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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三水小草】還你六十年[娛樂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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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8 17:55:28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尋釁

  「我覺著你還是應該去讀書,哪怕就是愛去拍戲,等你考上什麼影視學校了,起點也高點,將來出名了說起來也好看,群頭們不也說明星大多數是科班出身嗎,名校出來的一聽就比跑龍套混出來的有前途。」
  
  這段話顯然已經在金大廚的心裡權衡了很久,像科班出身這種明顯是從別處聽來的詞彙,他自己說的都帶點彆扭。
  
  池遲拄著拖把笑著看金大廚。
  
  「金大廚,您真是難得說這麼多話。」
  
  「哼。」
  
  金大廚有點不好意思,大手拿過池遲手裡的拖把自己開始擦了起來。
  
  「我和你韓姐都是一個意思,你才十幾歲,在這裡混起點太低,還是得把路子走的寬一點。」
  
  「哎。」池遲笑著跟在金大廚後面看他擦地,拖把在他大手裡生生給襯成了一個玩具。
  
  「你看我,一個高中學歷都沒有,只能在廚房裡當個廚子。」
  
  「您做飯可好吃,大學生肯定沒您做的好吃。」池遲不失時機地拍著金大廚的馬屁。
  
  「別奉承我,奉承我根本沒用,跟你說正經的,轉過年來天暖和了,你就開始讀書,在這附近找個高中也成,正好你拍完現在這個戲也有錢交學費了。」
  
  「哦。」
  
  「哦什麼,就問你行不行,你要是說行,趁著過年前後人少,我去給你找學校去。」
  
  「我戶口在外地,在這裡讀書得多花不少錢呢。」
  
  金大廚動作頓了一下。
  
  「多也就是三萬兩萬的事兒,我和韓老闆商量一下,一人給你湊點。」
  
  「大廚啊,你真是好人!」池遲的眼裡都快冒出小星星了。
  
  「說了別奉承我,這錢是借給你的,你將來大學畢業得還。」
  
  池遲清楚地看到金大廚的耳朵有點泛紅,他為了掩飾什麼,用力推了一下地板,把一張桌子連帶上面擺著的四把椅子都推到了一米開外的地方。
  
  女孩兒覺得心裡泛酸也泛著甜。
  
  不管她身處的地方是多麼的光怪陸離,至少她是真的遇到了很好的人,無論是在生活上關心她的韓萍,還是撇開一貫高冷人設好聲好氣來跟她談心的金大廚,他們都善良樸實。
  
  蹬蹬蹬。
  
  金大廚回過頭看著池遲跑上來了樓,過了一會兒又蹬蹬蹬跑了下來。
  
  「大廚你看。」
  
  池遲把一張寫滿了蝌蚪文的紙擺在了金大廚的眼前。
  
  「這是我的高中畢業證。」
  
  池遲又把另一張寫滿了蝌蚪文的紙也擺在了金大廚的眼前。
  
  「這是我的大學學位證書。」
  
  「啊?」金大廚有點懵。
  
  在確認了上面的蝌蚪文他一個都不認識之後,金大廚更懵了。
  
  「我在國外讀了高中和大學,今年夏天大學畢業了才來這當演員的。」其實池遲並不知道這些是哪裡來的,它們跟自己的身份證戶口本護照都放在一起,也確實寫的是自己的名字,直覺告訴她這些都不是假的,拿出來讓關心自己的人安心也好。
  
  一個晚上把自己三年份的體貼都用完了的金大廚把拖把搭在了桌子邊上:「……你把剩下的地拖了吧,我去把外賣送了。」
  
  「大廚,我不是故意瞞著你們的,你們一直也沒問,我也不好意思說。」池遲跟在金大廚屁股後面解釋。
  
  「我去送外賣。」
  
  「大廚,我錯了,我知道我早該交代學歷,可是一個建築學的學士學歷跟我當演員沒有任何關係啊您說對不對?」
  
  「你說……你是學了什麼?」
  
  「建築學啊。」池遲眨眨眼,明晃晃地賣了個萌。
  
  「你過了年虛歲才十八,也就是說你十四就上了大學,腦瓜子這麼聰明還是學的建築,你怎麼就這麼想不開要往這個爛泥潭子裡鑽呢?王老悶是瘋了,我看你也……愛演戲的都是……去去去,上去睡覺。」
  
  金大廚單手拎起池遲,就像拎小貓一樣地把她放在了樓梯上,還沒忘了小心地把證書都拿起來讓池遲捧好:「抽空跟韓萍提一句,別讓她再張羅你讀書的事兒了。」
  
  「哦。」池遲轉身跟金大廚擺擺手,「我這兩年先賺賺錢,十八九了再去上個表演班啥的,您放心,我肯定把自己的路子走得寬寬的。」
  
  小女孩兒蹦蹦跳跳地上樓了,留下有點心塞的金大廚,只想打套八卦掌靜一靜。
  
  可能他這輩子都不會想明白,演戲到底有什麼樣的魔力,讓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如癡如狂,走火入魔。
  
  在影視城打滾沉浮了十來年,眼力勁兒金大廚還是有的,他能看出來池遲是真的熱愛演戲,而非為了那個光鮮亮麗的娛樂圈,就像他曾經認識的那些人一樣,就像現在演藝圈裡越來越少的那種人一樣。
  
  池遲是先去送了兩個地方的早餐外賣,才到了拍攝地報到的。
  
  今天是她和女主的對戲。
  
  整個劇組在女主電話一直關機的情況下一直等了整整兩個小時,女主都沒有到場。
  
  午飯的時候,導演的助理接到了一個投資人的電話,說女主今天身體不太舒服就先請假了。
  
  導演坐在保姆車裡喝著茶哼笑了一聲。
  
  「讓女一號的文替來演。女一號的臉靠以後補鏡頭。」
  
  導演可以用時候壓著投資人追加投資的方法來發洩此刻心中的不滿,別的人,那滿腹的怨氣就跟便秘時候的屁一樣急於尋找出口。
  
  比如:攛掇一下昨天剛來的新人,讓他們欣賞女主的文替挨揍。
  
  池遲站在距離女一號替身幾米開外的地方,文替小姐跪坐在地上。
  
  「那個……池遲是吧?你呢,一會兒下手的時候要狠一點知道嗎,最好能讓觀眾感覺出疼來。」
  
  聽著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小助理這麼說,池遲扭頭看了看導演,轉回頭來對助理說:「那是不是該把文替換成武替比較好?」
  
  小助理:「……」小姑娘你不覺得自己戲有點多嗎?
  
  「既然是文替的戲,那就得按照文戲來走。」池遲挑了一下眉毛,黑道大小姐的氣場飆到了兩米開外。
  
  無論從哪個角度,池遲都不想理會那些莫名其妙人的指手畫腳,等了兩個小時有怨氣是一回事,想把怨氣往一個不相干的女孩子身上撒是另一回事,這麼愛看動作片就該回家好好地跟左手相親相愛,為什麼要出來工作呢?
  
  「Action!」
  
  文替只覺得眼前一花,對面的女孩兒已經撲了過來拎住了她的領子。
  
  「就是你勾引的他!」聲音不怎麼尖利,在別人耳邊卻有一種呼嘯的質感。
  
  「這個女的吃什麼長大的?」
  
  一時間,文替的腦海裡只有這一個想法了。
  
  池遲拖著文替往牆上一撞,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她的手臂墊在了文替的肩膀下面幫她緩解了絕大部分的衝擊力。
  
  「說,你到底怎麼才肯離開南宮麟!」
  
  「我已經查過了,如果沒有南宮麟,你家的醫館根本就開不起來,你有什麼資格纏著他?靠著這張臉嗎?」
  
  池遲的聲線壓低之後帶著一點淡淡的磁性。
  
  此時在對方的耳邊響起,就像是一條毒蛇纏著她的血肉和靈魂。
  
  文替小姐覺得自己的身上雞皮疙瘩都起來。
  
  「還說自己是書香世家,你根本就是個狐狸精。」
  
  池遲的眼神從文替的眼睛漸漸地往下掃,越過鼻子,最終落在她的嘴唇上。
  
  「你……你想幹什麼……?」
  
  文替的聲音帶著十分自然的顫抖,在顫抖中有憤怒也有驚惶。
  
  「好!過!」
  
  導演拍拍手,表示一幕有走位有動作的戲一條過了。
  
  池遲很自然地鬆開文替的領子,隨手還幫她捋順了一下上面的褶皺。
  
  「合作愉快啊。」
  
  少女的笑容依舊是那種甜甜軟軟毫無攻擊性的,可憐的文替姑娘卻還記得剛剛那個讓自己毛骨悚然的眼神。
  
  導演又重播了一遍監視器裡面的畫面。
  
  終於忍不住笑了。
  
  這個小丫頭,實在是太有想法了。
  
  剛剛最後那一幕,這個小姑娘的表情神態,說她給女一號毀容說得過去。
  
  說她要給女一號一個強吻……
  
  好像也說的過去。
  
  有意思,越來越有意思了。
  
  池遲根本沒時間去管別人想什麼,她掏出小本子對照自己昨晚畫的走點陣圖看了一遍,確定了自己估算的走位方式和導演要求的差不多,就要開始準備下一幕戲了。
  
  天依然不甚暖和,有無聊的工作人員走過來打斷她的準備跟她說:「要不你下次來用你那個外賣箱子裝點飲料來唄,還能多賺一份。」
  
  任誰都聽得出來他是在譏笑池遲不過是個送外賣的。
  
  旁邊有人甚至笑出了聲,幾個群演對著池遲指點了一下不知道說了什麼,笑得聲音越來越大了。
  
  女孩兒的脊背一直挺得筆直,把腦袋從本子上抬起頭,只看著那個開口的人:「好啊,有南瓜汁、玉米汁、紅豆漿、五穀豆漿……想喝什麼你幫我統計一下,超過五十份可以打九折。」
  
  她的態度太坦然,笑容太真誠,來尋釁的人都不知道自己該再說什麼,訕訕地走開了。
  
  嬉笑聲漸漸小了下去,池遲又低下頭在有點料峭的冷風裡修改著自己的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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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8 17:55:38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蒂華

  幾天後,池遲跟著劇組轉場到了滬市。
  
  這是池遲自有意識以來第一次離開那個影視城。
  
  剛買的書包裡裝了一身衣服、一條毛巾、一套洗漱用品和她的筆記本。
  
  叫宋玉冰的文替小姑娘就坐在她的旁邊,自從那天搭過戲之後,宋玉冰就表現的非常喜歡池遲,現在正坐在她的旁邊跟她說著在滬市的好日子,整個劇組都是一種人傻錢多的氣派,到了滬市吃得好住得好,根本不用帶什麼。
  
  「有時間我帶你去吃小籠包撒,可好吃。」
  
  池遲突然覺得這個小姑娘挺可愛的。
  
  會帶著自己去吃小籠包的小姑娘,肯定是個好人呀。
  
  劇組在滬市包了一座小洋樓,A、B兩個攝製組要在這裡進行總共五天的拍攝內容,整個劇組大部分成員住在距離拍攝場地不足一千米的四星級酒店裡,當然,導演、製片和主演他們排除在這個「大部分」之外。
  
  宋玉冰小姑娘雖然目前也只是一個文替,也是有經紀人幫她接洽業務的,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匆匆忙忙和她的經紀人兼親媽打電話。
  
  池遲自然沒有這個煩惱,早上五點五十起床,去酒店的健身房健身,跑跑步、練練器械,打打八卦掌,池遲很喜歡那個大頭朝下往上捲動腹肌的健身設備,每天都要做上一二百個才算是過癮,練到了七點二十回房間叫小宋姑娘一起吃了酒店提供的早飯,稍作準備在八點半之前趕去拍攝場地。
  
  作為女主角的文替,宋玉冰的戲份比池遲多多了,很多時候池遲都是在劇組裡順便幹一點劇務的雜活再看看別人拍戲,等著宋玉冰下戲了就幫她卸個妝披個衣服什麼的。
  
  作為整個劇組裡唯一一個在影視城當地招來會出現在劇尾演員表裡的演員,池遲收穫了很多揣測的目光,揣測一天揣測兩天,她就是個笑容親切不多話的小丫頭,就連那些存心挑釁的人都被她笑得沒了找茬的心思,人們也不再關注她了。
  
  到了滬市的第三天,宋玉冰下午三點就收工了,拖著池遲的胳膊,她一定要對方陪著自己一起去逛街。
  
  「你看看你身上的衣服,樣式舊還顯老,要是以後進別的劇組會被笑的知道嗎?」
  
  宋玉冰隨手揉了一把池遲嫩生生的小臉蛋:「臉上也不擦東西,要想狀態保持的好,二十歲之前就得好好保養皮膚知道嗎……哎呀,真滑,最討厭你們這種仗著底子好就為所欲為的人了。」
  
  跟池遲混熟了之後,宋玉冰算是充分瞭解了池遲這種性格,要說是溫吞吧,在拍戲的時候能把有很強攻擊性的角色演得很好;要說是圓滑吧,也沒看她左右逢源去討好下製作人和導演什麼的,雖說他們也確實挺難討好的。整個人說起來算不上溫吞也算不上圓滑,就是那麼讓人不討厭的存在著,默默地當個小配角。
  
