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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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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我想吃肉]女戶(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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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8 14:58: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使女

  買使女專一為相幫姐兒打鬥,看似玩笑話,實則認真,便是不為打鬥,也要添兩個幫手方好。且程家上自林老安人下至秀英,各有兩個使女聽用,玉姐單有一個乳母李媽媽,確需添個人手。

  當下秀英使丫頭小樂兒,往去尋接生的王媽媽來。這王媽媽既是穩婆,又兼著牙婆,也算是個媒婆兒,程家使慣了她,但有事,便喚了她來。程家給的謝錢又足,王媽媽偏愛往他家跑。

  一路上便問小樂兒:「又要買人哩?可是娘子懷了哥兒要買奶子?」

  小樂兒丟老大一記白眼與王媽媽:「您老到了家可千萬不敢這麼說,是要給我們大姐兒買丫頭使哩。」

  王媽媽心中有數,袖子裡取出一陌錢來塞與小樂兒:「累你跑這一回,這一陌錢拿去買果子吃。」小樂兒十分推讓:「為娘子跑腿,難道不應該?家去娘子自有賞哩,媽媽休要多心。」王媽媽道:「娘子賞你是娘子的,我謝你,是我的。」

  小樂兒方笑嘻嘻接過了錢,微一屈膝:「謝媽媽了。」王媽媽見她收了好處,便東拉西扯,打聽些門道:「家裡娘子想要什麼樣的丫頭哩?老太公、老安人有說甚?姐兒有甚想念?」

  小樂兒悄聲道:「我只說與媽媽一個人,媽媽萬不可外傳。」

  王媽媽見狀也把頭兒一低,聲音壓得低低的:「我老婆子活了五十歲了,從來嘴最嚴,定不叫你坐臘。」

  小樂兒道:「元宵節,姐兒與人玩,惱了,小孩子家鬧將起來。娘子便說,姐兒還小,沒個幫手,要個能護主兒的哩。」

  王媽媽肚裡一輪回:「這要機靈的容易、要粗笨的也容易,要會唱曲兒的容易、要認字兒的也不甚難,那些眼睛都看得見。這要忠心的,偏就最難了,人心隔肚皮哩。這般為難,倒好叫我多賺幾個錢。」

  王媽媽得了小樂兒消息,往見秀英與林老安人便先有了計較。小樂兒引她至秀英正房,林老安人與素姐亦在,王媽媽先叉手問個好兒,又說:「老安人精神越發好了。不知喚老身來有甚差遣?」

  秀英道:「媽媽是做慣了的老人了,倒要勞動媽媽尋摸兩個聽話的好丫頭與我家大姐兒使。」

  王媽媽道:「娘子要甚樣的丫頭?多大的?這裡頭有講究哩。無非好些的貴些兒,略次些的少使些錢。」

  秀英道:「好的怎樣,次的又怎樣?」

  王媽媽道:「好的自是模樣兒也好、性情也好、又勤快、又肯學,次的要是模樣差些兒、要是性情差些、要是懶,總有不如意處。既是買來伏侍姐兒,又不要弄來妝門面,樣貌倒在其次。家裡有姐兒,誰去看使女?頂要緊的是勤快又聽話。有這等丫頭,便是模樣差些,也算是好的了。生得好了,心便容易野,何苦養這等禍害?倒不如醜些的好。」

  秀英聽她說了這一串子,倒也有理,便道:「我倒要尋兩個年紀與大姐兒相仿的,一道兒長大,好養得熟。」

  王媽媽一拍巴掌:「還是娘子說得明白,就是養得熟這三個字最是要緊。有那等一等一的伶俐人,養不熟,指不定又來害主,要來甚用?」

  林老安人道:「老實本人自是好,你卻不好拿那次一等的蠢笨丫頭故說是老實來哄騙於我。老實還是蠢,我空活這一把年紀,且還分得清。」

  王媽媽連稱不敢,又問:「這一分價錢一分貨,不知府上要什麼價兒的呢?這一個金尊玉貴的姐兒,卻不好輕慢了。但買人賣人,總要分個三六九等……」

  林老安人截口道:「你個刁鑽老貨!府君家買了兩個養娘,還花了上百銀子哩,錢多錢少,哪有個足字?我要那頂好的,你又有了?休要說嘴,只說你能拿得出來的罷。」

  王媽媽滿臉堆笑,躬身道:「總是瞞不住老安人,實話與老安人說,似府君家那般買的,是他們買賣做得大的,單揀那打小生得好的女娘來細細養,又教讀書識字,又教彈唱歌舞,養大了專一等賣好價,老婆子小本買賣,卻沒這等本事,只好轉個手兒,得些個辛苦錢糊口。買時多少,賣時就不定這個價兒了。似這等五、六歲女孩兒,我手裡,一個倒要十兩銀子——卻是不收錢,只收銀的。」

  秀英啐她一口:「好個利口的老貨,我便與你錢,也與你足足的,且不拿那九二串[1]與你。」

  王媽媽嘻笑著應了:「我卻不為娘子會坑我,娘子想,兩個丫頭二十兩,況了銀,我一把老骨頭,怎生搬回家去?卻不是要閃了老腰?」說得屋內俱是一笑。當下秀英取了二兩三錢一個銀角子與王媽媽:「也不用再剪了,只作二兩罷,餘下與媽媽吃茶,待有了好丫頭,再與剩下的。不拘醜俊,只要端正好使。」

  王媽媽袖了銀子,千恩萬謝,又賭咒發誓,必要給玉姐尋兩個好使的丫頭。

  卻說王媽媽袖了銀子往家去,暗想這回賣人做得漂亮,又不須十分好看、百般伶俐,買時就便宜,又可賣個高價,一表一裡,兩個五、六歲毛丫頭,倒可賺得十幾兩銀子,回去可要好好上炷香。略實誠些,又不須生得好的丫頭,倒是不難買來。

  程家卻不坐等王媽媽消息,小樂兒因得了王媽媽謝錢,往外買了三升瓜子兒,四處一分,搬張小凳兒與迎兒等一處磕著瓜子兒說話。小喜笑道:「你這婢子倒靈醒知道孝敬我。」吃小樂打了一巴掌:「有得吃還堵不住你的嘴。」

  迎兒道:「只怕你還要求她說哩。」

  小樂兒便知有事,笑道:「好妹子,我不問她,我只問你,你說與我聽罷。」又抓一把五香瓜子兒塞與迎兒。迎兒道:「太公說開春了,要往鄉下住幾日,也是踏青,也是看看他們種田上不上心。我們便有的跟著去,有的來看家……」

  一語未畢,便見小樂兒跳將起來:「可不得了,我出門兒走一遭,竟閃了這事兒。」悔得直跌腳。小喜看了暗樂,看夠了小樂後悔的模樣,方道:「沒出息的小東西,看這把你急的,你只管把娘子伏侍好了,娘子自帶了你去。」

  小樂兒扯著小喜兒道:「我的好姐姐,人急得上火,你看得可樂。」

  小喜道:「罷罷罷,不撩你了,太公說了,除開看房兒的,伏侍的人都要跟去哩。」小樂兒方一拍胸口:「可嚇煞人。」

  眾人又一齊說笑戲鬧。

  卻不知程老太公正眉頭緊皺,掐著指頭算哩。程老太公本意,卻並非為踏青而來,原是他在鄉間有的,租與佃戶耕種,每年收些租子,除開自家吃,也賣些。佃戶有勤有懶,做爹的勤快不定兒子也勤快,便要時時剔簡,以防荒了地。他自思年過古稀,便欲將事務放手與秀英程謙。程謙往前收過租,卻未曾辦過這等換佃農的事,這是帶他們去長見識。

  閒話休說,程老太公主意已定,便在春耕前攜家帶口往鄉間去。程家在鄉間也有一處小小別業,尋常不往裡住,只留二三人看房捨,今番去,便是住在此處。程老太公還恐蘇先生不允,不意蘇先生卻道:「當知稼穡之艱。」居然興致勃勃喚明智打包袱,要一道去看。

  一家子主僕十數人,連著鋪蓋、文具、慣用的家什,倒有七、八輛車,程謙各騎了家養的騾子。平安兒等也有騎驢的,也有步行的,浩浩蕩蕩好不熱鬧。小樂兒終遂願隨行,與迎兒等四個丫頭一輛車,初時還掀簾子往外看景,不消一個時辰,便昏昏欲睡。

  想尚未春耕之時,花木未發,草都不長一顆,又有甚好看?又有甚能看?程老太公原就不為看景而來。

  待到了別業處,方知路上苦委實算不得什麼,這別業久未有人居住,氣味也不甚好。便是登東,也與江州城略有不同,止主人房內有幾個恭桶,使女小廝,都須得往搭的茅草棚子,便是這棚子,也是現搭的,四面漏風,當地挖個大坑。

  飲食有些土產野味,是新鮮,五穀輪回野上一野,真憋得人人面有菜色。野味滋味再美,思及那茅草棚子,也不敢多食,不消數日,人人叫苦,只盼程老太公發話,即時飛回江州城。

  程老太公一行事兒辦得頗順,命佃戶等看了程謙,又收了一戶懶惰佃戶的田,不令耕種。田二因甚懶,程老太公收了田,只得一家子往旁處趁食,諸佃戶早看他遊手好閒不過眼,也不為求情。然李六家卻因老母臥病,繳租不上,程老太公又與他二兩銀子瞧病,約定今年但繳得上七成租子,便不收回田,其餘三成租只當送與李六了。

  程謙隨在程老太公背後,諸佃戶皆知他是個能幹管事,一時肚裡念兩句贅婿也這般威風,一時又為他父母不值,卻無人說甚難聽的話出來——皆躬身作禮。

  玉姐兒孩子心性,見甚都新鮮,便是光禿禿的樹枝子,枯了的草編蚱蜢,她也能翻來覆去地看。忽見一個小小的女孩子,臉色蠟黃,穿一身破舊夾衣,趴在牆上看她。李媽媽亦瞧見了,揮著手兒來趕:「看甚看甚?便趴人家牆頭,忒沒教養。」

  玉姐好奇:「媽媽休攔她,我有話要問她哩。」今番下鄉,吃著許多新鮮物兒,卻沒曾見過原狀,好容易來一個人,玉姐便想問問。李媽媽道:「鄉下孩子不整潔,大姐兒仔細她身上有蝨子跳蚤。」

  玉姐奇道:「那是甚?」

  李媽媽啞然。歎口氣:「這才是富貴人家的姐兒呢。」親往前采了小丫頭來,小丫頭要哭不哭:「我爬上來看看,凍僵了手腳,爬不下去……」

  李媽媽自家也不與小丫頭近靠了,只伸遠了兩隻手,與她擦臉,又篦過頭,篦子上滿爬了數只蝨子。玉姐看得好奇,問那小丫頭:「你叫個甚名兒。」

  小丫頭小聲道:「我叫個朵兒。」李媽媽奇道:「你倒有名兒。」鄉下孩子,尤其女孩,起不起名兒都尋常,有心的叫個花兒朵兒,無心的就叫個大姐、二姐。

  「我娘給起的。」

  玉姐道:「你娘呢?」

  「死了。」

  「……」

  這朵兒凍得狠了,直打著哆嗦,玉姐要把自家用的手捂子與她,李媽媽道:「與她盞熱茶,喝下去就暖了。」朵兒肚內咕嚕一聲,玉姐捂嘴一笑:「餓了罷?」取食盒裡兩個青團子,自家咬了一口,卻將另一個遞與朵兒:「我也餓了,咱們一道吃罷。」

  朵兒猶不敢接,李媽媽見她不識好歹,玉姐又一臉失望,不由道:「怎不識抬舉?姐兒與你吃的哩。」朵兒狠擦把眼睛:「二娘說,敢接旁人的東西,叫人說她餓著我,便要打死我哩。別說我哭了,哭了也要打。」

  李媽媽道:「哪來的嬸子,這般狠心?」

  朵兒道:「不是嬸子,是後娘哩。」

  李媽媽心頭一軟道:「你且喝茶吃果子,無人說。」玉姐也哄她:「這裡統共咱們三個,誰也不說,誰也不知道。你餓著,你親娘要心疼哩。」朵兒終於接了青團,囫圇兒吞了,把李媽媽唬一大跳:「這要噎死哩。」又與她茶喝。茶又燙,朵兒渾不在意,一氣吃了六個,李媽媽忙將最後一個奪下,道:「再吃便要撐殺了。」

  玉姐眼見朵兒這般,手一鬆,咬了一口的青團便落地……

  待程老太公折回,玉姐當仁不讓訴說朵兒之事。程老太公眼珠兒一轉:「天叫給我玉姐一個心腹丫環!她既在家中受難,掛心便少,玉姐解她危難,便於她有恩。鄉下孩子心眼兒實在,甚好,甚好。」

  俗語說得好「窮人孩子多,凹地蝦蟆多」,朵兒父親張四與頭前娘子養了兩男一女,與後妻又養兩女一男,又非大戶人家,如何養得活?丫頭頂好出路倒是與大戶人家作使女,次一等生而溺之。是以後娘待這「賠錢貨」如何,他也渾不在意。自幼缺衣少食,朵兒很有些呆相,越發不受待見。既程老太公要買,李四領了一兩銀子,尚覺占了便宜,忙不迭將朵兒賣與程家作使女。

  程老太公攜玉姐領人之時,朵兒後母正在拿著指頭戳她額角數說:「短命鬼留下的賠錢貨,還不與我抬柴去!整日半點活計做不得,空費許多柴米,多早晚……」

  張四一聲打斷,朵兒見了玉姐便眼睛一亮。程老太公再不肯有一絲疏漏的,當下立了文書,請了中人,一兩銀子買了朵兒。

  那頭李媽媽尋了些乾淨布衣,將朵兒洗剝乾淨,看朵兒穿衣,一面道:「這滿頭蝨子虧得篦得乾淨了,再多些兒,與你裹上黃泥燒將去。往後伏侍姐兒,你自家身上須得乾淨了。」

  朵兒只知點頭。

  玉姐道:「你只管跟我,只管聽我一個的,我就看顧你,不叫人欺負了你,誰欺負了你,你說與我,我與你出頭。只不許聽旁人的。」

  朵兒終於道:「我只聽大姐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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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好心

  玉姐下鄉,原不曾受虧,依舊好吃好睡,縱是程老太公、林老安人受虧,也不肯虧了她去。若非遇上個朵兒,她便要以為鄉間比江州城自在。自有了朵兒,玉姐方知這世上還有這等受苦之人。她因問朵兒為何朵兒之父任由繼母虐待朵兒,朵兒答曰:「爹要下地哩,日日且忙,閒時也要做個短工,方夠養活這一家子。鄉下丫頭不值錢,還有生下來便溺死的……」

  玉姐又問朵兒鄉間生活,方知書上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短短八字,竟有如廝艱辛。秋收之後,農人尚不得歇息。家中所有之炭,亦是他們燒得。然燒炭之人一冬卻不捨得用去幾斤,只管拿去賣來,以備不虞。

  李媽媽見她聽得難過,時常喝斥朵兒,不令說。玉姐卻每要聽,偏朵兒只肯聽玉姐一個的。李媽媽無奈,向秀英去說,哪料玉姐小小年紀自有主張,秀英已管她不住,程謙偏又覺女兒當知曉些世事,從中攔著。李媽媽只得日日聽著鄉間辛苦,十分難過,只盼著早日回城。一盼二盼,終令她盼到了程老太公發話這一天。

  鄉間走了一遭兒,程老太公的盤算落到了實處,玉姐又遇朵兒,算是意外之喜。秀英住不慣鄉間,然一心撲在家業上,反把這份不慣減了五分,居然不以為苦,自覺下鄉一回,又懂了許多,也是心滿意足。玉姐帶回了朵兒,也是開懷。至如蘇先生與程謙,各細心查訪佃戶,亦有收獲。其餘人等也是開了眼界,縱使沒甚顯見的好處,思及朝發夕至,便可回到江州城用上恭桶,也是歡欣雀躍。

