖學過些皮毛醫術,然醫不自醫,又不敢令御醫等先知曉。她佈置未完,原是想裝個病來,直病到生產的,此時猛來這個消息,未免令她措手不及。

  想一想,挨到平安脈前,估算著日子,總該有近一月了,想那清靜當能把得出來。便偽稱夜裡做了個夢,想去廟裡上香。若他不能,外頭更有能者,使朵兒回娘家探望林老安人時,捎了消息去。又與九哥如此這般一說,九哥縱平日面不改色,這回也生叫人看出個「呆」字來。

  玉姐推他一下:「我還不定是不是呢,這才要小心。」九哥一口應承了下來,轉朝官家請旨,道是夢著了孝湣太子等,欲親往大相國寺進香。又,欲請孝湣太子妃母女同去,然叔嫂不相通,故叫太子妃也一道陪著。順順當當將人帶走。

  到了大相國寺,非止有和尚,連道人也有。幾人撚香畢,恰遇著秀英也在,王氏攜三姐看綠樹桃花,讓她們母女好說話。清靜手指兒略抖,慢慢摸著脈,又問玉姐諸事,皆由朵兒代答。

  清靜道:「是。」不悟摸脈,亦是。又叫幾個暗中請下的大夫來摸脈,亦是。秀英喜不自勝,又以恐不是,期期艾艾問於清靜。不悟道:「說是,必是。」洪謙心道,若不是,必是叫兩宮弄沒的,這話卻不好當面說,只好暗中送消息與玉姐。

  清靜捋一捋須道:「娘娘做了夢了?正好,天雨花,娘娘以裙承之,是吉征也。」

  這回連洪謙也驚著了,暗道這道士好心思。申氏道:「若不是個哥兒,追究起來又如何?可不能叫孩子擔驚受怕還要吃瓜落兒。」清靜目視不悟,不悟笑道:「誰個說吉征必要生兒子的?天雨花,生個閨女又如何?照我說,夢月入懷更好些兒,月為太陰,生個閨女也好有個說頭兒。下一回便夢吞日好了~只可惜孫伯符也是夢月而生的,卻是個男子。便這回雨花,下回吞月,再下回……想也不用再下回了。」

  九哥:「……」

  玉姐:「……」

  不兩日,內外便傳出讖語來,道是太子妃夢天有五色祥雲雨花,以裙承之,因而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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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有些地方,管弟妹叫嬸嬸,管大嫂叫姆姆。這裡這樣稱呼,是顯親近的意思。

  [2]做這件事情的是大名鼎鼎的趙飛燕,她因為跳舞,吃了傳說中的肌息丸,生不了孩子,於是就假裝懷孕,要從宮外弄一個男嬰回來,結果……捂得太緊,孩子死了。她只好說流產了=囗=!

  [3]後宮這片神奇的土地上,神馬奇葩的事情都能發生。比如,魏忠賢找人給懷孕的皇后按摩,把張皇后的兒子流掉了。能跟客氏一起,把懷孕的宮妃關起來活活渴死,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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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1 00:52:2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表妹

  所謂雲從龍、風從虎,這世間但凡大聖大賢、真命天子降世,必有不同凡人之處,這等不凡,非特指出生之時,多半自降臨母腹,便有了徵兆。譬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被生下來的契,又譬如「見大人跡而履踐之」後叫薑嫄生下來的後稷,再或者其母「夢與神遇」生下來的劉邦,至於薄姬夢龍盤衣裾而生漢文,王美人夢吞日而生漢武。諸如此類,總教人覺著這些個明君,個個都不是他爹的親兒子。

  只除了大禹,禹帝他是他爹生的,果然開創了「父傳子,家天下」。

  這些個人,生的時候非有紅光沖天、眾人皆來救火而室內人不覺,不能說是有大人物要降生。直至唐太宗還要「出生時二龍戲珠於館外」。漢光武生無異徵,便覺自己不足,必要信個讖緯之學,緯與經相對,實不是個有甚光彩的學問。

  誰叫民間愛信這個呢?縱然是能說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陳勝吳廣,起事前也需有只倒了八輩子血黴的大魚,平白叫人往肚子裡了塞張帛書。又要委屈了吳廣裝一回狐狸。

  休要盤根問底,總之太子妃之夢,實是安了許多人的心。又叫許多人息了心思,便連那現居在延慶殿的官家,心頭也不由著慌,暗想:難道真個是天命所歸?然他還真個有些兒不死心,好歹做了這些年官家,雖叫後宮管著、叫大臣諫著,竟顯不出甚氣度來,卻也有絲兒剛性。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雖因一場病,不敢如先時般臨幸宮人了,卻還存一絲希望,盼著能有個兒子生出來。

