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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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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清楓聆心】慢春風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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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0:42 |只看該作者
第19片 窮門富戚

  夏蘇熟門熟路,走得雖慢,一步不停,來到一座更灰暗更破舊的小院子前。

  小院子甚至沒有圍牆,只有半圈籬笆,地上還坑坑積著水,蓋不得房子的低窪潮地上一間抹泥屋。

  她側目往後瞧,見趙青河只離半步之遙。

  他一雙眼冷望著四周,不似被這些彎彎折折的路繞暈,對小院子的破舊亦不在意,神情沉定。

  他變了,真得變了,她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小看他。

  夏蘇心裡念著,正要敲門,卻聽籬笆那邊的黝黑屋裡有人破口大罵。

  「你個直不起腰的沒用男人,讓老娘生了個賠錢貨,還讓老娘過這種鬼日子。如今,老娘好不容易給你弄來一份活計,你居然不肯?!」

  乒乓乒乓,同樣的砸鍋丟碗,與今早家裡泰嬸和大驢之間的追逐卻截然不同,站在院外的人都能聽出凶惡。

  夏蘇臉上毫不動容,還不高不低問聲有人在家嗎。

  趙青河在想夏蘇的膽子怎麼突然大了,不由抬高眉梢,撇笑道,「想不到你還挺會罵人,見血不見刀。」

  夏蘇覺得莫名其妙,「我哪裡罵人了?」

  「明明有人,你還問有人在家嗎,不就罵那人不是人。」高啊。

  「……」夏蘇睨他半晌,沒法反駁,改為了拍門。

  屋裡那女人沒理會外面動靜,罵丈夫罵得雄赳赳氣昂昂,極盡粗鄙之詞,最攻擊她丈夫身為一個男人的尊嚴以及養家的無能,稍正經的女子都會臉紅。

  她聲量那麼大,完全不顧忌各家挨得近,引一群孩子跑來。

  他們爬上籬笆探頭探腦,繼而又嘻嘻哈哈笑,學那些難聽的罵詞。

  趙青河聽得有點煩,將拍門的夏蘇一把拉後,抬腳就把那片薄門板踹開了。

  他力大無比,神情不悅時又顯冷酷,嚇得小童們嘩然跑掉,罵聲也止,似乎耳根終能清靜。

  屋門一聲跳響,風般捲出一女子,約摸二十八九,簪金流玉的牡丹頭,妝容齊整嫵媚,身段兒搖若柳枝,有三分不錯姿色,一說話卻無法恭維,對著倒地的門板豎了畫眉,不抬眼就罵——

  「大清早哪兒來的喪門星,老娘教訓自家男人,要你狗拿耗子管屁——」

  正眼瞧清面前體格健壯五官俊冷的男子,婦人舌頭頓時就沒了,雙目放光,輕浮喲了一聲,潑婦的粗鄙收斂乾淨,聲音柔軟,還摻進口齒不清的軟儂腔。

  「這位大哥莫非新搬來?」拋個媚眼兒,還沒拋完整,見男子身後慢吞吞步出熟人來。

  少婦並不喜歡這個熟人,精妝細面仍漾開了勢利的笑,「夏姑娘,咱家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你盼來了。」

  夏蘇看少婦一眼就滑開,對她的媚眼視若無睹,神情不冷不熱,喊聲嬸娘,語氣平鋪,「本來前幾日就該來的,恰巧又接到一單活計,就想著併成一趟,故而遲了。」目光經過趙青河,不禁呆了呆。

  自他回家來,他在她面前,不是各種意味的笑,就是各種精明的狡傲,更不提眼神深不可測,讓她不太在意那臉的稜硬角石頭線,甚至以為智竅開好,他知道怎麼展現他的外表優勢了。

  要知,趙青河其實是個有賣相的男人,只不過從前沒腦,就成了蠢壯。

  然而此時,那一臉稜冷肅寒,全身生人勿近的氣魄,竟遠比從前空板著臉嚇人得多。

  可也俊酷無比,邪狠無比。

  她自覺無感,卻足以令浮柳輕桃,如少婦此類,奮不顧身,飛蛾撲火。

  夏蘇望著痴痴向趙青河走來,全無停撲打算的婦人,只好迎她而去,拽住她的胳膊,將滿是銅錢的褡袋掛上她的肩,重重地,「嬸娘,這是上回的工錢,你趕緊存好。」

  少婦低頭看看鼓滿的褡袋,眼楮發出別樣的光亮,驅散了對好看男人的一時魔障,認清眼前的真實——錢財要比男人重要。

  她將褡袋抱入懷裡,鬼祟往小屋望一下,再轉回頭來,也不看夏蘇,居然還偷偷貪望趙青河一眼。

  卻不料,對上一雙冰寒陰沉的眸子,令她瑟抖一記,再不敢花心,頭也不回跑出去了。

  趙青河非常非常不高興,叫住往屋子走的夏甦,「回家。讓自己的婆娘罵成窩囊廢,任她對別的男人搔首弄姿,他都不敢出頭,什麼丈夫當得這般窩囊?」

  地上一個很大的水窪,夏蘇不繞,提裙跳過去,腳跟蘸了水,裙上立刻濺到一片泥漿子,等她轉過身來,又是彎起笑嘴的輕嘲。

  「我找的是裝裱匠,他這丈夫當得窩囊不窩囊,與我無憂。」隨即,她走進了屋。

  趙青河看著貧黯的屋影將她吞沒,默默想到,她是對他嘲出癮來了麼?

  固然比她故意垂著嘴角可愛多了,他可不樂意讓她這麼笑法,好似他仍是她認知中的蠢熊。

  這個外號,他誓要從她那顆自以為聰明的腦袋瓜裡擠出去。

  現在嘛,忍著。

  趙青河大步跨過門檻,幾乎不用想,聞著那絲兒墨香,就往左邊的屋子去。掀起舊門簾,厚芯布上一股濃霉味燻得他差點嗆咳,看清屋內,不由一愣。

  滿牆滿地滾軸卷,新舊相混,雜亂無章,腳都不知往哪兒踩。

  不過,顯然夏蘇「熟悉地形」,已在最那頭的桌旁坐得相當自在了。

  桌子對著一扇小窗,空氣沉濁,窗卻緊閉,用不起窗紙,只以麻布遮擋。

  整間屋子除了一些名貴質地的卷軸,就一盞琉璃湛澈的桌燈奢侈,大白天點著,燭焰明亮而少煙,一看就是寶。

  趙青河見過夏蘇也有一盞極稀罕的燈,這算是畫匠的統一用具?

  只是,讓他發愣的,並非這裡窮中有貴,而是桌前的男子,和男子懷裡的「東西」。

  男子約摸三十出頭,雖然薄長襖上到處打著補丁,青渣胡髭敷著大半張臉,卻有一雙好眼聚神,同窩囊根本不沾邊。

  他一手抱著穿胖襖的奶娃,一手餵粉撲撲的小傢伙吃米糊,神情十分平靜慈愛,沒有貧困的哀愁,沒有惡妻的苦惱,是個極愛女兒的父親,也是個極具手藝的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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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發表於 2016-11-16 09:50:53 |只看該作者
第20片 天地海心

  趙青河原本以為,那個輕佻的少婦身後,這間透不進光的屋裡,應該蜷縮著一個悲憤恨世的男人,卻驚訝發現身處於一方寬容的天地,少婦的謾罵,進不來這裡,大概更進不了這個男子的耳朵。

  所以,一愣後,他即笑。

  男子抬頭看趙青河一眼,不問是誰,繼續老神在在餵他的寶貝。

  夏蘇從衣袋裡拿出一張銀號存票,笑容柔柔,聲音柔柔,「周叔,小畫的銀子,除了剛給嬸娘的那袋銅板,其餘都給你存進去了。那幅扇面還要等一等,如今多了個專跑買賣的人,應該很快能找到買家。」

