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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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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清楓聆心】慢春風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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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5 22:26:18 |只看該作者
第9片 非奸即盜

  趙青河語氣誇張,「對啊,摔得很厲害,出一大灘血,馬上閉氣止脈了。昏迷幾日再醒來,看到大驢,以為陌生人要謀財害命,還打青他一隻眼。不止認不出他,以前的人和事忘得七七八八,連娘的模樣都記不起。大夫瞧不出所以然,只說能活就該燒高香。」

  那雙刀目,既不凶蠢,也不空洞,細雨淅瀝沉入他眼底,不起漣漪,亦不見底。

  泰伯說得是,雷雨時趙青河失足,從陡峭山坡滑摔,命斷當場。

  事情起因於趙青河和泰伯大驢護送趙氏的另一房遠親出行,回途中出了事。

  但遠親卻堅持歸期不可耽擱,泰伯只好接著擔負護師之責,留大驢買棺運遺體。

  「什麼都不記得了?」夏蘇回想起昨夜,他對著她真是彬彬有禮,如同初次見面,只是疑點也不少,「既然不記得,你還能背詩?還能說出趙子朔房裡有《歲寒三友》?」

  大驢個性毛躁咋呼,但說夏甦聰明這話倒是不誇張。

  能讓吳其晗這隻狐狸看重,又能很快抓住他話裡錯漏,趙青河不再抱著打哈哈的心態。

  「我是摔成失憶,不是摔成傻子,雖然不記得過往人情和家裡人事,反而從前讀過的書都慢慢想起來了,生活仍可自理,道理還很分明。至於趙子朔房里的畫,因是名家古畫,屬讀書此類,所以記得。只是,所謂記得,也不過一個畫面——趙子朔房間東牆掛著《歲寒三友》。僅此而已。」看夏蘇愈來愈龜殼化的臉,他好心添問,「妹妹聽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你的腦袋分為兩大塊,摔沒的是過往人情,但讀書常識道理那一塊,原來塞得不是草包,而是堵住,如今疏通了。」胡說八道誰不會?

  趙青河徹黑眸底一閃即逝的明光,笑得微微仰合,「看你在吳其晗面前溫婉得很,對我這個哥哥反不如外人,冷言冷語外加拳打腳踢。」

  「對外人客氣理所應當……」一不留神將他歸了自己人,不過,失憶這事若不是趙青河混說一氣,倒能解釋他從外到裡的古怪異樣,不過到底腦筋摔通沒摔通,仍不可掉以輕心,銀子還是要在自己口袋裡安穩。

  夏蘇心思似轉風車,很快打定主意,隨他失憶,詐屍,還魂,還是腦子開竅,從前怎麼對付他,如今仍怎麼對付。

  於是,不甚在意他的「抱怨」,夏蘇敷衍應付過去。

  趙青河卻從夏蘇手裡拿過傘去,「我幫你撐著。」

  夏蘇沒再多說,靜默轉身,往來路上走。

  他說,幫她撐著。

  看來他是真忘了從前舊事。

  乾娘彌留之時,讓他幫她撐著家裡,他嘟囔他是一家之主,憑什麼聽一丫頭的。

  乾娘沒聽見,一旁服侍的她卻聽得一字不漏。

  只有腦裡空白了,如今才能說出這樣氣定神閒的話,做出這樣大相徑庭的事。

  不過,她還相信一句話,叫做「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再怎麼丟了前塵往事,若無目的,他為何到廣和樓來等她?

  昨夜之前,他已經不認識她;昨夜之後,一日不到,他和她沒說幾句話,如同生人。而這份自來熟,不可能無緣無故。

  只是,她不開聲,等有奸盜有緣故的的人開聲,又任他將油傘都給了她,冷眼看他提起籠屜,拿袖子抹臉上雨珠子。

  長到這個年紀,她已經明白,但凡不是她求來的,帶有別樣意圖的好處,實在無需半點感激。

  「今晚要去趙府吃飯……」開聲了。

  夏蘇眉角輕輕一挑。

  「我就兩套護師的衣物替換,泰嬸說不太合適,非讓我來找你,問能否買一身新秋衣。」他的衣物據說都進了當鋪,一套最光鮮的,代替他本尊,葬入地下。

  趙青河拿眼角還她的眼角睨光,「不買也沒關係,我覺得不妨事,可泰嬸要問起,我已經跟你開過口的。」

  夏蘇知道趙青河沒說謊。

  在投奔趙家的親戚當中,趙青河的待遇不錯,管著一小隊護院,八兩的月俸也算高了。

  正是因為他總是衣著光鮮,出手大方,顯得家裡還有一些值錢物什,趙府裡的人都給著面子。

  至於六太太刻薄他們的事,是趙青河「死」了之後。

  所以,泰嬸緊張自家少爺今晚穿什麼,情理之中。

  趙青河則從大驢口中聽說,夏蘇對錢兩十分計較,又對他無甚好感,因此,他不過將答應了的事做到,回去能向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嬸交待。

  然後,他跟著她,進了一家錢莊,看她拿出一張銀票,取出銅板和銀子,她的褡袋到了他肩上。

  接著,又進了一家成衣鋪子,聽她吩咐店家給他量身,置辦了一整套新秋挺雅挺貴的行頭,他才緩過神來。

  自己這是當上小白臉了麼?

  為了力證不是吃軟飯的,趙青河指著鋪子擺列出來的一身秋裙,直誇好看精致雲雲,最後說得自己都真心覺美,一句結語萬分中肯。

  「你今日要是穿它見吳二爺,他可能立馬就許親了。」

  他老興奮地回頭接讚,卻發現她一人打了傘,已走到街上,直接導致店家看他的眼神有點不對。

  他以前得多惡劣,令這位姑娘厭煩到不肯多看一眼,多說一字,多處一刻的地步?

  大驢是忠僕,泰伯泰嬸也是,他活著,就夠他們喜出望外,即便跟他說起從前,多挑選好字眼好事情。

  但他看得出來,比起擔心他的失憶,他們更似鬆了口氣。

  不了解過去,就不能解開謎底,那麼對於夏蘇,這個毫不掩飾厭惡他的人,他得厚著臉皮打交道。

  眼皮底下的捷近,以他如今的性格,一定要抄的。

  當即,趙青河興沖沖跑進雨裡,全然不介意夏蘇的白眼,將傘搶了過來,提籠屜,扛購物袋,還有裝著價值十五兩但超過十五兩重,銀和銅的褡袋,甘之如飴當著義兄,兼小廝,兼苦力,兼保鏢,兼小白臉。

  捷徑,捷徑,馬屁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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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5 22:26:29 |只看該作者
第10片 年少輕狂

  趙青河和夏蘇一到家中,泰伯就說齊管事已坐等了一盞茶的工夫。

  齊管事是趙大老爺的得力人,他見趙青河果真活著回來了,不驚愕,也不怕詐屍,居然眼淚雙爬神情激動,好半晌才道趙大老爺請青河少爺盡快過去一趟,今夜原本的家宴也因此延至三日後。

  齊管事直催,趙青河只好帶上泰伯進府。

  夏蘇懊惱得卻是家宴延期,一拖就三日。

  這麼一來,十五日的交貨期實際就成十二日,本來就緊張的時間就會很趕。

  她在今晚行動和不行動之間猶豫再三,終讓膽小佔了上風,決定等上三日。

  「你說齊管事哭個什麼勁啊?」

  在外顛簸了四個月的大驢又黑又瘦,捏著剛蒸熟的小籠包,一口一個,燙得他口齒不清,張嘴哈氣。

  衣服買早了,小籠包白要了。本來對這種容易燙舌頭的點心無感,夏蘇卻有點賭氣,夾了小籠包,咬破麵皮,將肉汁吸得差不多,就整個放進嘴裡,讓腮幫子鼓鼓的。

  這是她宣洩心氣的方式,在他人眼裡卻叫斯文秀氣。

  泰嬸敲敲大驢的腦袋,「學學蘇娘。每回都能燙到,這毛躁性子跟著少爺,怎讓我放心?」

  大驢接著吞,仍嗚哩哇啦扇風,「我又不是姑娘家,吃東西都得講究模樣漂亮。而且啊,興許就是我毛躁,少爺才回魂。」

  泰嬸呸呸兩聲,「什麼回魂!不過是你們誤以為少爺斷了氣。阿彌陀佛,多虧菩薩保佑,不然真當作死了殮棺,怎麼得了?」

  家裡人的閒聊讓夏蘇放鬆,不由插嘴,「那麼高的陡坡滑下去,又沒有脈搏,自然當成死了。只是他如今什麼都想不起來,性子也大不一樣,看著很是怪異。」

  大驢道,「豈止是大不一樣,根本就像不相干的兩個人,說詐屍我也信。少爺這才回來半日,等你們看上三個月就明白了。」

  泰嬸對回魂和詐屍這類詞突然十分過敏,狠賞大驢一個毛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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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後。