  官家有心事,於太子妃懷孕之事並不如何欣喜若狂,然他又素來膽小,又遣使賜了東宮許多物件。九哥與玉姐接了,好生將這「天使」送走。兩個對著擺了正殿滿地的珍奇物件兒,都是失笑。官家與的這些個皆是內庫中的好物,也有安胎藥材、也有祈福吉物,至如綢緞珠寶亦是不少。

  玉姐道:「這般周全。」九哥心說,必不是官家自己選的。兩人命將御賜之物悉收歸入庫,也不怎用它。九哥笑道:「你縱用不服這些個,可有旁的想要的,吃的玩的,我聽他們說,還要常聽些個雅樂,席不正不坐,目不視邪色,不聽淫聲……」

  他這般笑,真個傻到家,偏生自家還不覺,玉姐也不覺,與他笑做一處:「你背書哩,背得這般周全。也就是宮裡,才這般講究,出去你看看,哪家這般周到的?不也養出好孩子來了?依著我,少作些事兒,安安靜靜的才好。」

  九哥此時,是她怎生說便怎樣是好,還要說:「大姐說的是。」又說:「這孩子生來便有吉兆,必是有福的。」那和尚道士胡謅吉兆的時候他也在當場,此時卻好似宮外愚夫愚婦般信了個實在,真個當自家孩子是上天所賜,必有禎祥。恨不得得閒兒便圍著玉姐打轉兒。

  玉姐也不於此時提醒他,只說:「你且慢樂,後頭妹子百日,你笑得太過了,仔細有小人道你興災樂禍哩。」

  九哥依舊是笑:「我出了門兒,自然不這樣。」又問玉姐,百日當送甚樣禮物,叫玉姐休累心,他去準備。玉姐道:「這哪用你操心來?百日不過那幾樣物事,我都備下了,皆是金銀份量十足的,誰個也挑不出理兒來。」九哥道:「兩宮娘娘怕也沒心情挑理了罷?」

  玉姐頭回聽他說出這等話來,先時九哥埋怨陳氏,只說她們「禍國」,今日這番話,卻是帶上了些兒「私怨」了。不由肚裡暗笑。這樣兒也挺好,既有了私怨,便有了煙火之氣。玉姐雖師從蘇先生,骨子裡流的還是洪謙的血。平日遇著個方正君子,尚可欺之以方,若是家中有這麼個人物,真個能憋屈死。

  設或有一日,兩宮忽而安份了,卻只拿她、她兒子練手,九哥因著禮法要叫她忍耐,她非叫這個人真個死上一回不可!眼下這樣兒,便挺好。果然這人吶,有了自己的骨血,便與先前不一樣了,官家如是,九哥亦如是。便是她自己,亦是如此。

  是以便愈發不解,何以官家先時對孝湣太子之薨如此無動於衷?世上多有怪人,玉姐自以還能看明白一、二分,遇著了這位官家,實是看他不透了。

  九哥還在一旁說話,玉姐從未察覺他還有這般嘴碎的時候,卻也笑著聽。自大相國寺裡歸來,九哥便平添幾分傻氣,玉姐也由著他鬧,並不阻攔。攔他做甚呢?她巴不得他再開心一點兒,將這份子快活記一輩子才好。該她忍的,她都忍,該她孩子得的,她都得叫孩子得了。

  九哥又憂心起妻兒的平安來:「只恐兩宮不肯甘休,往後你出行,多帶著人,叫朵兒與青柳、碧桃都跟著。哪怕火燒了房子,她們也不許離了你。」玉姐笑道:「我省得,我命大,你休擔心。」

  九哥搖頭,大相國寺裡,申氏見縫兒插針將他喚了過去,話裡話外,不過是宮中凶險。雖說九哥已過繼,只好叫她一聲嬸子,卻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關懷之意並非改了一聲稱呼能斬斷的。玉姐懷的,正是她血脈相連的親孫,頭一個親生的孫子——如何能不介意?因時候兒短,她又不好說得露骨,只提醒九哥:「想孝湣太子原也有兒子的,長到四、五歲上還去了,誰曉得是天災還是人禍?」

  九哥素服申氏,更兼兩宮確不甚和氣,如何能放下心來?自大相國寺歸來,那夢天雨花的吉兆傳了出來,又喚了御醫來診脈,確信了玉姐有孕之事,九哥便一時傻笑,一時皺眉,兩眉間險沒皺出川字紋來。直到玉姐答應了,出行必定小心,他猶不放心。