  趙青河自認一雙眼利,善於察言觀色。

  剛才見婦人的潑罵凶悍,推測男主人悲催,想不到男主人自在得很,當爹也從容。

  而此時的見聞更讓他明白自己猜差了十萬八千里,潑婦不過是紙虎,被她丈夫吃得死死而不自知。

  這樣的男人,為自己塗抹上懼內貧困潦倒的顏色,住在迷宮般的深巷,必藏一個不可告人的過往。

  「放桌上吧。」周姓男子沒看那張票,「蘇娘,扇面要小心處理,最好打聽到吳老板賣了誰,再尋買家。」

  夏蘇應著是,又將身上竹筒拿下,鋪開畫紙,「請周叔裝裱,事成十五兩。」

  「趙孟堅的《歲寒三友》。」周姓男子這回視線徹底離開他家女娃,落在畫上片刻,語氣帶笑,「這哪是仿趙孟堅,竟比原畫更精粹,你打算給趙子固拔高名氣麼?」

  夏蘇臉紅,「周叔笑我,我哪有那麼本事,不過盡力了。」

  趙青河心道,夏與周不同姓,又不曾聽泰伯夫妻或大驢提過夏蘇在蘇州有親人,這份十分自然的親情恐怕同夏蘇的從前有關。

  周姓男子這時再看向趙青河,見他儀表堂堂北人氣魄,問道,「在下周旭,是蘇娘的叔叔,不知這位如何稱呼?」

  真是親叔叔麼?既然如此——

  趙青河穩穩作答,「小侄趙青河見過周叔。」以為報上姓名,這人也會跟其他人一樣,驚訝死人復活。

  周旭毫不驚詫,對這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晚輩侄子接受輕鬆,削瘦的臉龐神色冷淡,卻是微微一點頭。

  而後,他朝夏蘇道,「此人看著可以擔當。」

  「周叔這麼說,我就更放心用了。」夏蘇卻不看趙青河,「此人」如今這張帶著聰明的皮相是比從前好用,只不過她不會太信他。

  橫豎合伙賺小錢,也不用掏心掏肺,把利益分割清楚,雙方能達成共識,人品不至於殺人,差不多就行了。

  兩人接著不再提半句畫或錢的事,就著八九個月大的胖娃娃小名閒聊,小花小草小玉取了一堆。

  「軸兒。」趙青河沒處站,一動踢到地上木軸,信口湊熱鬧。

  兩人齊眼看他,他連忙擺手,「我用詞遣句實在沒轍,你們不必當真,衝撞了寶貝,也別惱我。」

  他這樣沒「自信」,倒叫夏蘇不好再踩,實事求是評道,「這個小名還不錯,軸支著畫,堅強得很。」

  周旭沉吟,「小名叫軸兒,乾脆再取趙侄說得寶貝一詞,大名也有了,寶軸。」

  夏蘇覺得是不錯,配上周姓念起來就有些怪。周寶軸?粥煲粥?

  夏蘇雖然這麼誠實說了,周旭卻並不在意,只道寶軸二字太合心意,又是女兒家,也不會常有人喊她全名,就這樣吧。

  趙青河歪打正著,贏得周旭一聲謝。

  於是,似乎終於完成今日來意,夏蘇說五日後來取畫,便走出了屋。

  周旭沒跟出來,連再會都省了,只是軸兒咯咯的笑聲追上他們,令烏墨青白的單調天地色繽紛了好一瞬。

  上了車,夏蘇耷著的眼皮緩緩拾起,似經過一番斟酌,慢道,「嬸娘本是妓子,周叔有時去她樓子賣畫,也算不得熟。她年歲大了,恩客越來越少,又有了身孕,想打掉,周叔卻勸著生下。樓子媽媽嫌她已不賺錢,乾脆搗鼓著周叔贖她從良。我開始也是瞧不慣她,替周叔不值。可周叔說他本無打算成家,只覺得和娃娃有緣,娶誰都無所謂,而她的身世其實可憐,愛錢也是悲苦怕了才如此,如今既然出了歡場,不必再看他人臉色陪他人笑,想怎麼樣就隨她高興吧。」

  「軸兒不是……」趙青河問了一半頓時住口,吆喝駕起車。

  他也是糊塗,何必問呢?

  「你叔叔心如海。」

  「不妨說,他隨心自在。」夏蘇語氣輕飄,「心如海」不適合周旭。

  隨心自在麼?趙青河無意識握緊了韁繩,低聲如自言自語,「不看惡臉,不聽惡言,高興怎麼活就怎麼活,真是瀟灑。」

  良久,夏蘇的聲音龜慢龜慢地爬來,「倒也無需惆悵慚愧,我叔三十歲的人,六十歲的心,老僧入定,看破紅塵了,能不自在?我們卻『年少輕狂』,自私狹隘一些也很應當。就我嬸娘那樣的人,換作我,是一定不忍的,全看在叔叔面上而已。」

  好了,她也會用年少輕狂這個藉口了。

  這姑娘的反應,總是有些出其不意。趙青河沒有回頭,只是不小心歪傷的心情變得很容易收拾,駕車也輕快。等馬車停在虎丘一家飯館前,他又完全不意外地看到了夏蘇的蹙川眉。

  「我沒銀子。」她道。

  「我沒銀子。」他製造回音。

  夏蘇沒好氣,「沒銀子你還來?」

  趙青河不答,將韁繩交給伙計,吩咐他用最好的草料餵馬,就徑直走進飯館,揀靠著旁街鏤窗的桌子坐了,點完菜,卻見夏蘇還站著。

  「要不要點酒?我看到櫃台有西鳳酒。」他「鉤」她。

  她很沒志氣,上鉤落座,聽他再點了兩小壇西鳳,等伙計走了,仍記得銀子的大事,「我說真的,身上只帶了十文錢。」原想一人一碗麵打底。

  「我也說真的,身上一文錢都沒有,不過——」趙青河從袖子裡摸出一個小小銀稞子,頗為得意,「今日趙大老爺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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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發表於 2016-11-16 09:51:04 |只看該作者
第21片 孤兒寡母

  夏蘇並不因為能吃白食而鬆口氣,反而奇怪,「你既然推了趙大老爺的差事,他怎地還給你銀子?」

  「自然不是白送的。」趙青河將銀子放回袖袋,「大概趙大老爺覺得我之前的差事幹得還不壞,就請我查胡氏女兒與趙子朔之事,預支十兩銀子作調查的開銷,辦得好還另有賞錢。」也想不到還能對上他的老本行,所以他答應得很痛快。

  夏蘇想得則是,原來趙青河辦得差還能讓人覺著好。

  只是她越來越聽不明白,「胡氏母女都已經走了,還調查那位小姐和趙子朔的什麼事?」

  趙青河端起白瓷杯抿著茶,眼楮拐向鏤窗外,目光藏著鋒銳,神情卻有些淡,淡得似看透一切,乏味無趣的感覺,語氣也平板,「行李走了,僕人走了,主人還沒走。沒事當然最好,不然趙子朔的未婚妻要如何自處?」

  未婚妻?!趙子朔有未婚妻?!

  夏蘇還沒問趙子朔的未婚妻是誰,忽見一個打扮不錯的丫頭從對面小樓的門裡走出來。

  丫頭只往左往右探了幾步,又很快走了回去。

  「那丫頭穿得不俗,一看就知出自大戶人家……」她腦中靈光一閃,「莫非是胡氏的……」

  趙青河剝了紅封紙,一邊給夏蘇倒酒,一邊點頭,「是胡氏女兒的貼身丫頭。偷偷回城,卻不知改變裝束,丫頭蠢如此,主子恐怕也聰明不到哪兒去。」他昨日送胡氏母女出城,已將所有人面記住,「你瞧瞧那居樓,告訴我你的發現。」

  夏蘇完全不察趙青河的「居心」,只是不自覺聽話,仔細打量那座上下層的小樓。

  虎丘是蘇州最美的景點之一,全國各地的遊客四季不絕,帶動本地商機繁盛,這一片更是旺中之旺,小樓兩旁鋪子林立,多是大店,而隔壁一家古董店和一家寶玉閣生意也旺得不行,客人穿戴皆富貴。

  「那樓當然不是客棧,但說居樓也不對,誰會放著這麼好的地段不做店面出租,反而租給人住呢?除非——」她這時才覺自己有點過乖,挑起眉來,「我幹嘛告訴你?」

  趙青河夾塊滷牛肉進嘴,吃完又飲一大口酒,「看不出來也罷了,不必擺一副跟我不熟的模樣,拒人千里。」

  「你激我?」夏蘇神情冽峭。她本來就跟他不熟,好不好!

