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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張晚知 -【鳳還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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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6: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所會

  離開翡顏的居處,再去治疫總署,卻發現署中多出了許多生面孔,我日常主事坐的位置上坐著位頭髮花白的老爺子。停步一問,原來卻是聖令調集與南滇接壤的五郡將所有防治時疫有心得的醫生都調了過來,這位老爺子正是來援醫生的首領。老人家輩分高,一來就將我的位置和手邊的事務都接過去了。

  原本由我們負責的事,突然間全被人接了去,連打個下手幫忙的餘地都沒有,就被人趕出醫館來,我和荊佩林環都有些不知所措。荊佩竟有些發傻的望著我,問道:「雲郎中,我們現在幹什麼?」

  我摸摸衣袖,淡笑:「既然沒事了,我們就各自散了回去吧。」

  身上無事,回去以後自然高床軟枕,一覺好睡,醒來卻覺得心裡空茫茫的一片,沒個著落。推開房門,天邊的火燒雲連成一片,霞光明豔豔的鋪將下來,越發顯得庭院廖落。

  我凝視著那片寂寥,不知呆了多久,掩在芭蕉樹的院門被人輕輕的推開,一個青袍玉帶的身影走了進來。庭院在霞光映照下所有東西都籠上了一層豔色,那人緩步行來,豐姿神秀,離我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

  我一口氣屏住了,直到胸口發脹,陣陣悶痛,才呼了出來:「這是疫區,陛下怎可冒此大險?」

  「南疆百姓因為瘟疫惶惑不安,多處生亂,唯恐成為棄民。要使之儘快安定寧靜,還有比他們的新主不避險惡,同臨困境更好的辦法嗎?」

  他微笑著走近:「還有一個原因,妳應該想得到的。」

  彷彿時光回溯,這南疆異地的院子,化成了京都長安的酒肆雅間。

  「六月一十九日……一年之約,我本以為你忘了……」

  去年的今日,我與他在長安酒肆隔簾相會,當時曾有約定,想不到他竟還記得。

  「我未失信,妳卻忘了。」

  我未曾忘,我只是以為,經歷過這一年的變化,我們曾有的約定,可以直接抹去,再不提起。我揚眉,疑問:「因為我忘了,所以你乾脆叫人把我差事替了去?」

  「生氣了?」

  「開始有一點,後來想想防治時疫是朝廷最著緊的一件事,治疫的高手不可勝數,並不是非我不可。」

  我原非什麼不可取代的人。

  一年的時間,可以讓人經歷很多事,讓人想通以前想不通的。齊略,你貴為天子,盡有權力搜選天下美女妻之,縱使此時我在你眼裡是獨特的,又怎耐得時光流逝,芳華漸遠?

  他停在廊前,輕道:「回長安吧!」

  我不點頭,也不搖頭,卻問:「你知道我為什麼來南滇嗎?」

  他臉上神色微動,卻不說話,我望著他的眼睛,輕聲道:「我是來報復阿依瓦的。人犯我一寸,我將以十報之,人犯我一尺,我將以萬報之;阿依瓦當日既敢擄我為質,我自然也要討還這份人情,她不是愛這個國家勝過她自己嗎?我就幫著周節使催發國家內亂;她重視她的教派,我就殺了教派的神物,讓她的教民反叛,讓教派的威嚴掃地……」

  「妳不是要報復她,妳是要報復我!」他終於動容,眼底的心痛一點點的泛上來:「妳只是因為當日我的猶疑而記恨,所以才賭氣南來而已!」

  我點頭,冷笑:「不錯,你既然深愛著她,我報復了她,自然就是報復了你!」

  「雲遲!」他低叫一聲,望著我的眼裡浮出一抹愴然:「妳明知阿依瓦對我來說,只是少年情懷的一種寄託,我愛惜她是愛惜過往的時光,不涉兒女之私。妳將自己置於險地,才是對我最深重的報復,何以定要冠以他言?」

  他輕輕一語,頓時將我滿腔尖銳言詞盡數封死,剎時無言。

  霞光漸暗,夜色掩至,夏風吹來,將我眼睫上那不受控制凝聚的水滴吹落,有句話,兜兜轉轉,彎彎繞繞,在我心間幾千幾萬遍迴環,始終沒有出口,此時卻終於問了出來:「齊略,你心裡可真的有我?」

  不是最初那輕狂的挑動,不是那曖昧的眉眼傳情,不是猶疑不定的敷衍,而是確確切切的愛我?