  是以程家上下主僕人等回城皆是笑容滿面,後頭又多跟了一輛車,帶些土儀。原本佃戶還要多孝敬,程老太公道:「青黃不接的時候,誰都不易哩,留下你們自家用,真有心,秋天多與我些便是了。」方止帶了一車回來。

  到得家中,灑掃、安放行李,秀英將朵兒交與李媽媽:「媽媽且帶著她,與她從裡到外都換過了,篦了頭、洗了澡,再往姐兒房裡放。」

  李媽媽道:「我的好娘子,我須得伏侍了姐兒,再去管她。」

  秀英道:「把大姐兒交與老安人,那裡的吳媽媽也是老積年哩。」

  李媽媽方不方聲了,命朵兒往院子裡一站:「我送姐兒去,你站這裡,不許走動,不要礙事,瞅著些不要磕碰了。」朵兒喉嚨裡應了一聲,見李媽媽望向她,忙把頭點了數點。李媽媽又取了玉姐一套新衣,往吳媽媽那裡送:「大姐兒且緩一緩等一等,廚下水正燒,燒熱了先與姐兒洗澡換衣裳。」

  程宅上下忙碌半日,方洗了澡換了衣裳,又趁太陽好,晾曬鋪蓋、洗衣裳。朵兒並無新衣,李媽媽抓了一把錢,央家內一個跑腿的小廝兒往外頭成衣鋪子裡胡亂買了兩套先與她對付著穿了。只待回了秀英,家下尋裁縫裁衣裳的時候捎帶手兒與她再裁兩套。

  秀英聽了李媽媽所言,掐指一算:「大姐兒生日將近,也要做新衣了,就順手與她做兩套罷,連著鞋襪,也與她買幾根頭繩兒紮著。」

  李媽媽應了,自去與程福講不提。

  秀英因帶了些土產回來,打點分贈街坊。與陸氏有仇,便不分與她家。除開自家留用些,餘者便分贈各家,程家大門打開,使女、小廝往各家敲門去。又帶了各家主人的謝言回來說與秀英,也有邀秀英過幾日家中坐坐的,也有恰家中有好茶果的命回禮的。十分熱鬧。

  旁家猶可,紀主簿娘子何氏卻是一刻等不得,攜著女兒娥姐親往程家來與秀英說話。

  娥姐初來厚德巷時是十歲,今年已交十二,初見了成人模樣,秀英因見何氏面皮不好,故把娥姐誇上一誇:「到抽條長個兒的時候兒了,幾日不見,竟似又大了些兒,生得越發好了。」

  何氏勉強笑笑:「到長個兒的時候不長,豈不要愁煞人?我瞧玉姐才是生得越發好了呢,喲,這丫頭是哪裡尋來的?」

  秀英道:「這是鄉下帶來的朵兒,後母待她不好,叫玉姐遇上了,也是玉姐與她的緣份了,便把她帶了來。」又叫朵兒與何氏磕頭。朵兒看一眼玉姐,見玉姐點頭,方拜下來。何氏歎道:「是個好丫頭。」袖子裡摸出套銀三事兒賞與朵兒,朵兒又看一眼玉姐,玉姐道:「嬸子大方,快謝嬸子哩。」朵兒方接了。

  何氏道:「你們一處玩去罷。」

  玉姐抬手拉了娥姐的手:「朵兒會編蚱蜢哩,真跟活的一樣,阿姐與我看看去?喜歡了,過幾日歇好了,叫朵兒給你編來玩。」

  娥姐似有心事,笑也有些勉強:「成。」

  玉姐只覺娥姐略有不妥,並不知內裡究竟為何,只拿鄉間事與娥姐來說。不想娥姐父親中舉先,原也在鄉間住過,雖不似朵兒艱辛,知道的事比玉姐只多不少。次後竟是玉姐發問,娥姐來答。漸次說開,娥姐面上舒緩許多。

  何氏卻在秀英房裡大罵紀主簿:「我便說這死鬼不該做官,一做官,便走了形兒。」

  原來,這程宅添了個使女,紀宅也添了一個使女。程宅是玉姐帶回個憨丫環,已略有些忠僕模樣兒。紀宅那一個,卻是紀主簿收了份禮——縣令與的一個妾。因縣令任滿,要調走做同知,家中下人頗多,孺人要散去些兒。內裡一個使女,平素有寵於縣令,孺人必要賣了她去。縣令不好為一使女與妻子爭執,丟又捨不得,帶又不值當。索性送與紀主簿,也算露水姻緣後盡了份心力。

  使女生得不壞,會彈唱,又識字,還年輕,引得紀主簿三不五時往她屋裡歇。何氏以「娥姐長大,不好使看這些」為由,不令她彈唱,紀主簿因思女兒好談婚論嫁,將來是做主母,這些詞曲願不該分娥姐之心,也不爭辯。

  何氏尤不忿,聞得秀英回來,便來訴個苦:「你家這丫頭好,打小兒養著,一遭兒長大,也知脾性,也好使喚,也易收伏。我看這小丫頭就認死理兒,只聽玉姐一個的。我家倒來個攪家精。」

  秀英笑道:「這有何難?娥姐出了門子,還有安郎,一個攻書的哥兒,哪得聽得這些個小曲兒?便是哥兒去學裡讀書,她要唱,你只管聽,長子是你出的哩。使女不算甚人物,別叫她生多了兒子分安郎家產就是了。」

  一語提醒了何氏:「妹子說的是實話。」

  兩人密語良久,何氏方帶著娥姐返家。

  秀英原道紀家使女之事與已無干,不過添個說嘴的事兒,與何氏又近幾分關係。不想家中還有一個素姐,險些弄得她下不來台。

  原來紀家使女有個好聽名兒,是縣令所賜,就叫宛卿,到了紀家,何氏嫌拗口,與她改作青兒,倒真像個丫環名兒。又拘她在家中,不令出門。偏生五月裡紀主簿做生日,邀了街坊去吃酒,又因青兒會彈唱,前後命她彈唱幾曲。街坊齊誇:「不是主簿家,沒得這樣好彈唱。」紀主簿未免飄飄然,又命青兒往娘子那裡也彈唱。

  素姐平靜不喜熱鬧,聽了兩曲,便去散散酒氣,偏遇上青兒彈唱畢,屋內何氏不令她再見客,打發出來。兩下遇到,素姐因見青兒滿面哀愁,不似堂中歡欣之色,不由多問幾句。

  因聽青兒自訴:「奴也是好人家兒女,因遇上天災,不得已骨肉分離。天幸賣與李縣令家,也不令動針線,也不令做粗使,只學些彈唱。奴原名宛卿,原是一絲兒念想,不枉伏侍舊主人一場,名兒也改了。」

  素姐聽她身世便十分同情:「紀主簿官兒不如縣令大,家裡人口簡單,也好處哩。休要多想,安心就是。」

  青兒泣道:「家中娘子好生厲害。奴只這一手琵琶能見人,偏不令彈,手且生,想三五年後,人老珠黃,當要化作塵土了。原思得遇良人,不想……總是奴命薄。」

  素姐便十分同情她:「你是新來,總要敬順大婦,她見你柔順了,總會喜歡。熬二年,她也會好,人心總是肉長的。你要十分苦,可往我家去,我那裡倒清淨,喘口氣兒也好。」

  青兒十分感念:「娘子不令奴出門哩。」

  素姐道:「無妨,過幾日我與你家娘子說,便說我聽你彈唱得好,也要聽一聽,借她個人兒。」

  青兒十分感念:「奴有來世,銜草結環。」

  素姐自覺做了一件好事,過不幾日,便說與何氏,要借青兒。何氏與秀英素來相得,見是素姐來借人,使自己的丫頭伴青兒往程宅來。素姐見青兒來,使焚香伴何氏丫頭去吃茶玩耍。自命擺茶果,便聽青兒歎:「原主人家倒有好茶果,與這個也彷彿了,我有些日子沒吃到哩,不想還能嘗這般滋味。」說著落下淚來。

  素姐道:「主簿家茶果也好。」

  青兒道:「奴一使女,哪吃得到哩。也不得好湯水,粗茶淡飯,總是我的因果。」

  素姐又十分勸她:「便在我這裡多用些兒,與你捎些回去。」

  青兒十分不敢:「恐娘子說。」

  素姐道:「你便時常往我這裡來,我做與你吃。」

  一月間,素姐便喚青兒七、八回,焚香覺出不對來,悄說與秀英如此這般:「簪子也與她三、五根、墜子也與她好幾個,都說是年輕時的,如今戴不得了。若說與老安人,必要發怒,我說與娘子,千萬別叫人知是我說。白日間娘子、姑爺不在,街坊倒有幾個在家的,怕都知道哩。」

  秀英氣個倒仰:「怎地不早說與我?」只因素姐十數年如一日,只管在屋中誦經,從不出門,無須日日詢問她究竟做了甚,秀英實不曾想過她還有此一好。

  又往說素姐:「紀主簿家自有娘子,娘不曾與何娘子一針一線,倒與他家使女這般親密,這不是與使女做臉,折人主母面子麼?」

  素姐吃驚道:「這又是甚話?我叫了她來,悄悄兒與她,又不曾張揚。她也可憐哩……」

  秀英目瞪口呆。

  不想紀宅那裡卻生出事來,原來紀主簿歇在青兒房內時,青兒特插帶了簪子,問紀主簿:「可還看得?程家安人與的。」

  紀主簿花迷人眼,自是說好。青兒把素姐好生一誇:「奴的簪環,娘子道輕浮不許插戴,便整日頭上禿禿,幸而有安人垂憐。」又說素姐溫柔可親,與她飯吃。紀主簿漸次聽出味兒來,次日便尋何氏說話。

  何氏怒道:「眼皮子淺手賤的小賤料兒!道還是做彈唱姐兒時?我家是好好人家,自有女兒要說親、兒子要進學,打扮得窯姐兒一般,要做甚?要做甚?討東西討到街坊家裡,我是缺她吃還是缺她穿?要好吃喝,另尋財主去!我自家在家都不盛妝,她妖妖嬈嬈的想做甚?把梯兒與我鎖了,免得叫她掇了去架牆上!」

  說得紀主簿面上掛不住,甩袖兒走了,晚間哪個房裡也不歇,自與兒子安郎擠作一處。

  何氏不免與秀英道:「你家嬸子倒好心哩,只別叫人騙了。」秀英面皮臊得通紅:「我娘就是這個性子,面耳朵。太公將家交與我操持,你道為甚?有人哭,她便憐,從不辨個真假。你多擔待,那小妖精再來,我叫人打她出去,我家清白人家,不容輕浮人踏。」

  何氏道:「我是知你,換了別個人,我便道她藏奸哩。」

  秀英含淚道:「換了我,也是這般想。你家那個,不是省油的燈哩。我娘從不聽曲兒的,念佛多少年,家中有個姐兒讀書,哪能這般吵鬧?我竟不知她們是如何對上的。」

  何氏一想,素姐平日不出門,竟是真不知如何對上,恨道:「真是個妖精!妹子放心,我自有數,這幾日說不得話了,我須把家裡清淨了。」秀英好話說盡,將人送走。免不了借著與娥姐東西的名頭,又送出一副金鐲子與紀家。

  事情瞞不下,秀英只得告與林老安人:「千萬叫我娘休再生事。」

  素姐聽林老安人數說,反有些愕然:「何娘子這般容不下人麼?」林老安人氣極敗壞,下令道:「但凡不是誦經,素姐做什麼,都要報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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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說書

  女兒做了錯事,可打可罵,親娘做了錯事,打不得、罵不得,只得勸、只得諫。這道理連玉姐都明白,秀英自也挑戰不得。幸虧少時有吳家時不時鬧上一鬧,秀英於素姐之脾性知之甚深,只氣過一大場,並未氣死。只管請出林老安人來壓素姐一頭,不令素姐與外交通。

  知女莫若母,林老安人一頭白發,倒有一半兒是為素姐而來。見她十分扶不起來,索性下了死令:「不許她與外頭有牽連!」又說素姐:「為著你,倒叫孩子去與主簿家娘子陪著小心,白花許多銀錢賠禮,你還小麼?倒叫秀娘為你操心!往年吳家也是這般,只一開口,你便恨不得甚麼都搬與人,他們那般囂張,都是你慣縱的哩!」

  素姐內心十分不服,卻有一條好處:膽小,不敢頂嘴。悶悶地低著頭,手裡撚著念珠。林老安人那般脾氣,一見她這溫吞水的模樣兒,卻是發作不得。休問你說什麼,她便仿如死了一般,你能做甚?說得急了,她便哭,再無一字。林老安人一拳打在棉花上,反把自家氣得不行。

  秀英於何氏處陪了許多小心,終回轉過來。何氏亦道:「你休要多心,這二年相處,你是甚樣人,我還不知?你有私房,多留與玉姐方是。我這家裡,只要死鬼還在,總比你家容易些兒。只是令堂忒大方哩。」弄得秀英滿臉通紅,遮掩吱唔。

  回到家來,秀英便與程老太公、林老安人商議:「娘平日裡忒悶,不如給她找些事解悶,免得生事。」林老安人因問計將安出。秀英道:「我去尋兩個彈唱的女先兒來,與娘說些市井百態,恩怨情仇,要哭要憫,只在家中完事。隔三五日說一回,也不過費幾陌錢。只恐擾了玉姐念書。」

  程老太公對林老安人道:「養不教,父之過,少時也不求她頂門立戶,是以沒教好她,也是你我之過。她好有四十歲了,這性子是改不來了。幸爾不好走動,生不出大事。只拘在家中,又如坐牢一般,我看著也難過。倒是秀娘說的可行。玉姐那處,又不是日日聽書,隔幾日,倒好叫她往外頭走走,也曉些市井百態,這個家,日後恐要交與她哩,也該從小曉些事。」

  當下林老安人便喚吳媽媽找了兩個彈唱的女先兒來家說書,為素姐解悶。

  素姐從來是個面不辭人的,肚裡不喜,往父母、女兒面前落一回淚,歎一回青兒「紅顏命薄」,又說:「我自持齋誦經,何用聽這亂七八糟?」然則秀英將兩個女先兒往家中一喚,她也不說趕將出去,居然也磕著瓜子兒、喝著香茶,聽女先兒彈起弦子琵琶,說那「落難公子中狀元,私定終身後花園」。

  素姐少年時,林老安人管束頗嚴,不令聽這些個,人到中年,聽起來頗覺新鮮。兩位女先兒吃的便是這嘴上功夫的飯,先來倒頭便拜,且把素姐誇得如同一朵花兒:「竟是安人?我們還道是家是小娘子哩。這般文靜秀氣。」其次方是說書。

  這頭素姐被這兩個勾得聽住了,那頭何氏將青兒百般揉搓,終拿了個錯處遠遠賣將出去。青兒內心惶恐,生怕何氏將她賣往苦地,倒思往素姐處求援,哪料程宅作主的並非素姐,消息未到素姐跟前,早被截住。青兒一步三回首,被何氏發賣,素姐尤在聽這「夙世姻緣」。

  等素姐醒過神兒來,秀英自然告訴她:「留下來恐合氣,打發她回主簿老家去了。」素姐一想,青兒雖與主簿分離,到底不用在主母面前受氣,只歎惜一回,也便撂開去,只偶爾聽女先兒彈起琵琶,說:「不如宛卿彈得好聽。」

  卻說玉姐因外祖母之事,隔不數日倒好出門一回,或是程謙帶她,或是秀英帶她,蘇先生亦於江州民俗頗有興趣,也時常隨行。程謙帶著她,或往茶肆裡坐,或往鋪子裡走,又或去看看倉棧,與她說些家中產業事,教她知些辛苦。秀英卻止帶她往自家鋪子等處看,使夥計知道主人家有這麼個姐兒。