  「說事實而已,激你作什麼?你說不說,看不看,與我有何好處?不過隨便聊聊。」淡淡的表情,趙青河似乎表達著自己再真不過,就是眼底漆深,無人看得透。

  夏蘇的一碗酒也立時見底,那就隨便聊聊罷。

  「兩家鋪子是胡氏的吧,丫頭左右走也不怕落入人眼,卻不敢走出兩間之外。而胡氏母女所在的那座樓,原本不是古董店,就是寶玉閣,臨時拾掇了,關上裡頭的小門,給主子騰出來暫住。三座樓之間的過道前均封了磚牆,加造遮雨檐,檐檐交疊似屋頂,看不出裡面。鄰居之間造得這麼親近不常見,約摸就是三家屬一家,走動方便。」

  趙青河給夏蘇再倒一碗酒,臉上有笑,「不愧是摹畫高手,觀察力不差。三座樓確實都是胡氏的,寶玉閣的生意更好一些,其中一名小伙計一直站在店門前,看到熟客就打招呼引人過去,顯然原本的店面大,所以胡氏住得樓應屬寶玉閣。胡氏在眾人眼裡是窮戚,寡母帶女兒投奔,受大太太幫襯,似寄人籬下十分可憐,其實卻是富孀……」

  夏蘇見趙青河瞧過來,不明所以,「孤女寡母,怕人覬覦,藏富也正常。」

  「趙府雖為名門,家大業大,子孫眾多,銀錢總是緊張,富孀之女身份雖不匹配,嫁妝豐奩也可補足門當戶對之缺。這兩家鋪子年入萬兩是至少的數目。」趙青河卻牛頭不對馬嘴。

  他沉笑一聲,繼續道,「趙老爺子和大老爺認為有人陷害這對可憐的母女,皆因趙子朔與胡氏女兒外形般配,相處的時候雖不多,卻很融洽。涉及趙家聲名,只好讓母女二人先避開風頭,但不能放過居心叵測之人,故而讓我來查。而兩個年輕人若真彼此有意,還是可以給胡氏女兒名份的。」

  「本來就是陷害。胡氏富裕而不張揚,又非人品問題,聽你的語氣好似這對母女不可憐,亦沒居心叵測的人相害,還有可能是她們自己搗出來的。只是胡氏若真有家財萬貫,何必委屈自己女兒為妾?」夏蘇反擊的節奏明快起來。

  趙青河仍不動聲色,「這不過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胡氏一個婦道人家,無夫無兒,甚至沒有娘家依靠,想找好女婿,只怕有錢也難。與其許給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貪婪男子為正妻,不如嫁給品行上佳家世上佳的弟子為小妻。尤其,還是女兒喜歡的人。」

  夏蘇即駁,「你說胡氏女兒喜歡趙子朔,莫非僅憑那首短信?依我看,前四句可能出自胡氏女兒之手,後兩句卻是偽筆。」

  趙青河眼裡融進了笑意,但聽她說。

  「明明是女兒家的抒情感懷之句,文靜相思意,恰如其分,無端大膽約了野合。除非胡氏女兒沒腦子,或她以為趙子朔沒腦子,不然怎麼都不可能寫出那樣的話來。那晚我瞧見的丫頭也可疑,腰間掛貴墜,剛才的丫頭雖穿得不俗,身上不亮。再以胡氏性子隱忍來看,教不出傻僕來。然,趙子朔長相和才華皆上乘,趙府裡但凡和他沒血緣的小姐,哪個不動心思,各人各法而已。正妻也好,小妻也好,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勸你別管這攤事。」再一碗好酒喝盡,夏蘇盯了會兒酒壇子,視線慢慢移開。

  趙青河心中對夏蘇的出身之謎打了個勾,填上大戶宅深,語氣卻平穩,「不是我自願要管,賺點家用給你。」

  「什麼叫賺給我?都是你花——」夏蘇看他將她的酒碗倒滿第三回。

  西鳳酒液清澈,辣而不嗆,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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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1:16 |只看該作者
第22片 異曲同工

  夏蘇過了兩年窮日子,難得聞到上好的酒香,故而能忍酒癮,現下就在眼皮子底下這麼晃,如何忍得住呢?

  纖纖十指,一根根吸上陶碗。

  「最後一碗。」趙青河卻非縱容,看她輕輕皺了皺鼻子,將那不太滿意的樣子全收入眼。

  有人管著,也好,不過既然是最後一碗,夏甦就改了小口抿,十足珍惜著。

  片刻工夫,對門的丫頭探出來兩趟,一回比一回焦面,還反復看著日頭,等人,但等不來。

  「趙子朔不來了吧?」還能等誰?夏蘇覺著有些無趣,「你盯著,我喝完這碗卻要走了。」

  「聽吳二爺說,他與你相識是因為踫巧下得一場雨?」趙青河卻問了一句無關的話。

  看似無關,夏蘇反問,「你覺得不踫巧?」

  趙青河將壇子裡的酒倒盡,「你躲雨踫到吳二,此刻趙子朔不來我卻在,這二者異曲同工。」他喝酒很乾脆,也不像莽漢留哈喇子那種,碗空了,一臉清爽,「都不是巧合。」

  夏蘇一直捧著酒碗,似貓啜飲,全無慌張,「那是。吳其晗是墨古齋的大東家,平時只和大客名家往來,像我這樣的小人物,想讓他看我的畫買我的畫,不用些心思,如何接近?他家住杭州,蘇州有墨古齋分號,而且到蘇州就必到廣和樓聽評畫。為了等他,我在廣和樓喝了半個月最便宜的茶水,藉著雨勢,讓他相信我只是個躲雨的姑娘,方能說上話。」

  趙青河眸光賞悅,「好耐心,好計策,便是吳二能想明白,也會為你誠意打動。那麼,你與周叔說得扇面,要背著吳其晗,卻是為何?」

  夏蘇不稀罕趙青河誇獎自己,扇面卻要他去賣出好價錢,就道出實情,「吳其晗那幅扇面雖非唐寅之作,卻是文征明仿唐寅的戲作。他以為是無名畫工所仿,要我挖補,我覺得可惜,重作一幅給他,留下了文征明的真跡。此事不甚光彩,但也不涉良心。文征明本就是大畫家,他仿好友自然不是為了錢財,正好考驗我們這些畫學後輩,會欣慰此作留在明眼人手裡。你如果能賣,也要跟買家說清楚,是文征明的真跡,不可與唐寅混淆。」

  趙青河一聽,連連道了好幾個妙字,「妹妹牽強附會的本事也是高段。」

  夏蘇不理他的評是褒還貶,面上十分正經,「我要真挖補文征明的畫作,才是牽強附會。至於吳老板自己低價購高價賣,我已不論他狡獪。」

  也就是她和吳其晗彼此彼此的意思。

  趙青河並非貶她,卻無意為自己撇清,起身笑道,「妹妹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說到這會兒,要還不知道趙青河去哪兒,夏蘇就眼瞎了,可她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手掌翻上,帶著筆繭的手心倔強得漂亮。

  「你只管去,去了不回來也無妨,銀子留下。」

  趙青河知道她防心比誰都重,銀子已經掂在手裡了,忽然也生出一點固執,「若請客的是別人,你也一視同仁要銀子?」

  夏蘇直接從他手裡摳出銀塊疙瘩,「那倒不至於,請客的人都離桌了,我還乾坐著麼?」

  趙青河盯瞧著她理所當然的表情,「我以為你憎惡我。」

  夏蘇盯回去,冷峭的神情裡摻進一股子莫名其妙,「趙青河,你這熊腦子之前塞了什麼,我是很好奇的,不過你如今既然清空了,填新物什之前,我就再告訴你一遍。我不憎惡你。乾娘還在時,我當你是她兒子,乾娘不在了,我當你是不相干的人。你犯什麼傻發什麼痴,與我無尤,要實在想你我之間搭根枝,就得借泰伯泰嬸。我當他們是親人,他們對你忠心耿耿。」所以,她看他讓岑家收成忠狗而無動於衷,只負責搶他的月俸。「你死,我不難過也不痛快,不過世上少個——」

  一對劍指輕梗在夏蘇的唇前。

  這個動作,在旁人眼裡是親密,其實指與唇還隔著一層薄氣。

  趙青河,人近邪佞,魂卻遠冷,眼微微笑起,也無溫,對著夏蘇粉澈的面顏,眸底由淺漸深。

  「不是憎惡這麼極端就好,對於鑽牛角尖的人,我可沒興趣陪著鑽。趙青河從前的糊塗事似無可追討,既然如此,已經過去的恩怨,咱都別說絕了,我這回打算活很久呢,你也一樣。」