  「是。」

  他的聲音清晰的傳入耳來,他的看著我的眼眸未有絲毫遊移,就那麼坦然的望著我,將自己胸懷敞開,讓我直直的看見他的內心。

  「你可知我不懂禮法,無視尊卑,胸量狹小,暴戾蠻橫,實非什麼良善女子,如意佳人?」

  我是如此的自私自傲,自負自剛,只宜孤獨終老,卻並非他人的佳偶良配。

  老師偏愛我,以為是天下男兒能配得上我的傑出者少;其實不是的,這天下男兒,多的是能配我的人。只是我的性情於這個時代的大規則格格不入,完全沒有世俗所定的美德,不識謙讓溫柔之德,這世上,是我配不得別人。

  他深深地看著我,澀然道:「我初時不知,可當我知道的時候,妳已經在這裡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眉梢眼底,似笑非笑,似喜非喜,似是纏綿不盡,難分難解的無可奈何:「我何嘗不知以我的身份,此生絕不應與妳再多糾葛?」

  他一步步的踏近,指尖拂去我臉頰的濕意,低聲輕語:「我只是,心不由身。」

  一句話,道盡他幾次三番欲斷不斷,想忘難忘的掙扎。

  我心頭一顫,酸澀難當,聲音有些哽咽:「齊略,你可知,我心中亦有你?」

  我這是第一次,將這句話,對著這個人,直直的說了出來。沒有考慮後果,沒有顧慮將來,只是眼前這一刻,他向我敞開胸懷,我便同樣報之。

  「我知道。」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道:「我何嘗不知道你的身份擔著不能放棄的重責,二者相較理應由我妥協退讓?」

  他的手一緊,攥得我指尖生痛,我微笑著,淚水潸然而落,穩定許久,才凝聚氣息,輕聲道:「我只是,性不由情。」

  我從那個時代裡帶來的個性,是如此的鮮明濃烈,深入骨髓,無法抿滅,由不得我因情縱性,妥協退讓。

  「雲遲……」他低喚一聲,突然用力將我擁進懷裡,聲音喑啞:「我從未想過用身份來逼妳妥協!」

  「正因為你從未以身份來逼迫我向你妥協,我才會將你刻在心裡。」

  只緣你不經意間給予了我人格的尊重,才叫我心與神傾。

  你若以身份權勢一紙詔令頒下,我反而輕鬆,因為那樣我就能只將你視為君王,將愛情化為各取所需的一份工作,心卻依然自由。你能拿到的,不過是我的人而已,斷不會像現在這樣,為你之故,心城困鎖,情關難開。明知不當,依然忍不住向你靠近;明知不該,依然忍不住喜歡慕戀。

  他輕輕的摩挲著我的面頰,指尖勾勒著我的眉眼五官,彷彿清風拂過花間,微雨潤濕新葉,輕憐蜜愛,溫柔纏綿。

  凝眸處,見他明眸如鏡,將我映他在的眼底,如在此刻,他的世界裡便只有我一人。他溫柔而專注的看著我,眼裡心間,那痛惜是對我,那憐愛是對我,那情動是為我,那癡纏亦是為我。