  蘇先生時常尾隨,只管聽、看,心裡默記這市井生活,並不多插言,只偶有見市井爭利,回來提點玉姐,不可過於拘泥:「貪小利而失大節,可悲。」

  玉姐於她先生的話,自有另一番解釋:「使詐只得一次利,沒了信譽,人便不信了,做不長久。」

  蘇先生只好再點醒於她:「與人說話,休要過於直白。」

  玉姐吐吐舌頭:「我這是與先生說哩,自家關起門來還要遮掩,多沒趣兒。」

  蘇先生扶額道:「總是說不過你,你過來,我與你講韻。」

  玉姐乖乖過去聽蘇先生開講。

  自來地方一廣,方言便多,隔條河,對岸說話你便要猜著聽。幸爾有官話,又有「書同文」,方不致雞同鴨講。蘇先生教玉姐,乃是官話與韻一齊教,官話由來以北方口音為基,江州地偏南,本地人說起官話來,十個裡倒有九個帶著口音。蘇先生亦恐玉姐這官話說得要像不像。卻不知凡事只要打小兒教起,總要比長大了再改容易百倍。

  不消數日,玉姐不特官話已說得有模有樣,便是措詞,也不似秀英等,倒好沾了些蘇先生的文氣。未免令秀英十分憂愁:「學了官話倒好哩,出去與人說,也不怯場,倒好唬人。只恐學得酸文假醋,又與鄰裡說話也這般文縐縐,豈不讓人嘲笑?」便說動程謙得閒多帶玉姐往市井裡走,勿使她官話方言皆嫻。

  程謙倒好聽閨女學說官話,每與她說話,已多改了官話。然思秀英所言有理,玉姐終要在江州過活,至如那用得到官話的時候,總要到長大之後。便回程老太公:「讀書只為明理,然閉門造車終為不妥,多少聰明人,只因困坐書齋,倒養成一股呆氣,世事不曉,叫人哄了猶不自知。」程老太公道:「你便帶她出去,你素來知道輕重,不須我多說,早去早回罷哩。」

  程謙答應一聲,帶玉姐出去,便往人多的地方去,茶肆裡人正多,又有聽彈唱的。彈唱的先生正說那「落難公子中狀元,私定終身後花園」。玉姐聽了,笑得直打跌。程謙點點她的鼻子:「你笑甚?」

  玉姐悄聲道:「這先兒哄人哩。」

  程謙道:「你又淘氣了。」

  玉姐把鼻子一皺,將程謙指頭從鼻子上歪了下來:「才不是哩。我聽蘇先生說,自打立朝,統共出了三十來個狀元,老的好有四、五十,少的也有三十多,好做人祖父了。天下英才何其多?不苦讀幾十年,如何能出頭?說探花我還信些兒,倒是出過二十歲的探花。」她尚年幼,於男女之事全然懵懂,卻因秀英先時罵過陸氏之事,知道何謂「年貌相當」,婚姻之事總要兩人差不離。

  程謙愕然,良久,把玉姐一抱:「我的好閨女,你吃不了虧啊!」

  玉姐伸手把程謙臉一拍:「那是。我爹也吃不了虧哩,也不看是誰爹。」

  程謙笑得手一抖,險些把玉姐滑到地上:「走罷,回家,晚些兒你娘又要說哩。可不敢給她說今日聽了甚麼,你只說往街上看熱鬧。」

  一語未畢,卻聽街面上一陣擾嚷,程謙抱著玉姐打茶肆窗戶往外看去,只見十幾輛車一字兒打樓下過。正是熱鬧時候,不消打聽,便有那耐不住性子的人說開了:「這是新往城裡來的餘家罷?他家有萬萬貫家財,雖是商戶人家,尋常人且比不得他哩。有錢能使鬼推磨,休看商戶人家,倒把錢與族中貧寒子弟讀書,有個族侄中了進士,已做至縣令哩。也與官人稱兄道弟,自家也買田置地,好大一個財主!只因咱們江州地界兒好,闔家遷過來,去年買的大宅,整修葺了半年,龍宮也比不上哩。他家大姐兒嫁與個官人,二姐兒怕是隨著來了,只不曉哪輛車裡是……那騎馬的是他家大郎罷?生得倒俊……」

  程謙倒是知道這餘家,江州亦有他家許多店鋪,又有運河船隻,確是個富足人家。然與程家買賣並無瓜葛,程謙聽過便罷,抱著玉姐自往家去。

  程家裡彈唱的女先兒尚未走,今日因秀英亦在,女先兒乖覺,卻不說甚麼姻緣了,只拿那笑話來逗人一樂。

  程謙抱玉姐進去時,連程老太公、林老安人並蘇先生都在聽。只聽那女先兒再在嘲弄讀書人:「話說有一官人,自幼十年寒窗苦,讀得書、中了舉,官家見他有才,便命做縣令。這官人上任,衙內差役油滑,常不聽使。官人大怒,道『不聽我的話,我且要問罪,你是認打哩,還是認罰哩?』那衙役便問『官人,打便怎地?罰便怎地?』官人道『要打,我打你二十大板,要罰,罰你吃盡二斤五花肉』……」

  女先兒尚未說完,滿屋已笑開了,秀英道:「想這官人吃厭了肥肉,以為吃它便是罰了?」

  女先兒笑道:「是哩是哩,卻不知貧寒人家,一年只得過節吃上三五回肉,那是賞哩。」

  蘇先生聽得陰雲滿面,程老太公始覺令玉姐多見識見識市井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女先兒見程謙抱著玉姐來,看二人衣裳,便知也是主人家,忙住了口,不往下說。玉姐一一見了長輩,只待秀英問:「今日看了甚麼?」便答道:「看好大一戶人家搬家哩。」程謙便將餘家事說了。程老太公道:「他家往年還租過我家倉棧哩,也送他個帖兒。」

  程謙應了。

  女先兒因程謙說到餘家,又說及餘家女兒,思程家只有女兒,便有心賣個好兒,笑道:「將到時候了,這一日擾了府上,奴便再說一個笑話兒,權作收場,只博一笑哩。」

  林老安人便叫說。女先兒把弦兒撥兩下,方開口道:「即說張公聞李公家生了孫子,便往道賀。到了李家,將說『恭喜』。李公道『是個孫女兒,不是孫子哩。』張公道『也好』。不意門外有四抬大轎,抬著個貴婦人,張公、李公皆往門首望去。李娘子道『有甚好看?不過是四個恭喜,抬著一個也好罷哩』。要說富貴,真不拘男女哩,府上姐兒生得恁般好看,又有福相,早晚顯貴哩。」

  女先兒說得程家人皆笑了起來,素姐又與她一匣果子拿去吃。卻不想秀英當時笑過,到得晚間越想越憋悶,飯也不想吃,睡也睡不穩,一時覺自家女兒極好,一時又思必得要個兒子。連日不安穩,程謙以她性躁,恐是夏日天熱之故,喚了郎中來與她診脈,開幾劑疏散的藥來吃。

  孰料郎中一搭脈,卻連道:「恭喜。」原來這秀英竟是有了身孕,當下程宅上下齊歡喜,郎中得了兩貫錢,也是開懷。留下保胎的方子,又囑:「休要勞動傷神。」方捧了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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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新人

  秀英有孕實是程家一大喜事,便是玉姐,亦因年初與念郎好打一架,也知家中不可無男丁。故而玉姐歡歡喜喜往秀英處奔,未及近身,小喜便張開胳膊將她抱起:「大姐兒要有兄弟了,可不敢往娘子身上倚。」

  玉姐訕訕,心中稍有不安,悶不吭聲從小喜懷裡掙紮下來,朵兒從後頭來,搶上一步站於玉姐身側。玉姐不再上前,往秀英腳邊繡墩上坐下,晃著腳,歪著頭,足上繫著的兩隻銀鐲叮當作響。秀英笑道:「你這小冤家,看我做甚?把腳與我定住了,不莊重。」

  玉姐又「哦」了一聲,慢吞吞爬下繡墩來站好。秀英無力笑道:「往日淘氣,今日又來作怪。你的書可有了?字也有了?還不快去做功課。」

  玉姐的課程漸次展開,又學聲律,又學算學,連書畫也開始習得了。蘇先生預備著明年開春教她彈琴,據說這君子都愛個琴棋書畫,能聞弦歌知雅意。蘇先生雖教著個女學生,卻拿她做男學生來教。蓋因玉姐機靈,不多教她些兒,令她有事可做,她便要出些狀況,令人頭疼萬分。

  玉姐得令,不聲不響外門外去,朵兒忙跟上了,玉姐忽地回頭,對秀英道:「娘,你多歇息,不要累著了。」

  秀英手裡捏個帕子,正托著蜜漬梅子在吃哩,聞得此言,帕子也不放下,順口道:「你阿婆都沒你話多哩。」

  玉姐哼唧一聲,朵兒與她將珠簾兒撥開,兩人一前一後走了。玉姐走到院子裡,卻見捧硯正支使著幾個人搬家什。原來這院中有程謙習武之諸樣兵器,又有石鎖等,玉姐隨蘇先生習射,也在這院中立個靶子。如今這些人正在拆這些。

  見玉姐過來,捧硯站住了,垂手道:「大姐兒可好?」

  玉姐道:「你們這是做甚?誰叫你們搬的?」

  捧硯道:「老安人說的哩,娘子有了身子,不好見這些兇器,叫都收往庫裡。姑爺使我領人搬哩。」

  玉姐左看右看,長長歎口氣:「朵兒,咱們回房吃果子去。」捧硯見她歎得可愛,微一笑,又轉頭看人搬兵器。

  闔家歡騰之時,卻是程謙與蘇先生先覺出玉姐不對來。程謙疼愛女兒,見玉姐忽與秀英生出些疏離來,不免過問一二。玉姐見了父親,期期艾艾,思及素姐曾說「天熱,懶待動。」她也推說天熱。程謙卻不信,玉姐雖是嬌養,卻不嬌弱。細細問了朵兒,朵兒亦憨直不解。程謙只得命朵兒:「將姐兒昨日做了甚麼說來。」

  不料朵兒得了玉姐吩咐,不把玉姐的事說與人聽,急得哭了依舊搖頭。程謙目瞪口呆之餘,便往問李媽媽。李媽媽道:「姐兒並不曾出門,家中也沒來外人,止姐兒往娘子房裡看了娘子一回,也是高高興興去的。」程謙心道,既是高高興興去的,就是回來不開心了。

  一問二問,倒教程謙看出些門道來了,不由失笑,特把玉姐喚來開解:「你娘眼下仔細,不是不疼你了,依舊待你好。不過是她現在身子嬌貴,不好沖撞。這幾個月,只管把你娘當你阿婆般待,過陣兒便好。」

  蘇先生則因玉姐之功課,見她繳來的功課字跡有些懨懨,將她叫來數說:「雖是家中有事,卻不可因此而誤了功課。」他並不解玉姐心情,便是玉姐自己,也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然蘇先生誤以玉姐過於開懷,以致疏忽功課,這卻是蘇先生不能容忍之事。今上做他學生的時候,膽敢心不在焉,且吃他兩記手板,何況玉姐?

  玉姐方五歲,功課又做足,蘇先生便不罰這女學生,止寫一幅大字與玉姐,上書「寵辱不驚」。又與她細解其意:「一驚一乍,是器量狹窄,怎能成事?怎能令人敬佩歡喜?」

  玉姐緩過顏色來,晚間又繳一次功課,這卻是用心書就,蘇先生方歡喜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玉姐因問蘇先生借院子。蘇先生院裡倒有個靶子,用作檢查功課,便對玉姐道:「我故不喜女子舞刀弄槍,然你既立意要學,便不可荒廢,習射之外,早間你要舞弄幾回,也只管往我這裡來。」

  那頭程謙又戲言與秀英:「你現有了小的,也休要忘了大的。玉姐幾日不得與你一處坐哩。」秀英笑道:「怪道我看她這幾天眼神兒可怪,興許是前兩天小喜不叫她往我身上撲。也忒小心,我說與她就是了。倒是我身子越發沉重,看顧她不得,朵兒太小,止李媽媽一個恐人手不夠,不知王婆子那裡要買的人有消息也無?倒要使人催催。」

  王媽媽得了消息,慌忙帶了兩個十歲上下的女孩兒過來程家。秀英笑道:「叫你仔細著看,你倒好,倒做起姜太公!我不使人去叫,你如今還不來哩。」王媽媽連聲告罪:「實是不得閒兒,必要與府上揀兩個好的來哩。聽說娘子有了身子了?真是大喜,也因府上素來行善積德。連日看著些丫頭,我尋思太小了還不頂用,倒是誰照看誰呢?便尋了這兩個略大些兒,能做活計的。」實則是一時不湊手,未尋著年小的丫頭。

  因林老安人亦在,王媽媽只管說起林老安人已捨米幾十載之事:「顯是福報。」

  便叫兩個女孩兒上前磕頭。秀英道:「都起來我看看,小喜去把大姐兒叫來。」秀英看時,兩個女孩兒果然十分齊整,生得眉清目秀,各一身青布衣裙,鴉色鞋子。秀英道:「把手伸來我瞧。」兩人聽話真個把手伸出來,秀英見略矮些那個手上,有掌上些繭子指頭上亦有些,略高些那個止指上有薄薄繭子。肚裡一想,便知矮個兒是做過活計的,高個兒只怕識字又會彈琴。

  一問,王媽媽果指著矮個兒的道:「這個叫二妮,因家中沒兄弟,老子死了,族裡將她與她娘賣了,也會做些針線,也略識三五個字兒。」她知秀英與素姐不同,故而不把二妮往十分可憐裡說,只說二妮能做活,實誠。

  又指高個兒道:「這個叫梅香,原也是官人家女兒,止只父親去了,她家大娘將她們母女分賣了。」秀英一挑眉,心道,怕是大婦小婦不睦,只待男人去了,拿捏著要生要死。單聽這丫環名兒,便知這梅香生母,恐也是使女。

  秀英與林老安人一對眼兒,皆思:這是最好,親族一絲情份兒也無,正好養來與我玉姐使喚。已有個朵兒雖則聽話,卻是憨笨,這兩個看著伶俐些兒,又長上幾歲,正得用。秀英便考兩人幾個字,又令繡幾針,知道二妮還會燒火下廚,便道:「過幾日再試罷。」

  說話間玉姐亦至,秀英指兩人與玉姐道:「看看喜歡不喜歡?」

  玉姐微一笑:「我看誰都喜歡哩,娘要做甚?」

  秀英道:「我打你個小油嘴兒,與你做丫頭,要不要?」

  玉姐道:「但是娘給的,我都要。娘又不會害我。」

  王媽媽聞言大喜,這筆買賣是成了。二妮花了三貫錢,梅香倒只有兩貫,卻是她大娘只要將這礙眼的打發了,並不缺錢使。這一轉手,她倒有近二十兩銀子好賺,當即笑逐顏開:「她兩個還各有一個包袱兒,我回去便與她們送了來。」

  當下兌了銀子,秀英又嫌二妮這名兒不好聽,改作個果兒,梅香名兒卻是不用動了。又叫兩個與玉姐磕頭認主,又令李媽媽調教,領著認人,與程太公等磕過頭。玉姐自住三間廂房,李媽媽與她同住,次後來了朵兒,只在外間塌上住了,夜裡聽使。如今又來兩個,卻不能這般了。

  秀英的小院兒裡,秀英夫婦住北面三間正房,玉姐住西廂,東廂三間原就是小喜等所居,如今便把果兒梅香與朵兒一齊放往東廂。果兒梅香一間,小喜小樂一間,李媽媽獨得一間房。

  果兒梅香來,且看李媽媽怎樣做,又看朵兒。朵兒尚小,止陪玉姐,又與她跑腿兒。果兒因會些針線,便央了李媽媽,尋些碎布,與玉姐縫書袋兒。梅香卻伴玉姐玩耍,與她說故事解悶兒,看玉姐房內有琴,便說:「這琴倒好,也是姐兒得用。我原在家倒有架琴,與這個也彷彿。」因承會彈琴,每拿琴來練。

  玉姐既得新僕,秀英也冷眼看著,見她們皆未偷懶,自家身上卻有些乏力,便囑李媽媽好生看顧。又有林老安人相勸:「萬事皆沒你身子要緊,孫女婿不幾年便要歸宗,你便是人家媳婦,他也要立起來才是。你當要多生幾個兒子才是。」