  趙青河走了,往飯館後面出去的。

  夏蘇的目光怔忡望著對門,卻始終沒看到他。

  半晌驚省,不知怎麼心跳得有點不穩,就想今日非破了三碗的禁不可。

  撕開另一壇酒的封紙,把酒當水,連送三碗下肚,這才將自己的三魂六魄全撈了回來。

  她不必禁酒,因她的酒量很大,別說三碗六碗,三壇和六壇的差別都不明顯。

  她禁的是酒癮,癮起就難控制自己。

  而她是人,又不是鬼,終究會醉的。

  醉了以後,就是人偶了,容易受他人擺布的人偶。

  以免自己起酒癮,夏蘇喚來伙計把剩下的半壇子酒搬走。

  伙計搬著酒轉身要走時,卻感覺自己的衣服被拽沉了一下,低頭看不見異常,只發現身旁那位姑娘捧著酒碗的手有些抖,用著似乎要將陶土燒碗給捏碎的死緊力氣。

  他暗暗道奇,也不好問,打著笑臉退了下去。

  夏蘇無聲長嘆,到底還是遲了一步,感覺酒癮已經渾身亂竄,洩氣般得任自己將酒一氣喝盡,又慌忙夾了一大塊滷牛肉,惡狠狠塞進嘴巴裡,好似填滿嘴就能填滿癮一般。

  腮幫子讓牛肉撐得發裂,身體卻持續發熱。好死不死,飯館裡響起琵琶聲,一對賣藝的父女開始表演。她的腳尖隨樂曲輕點起地,知道自己要是再留著,肯定要出事,於是忙去會賬。

  待趙青河回來,那張桌已改坐了別客,眼裡頓時有些涼冷。

  他雖然離開了不止片刻,但亦沒久到對方應該結賬走人。或者,她既然無意等,一開始直說就是,他不會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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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1:27 |只看該作者
第23片 睡相之謎

  趙青河想,答應了,又做不到,與背信棄義有何不同?和小時候那些表面誇他聰明,背後罵他野種的先生和同學,又有何不同?

  一些記憶不見了,一些記憶忽然清晰,他大致明白了自己為何不喜歡讀書的原因。

  趙青河漠然要走,伙計提醒馬車還在。

  他也不要別人去趕,自己踱到飯館後頭的馬廄。

  老馬吃得很飽,見他嘶嘶噴氣,輕甩銀青的鬃毛。

  馬車在牆角陰影中,彷彿被遺棄了很久,感覺比第一眼看到的更破更舊。

  趙青河牽馬過去,抬了木轅套好車,正要跳上車夫座,眼角瞥到車裡一團蜷影。

  那團影子幾乎比墨還濃,只有一角襦裙未及收妥,似凋零的花瓣殘片。

  他雙目微睜,沉聲,「夏蘇?」

  影子動了動,裙角縮進去,有人輕哼一聲。

  這是玩得哪一齣?捉迷藏麼?

  但她沒走的這個事實,令他的陰暗心理迅速消散,語氣淡然,帶起輕笑,「莫非又睏了?」

  他沒聽她答,便貓進車裡去看。

  她防心重,他也謹慎,凡事保持一份懷疑。

  而在車軲轆轉起來之前,他好歹要確認那是夏蘇,而不是喝迷了眼上錯車的生人,或想要給他腦後一悶棍的乞丐賊偷。

  待看清那人時,他不禁大吃一驚。

  夏蘇雖是夏蘇,卻一額頭的密汗,原本梳理整齊的烏髮披散雙肩,一些青絲濕黏著面頰。

  她的夾衣被揉成團,擠在另一個角落,而她雙手緊捉裡衣衣襟,繫帶亂七八糟。

  藍棉的雙袖和肩布均汗濕了,貼著她的手臂雙肩。

  她的裙子也是亂疊,一邊拖曳,一邊卻撩短了,露出寸長白襪。

  趙青河想都不想,大掌立刻撫過她的面頰,托起那段腦後細頸,感覺對方的體溫在掌下飆升,以及汩汩的頸脈急衝,毫不猶豫就將人抱進懷裡,另一手輕輕拍打著她的臉,直喚她的名。

  有人襲擊了夏蘇?!

  會是誰?

  他腦子飛轉。

  陷害胡氏女兒的小人?還是看她獨身吃飯,因而其了歹念的惡客?甚至是飯館裡的伙計,掌櫃或雜役?或者根本就是黑店黑街?路人皆可疑?

  問號一個接一個冒,然後就開始自責,他不該留她一人在店裡,應該帶她一起去見胡氏,更應該直接送她回家,避免她被這件小人案連累。

  他實在過於得意忘形,忘了女子行走在外,潛在的危險遠遠大過他一貫的認知。

  他一邊自問自責,一邊不停地拍,沒發現懷裡的人不舒服地皺了眉睜了眼,並開始目露凶光。

  「住手。」

  趙青河拍得不重,不表示夏蘇享受,更不提她全身抽筋得酸疼,還累得要死,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聲音太小,自然沒人理,她不得已大吼一聲,同時一掌往他臉上扇去,「趙青河!你敢打我?!」

  她的手風甚至沒刮到他的皮膚,卻讓他無意識地捉住。

  他是力大無窮,她的手在他手裡如豆腐一塊,疼得她熱汗冷汗一起流。

  可她死倔,死狠,絕不求饒,一聲不喊。

  直到趙青河意識到自己的力量,急忙放開她。

  夏蘇手捏了拳,縮在背後,整個人挪到馬車另一邊。

  「你……」她畏縮什麼?趙青河完全不知自己此刻的觀察力為零,「不用怕,我是你義兄,襲擊你的人已經不在這兒了。」

  啊?夏蘇冒著汗,比趙青河的反應快,「除了你,還有誰襲擊我?」還是把拳頭揮到他面前去,「我的手差點讓你捏碎了。你以前只是笨,現在居然卑鄙,趁我睡覺想做什麼?」

  趙青河引以為傲的冷靜大腦回歸了,卻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斷會那麼離譜,「你在睡覺?」

  「難道我在吃飯?」夏蘇冷哼。

  趙青河覺著腦門爆了青筋,固然是他判斷失常,其原因暫時神秘不知,只看她那身亂七八糟的模樣,誰能當她在睡覺?

  「光天化日之下,你脫了外衣……」他手指嘩啦啦隔空點她一身,想他湊得近,目力又好,無法將她身上藍棉隱彩的花案錯認,篤定又篤定,那是傳說中的抹胸,「……在人來人往的地方,就這麼衣衫不整睡著了?」說出來,會被她打死!

  不,不,他不是糾結這個,而是她居然,怎麼,睡得著?!

  夏蘇緩緩低頭,緩緩繫好帶子,緩緩穿上外衣,緩緩拍平裙子。

  「車裡悶熱。睡相不好。」

  八個字,解釋全部「異象」。

  雖然,她的脖後頸有一片熱辣,像針扎,被某人糙掌拍得臉頰發麻又燙,還有身上不屬於自己的暖陽明息,她已平靜,所以最好,他也乖乖接受她的說法。

  門簾都沒有的單板車,秋風鑽縫,坐一會兒就能發涼,她卻出了一頭一身的汗。

  衣裙全亂,跟什麼睡相都沒關係,翻筋斗還差不多。

  趙青河不知自己剛才怎能斷她被襲,此時一切證據清晰分明,她不曾掙扎,不曾驚恐,更沒有打鬥的跡象。

  他鑽出車。

  前幾日一直下雨,這處牆角又陰,土面半乾,腳印難讀,也不是讀不出。

  伙計瘦小,穿布鞋,只留淺鞋廓。

  夏蘇的鞋子是翹頭瓖皮小胡靴,靴底黏防水的牙紋。

  然後就是他的步雲靴,鞋跟帶鐵蹬。

  其餘的足跡不新,可以忽略。

  而車軲轆印透著十分古怪,明明是向前傾重,後面卻也有一道深印陷在泥裡,好像整台車子前後滾壓了好一番之感。

  可惜一片牆將馬廄同後院分開,又只有他一家的馬車寄著,照料的伙計早就到前頭去幹活了,無人目擊。

  「妹妹夢見自己在車裡玩猴翻了吧?」根據鞋印排除第四人出現的可能性,他覺得最合理的猜測,還真是睡相差。

  合理,卻說服不了自己。

  趙青河回頭,瞇眸望入,夏蘇坐得很端正。

  她不看他,抬開一條窗簾縫,白晝的光映得她手指瑩亮,另一手卻捉緊成拳。

  她的肢體語言很緊張,很疲倦,似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在迫使她掙扎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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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1:39 |只看該作者
第24片 桃花佳約

  趙青河突然想起來,夏蘇喝酒的模樣跟此時的反應像極了。她有酒癮,很厲害的酒癮。酒癮犯了,身體出現奇奇怪怪的不適應,而戒的法子則各種各樣。

  「伙計說你還留了半壇酒……」他果然發現她神色一僵,「我懶得帶走,直接喝乾了,你今後不許背著我偷喝,那壇本是我留給自己的。」

  年方二十的姑娘,為何有酒癮?