  宋玉冰的媽媽覺得池遲這個小姑娘很好,還特意打電話讓寶貝女兒多跟人家學學低調踏實的作風。
  
  「總比跟著那群妖精還沒演就會作妖的混一塊好多了。」——這是宋媽媽的原話。
  
  「去逛街買點東西,然後咱們去吃鮮肉小籠,蟹黃湯包也很好吃啊。」
  
  池遲自己的衣服有幾件甚至是韓萍的舊衣服,在影視城周邊買的衣服大多是稍有誇張的明星同款,還有一二百塊錢的禮服裙子什麼的,那些衣服池遲肯定不能買。
  
  小白手攥著,池遲默默盤算了一下,覺得自己還真該買點衣服了。
  
  宋玉冰沒帶池遲去多麼高檔的地方,坐上地鐵直奔了一個CBD的常規賣場。
  
  「去看看幾個日常的街牌就足夠了,這麼高的個子太粉嫩的也不適合你。」
  
  池遲點點頭:「太乾淨的顏色送外賣不好穿。」
  
  宋玉冰忍不住笑:「還惦記著送外賣?你就沒想過這次一下子就紅了,每天都有片子拍,根本不用再送外賣嗎?」
  
  年輕的小姑娘低頭看她,地鐵軌道兩旁的燈箱廣告飛馳而過,化成了絢麗的光影,就倒映在她的眼眸中。
  
  「呀,很好的想法。」她說。
  
  宋玉冰怎麼想都覺得這個口氣像是家長對待孩子們的異想天開。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池遲抬起頭,正巧地鐵到了一個站,一撥人擠出去一撥人又擠進來,池遲護著身形小巧地宋玉冰往地鐵裡面退了一下,這個話題就被中斷了。
  
  夢想啊,應該我做了什麼,我成為了什麼。
  
  而不是,別人給了我什麼,命運對我如何眷顧。
  
  如果說運氣一定要跟自己的目標掛鉤的話,它一定會是折斷她翅膀、打斷她雙腿、讓她只能匍匐前行又輸在了時日無多上的巨大不幸。
  
  女孩兒的胸口微微一疼,左腿下意識地輕動了一下。
  
  「到了,下車。」宋玉冰拖著池遲下了地鐵。
  
  兩個女孩兒迅速融入了來來往往的人流。
  
  江浙派系的湯包,最重要的就是那一口湯的鮮美,湯凍融化在面皮之內,或有鮮肉的葷香,或有蟹黃的鮮甜,浸在其中的肉餡也格外的軟嫩,若是再有香醋祛除那若有似無的一點膩,就足以驚豔一個疲憊的夜晚。
  
  宋玉冰吃了四五個小湯包又喝了一個蟹黃湯包的湯汁就開始嚼黃瓜小菜,假裝自己已經吃飽了。
  
  一邊嚼,一邊看著池遲身旁疊起來的籠屜心塞。
  
  「你平時也這麼……吃嗎?」
  
  光小包子就吃了三籠,更不用提巴掌大的蟹黃湯包她連外面的麵皮都沒放過了。
  
  池遲咽掉嘴裡的包子皮慢悠悠地說:「看運動量吧,最近都窩在劇組裡,飯量不如以前。」
  
  宋玉冰:「你們這種吃也不胖的都好討厭!」
  
  小宋姑娘自己買了七八件衣服,池遲算已經上身一套黑白衛衣一共買了三身衣服,剛好花光這次的預算。
  
  看著堆在一起的紙袋子,宋玉冰說什麼都不肯坐地鐵回去了,兩個人打了個車,一個紅綠燈一個紅綠燈地慢慢往住的酒店前進著。
  
  「遲遲,你看,那裡就是蒂華傳媒!」
  
  宋玉冰有點激動地指著一個高聳的建築給池遲看。
  
  池遲不明所以地看過去,看見了顧惜的巨大影像。
  
  「華夏最棒的公司,娛樂圈裡的聖地,唉,那個是顧惜的全身像。蒂華真土豪啊,從四年前開始每個月都換一次廣告牆,全部是顧惜拍過的雜誌封面,她是真紅啊。」
  
  冶豔的紅唇、燦爛的笑臉、飛揚的神采,攝影師捕捉到了顧惜性格中若有似無的那一點強硬,將它在鏡頭前表現為了奪目的明麗。
  
  她的笑容就這麼對著人來人往的繁華大路,在巨大的廣告牆上,恨不能讓這座城市所有的人可以看到。
  
  所謂紅不紅的,池遲沒有什麼概念,說顧惜是所有愛吃土豆餅的人裡最漂亮的那個,她是贊同的。
  
  「當明星真好。」看著遠去的蒂華大廈,宋玉冰的神色都迷離了起來,「沒有人不知道你,沒有人不看著你,就像神仙一樣,天天踩在雲彩上過日子。」
  
  池遲沒說話,滬市的夜景很好看,流光溢彩,遠燈如星。
  
  同樣看著這片夜景的,還有站在蒂華頂層的顧惜。
  
  「什麼時候,我顧惜……是攔下別人幾個低端代言就能消氣的人了?」
  
  中年男人低頭站在咖啡機旁邊慢條斯理地往咖啡杯裡調椰汁,聽見顧惜抱怨的話,臉上露出了一絲寵溺的微笑。
  
  「沒說不讓你去折騰那個付誠文,只是蒂華和瑞欣合作的電視劇已經簽了星芒,等劇播完了,你怎麼整那個小角色都行。」
  
  「你也說了是小角色,連小角色都能騎到我頭上了。」顧惜哼了一聲,一隻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她看著窗外的燈光,也看著映在窗子上的,自己修飾完美的指甲。
  
  「加了椰汁的白咖啡,嘗嘗看。」男人端著一杯咖啡慢慢從她身後走過來。
  
  顧惜頭也不動地接過杯子,任由那個男人緩緩環過自己的腰,她輕輕回眸,一點點的嗔怨帶著說不清的熟稔和親昵。
  
  窗上是兩個人的倒影,斯文儒雅的男人,明豔攝人的女人,像是一對彼此深愛的情侶。
  
  「《飛仙一劍》是瑞欣以前的老爺子力主的項目,蒂華這邊的董事會也很看好,現在付誠文架空了李齊把項目攥在自己手裡,還有幾個月就播出了,播出之後隨便你開心。」男人的下巴搭在顧惜的肩膀上,手在她纖細的腰肢上來回摩挲。
  
  「付誠文那個傢伙志大才疏急功近利,最好是等他把瑞欣搞散了架子,蒂華就能直接吞併了瑞欣,是嗎?」顧惜淡淡地說,語氣多麼的賢淑可愛。
  
  男人輕笑了一下,小心拿起顧惜空閒的那一隻手,輕輕地愛撫著:「最瞭解我的人就是你了。」
  
  顧惜輕輕喝了一口咖啡,椰漿和白咖啡的味道混在一起,在她的咽喉裡慢慢沉了下去。
  
  「我瞭解你,你卻不關心我到底高興不高興。」她輕輕地說,帶了一點愁緒,像是小毛刷子一樣輕輕掃過男人的心底。
  
  男人的低笑聲從胸腔裡傳來,像是看著自己養的小貓因為沒有撲到毛球而生氣。
  
  「怎麼會?」他的手一隻越發往上,一隻越發往下。
  
  「等吞併了瑞欣,我就讓封爍跟著衛英華,把他捧紅了算是替你報恩了,好不好。」
  
  衛英華是蒂華傳媒最好的經紀人之一,捧紅了幾個天王歌手,和顧惜的經紀人路楠並稱蒂華的兩大王牌經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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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8 17:55:50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六次

  「不好。」顧惜猛地轉過身來。「你呀,每次都是這樣,事事說是為了我,其實都是無利不早起的小九九。封爍多好啊,雷老頭還活著的時候你就想挖過來了,別以為我不知道。」
  
  男人笑得更大聲了,接過顧惜手裡的咖啡杯放到一邊,就要把顧惜抱起來。
  
  「不行。」顧惜皺了一下眉頭,「我明天早上七點的飛機去法國。」
  
  她推了一下男人的胸膛。
  
  「我們都兩個多月沒見面了。」男人的淡定不見了,語氣裡帶了一點急切。
  
  纖細的手指頂著他的胸膛,慢慢悠悠地畫了一個圈兒。
  
  「就當心疼我嗎,好了~等我回來吧。」
  
  說完,女人毫不留戀地轉身走到門邊,房門自動打開,男人看清了門外站了整整兩排的助理和保鏢。
  
  想要追趕的步子就這麼頓住了。
  
  高胖的女助理小心地給顧惜套上外套,一群人就像侍從服侍女王一樣浩浩蕩蕩離開了。
  
  走進電梯裡,助理小心地遞給了顧惜一張濕巾,顧惜看著玻璃電梯外面的一夜星火,慢慢地、仔仔細細地,擦著自己被那個男人細細把玩過的手。
  
  自己也是沒想到,明明都在一起六、七年了,現在卻越來越討厭他的觸碰。
  
  這個「他」自然是被她拋棄在頂樓的男人,蒂華傳媒的董事長,娛樂圈的第一鑽石王老五,韓柯。
  
  外界一直有著顧惜與韓柯若有若無的傳聞,卻一直沒有人搞到什麼實在的證據,任憑那些泡在八卦論壇信誓旦旦的人想破腦袋,他們也不會想到,顧惜其實剛成名沒多久,就成了韓柯的「金絲雀」。
  
  早幾年的時候,是韓柯傾斜資源捧她,等到顧惜證明了自己的商業價值,她也成了蒂華的活招牌,在這個文化相對保守的古老國度,樹立了一個現代化的、娛樂化的「明星」的標杆。
  
  蒂華這幾年勢頭強勁,和她是相互支撐,相互成全的。
  
  「費導演那邊談的電影給回信了嗎?」
  
  「《女兒國》的劇本費導已經看完了,他想確認一下這次的投資蒂華占多少?」
  
  「天池投資方面已經初步達成投資意向,他們的意思是如果蒂華的投資占比不高於百分之三十,他們願意包下剩下的投資份額,唐宋影視答應以包攬行銷和院線費用的形式入股,他們也說如果蒂華的投資不超過總投資的一半,他們還願意追加投資。」
  
  蒂華這幾年的勢頭是很猛,頗有一點舍我其誰的架勢,在合作的項目裡撈過界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天池投資身處是娛樂圈外的龐然大物,這次算是他們第一次試水投資電影項目,唐宋影視是老牌的院線公司,新老闆野心勃勃,在推廣行銷上極有手腕。他們都對蒂華不感冒,只對顧惜牽線的電影項目本身很感興趣。
  
  「我的個人片酬折算入股,改天把天池和唐宋的負責人叫到一起聊聊,你提前跟他們說,這次,我自己當製片人,不帶蒂華玩。」
  
  最後一句話一出口,跟在她身後的人裡,有人亂了步子。
  
  ……
  
  說起來好笑,池遲雖然大部分對手戲都是跟女主角的,她拍了這麼久的戲,其實連女主角也沒有見過。
  
  劇組裡開始瘋傳八卦,說是女主角已經陪著這個電視劇的投資人出國遊玩去了。
  
  有人問那女主的戲份都怎麼辦,有消息靈通的說所有女主的鏡頭都由文替宋玉冰完成,只等最後再通過剪輯移植上女主的腦袋就行了。
  
  在外行人眼中聽起荒謬,劇組裡的人也不覺得有什麼。
  
  男主是製片人指定的,女主是投資人硬塞的,女二號是另一位投資人的侄女,男二號這麼多年的苦心經營不過換來一個大家在電視上的眼熟,竟然成為了主演裡咖位最大的那一個。
  
  晚上拍完了當天的戲份,宋玉冰被導演和製片人叫走。
  
  回來的時候是帶著笑容的。
  
  「我的戲份增加了兩倍,製片人說給我加三倍的錢。」當替身不過幾萬塊,加上三倍那就是有二十幾萬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導演以增加了額外成本為由又跟投資商要了五百萬的追加投資還把拍攝週期延長了一個月,這一波買賣他可以說是最賺的一個。
  
  劇組裡上上下下有眼睛的不少,很快就有很多年輕人跑來找宋玉冰鼓動她一起出去酒吧慶祝一下。
  
  池遲以自己未成年為由,獨自留在了酒店裡。
  
  她還要準備明天把「女主角」推下池塘,以及自己被男二號扔下池塘的戲份。
  
  今晚的酒店很安靜。
  
  池遲在本子上繪製了池塘的樣子,仔仔細細地給自己設計走位的方式和動作。
  
  通過這些天對整個劇組拍攝情況的觀察,池遲已經可以總結出這個導演說所喜歡的拍攝角度和拍攝手法,不是因為她的觀察裡有多麼的強大,而是因為這個導演他就是這麼的偷懶,就是這麼的單一。
  