  玉姐道:「我只消做出陣勢便好,帶的人多了,恐人多手雜,反要出亂子哩,」又歎,「外頭只看裡頭如何富貴,哪知裡頭艱辛呢。我娘懷金哥的時候兒,我已覺家中兵荒馬亂,她卻還能出去串門兒。現在想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如今我這樣兒,連串個門子都要擔心。要還在家多好?嬸子手下,必是事事穩妥,咱也不須操這些個閒心。」

  說得九哥非止有些個同仇敵愾,對玉姐也有些愧疚,更懷念起申氏來了,道:「是啊——」語頗惆悵。

  玉姐聽了,心中暗喜,自來她便認申氏一個婆婆,兩宮卻是九哥還未過繼前便與她有隙的,九哥一過繼,立時便是仇人,不叫九哥念著申氏的好、與兩宮疏遠,她這些年就白活了。玉姐與九哥日日相對,外又有申氏,但見九哥便耳提面命,一頭關心九哥,一頭說:「今既非母子,心卻是與先時一般無二,不得日日相見,幸爾早與殿下擇佳婦,望夫妻同心。」

  申氏養他十五年,血脈相連,玉姐是他自家鍾情,得之便如天賜,一母一妻,遙相呼應,自始至終,將九哥牢牢把住。

  九哥之憂心,實是多餘,以玉姐之能,又有孝湣太子妃王氏從旁提醒,兩宮便想插手也難。但有入口之食,皆須侍兒先嘗,到得慈壽殿,但有賜食,她只須幹嘔兩下,卻是一絲兒也不入口。坐得久了,便說腰疼,一覺不對,便害肚疼。

  如是幾次,皇太后的臉色便極不好。皇后自宮才人生了個女兒,氣便有些兒不順,因說:「你這胎懷得可是艱難,宮才人那會兒,也不似你這般。」

  玉姐應聲道:「要不她怎麼死了呢?」此言一出,殿下殿下侍奉人等都覺驚訝,旋即又想,這也是常理。這太子妃自未入宮前便不是個好相與的,入宮之後更是個敢下辣手的,些許言語口角,在她身上,實不算甚大事。

  皇后氣噎。皇太后倒把持得住,居然還關切問玉姐生活。她笑,玉姐便也笑:「勞娘娘過問,聽說頭胎都要艱難些兒,也是沒法子的事兒,我都有數兒呢。」皇太后道:「頭三月兒,正是要緊時候兒,你既不適,且歇一歇兒,待胎坐穩了,再來。萬事都不如你肚子孩兒要緊,寧可旁的緩一緩。我這裡呀,連著崇慶殿,你都不須來了。」

  玉姐笑道:「娘娘慈心。」

  待玉姐離後,皇后道:「娘娘怎這般體貼於她?」皇太后冷道:「我不體貼她,也如你一般說她反叫她說回來?還不嫌丟人吶?」她近來真個漸覺精力不濟,眼下要緊的是盯著新晉之才人的肚子,萬事等生個皇子來再籌劃,且沒那心力與玉姐角力。

  玉姐本就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幾番下來,何曾自她手裡討過好處去?也便是皇后這個蠢物,才三番兩次往人刀口上撞去。皇太后自陳熙有功,忽而大悟:女人的事,其實還是男人的事。現官家已不甚向著東宮了,若九哥有事,區區一太子妃,又有何能為?先時孝湣太子妃,也是宮中撐著不倒的人,此時又在何處?

  皇太后定下心意,便不理皇后,皇后無奈,也只得告退。孝湣太子在時,姑侄尚能一心,孝湣太子一去,兩處便各有盤算,早便是貌合神離了。皇后正琢磨,是否再擇二、三宮人,往去侍奉官家。

  慈壽殿裡,淑妃卻擔心,問皇太后:「我恐才人這胎還是個女兒。」原本信心滿滿,必要生個兒子的,自宮才人生女殞身,淑妃便如當頭叫澆了一盆冷水,方記起除開生兒子,還能生女兒來。

  皇太后道:「總是與官家留絲兒盼頭,他才好堅持,否則他一心向著東宮,還有你我什麼事?」淑妃道:「太子妃有孕……總不好叫太子久曠。」皇太后道:「你道我沒想過麼?已與東宮做成死局,再安插人進去,立不立得住還是未知,官家那處,卻要如何安撫?」

