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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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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20:38:1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宴罷

  一席暖宅酒,賓主盡歡,各家又添了許多談資。

  何氏親盯著看家下人等把泰豐樓的盤子洗淨了裝好,又看著收拾起了桌子掃了地,點過自家的家什,止打破了兩個碟子一隻酒壺,方囑咐一句:「明早上把泰豐樓的碟子食盒給還回去,到了這裡取了錢去,再買些碟碗,家裡好使。」

  紀主簿略有了些酒意,灌下一大碗醒酒湯,猶覺飄飄然,嘟囔著:「且令他們辦去,你早些歇了罷。」

  何氏猶不放心看著使女小廝收了一回東西,又令廚下老媽媽盯著,問一回養娘等兒女是否歇下了,方與紀主簿回房。

  紀主簿醺醺然,放在以前何氏是要罵兩句「貪酒誤事」的,今日卻沒有罵他。紀主簿尚未全醒,話也多了起來,語調含糊地道:「這些人,倒不難相處哩,趙大郎、程大郎都極好,柳家、楊家幾個,年輕氣盛,也算不得大褒貶——心地也不見得有多壞。縱壞,這般喜怒放到面皮上的,也壞得有限……」

  何氏今日卻是神清氣爽,女人家飲酒原就少,倒是話多,這些街坊見她,便如她見縣令娘子——何氏心中實有些得意。又說與紀主簿:「這些人裡,倒是程家娘子最令人歡喜,人又爽快,不似別人說話總要藏頭露尾。」

  紀主簿大笑:「婦人言語,有甚深淺?還藏頭露尾哩,有甚讓人看不出來的?只自家裝作高深罷哩。」

  何氏大怒,顧不得丈夫已做了官,伸手把他用力推了兩把:「你說哪個裝模作樣。」

  紀主簿被他娘子一推,哇地一聲吐了出來,何氏一條新做的灑花藕色裙子上便沾了許多吐出來的酒菜,滿屋酸臭腐敗之氣,把個何氏熏了個倒仰。何氏顧不得心疼裙子,招呼了小丫頭鶯兒來:「打水給官人洗臉漱口,取我與官人乾淨衣裳來換了。叫春蘭來收拾了這些醃臢,拿水洗地。」

  鶯兒答應一聲,自去衣櫥內尋二人衣裳,想一想,取了兩套半舊的衣裳來。

  何氏扶紀主簿往椅子上一放,春蘭拿了簸箕掃穢物,又拿水來洗地。何氏先除了紀主簿汙衣,自家先換了裙子,又來與鶯兒一道給紀主簿換了衣衫,眼見春蘭還不出去,何氏聲兒也冷了:「你杵在這裡做驢樁子哩?」鶯兒伸手拉了春蘭出去。

  一樣米養百樣人,紀主簿喝得暈頭漲腦,吐花了娘子的新衣,程謙喝得比他還多,只是吐氣帶著酒味兒,步子略晃些,回來把冷水一澆臉,沖了澡,只臉上泛些紅,餘者與平常無礙。

  程秀英卻氣得臉都青了,程素姐不明就裡,卻不敢開口就問。林老安人卻是性子急:「誰與你慪氣了?」

  程老太公並不問外孫女兒,只把一雙老眼去往程謙身上看。程謙搖搖頭。程老太公又看秀英。秀英滿腹委屈,竟不知從何說起,欲待說街坊不好,旁人又未對她如何,只好瞪著雙眼:「她……她們看我好似不是一路人!」

  程老太公慢條斯理地道:「本就不是一個樣,你懂得比人多,做得比人多,她們如何比得?只一條——你會不會裝啊?」

  程秀英愣住了。

  程老太公也不去看她,只和顏悅色與程謙說道:「獨個兒在席面上,沒人為難與你罷?」

  程謙道:「我應付得。」

  程老太公點頭道:「玉姐已過三歲啦,該尋個先生發蒙了,我一把老骨頭,教不動她了。這幾日我便出門轉轉,有好先生便請一個回來,秀娘把家裡空著的西院收拾出來,與先生住。有事無事,與主簿娘子拉些交情去。」

  秀英道:「我省得,主簿娘子今日與我說話不多,言語卻爽快,不似那些人粘答答。」

  這兩處便算是好的了,其餘柳家楊家等,亦覺新鄰不難相處,男人們酒酣,未能喝倒程謙是個遺憾,自家卻也喝得暢快。然則女人們不同,故覺秀英招贅,比她們矮上一截,又覺程謙心疼娘子,太會做臉,比得自家郎君粗糙。

  誰人不知程謙生得好?這厚道巷裡住的都是殷實人家不假,卻也不是那種高門深戶,鄰居家中尤其是這等人口簡單的鄰居家中,有幾個人,左鄰右舍都看得真真的。生得好,本事高,只可憐是逃荒而來,做了贅婿,倒要伏低做小陪個凶婆娘。贅婿麼,自是要對老婆好些。

  心口酸著,卻也掩不住羨慕,回家也不論郎君是不是醉個半死,卸了釵環,伸手就把丈夫一指:「竟是半點也不將我放在心上哩,人家程家郎君,自家吃酒,喝口湯還想著娘子,你只顧自己醉死!我白嫁與你這夯貨生兒育女!」

  這話卻是不好當著公婆面說的,只在自己房裡講。不意酒壯慫人膽,喝高了的男人有甚顧忌,與娘子爭吵起來,鬧得家中長輩也知道了。於舅姑而言,總是兒女重於兒媳,除非兒子犯了大錯,這也要怪一怪兒媳「看不好丈夫」。何況這等矯情小事?

  當下這做婆婆的便板起臉來,先把兒媳婦訓上一訓:「你男人在外頭奔波受累,養活這一大家子,又不是短了你吃喝,又不是外頭尋花問柳,回來還要受你搓磨不成?慣得你忘了姓兒了?慢說那程家是招贅人家,縱不是,豈有你這等盯著旁家丈夫的婦人?深更半夜,夜深人靜的,放個屁都有人聽得到,你不要臉,我還要哩。今天我也去吃酒,回來怎不鬧哩?」

  說得兒媳婦不由訥訥,亦不敢辯解,只好暗自垂淚,也不敢哭出聲兒來,一絲潑辣氣兒也無。

  訓夠了,做婆婆的手裡捏著扇子敲著桌子道:「你男人醉了,還不與我伺候著去?你要把他丟與哪個?」

  兒媳婦摒息而退,去房中把自家死鬼額上不知戳了幾下。

  經此一鬧,公婆也睡不安生了,老人覺少,又遇此一事,不免嘮叨起來。老妻訓兒媳,里正是聽著的,他亦知今日之事,倒不覺老妻有何不妥之處。只聽老妻念叨著:「可惜哩,洪小管事一個好後生。程家也為難,秀英多早晚生個哥兒就好了……」

  里正翻個身兒:「我說與你,你自家知道便好,這程謙不是一般人哩,尋常人見程家若大家業,怕不早粘上去了,他與程老爹簽的是年契,十五年一過,他攜妻歸宗哩。早晚開門立戶。裡外都來得,且有好酒量。當年是我做的證人,契上寫得分明,是因程老爹於他有恩,方肯做這幾年贅婿哩。」

  里正娘子道:「我省得了,往回說與幾個小畜生,少與那群砍頭的混在一處為難人家。」

  也有那單論主簿夫婦為人爽快大方之人,倒是安安穩穩睡了一夜。

  次日起來,秀英與程謙用罷早飯,且先不忙往外理事,往程老太公處,聽程福回事。程福先時受命探聽紀主簿家消息,昨夜又陪同往紀家與,正可一處報與程老太公。

  程福垂手立於堂上,道:「這紀主簿家原籍是梧州府,素來家貧的,族內有經商致富的族叔,見他讀書有成,把錢與他過活,這官兒也是那頭出錢替他活動,方下來得這般容易。主簿娘子與族中不甚和睦,蓋因族叔欲親上作親,把自家娘子娘家侄女許與主簿,他家娘子極是厲害。」

  秀英便問:「如何得知?」

  「或為他們家采買上的人指路,或與他們家出門跑腿的雜役同行,花上幾個錢,請上一碗茶,又或買幾塊糕。主人家的小事兒也就說了出來,再忠心的僕人,說起諸如主人姓氏、有幾個孩子、家鄉何方一類,也不會不說。再有那等口鬆的,連男主子偷看了一眼哪個使女,被女主子罰頂了一夜的油燈都能說出來。」

  秀英聽了一笑。

  程老太公道:「既這麼著,各忙各的去罷。」

  程謙想起昨日程老太公所言之事,忙道:「太公要出門,須雇頂轎子來。」

  程老太公道:「我也不坐轎兒,把頭驢來騎罷,叫平安兒、來安兒跟著。」眾皆稱是。

  秀英且先不出門,往屋裡開了錢櫃子,取出兩陌錢來,又喚過程福,把錢與他:「花費多少,我補與你,使平安兒、來安兒機伶些伺候了太公。太公一日在外,有何消息,回來要先說與我聽。」

  程福並不接錢:「花錢都在賬上哩,不用另給。」

  秀英道:「天熱哩,伺候太公買茶喝。」

  程福方接了錢出去。

  自此,程老太公常往街上尋摸,然先生實不好尋。程家要請,便要請一個單教玉姐一個的先生,須得在程家授課。程家多女眷,不肯要青年男子。又因著玉姐還沒個弟弟,且要將她當作男孩兒般教養,以此並不請女先生。

  便有老學究老秀才,已開館授徒多年,自有一份穩妥束脩來拿,或能教出一、二進學的聰明學生,說出來是某進士的老師,也是一份光彩——如何肯曲就內宅教一女學生?自五月至八月,也有程太公自家看到的,也有鄰裡薦的,皆不如太公之意。

  程秀英卻常約了左鄰的趙家娘子一道尋主簿娘子何氏說話。趙家娘子略靦腆,何氏更喜秀英,更兼一日何氏悄問秀英:「這江州城可有個叫芳卿的?」

  若大一座城,又豈能盡知一女人名字?既拿出來說,便是問秀英,是不是有這麼個青樓女子了。這卻也難不倒秀英,其時青樓的、賣唱的,也常出場趕趁,閨中女子許不知道內情,已婚婦人卻少有不知道的。更兼秀英亦通外事,當即把芳卿之事告與何氏。

  何氏氣得咬牙:「還盼他出息哩,一出息就作怪!一個蝦蟆小官兒,也學人吃花酒!我還要替他求一炷香哩,求屁!」

  秀英觸動肚腸:「廟裡還是要去一回的,山上香火旺盛,我娘愛去,我常不得閒,你既想去,我抽個空兒,咱們一道。便不為夫求,也要為子求哩。」

  何氏道:「是哩,我還有旁的事要求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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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20:38:3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禮佛

  八月裡,秋高氣爽,天高雲淡。

  程老太公為曾外孫女兒尋師未果,依舊在街頭巷尾胡亂轉悠。林老安人不由說他:「白鬍子一把,還道自家是年輕人不成?玉姐還小哩,且不急,慢慢打聽著就是。趙家文郎比玉姐還大著些,也要過了年才去開蒙。」

  程老太公瞪了老妻一眼:「那不一樣,不一樣,男人家讀書為功名,過了三十歲方做秀才出外交際也大有人在,且不算晚。玉姐讀書只求明理,女人家及笄而嫁,就要與許多人周旋,早學早好,早學早好。」

  說得林老安人也跟著愁了起來。

  玉姐卻不知家中長輩為她犯愁,今日天好,秀英稟過了長輩,與主簿娘子一道往江州西南山上之慈渡寺裡上香許願。傳說慈渡寺內供奉有佛牙,尋常不與人看,香火極靈,常年累月有人進參拜,還有心想事成回來還願的,端的是人流如織。

  秀英雖是尋常婦人,卻有些不大信這個。何解?只因程家有一個程素姐,自懷了秀英便篤信佛道,磕了無數頭、念了無數經,兒子沒有生出一個,丈夫還跟個賣唱的好上了。此後再燒香念經,月月添香油,秀英還是獨個兒長大,還是招贅上門。自秀英懷孕,素姐依舊是虔誠無限求個孫子,接著秀英生下了玉姐。再往後來,素姐依舊念佛,還帶著林老安人一道念,三年多了,玉姐還是家中獨女。

  近日願往廟裡上香,一是主簿娘子開口,二也是素姐說:「你總不信這個,還說我多事,你看我這一生,雖不如意,卻也平安,不缺吃少穿,也使奴喚婢。你倒好強,比我又強幾分了?好生敬敬菩薩,許就送你個兒子哩?便不為你,不為我,也要為祖父祖母。」

  秀英稟性剛強,抱著玉姐也不得不心中猶豫——也許真是自己未曾誠心禮佛呢?又見主簿娘子也頗有意動,暗道不過是破費些錢米,也算是為玉姐積德求福。若說心誠,自家也是誠心求子來。

  當下點頭。主簿娘子頗為欣喜,立意帶著女兒娥姐一道去。紀家兒子安郎已尋到好先生一處讀書,便不隨行。紀主簿又親出面,央了程謙一路照看兩家。

  這一日天氣正好,兩家各雇了兩頂轎子,兩對母女分坐了,程謙自騎一匹雇了的馬。兩家僕役跟隨著,有男有女,也有挑著香果的,也有抱著水囊的。

  玉姐頭回出這麼遠的門,由乳母李媽媽抱著往轎子裡坐了,悄悄掀開一角簾子扒著窗沿兒往外看。江州水土好,此時雖已有落葉,卻不顯肅殺,玉姐轉頭問李媽媽:「那是什麼?」

  李媽媽道:「那是樹。」

  玉姐啞然,心道我認得是樹,正是要問那是什麼樹。玉姐轉過頭去,接著往外看,李媽媽道:「已入秋了,有些涼,甭吹了風。」又要把簾子放下。

  程謙策馬過來,玉姐一開始:「爹來了,把簾子打起,我要跟爹說話哩。」

  李媽媽無奈,只得又打起簾子,聽玉姐問:「爹,娘呢?」

  「在前頭。」

  「還有多遠吶?」

  「不遠啦。」

  「廟好看麼?」

  一路上父女倆說著不鹹不淡的廢話,直到山門前停下。因香火盛,慈渡寺縱在半山腰上,卻也修了青石板的路一路自山腳通了上去。各各下轎下馬,整衣抿發,何氏牽著女兒娥姐的手,程謙抱著玉姐往尋秀英。