  他啟唇欲語,出口的卻是一聲深深長長的嘆息。是憐是愛是痛是惱是喜是怒,也是那分不清說不了的惆悵與迷惘。

  我癡然伸出手去,撫觸他的面頰,生怕自己只是於這夏日的黃昏,綺麗的南疆,因著情動心牽,故此魂動神遊,做了場天下最美的夢。

  而他,卻在我夢裡踏霞乘風,如詩如畫,如真如幻的走進我的心中。叫我歡喜無限,只想就這樣癡癡的看著他,擁抱他,直到地老天荒。

  不知過了多久,使領館東面的暮鼓聲沉悶的傳來,驚褪了紅塵夢中人的癡惘。

  「天晚了,人該回來了……」

  他環著我的手臂緊了一緊,道:「使領館暫充行宮,原住的人都疏散出去了,今天沒什麼事沒人會來驚動我們。」

  縱然不會有人來,難道我們就真的能夠一直忘憂不理世事嗎?我低聲輕嘆:「你既準備以行朝之力來重整南疆,自有無數事務要理。浮生偷歡,得有半日清閒,已是難得,我當知足。」

  他的氣息一促,急切道:「可我……」

  對一個人動心,起初只想在他眼裡自己是特別的;而後就想他會時時注意自己,偶爾想起自己的好處;再後來,就恨不得時時刻刻與之耳鬢廝磨,兩情繾綣,未有絲毫分離。僅是這一刻相守,如何知足?

  他的話到了嘴邊,終究沒有說出來,只因既然我們一個沒有可能退讓,另一個又不可能妥協,那因不知足而強要對方改變的話,最好莫要出口。

  今年相見,無有結果,難道今後便將情意付與時光流水,或是依舊沒個了局,年年苦思,只等著相遇時一刻的忘情?

  我遲疑的放手,心裡突然升起一念,在退離他的時候卻撲了過去,摟住他的腰身,只覺得全身無力,虛脫的顫抖,喉頭熱辣辣的生痛,喑聲道:「今晚,你留下來……」

  他全身一震,聲音帶上一絲沙啞,問道:「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我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然而因情生慾,因慾生念,本是人性常理。我此時此刻,就只想他留下,縱情肆意,享這一時歡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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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6:3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一夢

  夜風吹帷,薄紗帳微微浮動,在窗前的月光下帶起一層層漣漪般的光暈,隔著紗帳,望見窗外的月亮正在西落,很快就要沉到山下去了。

  我輕輕的將環在腰間的手挪開,翻了個身,就著帳內蒙朧的月光看著枕邊人熟睡的面容。他的唇角在睡夢中微微上翹,雙眉舒展,神態安詳,光潔的面頰被月光鍍上了一圈銀輝,英朗清俊,煞是好看。

  我突然很想摸摸他的臉,但又怕驚醒了他,半途停手,將他落於枕上的髮尾抓住,繞在手指裡玩弄。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聞他沉綿的氣息微錯,趕緊停下動作。他一時卻未醒,向我這邊靠了過來,手臂一伸攬住了我,輕喃一聲:「遲……」

  我輕輕的回抱他的腰身,望著他眉梢眼裡唇邊那幸福寧定的神態,覺得心裡滿滿的,柔軟一片,忍不住湊過去,在他臉上親了親。他眉毛微微一動,眼皮動了動,眼睛微帶迷茫的睜了一下。我因自己是背窗逆光而臥,卻不擔心他會發現,依然含笑看他舉動神態發癡。

  不意他閉上眼片刻,卻又睜開眼睛,望著我一笑,我看著他那清明的笑容,自己心間也泛著喜意,說不出的愉悅快活。半月西沉,室內唯餘幽暗星光,他輕輕的一嘆,聲音裡盡是滿足喜悅之意:「我喜歡妳這樣看我。」