  淑妃道:「官家有一同母妹,下嫁與光祿大夫趙唯豐,育有一女……」

  慈宮眼睛一亮,口角含笑,道:「我有好些時候兒未曾見著這些小輩兒了。自她母親去世,她也不進宮裡來了。」

  不想這一召見,卻又見出一段公案來,這又是後話了。

  卻說玉姐出得慈壽殿,青柳、碧桃兩個左右護持,朵兒與她撐傘,一行回了東宮。因她有孕,東宮格外謹慎起來,不肯叫她受寒,雖將入四月,已是夏天,東宮裡食水皆是熱的。

  小宮女打了一回扇兒,玉姐身上的汗方消了些兒。朵兒又擰巾子與她擦汗,青柳笑道:「這般熱,想是揣這個哥兒,陽氣足哩。」玉姐聽了也歡喜,嗔道:「偏你生了張好巧的嘴兒。」朵兒與她擦完臉,又擦脖頸,溫水過後,玉姐始覺頭臉清爽,又取茶來飲。

  碧桃道:「自娘娘有了身子,這宮裡上下愈發客氣了。也就是皇后了,恐是因宮才人的事兒不開心。連慈宮都和顏悅色起來了呢。」

  玉姐放下茶盞道:「你曉得個甚?慈宮比中宮狠哩!」

  碧桃驚訝,因問何故。玉姐道:「崇慶殿裡使壞,使在明面兒上,慈壽殿裡使壞,能叫你有苦說不出哩。想想她做的都是甚事?」

  朵兒道:「慈壽殿做事,倒還留幾分哩。」

  玉姐冷笑道:「單說她使人在門外頭不間歇兒地看著,也不打你們也不罵你們,你們幾個為甚還要告說到我跟前來?心裡慌了!想有個人兒,見天盯著你,就是不則聲,也不動手……」

  青柳打了個寒噤:「真個做夢也要叫嚇醒。」

  玉姐見朵兒猶懵懂,暗道憨人有憨福,口上卻道:「也就是我這個鄉下丫頭,膽壯心粗,換個雪作肌膚花為肚腸的,你看她揪心不揪心?嚇也嚇死了!不消息二三年,也要叫磨得香銷玉殞了,你還說不出個甚來。」

  朵兒道:「既這般,我倒寧可叫皇后打一頓,也不想跟慈宮照個面兒了。」

  碧桃道:「從來軟刀子殺人不見血,卻比那明火執仗的還狠毒哩。」

  玉姐道:「所以啊,咱們明兒,還須得往慈壽殿裡去,我還要早早地去,否則,便要叫人說慈宮好心,我卻應得太快,太不識好歹了。你們或去取漿洗衣裳、或去取果蔬時,都說將出去。慈宮仁愛,免我請安,我卻不可不識理數兒,必要去的。」

  自她懷孕,一應衣裳都是東宮內洗換,日用飲食茶果,也要經層層驗看,到東宮廚下自做了端上來。倒是宮女等衣物還是浣衣局等處漿洗。

  朵兒道:「這般日日辛苦,娘娘身子要緊。」

  玉姐笑擰了她臉上一把道:「誰個告說於你,道我要日日過去的?」聲勢做足了,坐實了自己不是輕狂人,叫人挑不出個理兒,她便能告個病,不再往慈壽殿裡去。心情好時,病便好,再往慈壽殿去,心情不好時,就再病,不再去。總是慈宮先時口碑太差,些許小事,只消留與旁人一絲兒替東宮辯解的由頭,餘者自不用她操心。且她眼內,慈宮也不是那麼難對付的,慈宮雖名聲已壞,做事卻偏還好扯張床來掩了,捏著慈宮這道命門,應付起來便不吃力。

  玉姐次日果又往慈壽殿裡去,皇太后又說:「有了身子的人,還要跑來。」玉姐笑得甜蜜:「我想娘娘了,一日不見,便想得慌。」皇太后也笑道:「你這懷的是個甚?將你這張嘴兒弄得比先時還要甜。」兩個人談笑晏晏,將個旁聽的皇后惡心得不輕。

  正說笑間,忽有個宦官一路飛奔而來,到便撲到皇太后腳下:「娘娘,才人要生了!」

  聽了這話,玉姐便扶額掩口,朵兒驚呼:「娘娘!」皇太后亦矚目,玉姐強笑道:「我一聽這生產,便覺著血腥,有些兒撐它不住。便不給娘娘添麻煩了,娘娘雖看才人去,官家骨血要緊。」言畢便搖搖晃晃,好像連椅兒也坐不住。