  夜深人靜,池遲在房間裡打了三遍八卦掌,宋玉冰終於搖搖晃晃地回來了。
  
  「遲遲啊~我回來了~」
  
  宋玉冰明顯喝多了,就連說話的尾音兒都是帶著飄的。
  
  池遲扶著宋冰玉躺在她自己床上,幫她摘掉了皮包和外套,還脫掉了那雙恨天高的鞋子。
  
  「我第一次能賺幾十萬,嘿嘿,幾十萬。」宋玉冰手指頭在半空中胡亂地畫著,仿佛在簽支票一樣。
  
  池遲沒搭理她,用溫水浸濕了毛巾要給她擦臉。
  
  喝醉了的宋玉冰還算乖巧,池遲用毛巾捂了一會兒她的臉,很容易就擦得她臉上烏漆墨黑一片。
  
  平時不會化妝的少女盯了一眼被毛巾帶下來的假睫毛,對著宋玉冰那張車禍現場一樣的臉歎了口氣。
  
  想想自己下戲之後宋玉冰總是幫自己抹了一層又一層的東西,池遲跑去找了她的那些瓶瓶罐罐,好歹算是把她的臉折騰乾淨了。
  
  本以為,這樣的一天就過去了。
  
  夜裡一兩點的時候,池遲被宋玉冰的哭聲驚醒了。
  
  清瘦的女孩兒悄悄坐起來,只聽見隔壁床上,平日裡大大咧咧的宋玉冰蜷縮在自己的被窩裡抽泣著。
  
  「我不要演替身了,我比她強那麼多,憑什麼我只是個替身?我要露臉,露臉你懂嗎?!跟池遲一樣演個有臺詞的小角色也行啊,為什麼要讓我一直當替身?!」
  
  黑暗中傳來一串細細碎碎的聲音,池遲能聽出來是宋玉冰躲在被窩裡跟自己的媽媽打電話哭訴。
  
  她重新躺下來,默默轉過身去,再度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池遲鍛煉的時候收到短信,宋玉冰說她先去劇組了。
  
  下午陽光最好的時候,池遲的戲份開拍了。
  
  她要帶著一群人把「女主」圍堵在池塘邊上,然後把她推進水裡。
  
  她們站在岸邊看著「女主」在水裡掙扎。
  
  男二看見路過,罵池遲所扮演的角色惡毒。
  
  男二跳下水裡把女主救上來。
  
  池遲被男二推進水裡。
  
  佯裝河流的池塘其實就在拍攝地旁邊,從另一個角度看寬度不超過六米,通過攝像機的巧妙架設,愣是讓它有了那麼點滾滾長江東逝水的架勢。
  
  這段戲是全劇的重頭戲之一,因為男二抱著女主的樣子會讓男主看見,由此在女主和男主之間產生誤會,再次引爆一連串的狗血炸彈。
  
  順便還能讓男二體現出對女主的深情厚誼——建立在對另一個年輕女人的毫不留情之上。
  
  本來是一定要女主來演的,現在只有宋玉冰這個文替,她今早才拿到劇本,知道自己要倒退到池塘邊上,作勢要落水。
  
  把女主推下水的那一條先是NG了四遍,因為宋玉冰說自己小時候差點被水淹死,有點怕水,每次在走到距離水池很近的位置的時候,她都會腿軟,克制不住地蹲在地上。
  
  第五遍NG的時候導演摔了喇叭。
  
  「你丫一替身矯情什麼?我又不是讓你真的進水裡,你要是不能拍就走人,我要找替身還不好找嗎!我不要求你有什麼演技,你只要能把被逼著走到河邊的動作做完就行了。」
  
  「真的抱歉!」宋玉冰眼眶都紅了,對著導演不停地鞠躬道歉。
  
  「最後一遍!不行就滾!」
  
  第六遍。
  
  「你為什麼還要糾纏著南宮麟。」池遲一步一步地逼近宋玉冰。
  
  「我沒有糾纏他,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宋玉冰慢慢地後退,腳步驚惶。
  
  池遲看著她的眼睛,表情猙獰又狠毒。
  
  「我是不是跟你說過,你要是再纏著他……」
  
  離著池塘越來越近了,越來越近了。
  
  宋玉冰又開始腿軟,她一直沒有說,她害怕的原因並不僅僅是因為她對身後池塘的恐懼,也是因為池遲的眼神,她是真的要殺死她,毫不顧忌地殺死她!
  
  很多人都看見了宋玉冰表情的失控,就像前面的幾次一樣,她會垮坐在地上,根本做不到那個腳踩在池塘邊上的動作。
  
  一隻手猛地拽住了宋玉冰的領子,穩穩地提住了她的身體。
  
  那只手的主人繼續說著劇本裡的臺詞 。
  
  「……你去死吧!」
  
  隨著池遲的動作,宋玉冰被猛地往外一推。
  
  又被拉了回來。
  
  「Cut!過!」
  
  導演靜靜地看著監視器的螢幕,把五分鐘不到的一點戲看了好幾遍。
  
  這場戲根本是一場獨角戲,池遲的表現是一個被搶走了男人的瘋狂女人,宋玉冰給出的回饋卻好像她是遭遇了神經病的可憐受害人。
  
  什麼女主角對男二那點若有似無的情愫,什麼女主想起了男二對自己的種種好,所以不願意說出會再也不見男二的這種話啊……
  
  統統沒有表現出來。
  
  雖然劇本裡確實把那個女配寫的很像一個神經病,宋玉冰的表現也著實讓人出戲,臉上誇張的表情和肢體無力的動作,被攝像鏡頭纖毫畢現地捕捉到,徹底的一言難盡。
  
  今天早上還打著討論情節的旗號來找自己套近乎,到真正拍戲的時候連完整說完臺詞都是讓別人帶的,導演在心裡不由地慶倖,幸好她只是個替身。
  
  這個戲的女主角雖然也演技稀爛,但是她身後有拿三千萬出來讓大家吃香喝辣的金主啊。
  
  所謂的娛樂圈就是這麼的勢利,當所有人都沒辦法拿作品和演技說話的時候,看的就是赤裸裸的金錢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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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發表於 2016-12-8 17:56:03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尖叫

  池遲蹲在角落裡默默地揉著自己的額頭,短短幾分鐘的戲拍了六遍就花了一個小時,為了保持憤怒的樣子,她的臉上肌肉一直處於緊繃的狀態,現在覺得整張臉都有點酸痛。
  
  宋玉冰走到她的面前想要說點什麼,躊躇了半天,最終只是沉默地遞過了一瓶水。
  
  今天早上她提前走,多半是自己昨夜醉酒又哭訴的尷尬,小半……她微妙地覺得自己不太適合跟池遲混在一起了。
  
  昨天晚上一起喝酒那些人的話灌了她滿滿一耳朵,她當時沒放在心上,半夜酒醒之後卻越想越多。
  
  「說不定那個劉芬(該劇女主)在國外遇到點天災人禍,你這個替身就直接轉正了。」
  
  「和你一起的那個叫池什麼的,和導演到底什麼關係,我看她拍完戲經常被導演叫去,還跟導演說說笑笑的。」
  
  「你這叫上位有望,她還是個跑龍套的,混一起你也不嫌丟份兒。」
  
  「唉,她今天還幫著場務裝箱子你們看見了嗎?就知道跟著打雜獻殷勤,年紀不大心眼不少。」
  
  「不是說才十六七嗎?這麼小就出來混,肯定也是有兩下子的。」
  
  年輕的男女們喝多了酒,說話的時候眉梢眼角都帶著亂飛的神彩,「有兩下子」幾個字兒一出,不少人發出了心照不宣的笑聲。
  
  「不說她了,那麼low一人有什麼好說的,喝酒喝酒!」
  
  宋玉冰的心裡一時是隱約的展望和竊喜,一時是對自己替身身份的不甘和鬱結,那群人不乾不淨地說著池遲,她想要制止,又怕鬧得場面不好看,默默地喝著酒,就那麼醉了。
  
  人醉了,心也醉了。
  
  早上睜開眼睛,看見池遲的床鋪一如既往的整整齊齊,她徑直起身走了,不光走了,她還想著今天拍完戲就請導演吃個飯,再跟導演提要求,最好能把自己從兩人標間換到自己一個人的大床房。
  
  這一早上的NG不停地砸在她的臉上,終於把她從「宿醉」中給砸清醒了。
  
  不想演替身,那是要拿出當演員的正經本事的。
  
  自己有嗎?
  
  不去攀比那些主角,只跟同吃同住的十七歲小女孩兒比,她有一個做演員的基本素養嗎?
  
  作為整個劇組裡和池遲相處時間最長的人,她看得見池遲到底有多麼刻苦和努力,哪怕是跟了大夜場,第二天仍然早起去做健身;無論多晚回到酒店,都要先整理當天的筆記。
  
  和她一樣大的小姑娘不是在追著日番看著韓劇,就是天天蹲在晉江上且悲且喜,她卻自律又簡樸地生活,像是一個機器人。
  
  捫心自問,如果脫離了媽媽的督促,宋玉冰知道自己一定會懈怠和經不住誘惑,就像她從出道到現在遇到的很多人一樣,當演員之前只看到了演藝圈裡多麼的光鮮亮麗,當了演員之後,才知道賺大錢必然是吃大苦,必須熬過一個個看著別人光鮮靚麗而自己悄無聲息的日日夜夜。
  
  人們寧肯願意共同生活在灰暗天空下,也絕不會願意生活在聚光燈外的角落裡,看著別人佔據全部光明。
  
  這就是心裡不平衡,充斥著整個娛樂圈的不平衡,在這樣的不平衡裡,太多自認為懷著夢想的年輕人最終放縱了自我,迷失在了光怪陸離之中。
  
  宋玉冰本來是看不起那些人的,她也以為自己是平衡的,萬萬沒想到,一次加戲就讓她隱藏的全部的卑劣和狹隘都暴露了出來。
  
  面對池遲,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女孩兒表情自然地接過宋玉冰遞過來的礦泉水,一隻手仍然在揉自己的臉。
  
  「早上吃飯了嗎?」池遲仰著臉問宋玉冰,「昨天早上你說聞起來很香的麵包店,我路過的時候買了個杏仁麵包。」
  
  今天的陽光極好,照在少女的臉龐上,坦坦蕩蕩,一如既往。
  
  宋玉冰的手抖了一下,眼眶泛了紅又消了。
  
  「一會兒得進冷水,你才該多吃點增加體力。」
  
  她笑得有點不自然,又慢慢自然了起來,對著池遲做了個鬼臉:「你剛剛的眼神嚇死我了。」
  
  池遲晃了晃頭,把礦泉水打開喝了兩口。
  
  「演的就是壞人,那就得壞呀。」
  
  「哼哼。」宋玉冰蹲下來幫她揉額頭,「你小心到時候走在馬路上有人朝你扔雞蛋。」
  
  她說的扔雞蛋還是個典故,前幾年一些老藝術家們發揮職業精神全心全意地去塑造令人咬牙切齒的人物,結果劇播完了,他們拍拍屁股過自己的小日子,觀眾們受不了了。演員出戲了觀眾沒出戲,導致可憐的老太太走在菜市場裡還被人砸了雞蛋,另一位更慘,十幾二十年後一提到「衣冠禽獸」「家暴狂魔」他的劇照都會被人拎出來掛牆頭。
  
  池遲嘿嘿一笑,真的能被那麼多人肯定演技,也是很爽的事情。
  
  導演一邊搖頭晃腦聽著手機裡的京戲,一邊看兩個年輕人蹲在大太陽底下說話。看著池遲還對著那個替身笑得傻兮兮的,他的心裡覺得有點不得勁。
  
  這麼好的苗子當個龍套也就算了,天天跟不入流的替身混在一起算怎麼回事?
  