  秀英道:「且放她下來罷,自家走上去才是誠心。」程謙看著這山路漫長,不免有些猶豫。玉姐頗為歡喜地道:「爹,放我下來嘛,我自家走上去。」家中長輩看她如珠似寶,唯恐有所閃失,打個噴嚏且要喚郎中來瞧,每日玩耍不過方寸之地,隨長輩往街坊家裡,也見不多少事物。

  逢年過節之燈會等,也要一群人看著她,並不肯讓她自家下地行走。今見有此機會,玉姐樂得撒歡。何氏也為她說話:「是哩,誠心些好,日後鳳冠霞帔,夫榮子貴。」玉姐且聽不懂她說什麼,只跟著點頭,看得娥姐暗笑。

  秀英道:「娥姐該有這等大福氣才是,少不得做個官娘子,這丫頭懂甚?」這卻不是亂說,娥姐父親是個官兒,玉姐父親是贅婿,饒是秀英好強,也只好認一回命。

  秀英戳女兒一指,由她步行上去。山路於程謙秀英等人並不顯長,玉姐走不百階,已額上冒汗。李媽媽忙從後頭趕上要抱,玉姐連連擺手,一張小臉泛著粉色:「我自個兒來。」

  竟是卯上了。

  走走停停,頗費些時候,眾人看玉姐生得可愛,鼓著臉也頗有趣,都隨她步子走。娥姐亦是嬌閨女,家中無弟妹,頭回看小妹子,居然也耐下性子來等,倒把玉姐臊得臉紅。略大些寺廟便不止一尊佛,前殿後殿,正殿配殿,一殿一主。

  秀英便要先與香油錢,廟祝合什道:「施主且禮佛,我等侍奉佛祖不為求財哩。」秀英原有三分疑慮也登時散去,暗道,這倒似是個誠心正義的真和尚,不似那些騙子。

  當下先讓何氏母女參拜。

  玉姐站在地上,仰頭看著佛像在煙火繚繞下看清真面目,扭頭往門外看去,又踮了踮腳尖。因何氏正中蒲團跪著,她悄悄往何氏身後站了,又前看後看。

  耳中聽到何氏念念有詞:「菩薩菩薩,保佑我家宅平安。」、「菩薩菩薩,保佑我安郎高中狀元,娥姐得嫁貴人。」、「菩薩允了我,來年我還添香油錢。」、「菩薩菩薩,千萬不能叫我家那個死鬼再升官發財了,他要做了更大的官兒,就不定是不是我男人了。寧拆一座廟,不毀不一門親,您一定不能讓他升官了啊~」

  言畢,虔誠地三叩首,又絮叨了許多閒話。娥姐兒跟著母親叩拜,她已曉些人事,因聽母親說玉姐甚麼鳳冠霞帔,也在心中念著以後要鳳冠霞帔,又不由拿眼角看一下程謙,小臉上一紅,只覺此人十分好看。

  次便輪到程一家三口,秀英心中許願,玉姐跟著拜下,程謙並不下拜,唯合什而已。秀英暗禱者唯四字而已「人財兩旺」。待拜完,方記起忘了囑咐玉姐要許願不由道:「你再拜一回,向菩薩許個願。」

  玉姐道:「我許了呀?」

  秀英大急:「你許的甚願?」因聽說小孩子嘴最靈,她生怕女兒許些有的沒有。

  玉姐一派天真:「我要坐得高高的,看得清清楚楚的。」

  秀英幾欲昏倒,你就是許個每天都有果子吃的願也比這個好啊!何氏解圍道:「坐得高好,坐得高好。玉姐想看甚。」

  「我沒看過的,」玉姐答得清脆,「這山,還有那邊的河,還有道上許多人,只聽太公說過,都沒親見過哩。」

  餘下便令家下僕役等也拜上一拜,幾人自去捐功德、求簽。各添了香油錢,玉姐看得有趣,有樣學樣也把手上金鐲褪下,遞與廟祝。又有僕役等,也各從身上摸下或三、五十文,或小銀角子,寺中僧人也不計多少,各為敲木魚誦一聲佛。

  何氏搖簽,搖得個中簽,不好也不壞,娥姐與其母同。程謙並不搖簽,秀英與玉姐恰搖同一支簽,請僧人為解,卻只得「好事多磨,終成正果」八字。秀英稍不如意,玉姐仰問程謙:「爹,這是不是便如爬山一般?累是累,終到了這裡?」

  程謙俯身抱起她道:「你說是,便是罷。」

  下了山,各自歸家。兩家住得極近,先過紀家,何氏母女下轎,養娘小廝擁進門。秀英於轎內打簾作別,何氏又謝程謙:「生受你了。」娥姐因瞧玉姐這一日頗有趣,亦邀玉姐有空來坐。

  次便到程家,連同何氏母女的空轎子都跟了來。到得門首,秀英玉姐下轎,程謙便數出錢來付了四頂轎子錢:「我去還馬,你們先進去。」

  進來林老安人與素姐便問今日如何。

  秀英便橫玉姐一眼:「好好一副鐲子,她倒留下來了。」

  素姐忙說:「留便留了,這樣好,這樣好,她小孩子家心裡乾淨,這是投了緣了。」

  玉姐沖秀英皺一皺鼻子,她生得好,便作一副怪樣兒,也頗幼稚可愛,喜得林老安人把她抱到懷裡好一頓揉搓:「我也沾沾喜氣兒才好。」

  秀英每見家中之人,便易生無力之感,此時不由道:「太公呢?」

  程老太公自是為玉姐尋先生去了,許是菩薩真顯靈,數月功夫下來,累至今日,竟讓程老太公尋到一位好先生。

  程老太公倒坐在毛驢上,不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揉揉,忙趨驢上前,在個算卦、寫信、讀信的攤子前定住了。

  這樣的攤子就止有一桌、一椅、一人、一根竿子挑個幌子,桌上擺些粗劣筆紙,單等生意上門。這桌前也坐著個老者,約摸五十餘歲,一身文士打扮,頦下三縷長須,倒也有些飄逸之姿。見個老翁打量他,便把眼一瞇,也不理睬。

  反是程老太公,看一回他那幌子,又看一回桌上幾個閒字,臉上生出些惶恐的笑意來——天不負我,祖宗保佑我找對了人,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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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先生

  程老太公左看右看,覺得十分順眼,終於上前道:「先生請了。」

  那位不知是文士還是神棍的先生終於張開了眼:「老丈請了。」

  程老太公道:「我是這江州城裡人,時常在這街前過,只見先生有些眼生哩,不知仙鄉何方?做何營生?這字可是先生所書?」

  先生奇道:「你看我攤這桌子,還不曉我是做何營生?」深覺程老太公笑得怪異,謙和得詭異,有幾分無事獻殷勤之意,遂警覺了起來。

  程老太公本是靈醒人兒,更兼遭逢家變,日夜就是琢磨人心、為子孫智謀,原有五分機伶,如今也磨得人老成精,見算命先生這副模樣,忙道:「老朽也讀過幾本書,認得幾個字,年輕時也進過學做了秀才,頗愛幾筆字,見先生這字寫得十分有風骨,人老嘴碎,先生勿怪。」

  算命先生收起警視的目光,捋捋花白鬍鬚,矜持地道:「積年童生,只寫得一筆字而已。」

  程老太公道:「會寫字就是讀過書哩,都是同道中人。不知先生一日寫字,潤筆幾何?」

  算命先生聲音有些涼:「糊口而已。」

  程老太公道:「我正有事想麻煩先生哩,老朽空活這七十年了,近來想做個壽,又要寫個匾兒,老眼昏花提筆不得,欲令小兒輩們寫,又恐寫得不好,我看先生大字了得,請先生抬抬手兒,幫個忙兒,再請先生吃碗壽麵哩。」

  算命先生見他說得客氣,確也上了年歲,想一想:「也罷,不知老丈何時要?我收了攤兒,回去寫與你。」

  程老太公道:「相逢便是有緣,擇日不如撞日,我也未吃晚飯哩,到了這個年歲,老友越來越少了,連個酒友也難尋。難得先生的字兒投了我的眼緣兒,便厚顏請先生喝個酒。寫了字兒,我有筆墨送哩。」

  算命先生極是大方:「我須先收了攤兒。」

  程老太公忙令平安兒:「去幫著先生。」自家下了驢,使來安兒牽驢,自家扶杖,與算命先生並行,隨口說些本地風物。算命先生聽住了,便問:「我數年前也來過這裡,昨天復至,今晨租了桌椅,支個攤子,往年這時節,街上滿上鮮花,如今只剩樹了,竟是為何?」

  程老太公道:「說不得,好有十年了,那時知府家老宜人不喜歡花,滿城就少花兒,又令栽樹,說是供行人歇腳,上頭還誇哩。」

  算命先生與程老太公搭著話,不一時便到了厚德巷。算命先生看了巷口石碑,歎道:「物是人非啊。」

  到得程宅,平安兒先扛了包袱進去報信兒,程福攔了他:「你這是哪裡弄來這些個?」

  平安兒道:「休要說了,可是作怪,老太公領了個算命先生來請吃酒寫字哩。」

  程福愕然:「怎會這樣?你別是聽錯了罷?」

  「人都到巷口了,怎敢騙您老?」

  當下平安放妥包袱,隨著程福去見老安人,如此這般一說。林老安人也不知丈夫為何這般,依舊道:「想不通就別想了,叫廚下先整治一桌席面出來。前頭尋你姑爺回來,看太公使不使他作陪。」程謙護送妻女禮佛歸來,又往前頭巡視鋪子,尚未回來。

  程老太公引著算命先生到了宅內,也不令妻女先來拜見,更不提旁的話,只先請算命先生洗面淨手,飲一盞香茗,再請先生先寫了字兒。

  字是在書房裡寫的,到了書房,算命先生掃一眼書架,見內裡書籍頗多,也無灰塵,暗中點了點頭。程太公道:「我讀書不多,就集這些書,閒時教膝下一個曾孫女兒認些字兒。」又問算命先生幾處參悟不透的道理,算命先生隨口而言,程老太公入耳便覺茅塞頓開,喜得抓耳撓腮,連著算命先生也跟著開懷起來。

  程老太公道:「盡顧著說話,險些忘了正事,請先生先寫字兒哩。」

  程老太公用所之筆墨雖不頂好,也不粗劣,算命先生提舒腕,程老太公親為展紙。

  須臾寫就,程老太公歎道:「實是好字。」

  算命先生寫得暢快,也預祝了程老太公壽辰,且順口祝他:「松齡鶴壽,子孫興旺。」

  程老太公面上一苦,容色十分不好,垂淚道:「哪敢盼興旺喲,能與我一個曾孫兒便好。」

  算命先生愕然:「這卻又是為何?」

  程老太公以袖試淚道:「不怕先生笑話,我家現在要絕戶哩。」

  算命先生道:「怎會?我見你家中下人行止有度,庭院也整潔,不似個頹敗樣子。」

  程老太公一長一短地道:「都是丟人的事哩,不說也罷喲。沒得說這些使先生糟心,咱們且吃酒去。」

  因程老太公未喚程謙,便是兩老對飲,江州飲食精緻,主鮮、甜,又好飲好湯水,又暖了酒來,兩人月下對飲。酒過三巡,兩人話頗投機,算命先生雖肚裡有疑慮,也不好過問人家私事。兩人只揀些科場文章來說。

  程老太公常識尚可,未能更進一步,只因於文章上再寫不來,實則精於世故。算命先生故不喜油滑之人,然程老太公頗識趣,又一派長者風,倒也樂意與之交談。兩人從科考說到書法,又說到禮儀,次及各地方言之不同,竟越說越投機。程老太公又問算命先生之名姓,算命先生自雲姓蘇。

  程老太公道:「我尚有一事要請教蘇先生哩,國家於女戶,是個什麼章程?」

  蘇先生道:「老翁問這個做甚?」

  程老太公掩面而泣:「不瞞先生說,我原有個兒子,乙未年的舉人哩,赴京趕考病在路上了,便只遺一個女兒,女兒招贅,又只得一女,再招贅,於今曾孫女兒已三歲有餘,卻未再添一丁。我已七十哩,做甚壽?越做越傷心,每一生日,更近棺材一步,她們便愈艱難。」

  蘇先生無語,許久方生硬地安慰道:「以君之齒,令外孫女年紀也不大,這個,先開花後結果,也是有的。」

  程老太公搖頭道:「難哩,不敢想我死了她們怎麼樣哩。如今這樣,她們出門去都要叫人小瞧。我這孫女婿也是我拐了來的哩,前幾年鬧災,他落戶江州,我見他實誠本人,收留他,他念我的恩,與我家做贅婿,只肯做十五年。十五年後,再沒個男孩兒,我的外孫女兒就是人家媳婦,不同眼下。」

  「既是有恩義的人,便不會慢怠妻女。」

  「怕人說閒話喔。旁的不說,姐兒將四歲了,我與她尋先生,都沒有合適的。姐兒又不能送出去學,城裡有些年資的先生教男學生去了。願意教的,我又瞧他不上……呃?未知蘇先生,願不願屈就?」

  蘇先生頗躊躇,程老太公道:「姐兒聰明,已識數百字,背了三五本蒙書。這半日我觀先生也是大才,想是暫在這裡落個腳,外頭風大雨大,我這裡風不打頭雨不打臉。且與先生混幾日罷咧。先生先看看我家姐兒,再說話,如何?」

  蘇先生一想:「也好。」

  當下叫過玉姐。玉姐回家後換一件拼的水田小襖、一條妃色裙子,頭上垂雙鬟,配脖子上一個金鎖片兒,水靈可愛。蘇先生一見,不由一展顏,可愛孩童,還是討人喜歡的。玉姐上來先拜太公,語音清脆,程老太公道:「見一見蘇先生哩。」