  夕陽透過西窗,映入一屋子晚紅,又飛快地消了暖意,漸漸昏沉。

  已被劈劈啪啪聲吵醒好一會兒,夏蘇還知道,不起不行了。

  進趙府雖容易,進趙子朔的院子卻不容易,錯過今晚良機,恐怕要大費周章。

  她起身,抹了把寒涼的水,穿上薄襖夾衣舊儒裙,隨便梳幾下頭髮,將它扎成一束了事,走出屋門。

  院中,黃昏還拖曳著不肯離去,大片揮灑暮色,照得某個大汗淋灕的人如塗一層金身。

  吵醒她的罪魁禍首果然在練武。空氣是冷的,人卻是熱的,霧氳蒸蒸。

  暮光一照,竟生霞煙,那麼近的身影有些朦朧。

  手中一柄劍,黝鐵銅紋,一抖一片沉夜。

  他不但性格變了,大概腦袋開竅,連功夫都更上層樓,只不過劍柄上那串鈴鐺太吵。

  夏蘇不打招呼,自顧進廚房覓食。

  趙青河當家的時候,成天往外跑,而她足不出戶。

  沒有主人的院子,並沒太多活做,她就在屋裡作畫,畫完了燒,燒完了畫,越夜越精神,作息日夜顛倒,還時常犯睏。

  開竅,是泰伯泰嬸認為最貼切的,符合少爺變化的詞。

  兩位老人家還征引許多趙青河小時候的聰明事跡,說夫人老早就教他讀了很多書,還像模像樣跟名師學過書畫,是深具書香門第傳承的,後來因習武才荒廢了文道。

  既然開了竅,把聖賢書都記起來了,人自然變得和從前不同。

  這說法,讓大驢恍然大悟,而夏甦照例持著謹慎態度。

  她對趙青河沒高要求,只要別打她銀子的主意,去填他愛得心肝疼的無底洞,他變好變壞,與她並無太大關係。

  乾娘過世後,夏蘇就要走的,讓泰伯泰嬸勸著,又同樣要去江南,便跟了來。

  不料趙青河投奔趙家之後就沒少惹事,一年裡居然「死」了。

  看老夫妻倆沮喪傷心,她不好提離開,還擔起養家的責任。

  如今,正主回來,倒是自立門戶的時機。

  蘇州片,桃花塢,她或可有一番小小作為。

  「有吃的麼?」趙青河往自己頭上狠命揉著一條大巾子,又往脖子裡來回摩擦,隔著門檻,問夏蘇。

  夏蘇從鍋裡拿出一碗白飯一個糙麵饅頭,卻沒有分享的意思,「等會兒就吃到山珍海味了,還搜刮家裡做什麼?你從前——」

  她住了口。

  他回家才幾日?

  那些狗熊乖張的愚蠢事,曾經讓她咬牙切齒,現在她卻感覺成了那種茶餘飯後閒話談的心情。

  是她腦筋不好使,還是人本來就容易忘卻?

  如果這樣,遠在千里外的人,會否忘卻她,給她一條活路走?

  趙青河看出夏蘇恍神,目中精光一現又瞬滅,進屋抄走她手裡的饅頭。

  「從前怎地?」

  幾日旁敲側擊,已經足夠確認夏蘇的從前與這家裡的人完全沒有交集,所以他不會對她尋根究底。

  夏蘇發現自己手裡空空如也,立刻懊惱防功不到家。

  也可能是三個月裡養成的陋習,畢竟他都「死」了,她還防備什麼呢。

  「從前你早飯中飯都不吃,就等著一頓大吃大喝,醉醺醺回家睡過一日夜,第二天的伙食都省了。」也不再到灶頭取食物,她吃起白飯來。

  好像在聽別人的糗事,趙青河五體投地一臉拜伏,笑模樣搓揉了所有的硬稜匝角,「吃飽一頓過兩日?果真年少時候最能輕狂,我如今一日四頓都嫌少,這副體格擺著呢。」

  嚼著白饅頭,沒味道,但吃白飯的夏蘇為何滋味十足的模樣?

  他坐到她對面,瞇眼瞧那只藍花碗,懷疑飯下藏好料。

  「容我提醒,你如今的體格比年少輕狂的時候,只有三個月差別。」

  必須承認泰伯夫婦的開竅論有點道理,狗熊只會嚎叫,可眼下這位卻會說人話,盡管不怎麼著邊際,還能意會出趣調。

  「畢竟死過一回,經歷了風雨。」趙青河不怕晦氣。

  敢情沒經歷風雨之前,一挺胸膛跺跺腳,梁上抖落下來灰,還是沒茁壯的熊孩子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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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5 22:26:40 |只看該作者
第11片 漆黑陰謀

  夏蘇突然覺得有點麻煩,趙青河茁壯了,今後是否不好過於直接地罵他了?

  從前,她可是拿他練膽子的,該罵就絕不嘴軟。

  剛才看他力道掌握不錯,只不知他不打女人的原則變沒變。

  一隻大手出現在飯碗上空,可惜夏蘇太敏銳,不然用力咬上去,就假裝吃飯的動作沒收住。

  「白米飯有什麼好吃?今晚跟我一道赴宴,吃好的去。」怎麼看就是一碗飯。

  夏蘇慢吞吞靠住椅背,盯了趙青河半晌,「你回來後一直跟我套近乎,有何企圖?」

  趙青河悠然抱臂,神情磊落,眼瞳墨濃,「你從小被騙長大的麼?兄長對妹子好,天經地義。」

  「這世上沒有那麼多天經地義,即便親如骨肉,得到一樣東西,必要付出一樣東西。如你來接我,是為了點心和新衣。」夏蘇咬字雖慢,卻無比清晰。

  趙青河直視著夏蘇,「我很想反駁你,可是我不能,因你說得一點不錯。如我和你套近乎,想知道自己過去是怎樣一個人,因這家裡只有你絲毫不掩飾對我的厭惡,也許通過你的誠實,我可以找到線索。」

  夏蘇本要垂進碗裡去的臉,抬了起來。

  黃昏終於落下牆頭,涼夜如蔓藤,爬過門框,她點起油燈,隨燻煙升起的弱光搖曳,與夜融了,似水還寒。

  她怔忡,心神微恍,捧起碗,「什麼線索?」

  「誰謀害了我的線索。」

  他笑著,眼中漆墨暗魘,無影無形卻張揚信心,彷彿宣誓對他的獵物勢在必得。

  碗在杉板桌上打骨碌轉,米飯跳撒,夏甦只來得及撈起一筷子的豆粒米團。

  想來想去,不能輸給會念粒粒皆辛苦的人,因而還是送進了嘴裡,不過此時白米飯的滋味,已完全嘗不出來了。

  她咽下那最後一口飯,「摔下陡坡不是雨天路滑?」

  趙青河搖頭,聽到大驢嚷嚷少爺該走了的同時,迫人氣勢全然斂淨,起身邊走邊道,「聽說妹妹很聰明,閒暇時候幫我想一想,誰會比你還憎惡我。你瞧,我在外頭遊山逛水挺自在,本無意回來給誰添堵,卻叫你撞見,不得已只好歸家。找不出凶手,沒準我還會死一回,只是這回有沒有再活過來的運氣,不好說。所以你也得負點責,是不是?」

  「倒還不至於憎惡……」夏蘇咕噥。

  不過,趙青河已走出門去,大驢那麼吵,當然沒聽見。

  夏蘇發了一會兒呆,將桌子拾掇完,仍未從震驚的心情中拔出來。

  趙青河是莽夫匹夫,花錢如流水,做事不動腦,說白了是蠢真,沒做過奸惡的事。

  誰會對他憎惡至痛下殺手?