  宋玉冰被副導演叫走去講戲,導演招招手把池遲叫了過去。
  
  「說過演戲得放開一點,越是玩得開的越是玩得好的,你是怎麼回事?」今天小姑娘的鬆弛度不比往常,她的神情有點繃得太緊。
  
  小姑娘沒忍住又揉了幾下臉。
  
  「大概是昨天落枕了。」她的語氣特別乖。
  
  導演:「……」
  
  池遲自己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現不如以往,第一遍的時候尤其緊繃,後面只是一次次調整漸漸好了一點而已。
  
  如果換一個人跟這個女孩兒搭戲,哪怕能夠稍微給她一點正常的感情回饋而不是要求她控制著全部的節奏和氣場,這個導演相信,憑藉池遲的悟性,她很快就會恢復到正常的水準。
  
  「獨角戲很累是吧?」導演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跟這樣的爛劇組就是這樣的,好演技一點用都沒有,好演員撐不起爛片,爛演員要是運氣好進了好的劇組,倒是能裝個演技派。」
  
  好的戲都是要帶出來的,兩個人演戲要互相帶,一群人搭戲,一群人烘托著戲份把所有人的感覺都提升起來,這才叫對戲。
  
  就仿佛他剛剛在聽的經典三人段子《智鬥》,刁德一越是奸猾就越能襯托出阿慶嫂的沉穩機智,胡傳魁越是愚笨就越顯出了刁德一和阿慶嫂的暗潮洶湧,任誰缺了力氣,整個戲都會塌。
  
  池遲仿佛沒聽見導演當著自己的面說這個劇組很爛。
  
  正好池塘的一邊要搭一個新的機位,她跟導演示意了一下就很熱情地去幫忙了。
  
  導演跟著手機哼唱了一句「我待要旁敲側擊將她訪」就歪過頭閉目養神去了。
  
  站在池塘邊上,池遲看著幽幽的水面,腦袋裡又是一陣的刺痛。
  
  這才是她今天表現失常的原因,她對水也有非同尋常的反應。
  
  陪著宋玉冰一次次地走到池塘邊的時候,她的頭疼一次次地加劇。
  
  這疼痛並沒有讓她畏懼。
  
  「池遲,準備一下,馬上開下一場了。」
  
  「哎!」她乾乾脆脆地答應了一聲,跑去準備室裡找化妝師補妝。
  
  很快就到了今天她的最後一場戲,被男二踹進水裡。
  
  導演嫌棄回身一推的動作沒有足夠的表現力,臨時改成了踹。
  
  事實上負責把池遲踹進水裡的人並不是男二,而是劇組的經驗豐富的武術指導。
  
  池遲站在水邊,宋玉冰站在不遠處抱著她的大衣看著她。
  
  在這場戲裡池遲要背對著池塘一臉恨恨地看著男二,嘴裡咒駡著女主是狐狸精,然後就被暴怒中的男二踹下了水。
  
  這也是池遲真正意義上的獨角戲,畢竟這一條裡面除了她之外只有一條腿出場而已。
  
  「3,2,1.Action!」
  
  「南宮麟,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你居然敢罵我,我告訴你,早晚有一天,我會讓那個狐狸精……啊……!」
  
  女孩兒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驚恐和難以置信。
  
  武術指導的腳力恰到好處,把她踹進了水裡。
  
  一米五多的水,池遲屁股向後跌落進去,還要冒出頭來佯裝掙扎。
  
  隨著水淹沒了池遲的口鼻,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哥哥!嫂子!你們在哪?你們別嚇我!」
  
  「你們看見我哥了嗎,你們看見我嫂子了嗎?」
  
  滂沱的大雨依然在下,渾濁的水沒過了房子和牛棚,樹杈上有人在嚎哭,懷裡的幼兒緊緊地摟著她的脖子,年輕的女人站在堤壩上,雨水遮掩了她的視野,洪水衝垮了她的故鄉,她的家……
  
  沒了。】
  
  在水中掙扎的女孩兒腿部猛地使力,讓頭部呈現勉強露在水面之上的狀態。
  
  「救命!你們快點下來救我!」她準確地找到了機位,對著鏡頭怒喊。
  
  「南宮麟!你會後悔的,我發誓!」
  
  「Cut!過!」
  
  渾身濕淋淋的女孩兒站直了身體,水順著她的頭髮和臉緩緩流下,劇組的人們開始準備下一條的拍攝,只有宋玉冰一臉擔心地喊她快點上岸。
  
  這一切和平日裡並沒有不同,只有她與上帝知道有什麼東西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池遲站在水裡猛地發出了尖叫。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這巨大的哀痛卻仿佛再次擊穿了她的靈魂,她不知道她是誰,可她知道自己曾經被一場洪水奪走了幾乎所有的親人,也有什麼東西,隨著洪水一起被剝奪了。
  
  一聲尖叫打破了劇組冷漠繁忙的氣氛。
  
  一聲尖叫,仿佛壓抑了太過久遠的時光。
  
  導演猛地站起來:「你要加詞你怎麼不早說!」
  
  喊得這麼過癮也是白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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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8 17:56:16 |只看該作者
☆、第14章 新劇

  「砰!」隨著池遲額頭上的血袋爆開,她仰面朝天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
  
  一架攝像機的從她的身旁匆匆掠過,拍到了男二與女主(替身)在慌亂人群中登上客船的背影。
  
  如果池遲演的不是女十一號,大概會被導演賞一個特寫宣告死亡。
  
  可惜她是。
  
  所以一個攝影師匍匐在地,把她的臉做了模糊處理,作為兩個主角背影的前景。
  
  這也是她在這部戲裡最後的存在。
  
  「Cut!過!」
  
  池遲在這個劇組裡的戲份到此宣告結束。
  
  就像她加入劇組的時候簡單粗暴一樣,她離開的時候也是乾淨俐落的,小包一背,工資一結,揮揮手,沒帶走一片雲彩。
  
  只有宋玉冰踮著腳抱著她囑咐了半天,要她一定記得跟自己打電話。
  
  拍完這場戲,宋玉冰就要北上去跟另一個場子,在那裡她爭取到了一個有臺詞的配角,如果演的不錯,也有機會簽一家經紀公司。
  
  別看演藝圈就這麼大,拍一部戲又一部戲,趕一個場子又一個場子,哪怕是十八線小透明忙起來都是勞模級別的,此時離別容易,下次相見也許就是後會無期了。想到這些,宋玉冰更加的捨不得,直到池遲許諾了無數次會跟她聊微信,才終於放開了她。
  
  □□裡多了小三萬的錢,刨除給老鄒的五千,還能剩兩萬多一點,加上她這大半年的積蓄,一共有四萬多,把卡從ATM機裡拽出來,池遲站在滬市的繁華街道上琢磨了半天,覺得自己在滬市沒有什麼可買的。
  
  乾脆又去吃了一頓蟹黃湯包,放開了食量吃得肚子溜圓,滿足地拍一拍,她就打算坐上大巴車晃回影視城去了。
  
  離開了小半個月,她還有點想念金大廚做的酸辣土豆絲。
  
  說曹操曹操到。
  
  想著土豆絲的池遲就接到了金大廚的電話。
  
  「先別回來,去趟杭城,咱倆在杭城見,我給你找了個當主角的戲。」
  
  金大廚的語氣,很興奮。
  
  ……
  
  「雞開鍋再煮兩分鐘就能吃了。」店裡的阿姨們頭髮盤的利索,活幹的更利索,把鍋裡煮出來的浮沫一撇,留下一桌三個人面對著熱氣騰騰的雞肉火鍋。
  
  「來來來,先喝湯。」坐在對面的男人殷勤地幫金大廚和池遲盛了湯,又把油豆腐扔進鍋裡煮。
  
  池遲乖乖地低頭,鮮美不膩的雞湯在喉間打了個轉兒,就妥妥貼貼地下了肚子。
  
  「小姑娘哪裡人啊?」中年男人笑容和藹。
  
  金大廚冷笑一聲:「你管不著。」
  
  「小姑娘今年多大了?」中年男人的笑容依然和藹。
  
  金大廚把湯碗端起來一飲而盡,砰地一聲放回桌子上:「關你屁事。」
  
  「小姑娘你喜歡演戲啦?」中年男人不為所動,一心一意地跟池遲說話。
  
  「溫新平你要臉嗎?把小姑娘騙來說演戲,戲呢?」金大廚氣的手都抖了,這個世界上最讓人討厭的事情就是給了人希望又把希望給破滅掉了,自己這個老夥計居然在自己身上使心眼,看見劇組介紹的時候,他是又羞又愧,覺得自己對不起池遲這個小丫頭。
  
  「戲在這裡啊。」叫溫新平的男人抖了一下放在手邊凳子上的劇本,池遲瞥了一眼,瞅見了上面密密麻麻的手寫字的更改痕跡。
  
  「我說的是正正經經的戲,靠譜的戲!你呢?把我們大老遠糊弄了過來,就給我們看這個爛本子?!製作人是你,出品人是你老婆,導演是你兒子,編劇是你兒子,攝像師是你,場務是你老婆,投資人裡面還有你小姨子?!」
  
  金大廚猛地站起來,一米九還有富餘的身高對溫新平造成了壓迫性的震懾。
  
  溫新平往後縮了一下,沒注意另一邊的小女孩兒已經把劇本抽走了。
  
  「我們一家子很正經啦,也很靠譜,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你是知道我的,沒有保證的事情我肯定不做的啊。」
  
  說好的兩分鐘已經到了,池遲用湯勺把幾塊雞腿放在金大廚碗裡,自己啃起了雞翅,一隻手舉著啃,另一隻手翻著劇本仔細的看。
  
  劇本原本是印刷的,又在上面進行了無數次的塗改,看起來有點吃力。
  
  「她睜開眼睛,看著鏡頭,臉上是笑著的……」
  
  「你知道小象的故事嗎?從前有一隻小象,它特別喜歡跳舞,可是它被一根繩子綁著,繩子的一頭是它,另一頭是紮根在地下的木樁,小象慢慢長大了,繩子依然勒著它的脖子,讓它疼,讓它跳不起來,它忘了自己是一頭力大無比的象,只有在跳舞的時候,一邊疼著,一邊哭著。」
  
  劇本的前幾頁看起來像是風花雪月小清新的校園劇,在池遲把油條下進鍋裡的時候,畫風突變。
  
  「她把書桌掀翻,把凳子踹倒在地上,用書和文具盒砸別人的腦袋,幾片紙飛了起來,被風扇吹走了。」
  
  「紅色的血液從牆角流到地上,她匍匐著,任由黑影踢打著她的身體,她的眼睛盯著散亂的酒瓶……」
  
  「我以為自己是一頭能跳舞的象,結果,我是一條被嫌棄的土狗。」
  
  金大廚還在跟溫新平打著嘴皮子官司——除了身高之外,金大廚基本處於被吊打的狀態。
  
  「當初的事情我們都以為過去了,怎麼都想不到對他的傷害會那麼深。」排除掉鬍子,溫新平也稱得上是一枚中年帥大叔,現在一臉憂鬱的樣子,對面如果坐著一個少女,大概也會心裡小兔跳跳的。
  
  然而他對面是金大廚。
  
  「誰都有過不去的坎,可你們不能禍害人啊,要什麼沒什麼,把小池哄來當女主角還不想給錢,你們說得過去嗎?」
  
  金大廚一直希望池遲的起點能高一點,最好別再當龍套,能當個小製作的電影電視配角甚至主角那是最好不過的了,為此他動用了自己積累多年的人脈。
  
  ——就遇到了順杆爬的溫新平。
  
  說是有個小成本的靠譜校園電影正在找女主角,要求身高腿長顏值過關,最好身手俐落的。
  
  金大廚一聽這就是給池遲量身打造的角色,頭腦一熱就叫著池遲來了杭城。
  
  萬萬沒想到,編劇和導演都是溫潞寧,溫新平的自閉兒子。
  
  再一看所謂的「資方」,金大廚瞬間悟了,這根本就是溫新平兩口子砸鍋賣鐵哄自己兒子玩的電影。
  
  「你要是真土豪也就算了,自己不過是個攝像師還玩攝影,老婆是個會計,上數一輩是在安徽種水稻的,能有幾個錢砸進電影這個無底洞裡?」金大廚也算是勸自己的老友回頭是岸別玩這檔子沒有回頭錢的買賣。
  
  「啪!」溫新平把一個存摺拍在了桌子上。
  
  「我這有一百五十萬,要是還不夠我就把我家的房子也抵押了,保證片子能拍完。」
  
  金大廚愣住了,認識了十幾年,他還第一次看見溫新平被逼急了的樣子。
  
  「要是不把這個電影拍出來,我兒子他就完了,完了!」
  
  溫新平的嗓子眼裡都要冒血了,為了湊錢,他這幾天都沒有踏踏實實地睡過覺,找演員這事兒更是難上加難,本來本子裡的人物就不多,要是來了個只想應付了事的,那整個劇也就毀了,尤其是女主角,要符合「她」的形象,要能演出「她」的氣質,簡直是難如登天。
  
  萬幸他「拐」來了池遲,外形接近,氣質出色,萬幸中的不幸是他面前還有個護犢子的金思順,根本油鹽不進不聽忽悠。
  
  「算我求你,老金,咱們從《鶴舞》認識到現在,我從沒求過你,這次算我求你了,小姑娘的演出費我肯定給,要是電影能賣到網播平臺我分她百分之十,行不行?」
  
  「咱們沒有這麼做事的,老溫,別人也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小池跟韓萍那裡住了大半年,又踏實又老實,演戲刻苦勁兒一點都不輸當年的連初初,她現在好不容易不用跑龍套了,我不能讓她現在最寶貴的時間精力耗在你這個坑裡。你兒子的戲能帶給她什麼你想過嗎?」
  