  秀英亦分得清輕重,把諸事悉付程謙往外奔波。程謙自此早出晚歸,與各處打交道,又要送帖子交際,又要往鋪子裡查看,忙得不可開交。偏秀英又有些疑心:怎地回來恁般晚,別是外頭有人罷?心裡不安了起來,這一日,程謙往新來江州的餘府去,回來又晚,秀英打發程謙去見程老太公,自審起捧硯來。

  捧硯道:「實是與于大戶說得投契,于大戶家大郎又與姑爺說話,還說常來往哩。娘子不信,只管往餘家問。」

  秀英啐道:「有甚信不信?晚間風大,他衣裳單,信甚不信甚?明日出門,把那綢衫兒帶上。」

  捧硯抱頭鼠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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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猜疑

  卻說秀英自打有了身孕,程宅萬事小心,也不招亂人入門,也不往出赴宴。除開程謙須得出門料理生計,其餘自程老太公往下,皆在家中,素姐把間小佛堂料理乾淨,日日鮮花香果,自家閉門誦經。林老安人領著吳媽媽,專一照看秀英飲食起居,拘得秀英頗為焦躁。

  程老太公口上不說,心間到底在意,連素姐要往廟中佈施,他亦不攔著。玉姐素機敏,見家中長輩如此這般,也不敢常往秀英面前靠。或往蘇先生處讀書習藝,或自在屋內做功課,偶或往素姐處,陪她念經。她又有三個使女相伴,雖則心中悵然,倒也不甚孤單。

  厚德街上街坊聞得此事,也要歎兩句:「但願得一個哥兒。」無論年初生隙之游家遺孀陸氏,抑或小有愧疚之趙家媳婦林氏,皆遣人問好。林氏更思,若秀娘此胎得男,玉姐與文郎倒真個相配。更有紀主簿家娘子何氏,親往見秀英。

  秀英原因素姐之故,見何氏未免多一分愧意,虧得何氏氣過一陣,亦明秀英難處,只把素姐認作個「不分好歹爛好人」,與秀英親密如常。這日,何氏搖著扇兒,帶著個兩個丫頭,也不乘轎兒,徑走往程宅來。

  秀英聽聞何氏到來,萬般歡喜:「嫂子可來了!想煞我!」口氣十分歡欣,她實是叫拘得太緊。

  何氏見她這樣,也是歡喜:「你怎地自出來了?這大日頭的,你可經不得這般曬。」秀英與她攜著手兒入內:「我就來迎嫂子一回,值甚?鎮日裡屋也不叫我出哩,悶殺人!」

  何氏嗔道:「又不是頭回了,還這般任性哩。」

  小喜見縫插針,向何氏道:「娘子快勸勸我家娘子罷,老安人不叫亂走,娘子偏走來,我們夾在中間兒,可哥兒把我們擠瘦了。」說得何氏往她臉上擰了一把:「你這張嘴兒倒好。」

  兩人入室內坐定,何氏方道:「早該來哩,實是因新縣令又到了,我家那囚徒又要見新上峰,我們也要見見縣令娘子。餘家原是花錢買通了關節,如今來了新縣令,恐又要多花一注錢哩。好容易新官上任,府尹又調走,又要送行。每日裡回家晚了,又不好打攪了你。」

  秀英便問縣令如何,縣令娘子如何。何氏笑道:「才這一二日,哪看得出甚好與不好哩。縣令姓陳,我們女眷並不曾見著他,只見著他娘子哩——倒是比走的李縣令娘子年輕些兒。」兩人又說些體己話。

  何氏忽問道:「玉姐呢?」

  秀英道:「與她又買了兩個丫頭,一處混玩著罷咧。」何氏道:「是該早早與她養個聽話的丫頭,你頭回帶來的那個朵兒就好。」又問程謙近來如何,且說秀英:「看好你家男人,你身子又笨重了,男人最好在這時偷腥哩。我家那個死鬼,我懷上了就押著他讀書哩,橫豎他須要考功名。眼下他還忍得住,過些時日可難說哩,你要早早想好了對策。」

  說得秀英咬著指頭深思。

  玉姐正在上課,蘇先生的課,從不許走神兒,縱然家中來客,只要無人來喚她,玉姐也不能自跑了去見。因玉姐有三個侍女,蘇先生卻不許都隨了來,只許留一個伺候筆墨。這算是份優差,原就是朵兒的,她並不聰慧,聽也聽不懂,只能記得一鱗半爪,不懂卻也不問,極是安靜。蘇先生反以其本份。

  自從來了果兒與梅香,李媽媽以這兩個年長些,更會伺候些,把朵兒扣下來教她做針線、做掃地等活計,要使她兩個伺候筆墨去,只拿不定主意派哪個去,又將另一個留下來做什麼。便問這兩個各擅甚樣活計。

  果兒道:「爹娘在時,也教幾個字兒,爹娘去了,便常做些活計,也會針線,也會灶上活計。」梅香度李媽媽之意,道:「奴原在家中識過幾個字,也與家中姐兒一道讀過幾天書。針線上倒好只做小件兒,並未學裁剪。」

  李媽媽稟過秀英,秀英想,大幾歲總會伺候,且梅香也止十歲而已,既識文解字,亦可督促了玉姐上進,便叫梅香做了伴讀。自此梅香便伴玉姐讀書,倒也聰明伶俐,玉姐想要什麼,眼睛一轉,她便捧了來。果兒不吭聲為玉姐縫了書袋兒。唯朵兒懵懂,聽李媽媽說要教她如何伺候姐兒,看一眼玉姐,又聽了秀英之命,便乖乖應了。每日裡玉姐下課回來,她便數說今日做了甚麼,李媽媽又誇她了雲雲。

  因秀英有孕,房中許多吃食,揣著小的,就想起大的,時不時裝一匣子茶果,也不使旁人,只叫朵兒送往蘇先生處,與他們師生吃。李媽媽囑咐:「學精點兒,有些眼色,你覷著先生住下了不講課的時候兒方好進去。」到第二回上,朵兒便記住了,一板一眼照做。

  這一日是趙大娘子何氏使送了一盤梅子,秀英吃著好吃,又揀十來個裝兩隻小碟,配些兒茶果點心,使朵兒送了去。朵兒記著時候,看一眼日頭,好下課了,便到蘇先生屋。恰梅香開了門走了出來,彎下腰,伸出手來:「小丫頭又來了?姐兒還說你哩,累不累?我來拿。」

  朵兒拎著小食盒的手一躲,抬頭看著梅香:「娘子叫我送與大姐兒的哩,不與你。」

  梅香雙手閃在當空,頓一下方笑道:「個小蹄子,真個呆哩。那麼些個人、那麼些個事兒,哪有樣樣徑放到姐兒跟前的?都交與姐兒,要我們有甚用?」

  朵兒把頭直搖:「你快閃開,姐兒等吃哩。」

  梅香怏怏道:「小呆子,倒會護食哩。」伸手將朵兒臉上擰了一把。

  裡頭明智出來:「先生與姐兒叫哩。」

  入得房內,玉姐便問:「你們外頭說甚?」梅香道:「我看她個兒小小,拿著累,要接來,她偏要自家拖著往內裡闖。」朵兒眼巴巴看著玉姐,小聲道:「娘子叫送與姐兒的,不叫與旁人。」梅香嗔道:「看這呆樣兒。」

  朵兒踮著腳尖兒將小食盒子放到張小桌兒上,取下蓋子:「趙大娘子送的梅子,蜜漬的,娘子都說好吃哩。一碟與先生,一碟與姐兒,夏日裡開胃提神兒。」難為她將秀英的話一字不漏背了下來。

  梅香便上前,取了一碟,故道:「這回我可拿得了罷?」先往蘇先生那裡送,明智忙接了道:「妹子生受了,我來伺候先生,妹子拿與姐兒罷。」梅香復取了一碟放於玉姐手邊,又去斟茶、擺糕點,口齒伶俐道:「這時候兒吃這個是最好了的,暑氣上來時,甚都懶待吃,用些酸酸的,倒好開胃哩。」

  玉姐捏起顆梅子嘗了,略酸又帶著甜味兒,十分可口,又捏一個送到朵兒嘴裡:「你也吃。」初見朵兒時她便面黃肌瘦,吃相嚇人,玉姐留了意,生恐她再餓著,有吃的便分與她些。朵兒也不拒,張口咬了,頰上鼓鼓嚼著,看得玉姐一笑。

  須臾用過茶點,蘇先生不許玉姐坐著,必要起身略走片刻方好,且言是養生。玉姐便要扶蘇先生一道走,蘇先生笑罵:「你自去,又弄鬼,你自家看你那個條兒!我扶著你的頭還差不多!」

  玉姐便帶朵兒走幾步,梅香見插不進去,乃同明智一同跟在蘇先生身後,又小心問蘇先生今日與玉姐所講之書:「奴也聽得一、兩句,先生說的倒好與先時聽的不大一樣。」蘇先生一笑:「各人有各人的解法。」也不多言。明智看了梅香一眼,梅香把頭別過去看玉姐正與朵兒說得歡。忽地,玉姐轉過頭來,又沖她一笑,笑得梅香心下暗奇,尋思晚間要問朵兒一問。

  無須晚間,後半晌玉姐午睡起來,便寫字兒,梅香磨了一缸子墨,告退出來洗手,便堵著朵兒問。朵兒呆道:「沒說甚。」再問,亦不答。這家中上下,她統共只聽一個半人的,一個是玉姐,半個是李媽媽。李媽媽教她,做使女的,不可嘴碎說主人家事,她便把嘴巴閉起,直似個蚌殼兒。

  正房裡,秀英卻在問程謙:「你今日又回來晚了,可是有人為難你?」

  程謙把她肩膀一攬,把手往她小腹上一放:「誰個為難我?沒甚大事,只在于大戶那裡磨牙,他一時說要租倉棧,一時說要看鋪子,也打聽城裡事。好與他家二姐兒就地尋個好婆家。」

  秀英笑道:「虧他是個大戶!畢竟是商戶。這等事,問男人家不如他娘子問女人家哩。從來婚姻門當戶對,那些個都是眼面兒上的,不須問便知。女人家出嫁,要看家裡好不好處哩,問個男子,哪得知?」

  程謙道:「又不是你我嫁女,管他做甚?面子上的事兒,答一句罷咧。」

  秀英道:「還有梅子,間壁送了一大盤子來,盛了幾碟分與他們嘗了,這裡有留與你的,開胃。外頭好忙了一天,多吃些兒。趙家太殷勤,我懷玉姐時也不曾這般,不知存的甚心。」

  程謙只吃兩顆,又餵秀英一顆。吃罷飯,往蘇先生處去。哪料他說「管他做甚」的餘家,卻正在說著他,又生出一段故事來。

  餘家宅子前後七進,占地頗廣,既因餘家之財,又因族中子侄做官,方買得此宅。于太公書房裡也放幾個書架,擺些書冊卷軸,桌上也是筆墨紙硯。餘太餘年過四旬,身材微胖,頷下有須,穿一件圓領長衫兒,卻不在案前坐,只在窗下一張榻上,與個山羊鬍鬚的瘦子對坐。

  餘老太公道:「子文可有把握?」

  山頭鬍鬚的姓車,子文卻是他的字。撚一撚鬚道:「昔年沈尚書因東宮事狠得罪了皇太后與國舅家,免了官兒不說,又把他家長流。闔家在煙瘴之地死絕了,只有沈公子逃將出來。這沈公子傳說左耳垂上一顆紅痣,右手上有疤,算年紀今年恰是二十五歲。觀他行止,雖已落魄,不是公侯家也養不出這般談吐來。是京城口音,生得又俊,看來倒似真是沈家公子。」

  于太公一拍額頭:「倒是個機會哩!官家、梁相一力要與沈尚書平反哩,正可此時與他搭上線。只不知,他真個是沈家公子?」

  子文道:「沒有九分,也有六分,縱問,他必不肯答的。卻有個佐證——沈尚書夫人姓洪。又會文,又會武,好一手連珠箭。到江州的日子也對得上。東翁消息不會假罷?」

  「是我那侄兒得了消息,正尋摸哩,他倒盼著在他那治下尋著,也是一件功勞,沈尚書也有些個門生故舊,都是人情哩。沈家公子不會已投奔親朋躲將起來罷?可能尋得沈家舊僕?」

  子文道:「早不知發賣往何處了。縱尋著了,也須些時日。只恐官家等不及與沈尚書平了反,不於他落魄時相幫,做成個雪中送炭,便沒甚意思了。錦上添花的事兒,縱做得好,也沒甚益處。看這人也不似凡品,早晚有出頭之日,連日打聽,一個贅婿能掌若大家業,總不會太差。管他是與不是,援上一手,總有收回的時候兒。」

  于太公苦笑道:「你哪知?冤孽哩,閨女最要老爹的命哩!死丫頭瞧上他哩,他又是人家女婿。若是沈家公子,憑他怎地,我只好為她謀劃。若不是,趁早發嫁了這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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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8 14:59: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爭奪

  卻說這于太公因次女動了春心,不得不與智囊車子文商議,如此這般一說,只盼這程謙真個是前沈尚書之子,官家欲為平反,也好趁此時機籠絡個好女婿來。

  程謙初登門時,于太公也是一張笑臉,客氣得很。待觀程謙行止,始認真起來,卻也只當作本地一個有力人家而已。彼時車子文恰是個陪客,程謙走後,于太公與車子文敘話,尚無此意,亦不提及甚麼沈尚書公子一類的話。這隔不多久,又提起這話頭兒來,未免令人生疑。

  車子文暗道,今日東家說話不似往日哩,他家原是尋常商戶,能有今日,全賴這東翁好算計,又殺伐決斷甚是果敢。在家中也是說一不二,家中娘子也頗厲害,今日止為一女便這般優柔,竟是為何?且于家二姐兒也是打小兒用心教養的,素來聰明伶俐,縱然程謙皮相極好,怎地非要個有婦之夫不可呢?然見于太公一臉晦氣,並不敢多問。

  車子文卻不知,這世上女子,無論性情如何、賢愚與否,一旦入了魔障,非但九牛拉不回,縱是親娘老子,也能當了外人。十數年教養,悉化作為他盤算。聰明伶俐只堪不破這一道情關,也有為情郎背家私奔的,也有為情郎籌劃從娘家拖好處走的。

  于二姐自家也弄不明白是怎麼了,她家初至江州,雖則先使人灑掃,然所攜行李甚多,又要歸置。她不耐煩,悄悄帶著丫環往前頭偷瞧著來往之客。不合叫她看了程謙一眼,便入了魔障,必要嫁他不可。

  于太公自是不肯的,他止因程謙生得好,行止不似凡品,多加留意些罷了。不曾想一轉頭,自家閨女迷上他了!于太公已決意為次女再尋一門好親事,嫁與個官兒是最好。于二姐已使心腹丫環打探得程謙姓名,又說與母親,于太公聽聞妻子如是說,初時也是火冒三丈:「甚樣人看不上,非要看上個贅婿!叫她少起心思,老實與我備嫁,一、二年內,保管叫她嫁與個官人做娘子。」

  于二姐尋死覓活,只要程謙一個:「不是他,我情願死,憑你尋甚樣人,縱捆上了轎兒,也拜不得堂。入了洞房,我便與你女婿招認!」但凡骨肉相爭,一方以死相逼,另一方便難以招架。玉姐要習武,用的是絕食,于二姐要程謙,用的也是這一招。

  于太公到底人性未洩,拿兒女也當人看,好容易養大個閨女,不到萬不得已,怎有狠心掐死了她?總是要與她如願的。于太公又不肯白白浪費一個閨女,且程謙又有妻女。正有京中消息傳來,于太公一想,這程謙之體貌,恰與所述相符……只盼程謙便是沈公子。于太公出手,較之于二姐穩妥許多,將程家祖宗八代險沒查出來。

  又有車子文這個智囊,一齊商議。把京中傳消息的一張紙翻來覆地去看,上頭倒是寫著些沈公子形容,長了什麼痣、哪裡有個疤、大眼睛還是小眼睛、是白是黑、是醜是俊。倒有六分把握。唯車子文心下犯疑:又無圖形,如何對得上?