  玉姐不知這是何人,卻也聽話,學著母親見何氏時的樣兒,略一福:「問蘇先生好。」

  程老太公眼巴巴望著蘇先生,玉姐依舊不知端底,卻想,既是太公看他,我便也看他。學著程老太公的樣兒,也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巴巴地看著蘇先生,看得蘇先生手足無措。

  程宅院中有樹,枝椏蔓蔓,天已入夏,金烏餘輝,清清淨淨個院子裡,一老一小這麼看著,蘇先生將將吃了人家的酒席,且有些上頭,又思自己離家頗遠,不得入京,又不想累人。為人師表確比算命寫信雅相些,於是便考起玉姐來。

  蒙書不過那些本,天下間不拘哪裡都是大同小異,蘇先生信口撚來而問,玉姐見程老太公點頭,也一一作答。蘇先生見她聰明,倒也歡喜:「可也。」

  程老太公歡喜不盡:「先生方才說昨日方重來,未知有住處否?實是我家中與旁人略不如,先生如方便,還請住在我這裡哩。」

  蘇先生想,他家無兒,又緊著女孩兒,請先生住在家中,也未嘗不可,點頭應允。程老太公又說與蘇先生:「每年封先生四兩銀子,平日三餐,每餐兩葷兩素有湯,晚間有酒,年節與我家人一般,一年四季各兩套衣裳,就住我家,與先生買個童兒伺候筆墨,可使得?」

  蘇先生於這些並不計較,一口答允。

  程老太公歡喜道:「我這便請人看歷書,擇個吉日好拜師。」又令把早準備下了先生住的院兒趕緊著上鋪蓋,請蘇先生且住下。蘇先生身無長物,攤子家什早被扛了過來,推辭不得,索性住下。

  「且不忙,歷書我也懂些兒,」蘇先生掐指一算,十指翻飛,「還有五日方好。」

  卻說程老太公令平安兒伺候著蘇先生,自家領著玉姐去見老妻與女兒、外孫女兒夫婦,如此這般一說。林老安人道:「這是甚麼人,你就敢這麼請到家裡來?知根知底且不敢斷言,才識得半天你就……」

  程老太公瞇縫著眼兒:「你哪裡知道,這是大造化哩,誰說我只看他半日的?幾十年前,我還看過他兩眼哩。」

  眾人皆問:「這是何故?」

  「那一年,我親送質郎去考試,散了場,出了榜,質郎中了,又拜考官,你道考官是誰?——就是他!他倒是個君子哩,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兒的,依舊自稱姓蘇。是個才子,人是迂腐正直些,這些年不上不下地,每升官兒,必因性子剛強要降上一降,官家做太子的時候就伺候讀書的老師哩,多難得?!他這回是因為官家和東宮說話,觸怒了皇太后,方貶了官兒,令他出京,不知為何卻到了江州,這豈不是天大的緣份?」

  林老安人猶不信:「幾十年前一眼,你又知道了?」

  「那筆字兒,錯不了,我看著他寫了,質郎中了之後,還求過字兒哩,這些年,質郎留下的東西,我日日看,認得。我又與他說些文章詩書,確比我懂得多。是他!嘿嘿,皇太后老啦,官家雖不算很年輕,總比皇太后好些,東宮更不必說。咱家有這緣份,好事哩!」

  程秀英道:「這佛拜得對哩。」

  程老太公道:「今日是我灌醉了他,又拿些慘事說得他動了惻隱之心,玉姐又聰明可愛,這才勉強應了,依著我,今日就拜了這先生。因蘇先生說是五日後是好日子,你們好生準備著,」說著又看一眼程謙,「孫女婿過幾年就要另立門戶,不如讀書,若投緣,你歸了宗,就是正經的戶主良民,也去考個試哩,有這麼個先生,不求照應,學問也好哩。」

  程謙聽到蘇先生時便是一皺眉,待聽程老太公如是說,心中一暖,垂手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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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20:38:5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學生

  單看程老太公把這位蘇先生的經歷如數家珍般說將出來,就知他說與林老安人「此地消息靈通」不是假話。

  蘇先生名正,字長貞,自幼便會讀書,諸子百家無一不讀、星學雜卜樣樣知曉,二十出頭便做了榜眼。他中進士那一年,狀元公生得鼻直口闊,探花郎俊朗飄逸,榜眼呢五官端正……

  忽忽二十年,狀元公已位至宰相,探花郎做了尚書,唯有這位榜眼兄,屢屢在四、五品上打轉。說他來讀書資質最好,過目不忘是好本事,又奉命伴太子讀書,如無意外,錦繡前程是跑不掉的。毀就毀在為人正直。太子略不努力,他便嚴詞勸諫,本朝家法重大臣,太子連稱「不敢」,被整得苦不堪言,卻也知他是好意。

  太子登基做了官家,他做到了五品,又因官家見嫡母次數不見見生母次數,被他又一諫,官家十分下不來台,緩了他晉升之路。官家生母薨逝,因他在,便不敢過於隆重,僅存之皇太后十分待見他,一力支應他做到了三品,也就是因這品級,程質做舉人那回,他做了考官。此後也就僅此一回做到四品,接著他又因皇太后把娘家侄女弄到後宮,勢淩皇后,狠參了一本,官家開心,皇太后又不開心,他又被降成了四品。

  官家原配的皇后崩逝,皇太后欲以親侄女淑妃為后,被他「天下淑女多矣,何必以妾為妻」噎到了南牆。不得已,重聘皇太后另一侄女為后,長者為妃、幼者為后,如何能和睦?皇太后氣極,他又成了五品。

  官家看中他,不多時,又升他做了四品,偏他不識趣兒,又參了官家生母娘家人不法事,官家頭疼萬分。此後又有繼後產子,皇太后寵愛事,京中紈褲事,等等不一而足,他的官階也就起起伏伏。

  這一回卻是涉及國本,卻說這世上總是寡婦比鰥夫多,為何?蓋因鰥夫再娶的總比寡婦再嫁的多,尤其是皇帝,自家不急,總有人催他續弦,這一續,便有了前後兩任皇后,若止哪一個有兒子,倒也罷了,若全都生子,倆有雙嫡。同母所出還不定和睦,何況異母?

  繼后陳氏乃皇太后侄女,偏又生下了比太子僅小了三歲的魯王。九五之位,較之尋常人家家業更是不同,陳氏系出名門,自有一等人更喜魯王。混亂之下,蘇老先生一本奏上,言道魯王已經十三了,該出宮建府了。

  先時他參京中有名的浪蕩子紈褲朱沛與後母不睦是為不孝等,倒是令皇太后深覺他會站在魯王一邊,孰料他又殺這一回馬槍,一喜一怒之下,皇太后好險沒被他氣死。

  爭執了一、兩年,魯王納妃出宮,蘇老先生也把皇太后給得罪死了。因事關東宮,且曠日持久,江州這等人來人往之處,也頗聽了些。清流等一力推崇也只保住了蘇老先生的性命,皇帝不得已又把他弄出京,不再讓他做官,以息皇太后之怒。

  這位蘇先生也不猶豫,宮門前磕了三個響頭,道一聲:「國本已固,臣無憂、無憾、無愧於先帝!」轉頭走了。至於妻小,自有他故舊照看。

  然則蘇老先生什麼都好,唯有一樣怪癖,說不好是長處抑或是短處:此人好學不倦。便是走在路上,看到個新鮮,也要追上去探個究竟,以此便常「誤入藕花深處」——總是尋他不著。他自家也是一抬頭,便覺不知走入何地,此時那過目不忘也不管用了,便常要人來尋他。蘇家小廝兒把京中街巷串熟,亦因此老之功。

  出了京城,他自有故舊開了路引、送了盤費,正好「游遍大好河山」,只管尋有趣之事,一迷路二迷路,讓他迷到了江州城。一想也看得差不多了,又「處江湖之遠頗憂其君」,恐京中又有難事,便思此處是交通要沖,消息也方便聽,不如留下。賃間房,租張桌,買了筆硯,支起了卦攤兒——他又對《易》生了興致。

  卻說這蘇長貞被程老太公拐了來做先生,因玉姐聰明,他倒也不覺遺憾。自思自家如今還是低調些好,教個女孩兒,倒也相宜。且他自家資質好,讀書不吃力,教的唯一一個學生,卻資質平平,每每弄得他歎息,逼勒著學生用功苦讀,弄得當今官家想撞牆。學生苦,先生也苦,發誓往後不教笨蛋。管他男女呢?別那麼呆就是燒了高香。

  蘇長貞勸完自個兒「形勢比人強」、「他家亦可憐我是憐其困弱」、「伯樂不常有」等,好容易下定決心答應了收徒,五日一過,便行拜師禮。五日間,程老太公固知蘇長貞是守信君子,卻也憂心他改了主意,日日與蘇長貞飲酒談天,又恐自家說漏了嘴,並不帶人與蘇長貞說話,唯偶爾攜玉姐來見蘇長貞,童言童語,十分有趣。

  這五日裡,江州府卻又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引得人人談論——城內有一富家翁身死,長子把繼母幼弟掃地出門,如今在衙裡鬧作一團。富翁姓游,乃江州數一數二的富戶,家族人亦不少,事情鬧得極大。弄得出門散心的蘇長貞聽得入神,心裡從禮至律乃至於刑判了好幾回案。他一走神,就容易走失,驚得平安兒一身汗,幾乎以為他平空消失。

  游氏爭產案尚未有個端底,拜師的吉日到了。行了拜師禮,蘇先生臉掛了下來,只恨君子言而有信,他答應了便不能反悔。

  頭天上課,雖則程老太公早已囑咐家人:「要裝作不知蘇先生來歷。」程謙必要聽聽這先生本事如何,程秀英又牽心玉姐,強求了跟著聽一回課。程秀英嘴上俐落:「姐兒日日長在我跟前,一時離不開,恐離了她玩鬧,我且伴她一日,待她不怕了,好用心攻書。」程謙只管不說話。

  蘇先生道:「也罷。」言畢一甩袖,程老太公下死力瞪了小夫婦一眼,只得留下來打個圓場。

  玉姐今日便不穿女童之衣,著的是男童之裝。頭上挽個小小小小的髻兒,插根小小小小的玉簪,一身青綢衣,並不戴首飾,唯頸間一隻金鎖。板板正正坐著,暗道這位先生與家中人不同,說話音兒不一樣,說出來的話兒,橫豎是不同的。

  至於父母太公,玉姐是常被長輩圍簇,並不慌亂。見她這般,蘇先生方回轉些顏色。先問:「你可知何謂之孝?」

  「善事父母長輩。」

  「唔,可知二十四孝典故?」

  玉姐想了一想,方明何謂典故,點頭道:「知道。」

  「且說來。」

  「其一孝感動天,其二戲彩娛親,其三鹿乳奉親,其四百裡負米,其五嚙指痛心,其六蘆衣順母,其七親嘗湯藥,其八拾葚異器……」

  聽玉姐說得分毫不爽,程老太公頗為自得,秀英也喜動顏色。蘇先生歎一口氣:「何謂孝感動天?」

  「說的是帝舜……」

  「何謂蘆衣順母?」

  「說的是閔損……」

  「何謂臥冰求鯉?」

  「說的是王祥……」

  「爾有何悟?」

  「呃?」玉姐誦典故倒背如流,聽先生發問,倒似鴨子聽雷,程老太公代為轉達道:「先生問你怎麼看這些故事哩。」

  玉姐想了一想道:「後娘太凶。」

  蘇先生撫撫胸口,看一眼程家諸人,口氣稍硬,問道:「你自家這麼想的?」

  玉姐點頭:「是呢。」

  「這是講孝的,是說繼母亦與父一體,怎可不孝?你為何說到與繼母離心?」

  玉姐扳著指頭道:「後娘冬天使人趴冰上還要睡牛棚,還要放火燒死人,還要把人活埋,這般凶。」

  蘇先生啞然,半晌方道:「故而以誠感之,必會向善。你看帝舜之後母、閔損之後母,皆改其意。」

  玉姐道:「對我不好的人,我做甚要對他好?親娘必不會要燒死兒子,對這樣的惡人好,親娘在天上看見了,不定多心疼哩。」說著淚眼汪汪往程秀英處看。

  蘇先生唯眨眼而已。

  玉姐見先生不答,有些發急:「好人不改主意,惡人才欺軟怕硬。帝舜不做官家,他後娘怕不收手哩。閔損爹要不休他後娘,後娘才不對他好哩。王祥的後母,沒人休她,王祥不是官家,就不見有人說他後娘變好。都是嚇的,哪裡是善人哩?壞透了!」她小小年紀,便深諳程家家法,程太公抱諸膝上,除開認字,也教她何謂「以直報怨」,不意小小孩子,天生對善惡有感,居然說出這番話來。

  最後三個字擲地有聲,蘇先生從椅上跌下,復又爬起。道:「當今梁相的母親便是繼母,撫育看顧,真真視同己出。為他娶妻、趕孝,典當了自己嫁妝。梁氏一家和順,繼母未必不好。」

  程老太公思這蘇先生是為太子爭過,因而受罰的,他便想得多了,張口道:「耳邊常聽苛待前妻之子,如梁老夫人這般有幾人?反倒是聽得滿耳繼母不慈。孝順,因禮,嫡庶長幼亦禮。子女孝,父母亦須慈哩。便是聖人門徒,有了繼母也少不得穿一回蘆衣。縱是先賢聖王,有繼母及繼弟,幾死者數矣。若非天意憐憫,死且無人知。繼母不慈事猶小,狠毒在離間父子,王祥『繼母朱氏不慈,數譖之,由是失愛於父』,便是證據。」又把眼睛看程謙。

  蘇先生看過來,程謙閉口不言。反是秀英見丈夫如此,開口道:「是這個理!有了後娘有後爹,小婦人過門,生了親子,必要抬舉親兒子,哪有心疼拖油瓶的?想那閔損,大冬天哩,兒子叫冷,做爹的就能不心疼他,就能馬鞭兒抽他,為甚哩?誰弄鬼哩?從死了親娘,到娶進後娘,還有了個能求情的弟弟,總要五年開外,他穿蘆衣豈是一年?年年這樣,孩子身上冷,一年二年,親爹也不覺,心都涼了。這後娘還是笨的,還有更聰明的法子整治人哩。」