  「蘇娘。」泰伯喚夏甦,「我和大驢陪少爺赴宴,老婆子今晚替人接生,家裡就你一人。等我們走後,記得關好門窗,不要給生人開門……」

  趙青河換了新衣出來,聽個正好,不由好笑,「泰伯當她小娃娃麼?」

  這時天全黑了,除了內門邊大驢手提的燈籠,院裡再無亮光。

  然而,趙青河練武,夜間視力極佳,見夏甦跨過門檻。

  漆暗的廊下,她身形好不輕盈。

  泰伯道,「若是平時,我也不囉嗦,不過最近城裡很不太平,有好幾家遭黑衣人入室竊財。官府都貼出告示了,凡提供可用線索者,賞錢十貫,還讓大家小心門戶。」

  夏蘇撞上廊柱,大概是磕了頭,發出好大聲響。

  趙青河看她蹲身揉腦袋的悶悶樣,心想自己多疑了,以為她深藏武技,卻那般纖細,身若流風,不具力量。

  「喲,疼吧?」黑暗中那顆腦袋動了動,他居然能看到兩眼白。

  達到目的,趙青河這才笑哈哈叫上泰伯,拉著大驢,走了。

  火上澆油的捉弄諷刺,怎麼沒和這傢伙的記憶一起撞飛?夏蘇憤忿瞪著合上的門板,打從心底希望他今晚吃拉肚子。

  不過,她眼下最擔心的是,今晚會不會出現意外。

  城裡有人穿黑衣作案,而她也要穿黑衣做事,萬一把她當賊,如何是好?

  夏蘇摸著額頭,望秋夜星空,如一條銀帶長河,曜曜燦燦,又無月無風好天氣,她在心頭微嘆。

  無論如何,今晚是必須去一趟的,她直起身,拖步回屋。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夏蘇屋裡燈滅,漆黑的夜筆在門前勾勒出一道比夜還深的人影。

  纖影裊裊,緊裹一身夜衣,走路再不似爬行,點幾下足尖,就躍上牆頭。

  奇妙的是,影子的動作看起來不快不大,卻優美,似起舞,飛升半空,輕落如仙。

  唯一美中不足,影子在牆頭蹲得有點久,東張西望防備重重,完全就是膽小某人的招牌。

  黑影跳下,再次施展奇妙的舞步,這回更快,似一縷清風,又彷彿足不沾地駕於雲上。

  如夏甦所料,今夜趙府家宴,主人們齊聚一堂,各房留守的僕從們看緊門戶,平時人跡處處的花園廊道冷清無比。

  趙家四郎的朔今園在東,她住南邊親戚區,家宴則在北面趙老爺子的老潭院,可謂天時地利人和。

  呃——

  一點小意外,可以忽略不計。

  意外,其實只是夏蘇的意料之外。

  她做事謹慎,雖說延了三日行動,並非在家坐等,兩回夜行下來,才決定這晚要走的路線,而且還向泰嬸打探得十分清楚。

  趙子朔只有兩名貼身小廝,一名外住的管事,幾名不宿園的男僕,一些日間打理的僕婦,看園門的是個十三四歲家生小丫頭。

  因為三個月來的頭回家宴,趙子朔很大方地帶著兩個小廝一道去,又給小丫頭放了假。

  今夜,除了到點會來巡護的院師,朔今園應該就是一座空園。

  應該,卻出現了不應該的情形。

  當夏蘇輕悄落進牆內,猛見兩個人立在門旁說話,連忙蹲到花壇後。

  她離著挺遠一段路,故而也聽不見說什麼,只看出來是兩個丫頭,一高一矮,高的那個腰帶上垂著什麼,一閃一閃發出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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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5 22:26:51 |只看該作者
第12片 梁上雙君

  還以為有人留園,夏蘇正思忖接下來怎麼辦,那兩人卻走了出去,給園門上了鎖。

  丫頭瞧不見行如風輕的黑衣人,而夏甦只是掐時刻早了那麼一點點。

  所以,意外實在小得不值一提。

  倒是園裡明燈點得鋪張浪費,讓她大傷腦筋。

  輕功再好,明光之下仍會露出形跡,而且趙子朔可不是趙青河,這位長子嫡孫的住所,園大屋大,回廊迭宇,曲橋荷塘,大概要備著成家立業開枝散葉,只因他尚未成親,又專心讀書,才不喜歡放太多人。

  夏蘇從屋頂俯瞰過,頭一回進來這裡,又不好見光,盡管泰嬸以一手醫術結交了不少管事媳婦和婆子,打聽朔今園裡僕從人數和分布狀況實屬小菜一碟,但這麼曠亮,無處藏身,令她心裡發虛。

  雙手捉緊包袱布條,心虛沒有影響夏蘇的決意,當下拾起幾枚石子往明光處打去,同時藉稀落的花樹山石迅速穿廊。

  石子啪啪作響,本似風輕的影子,在明燈照耀之下,猶如怪鳥掠過,確實難掩蹤跡。

  好在,不起任何人聲,只是驚動了幾株秋早金菊,無風自搖。

  夏蘇緩吐一口氣,既確認無人就不再顧忌,從內園走主道,明暗不拘,直直奔入趙子朔的小樓。

  藏書閣,讀書屋,待客堂於一樓,而起居室在二樓。

  她推門進入起居室,一排樓檐琉璃燈盞令屋內無光自亮,格局盡呈眼前。

  滿目皆書,一室墨香,說是起居寢屋,卻更像書房,書桌就有兩大張,其中一張桌面堆砌著一撂撂寫了字的紙。

  神童也需要努力?

  順利進入這間屋子,讓夏甦有閒心,還能莞爾一笑。

  隨即,她繞過格物紅木隔斷來到內室,笑意更深。

  一床一桌一臥榻,八仙案上松竹梅,正是《歲寒三友》。

  夏蘇跳上八仙案,將畫取下鋪桌,又解開身上包袱,從一堆零碎中找出一盞拳頭大小的玻璃燈,點亮後罩上小瓷屏。

  幽幽光色冷青,且只往前走,還可以調節亮度,煙燻味極淡,像書墨香。

  此燈從海外來,貴比黃金,燈油更是有錢都買不到,是她離家時帶走的,唯一一件娘親遺物。

  因為太珍貴,夏甦用起來也省,照過一遍就熄去。

  這幅《歲寒三友》是紙本,並非仿作所用絹本,畫風極具趙孟堅筆法神韻,問題就在於這等清涓筆觸欠缺一些獨我靈氣,若不熟悉趙孟堅的畫作,鑒定不易。

  不過,夏蘇還有別的鑒法。

  她搓著冰涼的手,直至感覺指腹達到最佳敏銳,然後伸手至畫紙前,閉目,以食指中指觸畫,時而似蜜蜂頻密振翅,時而似輕羽刷過。

  待睜眼,已篤定紙張為南宋年代,並非特意作舊的,褪墨因保存良好而不顯著,但仍有年頭了。

  燈下不見層疊摹仿的痕跡,再加上全補筆法欠呈自然,確是趙孟堅真跡。

  夏蘇自幼習畫,對各代名家之長短弊勝如數家珍,何況她雖未見過《歲寒三友》,卻見過趙孟堅的《春蘭》。

  由《春蘭》立刻回想到那個家,不禁遍體生寒。

  雖有金山銀海,瑰寶奇珍,卻也污穢奇臭,陰險惡毒,親非親,情無情,一塊骯髒地。

  不想,不想,夏蘇甩甩頭,從包袱裡揀起量繩,並將幾十樣尺寸一一記錄,又取一小幅白紗絹,鋪在畫上,用粉筆作好標記,再在松竹梅上灑一層銀粉,蓋上吸粉紙,掃下銀粉……

  如此不厭其煩,只為反復拓下精確的外廓。

  最後是印。

  印有兩枚,「子固」和「彝齋」,是趙孟堅的字和號。

  她書法不強,只能用透描法摹下,但紙本畫易凹,必須掌握好力道,還得描精準。

  看似最簡單的地方,手心卻一直緊張冒汗,居然還有些心浮氣躁。

  描完後,感覺並不好,夏蘇擦著手,還想著要不要再摹一遍,恍然不覺一道黑影溜過偏窗細白綿紙。

  忽然,有笑聲人聲傳進耳中,夏蘇才發現自己耽擱太久,府裡已經散席,趙子朔他們回來了。

  把畫掛回去,七手八腳收了東西,她重新背起包袱往外走。

  聲音尚遠,自覺慌而不亂,卻在看到外間書桌前有人時,變成大驚失色,還立刻收起一腿,要向後點蹬——

  「別撞到屋主那架子的寶貝收藏,不然會很難收拾。」男子手上翻著一本書,雖然背對夏蘇,隔著綿紙的燈色,映得他一身秋水雲錦明動。

  夏蘇一眼便認出了這套衣物,更何況,還是自己頭一回花錢,給男子買得行頭。

  「趙……」青河!她低呼,及時住嘴,卻怎麼也掩不住眼中詫異。

  他為何,何時,怎麼在此?!