  不待夏蘇有回應,趙青河又道,「你猜胡氏說誰是害她女兒的人?」

  她有秘密,他也有秘密,都屬過去,無須追問不休。

  「周家。」酒癮是讓人強養出來的,她戒了,仍有後遺症,但不算嚴重,出身大汗累睡一覺就好。

  「猜對了。周夫人與趙二太太表親,情同親姐妹,是來趙府做客的人。周老爺外放為官已有五年,考績已下,內定明年春升任京師戶部。一切若平順,周家小姐自然就配得起趙子朔。而周小姐與胡氏女兒交往叢密,拿到胡氏女兒的抒懷小箋輕而易舉。不過——」趙青河語氣卻是一轉。

  「周小姐可是趙子朔的未婚妻?」柔音清美,與江南儂語軟綿不同。

  趙青河笑答不是,喝馬跑上熱鬧的大街。

  秋日短,太陽偏西落,略揉薄紅,輕雲縷縷,安靜爭著金邊。

  --------------------------------------------------

  蘇杭天堂,入夜也是瑰麗的。

  秋雨停罷兩日,夜市復鬧,明街如晝。

  一邊藉著賞菊的由頭,另一邊名勝景地的商家們想了不少花招吸引游客,但凡有湖有堤,燈會集市和游船必旺。

  湖畔水邊的酒樓飯館,鮮少生意清淡,又是蟹黃正肥,怎不高朋滿座。涼而不冷的金秋,正是男女老少皆宜夜行的難得好時節。

  這樣的夜,夏蘇自然不會閒著,出門才是正理,只不過今晚,車夫換了喬阿大。

  喬阿大為人耿直善良,實在很信得過。

  雖然一直是轎夫,趕車也並非難學的活兒,又比抬轎的苦力活強勝許多,泰伯一提議,喬阿大就很高興得改行了。

  至於趙青河,他為了賺「家用」,對情箋之事查得好像很認真,從虎丘回家後,就兩日不見人影。

  坐喬阿大趕得車,夏蘇很輕鬆。

  趙青河話多事多,以合夥為由,管頭管腳,令她懷念從前只會用蠻力氣的笨狗熊。

  她並不太聰明,故而怕應付聰明人,對吳其晗之流也是硬著頭皮上陣。

  如今的趙青河,卻大有不輸吳其晗之感,偏偏又在一個屋檐下住著,避無可避,自己那點耍小聰明的伎倆很快就會被看穿。

  想到這兒,夏蘇嘆氣,當真要考慮搬出去的事了。

  「夏姑娘,到了。」喬阿大跳下車,麻溜兒得擺好踩凳。

  單這一點,他就比趙青河做得好。

  夏蘇踩了凳,落地。

  喬阿大瞧著今夜這姑娘精神不錯,心想大概能早點回家去了。

  他不知,夏蘇晚上睏不睏,要比照著白日有沒有睡足,而這幾個白日,因趙青河也成了晝伏夜出,所以她睡得十分好。

  只是夏蘇不會承認,趙青河活著回來,令她卸下心頭重擔,不像過去三個月裡,輾轉難眠煩惱著怎麼養家糊口。

  「夏姑娘,您穿成這樣進去?」

  馬車雖然停在黑巷口,避開了水街的喧鬧,可喬阿大能看到前頭彩光流溢的樓閣,也能聽到鶯燕如歌,嬉笑如潮。

  上回是大雨夜紅畫舫,這回是喧鬧夜桃花樓,感覺一回比一回不安穩。

  桃花樓,是蘇州有名的青樓。

  「阿大放心,我有分寸,定然不會再丟下你就走。」夏蘇以為喬阿大擔心這個。

  喬阿大老實,抓抓頭怪不好意思,「夏姑娘也放心,誰請我喝酒都不去,就守到您來。」

  夏蘇不覺得上回喬阿大有任何錯,可再說下去要天亮了,笑著吩咐不用死守,獨自往巷子深處走去。

  桃花樓的這條偏巷一般只有樓裡人進出,又正是最忙的時候,夏甦算好了來的。

  到了門前,她的裙裝也變了夜裝,再將裙裝藏好,輕巧縱身,翻牆而入。

  彩燈香酒美人的桃花樓,後面才有真美。

  名師親造的園林,通幽曲徑,橋水合鳴,花木石亭,沒有重疊,各有妙意。

  園子越深,人越清水出挑,連打名頭都不需要。新貴要由熟人推薦,地位財位確認無疑,媽媽才肯往裡放人,還有幾道隱門專接專送。普通尋歡客不知其中奧妙,捧著花樓裡的女魁當寶。

  媽媽不是大東家,而是揚州頂紅珍夫人,寡婦富孀,家財萬貫,養得好瘦馬,就因利趁便開了桃花樓,時而送來揚州上品女子,給上品的客。

  夏蘇來此也是無奈,誰叫這桃花樓的園林裡還有一個上品的刻印補款人。

  一幅摹畫想要以假亂真,畫匠,裝裱匠,刻章匠,三匠缺一不可,只會分工更細。

  夏蘇天賦專畫,構線填色,甚至作舊的功夫皆屬一流。

  周旭裝裱造扇是御用的水準,當世難尋更好。

  而這個刻印補款的人,仿名家印章落款,那也是百年奇才。

  周旭之妻罵丈夫窩囊廢,這位才是真窩囊廢。周旭從中串針引線,這人沒別的要求,只道夏甦若能自己上門取貨,便接她的訂單。

  夏蘇知道,他是以桃花樓嚇退她,自然不退縮。

  但等這人發現她擅長夜行,卻也不能反悔了。

  此時,園林裡廊影幽水重重深,山石盤樹分外詭奇,雖然不時有人穿廊上橋,夏蘇落影如魅,即便同時來幾人,她亦能輕巧躲過,與廣庭明堂的朔今園相比,這里的地形對她再便利不過了。

  片刻來到一道拱門外,門虛掩,她閃了進去。

  正屋窗紙白亮,有人齊聲吆喝著「開開開」,隨後傳來得意大笑,更多人哀嚎,顯然一幫子賭徒玩得正痛快。

  夏蘇每一回來,必撞上賭局,約摸也是無聊。

  這些可以休息的護院,夜裡不太能出門,怕來了硬茬的胡鬧客人,輪值的人不夠對付,他們要隨時準備增援。

  盡管賭桌上很難分心,夏蘇還是防備著,貼走圍牆陰影,繞到廂屋後,穿窗躍進一間房,靜靜立在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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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1:55 |只看該作者
第25片 老子叔叔

  沒一會兒,院子裡有人罵罵咧咧,「王八羔子,老子不信邪,手氣壞,還能把把壞?等著老子啊!老子拿了棺材本再來,讓你們輸得脫褲子!」

  門開了,與罵聲的粗魯相反,推得很輕,似乎知道門後立了人,但合上門,那人就嗤笑。

  「你下回改一改站的地方,免得老子心情不好,砸扁了你的臉。」說完,他一拐一拐走到裡屋點上燈,右腿是跛的。

  夏蘇跟得很快,在門簾踫合門框前,也進了裡屋,神情乖乖,動作乖乖,奉上一片透白細絹。

  周叔是她娘親當作弟弟照顧過的人,這人是周叔的朋友,年紀不過三十五六,也就是她的長輩,且一雙手有真功,贏她尊重。

  光下,瘸了腿的男子衣著不修邊幅,面容卻十分俊雅斯文,尤其一雙含春桃花眼,讓風流畢現。

  他的那雙手,十指根根修長,瑩玉般的光潤,竹節般的雋骨。

  但他說話粗放,動作也無禮,拇指食指將細絹一夾,甩兩甩就丟上桌面,只看絹上描紅的印章一眼就笑了出來,輕浮與鄙夷混雜。

  「看你眼楮長得挺水靈,原來他娘的是兩汪死水泡!把趙子固僅有的兩枚章描得不三不四,我要是那位老人家,一定從棺材裡跳出來罵你!」

  夏蘇耷拉著腦袋,來之前已知要挨罵。

  紙本不能過於用力。那晚還被趙青河干擾。只是這樣的藉口,一個也不好用,否則會被罵得更慘。

  「你要是早告訴老子你會上躥下跳的功夫,老子就另出難題考你,也不必當你這個笨丫頭的幫凶,把死人骷髏給氣站了。你看著老子我很隨和是不是?拿塊石頭,照你描得樣子就能刻,不用顧及老子一世英名?你要沒長那心眼兒,就別瞎費吃奶的勁……」

  那位老子的腦袋昂揚揚,這位吃奶的腦袋繼續耷拉。

  一刻鐘過去,老子終於發現奶娃不對勁,脖子上那顆腦袋晃什麼晃?