  蘇先生愕然,他本意並非如此,程老太公也是猜錯了,蘇先生心裡,繼母亦母,與爭國本有何干係?他只是說孝。只是秀英所言,頗令他耳目一新——竟不知內有如此門道,反而不理程老太公,不答玉姐,徑問秀英:「娘子所言,真乎?」他家小富足,又是讀書人,家長裡短知道得少,略知些,也是如二十四孝般讀故事,也是要「依禮而行」。

  程秀英道:「可不是?現官不如現管,男人家縱疼孩子,哪有天天照看的?還不是女人在家看著?這家裡上下使喚人,我斜一個眼睛看誰,自有人替我教訓他,哪用我自家動手,豈用我開口下令?他們說誰壞話,我不攔著,就知我心意了,定能傳得家下皆知,名聲臭到街上哩——管他是不是真。」

  蘇先生訥訥地道:「居然是這樣,居然是這樣,」又肅然,定神看看程老太公,又次及程謙等,「我既收了學生,必會照看得妥妥的。又有算籌、司南、各色顏料、幼童所用之弓箭……」他報了一串兒物什,皆令準備。

  程太公大喜,此時之書生,但凡稱得上「書生」的,必不能是只會死讀書。孔聖人雲: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這是必會的,此外作詩文、作畫、擊劍等等皆要習得,尚有些書生還通著醫理藥理,並非鳳毛麟角,實是眾人皆然。蘇先生此舉,便是坐實用心教,不是胡亂教幾個字應付了。既然投緣,當多說說程謙的好話,也跟著讀書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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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7 20:39:0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白事

  蘇長貞督課甚嚴,東宮太子、當今天子也只有伏首的份兒,如今雖是白龍魚服,玉姐亦算不得入室弟子,蘇長貞亦不鬆懈。玉姐小孩子家,瞧甚都新鮮,蘇先生說什麼,她便記什麼,不時有驚人之語。蘇長貞往年教太子,太子資質平平又有一干政務計謀分心,叫先生逼得要上吊。

  今年教了個女學生,年歲又小,半件閒事也不操心專一讀書,不須逼勒自家背書習字勤快非常,蘇先生無可挑剔。她又生得古靈精怪,小孩子家哪知甚麼是非?甚都敢問、甚都敢說,倒常把蘇先生逼得想上吊。

  蘇長貞原本忽而對《易》有所感,縱是被逐出京,也不忘支個攤兒算幾卦。到了程家,未識玉姐難纏之時,他還閒下來捧著本《易》來回地看。待教了玉姐,頭半晌教了,後半晌令自習,他倒要到晚間才能緩得過來。

  如是數日,蘇先生暗想:怪道她家要專一請一西席來教她,真不知程老丈是如何教得這猴兒的?

  然而玉姐又極懂事,讀書便用心讀,見了長輩也極有道理,蘇先生見玉姐,便如旁人見他——欲待說其不是,又無可挑剔處,欲言其輕省,卻又違心。如此不過三五日,蘇先生白發又多生了幾根,不由又懷念起上一個學生來了。

  展眼中秋即至,程老太公情知他並無家人在此地,乃邀他一道用飯。蘇先生十分推辭:「府上一家團聚,自有話說,某一外人,不便在場。」程老太公強拉蘇先生入席:「我全家上下看著這個姐兒,先生是家裡貴人哩。」

  蘇先生見程老太公年高,不敢強掙,生恐力大推跌他一跤,只得被拉到席上。程家宅子後頭也有一個小小的花園,中秋宴就擺在這裡。

  八月十五,女子拜月,林老安人等一家四代女眷齊拜太陰。程秀英指點著玉姐跪叩,再不敢教唆她有何禱辭,暗道:她只誠心拜了,神明看在眼裡,總比她自家求來的強些兒。男子賞月食蟹,程家人口少,女子拜完,便與程太公等坐一大團圓桌兒。

  且令玉姐來敬蘇先生。玉姐得令,顫巍巍執起銀壺,李媽媽彎下腰來使張托盤托了個盅兒,玉姐盯著酒盅,十分吃力注滿了酒——看得素姐一顆心都要跳將出來——捧起盅兒往敬先生。

  蘇先生暗道,這學生平素古怪了些兒,禮數倒是不錯的,人止要心正,旁的倒在其次,好生教導就是。當下接了,道:「甚好。你且坐去。」

  其次方是闔家舉杯,玉姐年幼,並不與她酒喝,只拿只口杯,把溫水沖的花蜜與她飲。程老太公一面命取蒸的螃蟹來,勸蘇先生吃:「須用些薑醋就著暖酒,方解寒性。」又使眼色令程謙作陪。

  程謙吃程老太公幾回說:「你素日裡與人相處,老也處得少也處得,文也說得武也說得,怎地不理玉姐先生?」又見老太公使眼色,不得已,執起壺來與兩老滿上:「此物唯此時最肥美,然獨食無味,不如把廊下那幾盆開得好的菊花兒搬過來,賞花食蟹,倒也有些滋味。」

  蘇先生一點頭,程老太公道:「平安兒去告訴你福伯,把廊下那幾盆菊花搬來,要賞哩。」

  來安兒一道煙走了,花兒未搬來,卻猛地聽得外面一陣哭嚎之聲,雖月如銀盤,暗夜裡這聲音也著實瘮人。程素姐就聽到花園子院牆外一聲脆響,唬得幾乎要從座上跳起來。來安兒哭喪著臉進來,磕了個頭:「太公,小的發昏,吃方才一嚇,跌了一跤,失手碎了一盆花兒。」

  宅外哭聲依舊不休,夾雜著婦人尖利號啕之聲:「我的親人啊~~啊——您怎麼就去了啊~~~」曲調百轉千回,令人毛骨悚然。

  林老安人把手中筷子一扔:「有白事了。悄悄兒開了門兒去聽聽,是哪家兒。」

  平安兒將功折罪,飛一般奔了出去,冷不防還磕到了碎花盆,踉蹌著跑了個圈兒。不多會兒回來稟道:「是街那頭的柳家。」

  八月十五裡遇上白事兒,連帶的街坊鄰居一個團圓節也沒過好,卻又不能說甚不好聽的,還須得七手八腳過來幫忙。故去的是柳家的老太公,柳老太公本人並不功名,卻為程老太公所羨——因他有幾個兒子,子又有子,雖則家財不如程老太公多,走路卻比程老太公腰桿兒硬朗,哪想他竟在這個時候去了呢?

  似這等人家,辦起紅白事兒來,鄰裡總要相幫一二的。厚德巷裡住的又都是老鄰居,縱使柳家也有家業,用不著旁人幫襯錢方買壽木,打個胡哨、撐個場面,或是幫忙應酬,倒是要得的。

  素姐是個無用的人,又是寡婦,從來少出門,程老太公夫婦年紀又大,便是程謙夫婦去幫忙。程老太公發令道:「我們還能活幾歲?人情要你們來做,便是玉姐,也帶她去磕個頭兒,不要令人家說她嬌氣。回來菩薩面前磕頭念一回經就是了。」又往蘇先生處如此這般一說。蘇先生極明理:「既是相熟,合該致奠。」

  程謙夫婦攜了玉姐去磕頭,蘇先生把自家往椅子裡一丟,抄起本書來蓋到了臉上。

  柳家兒郎們原對程謙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說是當朋友呢也沒那麼親近,說是當仇人呢又過份。看他著實上相,又不喜他一站出去便搶了風頭,厭他是個贅婿,心裡實是認了他能幹。就這麼忽冷忽熱,不上不下,說起話來一時親密,又一時含酸。

  到得柳家,果有些忙亂,逝者已收斂,正在在亂烘烘紮靈棚。又有城內有名的司儀人等帶著幫閒,東一處西一處,又要搭鍋做飯預備給幫忙的人吃。程謙往前尋柳家兄弟,秀英攜玉姐往後見柳家妯娌姑嫂,並向柳家老安人道惱。

  程謙本不欲多與這些人相處,然則既入這凡塵俗世,又不幸做了贅婿,且又不肯負人,只得把往日脾氣暫忍了。不意這一日卻是奇怪,柳家幾人兒子對他卻是客氣得很!見面把臂,年長的喚他「兄弟」,年幼的喚他「哥哥」,弄得程謙警覺起來。

  後頭女人堆裡,也是奇事連連。玉姐先跟著秀英磕了個頭兒,復往內見柳家老安人。柳家老安人臉黃黃的,眼睛哭得紅紅的,見了秀英娘兒倆,不等兩人彎下腰去行禮,就上前拉著手兒道:「還是姐兒好,惦記著來看我這老不死的。」又抱著玉姐哭。

  秀英道:「您老說哩,縱老太公去了,這滿堂兒孫,誰不惦記您來?」

  柳家老安人聽她如是說,哭聲更大,震得玉姐頭皮發麻,從袖兒裡掏出個手絹兒遞過去:「您擦擦。」柳家老安人被這一安撫,更是悲中從中,欲待抱緊了玉姐嚎啕,玉姐早從她懷裡掙脫,爬到把椅子上,去夠桌上的茶壺茶杯:「喝些水,喘喘氣兒。」端著就往柳家老安人嘴邊送。

  柳家老安人叫茶水堵了嘴,方覺出渴來一口飲幹,秀英忙又給她續上,丟與女兒一個眼色。玉姐知母親這是誇她,也與秀英擠一擠眼。往常在家中,每逢外祖母哭泣,她便想出這一招來。

  不一時,柳大娘與柳家出嫁的女兒柳二姐來尋秀英說話。

  秀英抱起玉姐,向老安人道個別,往柳大娘子臥房裡去了。柳大娘子道:「玉姐長得更俊了。」柳二姐心道,你就少說兩句罷,說得這般急,我聽著都累!秀英暗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家辦白事,長子媳婦不去忙,倒拉了我來說私房話兒。

  玉姐不知幾人心思,只想:聽說家中死了人,是要哭的,這柳家伯娘怎地笑了?奇怪,回去定要請教先生。一抬頭,冷不防見柳大娘子一雙眼睛往她身上瞧,倒吃了一嚇。柳大娘子卻是從袖子裡摸出只小包,打開一看,是一對絞絲的小銀鐲子,就要塞給玉姐。玉姐連連擺手:「無功不受祿哩。」

  秀英肚裡贊一句女兒果然讀了幾天書,有些長進,冷不防柳大娘子道:「受祿是必有功的。」把秀英說得頭皮一緊:「大嫂子有話便直說罷哩,都是街坊,有甚不能說的?」

  柳大娘子便看柳二姐,柳二姐道:「秀娘知道這城裡的新鮮事不?」

  秀英道:「有甚新鮮事?」

  「便是游大戶家兄弟為爭產對簿公堂哩,你說說,這不是一個娘生的,就是不親。」

  柳大娘子道:「便是一個娘生的,也未必親近哩。」

  秀英不解道:「難道他家有結果了?」

  柳大娘子道:「我家業已這般鬧將起來,誰還管他家有甚結果?老二家的要分家哩。」

  秀英把手一伸,掩住玉姐耳朵:「那是你家事哩,家醜不可外揚,我只作不知。」抱著女兒便走。被掩過耳朵的人都知道,就這麼虛虛一掩,頂多是聲兒小些,該聽的,還是一字不拉。玉姐已默記下了。

  卻說秀英鐲子也未拿,抱著玉姐出了柳大娘子門兒,又迎頭看到個小丫頭一道煙兒跑了,才走不及大門,又被柳二娘子攔住。她兩個倒真有緣做妯娌,說的話也是一樣,都拿遊家說事兒。柳二娘子拿出個金攢領兒與秀英:「我要穿孝裡,三年不得戴,不如與妹子。」

  秀英也是一般說話,抱著玉姐便回自家,正思要遣人去喚回丈夫,程謙也甩袖兒出來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林老安人冷哼一聲。

  程秀英道:「難不成他們還要盤算於我們?」

  林老安人冷笑一聲:「這是要分家呢!我們這等小門小戶分家,除開里正、宗族,街坊也要作個見證,你阿公是秀才,還要說話哩。這是借你的嘴,與我們說哩。」

  程秀英道:「怪道柳大娘子與我一個金攢領兒,又說柳二娘子不好,別瞪我,我沒接,我又不傻。」說著賭氣一轉臉,不由變了顏色。

  原來玉姐被帶去素姐那裡與菩薩上香又是灑鹽又是換衣裳,轉頭兒見父母不在,悄悄兒地溜過來聽牆根子哩。林老安人已經笑開了:「咱們玉姐怎麼過來啦?書讀了?字寫了?」

  秀英眼睜睜看著閨女大大方方走進來:「老安人~」說著還作了個揖。她一身男童裝扮,看得林老安人大樂,把秀英恨得咬牙:「學會偷聽了你!」

  玉姐道:「看娘說話,未敢打擾哩。」

  程謙漏了一聲笑,又吃秀英一瞪:「外頭醃臢事,小孩家家,不須聽!」

  程老太公咳嗽一聲:「曉些事兒,也不壞。」

  玉姐見什麼都新鮮,因曾外祖父不訓斥她,便大膽問:「什麼是分家?」

  程老太公道:「便是不在一處過了,橋歸橋、路歸路。」

  玉姐道:「他家大娘、二娘都不想一處過,分開倒少合氣。」

  林老安人道:「你懂甚?人分了,屋子家什哩?一總兒就這麼多,都想多要。」

  玉姐想了一回方想明白,大約就是上回小喜與迎兒分賞錢,恰多了一個子兒,誰都不肯鬆手。聽明白了,便回程老太公:「我也聽不大懂,且去尋先生罷。」

  程老太公道:「正是。」

  蘇先生正烹一甌茶兒,也不看《易》了,卻拿本詩集,讀到「偷得浮生半日閒」一句,大歎古人誠是我知己。冷不防聽一聲:「問先生好。」嚇得書也跌了,人也僵了,抬頭一看,不是那折磨他數日的小魔星又是哪個?