  半隻雞下了肚,池遲開始燙蝦丸,抬頭看一眼兩個中年男人你來我往,邊吃邊看地,她已經把劇本粗翻了一遍。
  
  這個劇本並沒有寫結局。
  
  故事在「她」打傷了人之後就戛然而止,留下了一片帶著血紅的慘白。
  
  「這個劇的結局是什麼?」咽掉嘴裡的蝦滑,池遲問溫新平。
  
  兩個老男人之間的僵持被她打破了,金大廚瞪著池遲:「小池,你可別犯傻!」
  
  池遲給他撈了一顆蝦丸放進碗裡:「你先吃,我跟他聊聊。」
  
  「她死了。」
  
  中年男人歎了一口氣,重複了一遍。
  
  「她……死了。」
  
  這個劇本是有原型的,故事裡用「她」代指的女孩兒,原型叫林秋,在四年之前跳樓自殺了。
  
  她是溫潞寧最好的朋友。
  
  「林秋死了之後,我愛人把小寧所有的硬碟和記憶卡全砸碎了,我們以為他別睹物思人,以後會慢慢好起來,沒想到他越來越不愛說話,越來越孤僻,除了這個劇本什麼都不想了,去年乾脆就從大學休學了。」
  
  溫潞寧從小的夢想是學攝影,拍了很多關於林秋的視頻和照片,林秋死了,視頻和照片也沒了,溫潞寧就把林秋的故事寫成了劇本,寫在紙上被撕掉就重寫,寫在電腦上被刪掉就重寫,被綁住手不能寫,他就用嘴念。
  
  在他父母絕望的眼神裡,他指著自己的腦袋說:「她就在這裡,你們砸吧。」
  
  溫新平夫妻才終於妥協,最終有了這場在雞肉火鍋店的談話。
  
  「我能見見未來合作的導演兼編劇嗎?」
  
  池遲微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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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8 17:56:31 |只看該作者
☆、第15章 湖邊

  午後的陽光穿過春風撒在湖面上,成了碎落的金箔。
  
  瘦削的年輕男子坐在橋邊的矮凳上,雙腿懸空,正對著幽幽湖水,他兩隻手的食指和拇指組成了的一個長方形的框子,透過那個框子,他靜靜地看著近處的綠頭鴨,遠處的紅畫舫。
  
  池遲在身邊坐下,學著他把腿搬到橋欄外。
  
  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在成功地把池遲的記憶之牆敲開一條裂縫之後,湖水對她已經不再具備頭疼效應。只有那份深刻的痛苦留下,在她的情感體驗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女孩兒看著湖水,神思飄到了百里之外。
  
  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過去,演員更應該有豐富的情感體驗,情感體驗的缺乏桎梏著池遲對人物的深度發掘和揣摩。這樣一場撕心裂肺的痛楚之後,池遲在冥冥中覺得自己演戲會更有質感。
  
  溫潞寧的劇本就是在這個名為「痛苦」的地方打動了她。
  
  那種無時無刻不經歷著失去的巨大痛楚,連接著劇本裡的每一個漢字。
  
  儘管作為劇本它是稚嫩的,但是劇本中情感的飽滿程度十分動人。
  
  反正卡裡還有錢,池遲並不在乎去拍一場賺不了錢的電影。
  
  暖風熏得遊人醉,尤其是剛剛吃飽的人,沒過一會兒,女孩兒的頭一點一點的,只露出了白皙纖細的頸項。
  
  溫潞寧慢慢轉身,手依然擺成一個取景框的樣子。
  
  透過框子,少女柔軟的髮絲,小巧的下巴,都在他的框子裡,像是一幅幅小小的精裝油畫。
  
  遠方的天是清澈明朗的藍,低處的夕陽是熱烈的金彩,這個少女的臉與髮,是充滿了生命力的白與黑的交際。
  
  「那個劇本,我只想留個念想,並不想拍電影。」男人的聲音有點嘶啞,慢慢傳進池遲的耳朵裡。
  
  「可是不拍,他們會以為我沒救了。」
  
  年輕人向自己的斜後方眺望,剛好看見了人群後面趴在保險杆上的自己的父親。
  
  「我想,如果我不拍,大概他們也沒救了……隨便了……」
  
  他的語氣很正常,根本不像是一個自閉症患者,池遲抬起頭看著他,心裡大概明白什麼叫做「有病的人眼裡這個世界都是病態的」。
  
  這樣的態度,可不像是一個會認真嚴謹好好拍戲的導演。
  
  難得自己想要突破的時候有這麼一個劇本送到手邊,女孩兒的手指緊了一下,她是絕不會允許這個機會莫名失去的。
  
  「如果你不拍,大概我也沒救了。」池遲笑著,看著遠處一行水鴨在水面上梭巡,新柳乍翠,映在碧波蕩漾的湖水上,鴨子們路過,把柳影碾碎,柳影又在它們的屁股後面悄悄重現。
  
  「我很喜歡你的劇本,不能出演,我會遺憾很多年。」
  
  溫潞寧猛地回過頭來看著身旁的女孩兒。
  
  「那不是劇本,那是林秋。」
  
  池遲毫不示弱地回視他。
  
  「我是個演員,在我的眼裡它就是劇本,沒有演員來把它具現出來,它就是個薄薄的劇本。」
  
  溫潞寧冷笑。
  
  「演員不都是要拿錢的嗎?我根本沒錢給你,我不要你拍,你走。」
  
  池遲攤手,臉上笑容不變。
  
  「你父母砸鍋賣鐵的那點錢,連演員的片酬都給不了,除了我之外你們也找不到能接戲的女演員了。」
  
  溫潞寧瞪著他,他生氣了,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我像『她』嗎?」女孩兒自顧自地在站在了石凳上,修長的大腿包裹在黑色的運動褲下面,半長的馬尾辮整整齊齊地束在頭頂。
  
  她居高臨下看著溫潞寧,辮子的髮梢垂在她的耳旁。
  
  「你知道小象的故事嗎?從前有一隻小象。」女孩兒直起身子,腳步輕盈地在石凳上轉了個圈。
  
  「它特別喜歡跳舞……」
  
  長長的,帶著詩朗誦意味的臺詞從女孩兒的嘴裡念出來,一字不差。她的肢體自然又舒展,臉上有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有思考,有漫不經心,在她的唇邊,在她的眼角,在她的眉梢。
  
  溫潞寧的表情有片刻的呆滯。
  
  他匆忙地用手組成取景框,在框子裡,女孩兒的辮子在夕陽下飛揚。
  
  「林秋……」
  
  「你這個劇本好多地方太澀了,咱們邊拍邊改唄?」
  
  那些觸動溫潞寧記憶的東西瞬間收斂到無影無蹤,只剩下屬於池遲的燦爛笑臉。
  
  她和林秋一點都不像。
  
  她和林秋……也許她真能成為林秋。
  
  有那麼一點點叫希望或者野心的東西,在這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心裡悄悄滋生。
  
  一個優秀的導演能夠激發一個演員的潛力,一個優秀的演員也能夠激發導演的創作熱情,也許,此時此刻,此等波光之上的他們還太過稚嫩年輕稱不上優秀,不過奇妙的化學反應總是發生在悄然無聲處的,能產生的東西,也值得這個世界耐心期待。
  
  一部電影的主演搞定,導演也算是搞定。
  
  剩下的東西,基本全靠湊的。
  
  溫新平自己是攝像師,幾十年下來全身最值錢的身家是那套拍攝器材,如果不是房價飆漲,那得比他家的房子還貴,所以他本色擔任該電影的攝像師、燈光師和場務。
  
  溫新平的妻子陸女士擔任劇組的財務主管,以及後勤大廚,還有可能的龍套。
  
  陸女士的妹妹陸老師是一所高中的老師,她為劇組爭取到了在週末學校休息的時候劇組可以進教室拍攝的機會,順便她還將客串班主任的角色。
  
  陸老師的兒子也就是溫潞寧的表弟姜小波今年高二,他用攛掇他同學們一起跑龍套為條件,爭取到了一個校園混混的角色,有臺詞的。
  
  整個故事在節奏明快的校園劇情之外,還有重要的部分是女主角的家庭。
  
  在溫潞寧的構想中,這一段劇情的表現應該是相對抽象的,並不需要女主角的父親和母親真正出場,他們只要有一個黑暗中黑色的人影和一個灰色的映在簾子上的影子就夠了。
  
  勸了池遲半天徒勞無功的金大廚就這麼被抓了壯丁。
  
  池遲這才知道,金大廚在十來年前也是給電影電視幹過武術指導的人,只是後來摻和到了一些糟心事兒裡,他索性退圈發展自己的第二興趣了。
  
  關於到底是什麼事兒,溫新平和金大廚都諱莫如深。
  
  因為要照顧到如意餐館的生意,金大廚不能離開太久,溫潞寧連夜改好了一段劇情的劇本。
  
  第二天,這個非常不靠譜的劇組的非常不靠譜的拍攝,就從溫潞寧的家裡開始了。
  
  早上五點,溫潞寧就爬起來開始收拾池遲住的房間——為了節約成本,池遲未來一段時間會住在溫家的客(雜)房(物室)裡。
  
  整個房間不大,還要製造出更加逼仄的感覺,溫新平貢獻了自己偶爾拍照時候用的木質白屏背景,充當一面牆。
  
  在木架子上捆上一排的掛衣架,電線從掛衣架上穿過,下面掛著打光用的光源燈。
  
  旁邊的衣櫃上面也同樣是用掛衣架掛了燈,如果抬頭,能看見密密麻麻讓人不忍直視的「吊燈晾曬」畫面。
  
  書桌原本想要搬溫潞寧房間裡的,溫潞寧不滿意它的樣子,溫新平和金大廚跑去廢品回收站倒騰了一趟,在早上九點多的時候終於帶回了一套桌面破損顏色也符合溫潞寧要求的桌椅。
  
  陸女士的小本本上記錄了本部電影的第一筆支出:「道具用廢棄桌椅一套,價格五十二元人民幣(下次買道具得我去,老溫不會砍價)」
  
  把整個房子弄成暗房,只在一角開了一點橘黃色的光源,一個有點昏暗又有點破損的房間的氛圍就出現了。
  
  金大廚站在黑暗的角落裡,池遲站在有光的一角。
  
  「你打他。」溫潞寧告訴金大廚。
  
  「你挨打。」他也告訴了本戲的主演池遲,咳,也算是敬業。
  
  「好了,開始。」
  
  全場寂靜。
  
  人活到此三四十年,如意餐館的大廚金思順頭一回覺得自己蠢兮兮的,他問溫潞寧:「我該怎麼打。」
  
  該劇的導演兼編劇一本正經地說:「你看了劇本了,想怎麼打就怎麼打。」
  
  金大廚走到光下,翻開劇本念了起來:「黑色的人影無情地踢打著她,拳頭和腳都是她無法掙脫的網。沒了……你這叫人怎麼打?」
  
  五大三粗的金大廚跟個鐵塔一樣,襯著溫潞寧就像個脫毛洗淨就剩下鍋的小雞仔。
  
  溫潞寧完全沒有感受到身體上的威懾力,他很隨意地說:「我是導演,你得聽我的。」
  
  「行,我聽你的,你是導演,你說的算,你說,怎麼打。」
  
  「想怎麼打就怎麼打。」
  
  金大廚那個鐵拳距離溫潞寧的小腦殼就剩十公分距離的時候,被池遲攔了下來。
  
  「你慢慢打就好了,兇狠的,陰狠的,各種各樣的樣子,都用來打我就好了。」
  
  穿著溫潞寧他表弟的學校的高中舊校服,池遲把金大廚重新推進了黑暗之中。
  
  金大廚瞪了溫潞寧一眼,對著池遲無奈地搖了搖頭:「你說你怎麼就這麼死倔,我就開始了啊!」
  
  說著,他一拳揮了出去,竟是不用導演說開始了。
  
  誰都沒想到,這一打就是將近一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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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發表於 2016-12-8 17:56:44 |只看該作者
☆、第16章 挨打

  開始的幾拳看起來氣勢洶洶,落在人的身上其實並不疼,這是金大廚對自己力道控制的好,其實在這種打人的拍攝要求下,更多的影視劇裡喜歡讓人去打沙包,主角的痛感表情集中於臉部特寫,只要剪輯得當根本看不出他是在乾嚎的。
  
  像溫潞寧的這種隨便打的要求,在金大廚看來簡直是胡鬧。
  
  池遲裝作疼痛的樣子,掙扎閃躲,堅持了五六分鐘,都沒有人喊停。
  
  女孩兒用手勢示意金大廚的拳頭再實在一點。
  
  力氣一次次的加重。
  
  痛感越來越清晰。
  
  池遲的閃躲和掙扎也越來越真實。
  
  包括金大廚在內的其他人臉上的糾結越來越重。
  
  操控著攝像機的溫新平好幾次看向他的兒子,都只看見一張漠不關心的臉。
  
  他一直沒有喊停。
  
  池遲自己叫了停。
  
  她很認真地對金大廚說:「這段戲是女主角的父親並沒有把女主角當人,你現在就顧著我的臉和手碰都不敢碰,這是不對的,一個習慣性家暴的人,越是看見對方的身上有傷口才會越興奮,你的打法更像是教孩子而不是洩憤。」
  
  金大廚看她的表情像是看個傻子:「導演都不管你,你這是在自己找打啊!」
  
  「來,繼續。」
  
  池遲沒有說一個字的廢話,她向著金大廚招招手。
  
  「從你第一下把我打倒那裡開始。」
  
  ……
  
  五分鐘後。
  
  「不對,我感覺不到恐懼感,我直面你的時候沒有恐懼,別人更不可能有。」
  
  ……
  
  十分鐘後。
  
  「溫叔叔,能不能幫我拿兩瓶二鍋頭?沒有二鍋頭別的高度酒也行。」
  
  「金大廚,您喝點酒。」
  
  ……
  
  又過了十分鐘,現場的氣氛已經變得越來越焦慮緊張,溫潞寧一直不出聲,除了池遲,所有人都越來越不知道他們該怎麼做了。
  
  金大廚連灌了半斤高粱酒原漿,打了個嗝,雙目赤紅地看著溫潞寧。
  
  「你給我等著,小子……我告訴你,這個電影拍不成,我……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來來來,大廚,我還在排隊等你打呢,來看我。」
  
  已經挨了半天的揍,池遲在攝像機沒有工作的時候,狀態一直很穩定,如果不是她的穩定,這場拍攝早就進行不下去了。
  
  溫潞寧看起來就像是個盯著玩具自得其樂的孩子,任由別人一次一次的找感覺,而他仿佛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裡。
  
  另一個世界裡?
  