  皇太后無奈,只得叫她走了。

  玉姐回東宮,直到傍晚,方有消息傳來,這一位生的亦是個皇女。碧桃聽了,忍不住合什念一聲:「阿彌陀佛。」將青柳逗笑了。碧桃聽這笑聲,臉兒一紅,追打青柳。

  官家聞說又得一女,卻是頹喪已極。便是皇太后,也只好歎一句:「時也,命也!」心雖不平,卻不好再攛掇官家臨幸宮人,一幸二幸弄壞身子,九哥便真個要上位了。

  且皇太后心裡,現最不喜的是玉姐,轉思可否拉攏九哥。趁官家沮喪,便說:「終也是件喜事,宮裡多久不曾嬰兒啼聲了?如今連得兩女,也是添些生氣,好事將至也。」

  官家渾渾噩噩,一拱手:「後頭事,悉托娘娘,兒往前去了。」

  皇太后道:「看著這兩個孩子,我又想起下嫁的公主們來了。有些個孩子可憐,早早沒了,卻還有子女,也該叫官家一聲舅舅。外頭常說,親戚是走動來,一不走動,便生疏了,甥舅親,本該多親近。」

  官家便將此事,悉托於皇太后。

  皇太后回去不久,便於洗兒時道:「人老了便想熱鬧,想著小輩兒們,如今子孫凋零,又想見外孫了。」淑妃知其意,忙接話,與皇太后搬梯兒,三言兩語,便將事定下,將幾位出嫁之長公主翻將出來。

  官家兄弟幾沒個剩兒,姐妹居然也是如此,蓋因本朝公主靦腆,有不如意事,便易生惱,鬱結於心。倒是大長公主還有兩位,卻也常年告病,並不出來走動了。皇太后與淑妃將這些長公主家中子女翻檢一番,宣了外孫女兒們入宮。

  豈料這些個長公主之女,長者皆已出嫁,或有與夫婿赴任者,是以未能全到。皇太后與淑妃原也不是為了闔家團聚,只看著官家胞妹淑壽長公主的女兒。使人去接時,卻又生紕漏,原來這駙馬家中竟然使人假冒公主之女!

  卻說宮使至趙家,家中一片慌亂,竟拿個使女妝扮了送來。正要上轎兒前,忽有個老媽媽闖來,哭道:「那個是假的,那不是姐兒!」雖則趙家人千般解釋,道這婆子瘋了,宮使卻不敢怠慢,將這老媽媽扶起:「我是慈壽殿中使,爾有何冤屈只管說來,自有慈宮為爾做主!」

  老媽媽一行哭,一行說:「長公主活著時,駙馬便好寵那個小星兒,活將長公主氣死。長公主去年,這宅子裡越發沒個王法了,關起門來,管個小婆子叫『娘子』,與小婦養的一家和樂,卻將長公主留下的姐兒拋到一旁。前幾日那小婦養的將姐兒推落水裡,撈將上來,也不與延醫問藥,現正在床上掙命哩。求天使救我家姐兒!」

  慈壽殿宮使一聽這話,暗道一聲「巧了」!將這老媽媽扶起道:「老人家請起,有慈宮在,必不使姐兒受屈!」復將臉兒一板,對趙唯豐道:「駙馬,引咱家見姐兒去罷?」他又不是「外男」連個藉口都無有。趙唯豐滿頭是汗,急塞與他個大大的紅包。

  宮使將這紅包兒接了,卻轉頭吩咐小宦官兒:「去,往宮裡宣御醫去!」趙唯豐親要來攔他的馬,小宦官一撥馬頭,絕塵而去!

  這頭老媽媽地上爬起,不管趙唯豐攔與不攔,扯著宮使袖兒道:「姐兒在這頭哩,我引您過去。」宮使顧不得嫌棄這婆子粗鄙,急步與她往後宅裡去。

  穿牆繞院兒,卻到一處偏僻院落裡,夏季樹木繁茂之時,偏顯出一分破敗來。裡面止一個小丫頭子伺候著,想來這姐兒也只得一老婦並一小使女使喚了。進得屋內,素如雪洞,並無甚擺設,連床上被褥,也是舊的。

  床上躺著個十三、四歲的少女,面色蒼白,嘴唇兒上幹得起了皮,一頭細髮淩亂灑了半床。生得細眉細眼,精巧玲瓏,宮使道,看這病弱樣子,我這閹了的都要心疼,這家中父親怎地卻不理會?

  趙唯豐緊跟了來,又想解釋,宮使椅子上坐定,扳起腳兒來晃著:「駙馬休問了,早早想好如何請罪罷。」不一時,御醫到,把了脈,又開藥。老媽媽一旁抹淚兒道:「好姐兒,你可要好好兒的,皇太后來救你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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