  肅一肅容,蘇先生問:「你回來了?」

  「是。」

  「今日如何?可驚到沒有?」

  「並無,謝先生關心,只是有一件事兒不甚明白。」

  蘇先生心道,半日閒果然只有半日,只求這位小祖宗不要問出什麼別的來。頭一天上課拜聞她歪解二十四孝,已令蘇先生腦筋很不夠用。

  卻聽玉姐道:「柳家大娘、二娘要分家,卻送我與我娘金銀,要阿公為她們說情。老安人說她們是為爭錢,錢既是好,為何還要與人?」

  蘇先生:「……」蘇先生一生正人君子,讀書唯識「推財與弟」、「孔融讓梨」,令他講這些個,聽都要嫌髒了耳朵,哪分辨得清?只好拿話來遮掩:「斯文掃地!父喪未葬便要分家,今日始知『停屍不顧,束甲相攻』確有其事!」

  玉姐忽閃著眼睛:「什麼是停屍不顧,束甲相攻?」

  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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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做壽

  卻說玉姐聽蘇先生分說何謂「停屍不顧,束甲相攻」,待蘇先生口乾舌燥說完,暗道她小小年紀,縱記性好些,不解其意,也就囫圇兒過去了,似這等史鑒一類,縱是男子,也要過了十歲方好仔細教導。然他又素來認真,教太子教出來的毛病兒,凡事總好往大事上頭引去,又收不住自家的嘴。盡力數說了頓五公子之不孝,哪個都不堪為君。

  待自家雲山霧罩地說完,又只得玉姐一句:「養不教,父之過哩。」玉姐心中更想,果然是笨,要做官家的人,豈能頂著壞名聲?換了我,先埋了爹,旁人哪裡還能爭得過我哩?

  蘇先生自打收了這個女學生,便常坐不穩凳兒,又險些跌了下來。蘇長貞忽而覺得,他上一個學生,實是一個乖乖巧巧,萬事省心之人。

  而那個害蘇先生收不住嘴的喪主家,正鬧哄哄分家。雖不至於「停屍不顧」,也演出一曲「束甲相攻」,男人們袖著手兒,家中婆娘先撕打起來。幾位娘子各使陪嫁婆子拍著手兒大罵,也不指名道姓兒,也不說事兒,只管壘著各式詞語:「你個老賊婆、老豬狗、老化子……」嚎得嗓子都啞了。繼而是丫頭們互采著頭髮、抓著臉,各把指甲蓄得尖尖,恨不能戳破人眼。

  厚德巷裡的小孩子便做了池魚,街上鬧得太狠,罵得太粗俗,厚德巷裡的人家略講究些,便不肯令小孩子聽得太多汙言穢語,各各拘在家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平日雖教養小心些,總可串一串門,如今連自家臨街大門都不許靠上一靠,唯恐學壞了。

  里正咬著指頭對里正娘子道:「我說甚?我說甚?老的一去,小的一分,這家就敗了。」

  里正娘子一掰指頭:「他家也有幾里頃田,幾間鋪子,一、二十使喚人哩。縱分了,各家也是不小一份兒家業,少則少,如何敗?」

  里正道:「你婦道人家懂甚?親戚不動財,動財無往來。若止分,面子情份兒保住了,倒好相處,似這般打成爛羊頭,情份一絲兒全無,自家不合外人欺哩。且為爭產,少不得要引外人入,又要破費多少錢財,生出多少事非?你倒算來,他們也各往咱家送幾個匣子,又有他家嫁出的閨女,又有這街上紀主簿、程秀才,怕不都收了些兒?還未分,先折了這許多錢。」

  里正娘子道:「真是敗家子兒。」

  里正道:「不行不行,我要走到頭裡,你必要主持著分了家,休要鬧給旁人看了笑話兒。」又慌忙取了筆紙,要算一算自家家私,預先分了以防不測。

  那頭柳家終請了宗族並舅家、里正、街坊做證人,分了家。程老太公略厚道:「且先把你們母親養老娘、老衣、壽木刨出來。」柳家兒子們十分為難,刨出來,便分得少了,不刨出來,舅家又不答應。又有如何供養老母,養,麻煩,不養,姐妹不答應、舅家不答應,且母親又有些老本兒。

  他家勝在家業小,再爭,小半月也分完了。因各爭堂屋正房住,索性宅子也賣了,各家平分著拿了,母親一家養一個月。各人娘子嫁妝另算,餘下便分家產。老大說他是嫡長,須多拿些兒,好供奉祖宗,老二道他也日日拜祭。里正也惱了:「誰家不滿,互換了來。」各人又想到自家偷占到的便宜,便不言聲。

  紛擾之下,終於定論,雖各不滿意,倒也無力再爭。只分到最後一隻笸籮,兩家慪了氣,各非要不可,氣得老娘舅道:「拿斧頭來剖開,一家一半,引火使罷!」

  柳家兄弟各拿了自己所得,厚德巷是住不下了,便往次一等地方兒,各典屋居住,不幾日便搬了走。

  因這一鬧,厚德巷裡便壓抑了幾分,直到趙家老安人做壽。

  趙家老安人九月裡生日,兒孫孝順,為她做厚,鄰裡都來捧場。林老安人也攜著女兒素姐、外孫女兒秀英,李媽媽跟著玉姐,都往趙家老安人齊氏上房裡來。上房裡,趙大娘子的娘餘氏見林老安人來,忙與兒媳婦起身問一句好,餘氏丈夫認了林老安人做親,自家矮了一輩兒,故而相見。

  又有左鄰右舍,連同主簿娘子何氏也到了,又各帶了兒女來,皆與壽星磕頭。這些孩子裡,玉姐生得最好,年紀又小,頗受青睞。何氏的女兒娥姐已有些成人模樣,舉止端方,父親又是個官兒,也受吹捧。何氏的兒子不耐煩與女人們廝混,何氏打發他外頭尋他父親去了。

  趙大娘子的長子文郎與玉姐年紀相仿,生得白嫩端正,又是壽星的眼珠子,也受誇贊。幾家小孩子一處玩,文郎見玉姐生得好,兩家也近,便帶她玩耍。玉姐看文郎拿一布老虎,頗覺新奇,她家沒有哥兒,故無此等玩具——眼巴巴看著。看得文郎不由自主遞與她:「玩罷,可好玩了。」

  玉姐拿著布老虎在手裡,翻來掉去地看,戳一戳,又捏一捏,想找出到底哪裡好玩來。文郎湊過頭來:「好玩罷?」

  玉姐心道,這東西就是軟和些兒,便問:「要怎麼玩?」

  一屋子女人們寒暄完,便聽得他兩個童言童語,楊家長媳對著妯娌一擠眼睛,又對著兩小一擠眼睛,各曖昧一笑。她妯娌兩個擠眉弄眼,便落入了別個人眼裡,李家未出閣的李三姐道:「你們兩個一時擠眉弄眼兒,一時又看人家哥兒姐兒,可是要冒什麼壞水兒?」

  李三姐原是中意間壁的楊二哥,哪想楊二哥卻娶了錢四姐?是以時不時要刺上這麼一兩句。

  李三姐話音落地,街坊知道故事的,便要圓一圓場,里正娘子小兒媳婦道:「想是看著哥兒姐兒都生得可愛,看著如一對金童玉女,眼饞哩。」

  她是好意,千不該萬不該她嫂子接了一句:「是般配的好模樣兒。」話一落地,便被婆婆下死力瞪著,不由打個寒顫。

  趙大娘子遲疑地看一看秀英等,閉上嘴再不肯接話,室內一靜,程家女眷尤其難堪。玉姐捏著布老虎,忽覺得四下太靜,仰頭愣愣地看著母親。饒她早慧,也弄不明白個中緣由。

  齊氏道:「與我做壽,你們便看旁人,開了席,你們妯娌須各罰三盅。」方把這話頭掩了過去——終究心中有了疙瘩。虧得趙家廚下婆子來道:「席面都整潔了,泰豐樓的酒菜,街上買的果子,咱自家燒的湯。」

  當下熱熱鬧鬧往前頭吃酒,餘氏對女兒使一眼色,趙大娘子心中略亂,起身持著太婆婆:「您慢些兒,今日您是壽星,要壓陣的。」

  到得席上,各家孩子本當各尋母親,然如楊大娘子足有兩子一女,照看不過來,便藉故送回家去。趙大娘子道:「他們作一處玩耍,何必走來走去?入秋天冷,別涼著了。」

  當下男一處女一處,又整兩席茶果,與小郎小娘子們且吃且玩耍。

  吃不多時,林老安人便言年高頭疼,素姐不慣人場熱鬧早坐立難安:「我扶您家去。」秀英獨個兒留下吃酒,且與何氏兩個說些話兒。

  待宴散回家,程秀英且拍桌且恨恨:「就這般狗眼看人低!用得著時,一口一個乾娘,如今倒像我玉姐沒人要,必要賴著他家似的!呸!」她實沒這等心思——玉姐才多大?她還想玉姐嫁個好人家哩。

  程謙不明就裡,程老太公問道:「這又怎麼了?」

  素姐訥訥欲待遮掩,程秀英早哭訴:「趙家欺人太甚,今日不過玉姐與他家文郎年歲相仿,一處作戲耍子,李三姐說好似金童玉女一般。便有人起了歪心,道咱家要拿玉姐賴上他家哩,再後來,便硬把哥兒、姐兒分開來,再不令一處玩耍。這是甚道理?我可說過一個字兒?竟把我玉姐作瘟神,他有能耐便看好了兒子,免叫狼叼了去!我活這麼大,頭回卻叫人當賊來防!」

  林老安人脾氣最暴,此時卻也靜寂無語。程老太公道:「你又說甚氣話?早些歇息了,休要嚇著玉姐。」

  程謙耳朵一動:「誰?!」

  窗外一聲鈍響,程謙拉開門,就著燈影兒一看,不是玉姐又是誰?她白天玩得歡,回來睡不住,趁李媽媽不備,溜將出來,天黑腳滑,腦門兒磕到了門板上。程秀英上前把玉姐耳朵一擰:「你又不學好!!!」

  玉姐哭道:「我還甚都還沒聽懂哩。」自打出娘胎,她身上頭回挨著疼,哭花一張小臉兒,素姐心疼道:「她小孩子家,甚都不懂,你拿她出的什麼氣?」

  秀英忍不住抱著玉姐又一套哭。程謙道:「快回去快回去,太公安人是時候安歇哩。」程秀英忙止淚,又給玉姐擦眼淚:「阿公阿婆,是我酒吃多了不作主兒,您別往心裡去。」

  程謙一歎,與程老太公作個揖,攜妻帶女回房去。院兒裡李媽媽早點起了燈,急得要生要死:「姐兒哪去了?」待看到玉姐方兩腿一軟,又見秀英母女臉有淚痕,把許多話都放回肚裡,匆匆抱過玉姐:「我給姐兒洗臉去。」

  秀英就著燈光一看,女兒耳朵通紅,心中大痛:「我與她洗。」

  秀英擰了手巾,攤平了往玉姐臉上貼,玉姐不由一閃,秀英眼淚又下。玉姐害怕,伸手要抓手巾:「娘,你別哭,我擦臉,我……不疼的,你再擰我一下兒。」

  秀英輕撫她柔嫩軟滑的小耳朵,幾要哭死過去:「我的兒,我心疼你啊。」程謙上來扶著她,又溫言對玉姐道:「你娘吃醉了哩,不怪你,她想給你擦臉。」又戳一戳秀英。

  秀英輕手輕腳與玉姐擦了臉,又哄她說話,問:「疼不疼,是娘不好。」抓著她的手,令她打還。玉姐縮了手:「娘會疼哩。」

  秀英心裡一酸:「娘犯了錯,打也該哩。」玉姐依舊搖頭,後擰不過秀英,便輕輕摸了秀英臉上一把。又說:「文郎哥哥說,他讀書還要挨戒尺哩,都不怕的。」

  秀英恨恨地道:「再不許提他!一字不許!你要理會他,就是要我死!你自家好生讀書,你又比誰差哩?」

  玉姐不敢再問,便以有人笑話她不如文郎,立意為母親爭氣。自此愈發用功,又不肯與文郎玩。

  秀英也不再往趙家去,唯尋何氏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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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結交

  自間壁趙家老安人做完壽,隔不一月,程老太公也做起壽來。程老太公拐蘇先生回家,使的就是這個藉口,他的生日便恰在這十月末,只不是七十歲,七十歲的是林老安人,程老太公長林老安人三歲,今年七十三了。

  蘇先生端方君子,自想不到此節,程老太公萬事做絕,還要勾一勾蘇先生的惻隱之心:「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接自己去哦。不曉得還能與先生處幾日哩。」惹得蘇先生平白無故歎息了許多聲。

  既做壽,少不得往外間酒樓食肆裡訂上幾桌上好席面、打上幾壇好酒,又下帖兒與左鄰右舍親朋故舊。程老太公在江州城裡也有幾個老友,林老安人娘家也有兩門親戚,都知他家景況,來與他做臉。

  同在江州城,玉姐與林老安人娘家親眷並不相熟,林老安人自思程家無甚親族,一力欲把素姐秀英等與娘家粘作一處,圖日後好有個照應。卻不想素姐靦腆,秀英要強,兩下裡並不曾多親熱。林老安人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生恐自己一日去了,娘家人不肯為自家女兒撐腰。

  眼下正有這樣的機會,林老安人把眼睛放到了玉姐身上。卻說玉姐自從趙家壽宴回來,便一心隨蘇先生讀書,門兒也不曾出。她自幼便被長輩眼珠兒似地看著,平素不過往街坊家裡走走,如今天氣也涼了,秀英又自覺在趙家置了氣,玉姐更不敢提出門玩耍。聞得家中有人來,玉姐也是歡喜。

  故而林老安人將她與林家幾個小娘子湊作一堆時,玉姐笑得格外甜。林老安人是幼妹,這林家與玉姐一個輩份兒的皆成家立業了,能與她玩耍的,竟大多是小輩兒。林家與程家也算是門當戶對,雖不大富大貴,也是個殷實人家。然則人口多,攤到各人手裡的就少,不及程家玉姐一根獨苗兒,有甚好東西皆歸於她一人。