  池遲翻找到目前的「完整」劇本,仔細看了幾場打鬥戲的描寫。
  
  在別的戲份裡,溫潞寧的描寫更加的具體,有人撲倒在院牆上,有人摔進了花叢被藤蘿的刺紮傷,有人試圖搬起垃圾箱卻失敗了,描寫的細緻度仿佛親眼所見。
  
  只有在家暴的戲份中,他的描寫簡單又抽象。
  
  仿佛是他自己的臆想而已。
  
  對,這就是溫潞寧自己的臆想。
  
  池遲突然想明白了,溫潞寧是不可能直接看見林秋被家暴的,黑色的影子,灰色的影子,代表著家庭的直接暴力和冷暴力的存在是他靠著自己的想像力把他們抽象地表現出來的。
  
  那麼這樣挨打的、無助的林秋,也是溫潞寧想像出來的。
  
  仿佛在千百塊拼圖碎片中終於找到了可以作為錨點的那一塊。
  
  池遲翻找著劇本,重新看著關於跳舞小象的那段獨白。
  
  「好了,再來。」池遲自己整理了一下辮子,把校服的拉鍊拉好。
  
  既然是溫潞寧自己想像出來的場景,那麼林秋就是他想像中最美好的林秋,能把這樣的林秋一點點毀掉的家庭暴力……
  
  就要把毀掉的過程給他。
  
  女孩兒被打在腰腹上的一記重拳擊倒在了地上,臉上原本自信的,驕傲的,有點不羈的神彩在她的臉上漸漸地褪去。
  
  她的掙扎,是沉默的,是消極的。
  
  與溫潞寧印象中的林秋相像,又不像。
  
  一隻在白天盡情舞蹈過的小象,夜晚被人重新束縛在了木樁上,在白天,她看見的是綠樹和陽光,吃的是帶著露水的鮮嫩水果;在夜晚……皮鞭是她的宵夜,痛苦伴她安眠。所以白天是帶著痛的甜,所以夜晚是可以希冀光明的黑暗。
  
  當有一天,她知道那些在光明中跳舞的日子將不復存在,還有什麼能擁抱她,不過是徹底的絕望。
  
  年輕的男人靜靜地看著她。
  
  手指搭出了一個取景框。
  
  金思順本來的酒量就很一般,白酒喝的多且狠,他的眼睛都已經失了焦距,動作也開始失控。
  
  當他用手抓住池遲的頭髮把她的腦袋往牆角砸的時候,那聲音回蕩在簡陋的攝影棚裡,讓所有人都不寒而慄。
  
  那是真實的疼痛,不帶一絲一毫的虛假。
  
  池遲仰頭倒在地上,她的辮子徹底散亂了下來,頭髮垂在她的臉上,幾縷遮掩了她的眼睛。
  
  整個房間最後的光明似乎都照進了她的眼中。
  
  又是溫潞寧記憶中屬於林秋的模樣。
  
  ……
  
  池遲是被人扶出房間的。
  
  溫新平找了冰袋給池遲受創嚴重的後腦上冷敷。
  
  金大廚還躺在那個狹小的攝影棚裡,在溫潞寧終於喊了Cut之後他還沒停手,完全是已經喝蒙圈之後機械化的狀態了。
  
  被池遲一腳踹翻在地,歪過頭就睡著了。
  
  鑒於他龐大的體型在場所有人都扶不起來,心大的溫家父子找了一床被子給他蓋上,也就放任不管了。
  
  「頭真的不暈嗎?」溫新平生怕池遲會腦震盪,看著她後腦勺的樣子像是看著車禍現場。
  
  中午下班回來幫他們做飯的陸女士看見池遲的樣子差點瘋掉。
  
  「阿姨給你脫了衣服看看吧,你這樣真的不行啊。」
  
  陸女士把自家只知道問頭暈不暈的兒子拎起來,拽著他忙忙叨叨地找藥給池遲。她不懂什麼拍電影,也不知道什麼叫演員敬業或者為藝術獻身之類的,於情於理,小姑娘肯陪著他們全家瞎胡鬧,他們全家就要記著這份人情,第一天來了就被打成這樣,哎喲,別人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啊?!
  
  「要是小姑娘出了毛病,你們也不用搗鼓電影啦,錢都去賠人家當醫藥費啦!瞎搞!」氣不過的她又擰了自己老公的耳朵一下。
  
  池遲的臉上顯出了好幾塊的青青紫紫,在昏暗的打光下看起來只是有點猙獰,青天白日裡看,那就是慘烈了。
  
  就這樣,她還是臉上帶著微笑的。
  
  「阿姨您不用擔心,這只是看著有點嚴重,為了拍電影好看嘛,我當過不少打戲的龍套,自己的身體還是知道的。」
  
  溫新平把今天的拍攝成果拿給池遲看,看到最後十幾分鐘的部分,池遲的臉上露出了很滿足的笑容。
  
  仿佛只要能呈現出來那個眼神、那種狀態,就可以讓她忘記世界上一切的傷痛。
  
  溫潞寧搬了個凳子坐在池遲的跟前和她一起看。
  
  離開攝像機,她真的跟林秋不一樣。
  
  可是在攝像機下面,她一點點的揣摩出了一個和他內心那麼契合的林秋。是的,揣摩,他用自己的想像力去構建了一個場景,池遲也是用自己的想像力一點一點地去摸索他的思維。
  
  她成功了。
  
  想到剛剛看見的「林秋」,溫潞寧的神思有點恍惚。
  
  「我這幾天拍不了打人的戲了,下午可以拍點文戲。」
  
  池遲淡笑著對溫潞寧說,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溫家夫妻對著池遲簡直目瞪口呆,自家兒子是自閉症也就算了,這個姑娘被打成這樣下午還要接著拍戲這是偏執狂嗎?
  
  只有溫潞寧不以為意,他點點頭:「我們去公園。」
  
  溫家人離開了房間。
  
  池遲吃力地從自己的書包裡掏出了筆記本,右臂有點疼,左手的兩根手指似乎有挫傷,她用手掌壓著本子慢吞吞地寫著筆記。
  
  「林秋,熱愛跳舞,從小飽受家庭暴力的影響,起初有輕度的暴力傾向,是校園暴力的施加者。整個電影的過程,也是她夢想破滅之後,從輕度暴力傾向發展為重度暴力傾向的故事。」
  
  「如果將劇本的結構進行切割,需要從其中辨別出哪裡是溫潞寧親眼所見的真實場景,哪裡是他想像中的……」
  
  中午陸女士的時間太緊,勉強做了個蒜泥蒸茄子,燜了三個雞蛋,炒了一盤火候太大的香菇菜心,又讓溫新平去買了兩個豬蹄,他們一家三口吃一個,給池遲單獨吃一個。
  
  陸女士的財務小本本上記下了這餐的花費,還在旁邊特意標注了:「小池太瘦太累,要多吃肉。」
  
  「當演員真的是太苦了啊。」她對自己的老公說,一邊說著一邊給他的肩膀上揉著紅花油,房間太小根本擺不下拍攝架,扛著攝像機連續拍攝了一個小時,溫新平的手臂也酸痛的很。
  
  溫新平苦笑著搖搖頭:「能苦成她這樣的可絕對不多,我是第一次見到拍第一場戲就被打到鼻青臉腫的小新人,看著吧,不說為了小寧,一個電影能找到池遲這樣的演員,那是運氣。」
  
  此時,溫潞寧就站在自己父母的房門外,他本來想要敲門的,聽見自己爸爸的話,他在門口頓住了。
  
  運氣嗎?
  
  下午出門的時候,池遲在臉上戴了口罩,她白皙的臉龐上青紫越發明顯了,還是別嚇到人比較好。
  
  他們一行三人坐著公車搖搖晃晃地去往五站地之外的公園,走的時候,金大廚的呼嚕還在那個小房間裡打得震天響。
  
  春光正好這四個字,仿佛正是用來形容此時的江南,天碧若洗,新綠生發,灰瓦白牆都在陽光下變得剔透了起來。
  
  池遲微微眯著眼睛看著窗外,恰好車子行駛的路旁有幾個不知為何溜出校門的中學生,三個高大一點的孩子圍著一個矮小一點的不知道在做什麼。
  
  坐在池遲身後的溫潞寧湊到她的耳邊小聲地說:「站在中間那個,我小時候也是那樣的。」
  
  「哦。」池遲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自己的腦海裡一閃而過。
  
  此時,汽車在一站停靠。
  
  池遲站起來快步走下了車。
  
  溫潞寧愣了一下就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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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16-12-8 17:56:57 |只看該作者
☆、第17章 兄弟

  就算是受傷的池遲,跑起來還是比常年缺乏運動的溫潞寧要快的,等溫潞寧氣喘吁吁地跑過了兩個街口看到池遲的時候,她已經和四個中學生正面打上了交道。
  
  「他真是我弟弟,我是出來找他的。」身材最高大的男孩兒理直氣壯地摟著矮小的少年,「你誰啊,瞎管閒事。」
  
  帶著口罩披頭散髮的池遲雙手抱臂,樣子同樣囂張的很。對方還有一身校服可以壓制一點痞氣,讓她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壞人。
  
  「你說你是他哥哥你就是啊?你有證據嗎?」
  
  聽聽,聽聽這話,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撿了別人錢包不還呢,有個大媽路過,輕輕敲她的手背:「小姑娘,有話好好說哦,不要欺負小孩子哦。」
  
  池遲愣了一下,摘掉口罩露出一張打翻了顏料盤的臉,還沒等擠出笑容來,就把老太太嚇了一跳。一頭卷髮的老太太挎著布兜小步加快就離開了現場。
  
  幾個人一起目送著串場的老奶奶翩然離去的樣子,幾個人之間緊繃的氣氛也消散了些許。
  
  男大孩兒的表情很是不屑:「你跟我要證據,你管得著嗎,我們都姓王,行了吧?」
  
  溫潞寧一點點走到池遲的身後七八米的地方站住不動了,從過去到現在,遇到這種事情他都是沉默的那一個。
  
  遇到這種時候,就算有人幫忙又有什麼用呢?
  
  今天好心人攔住了一個向少年進行勒索的人,讓他免於遭受暴力和不公,明天,這些人還會找上他,用比今天更惡劣的態度對待他。就像林秋替他把那些跟他要錢的人都打了,等到林秋不在的時候,他們還會來搶他的生活費,甚至把他摁在校園的牆角裡打一頓一樣。
  
  當年,如此惡性的循環往復之下,林秋和那些人的架打得越來越大,出手越來越重,她竟然也跟那些人學會了搶劫同學。伴隨著一次次考試發揮失常,林秋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嘈雜的街頭,慢慢地淡出了同學們的視線,直到林秋走上天臺以非同尋常的方式回到地面……
  
  如果當年林秋沒有替他出頭就好了,就算他被打劫一千次,至少林秋還活著。
  
  在這幾年裡,溫潞寧偶爾會想,是不是自己害死了林秋,如果自己不是那麼弱總是被欺負,很多事情就不可能發生。他把這個話告訴了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說他有自毀傾向,嚇得他的爸媽把家裡能用來上吊的皮尺都剪成了一節一節的。
  
  那之後,他就不想說什麼了,自閉症好過抑鬱症,就這樣吧。
  
  所以……
  
  溫潞寧的目光重新回到池遲的身上。
  
  沒有人會跟在別人屁股後面做好事,卻有太多人跟著固定的人身後做壞事,由此可知幸福總是偶然的,而不幸,的確是橫貫人生的必然。
  
  與林秋相處的歲月,是他人生美好的偶然,永遠地失去林秋,是他生命悲劇的必然。
  
  被強大的人欺負是弱小者的必然,這個小姑娘怕是不懂這個道理啊。
  
  站在幾人中間越發顯得矮小瘦弱的男孩兒此刻嘴唇抿的緊緊的,他低著頭不說話,任由高大的少年一雙大手把他拉來扯去。
  
  「我不問別人,我問你,小帥哥,這人真是你哥哥嗎?你大膽地說話,他要是欺負你,姐姐幫你揍他。」
  
  「你這人有病吧?多管閒事!」
  
  高大的少年一把推向池遲,池遲抬手格開了他的動作,剛好碰到了手臂上的傷處。
  
  她輕輕皺了一下眉頭,不知道是因為片刻的疼痛還是因為矮小少年的默不作聲。
  
  「小帥哥說句話啊。」她叫著十三四歲的少年小帥哥,完全忘了其實自己也才十七。
  
  「你別管了。」仍然低著頭的男孩兒甕聲甕氣地說。
  
  池遲回頭看向溫璐寧,這個男孩兒的樣子會不會讓他想起自己?
  