  我抓住他的髮尾輕輕一扯,薄嗔道:「難不成你盼我夜裡老失眠?」

  他輕啊一聲,眼裡綻出一抹喜悅至極的光芒,笑道:「當然不是,我只盼妳日後在我身邊,日間喜樂平安,無憂無愁,夜裡清夢到明。」

  我知他話裡的意思,卻不接話,只是一笑,繼續蹂躪他那頭墨黑滑膩的長髮:「你這黑亮的頭髮卻是怎麼養出來的,簡直叫人羨煞。」

  他哈的一笑:「我這頭髮又粗又硬,要真是生在妳頭上,妳哭都來不及。女子生頭髮嘛,當然要像妳這樣又細又軟才好。」

  兩人都沒了睡意,輕擁閒聊,直到外面隱隱有雞鳴傳來,才倏然住口。我微微一怔,才道:「天要亮了。」

  他靜默了一下,緊了緊手臂喃道:「天黑的,還早。」

  我枕在他肩臂上,問道:「你往常是何時早起視朝的?」

  他不答話,我知他素有勤政之名,起得定然早,估計往常這時候差不多也有宮人叫起了。當下在他後背上拍了一下,輕道:「齊略,你若真愛重我,便不可因我而懈怠政務。」

  否則那狐媚惑主的名聲,就是我臉皮再厚,膽子再大,再不將世俗禮法放在眼裡,也真有點擔不起。

  他安撫的握了握我的手,笑道:「我明白,不過我往常也還是要再過兩刻才起的,妳不用著急,接著睡會兒罷。」

  我略微放心,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你往常都有宮人服侍,在我這裡可沒有,等下你要梳洗整裝……」

  他抓著我,不讓我亂動,懶洋洋的說:「慌什麼,陳全一定在外面等著,等下叫他派人進來服侍就可以了。」

  我差點嚇得跳了起來:「不行!不能讓他們知道。」

  他噗哧一笑:「我在妳這裡留宿,身邊的近人怎麼可能不知道?要是他們不知道,此刻早已翻了天。」

  這一點我很清楚,但他留宿歸留宿,明目張膽的叫人進來看到這滿室綺景,我卻一萬個不願意。

  「你來我這裡留宿,多的是藉口遮掩,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打緊,但叫人進來服侍可不同……不行不行……」

  他臉上的笑意一斂,蘊怒道:「什麼叫藉口遮掩?難道妳……」

  我心知說錯了話,趕緊補救:「你性子那麼急幹什麼?我又沒有虛詞欺妄的意思,不過在這南疆蠻荒之地,我貿然與你同宿……總不太好,是不是?」

  他默不作聲,我摟住他的肩膀,繼道:「況且,長安規矩繁多,與南疆不同,你總得給我一段時間適應一下,收收野性的。」

  他這才緩和過來,好笑的調侃:「妳呀,昨夜都有勇氣留我了,今天怎麼突然膽子就小了起來?我還以為妳真不怕呢!」

  我此時才覺得面上發熱,突然有些口吃:「我……那……衝動……我……我……」

  我了半天,也沒個妥當的詞句,卻逗得他哈哈大笑,聲音裡不無得意的說:「雲遲,妳也有從容不起來的時刻……我老覺得妳占著上風,今天可是妳落在下風了啊……」

  我氣急敗壞,反手去撓抓他腰間的癢肉,怒道:「你還敢笑!笑死你!」

  他腰肋間怕癢,被我一撓果然便忍笑不住:「行了行了,我不笑了!不敢了!」

  我收回手來,心情平靜了些,便在他胸前聽他的心跳,漸漸的組織好了詞句,等他的笑意真的平復了,這才輕聲喚道:「齊略。」

  「嗯。」他用鼻音懶洋洋的應了一聲,在這極重禮法的時代,一般人絕不會直呼他人的姓名,齊略的身份更注定無人敢直呼他的名字。我和他在私處的時刻都喜歡喚對方的姓名,這本來無禮的稱呼,卻因為少人呼喚而有股異常的親暱私密。

  我輕輕一笑,嘆道:「我也只在這裡,才敢叫你的名字。假如是在長安,禮法森嚴,時刻有人在側,卻哪裡有空間讓我行此無禮之事?到時你縱使不以為意,我直呼君王姓名,也早被人拿了去砍……」

  齊略聽我說得兇險,趕緊捂住我的嘴,低斥道:「休得妄言!」

  他雖不肯讓我說出個死字,但心裡卻明白我所言不差,一時無語,只嘆了口氣。我心中微澀,旋即壓了下去,笑道:「只有在這南疆,我才能任性……」

  齊略在我手上吻了一下,我伏在他胸前,低聲喃道:「所以你在南疆的時候,就順著我的心意吧!像在陶家的那個晚上一樣,你也陪我作個美夢。在這夢裡,你我私下相見相會,不拘禮法,沒有別人,也不提那些會讓人不快的私事。」