  趙青河轉過身來,手裡慢慢扇著一張薛濤箋。

  他明明是冷鋒畢現的硬相,從前發花痴時顯蠢,如今笑了,反而森然無情?

  夏蘇眨眼之間,錯過趙青河的斂眸。

  那對眸子裡,其實已不森冷,卻是笑入了眼,好整以暇。

  「梁君不走麼?」

  她不姓梁!夏蘇全身乍毛,彷彿每個毛孔都能射出箭來的狀態,一隻眼珠子盯著房門,一隻眼珠子盯著趙青河,估計下來,勝算不足,還有點腿軟。

  她肯定比他跑得快,又絕不能小覷他。

  從前他也就這身蠻勁拿得出手,現在還有了腦子。

  至於開多少竅,很有深不可測之感。

  「梁君不必這麼盯著我,毛骨悚然哪。」

  他佩服她的是,膽子那麼小,卻做那麼膽大的事,明明此時怕得要命,又有士可殺不如可辱的神氣。

  「如你所見,我不是這個屋子的主人,和你一樣不請自入。所以跟你打個商量,你來過的事我不會告密,你也當從沒見過我。如何?」

  夏蘇心想,對啊,趙青河與趙子朔不熟,跑進別人寢屋裡亂翻,豈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實說,她打扮得像個小偷,其實只來看畫而已,倒是趙青河,衣冠楚楚,無聲闖進來,在趙子碩書桌上翻來翻去,實在鬼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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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5 22:27:03 |只看該作者
第13片 你顛我倒

  雖然很好奇很懷疑,夏蘇仍明白輕重,馬上就朝門口走。

  顧天顧地,先顧好自己。

  「望君夕亭獨坐,菊千重,寞千重;憶君青湖相隨,琴錚錚,悅深深;盼君落梔明子,瑟鳴歡,心鳴歡。」

  夏蘇回身,瞪目,看到他是照小箋念出來的,雞皮疙瘩立時消褪。

  她膽子小,千萬別拿噁心東西嚇唬她。

  「梁君走之前幫我個忙,這首詞是什麼意思?」趙青河繼續搖著小箋。雖然失憶了,腦子應該比從前好用,看到詩詞卻立刻感覺很沒轍,明明可以寫清楚的句子,非要弄得又短又難懂。

  夏蘇本不想理會,但對他念得東西大不屑,聲音粗嘎,也掩不住厭氣,「算不上什麼詞,不過約人明晚子時私會合歡的情信罷了,如此露骨,真是——」

  憋半晌,罵不出「不要臉」三個字。

  「地點?」趙青河連連點頭,很虛心受教。

  「大概和梔子花有關的名或景。」夏蘇說完,以為這回可以走了。

  但聽趙青河又問,「梁君來時,可曾見過任何可疑之人?」

  夏蘇腦海中立時閃過那兩個丫頭,竟想都不想就回答他,「有一個別處的丫頭來過,和可能是門房的小丫頭說話。我沒看清臉,一高一矮,高的那個腰間繫了藍亮的佩飾。」

  「多謝。」

  趙青河的客氣也讓夏甦十分得不習慣,她張了張口,只是乾巴巴地,發不出聲。

  「我給梁君提個醒,這時趙子朔應該進了園子,你最好從內屋的窗子攀下去,走這扇門或會撞個正著。」趙青河這才「好心」指引。

  夏蘇頓悟,「我若不幫你,你也不會提醒我?」

  「得到,必要付出。」趙青河看那對眼珠又開始轉來轉去,強忍住笑,「今日剛從我義妹那裡聽來,現學現賣,如果今後與你有緣再會,我可同你細說。」

  絲毫不知自己被看穿的夏蘇,覺得趙青河的腦子不止開竅,還開了洞,跟個小偷約再會,還細說。

  要不要烹茶煮酒,跟小偷聊通宵?

  小偷。

  梁上君子。

  原來這麼個梁君。

  她心底嗤之以鼻,另一面卻不由自主信任他,改由窗口躍出,從樓後走了。

  趙青河一邊捕捉著夏蘇離去的悄音,一邊將紙箋歸了原位,又靠在窗前,長指輕撥一條縫隙,見趙子朔已到內園。

  他也不慌不忙,行至雕花格架下,蹲身歪頭,無限貼近地板,確認夏蘇的足跡已清理,而從門口到書桌那行女子大鞋印保留完好,才直起身入了內室。

  隱隱聽到有人大呼藏書閣有亮燈,霜冷漆夜的眸子漠寒不動,一切在他計算之中。

  只不過,掛歪的畫,落銀粉的桌,空氣中淡淡的煙墨香——

  完全留給他一個爛攤子收拾啊。

  那誰誰,摹畫的水準無疑非常高,但作案的水準,絕對有待調教。

  --------------------------------------

  近來,夏蘇發覺,和趙青河踫面的次數有點頻繁了。

  院裡就這麼幾個人,都知道她白日裡睡覺多,晚上精神好,無事不出家門。

  窮家的好處在於人心簡單統一,除了趙青河當她是個使喚丫頭,泰伯泰嬸和大驢皆認她義女半主的身份,雖忌諱少主而喚她甦娘,卻不會差使她做活。

  從前趙青河挑這件事來說,夏蘇大咧咧不睬,實在忍不了,就夾槍帶棒敲罵他一頓。

  笨腦袋哪及她伶俐,每每敗下陣去,就能安生兩三個月。

  晝夜顛倒的作息,如此頑強,養成。

  如今她當然沒改變她的習慣,所以踫面的時候多是晚間,還不是一般昏暮上夜,而是人定,子夜,荒雞這些夜半時分。

  前幾日,夏蘇忙著作畫,半夜出來透氣遛達找吃的,遇上趙青河,也只當沒瞧見。

  他亦不會打招呼,或在院子裡練武,或在堂屋裡喝茶,不過更多時候,卻是待在那間荒廢很久的書屋裡——

  看書!

  兩年來,不曾看他踫過書,更不提他對讀書這兩個字過敏,一聽就會變得暴躁,就算他娘勸讀也一樣。

  他將一箱子古書畫送進當鋪的那日,正是泰嬸勸他少和市井混棒們近乎,多和趙府裡的少爺們來往。

  泰嬸一時勸起了興,漏嘴說到讀書考功名,他就化魔了,一箱子扛走,空身人回來,還賭氣說雖然當了八百兩銀子,他都給了心上人,看今後誰還跟他提讀書。

  泰嬸為此傷了心,大病一場,待身體好了,再對著看他出生長大的少爺,沉默居多。

  不過,趙青河現在的大轉變,最高興的,就屬這對老夫妻倆了。

  至於夏蘇,並非她關心他做什麼,皆因他到哪裡都開窗開門點亮燈,小小的院子避不開視線,總落在眼裡而已。

  這夜就是。

  畫出最滿意之作的夏甦,伸展著腰臂,出屋覓食,卻見西廊書房敞亮,窗子大開著。

  那人靠坐書櫃,一手書,一手辭典,身旁堆著書山,身前鋪著一疊紙,筆墨伺候,真像那麼回事。

  鋒眉青山,眸深墨,專注的神情俊冷清狷。

  他的五官面型屬北人,粗稜刻顯,雕高掘凹,分分明明,自然比不得南方男子謙和溫玉,卻有天地男兒的氣魄,加之身材高大挺拔,是另一種張狂雋美。

  原本被笨腦瓜子牢牢封在厚厚的愚垢之下,如今連一張臉都跟著出土放光了?

  夏蘇瞧著這麼一個人,突然感悟繪畫中神重於形的精髓意義,可見神惡則形惡,神俊則形俊,外形可隨心神變化而變化。

  夜風吹冷身上那一點點屋暖,只披一件外衣的她不由哆嗦,驚覺自己看呆,連忙垂眼檢討自省,將身體慢慢縮進無形的龜殼,挪去廚房。

  這人真考到狀元,與她又有何干?

  更何況,他看得都是什麼書啊,騙騙讀書少的人罷了。

  啪嗒啪嗒……

  見他扛了一卷篾席出來,鋪在院中葉子快掉完的老榆樹下,她立刻盯住那雙光腳,這麼冷的天汲木屐?

  啪嗒啪嗒……

  她捧著筷碗,等飯熱時無聊再瞥外面一眼,人又不知搬什麼去了,但席子上多張雲榻方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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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2016-11-15 22:27:16 |只看該作者
第14片 同一條船

  啪嗒啪嗒……

  夏蘇朝天翻眼,不看不看,她吃她的飯,他要樹下乘秋涼,那是他腦抽。

  啪嗒啪嗒……

  怎能有那麼多東西好拿?