  如果說林秋是家庭暴力的受害人又是校園暴力的施暴者,溫璐寧自己也曾經是校園暴力的受害人,在沒有林秋保護的日子裡,他就像是一個被人從殼子裡拽出來的蝸牛,只能遲鈍地消極地對待世界對他施與的種種不幸。
  
  那些傷害還是給溫潞寧留下了影響,讓他畏懼與外界的接觸,托庇于林秋的保護,當林秋死了之後,他只能用減少接觸的方式來保護自己,這樣充滿了對世界不安,對人生悲觀的人,他們的鏡頭語言總會有。
  
  亮堂堂的柏油馬路上,一輛白色的甲殼蟲猛地停在路邊,年輕的女人開門跳下車。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聲大喊:「王笑宇!你又翹課!」
  
  「班主任!」
  
  三個高壯男孩兒中的不知道誰驚叫了一句,他們仨小子撒腿就要跑。
  
  被池遲抬腳一次絆倒了兩個。
  
  其中一個就是剛剛說自己是別人哥哥的。
  
  穿著淡黃色套裝的女子有一頭濃密的大波浪卷髮,隨著小跑來的動作,長髮在她的腦後搖曳。
  
  事情很快就搞清楚了,王笑宇,也就是那個領頭的大男孩兒確實是蹺課出來不幹好事兒的,他弟弟王笑宸在隔壁學校被欺負了,他把他弟叫出來要堵那個敢欺負他弟的人小黑巷。
  
  沒錯,那個矮個子就是王笑宸,王笑宇真是他哥。
  
  哥哥糾集了兄弟要為弟弟出頭,弟弟反對以暴制暴,兄弟倆就這麼在路上拉扯了起來,引來了奇奇怪怪的池遲。
  
  王笑宇的班主任有點牙疼地看著這對彆扭兄弟,還有王笑宇的兩個死黨。
  
  「逞英雄啊,打來打去有用嗎?這種事情你們應該先找老師和家長知道嗎?可能在你們的眼裡老師只會和稀泥,家長只知道讓你們埋頭學習,你們都覺得特慫,但是用暴力解決暴力只是解決你心裡的不服氣,根本不是在解決問題你們懂嗎?!」
  
  五個少年一字排開挨訓,綠樹紅花下面一溜的藍校服很是讓人賞心悅目。
  
  聽著老師的話,溫潞寧出了一會兒神兒,回過神來,就看見池遲正看著自己,帶著口罩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帶著明顯的笑模樣。
  
  「看什麼?」
  
  「沒啥,困境鑄就藝術,生活的目的卻是解決困境,挺有意思的,對吧?」
  
  「呵……」
  
  踹了別人膝蓋把兩個少年掀翻了的池遲看沒自己啥事兒了,摸摸鼻子拽著溫潞寧轉頭往車站的方向走過去。
  
  忙著訓人的老師沒注意到。
  
  在不遠處,那輛白色甲殼蟲的車窗緩緩降下,一個溫柔的女聲從其中傳出:
  
  「找到孩子了就先回去吧,教育他們也不在這一時。」
  
  「你們看,你們謹音老師頂著大太陽開車陪我找你們,你們過意的去嗎?」
  
  此時的池遲早就拐到了另一條路上。
  
  自然聽不見身後那些孩子們有點羞澀有點緊張地對著車子喊「池老師好。」
  
  ……
  
  「我以為會是校園暴力,結果是校園暴力加兄弟情深。」站在公交站等車,池遲開始跟溫潞寧交流剛剛的心得體會。
  
  一場虎頭蛇尾的「見義勇為」給了池遲的新的思考。
  
  看見三個高壯的少年圍著一個小矮子,九成九的人都會認為那三個人是在欺負人,但是沒人知道故事的結局是什麼。
  
  第一次當主角的池遲開始學著從整部電影的角度出發去看待電影中的每一個元素和事件,這種視角很廣闊,也很容易讓人發現自己曾經忽視了的問題。
  
  整部電影,其實是有兩個主角的,一個是沒有名字的林秋,一個是鏡頭外的溫潞寧,林秋總是對著鏡頭說話,其實就是對著溫潞寧說話,而鏡頭外的溫潞寧,控制著整部電影真正的情感走向。
  
  林秋的想法池遲自信自己能慢慢揣摩到位,溫潞寧的想法就牽扯到了整個電影的核心表達和基本視角。
  
  如果溫潞寧對於自己的情感把握不能達到一定的水準,那麼整個電影就會混亂又蒼白。
  
  演員不過決定了電影的表達,導演和編劇才掌握著一個作品的內在——這是池遲第一次當龍套的時候就明白的道理。
  
  當導演、編劇、主角三個身份都在溫潞寧的身上的時候,他的情感就淩駕於這個電影本身之上,池遲想要做的,就是引導著溫潞寧這個人,讓他把自己的情感流暢又舒展地釋放出來,排解掉過多的負面情緒,去紀念一個真正的林秋。
  
  溫潞寧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女孩兒問他:「你把這個劇本修改了無數次,為什麼不寫結局呢?」
  
  「……我寫劇本,是為了問她一個問題,她不回答我,就沒有結局。」
  
  一直到他們坐上車抵達目的地又下了車,走到等在那裡的溫新平身邊和他一起佈置好了拍攝的現場。
  
  溫潞寧才這樣對著池遲說著。
  
  池遲笑了。
  
  「好,那我們一起問。」
  
  這是一個與林秋截然不同的笑容,配著陽光與清風,帶給了溫潞寧異樣的迷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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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8 17:57:08 |只看該作者
☆、第18章 髮繩

  池遲這個小姑娘真的是太了不得了。
  
  這是這兩天裡,溫新平最大的感想之一。
  
  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在平常的時候,小寧就是一個慫包,關係到他自己劇本的時候,他又成了一個讓人難以忍受的強迫症患者。
  
  一個鏡頭不對,他會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要求重拍,池遲也會一遍一遍地跟他磨。
  
  說腳步的感覺不對,那就一遍兩遍……十七遍十八遍地走,說臺詞的語氣不對,那就通宵達旦地去揣摩,從來不會發脾氣,從來不會使性子,永遠笑呵呵地摒除整個劇組裡所有的焦慮和浮躁。  
  
  這樣的小姑娘,如果跟了一個靠譜的劇組在一個有經驗有想法的導演手裡打磨一下,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現在溫新平已經能理解為什麼金思順看見池遲接這部戲會這麼地痛心疾首,確實,在這個劇組,這個女孩兒被耽誤了。
  
  出於私心,他們夫妻不能停下這個已經開始的項目,只能咬咬牙又給這個深坑一樣的項目多籌了十萬塊錢,如果拍攝經費不夠那就用在拍攝上,如果拍攝經費夠了,那就用來支付池遲的片酬。
  
  不僅僅是良心上過不去,對於這樣一個在圈內一定會有所作為的演員,他哪怕是出於自己將來工作的考慮,都不會去得罪。
  
  甚至溫新平還友情價找來了幾個能幫忙的朋友,打光、場記、收音,順便都還能做做道具之類的,又讓溫潞寧的小姨夫幫他們搞了一輛麵包車,就算是構成了一個微型劇組的基本班底。
  
  他的這些朋友跟溫新平自己一樣,都屬於相對物美價廉並且經驗豐富的,在很多拍攝的細節問題上他們都給出了成本低廉效果也不錯的拍攝建議,池遲每天樂呵呵地跟他們混在一起,聊著聊著就成了忘年交。
  
  小姑娘超乎年齡的智商與情商越發把他們的兒子襯得陰沉固執不討喜,如果不是他兒子確實表現出了在拍攝上的卓越天賦的話,溫新平大概早就在心裡抽打自己的兒子了。
  
  自己的兒子是個天才——這是溫新平的另一個感想。
  
  在溫潞寧強人所難的一個又一個要求被滿足之後所得到的畫面,無論是結構還是配色,甚至是感情的刻畫與表達,都帶有他濃重的個人特色——背景濃麗中透出特有的清新,人物色彩淺淡又生動。穿著校服梳著馬尾的池遲,在溫潞寧的鏡頭裡所展現那種昂揚也迷惘的青春感讓他們這些見過大風大浪的老男人都有心神動搖的感覺。
  
  靈氣十足的笑容,隨意又充滿張力的畫面,搭配著少女鬆弛有度的表演,很輕鬆地就能撥動他們自己記憶的弦,想起那些以為自己飛上天空的放肆歲月。
  
  溫潞寧小時候就喜歡拍照,那時候的溫新平還只是一個攝像館的攝影師,偶爾給別人的婚禮錄個視頻之類的,還沒有像後來那樣全國到處跑地忙工作。
  
  爸爸總是希望兒子能繼承自己的事業的,他給自己的兒子買了一台小相機,讓他自己哢嚓哢嚓地玩,一直玩到上了高中。膠捲公司都倒閉了,相機早就換成了數碼的,父親成了一個大忙人,四五年都沒有再看過自己兒子眼中的世界。
  
  如果當初林秋沒有死,溫新平絕對支持自家兒子去考一個攝影、攝像或者導演的專業,在林秋死後,他們一心一意地想讓自己的兒子跟過去割裂,何嘗不是一種浪費和扼殺呢?
  
  夜半夢醒,溫新平忍不住也對自己的妻子長吁短歎,一對中年夫妻,並排躺在床上,一個說自己不該忽略了兒子,一個說自己不該只關注兒子的學業就不管其他。在回憶與悔意裡,他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無眠之夜。
  
  人來人往的馬路上,女孩兒低著頭往前走,書包垮垮地背著,步伐懶洋洋的。
  
  她抬手洩憤一樣地握住自己頭上的馬尾辮兒,腦袋左右一晃,長長的髮就從她的手中掙脫了出來,一絲一絲,一點一點,流淌的一般。
  
  像是一把嫩芽初生的新柳,又像是初春冰淩融化後清冽的流水。
  
  原來是她頭上的髮繩兒鬆開了,她索性徹底把髮繩擼了下來,拿在手裡,瞥了一眼。
  
  鏡頭只拍到了女孩兒二分之一的側面,隨著頭髮的垂落,那二分之一也被黑髮遮擋,可她整個人都隨著這個動作生動了起來。
  
  女孩兒的心情仿佛也跟髮絲一樣從原本的鬱悶中解脫,回頭,她斜眼看著螢幕。
  
  這時鏡頭還在靠近她,帶著細微的搖晃。
  
  「別拍了,就知道拿著相機對我拍拍拍,那些打你的你怎麼不拍啊?」
  
  「打人不好?笨!他們打你的時候可沒想過。」
  
  「讓你別拍了!」
  
  「你再這麼慫,我就不要你了……」
  
  「算了,老師說可以推薦我去舞蹈學校,我心情好,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並沒有人與她真正的對話,她的表情卻那麼自然,就是在跟一個總是被自己庇護的少年交談,她甚至隨手整理了一下自己校服裡面那件衣服的領子,看看自己的校服袖子上沾到的鋼筆水。
  
  頭髮總是在她轉頭對螢幕說話的時候阻礙她的視線,她蹲在地上用牙叼著頭繩,用手指去整理自己髮辮,覺得差不多了就用髮繩一點一點地捆好。
  
  有一縷髮絲被她遺落了,她摸到之後隨意地往頭繩上一纏,晃了晃腦袋,覺得挺滿意。
  
  整個過程女孩兒都旁若無人,仿佛這個條路上只有她和溫暖的陽光,頂多再加上身後跟著的小慫包。
  
  她看著車,看著行人,看著路燈,其實什麼都沒有看,心裡的雀躍,隨著綁辮子時跳躍的手指,隨著她唇角的笑容一點點地透露了出來,讓所有看見的人都忍俊不禁。
  
  這是整部電影中女主角心情最明媚的一段戲,對於她來說,一段嶄新的人生即將開始了,她可以去舞蹈學校學習自己喜歡的舞蹈,可以離開那個家,可以擺脫現在讓她討厭的這一切。
  
  臺詞說完,女孩兒蹲在站牌下面等車,這段戲就算是拍完了。
  
  可是一直沒有人喊卡。
  
  過了十幾分鐘,池遲忍不住看向鏡頭的方向。
  
  溫潞寧已經淚流滿面。
  
  「會哭就好,會哭就好。」溫新平看著自己的兒子輕聲說著,眼角也濕潤了。
  
  幾個糙老爺們除了拍拍溫潞寧的肩膀之外也不知道該說啥,他們可沒遇到過導演哭的跟受氣小姑娘一樣的事兒。
  
  池遲撓了撓頭,跑去路對面的冷飲店給他們幾個人一人買了一杯飲料。
  
  「補補水,這條過了咱們就開始下一條。」
  
  一張紙巾塞進溫潞寧的手裡,再次提醒了他,林秋已經死了,現在他面前的人是池遲。
  
  可他自己知道,他越來越難分清她們了。
  
  ……
  
  林秋是會跳舞的,池遲不會,八卦掌的套路她做得再怎麼輕盈,都不可能佯裝是現代舞蹈。
  
  溫潞寧要求池遲幾天內去學會跳現代舞,全然不在乎這個要求是多麼的不合理。
  
  他已經習慣了向池遲提出各種不合理的要求,反正池遲從來沒有犯難過。
  
  溫新平差點找出棍子揍自己的兒子,他嘴皮子一碰讓池遲去學跳舞,花點錢倒是小事了,整個劇組的人員都要乾等,器械每天的租金也要開銷,拍戲永遠是時間大於金錢的,更何況週末他們還約好了要去溫潞寧小姨工作的那個學校去取景拍攝,本來就是求著人才定下的,現在又耽誤了時間,人情是那麼好欠的嗎?
  