  于太公卻想著程謙作為,也罷,哪怕不是沈尚書公子,單看人物也不太差。雖不是個官兒,卻是個靈醒人兒。先攏住他,再看兩日,若他真有些本事,能考個舉人進士,劃拉到手裡也不算虧。做過贅婿說出來不好聽,然則出些錢,與他改了戶籍他抹了此節,依舊是清白人家。想那程家人相單薄,也不好強爭,又已有個姐兒了,多與他們些銀錢,也算補償。至於程謙那個女兒,要他當作自家孫女兒照看也可,所謂和氣生財。

  于太公想得甚是周到,恰在此時,京中又有消息,沈尚書事因朝中有人作梗,平反之事不了了之。于太公又放下心來,並不著急了,命兒子于大郎多與程謙相處。

  于大郎奉命而去,他亦是個年輕人,家裡有錢,也為他延請名師,也與他錦衣玉食,不特讀書識字,凡是年輕公子時興的玩藝兒他都通曉。又于太公近至江州要與縣令、知府親近,不巧未遇上節日,二位家中又無人做生日,只得轉而與兩位家中公子玩些摴蒲一類游戲,有意輸些錢財與這兩位。于大郎便尋了程謙湊作一局,故意輸些銀錢。

  程謙因于大郎說:「往來我家這些人,我皆看不中意,唯與世兄一見如故。我初至江州,甚都不熟,還須仰仗世兄。」又請程謙代為引見些人,又說要見縣令、知府家公子等。程謙因于家要租他家倉棧等事,亦不好推拒。此後便是于大郎使錢,招待兩家公子,程謙時常作陪。

  于大郎對這「妹婿」原不待見,贅婿總令人不齒,然則妹子喜歡,又有程老太公先時四處揚言程謙日後歸宗,此時入贅不過報恩云云。日日相處,亦覺此人不錯。方轉過顏色來。

  如是二、三月,又逢節日,于家備好大一份禮物分贈二官,于大郎已與兩家公子稱兄道弟。縣令又與于大郎附縣學讀書,只待上下打點,便可考試。于太公亦租下程家倉棧,又與他家鋪子做買賣,拘得程謙時常與他家打交道。

  一日飲酒,于大郎微露其意:「我素服程兄,家有一妹,實想許與程兄。」

  程謙捏著酒盅道:「于兄醉了,我已有妻有女。」

  于大郎得程謙這一句,回復與父親。于太公已叫女兒鬧得生不如死。于二姐放下豪言:「為奴為婢,只要為他。」于太公怎肯叫女兒做妾?只得硬下心腸,又打點些禮物與縣中官員,又招徠程家鋪子夥計管事等人,連同程家佃戶都要收買。只待將程家命門掐住,再談程謙之事。

  于太公行事縝密,于二姐卻等不得,暗使心腹丫環去打聽,路遇陸氏的母親。陸婆子口中程家滿門惡人,秀英當是個首惡,直說得如同夜叉一般。丫環回來說與于二姐聽,于二姐心疼得不得:「恁般如珠似玉一個人,落到個夜叉手裡,叫人好不心疼,這卻是『駿馬常馱癡漢走』哩。」又聽陸婆子說,程家一個姐兒,倒好叫教得心黑手狠。又思,[若是我嫁與他,可要好生教導這姐兒,若是我嫁與她,生出來的孩兒必定……]

  一時羞紅了臉。

  因她哥哥與程謙熟識,她便按捺不住,動手與程謙打起絛子,倒好想與他做雙襪子,只不知道尺寸。便與丫環定計,故意於程謙走過路上灑上水,叫他踩過,再量了那印子,估出尺寸來,細心去做。

  又時時使人打聽程謙之事。一來二去,叫她買著了程家打發出來發賣的丫頭,又生出一段故事來。

  卻說玉姐自得了兩個新的丫頭,李媽媽鬆快不少,只叫梅香與果兒伴著玉姐,她自家支使支使朵兒,權作練手。梅香總在玉姐身邊伺候,果兒多做些針線活計等,不知為甚,玉姐偏愛與朵兒說話,又時常道果兒辛苦。

  秀英有孕,尋常人不得近人,梅香盡力巴結玉姐未果,便時與素姐說話,素姐喜她伶俐,與她改名蕊兒。玉姐也不在意,只喚了朵兒來伴她讀書,回與秀英:「阿婆喜歡梅香哩,把她與阿婆使罷,我有朵兒果兒兩個便夠。」

  聽秀英一笑,把她臉上擰一把:「你這小東西吃醋了?」玉姐把頭一搖:「並不是,我見她心也不在這上頭,不如成全了她。」

  秀英心下詫異,這丫頭說話倒怪,也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把李媽媽叫了來問:「梅香是怎回事?怎地玉姐說她心不在這上頭?要把她與她阿婆?」

  李媽媽也納悶兒:「這三個丫頭,最伶俐莫如梅香,大姐兒想什麼,她總能先想得到。我原還怕她太伶俐了,萬事依著大姐兒,惹出禍事來,怎地大姐兒不說她好,倒說她心不在了?」

  主僕二人思前想後,萬分不解,難道是玉姐見梅香挨著外祖母,故爾不喜她了?這梅香伺候得極好,既有餘力,也不必就長在玉姐跟前了不是?也談不是「背主」、「攀高枝」。不免把梅香叫來一審。梅香哭道:「奴只因姐兒使送茶果與安人,方與安人見面。遇著安人說經書字小,奴與安人讀過幾回罷了。安人就與奴改了名字,奴、奴……」

  梅香實是不喜這一聽就是個使女的名兒,然秀英說不必改,玉姐又不在意她這名兒,便把主意打到素姐頭上。素姐極好說話一個人,但聽梅香歎這名字是原先家中大娘故意取的,便與她改了。

  除此而外,梅香實做得不算出格兒。且梅香明白,這家中素姐說話是最不中用的,反不如跟在玉姐跟前。

  秀英與李媽媽想而又想,終是把梅香留與玉姐再聽用幾日,玉姐實在犯擰,再換與素姐不遲。孰料玉姐房中果兒又出錯,卻說果兒總與玉姐做針線,近來又做鞋,與玉姐換。玉姐拿鞋上腳,往地上一跺,膝蓋便是一軟,小臉煞白。脫下鞋來,足底白襪洇紅了一點,腳叫紮破了。

  朵兒急得要哭:「姐兒快坐下。」忙又去取了玉姐舊鞋來。李媽媽聞得朵兒叫聲,奔來過來問:「甚事大呼小叫?」玉姐道:「紮了腳,有些兒疼。」果兒臉也白了,忙跪了下來:「我新做了雙鞋,姐兒一上腳,就紮了,我、我也不知是為何。」

  李媽媽把手往鞋內一摸,捏出一根斷針來,劈手往果兒頭上便扇:「要作死哩!」朵兒怕得不行,哭道:「實不是我幹的。」李媽媽並不肯信:「不是你,能是誰?」

  玉姐忍痛道:「拿來我看,做鞋都是用大針,就是做鞋面繡花用細針,也不至跑到鞋底去了。」李媽媽一撚殘針:「確是細的。」又把眼神兒狐疑往朵兒身上掃,咕噥一聲:「可是作怪。」

  叫朵兒拿著鞋子並斷針,自家抱了玉姐,押著果兒去見秀英。如此這般一說,把秀英氣得不行:「我一時看顧不到,你們就眼裡沒有大姐兒。」直到驚動了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兩人把眼一掃,又把梅香揪出來。

  梅香叫起冤來:「我並不曾動這等針線,也不摸這個,怎地拘起我來?我的針一根也不曾少。」

  林老安人掀掀眼皮:「她做的鞋紮了姐兒的腳,我只好發賣了她,留你一個總攬著姐兒罷咧。你想得倒好!」然則又無實據。

  果兒亦哭:「實不是我。」

  不料這件事兒,竟是蘇先生做了回明白人,對程老太公道:「二婢孰是孰非,我固不知,然則梅香丫頭卻是不好。玉姐習武,朵兒止看、服侍,果兒勸她仔細,唯梅香拍手叫好,總說『再來一個』。玉姐自好學,梅香竟也欲學,然每小意詢問,總是格局甚小,偏愛繞些趣話,若是男子,當是佞臣一流。賣便賣了。」

  程老太公聞他如是說,便不再問,只叫林老安人把兩個都發賣了:「一個呆,又不似朵兒,萬事以玉姐為先,心裡真有姐兒,凡事拿到她跟前自家就該搜檢一回。一個精,哪是佞臣?倒是要把我姐兒當賣藝的哩!一絲尊重也無,怕不轉眼就能賣主。」

  林老安人將王媽媽叫來,一氣把兩個都發賣了:「也不要原價,一個賣到五兩上便可,休要我再見到。」

  秀英啐王媽媽臉上,罵道:「你弄來的好人哩!還說老實,害我姐兒紮了腳,也不知是哪個做下的。一個就只知討好賣乖,不把我姐兒放到眼裡心裡,另一個就摘不清自個兒,做事不仔細,她要拿與姐兒前先摸一摸,哪有這個事哩?」

  王媽媽心下大樂,這兩個丫頭,買時她賺了小二十兩,程家養了這數月,又長大了些兒,模樣兒也好,摸著了門路,一個還好再賣十兩,兩個可再賺上十兩。當下也不計較秀英啐她,只拿好話來說:「再與娘子尋兩個好的。」

  秀英道:「可不敢勞動媽媽了,我姐兒挨一遭紮就夠了。」

  王媽媽領了兩人回去,一個扇了幾巴掌,拷問起來。兩個大口叫冤,王媽媽冷笑,指著梅香道:「小婦養的道我不知道哩,你那心眼子多哩,哪個你都要討好,哪個你都要壓著,原在你家時,最好掐尖佔先,如今又犯老毛病兒了罷?我原看你是個伶俐的,不曾想蠢成這般!你還道人看不出來哩?!」

  又罵果兒:「呆死你算了!你腦子叫狗啃了哩,拿東西與姐兒使,不先搜檢了?」

  王媽媽拿了兩個丫頭要轉賣,不合叫于家打聽到了消息,于二姐便央母親,兌了錢,將兩個買了來,細問程家內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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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詭計

  卻說這于二姐一顆心,總往程謙身上打轉,闔家叫她氣得沒了脾氣。于太公已定個計來,要賺這程謙來做女婿,口上念著「兒女都是債」,細細思量,自已止有一子,有一個女婿來相幫,也不算差。想來程家也無力與自家一爭,又多賠些銀錢,拿捏著人家命脈,連程謙頭前的閨女都想好了出路,于太公覺得自家辦事也不算太欺負人。

  只想不到,這于二姐真是前世冤孽,直如瘋魔一般,竟是等也等不得。初時隔數日程謙便要叫于家父子拐到家中說話,她還能偷看幾眼,以解心中相思。私下裡做著針線,心口也有慰藉。不想程謙也不是個傻子,一次兩次,總覺有人窺視。再則于二姐悄躲起來看得入神,身上環珮可不就會輕響?

  程謙初時不覺,時日一長,便也醒過味兒來了。他平素上街,也多有大姑娘小媳婦兒偷看兩眼、紅一紅臉,也不以為意。然則一入于家就叫這般看,未免覺得不妥,巧了于大郎正要與縣、府兩處公子有事,程謙順水推舟便只引于大郎往外頭作戲耍子。

  于二姐便有些按捺不住,她家富足,自使著四個丫頭,粗使丫頭更多,盡不缺伺候人,分撥一、二出去打探消息。得知程家趕了使女出來,便央母親買下。她母親見她這般模樣,把一口氣咽回肚裡,使人買了果兒並梅香回來,自先審上一審。

  人是王媽媽領了來的,把兩個又一套誇:「果兒針線極好,話也不多,盡是本份。梅香卻是個百般伶俐,眼都會說話。只因程家姐兒年方五歲,與她們差得略大了,那家倒好要與姐兒一般大,打小兒養作心腹,初時說大幾歲先看著,合得來便使,不想實是差得太大,玩不作一處,現他家姐兒那裡,止一個五歲丫頭,還說要買個小些兒的哩。」

  于家老媽媽半信不信:「若真好,怎會賣了出來?便是與姐兒不合,家下哪處用不得人?」

  王媽媽道:「哎呀呀,這真是大戶人家說的話哩。鄉下人家,合用便用,不合用,哪裡還要她?!她家一個蘿蔔一個坑兒,多出這兩個人,哪有那些閒錢去養?」

  于家老媽媽本就是打量著出這幾兩銀子,把人買了來問些話兒,問完話兒,隨意往哪處一丟,灑掃總是做得的。于家新搬了來,也在缺人手使,並未添全。便問價錢幾何。王媽媽道:「這兩個,原主人家買時,一個十兩哩,白養這兩個月,也不算衣食錢,只要原價。安人要買,好歹多賞老身幾個跑腿兒錢。兩個統共便給二十五兩罷哩。」

  于二姐背後一拽她娘的衣裳,餘媽媽一皺眉:「領這媽媽去兌銀子。」自把果兒與梅香問話:「你們兩個叫個什麼名兒?」果兒自報了名字,梅香道:「婢子在主人家,名叫蕊兒,她原叫二妮,主人改了她名叫果兒。因她與姐兒做鞋,裡頭遺了跟斷針,紮了姐兒的腳,娘子把我兩個皆賣將出來。奴亦不知何處不妥。」

  于二姐道:「她犯錯,該賣她,怎地你也一同賣出來了?」

  梅香道:「娘子氣性大,總是奴命苦。」

  于家老媽媽橫于二姐一眼,喚來丫頭將于二姐「扶」去做針線,又將果兒與梅香分開來審。果兒不敢撒謊,只供:「做了雙鞋,頭先做的針線從無關礙,委實不曉得今番怎會出了這等事。」又問她梅香如何。果兒也只說:「她從來聰明,與姐兒處得親密,卻不知為何也要賣出來。」

  于家老媽媽忽地問道:「那蕊兒原名是什麼?」果兒道:「她叫個梅香。」

  于老媽媽便放她走了。又來審梅香,頭一句便是:「你原名叫什麼?」梅香面上含羞道:「叫個梅香,是家裡大娘給取的。」

  又問:「誰與你改的?」

  梅香道:「是原主人家裡安人與改的。」

  再問:「那家姐兒可聰明不?」

  梅香道:「小孩子家,倒瞧不大出來。」

  于老媽媽一笑,便要將她再賣。于二姐不肯答應,原來她見果兒不肯說話,梅香口齒俐伶,要留下來多問些程家故事。取了私房錢,使自己乳母把梅香勾來養活了。次後凡往程宅跑腿等事,都是用的梅香——因她門路熟,又年紀小,不引人注目。

  豈知梅香年紀雖小,心眼卻多,已過十歲,這年月,十三、四歲便有出嫁,她已曉一些男女之事,于二姐心裡口上不離程謙,還有甚不懂的?拿了于二姐針線,便往捧硯等,口上抹蜜,又把于二姐與的賞錢分了些兒與捧硯。捧硯故是程家買來,然與程謙相處日久,倒是偏向程謙些兒,悄悄拿來與程謙。

  大凡男子,無論老幼,遇有個年輕女子示好,縱是不受,心頭也該得意。程謙又有些與眾不同,十分不喜:「丟還回去!」原來他從來未曾見這女子,自家又是贅婿,于家二姐待字閨中,怎麼看怎麼是樁麻煩。

  捧硯十分為難,然他又是程家僕役,只得連著梅香與的好處,一同退還梅香:「姑爺不收哩,你原是程家婢,現做這等事,不好哩。」梅香啐道:「好個大哥哥,先時收我好處時怎地不說?待辦成,又來充好人哩。」

  抱了東西,也不退與梅香,自家藏了起來,卻回說事已辦成。于二姐誇她有用,又與她好處,又令她送信。直至秋天,又做鞋與程謙穿。哪知這東西全沒到程謙手中,還道程謙已明她心意。她這回卻不敢與父母說了,私相授受,實不是件好事,也恐父母知道了,對程謙不滿。又疑惑:「他怎地不回我個字兒?」

  卻又按不下心中悸動,又寫了詩來與程謙。梅香欺上瞞下已是順手,待聽得要程謙回信,她也著慌了,瞞下容易,回信卻難,不拘是物件兒還是字跡,若是隨手弄來的不好,恐入不了于二姐的眼,翻出老賬來,她也不得好兒。