  齊略凝視著我,好一會兒才如同嘆息般的應了一聲:「好。」

  我心中微喜,一手撐在榻上,就想起身,不料頭一抬高,就覺得頭上一陣揪痛,不禁痛呼一聲。齊略慌忙順著我的起勢坐起,責道:「誰讓妳起身不說一聲,這下頭皮扯痛了吧。」

  我用手一摸,這才發現自己的髮尾和他的纏在一起,被他打了個結,真是又氣又笑:「你胡鬧,還說我。」

  「是妳先拿著我的頭髮玩的。」

  那髮尾的結本來不緊,但被我起身的時候繃緊了,摸黑卻解不開。兩人只得一齊起身,往屋裡找火刀火絨點火。

  窗邊的床榻上還亮,越往屋裡越暗,齊略不熟悉我室內的物件擺設,踢到了腳趾,痛得直吸涼氣。我摸索著引火,老也打不亮,不禁暗恨:「這臭東西,我早晚要找到製磷的辦法造火柴替了你!」

  好一會兒,我才將油燈點起,將兩人纏在一起的頭髮解開。此時雞鳴二遍,我趕緊收攏他的昨晚扔開的衣裳,給他穿上,再替他梳頭戴冠,一面道:「我對別人只說你昨夜是身體小恙,在我這裡推拿針炙,所以留宿,你可別傳出別樣風聲來。」

  「這樣的藉口,有人信才怪。」

  「我這樣說,諒來也沒人敢找你求證。他們心裡信不信有什麼關係,只要表面上他們不敢亂說就可以了。」

  我面上熱辣辣的一片,人在黑暗裡胡鬧,會因為對方看不清自己的細微表情而膽大,但一見了光,膽子可就大不起來了。我一開始還算鎮定,但看他不轉眼的從鏡子看我,心便慌了起來,匆匆替他戴上金冠,出去給他打水盥洗。

  他跟在我身後,居然也不必等我來服侍,倒讓我有些驚訝:「你居然會做這些事?」

  「母后怕我長於深宮婦人之手,不識民間疾苦,自我十二歲遷往建章宮讀書,就經常讓我出宮探訪民情,借住農家。直到我御極才斷了這方面的學習,我可不是連鍋碗瓢盤都分不清的公子哥兒。」

  我突然想起老師以前評論過他的話,不禁讚嘆:「太后娘娘真了不起。」

  他應了一聲,眼裡突然閃過一絲孺慕依戀之情,我知他必是想起了太后,既暗嘆他們母子情深,不因權勢而稍減,心裡又微有些黯然:「你自正月巡幸犒邊,外出已近半年,準備什麼時候回鑾?」

  齊略出都巡邊原是準備用半年時間查閱北疆、西疆兩大營,然後回京,趕新穀入倉的祭社之禮。但他有意操練隨駕的宮禁衛兵,一路快馬行軍,速度遠超朝臣的計算,只用了五個月就走遍了北疆和西疆。時間豐裕,他才轉駕南下撫慰新開的兩郡,恰逢南滇動亂,是出兵之機。但當時越嶲郡兵正在各地防汛徵調不及,他便將隨駕的八千期門衛和虎賁衛派為前鋒,親自入滇。

  天子御駕親征,這名聲好聽,但不是治國之理。若不是就著南滇這樣的天時人事,此戰必勝,於他建立軍中的威望有利,就算他再怎麼堅持徐恪等人也不會放行。此時滇國王城已被攻破,他的名望也掙足了,實在不宜再多滯留。