  池遲依然是那副什麼都難不倒她的樣子。
  
  「這個我自己想辦法就好,咱們別耽誤拍攝進度啊!」
  
  說了這句話之後,她每天晚上都會帶著耳機和隨身聽出門,直到夜深人靜才回來。
  
  陸女士跟過去看過一次,回來的時候表情特別的複雜。
  
  「她對著視頻一遍一遍地練……」
  
  溫新平長歎了一口氣。
  
  「咱們這份人情,真是欠的太大了。」
  
  「老溫啊,咱們拍的這個電影,能看嗎?」陸女士突然出聲問他。
  
  「怎麼不能看,你看你兒子拍的,一幀一幀都跟油畫一樣,當然能看了。」
  
  「那咱們為什麼不把電影想辦法上映呢?」
  
  「啊?」
  
  溫新平沒想到自己這個身為圈外人的老婆居然野心這麼大。
  
  「上映?送院線?你可真敢想。」
  
  「對啊,你們辛辛苦苦拍的電影,品質又不差,為什麼不能送去公映?咱們將近兩百多萬都花上了,本來就是為了圓了兒子的心結,現在又有這麼盡心盡力的小池遲,咱們還比別的電影差什麼呀?」
  
  差的可多了……差最多的是錢……這話在溫新平的腦袋裡過了一遍沒說出口,他也忍不住開始評估這個片子上映的可行性了。
  
  「你讓我想想。」
  
  中年男人慢慢躺下,他的妻子給他的思維打開了一個新的大門。
  
  無論是身為導演的溫潞寧還是身為主演的池遲,都沒想到他們作品的命運可能發生巨大的變化,週末很快就到了。
  
  他們即將開始拍攝校園內的戲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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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8 17:57:20 |只看該作者
☆、第19章 離開

  「我是讓你送外賣,你倒好,人還沒回來,人家投訴的電話都打過來了。」韓萍站在餐館的銷售點後面做茶壺狀,在她面前,剛剛雇來的臨時工縮頭縮腦地站著。
  
  「這才幾天?你要嗎就看別人拍戲耽誤了送飯,要嗎就是粥灑了都不知道,我是雇你來幹活的還是雇你來賠錢的?!」
  
  揉了揉自己的額頭,韓萍重重地吐了一口濁氣,一抬眼,看見臨時外賣員的慫樣,她又氣不打一處來了。
  
  「還乾站著!趕緊把剩下的單子都送了!不用你送劇組了,把後頭公寓的單子都送了,快點!」
  
  在廚房裡忙乎完了的金大廚脖子上搭了一條毛巾跨出了廚房。
  
  「你再生氣下去,池遲回來肯定讓你多喝綠豆水瀉火。」
  
  「哎呀!」韓萍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往年我也沒覺得這麼累啊,現在這些幹活兒的小年輕怎麼都這麼不靠譜啊!」
  
  「我看你是被靠譜的慣壞了。」咕咚咕咚喝掉了大半缸子茶水,金大廚臉上帶了點鬆快的模樣,「有池遲在,你早上起來就有人把桌椅板凳擺好了,灶頭的東西也理順了。她外賣也能送,算帳也能算,客人也能招待,晚上還能包雲吞調包子餡兒,一個人頂好幾個人用,你可不覺得省心了。」
  
  不說池遲還好,一說到池遲,韓老闆想打人:「你給她弄得破片兒,這都拍了半個月了,哎喲,我都一個月沒看見我家小池了!哎喲,這餐館我可開不下去了!」
  
  有一桌在埋頭吃包子喝粥的小姑娘看見韓老闆的樣子都忍不住偷笑出了聲。
  
  金大廚面對她一臉耍賴的樣子只覺得難以直視:「一把年紀了,別學小姑娘撒嬌。」
  
  「又不是跟你撒,你管我!」
  
  正說著呢,金大廚的手機響了。
  
  是溫新平來問金大廚,能不能找個人來扮演班主任的角色。
  
  原定這個角色的扮演者是溫新平的小姨子——現在她抱著池遲哭得不可開交,拒絕出演了。
  
  金大廚:「我這沒有能演戲的中年女性,幫不上忙。」
  
  在一邊聽著的韓萍眼睛亮了:「怎麼了?是池遲那邊出事兒了嗎?」
  
  「原定的客串的演不了戲了。」
  
  「什麼角色啊?多少戲份啊?」
  
  「演池遲的班主任,三五分鐘的戲吧。」
  
  「能跟池遲對戲啊?」女老闆的眼睛亮的仿佛是探照燈了。
  
  「是啊……老溫那邊半個多月折進去二三十萬了,說是在杭城也找了一個專業演員來演池遲的媽,現在要是找不著這個演老師的,只能加錢讓對方來分飾兩個角色了。」
  
  韓萍大老闆拍案而起:「誰說找不到人演?我不就是?我也是當過三四年群演的人!」
  
  沒聽過一句話嗎:「在影視城裡,所有的飯店老闆都是有過一個明星夢的!」
  
  當年的韓萍在影視城裡當了三年半的龍套,那個時候抗戰戲風頭正盛,她穿著一身土棉襖從一個劇組竄到另一個劇組,放下紅纓槍拿起了破包袱,就完成了從一個抗日群眾到一個逃荒少婦的完美轉變。順便還在一次裝屍體的時候她認識了她的老公。
  
  開店,結婚,生孩子,煙火氣重了,認識到自己確實沒啥演技沒啥天分沒啥明星的命,那點星夢早就淡了,守著餐館的收銀台,她也過得有滋有味。
  
  老公活著的時候,她興致來了還會去搭個戲,和她老公兩個人演一對逃難夫妻之類的都是算是夫妻間的情趣,她老公死了之後,她忙著張羅店裡,對拍戲這事兒是徹底地淡了下來。
  
  金大廚太知道她的這點過往了,怎麼也想不到韓萍這次還會主動請纓。
  
  「就這麼說定了,我去,誰也別攔我!哎呀,我得燉隻雞給池遲帶過去,也不知道她瘦了沒有……老金,你讓你那個殺千刀的朋友把劇本發我。」
  
  看著女老闆一頭鑽進廚房,金大廚呆了,他身後那倆吃包子的小姑娘也呆了。
  
  「影視城還真挺不一樣的……」一個小姑娘說。
  
  「人人都是好演員呀。」另一個小姑娘也有感而發。
  
  ……
  
  「是我打的。」
  
  女孩兒頭髮散亂著,臉上有著淤青,裸露的手臂上是淋漓的「鮮血」。她昂著頭,眼神非常非常的平靜。
  
  「你把他的耳朵打壞了你知道嗎?醫生說要一兩個月才能恢復,馬上就要高考了,你這樣讓我怎跟他的父母交代?」
  
  女孩兒沒有說話,她臉部的線條收緊,透露出了一點點的緊張,手指勾住自己的校服褲子又鬆開,動作簡潔又帶了節奏。
  
  「這就是你打傷人的態度嗎!我以為你會改掉自己的壞毛病才推薦你去舞蹈學校,你現在這個樣子……」
  
  穿著套裝戴著眼鏡的韓萍坐在桌前聲色俱厲,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展露無遺,在那之前她給過女孩兒那麼多的機會,女孩兒對她的回報卻是打傷了人,這次,她是徹底失望了。
  
  女孩兒昂首而立,那些話像是刀一樣,慢慢地,把這個世界上她最後一份來自於長者的關愛剝離。她的眼神,是一種深深的,帶著絕望的冷。
  
  這些,鏡頭其實都拍不到。
  
  四月熱烈的光從窗子外灑進來,天空湛藍,楊柳成蔭。
  
  她站在那樣的光下,鏡頭卻在她的影子裡。
  
  這是溫潞寧想要的效果。
  
  這是他印象中最後的林秋,身披陽光,永墮陰霾。
  
  「學校這次可能會做出開除的決定,你知道別人怎麼說你嗎……」
  
  女孩兒動了,或者說,她失控了。
  
  揮落桌子上所有的物體,打爛一旁的玻璃茶几,一腳踹翻垃圾桶,在遍地狼藉裡,她舉起一把木凳,與她的老師對視著。
  
  鏡頭給了她一個特寫。
  
  她的雙目赤紅,眼睛裡是瘋狂,是暴戾,是絕望。
  
  一滴眼淚,就從那樣的一雙眼裡緩緩地滴了下來。
  
  宛若靈魂最後的哀鳴。
  
  「砰!」凳子在老師的尖叫聲中砸在了她身後的牆上。
  
  「好!過!」
  
  溫潞寧拍了一下手,所有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韓萍抱著頭依然趴在空蕩蕩的桌子上,一動不動。
  
  池遲第一時間被在一邊看他們拍攝的溫潞寧的小姨拖走了,她的手上被剛剛崩起來的玻璃渣劃了兩道口。
  
  一邊給池遲包紮,陸老師一邊歎氣,這個內心柔軟的女性在第一遍和池遲無道具對戲的時候就開始感情澎湃,在試戲的時候,兩句臺詞都沒說完她就被池遲絕望的眼神弄得崩潰大哭。
  
  做了將近二十年的老師,她怎麼都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老師任由自己的學生露出那樣絕望的眼神。職業道德和良心直接導致了她從情緒上抵制這部戲,畢竟是自己一點演戲經驗都沒有的小姨子,溫新平不能強逼對方,這才又找了外援。
  
  可憐的「外援」韓萍感覺受到了極大的精神衝擊,她趴在那裡,誰叫都不肯起來。
  
  「別動……讓我緩緩……」
  
  「起來了,還得把垃圾都掃了,快起來。」金大廚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讓池遲個小丫頭片子給我弄得腳軟了。」
  
  韓萍興沖沖地來,失魂落魄地走,走之前抱著池遲跟她說:「好好演,今天我也是過了一把大癮了……」
  
  池遲依舊笑容甜甜,看得韓萍恍惚覺得剛剛跟自己對戲的是另外一個人。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電影一天一天地拍,在池遲看起來頗為專業的舞步裡,在池遲和溫潞寧的表弟他們一邊當起了朋友一邊演打戲的嬉鬧裡,在杭城越來越高的溫度裡,在湖邊差點把攝像機掉進水的驚惶裡,在道旁有無數大媽願意客串出演的苦笑裡,在校園裡學生們問題不斷的聒噪裡,在女孩兒永遠穩定又充滿感染力的表演裡,他們的進度越來越喜人,溫新平的腳步都嘚瑟了起來。
  
  所有人都在期待著溫潞寧劇本的結局,拍完結局,就能結束他們為期五個周的全部拍攝了。
  
  就在這個時候,溫潞寧提出了新的問題。
  
  「我不知道結局該怎麼寫。」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看著池遲。
  
  就像過去他提出的一次又一次的難題那樣坦然。
  
  「哦。」吃著蝦仁鮮肉的小餛飩,池遲應了一聲。
  
  那天下午拍完結局前的最後一場戲,她背起自己的書包。
  
  「我要走了。」
  
  年輕的男人嘴唇輕動,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這和池遲一貫的表現不一樣,為了這個電影她可以耗盡心力費勁心思,為什麼這次她竟然就這麼容易的走了?
  
  「我是一個演員,想要拍一個好劇本是我自己的目標,現在已經達成了。如何出一個完整的故事,那是編劇的問題,如果出一個好看的電影,那是導演的問題……總之,剩下的都是你的問題了,劇本搞定了再來找我。」
  
  女孩兒腳步輕快地離開,就像她決定接拍的時候一樣的輕率又迅速。
  
  溫新平愣了一下,拿起車鑰匙追了出去。
  
  「池遲,我送你,外面下雨呢。」
  
  溫潞寧隔著雨簾看著池遲毫不留戀地坐車走人。
  
  他又想起了林秋,也依然看著遠去的池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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