  「姓夏的!」他吼。

  夏蘇猛抬起頭,兩眼睜得圓圓的,「是的,老梓叔。」

  沒錯,此叔姓老名梓,自稱老子,人稱老梓。

  「你敢睡覺?!」他後悔死也,幹嘛給一個臭丫頭幹活?

  「沒啊,我沒睡覺。」閉了會兒眼而已。

  「你把老子的話復述一遍。」沒睡個鳥!她不是頭一回偷睡了!一耳進一耳出,誰家的家教?!

  夏蘇哪裡復述得出來,笑而不言,從背後解下包袱,奉上亮澄澄幾錠銀元寶。

  元寶在老梓眼裡飛,他冷哼,「你也只會用這招哄人。」

  夏蘇卻知,他並不貪財,只是該他的就是他的,而這些銀子大概不夠他輸幾回。

  不過,她沒法勸他少賭或戒賭。

  在別人看來的陋習,或是本人無可選擇的活法。

  有個女子聲音在屋外喊老梓。

  老梓大聲回道就來,不再看銀子一眼,對夏蘇不耐煩揮手,同時吹燭掀簾,卻到底壓低了聲,「快滾,快滾,兩枚印,三日可取。」

  「周叔那裡是五日,我就一道取了吧。」夏蘇道。

  「既然要去周旭那兒,老子直接給了他就是。你一個姑娘家家的,深更半夜到處亂跑,家裡人也不管著。我要是你老子,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話,是凶話;人,是好人。

  夏蘇聽著門響,靜等離開的合適時機。

  「老梓,那個新來的娥娘弄得客人不舒服,媽媽讓你今晚不用做別的,好好調教她,再有下回,連你的工錢一起扣了。」女子笑說著,輕佻得很。

  老梓罵了一通什麼,夏甦卻是聽不清。

  在青樓裡幹活的男人,一般都沒法說體面,更何況還是瘸了腿的男人。

  她第一回隨周叔來,就正踫上老梓在屋裡調教完新姑娘。看那女子發散魂飛紅著臉,周叔尷尬了好一通,反倒是她神色如常的。

  老梓是老龜公,而龜公有幾種,他專教房中事。

  但他偏生手裡有一門絕技,本可以出彩,卻蒙落塵埃。

  她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約摸就是不讓那門精妙的技藝生廢了。

  夏蘇推窗輕出,順著原路返回,眼看就快到小門口,忽聽園內一聲尖叫,緊接著有人驚喊起來。

  「遭賊啦!芷芳姑娘的屋裡遭賊啦!快來人……」

  夏蘇的魂魄有點發散。

  她今夜一身黑,心裡原本就虛得很,聽聞有人喊賊,頓時恍惚,還以為是自己行蹤暴露。心思不集中,矮牆也高,蹬了幾次腳尖,竟飛不上去。

  這時整個園林都讓叫聲鬧醒了,燈火從各方飄出,眼看著陰影縮小,光亮似漲潮,往她身前的這塊暗地前僕後繼,而小門外竟有腳步聲,很可能外出的僕從歸來,就算她飛得上牆,恐怕只會撞個正好。

  時機,稍縱即逝。夏甦一咬牙,返身往園林那頭跑去,搶在燈光們之前,影藏影,影疊影,最終目的地卻是最明處。最明處,總有最暗處,最危險,卻也最安全。

  夏蘇初來乍到時,已經將此園踩遍,不但知道那位芷芳姑娘的住處,腦中更浮現出整張園圖來。

  說她膽小,也是未必,她身形輕又快極,園藝師的巧心都當了屏障,走得卻是一條人來人往的主徑。

  混亂中人聲四起,到處都是動靜,誰又會為了花點頭石詭突這等風吹草動的小事而心生不安?

  或有眼明心細的一二人,打燈去照,卻已錯過,也只能以為成風聲。

  由此,夏蘇的身影安然伏上最明光的最暗處,悄等這場風波過去。

  最暗處為何處?

  屋頂。

  夏蘇夜行,很不喜歡飛檐上頂,認為那是一種不實用的顯擺,會那麼幹的人,多屬個性張揚,自以為功夫精妙。想她晚上出門,在外必看屋頂廊檐,入屋必看大梁氣窗,就防陰的暗的從天而降。

  當然,夏蘇的這般以為,有很大成份的心虛。

  但她今夜上屋頂的做法,無疑明智。

  因為有賊,一般最先查看的,就是屋頂牆頂,而查看過了,自然不會再看第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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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2:07 |只看該作者
第26片 飛賊非仨