  已成騎虎之勢,索性將信遞往秀英手裡,氣氣這凶婆娘也好。事情鬧將出來,于家比程家有錢有勢,程家只好吃這悶虧,介時程謙也無退路,于二姐得償所願,她就是功臣。至於秀英無夫、玉姐無父,卻不在她心中了。

  也是合該有事,秀英這一胎比上一胎更受家中看重,約束得她更緊,又因上一胎生了個女兒,唯恐再生出一個女兒來,她比上一次更焦心,只因長輩目光殷殷,她才強忍這幾個月,早要忍不住了。偏家中因她最近安靜,漸放下心來,于二姐一封滿是思慕之詞的信,便入了秀英之手。

  秀英打小也是延師教習,程老太公待她,與待玉姐是一般盡心,雖先生不如蘇先生有名,該會的還是都會。一看便懂,罵道:「怪道紀家嫂子那般說,原來是真有這麼個小妖精!賤人!八百輩子沒見過漢子,甚樣的都要親近!都說無商不奸,養個閨女也這般奸滑!與我雇了轎兒來,我打上他家門去!」

  家中人如何敢攔她?一道紮煞著手,一道飛奔去請老安人。秀英心中正躁,不合跌了一跤,不多時便見了紅。小喜是秀英侍婢,捧硯是程謙書僮,兩個平素也眉來眼去一回,見此情狀,抓了門上個人,與他兩把錢,叫他說與捧硯去。

  捧硯聽了如是說,忙回與程謙。程謙心中未嘗不盼這個孩子,聽得有事,忙回家來。秀英已是連罵的力氣也無了,晚間便落下一個男胎來。程謙心中大慟,程老太公數十年剛強,此時也支撐不得。素姐已哭死過去,林老安人木木怔怔,說不出話來。程謙又問白日之事,捧硯知悉,嚇得不住,忙把梅香供了出來:「就那一回,此後我也不敢再沾她。」

  林老安人道:「怪道玉姐瞧她不好,不想要她,小孩子家最是靈醒哩!」程老太公道:「還是蘇先生說的不假,就是個小人材料兒。」程謙咬牙道:「先不要宣揚!我自有主張,我的兒子不能就這麼沒了!」他面皮漲紅,拳頭捏得死緊,程老太公見他這要吃人的樣兒,也張不開嘴去。

  程謙說完,沖出門去,只聽咕咚一聲,門外朵兒道:「姐兒!」卻是玉姐老毛病又犯,見情形不對,自跑來偷聽了。家中正亂,竟無人察覺。林老安人跳將起來:「我的兒!」程謙俯下身,玉姐抬起頭,程謙伸手將她抱起:「你來這裡做什麼?回去歇著。」順手將玉姐身上灰塵拍了拍。

  玉姐眼巴巴瞅著屋裡不說話,程謙也不管,直將她將到房內,命朵兒喚來李媽媽:「好生看好姐兒!」

  留下玉姐咬著指頭。

  過不兩日,于太公便要為兒女操碎了心,他兒子于大郎與縣、府二處公子摴蒲,竟輸了五萬多銀子去!好大一注錢!

  卻是程謙隨口與兩位公子一提,這程謙少時並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也曾無賴得令父親恨不得一頓棒打殺了賬。如今這進退有禮、斯文隱忍,不過是張皮,止因經得多了,看得淡了而已。如今害他兒子未生先死,闔家不安,算計他到這等境地,他甚還未做,便令家中人看他如個負心人,這口氣如何忍得下?!

  算來程謙身份原不能與于大郎比,然則縣、府二公子卻更喜與他相交,天生心裡覺他親近。他順口一提,兩家公子閒來無事,便下帖與于大郎,一道賭個錢。

  于大郎原也不笨,從來輸贏有數。卻不想程謙做局高明,也不私開局,只往那賭坊裡去。賭坊做的就是那勾得你不想走,輸了借債也要賭的勾當。寒天裡,點幾盞昏燈,火盆燒得旺旺,又斟來酒食,再燃濃香。四下裡一片喊殺聲,激得人熱血沸騰。于大郎畢竟不如乃父老江湖,四周又是起哄之人。程謙少時賭得多了,手段也好,明裡暗裡與另兩家餵牌,自家也小贏一些,又輸一些,次後大贏一回,總是于大郎輸得多。

  一輸兩輸,非止原欲輸的三百銀子沒了,又命小廝往自家房裡取,又將自家手上兩隻粗鐲子取下來作押。漸次將一百零八顆渾圓珍珠串的數珠兒也抵了,一方名硯也押了。次後又寫出許多欠條來。原來這賭坊本就兼著高利貸的買賣,自有寫好的空白文書,介時往上一填,與借的人或畫押或按手印兒,這注錢便算借出去了。

  縣令公子得了數珠等物並銀子合算總有兩萬之數,知府公子手氣更好,名硯一類與銀錢相加,倒好有兩萬五千之數,餘下悉便宜了程謙。賭坊裡也不是現銀,是有名號的大商號發的銀票,每往櫃上兌錢,卻要千分裡取三作酬錢。這三分損耗,自又算在于大郎頭上。程謙抽出十張十兩的銀票,散與賭坊荷官小廝等。縣令公子見了,也把一塊羊脂玉佩與了開賭坊的賴三兒,知府公子撚只鑲寶嵌玉的鐲子也拋與賴三兒。

  賴三兒瞇眼一笑,到他這裡賭,只借地方兒,便要與他抽頭兒。今番他卻不須要這抽頭了,三人打賞便足了,且于大郎簽了借據,乃是打了虛高的,借他五萬兩,寫的卻是五萬五,且不算利息。一想于家在江州置買的好大鋪子,賴三兒便想笑。

  他也不是自家開的賭坊,否則何以有這些銀子?縱程家這等中等人家,傾家算上,不過萬餘兩家業,連同林老安人嫁妝,也不足兩萬之數,這且是四代經營,又不曾分家。賴三兒卻是背後有人,他那東家,想這些鋪子也有些時日了……

  要收這鋪子折價,少不得驚動官府,抽頭兒不要也罷。當下稟明瞭東主,拿著借據,往于家收債。也虧得是于家財力,總算上倒好有三、四十萬,然則這裡頭又有鋪子、田地等,還有做買賣的本金、又有族人要照應,哪有這些現銀?

  家中放上二千銀子已是極寬裕人家了,于太公縱是將兒子打死,也變不出這許多錢來。獨生兒子又不能真個打死了,只得將那不要緊的鋪子賣出來。又拿帖子與縣、府二處討人情,怎知這兩處贏了他家銀子,家中父親故把兒子打了一頓,勒令閉門讀書,錢卻未曾還來。

  兩家公子皆是讀書人,書生們還贊他們「風流倜儻」、「千金散盡還復來」、「手段好」、「灑脫」。于太公罵兩府無恥,又見來收債的是他冤家對頭,便疑這兩處合謀。然則自家兒子不爭氣是真,自來民不與官鬥,族侄離得甚遠,鞭長莫及。他也硬氣,偏不拿鋪子折與債主,寧可押與別家換銀子還債,也不肯便宜了這混賬!

  于太公自家也開當鋪,往日是他家壓那急用換錢人的價,今日卻輪到他。能折一千的,到手止有幾百,黑心些的只與一半兒價錢。

  屋漏偏逢連陰雨,又有風言風語傳出,道是他閨女于二姐想漢子想得瘋了。卻從梅香那裡起出些閨閣書信,又有做的針線。原是有賊闖了空門,去偷東西,錢拿了,卻把書信物件兒拋了,叫冷鋪內的花子拾到了。

  這天下做父母的,最怕就是有一個敗家子的兒子,一個心生向外的女兒。于太公心力交瘁,將鋪上銀錢提一提,湊了萬兩,又低價變賣家私,三、四十萬家業,一夕間去了十萬,女兒聲名受損,不得不離了江州城。

  臨行前審出梅香來,方知上輩子的債主于二姐做下這等事來,于二姐亦知那欠了八輩子情的梅香居然瞞了她,哭著把自己吊到房梁上,幸使女養娘解救及時,不曾死去。

  那頭程謙卻又尋上門來問罪,且問:「勾我家中逐出的婢女來,竟是為何?原是因她心地不好,方發賣出來,不想府上這般怪異,偏愛這樣兒的!將我妻氣病,謀殺我兒!」于太公低伏賠罪,程謙卻只管面色鐵青:「我家老太公又氣倒,府上真是厚道人家。」砸了于家待客茶盞,拂袖而去。

  于太公外人面前裝完孫子,回來將一雙兒女各打一頓,又將梅香采了來,她身契原在于二姐手上,小小丫頭如何走得脫?梅香此時方知道怕,哭叫討饒。于太公對自家女兒不忍,對旁人女兒倒忍心:「打死個奴婢贖罪的錢我倒好有!」

  喝令把梅香打死,也只算作「失手」,並不是「有意」,動手的又不是他。縣、府因坑了他家銀子,且于家如今實是淒慘,又是傷婢之事,止罰些銀子了賬。

  于家離去之日,程謙一身縞素來送行,又叫一群花子圍了,擲些爛瓜臭果,更有一等地痞,將破鞋直擲于家女眷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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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8 14:59: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遺澤

  程老太公曾與蘇先生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不曾想未死在七十三,卻也不曾活到八十四。盼了幾十年,好容易看著絲亮光兒,秀英又滑胎。若流掉的是個女孩兒,程老太公許不至於如此傷心,一聽說掉的是個男胎,程老太公一剎那腰也彎了、腿也軟了。請來的郎中先瞧完了秀英,又捎帶手多診看了一個程老太公。

  一摸脈,郎中就暗道不好:我是來賺個容易錢的,這要看了個死人,豈不晦氣?原來這秀英還好,畢竟年輕,雖是滑胎,好生將養著倒也無礙。這程老太公分明是油盡燈枯之兆。當下也不說多收一份診金了,匆匆留了藥方兒,把手一拱:「小生主治婦科,老太公這症,府上還要另延良醫為妙。娘子若有不適,還找小生來。」

  程家尋這郎中確是婦科好手,他既稱程老太公須要另延良醫,程家又匆匆去尋旁的郎中。便是江州城內號稱「太醫」的馬太醫來,也是摸一把脈,丟個眼色與程謙。兩人出門立定,馬太醫也不遮掩:「油盡燈枯之相,府上若有好參,我與你配些輔藥,一道煎服了,若無,趁早往街上買些兒,只好吊命罷咧。」

  蓋因家中一團亂,僕役不敢搭話,素姐只知哭泣、秀英又臥病不醒,李媽媽把玉姐放在蘇先生跟前,林老安人照顧程老太公且來不及。待程謙歸來,上下一調弄,送走了郎中,看嚴了門戶,方仔細拷問。

  林老安人不一時也累了,素姐哭哭啼啼侍奉林老安人往後頭安歇,林老安人叫她哭得頭疼,劈頭一掌打下去:「我還喘氣哩,你哭甚?」素姐生來便被林老安人嬌養,旁人要說她,林老安人尚要打回去,不意被林老安人動手打了。當下哭也忘了,呆木木立在一旁。

  林老安人見她如此這般,又想秀英,不由灰心,將手一擺:「罷罷罷,你去歇著罷,多為你爹誦誦經。」素姐捂著臉,點一點頭,含淚自去後頭。

  程謙出來見林老安人:「事情已問明瞭捧硯,也不是他私下收的,恐還有內鬼。眼下宣揚出去,只恐治不了真凶,且密下不言,我須有個交待。」

  林老安人道:「你去蘇先生那裡接了玉姐,送到她阿婆那裡,與蘇先生道個惱,家裡慌亂亂的。我去看看秀英,這遭的是什麼罪喲。」

  程謙去見蘇先生,又接玉姐送往素姐處不提。林老安人緊趕慢趕到了秀英床前,秀英已倒了半日,吃完藥睡了兩個時辰。林老安人忙把秀英拍醒:「我苦命的兒啊,我曉得你的苦,眼下你可不敢再鬧了。」

  秀英初醒,神情一片懵懂,頓了片刻,方明白林老安人說的什麼,登時咬牙道:「他倒好!我在家養兒子,他往外勾搭小娼婦!叫他滾!叫他……」

  一語未畢,叫林老安人捂住了嘴:「你說甚?說甚?要作死哩!且不說是不是他的首尾,平日裡他待你如何?只有你數說人的,沒有人數說你的,還不知足哩!你再這般,只好眼睜睜瞧著他與旁人走了罷哩!你大了,有主張了,可憐了我玉姐……」說著又哭將起來。

  秀英茫然道:「又要我如何?」也忍不住哭了。

  林老安人道:「有甚事,你只管叫他拿個主意,不要強爭。我先時也不覺哩,眼下這般,沒個男子,家便不成家哩。」

  秀英道:「阿公哩?」

  林老安人聽到傷心事,終號啕了出來:「那個老東西,也病倒哩,闔家上下,全看玉姐她爹哩。」

  秀英夢怔怔坐著,忽而問道:「我玉姐呢?」

  林老安人道:「我使她爹送到你娘那裡了,你這裡亂糟糟,她小孩子家,別驚著了。闔家上下,就她那裡安靜哩。」

  說話間程謙已歸,林老安人扶著吳媽媽起身:「我去看你們阿公,你們好生歇著,明日還有事哩。你們還年輕,日子還須過哩。」

  程謙按下秀英,不令她起身:「我送阿婆。」林老安人道:「你是好孩子,我從來看在眼裡,歇了吧,明日且有你忙哩。太醫不當面說我也知道哩,你阿公沒幾天哩,他的老衣壽木十年前就預備下了,明天你早起使人取了來,還有紮棚兒要的木頭、白絹要置辦,壓一壓。」

  程謙應了,到底目送林老安人出門,又囑多點一個燈籠照亮兒,方回來坐於秀英床頭,握她手道:「此事我必與你一個交待。」

  秀英嘶聲號啕,手上不住打到程謙身上:「我好好一個兒子啊!」哭得程謙心頭焦躁,硬壓下道:「難道不是我兒子?!且住,我問個分明,一個也饒不了他!」

  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這一夜程宅過得是淒風冷雨。

  次日醒來,程老太公轉醒,也起不得身,只叫平安兒扶著坐起,腰後墊個隱囊,第一宗便是請蘇先生來說話。

  蘇先生已知家中事,然自覺外人,不好插言,今聞程老太公相請,正一正衣冠,急促而來。到得床前,不由大吃一驚:「老友這是怎麼了?」程老太公道:「老啦,不中用啦,有事要拜託先生哩。」一句話間,喘了四、五回。

  蘇先生因道:「府上事,我才知道,眼下無他策,唯請靜養。」

  程老太公擺一擺手兒,道:「我自知,我自知。有事相托,萬勿推辭。我去後,一門女眷,唯孫女婿一人,我、我要與他改契,改作十年,三年後,他可歸宗。使他進學,便做一秀才,也強於滿門女子當家……」

  蘇先生道:「老友之心我自知之,我自會教他。」

  程老太公道:「小女素柔弱,慣壞了她。我便想,外孫女兒斷不可如此。萬不想,她又太剛強,自家把自家弄壞了。玉姐……玉姐……」

  「玉姐也是我學生,我自會看顧。」

  林老安人一旁焦急,見蘇先生答應下來,始舒了一口氣。她因程老太公所言,知蘇先生有來歷,見蘇先生允了,便思,縱然孫女婿小有不好,有蘇先生看著,程謙也不敢過份。重中之重,自是玉姐,蘇先生又應下教導,林老安人一顆心終落回肚裡。上前道:「你不過一時難過,將養便是,又要勞動先生哩。」

  蘇先生道:「我早應做府上西席,當盡本份。」

  程謙、素姐、玉姐等又到,玉姐尚不知何事,遣朵兒打探,也只知家中來了郎中。玉姐便猜是她母親生病,急得不行,夜裡便要來看。素姐哄不住她,便抱著她哭,哭得玉姐一頭霧水,跟著急得哭。逃又逃不掉,一夜胡亂歇了。