  夏蘇不小心描到——

  真是不小心的,卻是一怔。

  不知他從哪兒找出來的元宵燈,正往樹上掛,穗兒流轉,走馬游畫,幾款精巧的式樣,燈色各異,煞是引人。桌邊紅陶封小爐,溫出了酒香,飄到她鼻子底下,聞出新釀桂花。

  一座窮院,原來只要肯花心思,也能制造一方好景出來。

  夏蘇耷著腦袋,很鬱悶,很鬱悶。

  可是,吃了幾天沒滋沒味的飯,一旦勾出饞蟲,只有美食美酒才能治,不然會死人。

  她不想死,所以她一邊很鬱悶自己沒節操,一邊很勤勞炒了兩盆菜,盛了兩碗飯,慢吞吞行過去。

  當然,到了這份上,脫鞋入席是理所應當。

  「妹妹不要板著臉,橫豎也坐下了,與其鬱悶,不如開心些。」提起紅陶酒壺,趙青河為夏蘇斟酒,動作行雲流水。

  夏蘇想不到他會為她斟酒,緩轉著溫熱的杯子,定看他一眼,將酒一口飲盡。

  「原來妹妹好酒量。」趙青河笑著再斟。

  夏蘇看不出趙青河一點不情願,憋了好幾日的話脫口而出,「你……不是摔沒了記憶,而是鬼上身了吧?」

  趙青河手一頓,隨即哈笑,「沒錯,趙青河不再是趙青河,是某個孤魂冤鬼,上了這具還存一口人氣的身。我想想啊,我原本叫什麼來著……」

  他原本希望自己早日想起過去,如今反而不想了。

  這口氣,卻實在又是他。夏蘇不笑,開始默默夾菜吃。

  趙青河見自己的笑話逗不起笑,聳聳肩,也吃起菜來,卻不沉默,「恭喜妹妹完工了。」

  夏蘇抬起頭,嵌深的那對漂亮眼楮如寶石璀璨。

  「看你今夜出屋伸腰拉胳膊,不似前幾天躬個小老太的背,若非完工,怎會一派悠閒?」

  還有,屋裡熄了主亮的燈,她披衣而出,是吃完東西就要睡覺的感覺。

  以她這幾日天亮才睡下的習慣,突然改變,應該是因為她完成了《歲寒三友》,大概明早還會外出。

  所以,他這是給她慶祝?夏蘇張口,道,「我完工,跟你有什麼干系?」怪哉。

  「當然有干系。妹妹是咱家一根大梁柱,順利完工的話,很快就有進項。有進項,就能開支。」趙青河笑聲變嘿嘿嘿,「我想買書,筆要置新,還有紙……」

  夏蘇眼楮眨大,「趙大老爺不是讓你擔當府庫護隊,每月十五兩銀子?」

  梁柱很重,她細胳膊細腿,頂不起來。

  「我考慮再三,還是推了。」

  「推了?」那個裝腔作勢,不用花力氣,她都能幹的職位,十五兩如同天上掉下來的。

  「推了。輪白日的班,肯定不行。輪晚班,我就沒工夫做自己的事了。趙大老爺雖是一片好心,替我安排這份差事,我卻不好意思白拿銀子。」他發現她的眼楮,和小耗子眼小烏龜眼相去甚遠,多湛美。

  這人現在說得是人話嗎?她怎麼聽不太明白?

  夏蘇表情迷瞪,再喝一杯酒,慢慢問來,「白日裡為何不行?」

  「因為要睡覺啊。」

  照她的作息標準看,這條理由算得充足,夏蘇只好接著下一問,「晚上你有何事要忙?」

  「先盡著你安排,你出門我出門,你作畫的日子,我看書練武,也可能出去見見買家和書畫商……」

  「等等!什麼叫先盡著我安排?」夏蘇越來越糊塗,她對他改變作息毫無意見,但他跟她怎麼能攪和到一起?

  「泰伯跟我說,他同你說過了。」這姑娘善後的本事很次,廚藝也一般般,看來是個偏才,他不該對她的其他才藝期待過高。

  趙青河再抬手,阻止夏蘇開口,臉上無驚無奇,一副了然她要說什麼的模樣。

  「泰伯說要給你找個跑腿送貨的可靠人。我卻這麼想,錢財面前人心貪,等到知道不可靠,必然已損失了錢財。雖說可當買個教訓,如果涉及大筆銀兩,還是可惜。再者,你做得事劍走偏鋒,往小了說是摹畫,往大了說,犯大明律,不能隨意托付人,且普通老實可靠的人又難以應付刁鑽買家。相較之下,吳其晗還不算真小人,都難打交道。今後你名氣出去,找你的人一多,鬼神黑白各道都有。所以外人肯定行不通,只能是自己人。」

  這回趙青河雖然說了一大段話,夏蘇卻很容易就聽明白了。

  泰伯跟她說起時,她沒能及時說不行,心裡卻直覺不行。

  不過,趙青河最後那句「只能是自己人」,讓她心頭一動。

  當然,動歸動,她謹慎不減,冷淡道,「我可以誰都不找。」

  「那就只能任奸商摳門小氣,你為二三十兩銀子嘆血汗沒白流,他們可是轉手就翻了十倍百倍的利潤,感慨賺錢太容易。」趙青河捏著白瓷杯,轉啊轉,目光彷彿完全傾注於流光溢彩的酒面,神情自得,「妹妹對我這兄長縱有千般無奈萬般厭,但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已在一條船上,要沉一起沉。想想看,我若沒回來,你會丟下泰伯泰嬸,自己過好日子去?而今,我可以起誓,我既然回來了,該我擔的,也絕不遜於你。即便是從前的我,可曾真丟下過這家的任何人?」

  夏蘇默答,沒有。

  哪怕和她相看就火冒三丈,趙青河答應她可以跟來蘇州,就從不曾反悔過,口頭出氣也沒有。

  也許,正是他還有赤子之忱,她留了這麼久。

  夏蘇不語,一口酒,再一口酒,動作和她平時走路一樣,很慢。

  趙青河雖然沒有機會和夏蘇說上話,但這幾日經多方了解,拼拼湊湊,已能勾勒他過去的性情為人。

  無需贅述,就是不愛用腦,亂講義氣,魯莽行事,卻非本質惡劣。

  然而,一直拮據,再寄人籬下,這些不著調的毛病惹不著調的麻煩,確實會讓人厭煩。

  而重建失去的信任,比建立全新的信任難得多。

  所以,他不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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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發表於 2016-11-15 22:27:28 |只看該作者
第15片 天才無用

  燈花嗶剝,雨珠串落成線,樹下夜宵該散了,兩人卻仍坐著,一人喝酒,一人吃菜。

  雨並沒有下大,有一搭沒一搭,一條線一條線,燈下清晰可數。

  夏蘇抿酒,感覺酒味沁了雨味,溫熱入口,喉頭卻絲絲發涼,澆冷心裡一小團熱乎氣。

  那團熱氣,因趙青河的「自己人」論而生,幾乎立刻就點頭答應。

  現在,澆冷了,也清醒了。

  帶小籠包,置辦新衣,炒倆小菜,這些都是小得不足一提的事,而她性子軟綿也好,不喜歡力爭也好,即便有無比的勇氣離開家,她只是更膽小,更謹慎,更慢吞。

  「我不信你。」然而,如今的她,更敢於說真話,「而且,就在你扛走干娘千叮萬囑要留住的字畫時,你已經弄沉了這條船,事後也滿不在乎。」

  當趙青河請了幾個混棒哥們吃酒,聽他們繪聲繪色將這件事描述成「千金散盡還復來」的大丈夫行為,他卻明白,這就是他曾做過的蠢事之最了,恐怕今後還得背負這件蠢事很久,反反復復為此洗刷。

  果然,這就來了。

  「你要我怎麼做?」

  他可以說他已不記得,雖是事實,但人們不會這麼接受,尤其眼前這位討厭他的姑娘。

  夏蘇突然起身。

  趙青河看她站立的身姿一眼,就知她要去雜物房,所以安穩坐著。

  不一會兒,見她抱了一只小酒壇出來,他垂眼笑,聽大驢說她饞酒香,倒料不到如此貪杯。

  「我來拍封。」他伸出手。

  夏蘇猶豫一下,將壇子送過去,慢道,「這酒烈,冷著喝更好。」

  趙青河點頭,大掌輕鬆拍開泥封,深深一嗅鼻,贊聲好酒,給夏蘇倒上,不過這回用了碗盛酒。

  他看她喝酒如喝水,仰頭半碗下去,喝到這會兒還臉色不紅不白,神情淡定,目光比不喝酒時還清亮些,難免還是好了奇。

  喝不醉的體質自有天生的,這位顯然知道自己能喝,且除了那筷子菜,就一直沒放下過酒杯。

  想至此,他將酒壇放到自己身旁,發現她的視線也跟到他身旁,墨眉冷抬,沉聲道,「喝完這碗差不多了。」

  夏蘇拿著酒碗的手竟抖了抖,與趙青河對視一眼,立刻耷拉眼皮,輕輕哦了一聲,由喝改為啜飲。

  趙青河又想,她這麼聽話,該不會已經醉了?