  四、五歲一邊兒大的小人兒,正在天真率真之時,心裡有什麼,口上多半就說什麼。玉姐雖年幼,不得盛妝,然手上也掛著兩副鐲子,身上也帶著幾件玉佩,房裡又有吃食、玩器。小人兒們你一言我一語,皆是誇贊:「屋子比我的大多哩。」、「那個瓶兒只我爹娘房裡有,我房裡沒的。」、「這是外頭張記點心鋪子裡的,可好吃。」、「這鐲子真好看。」

  玉姐聽在耳裡,肚裡不免有些得意:「只當是自己家。」她這話還是向程老太公學來,程老太公對蘇先生,便是如是說。孩子們聽得此言,也樂開了。

  玉姐既做了長輩,便要有個長輩的樣子,平素是玉姐拿眼睛眼巴巴瞅人,瞅得人不忍心了,她要做甚便做甚,百試不爽。如今被一干小輩兒們一齊眼巴巴地瞅著,吃食也散了、玩具也分了,九連環給了位侄女兒、氣毬叫個侄子給討了去,身上也少了一塊藍田玉佩,她自家猶覺開心。

  晚間秀英前頭宴散,回來一看閨女,幾乎沒背過氣去:「我一生好強,怎地養了你這呆貨?」

  程謙見不得女兒受責,開解道:「誰叫她是長輩來?頭二年是年紀小,話且說不全,如今給個見面禮兒,也不為過。甚好處沒有,你道那是我們麼,就肯真心對玉姐好。」

  秀英一天忙累,氣道:「給也須看准了人給,總不好肉包子打了狗,倒得挑可給的方好。這個冤家倒好,白做一回冤大頭來,自家還得意哩。」

  玉姐聽得委屈:「誰個可給?誰個又不可給啦?都是一處玩的。」

  秀英雙目失神:「作孽哦!怎地我似安人,你倒似了我娘?我不活了!」

  程謙本待說,我閨女豈似岳母那麼綿軟,回看秀英模樣兒不對,這話倒咽下了:「你娘累著了,說些胡話哩,玉姐去叫李媽媽伏侍你睡下,明早起來你娘與你道不是。」

  秀英要說什麼,又叫程謙一瞪眼,與他對瞪起來,把玉姐給撂下了。玉姐挨挨蹭蹭,也不叫李媽媽,自家耷拉著腦袋往外走。程謙不忍,上前一步抱起她來,親把她往廂房裡頭,一道走,一道說:「你娘怕你把東西給了人,自家倒沒東西使了。親娘才這般疼你哩,換個外人,才不管你哩,憑你把東西給誰,也不替你心疼。又或是你給慣了人,人都當你是傻的,一回二回皆來討要,你白給了東西,還叫人瞧不起……」

  玉姐轉被程謙哄轉過來,拍拍程謙的臉:「我不難過了,爹,你臉都冰了,去歇了唄。」

  程謙摸摸她的頭:「洗洗早些睡了,明兒還有課哩。」

  程謙回了房,自說秀英:「你倒說來,家裡也施粥,也禮佛,便有個樂善好施的名頭兒,尋常人都說好。上回去城外頭收租,車軸壞了,幸平日結了善緣,有人幫襯著抬車,又喚木匠來修。」

  「也不該潑潑灑灑了給。她總該知道,給也有講究!我娘先前……」

  凡事只一提素姐,不消說下文,程謙已能知道這位岳母又做了個壞榜樣,說不得,岳母怕是當了許多回冤大頭,是以妻子才這般焦躁,唯恐玉姐學壞了。

  程謙思忖片刻,道:「那你便教她罷。」

  「還用你說,我今晚就要教哩,我拉著她的手兒往前走,你拽著她的腳往後提!」

  程謙索性閉口不言。

  次日一早,秀英冷著臉給了玉姐一隻匣子:「你也漸次大了,或與人玩,總要有些物什互贈。自家收好哩,要叫人白哄了去,且看我收拾你。該花的時候兒花,不該花的亂花了,到有用的時候可就再也沒了。你且使著,過些時日,便知誰個好、誰個不好了。」

  玉姐猶帶懵懂,左右看看,無人接話,只得上前接了匣子,低聲應了,實不知母親這打的是甚主意。直到新年時,方有所悟。

  玉姐平日少出門,程老太公做過壽,她又在家中隨蘇先生學習。因年關漸近,天氣又冷,街坊門內娘子便不肯走遠,又嫌家裡悶,互相患個門兒倒是好消遣。玉姐頭半晌上課,後半晌或寫字兒、或見各家嬸子,又有各家哥兒姐兒來,漸有些互贈。

  玉姐自接了秀英的匣子,打開時裡面些是些小玩藝兒,也有幾個銀鎖片兒,也有一些琉璃珠子等,每與小友一處玩。忽忽二月,玉姐便被秀英磨了出來。有些遇她只管盯著她手上東西看,總想摸摸,更有甚者不聲不響拿走的。也有就大大方方討要,一次不給下次再來的。亦有不討她東西,反贈她玩器的。也有拿出東西來與她共處一處玩耍的。

  總討東西的,多半只與那麼一、二回,便不肯輕與。若有肯上前、肯出力的,方結交下去。遇到有來有往的,便好作一處。又恐記不得誰與誰,便學著秀英,也拿些紙,自家記了這些「人情往來」。林家林月姐、紀主簿家娥姐、里正家裡三姐與她最好。

  秀英每看了她趴在床上皺著臉兒翻匣子,不由笑了:「這些個家裡還供得起,你又作這小家子樣兒來,收好了罷。來年與你買兩個丫頭使,你慢慢兒就知道怎麼使人了。」她自幼年起,林老安人眼見素姐指望不上,教著她立起來,便也把這一套使到玉姐身上。

  及至年末,玉姐肚裡也新背了十餘首詩,念了一本書,新認幾百字,也認了幾個朋友。蘇先生心憔力悴,與她放假。又尋了程老太公:「玉姐來年可學畫,如今天寒,顏料易凍,開春天暖便學。」

  程老太公自無不可,眼見蘇先生實被玉姐折磨得不輕,歉疚道:「小孩子家沒規矩,先生受苦了。」

  蘇先生道:「她機靈是盡有的,心地也單純,於我也有啟發哩。」

  程老太公道:「她再小些時也是乖巧,在我跟前頗省力,再不想是這般淘氣的。這個,我叫她爹每日看著她上課,她爹管得她哩。」

  蘇先生把嘴半張,半晌不知說甚好,終是道:「不妥罷?」

  程老太公道:「妥哩,妥哩。姐兒是等斯文些,姑娘家家,張口說話嚇著人可不行。再者,她爹也是個好學後生,姐兒自家好強有甚用?不若她爹強,她方能有個倚靠。不數年,她爹歸了宗,若運道好,也好考個秀才,我玉姐才能穿得綢。」

  蘇先生眼前彷若天降一個大坑,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

  「這二、三個月,我冷眼瞧著,先生是有大學問的人哩,為著捨下景況可憐,曲就教這麼個鬼靈精兒,又考不得試、又做不得官兒,委屈先生哩。她小孩子家,用甚高明人教?是我捨不得先生,強留下跟個丫頭片子耍,心裡實是不安,對不起先生吶。」

  程老太公更添一把火,一力攛掇著說程謙之人品高潔:「我先前也招女婿哩,吃酒使錢不提,還自家昧下錢來存。這個不一樣哩,只拿辛苦錢,賬目從來清爽,一絲兒也不沾我的。又常思父母,也不肯總在我家住,又好學,吃得苦、做得事……好歹是個成年男子,與先生說話解悶也好。先生要不肯收這般年紀的學生,只當他是給閨女陪讀。」

  蘇先生耳朵一動:「老丈這孫女婿,彷彿聽說是北地來的?父母雙亡了?」

  程老太公道:「是哩,遇災,叫我揀著寶哩。」

  蘇先生吃不准:「我須見一見他。」

  程老太公把一張愁苦臉變作笑靨:「使得,使得,我自尋他去。」

  程老太公一顆滾燙心思,卻不想程謙並不熱心,程老太公一顆心涼了大半:「這又是為甚?」程謙道:「我於讀書上頭,沒甚天份。」

  程老太公道:「便聽一聽,聽一聽,你想,人家未必要收哩,你須得見一見先生。沒了功名的人家,非過了七十不能穿帛,我去了,除了你們安人,都得穿布哩。你倒捨得玉姐受苦?你掙紮出來,她也有好日子過。」程老太公素知程謙疼玉姐,以此拿她說話。

  程謙低頭,半晌:「我且見先生去,先生許不收我哩。」

  程老太公道:「你可人哩,先生必喜歡的。」

  也不知程謙與蘇先生關起門來說了什麼言語,待開了門,程謙便揀起書來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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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迎新

  臘月裡大雪紛飛,程老太公一家冷得受不住,程謙與蘇長貞比他們猶甚。你道為甚?原來這南方比北方潮濕,北方是乾淨,倒好捱,南方濕冷,外頭呆久了,倒好似渾身上下裹在一團冰水裡,真真冷到骨頭裡。

  蘇長貞在京中時,倒好與二三好久,掃雪煮茶、把酒論政,到了江州,程老太公也要學一學那雅士,也往自家花園一座小亭四面圍上一圍,擺上酒,邀著蘇長貞飲酒觀梅。蘇長貞裹著羊皮襖,從頭冷到腳,見程老太公抱著個手爐,抖得比他還輕些,不由暗慚。程謙畢竟年輕,又在江州住了數年,比蘇長貞略好些,然則每逢此時,也總在家中。

  三人往亭內坐定,都不喝茶,先將酒注子裡暖的酒滿篩了一杯來飲,方覺身上暖了些。腳上又麻癢起來,頗為難言。喝過一回酒,蘇先生便覺埋首做學問也沒甚不好,屋裡火盆燒得旺旺的,正好帶著小女學生讀書去也。

  一入冬,程謙的事務也少了許多,租子秋天業已收完,尚有些欠了租子的佃戶,程家也總留幾分情面,冬日甚少逼債。冬天河上不好走,倉棧上的事務也少了許多,只餘年前將鋪子裡的事務結算便完。

  正好讀書。

  程老太公見外孫女婿與曾外孫女兒一齊讀書,心中大喜,再不打攪蘇長貞。蘇先生大出一口氣,又慚愧不已:程老丈是好意啊!以此教導起來便愈發用心。

  直到年前數日,家家備著年貨了,方才放假。程謙往見各處管事,又與租了程家倉棧的客商商議來年續租之事,復見欠租未能清還的佃戶,實遇上天災人禍的,便酌情免去一二,若因懶惰而無收成的,便要收回田來不租與他種。蘇先生便閒了下來,與程老太公說要往街上看看去。

  程老太公大驚:「天寒地凍,先生要往哪裡去也?」晴朗天氣尚且難尋覓他,天下再一飄雪,走失了蘇先生,可如何是好?又不敢狠攔他,只得把自己的小廝兒勻出一個來,令平安兒跟著蘇長貞:「你與明智一同伏侍先生出門兒。往秀姐那裡取兩陌錢,就說是我說的,出門好打些酒。」明智正是新買與蘇先生的使的書僮兒。

  程秀英正在林老安人處,因放假林老安人極不放心,把玉姐帶在身邊,教導些家長裡短事務:「天氣寒冷,著風易病,你不要出門了,跟著我罷。」

  玉姐不甚樂意,口上不言,卻把嘴撅了起來。程秀英見了道:「這樣的天,好人才不出門,你再鬧,仔細叫拍花子的拐了去,倒好做個小花子!」玉姐也曾見過叫花子,又皺起鼻子來。

  冷不防平安兒於門外道:「娘子,蘇先生要出門看景兒,太公叫取兩陌錢使。」

  程秀英放下玉姐,便要回房取錢,林老安人道:「大冷天兒,跑出去凍著,我這錢匣裡有,取來用就是。」摸出鑰匙來開了櫃子、取了匣子,拿出兩陌錢來,又抓了把散錢,叫迎兒:「都與平安兒,怪可憐的,跟著先生出門兒。」

  玉姐把嘟著的嘴一彎,笑了。闔家皆知蘇先生一出門兒就找不著了,又不能使繩兒拴了他走,是該多與些賞錢。林老安人既已出了錢,便不再管這事,男人的事情,還是交與太公罷。又抱著玉姐,看著她寫字兒:「這是與你舅公家的、這是與紀主簿家的……」一一令玉姐寫上條子,以防混亂。

  玉姐一頓,跳下椅子:「平安兒呢?」

  程秀英道:「你要做甚?」

  童音尖銳,平安兒早停了下來,門簾子外頭垂手道:「小的在哩,大姐兒有甚吩咐。」

  程秀英截口道:「你這去,她是也想出門野去哩,」又數說玉姐,「開了春兒帶你去上香也使得,去鄉下也使得,大冷天兒,你不許往外去。」

  玉姐兒道:「我又不出去哩,你們看著,出也出不得。我怕先生又走不見了,想法子哩。」平安兒站住了,聽見程秀英道:「你有甚法子?寫你的字兒去。」

  玉姐大為不樂,作出要哭的模樣兒來,林老安人心疼了起來:「你說她做甚,許有法子哩。」

  玉姐果然是有法子的,她取了自家手帕,提筆寫了「望好心人送還厚德巷程宅,與錢兩陌」命平安兒:「拿去繫在先生領子上,先生找不著路了,就拿出來。」

  林老安人笑著拍桌:「你這是哪裡學來的?」

  玉姐道:「就是方才,老安人使我寫字條兒哩。」程秀英且氣且笑:「平安兒自去的,多的錢與你打酒吃,」回來擰著玉姐的臉,「你先生又不是東西,怎能貼了條兒?」一語畢,又覺失言,這東西與不是東西,便是學究一時半會兒也難分解得明白——只得閉嘴,又恨恨戳了玉姐額頭一指。

  林老安人抱著玉姐:「好狠心的娘,就這般擰咱們的臉,不理她,咱們寫字兒。」

  蘇先生頸上到底沒繫個寫地址的條兒,人也回來了,只累得平安兒與明智兩個臉色便如天下飄下來的雪。他們兩個終是把蘇先生跟丟了一回,全賴蘇先生出門兒騎的那頭老驢把蘇先生領回程家。