  早起素姐攜她往程老太公處問安,囑咐道:「太公病著哩,可不敢再鬧。」玉姐才放下心來:「我省得。」在她心中,老人家有些病痛倒是常見,她母親有孕,最是金貴,只要不是她母親有恙,於這家中,便不算難關。

  見了程老太公,看他病了,玉姐煞是難過,往床前握了程老太公之手:「太公,太公怎躺下了哩?好好吃飯、好好吃藥。」

  程老太公很是慈愛,左手握玉姐之手,右手撫其頂:「是哩是哩,要好好吃飯。玉姐也要好好吃飯哩。」

  玉姐聽這聲音斷斷續續,心下惶恐,抬頭睜大了眼兒看向程老太公,忽地道:「我娘哩?」

  程老太公苦笑,林老安人道:「你娘歇著哩,她現在出不得門兒。你聽話。」

  程老太公復又語於程謙:「除開秀英,都在這裡了,我有話說哩。你自來家裡,上下都看著哩,沒一句不好的,是秀英自家急躁了些兒,她有身子,又……你多擔待些兒,萬事看我、看玉姐面。」

  程謙見他說得吃力,忙上前道:「太公不消說,我自理會得,她沒壞心。太公只安養,不日還要做壽哩。」

  程老太公道:「你且聽!我與你改個契兒,原說在我這裡十五年,於今改作十年。你好生讀書,十年一過,立時去考試。」

  程謙咬牙道:「太公休要如是說,我必有交待。」

  林老安人垂淚道:「老的老、小的小,全靠你哩!你不立起來,倒叫我們指望哪個?」

  程老太公道:「我原是拐了你來的,你念嗯,這好。我臨走了,不能不講良心哩。你們都好好的,我才能閉眼哩。」

  蘇先生果斷,道:「依原樣,你且要等上八、九年,一門女戶,如何生活?」

  程謙往床前一跪,閉目流淚,不再多言。

  程老太公又叫林老安人取了只銅包角的朱漆匣兒來:「我都交待於你。」當下把家中田契、地契等清點。程謙也不看,依舊銅鎖鎖了,交往玉姐手中:「你娘病著,你自收好。」

  程老太公頭一歪,林老安人驚駭異常,伸手往鼻下一試,始知他是昏睡過去。此後服侍湯藥,程老太公亦是時好時壞,又尋機與秀英囑咐:「女人家,休要剛強太過,剛則易折。萬事沉住氣,沒甚過不去的事。」

  蘇先生便把玉姐盯緊。玉姐初曉事,一看秀英肚子平了下去,便知不好,只敢悄悄問李媽媽。被李媽媽捂住了口:「休多問。萬不可提的。」玉姐便叫來朵兒:「你只管去聽,甚都休要問,去問老安人與吳媽媽說甚,再聽小喜怎生勸我娘。有郎中來,你也去聽,郎中說甚,你學與我。」

  朵兒去聽,她人又小,模樣也不出挑兒,最易叫人錯眼滑過。默默記了,也有聽不懂的,也有記不全的,一一學了來。玉姐也不甚懂,轉問蘇先生:「甚叫滑胎?我兄弟怎就沒了?」

  蘇先生大吃一驚:「你知道了?你怎知道的?」他見玉姐如此問,還道玉姐已明瞭滑胎之意。

  玉姐並不知曉,也假意道:「先生先說。傳道授業解惑。」

  蘇先生噎個半死,只得含糊說了些兒:「你娘不慎跌了一跤,就滑胎了,你兄弟就沒了。」與個毛丫頭說滑胎,蘇先生縱是通些醫理,也不大好意思。

  玉姐想了半天,方悟:「我兄弟沒了?!!」

  蘇先生:「……」方才說了半天,原來這丫頭在詐我?

  此後便是程謙尋訪設局,終將于家逼出江州。程謙設局也簡單,不外是與賭坊並兩公子一番言語,半天裡卷回幾千銀子來。

  然銀子再多,也買不回人命。程謙一面使人往慈渡寺等處佈施,與廟中翻建房捨,又置百畝良田捨與寺內。又為兒子做道場超度。一來二去,手頭只餘三千餘兩。

  程老太公已請來紀主簿與里正等,央二人相幫,與程謙改了契書,又央二人照看家中:「萬事還請費心。」衙內有紀主簿在,街坊有里正在,一是心中要積些陰德、得些好名聲,一是數十年街坊平素相得,皆於榻前答允。又思程老太公恐撐不住走了,要與他速速辦成了此事。

  次日便把文書改過,又於衙內存檔,紀主簿做慣了這些的,上手極快。

  程老太公見著文書,含笑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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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教誨

  卻說程老太公抱憾過世,程家猶如天塌一般,虧得程老太公年事已高,一應裝裹等早經齊備,此時不過取出來用。然則程家固不缺錢物,卻是缺人。闔家上下唯有一個程謙可用——與程家交好之人皆知他,外事自是悉交與他。

  然內事卻是為難。素姐不頂用自不消提,秀英又小產,程家原無甚宗族,更無相幫之人。沒奈何,林老安人只得強打起精神來,扶著迎兒出來理事。她原就憂心程老太公之病,日夜不寧,再經夫喪,又以憂子孫,只撐不兩日便也病倒。又延醫問藥,忙作一團。

  程謙一個人恨不得分作八個,畢竟是男子,縱為贅婿,也非拘於後院之輩。蘇先生客居宅,又與程老太公算是相得,不得不出言道:「還有玉姐呢。」

  程謙看蘇先生,彷彿蘇先生頭上長了三隻角!蘇先生被他看得不快,咳嗽一聲:「看我做甚?你倒是尋出第二個人來!『必也正名乎』,如今除開玉姐,哪個能名正言順主事?又能指望哪一個?」

  蘇先生規矩:管你幾歲,該著你擔當了,便是你了,誰來問,他都是這般說。教太子是這般,教玉姐自然也是這般。想那宮中,官家崩了,休說太子是五歲了,便是五個月,該著他登基也是他登基,哪怕叫皇太后抱著,也須便龍椅上坐了。

  這程宅現狀,秀英是起不得床,林老安人又病,素姐此人,縱是蘇先生孤陋寡聞不預婦人之事,也知她是個扶不起來的,且如今正在林老安人床前侍疾,又要時時看一看秀英,可用者,唯玉姐而已。

  程謙呆了片刻,一跺腳,把蘇先生腦袋上那三隻角又按回腦袋裡:「就依先生!捧硯去喚李媽媽,把大姐兒領來見往來堂客。」復向蘇先生一揖。

  蘇先生道:「她雖忙,這幾日功課停了,於今遇上正事,也要她抽空兒來,我與她講講何為五服。老安人母家尚有老親,如何行止,她須知道。」

  程謙也應了:「有勞先生。」

  當下去領玉姐來。

  玉姐止猜到母親有事,萬不想曾外祖父卻是先走。她幼時與程老太公相處時日較秀英更多,自有一番孺慕之情在,在她心裡,闔家上下第一親近的便是程老太公,程謙且要排到第二,餘者方是分與旁人。

  因知她兄弟沒了,玉姐心中發躁,家中人人有事忙,止一個朵兒隨她左右,總在幾個院子裡走動。程老太公去了,她便趴在壽木旁,看著程老太公靜躺於內,忍不住踮著腳,伸著要搆他的臉。

  李媽媽錯眼不見,一轉頭玉姐半截身子已傾到棺木上,李媽媽一口氣憋在胸中沒敢吐,撈起玉姐退後五步,脊背抵到了柱子上,方呼出一口氣來,臉色煞白地道:「我的好姐兒,你要嚇死媽媽哩。可不敢驚著老太公,就叫他安安生生走罷哩。」口中念念有詞。

  玉姐於「生老病死」四字,只知其意,感觸未深,一步三回頭,叫李媽媽領到秀英床前。

  秀英正掙紮著要起身,叫程謙攔住了:「老安人已病倒,你好生將養,休教她再掛心才是。你這般,走不兩步便要人扶回來哩。」秀英道:「我倒想安臥靜養哩,我再躺下了,倒好指望誰去?你好歹是七尺男兒,舅爺家女眷來,斷沒叫你應酬的道理。」

  程謙道:「蘇先生方才尋我說話哩,說可使玉姐去。也不用她多說甚,叫李媽媽帶著,她總是個主家,也好過你這般躺著與人說話。」

  秀英恨恨捶床:「偏我動不得。」心內把梅香並于家十八代祖宗咒了個遍,卻因得林老安人囑咐,不與程謙發作。

  不一時玉姐到了,見秀英這般,心上前道:「娘,你休要起來,且歇罷,有甚事,只管支使我來。」

  秀英縱剛強,也不由落淚:「你個小人兒,能做甚?」因目視程謙,程謙將身俯下,對玉姐道:「玉姐漸成大姑娘了,爹娘有事要你辦哩。」玉姐道:「爹,你說。」

  程謙道:「過一時,叫李媽媽並朵兒與你一道,見往來客人,你只管迎她們,與她們作禮。我領你見蘇先生,蘇先生自有話教你。」

  玉姐點頭道:「我省得。」又上前將秀英往床上一按,扯了被子與她蓋上。她年幼力小,秀英成年女人所蓋被褥頗沉,墜墜難以拖動,只挪了數寸。秀英無奈一笑,撫玉姐頭頂道:「我自家來,你去見你先生,要聽先生的話。」

  玉姐點頭,由著程謙抱去見蘇先生,因見程謙步子極快,便也不掙紮要自家走。

  蘇先生那裡,早把五服等須講解之文章一一理出。見玉姐來,乃對程謙道:「事急從權,這書是循序漸進不得了,我先揀眼下用得著的與她說,休問懂與不懂,且強背下來罷。」

  程謙斜眼見平安兒扒在門旁,與蘇先生作揖,道:「先生作主,我去前頭看著。」

  蘇先生念玉姐年幼喪親,盡力把口氣放緩些兒,道:「我先與你講這五服之禮與喪儀,你自家且硬記了,無論懂與不懂,記下再說。有甚想問,事後再問。」見玉姐頗曉事,並不胡攪蠻纏,蘇先生也自欣慰,只有些疑慮:這一老一小頗投緣,因何不哀戚?

  不由問道:「你太公不祿,闔家哭泣,你也當哀戚才是。」

  玉姐道:「哀戚?」

  蘇先生漸生不快:「你太公生前疼愛你入骨,如今他去了,你為何一絲難過也無?從此天人永隔,再不得相見,你不想念麼?」

  玉姐聽「再不得相見」一句,一時失神,呆立當場。

  李媽媽忍不得,忙道:「先生,姐兒還小哩,不懂這些個。小孩子眼淨心眼,不曉事便罷,說破了,嚇著她。」

  蘇先生見玉姐怔怔出神,心中也是不安,急看李媽媽抱著玉姐來哄。玉姐迷迷登登回到頭來:「先生說,我聽著哩。」李媽媽恐蘇先生再說什麼話來,急急辯道:「姐兒甚都不懂哩,方才還伸手往壽木裡搆太公,嚇煞人!姐兒,過一時有客來,姐兒要哭,他們便覺姐兒傷心了。」

  蘇先生看她樣子與平日不同,不敢再提,又覺李媽媽之語大有深意。卻思時間緊急,不得細究,忙把那五服與喪儀說來與她聽:「各地風俗有異,總脫不了這些……」

  程老太公於玉姐為曾外祖父,若非程謙入贅,她當另有一種服法,如今她亦姓程,便依為孫子為曾祖父服便,服齊衰五個月。玉姐要做之事,便是日日在林老安人臥房外正室裡枯坐,專等弔唁之人上門。為便舉哀秀英也挪與林老安人同室,於房內加張床。

  玉姐與前堂迎客,與人還禮,親近些的,便迎進內室見老安人與秀英。又有何氏仗義,時不時往程家來幫看,因問秀英:「這些個人,我看你家廚下有些亂哩。」秀英道:「這老的老、病的病,玉姐能前頭支應已是難得,又哪裡顧得了廚下?左右不過丟些碗碟、費些柴米,幫閒兒的偷些酒食,錢受罪罷哩。」

  何氏道:「信得過我時,我領你玉姐往廚下幫看一二,她雖小,趕上事兒了,也不看年紀了。」秀英猶豫一下,林老安人便道:「如此,生受娘子了。」何氏道:「都是街坊,何須客氣?」因領玉姐往廚下看去。

  林老安人自在房內與秀英道:「我難道不心疼玉姐?眼下事兒趕上了,誰又不可憐了?她早些曉事也好。你好少操些心,你傷了身子,必要把月子坐滿!先時道孫女婿貧寒,倒好拿捏一二,你剛強便剛強。如今你看看,一轉手,把來幾千銀子回家,他先時只是不出手罷哩。豈是能隨意拿捏的人?是看你死鬼阿公面哩。往後你休要再磨,你阿公去了,你再把情份磨盡了,這闔家要壞事哩。你只管軟和些兒,養好了,過二年生個兒子是正經!外頭事你休管,只要外頭銀錢夠家裡嚼用,再不用思量掙多少家業回來,有他哩。他不是個心狠的,縱狠的,玉姐是他親閨女,也要看幾分情面哩。」

  說得秀英默默無語,直道:「我這幾日,將一生淚都流盡了。」

  林老安人道:「我因你娘太軟弱,才要你立起來,你又立得太狠了!女人家啊,自家是不成的哩。流盡也好,以後便都是順心日子,不須再哭哩。」

  秀英道:「阿婆,我醒得了。」

  卻說玉姐日日忙上忙下,小小年紀,未免有些急躁,又有家中請那僧道來做水陸道場,廟內因程謙大方佈施,痛快使僧人來做道場,念經也極是盡心。種種樂器齊響,一齊唱起經來。於慈渡寺內聽那唱經,玉姐心寧,於家中聽來,直聽得心神不寧。

  天氣又寒冷,她往靈前跪了一陣兒,兩腳發麻,出得門來往那枯樹上狠踢幾腳,始覺痛快了。冷不防叫蘇先生看在眼內,待程老太公安葬畢,始將她喚來,又布下功課:「你太公安葬,你倒好抄些經來。」因命抄十卷心經。

  玉姐也知尊師,應了便抄。這抄經不似後世所想,抄成冊。乃是取紙截作條兒,似布匹一般,抄作卷兒。一條不夠,另取一條粘續上。心經字少文短,一軸紙便夠。

  素姐始抄經,心緒仍不安寧,常抄廢了。待要裁了廢字,重新粘了白紙來寫,蘇先生冷眼瞧了,忽道:「從頭開始。」

  玉姐愕然,蘇先生道:「此便是半途而廢了!縱裁了,你實也寫錯了,從頭來!」

  自此,玉姐凡抄經,但錯一字,便是最後一字錯了,也要從頭再抄。抄得玉姐頭暈眼花,幾欲發狂。終於忍不得,且怒且哭:「我便抄不得,又如何?小半月兒,一紙不曾得!太公去了,先生又為難我!怎樣不是抄?」她一怒,朵兒便往前一站,一同怒視蘇先生。

  蘇先生卻是不會被她嚇到:「甚樣不是抄?人甚樣不是活?要是前半輩子做了好人,後半輩子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難道也是一樣?」

  玉姐說不出話來。

  蘇先生因提筆,書「善始善終」四字。又拎玉姐一軸字來,卻是末了一句「菩提薩婆訶」,之「提」字,被她寫作了「堤」。蘇先生因道:「行百裡者半九十,是謂晚節不保。去你房裡,靜下心來寫,後日交足五遍功課。」

  玉姐猶帶脾氣,哼唧道:「這許多,我寫不來。」

  蘇先生歎氣,起身抽開抽屜,取出一卷兒紙來:「自家看,這是你往日所書,不過兩三日,便可寫這許多字。怎地當時能寫,此時便不能寫了?在靜心耳。心志當堅定,無事不可成。你心中不快,先生怎會不知?這份不快活卻不可亂了心智。因一時不快,誤了事,又生新恨,長此以往,永無合意之時,則一生休矣。」