  忽而,聽到一句話,只是這句話超出了說話人平時的語速,他又稍稍出神,就沒能聽清。

  「你說什麼?」他問。

  「你把八百兩銀子討回來,我就雇你。」她這回說慢了,啜飲已止,盯著小半碗澄黃的酒液輕蕩,雨絲落開了酒花。

  趙青河左手撐起下巴,同夏甦一起,瞧著她酒碗裡漾起朵朵花,滿眼傲,「你雇我?」

  夏蘇平眼望他,涼聲嗆他,「難不成是你雇我?」

  嗒——嗒——嗒——

  長指敲桌,篤定十拿九穩,從一開始就沒有讓過步,趙青河聲音陡然懶了下來,「這是當然的。為了公平起見,我特意放棄山珍海味,跟著妹妹走了一趟。妹妹的輕功雖然一流,但遺憾的是,考慮到這盤營生利高險也高,甚至關乎咱們的小命,妹妹今後還是聽哥哥的話吧。」

  平眼變驚目,夏蘇一張臉白得好似透明,而後,漲紅到耳,死死顫捉著酒碗,金液驚起一波波急漪。

  也就是說,那夜遇到趙青河,並非撞了巧,是他尾隨她。

  而他要笑不笑,口口聲聲梁君,還跟她哈拉哈拉扯了好些,連逃路都給她指正,因他明知她是誰,才會那樣。

  「我並非羞辱你。」翻了那麼些書,趙青河自覺用詞可以婉轉,但夏蘇受打擊的模樣超出他想像,讓他臨時添加「安慰」。

  「你作為一個畫師,不止我,吳其晗也肯定你的天賦和才華,我看等你交了這單,他就會同你商議,簽你為長約畫師。所以,你實在無需妄自菲薄,雖然除了作畫,並無其他長處,但普通人做得好的地方,天才未必做得好。天才多偏執古怪……」

  酒碗空了,夏蘇沒喝,全潑到了趙青河臉上。

  再不看對面那個男人一眼,她起身走回自己屋,大聲甩上門,熄燈睡覺。

  趙青河靜望著夏蘇屋裡暗下,抬手抹了把臉。烈酒和寒雨已經混入口中,一開始冷冽嗆辣,漸漸卻燒起一片火,燙得無比。

  這是無意中激出那姑娘的真性情了麼?

  一直溫吞吞慢蹭蹭,沒朝氣,灰蒙蒙的一個人,卻能迸發出璀璨耀眼的火花。

  他捉起壇子,一口氣喝乾剩下的酒,再慢慢夾菜吃,吃著吃著,竟呵然笑了起來。

  燈有些明暗不定,柔化了石雕的冷面酷顏,笑臉不羈而俊魅。

  第二日早上,夏蘇小心翼翼開門,謹防一簸箕石頭之類的東西來堵她。

  門外卻沒人,院中老樹下空無一物,後半夜她輾轉噩夢之中似乎聽到雨聲,這時天陰,地上乾著。

  泰嬸從廚房探出身,看到夏蘇伸著腦袋東張西望,神情見怪不怪,說道,「少爺和大驢出門沒多久,老頭子挑馬車去了,家裡就咱倆,快來吃早飯,趁熱。」

  夏蘇暗自鬆口氣。

  昨夜氣急之下,潑趙青河一臉酒就跑了,若是從前,肯定能聽到狗熊吼聲。

  不過,除了她直做被熊追的噩夢,既沒讓吼叫驚醒,今日清晨也十分平常,沒有熊來的徵兆。

  泰嬸應該知道趙青河的心情如何,可夏甦不好意思問,只問泰伯為何要挑馬車。

  「少爺說坐轎太慢,馬車方便得多,不用怕壞天氣,而且眼看要入冬了。」泰嬸答著,給夏蘇遞來一大碗紅豆粥,上面一層蜜糖,知她愛吃主食勝過別的。

  夏蘇卻有點食不知味,想起昨晚趙青河傲慢的決定,以為潑酒就能讓他明白過來,誰知一覺醒來,他是該幹嘛幹嘛啊。

  「應該潑水的。」她咕噥。

  潑酒,真是醉了。

  一抬眼,逮見泰嬸的視線從她身上晃過去,夏蘇摸摸臉,「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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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16-11-16 09:50:07 |只看該作者
第16片 情箋無情

  泰嬸笑呵呵道聲沒事,轉過身去涮鍋,閒聊起來,「你還記得麼,咱們剛來時你問過,趙府為何會收留那些親戚?」

  夏蘇輕輕唔一聲,吹著粥面,調羹從邊上撇起。

  她曾隨口問過,並不執著答案,不過泰嬸忽然說起這個話,應該是在她作畫的這幾日裡發生了什麼事。

  這點反應,已足夠令泰嬸興致勃勃說下去,「原來不是所有投奔趙府的親戚都能得到安頓。我們沒在意,其實稍加留心就知道,這些親戚家裡多有未出閣的小姐。」

  夏蘇囫圇吞下那勺粥,抬起玉白的臉,舌頭被這話燙到,雙頰燻了粉色,那個水靈的俏模樣,「欸?就咱家沒有?」

  「咱家不也有一個麼?」泰嬸瞧著夏蘇,心裡讚俏,嘴裡卻是同意,「你沒去過趙府,加上少爺從前嘴硬,只道你是個丫頭,所以確實除了咱家之外。」

  女子在這方面的聯想力都豐富,夏蘇也不例外,有一點點驚訝,但她缺乏繼續關心下去的動力,最後只回聲哦。

  泰嬸卻處於「自發」模式了,不用聽眾附和,也能自得其樂說下去,「照說,趙家子孫個個優秀,而投奔來的親戚多是沒落了,或是父母不全沒有依靠,在這裡頭找兒媳孫媳,別人不好說,六太太肯定嫌棄。」

  夏蘇微微一笑,「您說得一點不錯。」

  性子開朗的老婆婆眨眨眼,「趙老太爺六個兒子,十來個孫子,嫡出的其實不多,庶出的少爺們配這些親戚小姐,倒也不寒磣。再者,親上加親,知根知底,一個大府裡住著,還能隨時了解姑娘的性情,總比外人說合得好。」

  感覺趙府養了一群兒媳備選,夏蘇好笑之餘,想到自己如果是那些小姐中的一個,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不過,閨閣女子從來在婚事上沒有自主權,不是不高興就能擺脫的。

  「眼下,自長房四郎起,算上庶出,有四位已到娶媳婦的年歲。不過,趙四和趙六是長房二房的嫡長子,絕不可能從那些姑娘中選正室。」這麼說的泰嬸,也有賭氣的成份。

  泰嬸知道,那些姑娘中有一個很有嫁給趙氏嫡子的可能,但她壞心詛咒那些姑娘不能心想事成。

  夏蘇本來專心喝粥,聽到這兒,卻突然想起那張寫給趙四郎的情箋來,不禁開口,「趙四和趙六均為人中之龍,乃趙氏驕傲。近水樓台,常見常遇,暗許芳心的女子恐怕不少。姑娘家要是主動,但凡男子稍有點輕浮,必然上鉤。趙子朔上鉤了?」

  「喲,你怎麼猜到有人主動勾引趙四郎?」泰嬸終於由夏蘇引導直奔至主題。

  夏蘇笑而不答,總不能說,她去過趙子朔的小樓,偷看一幅名畫,還聽趙青河念了一首噁心吧嗒的情詩,現在想起那幾句,她還會起雞皮疙瘩。

  泰嬸怎知其中因緣,繼續道,「大太太遠房表妹胡氏,她的女兒給四公子寫了情詩,竟是直接傳到老太太的耳裡。老太太立刻召了大太太過去一頓好罵,又氣又委屈的大太太回去就叫胡氏母女搬走。那姑娘怎能不尋死?所幸救得及時,但也是鬧得人盡皆知。老太爺找趙四郎親自問,趙四郎竟不承認,說不曾收過什麼情詩。最後,老太爺就叫人人噤口,不準再傳此事。不過,胡氏母女還是連夜搬了,平時跟她們交情好的幾家人,一個沒打招呼,不知搬去了哪裡。」