  夏蘇暗衣伏頂,不但安全,還能將屋裡屋外的人聲聽得清清楚楚。

  一般而言,她是很有節操的夜行者,不過送到她眼前的熱鬧,不看白不看,且下面聲音都聽全了,乾脆移開瓦,視覺聽覺同步進行。

  先見一個年輕的姑娘,顯然就是芷芳,對鴇媽哭訴她的首飾銀兩都落了賊手。

  鴇媽一邊勸慰一邊罵賊娘養,又叫護院們趕緊到處巡園子去,抓不到小偷,好歹查查是否還有別處失竊。

  又見一華服貴客走進屋子,鴇媽立馬笑得見錢眼開,把芷芳說得好不淒涼,好似遭了這回偷,晚年無所依。

  那位細聲安慰著芷芳的客人隨手一抬,就有僕從雙手奉送銀票一疊,開口說贖身。

  鴇媽臉上開了一朵大喇叭花,芷芳姑娘卻很從容,只柔聲泣腔,說不敢再在這屋裡待了。

  華服客就道,贖了身,人自然要跟他走,等捕快問過案,今夜就去他別院,又讓她不用帶衣服之類的行李,他會為她重新置辦。

  芷芳輕聲細語,道迄今吃穿住用都花媽媽銀子,屋裡所有就當了謝禮,全給媽媽也不要緊,只想問媽媽要牆上那幅古畫當嫁妝。

  鴇媽蘸了唾沫數票子,樂得沒邊,說那畫雖古,卻無名,但女兒喜歡,自管拿去。

  隨後老婆子又嘰呱幾十句。

  夏蘇總結成四個字——芷芳好命,然後冷眼瞧那男客走出屋,從容的芷芳姑娘臉上終於露出得色驕色。

  別人看不見,居高臨下的她卻看得門清,絲毫不意外。

  約摸三刻時,衙門來了五六號捕快。

  捕頭大胖子,氣哼哈哈抱怨半夜三更不讓睡覺,在屋裡溜達一圈就出門問話,連不懂問案的夏蘇都覺得太敷衍。

  不料,那個男客又來。

  捕頭低頭哈腰,態度截然不同,把第一個發現可疑黑影的小丫頭問得淚漣漣。

  要不是男客提醒捕頭,會否與近來幾樁入室行竊的犯人是同一賊,胖捕頭好似恨不得立馬定案,拿小丫頭交差了事。

  屋上秋風索寒,但夏蘇一直低伏,動都不動。

  她只有逃跑的本事,拳腳棍棒一律不通,被人抓住,再封逃路,那是鐵定要倒楣的。

  所以,她這門輕功藏隱練就得極深,刮風下雨,夏暑冬寒,不曾間斷過,同時也練出了堅韌。

  這一趴,一個時辰,她頭部以下的身體與屋瓦成為一體。

  今夜當然抓不到賊,等華服客一走,胖捕頭也就收了隊。

  雖有護院加強戒備,但已經被偷過的屋子,心裡自然而然就會懈怠,不到片刻,兩名護院加入夜值隊,到別處巡看去了。

  夏蘇這才動了,身輕如燕,翻檐似舞,夜色之中彷彿一片落下天來的深雲。

  但她竟不是離開,反而閃進了屋子。

  屋裡仍點著幾盞紗畫燈,她仔細自己的影子不停外窗綿紙,踮足行至內廳。

  不為別的,就是對那幅無名的古畫好奇。

  她膽子是小,可她修習輕功,逃跑為二,看畫為一。天下好畫多藏於內室,她想觀想摹,方法很多,最快的一種卻是潛夜,不必經人允許,不必與人攀交。

  之前透過瓦縫看,一幅傳神的墨筆花鳥,聽聞無名古畫,她就覺得一怔。

  可以大言不慚地說,五百年內的大師級人名出身她可如數家珍,但凡她瞧過真作的那些名家,對其畫風皴筆用墨無一不熟,別人難悟的神韻氣魄靈魂,她亦領會貫通。

  她認為,作為名家,出類拔萃的畫技固然重要,揚名古今卻在於作品能傳達到他人的心神。

  這種表現力,一些人靠長年浸潤的成熟筆力貫透,另一些人靠驚人出世的天賦展示,然而無論如何,名家之作具有一眼令人難忘的特質。

  夏蘇離得雖遠,角度亦怪,但既然此畫令她難忘,那麼就算冒險,也要來看上一眼。

  這一眼,很值得。

  畫為絹本,以錦雞拍花叢捉蟋蟀為題,墨韻十足儒雅,筆法瀟灑自如,畫風流暢卻又細膩。

  畫卷無印無詩無跋,畫絹舊黃,保養得不太好,唯獨水墨仍精彩非凡。

  驕傲的大錦雞,拍亂的花瓣驚落,狼狽的小蟋蟀局促不安,一幅別開生面。

  夏蘇慢嘆一聲,隨後凶巴巴,學得竟是老梓腔,「老子看你長得老臉皮,原來他娘的是豆腐渣。把宋徽宗的畫作不當墨寶,老子要是那位君王,一定從棺材裡跳出來罵你。」

  學歸學,學得卻一點不像,軟綿綿的語氣配上老子和他娘的,完全不倫不類,所以自己就先笑了出來。

  只是,她才笑完一聲,卻聽到了第二聲笑。

  夏蘇雖貪看名筆,警惕心卻並未減弱,分明確定屋裡屋外都無人,何來笑聲?

  她正想跑,卻聽屋頂上「喀」一聲,抬眼但見一片黑影,如大翅怪鳥從降。

  她連忙點地後退,心跳劇烈,暗道自己倒楣晦氣,兩番夜行,兩番被人撞見,看來最近應該減少出門。

  待夏甦看清黑影,心卻少慌了。

  黑影黑衣,與她一樣,蒙頭遮臉,只不過寬肩窄腰的高大身板讓人一看就是男子。

  對方如此打扮,也是見不得光的,若是小偷去而復返,就更不敢驚動園子裡的人。她有把握離開。這麼想著,夏蘇離開的動作可一點不慢,直往門口竄去。

  「喂。」聲音醇厚,刻意低沉,男子喊住夏甦,「有人已在門外。」

  沒有要捉她的打算,而是打開了一頂大衣櫥,微微讓開身。

  他,在請她進去。

  夏蘇看了看外堂窗戶,果然有人影晃動,再看屋裡,除了那頂衣櫥,也無處可躲。

  她咬唇,並不因此慌不擇路,總要掂量掂量,是黑衣人危險,還是外面的人危險。

  「我與你,真是偶遇。」黑衣人說完,不再相讓,先鑽了進去。

  夏蘇往屋門瞥一眼,推門的影子萬分小心,遲疑不入,似鬼鬼祟祟?

  她立刻有了決斷,無聲鑽入衣櫥中。

  她娘說,行夜走黑,對情勢的判斷越客觀冷靜越好,只是關鍵時候,千萬不要怕用自己的感覺判斷,那往往會於絕境中指出一條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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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2:18 |只看該作者
第27片 殊途同歸

  隔開了晦暗莫名的光色,卻糅合了沉穩相安的氣息,這種氣息甚至蓋過了原本充滿衣櫥的女衣薰香。

  夏蘇只能慶幸,這個櫥很大,她的人很瘦,兩人共處,彼此看不見,彼此觸不到,不習慣得,只是被體溫蒸暖的,越發濃郁的香氣而已。

  只不過,她的心神很快全副注意在櫥外,漸漸皺深了眉。

  門外有人要進屋,是她親眼所見,但她聽不到半點聲音,反而是同櫥同夜的人,呼吸極輕極緩,隱隱傳進她的耳中。

  櫥門密封不算太好,隙光縫縫,手工卻也沒糟糕到借縫偷窺的程度,她剛想著也許鬼祟影子不鬼祟,驚見隙光裡晃過了黑。

  有人在外走動!

  夏蘇連忙收斂懈怠的想法,將呼吸放得更慢。

  對面的黑衣人要比她耐心得多,呼氣吸氣的節奏一直不變,且剛才他的一絲絲聲息皆已消音,若非一道柳枝還細的光正好落在他的蒙面上,她會以為櫥裡只有自己。

  柳枝細的光,將黑衣人的眼微微挑亮一根,金芒成線,彷彿緊狠的豹眼冷窺。

  而夏蘇才看了一眼,那線冷金寒芒就對準了自己,令她心頭驚跳。

  這人此時對自己不造成威脅,等外面的人走了,可就難料。

  她同櫥的決心下得雖快,這會兒卻開始懊惱莽撞,尤其對方的目光,這麼黑的地方,還看著這麼懾人。善惡之辨,顯然為後者,與莫名的自我感覺截然相反。

  夏蘇一顆心吊到嗓子眼,不再看著對面,卻盯住每一條光隙,只待影子不再摻入,就立刻出櫥跑路。

  很快,光色定住,沒有再讓黑色打晃,而她也覺得等了夠久,剛抬起手要開櫥門,卻讓一股力拉了下來。

  她驚得變臉,身體卻紋絲不驚,一點聲息也無。

  別看她膽小,動輒怕東怕西,然而拜以前身處於「狼穴」所賜,事到臨頭,她冷靜自持的心態遠遠高於常人。

  當然,見到趙青河化「鬼」的那晚,另當別論。

  她落下目光,看到腕上多出一隻大手,力道恰好,好似穩穩告知她,不要輕舉妄動。

  夏蘇慢慢垂手,但那隻大手不放,大概怕她又自作主張。

  她也沒有試圖掙扎,只是將自己的手握成了拳,彷彿防備他突然造次,就能一拳擊出。

  天曉得,她的力氣和輕功一樣飄,只是虛張聲勢有時也必不可少。

  又過了片刻,聽到咯嗒一聲門響,夏蘇才知黑衣人判斷準確,若隨她衝動,不知會造成怎樣的混亂。

  她有點慚愧,畢竟別人看起來的膽小,自己引以為傲,覺得是優勢的。

  「可以了。」黑衣人推門也小心,比指縫不寬,無聲湊上眼,確認之後才道。

  與此同時,他的身影似夜豹,敏捷自信,毫不拖泥帶水,旋起流風瀟灑。

  同樣的防備和謹慎,夏甦做來,形如烏龜,膽如地鼠,磨磨蹭蹭,足尖探地,躬身出來又縮脖轉頭,好像怕有人來提她的腦袋一般,哪有剛才半點飛燕穿廊的雲姿,只看得人好笑有趣。

  燈仍是那幾盞。

  夏蘇看到黑衣人在屋裡東走西走,心道正好,行走的動作忽然流暢起來,要往外跑。

  但她腦中閃過宋徽宗的那幅畫作,有些不捨,自然而然偏頭,想著再看兩眼。

  只是,這麼兩眼,她的步子就稍慢了慢。

  呃?這畫——

  「你說——」黑衣人轉過身來,就見夏蘇一腳外屋一腳內屋,知道她是要溜,眼底燈火流金,聲音無波,「剛才那人在屋裡逗留半晌,做什麼呢?」

  夏蘇將視線從畫上調回,「你很古怪」的目光絲毫不掩,「你問我?」

  黑衣人沉沉一聲笑,「沒有,我自言自語,同道慢走啊。」

  同道中人。

  夏蘇冷眼一瞥,「誰是你同道?」

  說歸說,要收起內屋的那隻腳,繼續趕著溜,最後還不忘再打量那幅畫一眼。

  黑衣人沒跟來,似真得與她偶遇,她心裡鬆口氣之餘,奇怪對方的來意。

  小偷去而復返?或是那些所謂的俠客行正義?