  「我想依然照原朝臣計算的時日,再過二十天才還駕,趕上八月主持新穀入倉的祭社便好。如此兩朝的政務移轉,可依照臣屬的原計劃執行,不至於慌張。」

  我聽他能在南疆停留二十天,心中微喜。一時無話,天邊微有曙光,他梳洗完畢便起身道:「我走了。」

  我看他一身溫潤生輝,光華明淨的神采,不禁微笑,很自然的柔聲叮囑:「用心工作,早點回來。」

  「知道了。」他走到院中又轉過頭來,看到我站在廊前對他含笑注目,便揮了揮手,示意我進屋。我點了點頭,他走到院門前,突又回頭看了我一眼,唇角一彎,眉舒目展,綻出一個燦爛奪目的笑容,然後再拉開院門,走了出去。

  我不料他走出這院門便兩番回顧,不禁微微嗔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不像樣。」

  轉念間又發現外面腳步紛亂,明顯天子駕從已經擁著他去遠了,我還在這裡傻站,何嘗不是情長氣短?只是這世間之情,誰不知其能銷蝕人的意志,但情到之時,能硬下心來的人卻有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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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偷閒

  天子駐蹕,使領館原住的人等全都撤了出去,使領館的屋宇都讓給了天子隨駕的從人,只我一個依然占著以前獨居的院子。

  因為身在疫區,天子隨駕需有太醫侍奉避疫,我這身份混在行朝的文武官員之中,倒也不甚扎眼。加之陳全謹慎嚴厲,管治內監十分得當,齊略與我日常相處縱異於君臣之道,在沒有得到上命之前,也無人敢造次露出異樣,並沒有給我多少心理負擔。

  我在南疆軍情政務忙亂無比的時候竊取了浮生空閒,獨居院內讀書研藥,過著自到南滇以來從未有過的清靜日子,心境平和,用藥得當,年來累下的隱疾漸癒,倒讓齊略看了臉上添了幾分喜色。

  「我在配藥呢,別鬧!」

  齊略摟著我的腰在我身後,下巴在我脖頸上蹭動:「妳多的是時間配藥,我來鬧妳的時間卻不多,自應妳就著我。」

  往常他都得處理完政務以後才回來,今天突然中午就來了,這其中必有緣故。我心知事出有異,便將所配藥物的藥物比例記下收好:「那你也得先讓我洗洗手啊。」

  我自去淨面洗手,他卻在一旁含笑看著,我看他鬢邊的絨髮有些汗濕,便擰了巾櫛過去替他抹汗。他站著不動,閉上眼睛一副翕著鼻子吸氣的樣子,喃喃的道:「妳身上這香不像熏的,也不像佩的,聞起來宜人,妳是怎麼弄的?」

  我在他鼻尖上輕彈了一下:「這是我自己浸的香水。這東西製作倒不難,難的是要跟人相配。我也是費了許多年功夫才給自己配著這麼一款味道,散出去清淡得很,不容易找出味源,平常人是聞不出的,就你鼻子尖。」

  「別的香我也分辨不清,只妳身上這香氣我卻聞著舒坦,能找著人。」

  我心中一蕩,笑道:「你既然喜歡香水,我什麼時候也給你配一種。」

  「我就喜歡聞妳身上的香,可不是喜歡自己身上帶香——妳當我是長安城裡那些施朱著粉的紈褲子弟?」

  我呵呵一笑,嗤道:「以你的性情,要配合適你的香水,可不是一年兩年能行的,你還當我喜歡給自己找麻煩不是?」

  他活似身上的骨頭都沒了的扒著我的肩膀,靠在我身上膩歪著,從鼻中哼哼嗯嗯兩聲。我料他必是遇上了為難之事,一時不得解,所以大白天跑到我這裡來舒心養神,對他這不像樣的姿勢也不予指責,任他歪著,在中堂的涼席上坐下,騰出手來按摩他頭臉上的穴道。