  夏蘇對大宅裡的手腕知道不少,八成還是趙老太爺的動作。

  傳言繪影繪形,老太太的耳根又不軟,所以不可能無中生有。

  雖然趙子朔保護胡氏女兒名節,就是不承認,精明如老爺子一定看得分明,那對母女留下也於事無補,不如送遠,等風頭過去再把人一嫁。

  「老嬸,出了咱院門,提都別提這件事。」她不喜歡高門大宅,正因為這些明明簡單,卻非要復雜解決的事。

  「放心,只跟你說說。」這家五個人,心齊一致,泰嬸但嘆,「我給胡氏看過幾回病,她夫君早逝,受婆家排擠,才投奔了趙府。胡氏為人沒得說,女兒也漂亮乖巧,完全不似會給男子寫情詩的人。有一回我在胡家看到過四公子,他代他母親給胡氏送燕窩補品,和胡氏女兒立一起正經說話。那可真是璧人兒一對,任何人看著,都會覺著十分相配。兩人那般守禮,我實在想不到——」

  搖頭,還是搖頭,泰嬸無兒無女,卻有一顆慈母心,「我聽有些人把好好一個姑娘說得那麼不堪,就恨不得給他們下巴豆。」

  夏蘇放下碗,上前抱住泰嬸,靠在她胖圓的肩頭,「咱不跟小人計較。」

  泰嬸捏捏夏蘇的臉,「好,咱不計較。我就是直脾氣,不像那些裝腔作勢的,平時姐姐妹妹,我的兒啊,喊得親熱,出事之後,一面都不露。」

  夏蘇想,這才是泰嬸最想說的吧。

  「老嬸說得那個裝腔作勢,不會正好是我們剛拜訪了的那個吧?」大驢笑嘻嘻躥進來,「誰不知岑胡二家住得最近,這幾日胡家出事,岑家小姐卻病得起不了身。可我從前常去岑家,怎不知道她倆交情好?」

  泰嬸最聽不得岑字,過去就拎大驢耳,「胡氏女兒和周家的二小姐關係最好,我何曾說岑家的。拜訪?少爺沒了記性,你好歹長著腦袋。我們燒高香拜佛祖,感激讓少爺忘了糟心事,今後能好好當家。你倒好,怎麼又給湊上去了?」

  大驢昂昂叫喚,滿廚房亂轉,「跟我沒關係,咱爺當初那麼猛追岑小姐,他那群狐朋狗友個個知道,平時就拿著這事下酒搭菜呢。哪裡用得著我說。前幾日爺請他們一桌,喝幾壇子酒就什麼都招了。我就奇怪,當日沒去找,隔了這幾日才去。」

  泰嬸氣得朝大驢扔菜鏟,「奇怪什麼,你不是跟著去了嗎?沒耳朵,沒眼楮,不會聽,不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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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16-11-16 09:50:19 |只看該作者
第17片 梨木回香

  大驢跳過菜鏟,還是讓木勺敲到小腿肚,直叫疼,「岑小姐病中,我們哪能見得到,少爺把我遣出去,單獨和彭氏說話,我聽個鳥啊。」

  彭氏是岑雪敏的親姨母,少寡,同來趙府照顧姪女。

  「少爺人呢?」泰嬸見門外只有麻雀吵架。

  「不知道,他讓我先回來。」眼看泰嬸要扔菜刀,大驢連忙喊,「我和少爺離開岑家時,彭氏罵得可凶了,還追出來罵少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警告他再不準上門,不然就要告訴老太爺。少爺哈哈笑,說今後請他都不來。」

  趙青河屢屢捧金送銀去討好,多因這貪得無厭的彭氏教唆,拿她姪女的花容月貌當香餌。

  如今彭氏罵得決絕固然好,就怕跟從前一樣惺惺作態,又要好處又要臉面的。

  可讓泰嬸糊塗的是,趙青河那句答。

  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她最知道秉性,請他都不去的那一句,絕非謊話。

  泰嬸不像她老頭子對少爺惟命是從,少爺說失憶,診脈卻正常。自己雖不是神醫,可醫者憑望聞問切說病,所以就對健康的少爺抱持一點點疑心。

  她思來想去,趙青河若裝失憶,無非想讓家裡人鬆懈,不再阻礙他求親,將岑雪敏快快娶進門。

  然而,縈繞她七八日的擔心,今日讓少爺親手揮散了。

  泰嬸糊塗著,又欣喜著,偷瞥夏甦,見她神情怔忡,心念連忙一轉,覺得自己該適時推一把,讓夏蘇對少爺有點好感。

  「看來少爺這回真得明白過來,從前都是年少輕狂做得馬虎事,咱也別計較了。難得他回心轉意,家裡人得多拉他一把,免得又飄。」

  夏蘇發怔,卻與泰嬸糊塗欣喜的緣由不同,想起自己昨晚讓趙青河討回八百兩銀子,今日他就跑去岑家,還被彭氏罵。

  可是,他當時又沒應她,她還潑了他一頭臉的酒,以為不了了之——

  不能吧?

  趙青河即便不記得他對岑雪敏的熱情追求,可是,送出去的東西再去討回來,大丈夫顏面完全掃地,一般好點面子的男人都不會願意做。

  更何況他變了,還絕不是變蠢,是一種盛氣凌人自信自傲的變化,讓她無法想像他死皮賴臉向彭氏討銀子的模樣。

  因為難得的好奇心,夏蘇本來上午要出門,不自覺留在了家裡,想等某人回來說前因後果。差不多到晌午的時候,她撿著豆芽根,正有點花眼犯睏,忽然聽到泰伯一聲吼,驚得跳了起來。

  「老婆子!快!快來看!我們把什麼帶回來了?!」

  泰嬸衝夏蘇又眨眼,笑道,「平時不覺得,缺了才知道好,如今人平安回來,這家就好似終於開了運。現在,就等你倆喜上加喜....」怕夏蘇覺得她偏心趙青河,「我的意思是,你找個好夫婿,少爺找個好媳婦。」

  夏蘇對這種內容是全不上心的,淡淡一笑,起身跟著。

  還沒跨出門,她就看到院中除了興高采烈的泰伯,還有趙青河。

  怪不得泰嬸說什麼平安開運的,同時入她眼的,還有趙青河腳邊一只黃梨木箱子。

  泰嬸驚得僵定在門邊,捂嘴睜目,眼楮漸紅,忽然垂頭抬袖點著眼角。

  夏蘇一邊扶著泰嬸,一邊冷眼瞧。

  那只黃梨木箱,是趙青河娘親常氏最喜歡的大物件之一,做工精良,密封隔水,因此用它來收藏珍貴的東西。

  箱子半年前讓趙青河扛走,裡面裝著常氏留給兒子最後的家財,十二卷古畫,五幅名書,皆大家真跡。

  現在,箱子回來了,書畫也回來了麼?