  她雖無法確定,卻猜這人可能比起最後潛進屋裡的燈下黑影,要端得正一些。

  出了屋,慣常走夜路前先探路,夏甦翻上廊檐,蹲伏屋頂,尋一條最安全的回家路。

  也許是她動作的龜慢,居然等到了那黑衣人出屋,只不過他不像她要做那麼多準備功夫,出了屋子就入園子,似貓似豹,極其巧妙迅捷,彷彿很莽撞,其實卻膽大心細,明明巡園的燈光還隔著山石,他的身形就會慢下,能預知到危險一般。

  因這晚突如其來的偷盜案,打亂了夏蘇早來早去的行程,而在秋涼的屋頂上趴得全身發冷,眼看天都要亮了,園子裡卻到處都是晃來晃去的巡夜。

  她心裡正煩,但見黑衣人如過無人之境,不禁產生了一個前所未有大膽的想法——

  跟著他走,應該能安然無恙。

  夏蘇難得下決心就動,立刻尾隨黑衣人而去。

  果不其然,一路暢通無阻,而且還是從她進來的小門離開。

  可是黑衣人卻不出小巷,直接竄牆上了屋頂,走高處。

  她原本還擔心喬阿大,但馬車已不在巷口,她想阿大機靈,多半看到官衙的人就躲了。

  於是,她也放心上屋頂。

  等到自己親眼看清,夏蘇才明白黑衣人為何篤定選走高處。

  這是一片密集的宅區,星空無月,夜又深,人們酣睡沉沉之時,離打更巡夜的街道也遠,故而屋頂成為最隱秘的路了。

  雖說是跟著黑衣人出來的,也難得將一身輕功發揮淋灕,沾瓦無聲,聽風呼耳,冷且清爽,夏蘇卻也沒昏了頭,沒有探究黑衣人身份或來歷的任何意圖,只看準了趙府的方向前行。

  然而,她很快發現不對。

  那道黑影,離得她不近不遠,下屋頂,過小巷,飄過橋,翻躍牆,固執留在她的視線裡。

  待影子不見,終於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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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2:29 |只看該作者
第28片 夜裡出妖

  錯!錯!錯!

  夏蘇踩上再熟悉不過的牆頭,目光掠過再熟悉不過的院子,停在熟悉卻又陌生的那道影子,眼中的迷霧驅散,清冽到惡狠,瞪著,瞪著,嗤笑冷哼,希望能就此凍冰了他。

  「趙青河。」

  黑衣如夜,眸如夜,面上蒙巾早就鬆落,立若青松,氣魄長虹,卻不過曇花一現。

  因那人雙手抱臂,笑臉沒有鋒銳,什麼氣魄都是浮雲,絕對無賴相。

  「妹妹欸。」

  欸個鬼!

  她就說,自我感覺這人不危險,而且一聲「同道」稱呼,和上回「梁君」是異曲同工。

  就算如此,他的黑衣裝扮還是嚇得她心裡怕怕的。

  「你……」怎麼不早說!

  「妹妹怎麼不早說?害我以為是偷兒,打算甕中捉鱉。」篤定抓一隻小烏龜。

  話說,她還真是小心,開溜還要趴屋頂看路線,他又擔心她不跟著走。

  照她那麼慢吞吞的謹慎法,再趴一日,都不必驚訝。

  倒打一耙的家伙!明明早就認出她來了!夏蘇躍下牆頭,也拉去蒙巾,讓對方好看清自己臉上鄙視他的表情。

  「你才是小偷。」

  她夜間出門,一向告知泰伯或泰嬸。他如今在家吃閒飯,不可能不知道她今晚要去辦事。

  想到這兒,夏蘇又哼了哼,要從他身邊走過去。

  趙青河卻捉了她的手肘,「妹妹去哪兒?」

  她想讓他別再喊她妹妹。

  自他回家來,她聽一回,不知怎麼就會起一回膩皮。

  然而,義兄妹的關係是在乾娘咽氣前跪定的,她若不接受,就得接受另一種。

  都是她自己答應過的報答方式,但兄妹好當得多。

  「睡覺。」她白他一眼,看到他那身黑衣,心火就燒得很旺。

  他這是學她嗎?

  「這才夜起呢,妹妹騙我也找個好點兒的理由。」別人是朝起,他和她是夜起,越夜越忙碌,「咱倆說說話,今夜裡踫上這麼有趣的事,多不容易。」

  「你要是保持著夜起的習慣,今後會很容易踫到有趣的事,因為妖魔都愛夜出。」夏蘇這話倒不是諷刺。

  她夜間走動,常見各種夜事,多不好說出口,相較而言,她那點小小的買賣事,就成枯燥乏味了。

  「這倒是,若非我夜來無事瞎逛,也看不到妹妹化身成妖呢。」隨手將妖衣穿到夏蘇身上,趙青河笑得白牙尖尖,「你真不好奇?」

  趙青河確實不好對付了。夏甦吐口氣,算了,不跟這人計較,更何況她真是很好奇。

  趙青河從夏蘇吐氣的模樣就知邀請成功,「書房說話。你先去換衣服,我來備茶水點心。」

  不介意做這些瑣事,是趙青河的另一大變化,很君子,非常君子。

  不過夏蘇可不那麼想,只是樂得不用自己動手,先回房換了衣服,再到趙青河的書房裡去,見書櫃下鋪席,席上有一大張羊皮墊著,還有靠墊,看著很舒適。

  趙青河看她薄棉舊裙,一邊挑墨茶丸子入陶壺,放爐上烤火,「你還不如不換衣服,看這一身,是故意戳我眼,讓我知道自己沒用,連給妹妹買新衣都無能力。」夜行衣千篇一律,卻讓她穿出了一種別樣風情。

  「不用你想太多。」夏蘇在衣裝上的心思一向簡單,坐靠入席,拾起一本書,抬眉念,「天寶錄?」

  天寶錄,是前朝編纂的古書古畫珍品集,在眾多記載古玩字畫的書冊中,較受鑒賞家們推崇。

  趙青河把書從她手裡抽過去,隨手放上書架,神情正經,「好歹是我娘愛讀的書,做兒子的,既然腦袋開了竅,看看她讀過的書,也算盡孝。」

  「不管你真心假意,乾娘若地下有知,都會高興的。」能這般和他坐聊,從前是想都沒想過的,不過如今也無需排斥到底。

  歸根究底,趙青河以前的種種惹禍麻煩行為,並非針對她,也沒對她造成傷害。他和她,只是住在一個屋檐下,像相識卻不熟的鄰家。因為開支共用,所以看不過他費錢時,就口頭吵吵架,彼此不順眼,又干涉不到彼此生活。如此淡然,各過各的,沒有深仇大恨。

  所以,可以改善。

  窗子大開著,燈火搖曳,卻敞亮。茶香與熱食,男子和女子,大大方方共處,還很愜意之感。

  「胡氏女兒的事如何了?」夜聊,當然不止聊一件趣事。

  「周家已經開始整理行裝,半個月後就入京師。」趙青河先說結果,「實在一點沒意思。就是周小姐看見趙子朔與胡氏女兒說話顯得比別人親近,耍心眼要挑撥,從胡氏女兒閨房裡偷了那張抒懷紙箋,請人仿她筆跡,派自己的丫頭買通朔今園的看門小丫頭,將紙箋夾進趙子朔借胡氏女兒的書裡。趙子朔當時燒了紙箋,周小姐居然料得到,所以夾書裡的字箋是全仿,把那張真跡直接漏給了趙老太太。即便沒有後添的那一句,也夠老太太冒火。趙家對趙子朔的期望有多大,怎能讓寡母女兒嫁他?」

  是沒意思,但夏蘇想知道,「周家走了,那麼胡氏母女呢?」

  「趙子朔本來對胡氏女兒有點欣賞意,看過紙箋,說是失望了,再也無心。胡氏還算明白,昨日帶女兒去湖州落戶,應該不會再有回來的心思。」

  壺蓋輕敲,夏蘇也不計較,拎起小壺,用第一泡洗了杯,再加冷泉水烹煮,粉蒸蒸的細巧小臉流露輕鄙,「這位優秀的趙四郎不過如此。什麼叫失望了?最後又不是胡氏女兒寫的。花心就花心,他沒事亂招惹,到頭來還說他失望。」

  「這個嘛——」趙子朔咬一口絲酥捲,「大概就得糊塗著了。」

  夏蘇雙手捉起鬆餅,要咬下去的動作停住,「什麼意思?」

  「老太太看到的字箋上只有四句,趙子朔那份上是六句,趙子朔以為老太太仁心,把尾句掐了,他又不可能把那句招出來,所以不成了糊塗案麼?」看她吃餅的樣子,趙青河好笑。

  「你不是知道得完整嗎?」夏蘇沒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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