  蘇先生又走失一回,回來後猶不自知。平安兒與明智兩個因得了賞錢,倒也不覺甚苦。反是林老安人疑道:「你說他原是京中大官,學問好,怎地連路也不識得?他做官的時候每日上朝,難道也走丟了?別是你認錯人,弄了個假人兒罷?」

  程老太公直擦汗:「我是真人,他為甚不識路,我亦不知。」

  他卻不在,蘇長貞上朝的時候,早起五鼓,天色猶暗,甚都看不清,並無新鮮事兒勾著他。他娘子是晴天為他備一匹識途老馬,雨天為他備一頂誰路小轎,千萬囑咐了牽馬的、抬轎兒的:「不許聽他的,下了朝,只管把他領將回來。」

  但有要緊事,蘇長貞也知道個輕重,只管辨明瞭方向一頭紮去,不敢旁觀,如此便可按時到了該到的地方。

  新年前,家家灑掃一新,各各備年,又掛紅燈籠,四下走親戚串門子,玉姐得隨著長輩四處走動一回。因下雪地滑,玉姐往紀主簿家玩時且跌過一跤,虧得娥姐眼疾手快,正在身邊,一把拽了起來,方保住了門牙。玉姐嚇出一身汗,自此走路便常留神腳下,縱玩得開心,也不肯不管不顧了。

  回到家裡,素姐見她身上衣裳糊了泥,便問出了何事。得知險些跌壞了,又掛心外孫女兒,遂取了一百零八子兒一串數珠兒與玉姐掛到左臂上,一圈一圈,仔細繞了半條胳膊:「這是我素日念經用的數珠兒,撚著它念過的經沒有一萬篇也有一千篇,你好生戴了,保平安哩。」

  程秀英看玉姐短短一條小胳膊,被串數珠兒纏得胖了兩圈兒,欲要拿下,又怕犯忌諱,只得一頭念著「阿彌陀佛」,一頭解了數珠兒,繞了三繞,給玉姐掛到頸子上了。

  說來也奇,自打掛了這串珠子,玉姐走路便穩穩當當,不肯再跌跤了。

  年前三日,因死了父親分了家的柳家留下的老宅忽地揭了封條,又進進出出了五六個人來灑掃,忽忽半日,又有三、五輛騾車來。厚德巷裡住著人的各宅把門兒一開,不免探出幾個頭來打探。

  程福回來報與程老太公:「是前番鬧分家的遊大戶家,他後娶的小娘子帶著兒子搬了來哩。小娘子姓陸,二十上下,帶著個四、五歲的兒子,喚做念郎。」

  程素姐道:「恁狠心,年都不叫一處過,孤兒寡母的。咱們家還是使人去問一聲兒,看有甚要幫的。」

  林老安人斥道:「休要惹事,寡婦門前是非多,躲且不及,你偏要硬湊上去做甚?她既住得起柳家宅,那是手裡有錢,不缺吃、不缺喝,兒子也不缺一個,要你幫甚?她要沒了吃喝,又或有人欺負時,再打發人救場也來得及。」

  程秀英焦躁道:「哪用咱去救!游大戶又不是青年死了,才丟下個小寡婦,那是可憐。游大戶好娶孫媳婦了,倒弄個差了幾十歲的小娘子,圖甚?青春小婦人,甚樣兒郎嫁不得,偏要跟著個半腳踏進棺材的糟老貨?一個好色,一個貪財罷哩!小寡婦既跟了老頭兒,就該知有今日,她自家盼來的哩。這樣人,倒好惹了?叫她粘上,怕不脫掉一層皮。」

  說得素姐不吭一聲。

  不獨程家,便是紀家、王家等,亦止命使女養娘一類人物往陸氏處說:「聞說娘子搬了來,使我來相看,年下忙碌,不得空兒親來,娘子千萬擔待。」又丟下些糕餅茶果,權作見面禮。

  各家心中是一樣想:寡婦門前是非多。且游家是城中大戶,既是家主不喜,誰又無事與她撐腰?又有一等婦人如秀英等,亦瞧不上陸氏一朵海棠花兒偏要送上門去叫滿樹梨花壓——十分不待見她。

  陸氏卻把門一關,教著兒子讀書,自過起日子來。

  新年既至,各家吃起團圓飯兒來,程老太公強拉蘇先生一同上桌:「我家人口少哩,一道吃,熱鬧些兒。」老安人便逗玉姐:「守歲不可睡了,守不到子時,老天爺不給你長一歲,你來年還是三歲。」

  玉姐信以為真,飯也吃得不香了,眼巴巴等子時。待到亥初,實是硬撐不得,又恐不長歲數,把白嫩嫩一隻左手塞到嘴巴裡一咬,疼得哭了起來:「嗷,嗚嗚……」

  素姐心疼不得:「這是做素,滿桌子好菜,你咬手做甚?」

  玉姐抽噎道:「頭懸梁,錐刺股,疼能提神兒,我咬得疼一疼,就熬過子時了,不想這般疼……」

  滿屋子撐不住,一頭笑,一頭給她洗手。虧得她滿口乳牙,咬得不深,只留下一上一下兩個月牙般印子,並未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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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8 14:57: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追打

  往年新年,玉姐尚小,斷無此熱鬧,今年非但添了一個蘇先生,又有玉姐承歡膝下,程家熱鬧不少。因玉姐這一哭,眾人一笑,很是提神。

  玉姐終是哭哭啼啼挨到子時,四下裡鞭炮齊響,玉姐握著胸前念珠,念一聲:「阿彌陀佛,我可長大了。」

  又逗得眾人一笑,笑過便各各回房休息。程秀英又囑明智:「給先生屋裡再多攏個火盆。」再上下叮囑了熄燈,看好火燭一類。程謙已抱了玉姐,玉姐兩手抓著他的領子,睡著了。

  次日起床,見面只許說好話,新年前後,風俗便是不能說「破氣話」。這一天玉姐磕了幾回頭,先帶往秀英夫婦屋前,將父母堵在床上磕頭拿紅包。又與秀英夫婦一道再往長輩處拜年。無論素姐、程老太公、林老安人,皆有所賜。林老安人發完壓歲錢,命秀英給她收好:「往後都要她自家管錢。」這也是林老安人教女的不二法門,她總覺是因素姐幼時萬事不沾,日後才剛強不起來。

  玉姐道:「還有先生那裡未拜年哩,我是要討壓歲錢,還是要送束脩去?」

  程秀英道:「束脩還用你?我早備下哩,先生面前,少說這些俗氣話,你只管進去磕了頭,說了吉祥話兒就是。不許討要東西,記下了?」

  玉姐道:「記下了。」

  又往蘇先生處拜年,蘇先生的束脩程老太公自是不會克扣,早早清了上一年的,又付了下一年的。蘇先生年前往街上一轉,反手揀文房四寶買了一套來,權充作壓歲錢給了玉姐。程謙算不得他學生,至今猶算是女兒的陪讀,便不贈了。

  次後便是拜神,蘇先生不便相隨。獨自在小院兒裡仰面望天,也不知在想甚。程家大小卻以次進椒柏酒,飲桃湯。復入程老太公所居正堂,進屠蘇酒,膠牙餳,下五辛盤。進敷於散,腳卻鬼丸,各進一雞子。這回飲酒,卻是必得從玉姐起。玉姐嗆得面皮通紅,涕淚齊流,看得素姐好不心疼。

  繼而造桃板著戶,謂之仙木,便是所謂「總把新桃換舊符」。

  再次方是交際,程老太公新頗有幾場酒要吃,有同年考中秀才的葉老舉人邀他去吃酒,林老安人亦要攜他回娘家,日日奔波。玉姐最是歡實,正旦又叫春節,到了這一天,便是春天了。玉姐隨林老安人往林家時,又與林家月姐玩處一處。

  新年時,正是荷包豐滿時,兩家都稱小富,並不許哥兒姐兒隨意上街,只好在家中玩。玉姐與月姐一月未見,各各十分想念。月姐指著玉姐頸上佛珠笑道:「僧不僧,道不道,你帶它做甚,怪剌剌的。」

  玉姐道:「我家阿婆與的哩。每日要我戴,說戴了就不跌跤了,我年前險些臉著地了。」

  月姐捂嘴笑道:「是你跑得太快了罷?可要小心了。」

  又各翻了荷包,互通有無。玉姐的荷包裡有新年素姐與的兩個海棠式小銀錁子,月姐兒的銀錁子卻是如意狀上頭還有個卍字,叫做「萬代如意」。

  兩人各瞧了對方手裡的式樣新鮮,便換了過來,又互相拋了耍。玉姐回到家中,秀英又查一回她所攜之物,見沒丟甚要緊物件。玉姐得意道:「我又不傻,才不做那冤大頭哩。月姐最好,我只與她一道作戲耍子,這是使阿婆與我的那個換的。」

  秀英就著她的手一看,道:「這倒吉祥,換倒換了罷,回去往你匣子裡收好了。」

  往後數日也如此過來,又有各家街坊有甚好物,也互通個有無。就連陸氏母子那裡,也有相贈。陸氏使個婆子拎一食盒茶果來:「我家娘子命我來,上復娘子,守孝人家,不便走動。府上與的果子極好吃,哥兒愛哩。咱家也有些果子,還請府上別嫌棄。」

  因進退有禮,便是秀英,也要說一句:「好伶俐人兒。」從此嘴上留德,不多言語甚麼了。林老安人也還歎一回:「行事恁規矩,可惜了。」

  兩人說話間卻不曾想,一年之後,二人倒要沒口子咒這陸氏。此時只管翻看廚下糯米粉有無受潮、種種餡兒齊不齊全,備著燈節好做元宵來吃。

  元宵兩事,一是看燈,二是吃元宵。看燈除非看個熱鬧,亦有男女相看之意,是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程家既無將娶之男,又無恨嫁之女,看燈便是看燈,吃元宵便是吃元宵。

  江州城內紮起鰲山,程家一家也去觀燈。理不得步障,便拿布條兒繫作一串,以防走失。程謙看女兒甚緊,親把她扛在肩上,握著她腳,又使繩兒一頭拴她腳上,一頭繫在自家腕上,方放心領她出去。

  街上玉姐又看中一盞走馬燈,林老安人不吝買它,卻是無手拿它,還是叫來安兒先拿了。

  回到厚德巷,各家哥兒姐兒亦是各提一盞燈,更有里正家裡的成哥兒把著盞打轉兒,轉得自家頭暈,腳下一軟跌坐下來,手中失了燈,跌破了燈籠,復又大哭起來。

  待出了正月,各家自有事忙,玉姐依舊讀書,功課漸多,蘇先生果然開始教畫。玉姐每畫得身上臉上手上皆是顏料,秀英見一回笑一回。玉姐暗暗發狠,必要在意,卻不知何故,一擱了筆,身上不是這處便是那處總要添些顏色。

  如是月餘,三月十七,正是玉姐四歲生日[1],也吃生日湯餅,也穿新衣,又有新鐲子戴。蘇先生始教她些算學,秀英聽聞女兒學算,於外頭尋了木匠,特特訂了把小算盤來。玉姐帶著小算盤往去聽課,蘇先生愕然道:「這是要做甚?」

  玉姐道:「娘聽說要學算學,給做的算盤哩。」

  蘇先生撥弄許久,玉姐聽著算盤珠兒辟啪作響,看著蘇先生手指翻飛,還道內有關竅,用力瞅著。忽聽蘇先生道:「這要如何用?」

  玉姐兒道:「不是先生教我麼?」

  原來蘇先生教課,天文地理且不說,單指算之一樣,卻是用的算籌。算盤兒他也見過,卻並不會用的。程老太公得知,把秀英數說一回,又命備下算籌來。蘇先生即迷上算盤,徑往秀英處請教算盤之術。

  蘇先生一派風光霽月,秀英不免驚訝:「跟我學?」

  蘇先生道:「娘子會,我不會,自向娘子請教。」

  秀英能寫會算,卻不知如何教這位老翁。蘇先生以手加額:「娘子若不方便,將口訣寫與我也使得。」

  秀英只得寫了口訣來與他,程宅復響起了辟啪聲,自三月至年終,每日未時至申時,從不間斷。幸爾他自居西院,止一把算盤,響動不算甚大,方未攪得四鄰不安。

  展眼新年又至,程宅上下皆識蘇先生,唯蘇先生尚識不全程宅下人,餘者皆如故事。

  卻說這一年燈節,厚德巷又鬧出一件事來。

  一年下來,街坊也知這陸氏娘家貧寒,父親雖中了秀才,卻已死了,母親不得已將她嫁往游家,卻拿聘禮為她兄弟娶妻造房讀書。如今還要指望她貼補一二。游大戶一死,繼子便不肯空養這便宜舅家一家子,亦不肯讓這小兄弟念郎分薄了家產。為何?陸氏年輕,游大戶疼愛她,在世時於陸家多有幫襯,陸氏兄弟於街上遇著游大戶兒子,且要擺一擺舅家譜。游家眼裡,陸家就是一家叫花子,典了女兒來,游家使女也是如此買將來——卻硬要做妻,游大戶不知發的甚麼昏,居然也允了。

  游大戶之元配與他也是門當戶對,合兩家之力,方有此局面,眼見拿著元配的,貼補後來的,元配之子如何不惱?卻將簿子拿來,請了族老證人,道是不肯吞了幼弟財物,且分了家,免得日後囉嗦,是謂「親兄弟,明算賬」。

  點了自家母親陪嫁、妻子陪嫁,又點出族中公產,大宅自是祖產不動,一分二分,分了些兒與陸氏母子,權作分家。陸氏母子僅得一座鋪子,若干銀錢,鋪子取租,銀錢便典了柳家宅子搬來。

  眾街坊聽了皆歎,道是陸氏命不好,先是投錯胎,父母不慈,拿她與個老人作填房;次是所遇非人,年輕守寡;繼而是繼子不孝,攆她出門。是以街坊也漸看顧於她,也不甚計較她守孝,倒邀她走動一二。念郎也漸識街坊玩伴。