  趙青河大步而來,看不出曾經的一絲莽風衝猛,行似青山出雲水,蒼郁峻拔。他也來扶泰嬸,無意中卻與夏蘇的指尖相觸。

  夏蘇立刻縮手。

  然而,她指尖的涼意停留在他的皮膚上,遲遲不暖,令趙青河蹙眉。

  「穿得太少。」他打量她一眼,一件裡,一件外,均是單薄棉布,由此找出癥結。

  她並未因他大手的熱溫觸感而有半分情緒波動,冷冷回他,「還好。」

  想說不勞費心,當著泰嬸的面,算了。

  泰嬸左看看右看看,兩個讓她如待親生的孩子,一個如火,一個如水,難以融洽,心中不禁嘆息,但她不強求,一手拉了一人往箱子走去。

  「近來已添置不少東西,還要買馬車,哪來的錢贖回箱子?」有生之年,能促兩人成為好兄妹,在孤涼世間彼此照應,她再去九泉之下,見到夫人就不至於羞愧。

  泰伯呵呵笑起,打開箱蓋,「豈止贖回了箱子?」

  夏蘇再不能冷眼旁觀,目光充滿驚奇,盯著箱中那些卷軸,脫口而問,「怎麼贖得回來?」

  「當鋪不就是籌急用銀子與人方便的寄處麼?如今銀子還上,自然就能拿回東西,有何難為?」趙青河的視線自上而下,隔著泰嬸也無阻礙,落在夏蘇光潔的面額。

  這人,這眼神,這要笑不笑,她是被他看成傻瓜了麼?夏蘇心裡油然生出一股氣。

  趙青河瞧著她粉澈澈的腮幫微鼓,呼吸深長,肩膀都起伏了,就很「好心」地大聲問,「要不要我給妹妹倒碗酒,你再像昨晚那樣,潑我一臉來消氣?不然,氣太足會憋內傷的。」

  院中,打架的麻雀飛走了,靜得只剩呼吸聲。泰伯的,泰嬸的,夏蘇的。

  大驢叫,「欸,昨晚你倆一起喝酒?孤男寡——」讓夏蘇眼中一道厲光嚇得閉牢嘴。

  夏蘇竭力維持淡然,折步往堂屋走去,「將箱子抬進來,我瞧瞧有沒有讓當鋪做了手腳。」

  趙青河應得乾脆,雙手合抱,把百來斤的箱子輕鬆扛上肩,隨她走入。

  院裡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此交換了默契,各自做各自的事,沒一個跟去。

  這種時候,火苗子亂濺,旁觀者只會引火燒身,遠離得好。

  打情罵俏?

  想得美!

  根據以往經驗,不拆房子就不錯了。

  現在只能期望,那位什麼都不記得的主子爺裝什麼都好,千萬別化身為熊。

  因為夏蘇最討厭的動物,就是狗熊。

  然而,堂屋裡,很靜,很靜,一點煙味也沒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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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0:30 |只看該作者
第18片 兜財無縫

  大門關上良久,車軲轆和馬蹄兒也聽不見了,好不容易露回臉的秋陽不辣,靠著門的大驢卻覺得恁燒心。

  他問神情平靜的泰伯,「老人言,越是大風暴之前,越是平寧。咱家兩位主這麼平寧,莫非今晚就要拆房子了?」

  泰伯斜瞪,曰一字屁,轉身幹活去。

  可他心裡其實也焦,少爺和甦娘兩人一起平靜出門的樣子,很好,很融洽,是他和老婆子日盼夜盼的景象。

  只是當真發生時,竟然有了大難臨頭的憂鬱。

  怎麼想都很古怪,兩個水火不容的人,一下子平和並肩,肯定是有什麼鬼的!

  泰伯想到這兒,腳下一拐,找老婆子商量去。

  務必,大伙都得平安。

  新買的馬是老青驄,新買的車是板條拼,軲轆缺著口,感覺隨時老馬會沒氣,車子會散架,然而看那車夫,趕得悠哉,絲毫不介意馬車拉出了牛速。

  車夫不一般,相貌堂堂,寬肩闊背,令不少女娘紅著臉持續偷望。

  車篷無門板無門簾,可以望得見一名女乘客,背著街,對著車壁,似乎抱膝。

  車子渾身發出可怕的嘎吱嘎吱,軲轆一圈震不停,這對人物卻十分安穩,讓人感覺馬是千里名駒,車是貴木沉香。

  出了繁華的鬧市,來到偏隅窮坊,行人為生計忙活,少有目光再看老馬破車。它拐進一條長巷,幽靜無人,車夫就任老馬認道,鑽進車裡,湊近瞧一動不動的姑娘。

  姑娘腦袋頂著車板,閉了眼楮,呼吸輕淺,居然睡得很香。

  趙青河笑露白牙,忽而對著她的脖子吹了一口氣。夏蘇的皮膚份外白皙,他能立刻看到脖後浮起一片極細極短的淡黃絨毛。

  還是個黃毛丫頭呢!

  他正要換上嘲笑——

  夏蘇轉了下脖子,那張巴掌大的臉就正對了趙青河,鼻尖到鼻尖,二指的距離。

  她的眼窩較深,閉著眼還能看出大大的眼廓,眼線很長很翹,睫毛如墨羽。

  她的唇飽滿小顆,唇色卻淡,撒了珍珠粉一般,潤潤散發暉美。

  半邊細膩透水的面頰,讓趙青河禁不住想到剛出爐的大白饅頭,內裡卻是小籠包的肉餡,多汁鮮美。

  趙青河伸出雙手,要掐上大白饅頭的姿勢,臨了,卻改成兩根食指,將她微翹的嘴角往下彎,心道果然。

  原來她用彎下嘴角的法子,讓自己看起來不顯眼。那張小嘴若不刻意抿老,容姿嬌而楚楚,笑也惹憐,令男人最易動心。

  難怪風流如吳其晗,都會被她吸引,想來她只顧畫,沒顧上抿晦嘴了吧。

  趙青河想到這兒,恰見她的睫毛微顫。

  瞬時,那雙睫羽彷彿也從他心上刷過,癢癢難耐,漸漸酥麻。

  他不禁蜷起點著她嘴角的長指,捉緊,再捉緊。

  這沒什麼,只能說明他和吳其晗一樣,都是普通男人。

  趙青河無聲鑽出車去,將馬車趕到另一條熱鬧的寬街,想著誰能在這麼鬧的地方繼續睡。

  半個時辰後,面對不曾換過姿勢,睡得像死人的姑娘,他終於明白了人外有人的道理實在不虛。

  他只好乖乖把馬車趕回原來的巷子,拍了拍車壁,「到地方了。」

  他以為需要多叫幾聲,夏蘇的身體卻猛地一震。

  因為她睡姿不好,腦袋僵僵往旁邊車板撞去,發出咚一大聲。

  趙青河齜牙咧嘴,哎呀哎呀替她疼,但是眉開眼笑,又分明幸災樂禍。

  夏蘇怎能看不出來?

  揉著頭,狠狠白他一眼,左顧右盼,蹲身探腳,才慢騰騰著了地。

  「你真是……」該防備時不防備,該放鬆時不放鬆,傻到他都懶得說她,以兩個字代替,「……夠慢。」

  「你可以不跟來。」她求著他了麼?

  趙青河不但討回八百兩,還把原本當死了的書畫原封不動贖回來,夏蘇說話算話,今後讓他跑外面的買賣。

  她其實也不是不明白,男人在外比女子吃得開,談什麼都要容易些。

  倒是趙青河沒有昨晚的傲慢,只道他主理買家,她主理造畫,銀錢一本賬,每月結算,如此分工合作。

  趙青河看著夏蘇抿垂的嘴角,驚奇一個人的氣質怎會產生這麼大的變化,但他神情不動,目光漆漆,轉眼打量四周。深不見底的支巷,層層疊疊的屋瓦,不知裡面藏著多少貧困落魄戶,難保沒有見色起意,見財起意,走投無路的人。

  「萬一哪日你不見了,我總要知道上哪兒找……」

  夏蘇一怔,本以為趙青河會滿腹牢騷嫌髒嫌破,不料——

  「……妹妹是咱家搖錢樹,絕不能有半點閃失……」

  夏蘇心上才泛起的一絲絲暖意,頓時降至冷寒,搖錢樹啊——

  「咱家現在除了那箱子不能吃不能用的舊東西,連塊整元寶都沒有,全靠著妹妹手指縫裡漏些銅板下來。」瞥一眼夏蘇肩上背著的鼓鼓褡袋,趙青河記得,上回他背著時好像也這麼鼓,看來夏蘇付給幫手工錢很是大方。

  兩隻手,舉在趙青河眼前,素白,纖細,不軟弱。他居然明白不過來,就聽到夏蘇柔美緩平的聲線。

  「滿的。」她說。

  「什麼滿的?」他問。

  「沒有手指縫。」她的嘴角平中悄翹,眸底盛滿輕嘲,「這叫兜財手,天生的,除非我自願,否則連沙子都漏不下。你想要元寶,還是自己賺得好。」說完,手放回身側,繼續向前走。

  竟是這個意思。趙青河忍不住,手握了空拳,堵嘴呵笑,笑完卻也不再說什麼,跟行在夏蘇身後。

  他雖想不起過去的事和過去的人,腦海卻時不時浮上一些不太熟悉的畫面,好像來自於孩提童年。獨來獨往,習慣了的寂寞;受人欺凌,衍生出來的叛逆;叛逆到自虐,堵了心眼腦竅,專心事武。

  大驢告訴他,他總嫌夏蘇麻煩,可現在,他完全不覺得她煩,且享受她帶來的樂趣。

  是他變了?或是她奇特?

  七拐八彎的巷子,分不清院裡院外,這片住著無數家的坊居卻顯出同一色的淒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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