  玉姐猶不答,然與蘇先生目光相接,蘇先生目中殷殷,玉姐一觸而低首,心中訕訕,亦知亂發脾氣不好,不尊師更是錯。止心中尷尬,不好意思開口。

  蘇先生歎道:「我應了你太公,總要教好你。好過一生、賴過一生,你要如何過?埋首做,莫問其他,自成功。須記得,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若連自己都管不住,如何管得住人?」

  玉姐抹一把淚:「先生,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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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8 14:59: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體用

  程老太公下葬而後,程家卻還不能閉門過活。年關將近,程謙雖則早已著手程家家業,這卻是程老太公初過世,仍要做一交接。闔家女眷,秀英起不得床,程謙須與各處主管相見,請吃酒席,逐一安撫,不致離心才好。又有事畢已交冬月,鄉下佃戶也到交租之時,也須得程謙去辦。

  這些且不算大事,更有一件:程老太公在時,他是戶主,如今程老太公既亡,家中便是沒了戶主,須得另一新戶主——這便犯了愁。

  林老安人使人送信回娘家,叫娘家來相商。她是幼女,哥哥早亡,尚有侄兒在,侄兒也有個功名。林秀才到了姑母家,聽林老安人說:「你姑丈去了,事畢,須得新立戶主哩。」便問他姑母:「姑丈臨終,可有甚吩咐不曾?」

  林老安人道:「你姑丈也猶豫哩,論來該是素姐。你也知道,素姐是個麵糰兒,甚用不頂。秀英原是好模好樣,倒也樣樣做得,哪想她卻有個大紕漏——過於剛強了。再則立了秀英,不日她便要做洪家婦,到時候哪怕有了個小郎隨了我家姓,也沒長成,還要另立個戶主,豈不麻煩?」

  林秀才道:「究竟姑丈甚也沒說?」

  林老安人忍不住流淚道:「他把這話說與我,倒叫我看著辦哩。還說,都一樣哩,終歸是要看孫女婿哩。」

  林秀才道:「姑丈是明白人哩,女子再剛強,終要倚著男人過活。」

  林老安人道:「是哩是哩,孫女婿也不是凡人哩,既與縣、府公子說得上話兒,又能做事,轉手拿了一大注銀子回家。」

  林秀才原本存的心思,便是與姑母家上下打點,將此事辦成,也提醒姑母一句,自家也能從中落些兒好處。林家人口多,日子過得實不如前,且秀才舉人等有功名之輩,每替人做保、做證,說情,總有些辛苦錢可拿,乃是常例。現聽林老安人如此這般一說,林秀才轉問:「我亦聽了前些時候他與縣、府兩處公子交好,又與那搬走了的于家大郎有些首尾,如今于家已走,他還能與兩處公子有交情?」

  林老安人歎道:「你不知道哩,他能耐著呢。」

  林秀才見姑母不肯再言,心下犯起嘀咕來,暗道,姑母家素來會辦事,手頭又鬆,我便直白說了,她還能虧了我這侄兒不成?何苦要做勒索親戚的小人?罷罷,真說了罷,咳嗽一聲道:「照常情,須是素姐為戶主方合禮法。素姐實頂不得大用,不如以秀英為戶主,縱然幾年後秀英歸了洪家,這幾年難道就不過生活了?」

  林老安人一拍大腿:「是極是極!就是這般說哩,死鬼走時也不與我說句明白話兒。他倒是曾說,還有幾個老友,也打點過了,又有這街上紀主簿,也肯相幫的,只有一條——我無兒無孫,恐折了家業。」[1]

  林秀才聽了便笑道:「這有何難?朝廷從來憐憫女戶,且那謙郎已與姑母家做了六、七年贅婿,按律,做過三年贅婿的,便可因妻承業哩,」見林老安人猶有愁容,更問,「姑母可是憂孫女婿太伶俐了?」

  林老安人道:「可不是哩?老鬼在的時候,他肯看老鬼面兒,我說與你,你再不敢說出去的——往常我也見他誠實可欺,咳,卻不想他這樣的人發起狠來,心恁細、手恁黑,我那秀英,看著像個霸王,我就怕她是個楚霸王——面上硬、肚裡草包哩!」

  林秀才道:「秀英也是可憐!我也聽了些風聲兒,怎地忽地發怒跤了一跌?這卻不是賢良女子作派,只盼她早些醒悟方好,甚樣男子不好似水佳人,偏好怒目金剛?」

  林老安人道:「連日來我總說她哩,她如今掉了個哥兒,眼也直了,臉也黃了,我也不忍多說哩。」

  林秀才道:「不忍也須得與她說明白了!上回改契,我也在,十年之契,還有幾年?玉姐過年就六歲了,姑母自家算來。秀英還要守孝,出了孝,將養了身子,便是立時生養,也不定這孩子姓甚!做人家娘子,能與在自家做媳婦一般對丈夫朝打夕罵?這樣兒媳婦,姑母樂意要?勸得住便勸,勸不住,打也要打得她老實了!挨自家打,總比挨別人家打強!」

  林老安人把林秀才雙手緊緊握住:「還是你說得實在!總是她莽撞,遇事竟不與我們商議,孫女婿看她臥病面上且不與計較,心裡不定如何想哩。這一家上下,不過仗著老鬼待孫女婿一絲情義,支使人家哩。日後都要看他臉色過活哩。」

  林秀才道:「我瞧這些年,謙郎也不是沒良心,秀英但能看得過去,也虧不著,萬不可再犯傻。再者,不是還有玉姐?且休與他程家,好歹看顧著,一時沒個哥兒,玉姐再歸了宗,才是姑母禍事哩。」

  林秀才又教授了林老安人許多事項,不外是看好程家獨苗玉姐,再則嚴管秀英,令其將養:「好強也不看時候兒,偏要好丈夫的強。她那性情,不似女子,倒似個男子。姑母且想,誰個男子娶妻不娶女,倒要娶個男人!休教謙郎自說不是娶個女娘,倒是迎個丈夫來!」

  林老安人連連稱是,送走林秀才,又命家中準備禮物,又喚了程謙來:「該立戶哩,你阿公生前已打點了些人家,這是與你舅家的,你親往送與他。縣、府那裡人你也識得,主簿與里正那裡也不要忘了,也與人家些禮物,休要心疼錢,不夠只管與我拿。你岳母不頂用,秀英又病了,不要問她們了,便是交與你去辦。秀英是我們教壞了她,她母親不頂事,只能自家剛強,有甚對不住你的地方,但看我們老東西面。」

  程謙道:「安人休要這般說,如此,無地自容了。往年是太公收留我,否則不知流落何處哩。」

  林老安人道:「你娘子也要管教才好,不須看我面,她有錯,你便說來,說不聽,我去說她。愛子如殺子哩,只恨我明白得晚,才生出這等事端哩。她要再擰不過來,我自與蘇先生說,每日勻些時候兒,我親帶玉姐掌管些家務,管不叫你為難。」

  程謙道:「我也有女兒,也知安人之心,總怕她吃虧。又恐她面上太強,心裡又強,又怕她面不辭人,空生悶氣。」他因見素姐、秀英如此這般,更怕林老安人將玉姐也教不好,然則自己是男子,女孩兒總要母親、祖母等教導方好,不由平添一愁。

  林老安人道:「你是好孩子,我都明白,你也是明白的,休說外話,事交與你辦。玉姐放在家中,自有我們看顧,總不好叫她似她那沒用外婆、親娘。」

  程謙得了林老安人之令,往外打點禮物,又往見客。才出得林老安人房門,便見玉姐帶著朵兒,李媽媽陪侍在旁,往來見林老安人。玉姐穿孝,頭上紮著白頭繩兒,因是曾孫輩兒,頭繩兒上還釘著三寸長一段深藍布條兒,更顯粉雕玉琢。

  見了程謙,玉姐快步走了上來,叫道:「爹。」

  程謙彎腰將她抱起:「你功課做完了?」

  玉姐面上一紅:「做完了,先生看過了,使我得空兒多陪伴陪伴老安人與娘哩。」自得了蘇先生教誨,玉姐又羞於自己之浮躁,提及此事,便小有尷尬。

  程謙笑笑,捏捏她的臉:「見過你娘了?」

  「紀家何嬸兒來了,與娘說話哩,我見她們樣兒,倒好有私房話說,便說來見老安人,」說著也伸手捏著程謙兩頰往外扯,「爹,你瘦了哩。」

  程謙心下大慰,總算這一門女眷裡,親生閨女看著最牢靠。程謙心中,林老安人固有些兒勢利,卻是與程老太公處得久了,是以看事明白,只在教導兒女上頭有些虧欠。素姐不消提,是人都曉得她沒用,程謙縱是晚輩,口上不說心中也道:只好做把刀,還須得有腦子的人用她,就如素姐與陸氏對哭。秀英自不必說,程謙固知秀英剛強自來有因,也不能說她樣樣妥貼。

  現見閨女這般,方實心笑了:「捏疼了捏疼了,老安人在裡頭哩,你休淘氣,爹還有正事哩,你且去。」又看一眼面前立著的李媽媽與朵兒,心道這老的老小小的小,怎麼能伺候好玉姐?須得再買兩個好丫頭方可。想到丫頭,不免又想起梅香來,真是引個禍害來!虧得叫于家打死了,否則……

  玉姐不安地道:「爹,臉歪了。」

  程謙歉然道:「玉姐聽話兒,去尋老安人,晚間爹回來與你一道做功課。」

  玉姐偷笑:「好啊,每與爹一道交功課,先生總多誇我兩句。」

  程謙默默將玉姐放到地上,把她臀上拍了兩下:「去罷。」看著玉姐一步三回頭去了林老安人處,方出門去送禮,與各家聯絡。

  卻說玉姐到了林老安人處,如此這般一說,林老安人不免道:「你萬不可學了你娘與你外婆,兩個都是沒用的!」秀英幼時,她也總這般說,說的只有休學素姐一個,如今秀英亦成了「不可學」。

  玉姐默默聽著,也不反駁,心中卻想,外婆哭時哭得人頭疼,然與念郎他娘對著哭,也實有用哩。娘這回遭了罪,家下、四鄰,誰個又不怕她了?各有用哩。先生曾言,須明體用,外婆與娘的作為,乃是「用」;安家寧宅,不受人欺又得人尊重,方是「體」。既合了道義倫理,又得實惠,將事做好,處處便宜,才是體用雙得。[1]

  林老安人絮叨一陣兒,也看李媽媽與朵兒,不由也愁:老的老、小的小,如何頂用?還要買人來聽使,只這王婆子做事不牢靠,今番便不用她,不如另薛婆子來。

  程謙是贅婿,卻頗有能為,眾人也知,這程家一門女眷,日後主事的必定是他。又走過之人,皆知程老太公亡故之前與他改了契書,未幾便將歸宗,便也不很為難他。又有一等消息靈通之人,知他新得一大注錢,一面譏其不務正業,誆了于家家財,一面也歎其能為,恐他生事,倒是客氣。

  程謙不多時跑了數家,眾人或得程老太公先前囑咐,或是林老安人老親,或是親近街坊,或與程謙交好,又得了他家好處,自然一力應承:「你家難處我待俱知,但有甚事,我等與你圓來。」

  程謙走了一回,暗道事已辦妥,回來說與林老安人:「都應承下哩,只等過兩日里正將文書往縣裡一遞,主簿核過了,交與縣令蓋了印兒、存了檔,便算成了。」

  林老安人念一聲佛:「祖宗保佑哩。我與老鬼上炷香去,你與秀英說了,叫她休要擔心。玉姐一年大似一年了,只有李媽媽與朵兒兩個也不成樣子,年前事多便罷了,過了年,細細查訪,尋兩個好丫頭買與她使。」

  程謙應了。

  林老安人又說:「年前不好挪動哩,年後叫些泥水匠來,把你岳母那屋子修整修整,我們兩個老寡婦一道住去,將這里正房也休整,你與秀英搬來住,你們那屋子,留與玉姐來住。」

  程謙道:「太公屍骨未寒,怎可輕動?且秀英還養著哩。」

  「我先挪,待春天暖和了,秀英養好了,你們再搬。玉姐大了,不好總與你們一處住。你們兩口子要做戶頭哩,哪有主人家不住正房的?叫人看了要笑話哩。」

  程謙道:「我說與秀英,她怕也不想搬哩,您且安心住下。過兩日,便去衙裡將事辦了,旁事次後再說。」

  林老安人心道,我只管與你們騰地方罷了,老鬼臨走前叫我識相些,果然不錯哩。又想,自家年老,素姐不頂用,不如及早將一份嫁妝、私房皆移往玉姐手中,界時縱然秀英做了洪家婦,玉姐總還是程家女。明日程謙還要出門辦事,正可趁機多說說秀英。

  林老安人思來想去,一夜未曾安眠,次日程謙約里正等往衙裡去,林老安人自與秀英說話,將將起個話頭兒,道:「你如今虧也吃了、苦也受了,孫女究竟是甚樣兒,你也該看清了,可不敢再胡鬧!那是你丈夫哩,樣樣來得,你再這般,仔細他真個與人跑了!」

  秀英這一、二月遭逢大變,許多人安慰她,也有勸誡她的,左右不過與她越親近,說得越直白。她亦不是一味蠻幹,總是掌了數年家的人,偶爾也有反思,眼下旁事皆不用她管,只管來回想這一、二月的大事兒。翻來覆去,只想:當時要是沒有那麼一下兒,孩子現在都能生下來了。抑或是,孩子要還在,太公也不會去了。

  不免帶上自責,也硬氣不起來,只怨自己沖動。聽林老安人這般說,悔恨交加:「左右是我的錯,不然太公也……」

  林老安人亦哭:「你現知道了,可不敢再犯擰了……」

  兩人正抱頭痛哭,外頭捧硯的聲氣:「老安人,娘子,不好了,姑爺那裡傳來話,縣裡不許娘子做戶頭,必要……必要……必要依律,道是得咱家安人做戶頭。」

  林老安人與秀英止住了哭,惶惶相對,甚?要素姐做戶頭?林老安人慌了:「這是又怎地了?那個爛泥糊不上牆的,她做戶頭,錯眼不見全家叫她賣了都不覺哩!」

********************************************************************

  [1]關於繼承法,中古的繼承所謂在室女得子之二分之一,是有前提的,即這家沒有親子只有養子、嗣子等,或是遺腹子,即,女子要繼承遺產,必須是特殊情況下,否則是沒有繼承權的。

  有親子在,與在室女留嫁資,但是不分家產,出嫁的女兒也沒有繼承權。所謂遺產,其實是嫁妝錢,也不是繼承所得。當然,如果是無子而有養子,按照法理人情,就能多分一點,出嫁女可能也能得一些,但是這些並不是必須執行的規定。事實上,女兒沒有繼承權,其所得財產是以嫁妝形式出現的,並不是遺產。相對的,男子如果未婚,於聘財之外,再與兄弟平分家產。

  網絡上流傳的宋代分遺產方法,即在室女得四分之三,養子得四分之一,與「子承父分」、「養子與親生同」的原則相違背。宋代案例分析也不是這樣判的。有興趣的同學可以看一篇論文。

  至於法律規定,宋沿唐制,雖然有自己的宋刑統,但是總體還是沿襲唐代,司法考試似乎有四分之三這個考點,但是某沒看到這個說法引用的第一手資料出處。

  中國古代雖然有法律,但是與英美法繫相似的一點是有判例法,同時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也很大「法理不外人情」。這就會造成事實上的,女兒能夠分得部分遺產,像是有繼承權。實際上有繼承權的是無子(親子、養子、嗣子)狀態下的女兒與贅婿,有子狀態下的女兒女婿,所能分得財產,一看法律,二看是否入贅,還有遺囑等,並要看官員判詞。同時不能違背父死子繼的大原則,養子、嗣子,在禮法上是同親子的,即通常情況下,女子還是沒有繼承權,能分多少,看遺囑、判官,還有嗣子人品。

  對於程家來說,有個嗣子,看似不錯,但是,對於秀英、素姐等人來說,財產不如現在得的多,如果嗣子人品不好,可能還沒現在過得好。

  [2]「體」和「用」,是中國古代的哲學的一對範疇。詳情可百度,懶得百度的同學如果還記得中學歷史課本,應該記得清末開始提倡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體會這句話,就知道體用是神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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