  這念郎生得玉雪可愛,陸氏又教他讀書識字,只待再長一歲便送去塾中讀書。這念郎卻是老來子,其父在時鍾愛異常,陸氏又止有此子,更是疼惜,也是乳母丫頭捧大,又常聽說自家是大家公子,每有一股傲氣來。

  燈節裡與眾人玩處一處,各人比起燈籠來。鄰裡孩子得家裡人囑咐,都說照看些程家,玉姐又生得好看,性子也好,也常拿些茶果與眾人分吃,從娥姐往下,都說玉姐的燈籠更好。念郎起了擰性子:「必是我的好看。」

  又要奪玉姐手中燈籠往地下摔踩,玉姐手時的東西,豈是好奪的?一奪二奪沒奪下。娥姐道:「你是小兒郎,她是姐兒,當讓著她。且她的確是好看哩。」娥姐發話,文郎等原就偏心玉姐的一齊開腔,哪個管你爹是不是游大戶?!又有看熱鬧的李家二姐等,也說:「娥姐說是,便是。」

  氣得念郎道:「你們是好人,都心疼這絕戶哩!」

  娥姐年長,曉得這不是好話,連啐幾口:「呸呸呸!你不學好!」拉著玉姐道,「咱們一處玩去,不理她。」

  念郎怒道:「她家沒兒子,她爹是倒插門兒,可不是絕戶?!我說實話來,偏你們好心!她一家子要絕香燈,沒人上墳,且受人欺哩,且要賠錢!」

  玉姐並不知「絕戶」之意,初尚不覺。及聽到後來,始覺不對,她自三歲讀書,記事漸清,又清明掃墓祭祖,聞程老太公之歎,乃知絕香燈之意。兩相印證,便曉得這「絕戶」不是好話。掙脫了娥姐的手兒,掐腰指著念郎:「你閉嘴。」

  「我就不!」念郎火起。看著玉姐手裡燈籠,又奪來往地上摔,玉姐手上一疼,卻是攥得太緊,叫念郎猛一拉,手上極疼,當時疼紅了眼。念郎見玉姐猶指著他,伸手把玉姐一推,險些推倒。娥姐看不過,上來主持公道。

  卻見玉姐,伸手把頸上念珠一摘一裡,掄圓了胳膊把念珠舞成一條軟鞭,徑往念郎身上打。念郎吃她打了四、五下,方醒過神來,哭爹喊娘往家中跑去。玉姐一道追,一道打,哭道:「你才絕戶,我把你打作絕戶!」

  娥姐道:「快尋他們家爹娘去!」自家拔腳去追。看著前面人短腿,追著卻實是費力。玉姐手持兇器打紅了眼,娥姐又不敢靠近,暗罵念郎真是個討厭鬼。

  這許多孩子一道喊將起來,驚動了各家長輩一齊來看。陸氏摟著兒子便哭:「我可憐的兒。」身上也挨了玉姐幾下,玉姐道:「我只打他,你攔著,連你一道打!看這爛舌頭的再說絕戶!我打絕了他!」一道說,一道打。

  陸氏反手要拽她念珠不令打,玉姐把手一抽,一腳踢到她胳膊上。

  眾街坊看這樣兒不好,原沒甚想頭,待聽「絕戶」二字,心中皆明。暗道打人不打臉,小小孩子,竟這般口上不積德,難怪玉姐要打他。

  旁人只是觀看,秀英登時火起,喝道:「玉姐回來!」

  玉姐恨恨提著念珠回來了。

  娥姐見秀英面色不對,大聲道:「不怪玉姐,是念郎欺負人哩。我們一道評燈,都說玉姐的好,念郎必說我們作弊,說玉姐家是絕戶,還要奪玉姐的燈來摔踩,又推玉姐在地上。玉姐方氣不過還手來。」

  秀英把玉姐手一拿,就是燈火來看——元宵本就各自懸燈——嫩生生小手心上果有兩道拉出來的紅印來,立時眼珠子叫燈火映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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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架空架空,本文歲數都按實歲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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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8 14:57: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倔強

  卻說秀英見女兒手上拉出兩道紅印,眼珠子也紅了,那頭陸氏猶抱著念郎低低啜泣。左鄰右舍亦有那憐香惜玉之人,又覺陸氏可憐。左右不過念郎小孩子家口上無德,倒吃玉姐一頓亂打,這虧吃得竟是比玉姐還大。且程家無兒,念郎也不算編排得人。

  便有人站出來相勸:「小孩子家犯口角,大好的日子,休要多計較,兩家各散了罷,依舊吃了元宵兒,且看燈去。」

  陸氏猶一身孝衣,燈影兒下窈窕可憐的俏模樣兒,也不多爭辯,親將念郎抱起,朝街坊一禮,悄悄兒把身一轉,使女擁簇著回了門內,將門一掩。只聽得門內一聲哭:「可疼煞人!」又有使女聲音道:「娘子且捨動手,就把細皮嫩肉打得青紫。」

  門外諸人聽得好不尷尬。

  秀英卻拉娥姐的手兒道:「虧得有你看顧。」又謝里正家三姐:「虧得有你相看,不然,我全家叫人罵了且不知。」又團團向街坊道謝。自抱了玉姐復還門內。

  程家這節也不過了,自往家裡去,秀英縱憋著氣,也不肯把實話說與程老太公等,素姐更是一字不漏。卻不知街上這一番鬧,門內早已知曉。便是正在念經的素姐,也覺出不對來,聽了焚香所報,自鎖在門內哭了一場。

  第二日上,陸氏門內就打發出個使女來,去請了個郎中來,道是念郎被打得狠了,又吃了一嚇,發起燒來。恰此時,陸氏娘家又有人來看女兒與外孫,見此情景復又鬧將起來。陸老婆子哭聲淒厲:「這是做了幾輩子孽,孤兒寡母叫人欺上門?!」幸爾她不似吳家那般撒得起潑,並不曾在程家門前打滾兒。

  里正與紀主簿家看著不像樣子,何氏等都與秀英相熟,里正家看著秀英長大幾十年街坊,說不偏袒也是偏袒。素日關起門來也為程家可惜,見此情景,便要做個中人,與兩家說合說合。

  素姐一看外孫女兒小手內通紅,就哭得肝膽俱裂,聞說要帶玉姐去,嚇得幾欲昏倒:「這怎成?!」秀英道:「我自去,倒要看他們要拿我大姐兒如何?」素姐嚇得不得:「你女人家……」說到一半自家就洩了氣。林老安人道:「我與你一道去。」

  素姐左看右看,終是下了決心:「還是我去罷,他家都是女人,男人去倒像是欺負他們了。」素姐此時猶存著自家尚有兩個男人,陸氏是寡婦之心,竟帶著些憐憫之意猶不自知。

  待到了里正家中,陸老婆子便不依不饒。

  兩家齊在里正家正坐定,又有紀主簿作個證人,趙家等街坊亦來說合。陸老婆子必要程家斟茶認錯,又要賠湯藥錢。陸氏只管抱著兒子嚶嚶哭泣,待聽陸老婆子如是說,方抬起淚眼道:「這幾個錢,我倒還有。不須賠的,只把我哥兒嚇壞了。」

  素姐初時有些怕,她實叫吳家鬧怕了,比及見陸老婆子並不似吳大娘子般使潑,身上雖是布衣,卻也整潔。又不甚怕了,待見陸氏哭泣,想到玉姐手也傷了,還要叫人逼勒,那頭林老安人將將與里正見禮,這頭素姐已哭上了。

  陸氏自言是寡婦可憐,不求逼勒,只說念郎叫嚇著了,要安撫。卻不知這厚德巷裡有個人比她更可憐。她自是會哭,卻不知程家宅內另有一個比她更能哭。

  素姐上被母親管束,下有女兒不聽她管束,唯有玉姐年紀尚小,每於她哭時於她拭淚捧茶,看玉姐自是不一般。也與陸氏對哭起來:「好好一個姐兒傷了手,可如何是好?是阿婆沒用哩,止得你娘一個閨女,你娘又只養了一個女,誰叫咱們是弱女子哩,叫人欺了就欺了,你又出的甚麼頭?人說你是絕戶哩,就是欺你是絕戶,沒的忍了罷……」復又哽咽了起來。

  街坊四鄰一想,也是,素姐的命,較陸氏更苦萬分,漸把這話風兒又轉了來。里正道:「原是孩子家口角,當不得大事,我便作個東,你兩家一道吃個茶,抬頭不見低頭見,日後還是街坊。」

  秀英咬牙冷笑:「原是孩子家口角?我姐家一字未問他家事哩,怎生口角得起來?如今倒說孩子家口角,孩子家口角,又是打門,又是要訛錢算甚?孩子家口角且要個婆子來逼勒我家五歲不到一個姐兒,好體面人家!」

  陸老婆子欲聞言也站不住,站將起來道:「並非口角哩,直打我家哥兒哩,哪口角得起來?!」

  秀英道:「那便不須說,待要說時,我使人往你門首數說你家寡婦門前是非,有種你便出來打!打且打那嘴賤不積德的王八一個,罵都要罵我闔家上下哩。誰見著我姐兒打傷他哩?憑你一張口,關起門來自家掐的便要訛我!當我好欺,你看錯人了!」

  紀主簿眼看要遭,忙上來打個圓場:「原是孩子家事,罵也罷,打也罷,兩家長輩何須出面兒?」

  秀英便問:「是誰必要逼勒著里正做保,要我家來的?放了屁卻使手掩,好金貴的人兒!」

  素姐又哭將起來:「原是我們命薄,沒了兒子,便是三歲孩子也能欺辱得。你又何苦好這個強?要磕頭要賠罪放著我來罷,只別逼勒我家姐兒,才四歲哩,好生苦也!」她自聲音綿軟,性子更軟,哭泣起來真是如泣如訴。

  場內一時尷尬。里正把這許多人弄到家中來,原是想說合,不想陸老婆子這般剛強,素姐又哭得可憐,陸氏又只知抱著兒子哭,秀英一絲讓步的心也無,暗道婦道人家恁般難纏。冷不防被念郎一雙眼睛看著,渾身都麻了起來,若非這小子口上犯賤,何來如今這般?

  里正一怒,便強與兩家上茶:「且吃這一盞茶,與我個面子,往後還是街坊。」

  陸氏情知不得不飲,秀英一揚眉,橫豎玉姐沒吃虧,兩人就端起茶來。陸老婆子又數說陸氏:「性子忒好。」秀英道:「可不是好,小寡婦家不知羞,教個兒子罵到人面上哩。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兒,可不是好性兒。」素姐又哭了起來,把陸氏壓得再哭不得。里正頭疼不已,只得說素姐:「休要再哭了,幾十年街坊看在眼裡。」

  兩家飲罷茶,一從東、一從西,互不挨碰著各回家門。

  兩家各歸家內,陸氏自勸慰著陸老婆子,又把念郎乳母叫來數說:「是誰教的哥兒說這些個?不學好!竟說到人面上去了。」又叫牙婆來要賣人、買人,任乳母、使女哭泣哀求,一絲不動。

  又使往程家送茶果:「我娘老背晦了,原是念郎的不是,毋往心裡去。」

  秀英卻不吃這一套,狠罵一回:「尋完了事,卻叫苦主不則聲,她道她是誰?!那婆子自姓陸,倒管得游家事,一句老背晦便打發了,道人是傻子哩!他是兒郎哩,他不絕戶哩,且看長不長得大罷咧!個克父的東西!他母親的孩子,沒人教,他會說?看著倒像個好人,背地裡挑唆著嚼舌頭,怪道叫人家逐了出來,是恐她亂人家宅哩!真真是個攪家精!禍害!」

  李媽媽奶大的玉姐,是親向三分,不親也是親,亦是不岔,言語較秀英更甚:「八十老翁十八新婦,不知誰的種哩!還自稱大戶家孩兒!游家為何趕他出門,他自家知哩。來往不消二年,街上街坊就向著他說話哩,不知下的什麼蠱!這就信一個姐兒,能打得了他家大了一二歲的哥兒,不定那傷是怎麼來的哩!我姐兒手上傷還未好哩,至今寫不得字兒,那克父克夫的東西,還要反咬一口,狗都不這般幹哩!」

  街坊四鄰原說陸氏識理,復經此二人一說,又道陸氏狡詐。又有一干婦人,素與秀英說得到一處,聽李媽媽話裡話外之音,都把自家男人死死盯著,深恐他偏向了那個小妖精。

  不知為甚,游大戶家裡亦知此事,又使人來勸陸氏「好生教養念郎。游家一向憐貧惜弱,居然欺負起人來,丟盡祖宗顏面」,把個陸氏氣得倒仰,復又關起門來,一意教養念郎,令其讀書,長大好考個功名。

  程家為此事,正月也不曾過好,蘇先生知道了,亦唯一聲歎息:「女戶單丁,蓋天民之窮者也。」這回便不消旁人說,他亦知不能示了弱。程老太公又打點了禮物送與里正、紀主簿家兩處,收拾善後。

  卻說玉姐手上傷養過二、三日便好,那頭念郎也不知為甚,總將了個把月。玉姐猶自憤憤,她隨父母居住,每晨起,便往院內站定,看著程謙舞槍棒。

  原來程謙會些武藝,耍得好槍棒,每日起來必要舞習一回。玉姐看不幾日,便央程謙:「爹,教我。」

  程謙道:「教你甚麼?蘇先生教得不好?」

  玉姐眼睛一錯不錯看著他:「我要習槍棒!」

  程謙哪裡肯答應?便是他答應,程老太公、林老安人也覺女兒家不好舞槍弄棍,素姐更是不捨,唯秀英有些猶豫:「略知些也好,再遇游家短命鬼,倒好免叫推跌了跤。」

  不想玉姐性烈,不叫她練便不吃飯,誰都哄不得。程謙道:「你先生正要教你習射哩,那也是武。」玉姐卻是個難哄騙的:「都要學!」

  秀英哭著拍她兩巴掌:「冤家,你就仗著我與你爹、太公、安人心疼你。你餓,餓,餓,餓死罷咧!」林老安人一想:「小孩子家不長性,現允了她,不幾日自家就撂開了去,越攔她越成心病了。」終是不得不應。

  又要與她張羅選使女:「常帶幾個使女,打鬥起來也好有個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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