  他眼睛閉著,聲音有些撒嬌的意味:「我手酸得很,腰背也不舒服,腿也坐麻了。」

  他除了早晨起來時練了趟劍外,都勞於案牘,這腰酸背痛卻也不全是唬人。我替他做全身推拿,心裡卻在想這套按摩導引之術應該怎樣教給他身邊近人。

  「妳在想什麼?」

  我知他感覺敏銳,有著令人驚心的洞悉人心的直覺,尋常推託瞞不過他,便道:「十來天不見我兩個侄兒了,不知他們的差事辦得怎麼樣,有點想他們了。」

  他靜了靜,輕聲道:「妳不是想他們,妳是想出去。」

  我心頭一顫,卻不否認。相處日久,我們彼此相知日深,這些心事是瞞不過彼此的:「是有些靜極思動。」

  他翻了個身,突然興致勃勃的說:「我們裝扮一下,一起出去看看?」

  這確實是個極具誘惑力的建議,我怦然心動,但想了一想,還是搖頭:「這裡可不是長安,一者瘟疫還未完全治好,二則近日來投的人過多,你出去安全不好保障。」

  他微微皺眉,翻身坐起,若有所思。我靜坐一旁,也不多言,等他自己開口。等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道:「南疆黎民衣食住行皆與中原相殊,風俗人情相異,我是得出去看看。」

  「徐明公他們報上來的資料不能讓你放心嗎?」

  他搖頭:「呈報的帳目與實情總有不同之處,卻是真令人難於放心。」

  南疆風情與中原相異,採用治理中原政務時的慣有思維來推演判斷情勢,肯定不行。

  齊略打定微服外出的主意,便著羽林斥侯兵先喬裝外出,查探了市井的現況,確定並無異狀,這才外出。

  戰亂之後的疫區漢人來往者眾,當地居民已經習慣陌生人來去,喬裝後的齊略和我、荊佩、林環以及兩名武衛一行六人並不扎眼,慢慢行來,並沒有人出來瞧稀罕。

  齊略不通滇語,便不費神與人搭訕,只是看人、物、事看得仔細。走得一陣,突聞前面陣陣歡歌,卻是樂觀而熱情的滇民眼看瘟疫得到了控制,便開始恢復了活力,正在曬穀坪上對歌對舞。

  我和齊略不約而同的站住了,停在遠處看著前面的歌舞。這南疆的歌舞與中原貴人高坐欣賞,樂伎表演的雅樂不同,是人人都下場同歡,不分男女老少一齊歡歌樂舞。

  齊略看著這些歡快的人,微微點頭道:「難怪妳對滇民喜愛,他們在這般大難之中,猶能保有如此心境,其堅韌不撥十分可取。」

  我含笑道:「陛下,滇民的生活環境比我中原惡劣數倍,但也正因為環境惡劣,所以他們比我漢家子民更加樂天知命。」

  齊略微微點頭,突然嘆道:「那些助我教化滇民的儒士總以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漢室入主南疆理所當然。卻不知所謂的正朔皇統,滇民眼裡一錢不值。天子若想得民親愛崇敬,並非因為其血脈高貴,而是因為他能夠讓治下安定沒有戰亂,讓百姓有衣有食不受饑餒之苦。妳看這些滇民,他們之所以現在能夠順服於我朝的統治,無非是因為行朝南駐以來,治疫安民,卓有成效,卻與正朔皇統毫無關係。」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只覺得他的手乾燥有力,透著股讓人心安的穩定,讓人打心底信賴:「略,你能這樣想,是滇民的福氣,也是天下黎民的福氣。」

  齊略臉色微動,握緊了我的手,向我靠近了些。我雖知光天化日之下,這樣與他親近相當於向世人昭告了我與他的關係並非君臣,於我日後不妥,但心中一動,卻實在不忍放開他的手,只想貪著這一時歡愉。

  齊略對我一笑,眸裡突有俏皮之色,問道:「我是滇民的福氣,是這天下黎民的福氣,難道就不是妳的福氣?」

  我看他得意討獎之色,忍俊不禁,漫聲道:「我的意中人,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自然也是我的福氣……」

  只是他卻不能將駕著五色祥雲來迎娶我,我只能取眼前時光。

  兩人說笑一陣,齊略在閒聊中卻突然道:「南疆地闊,語言風俗又不相同,所有府縣小吏都從中原調派行不通。但以滇人治南疆,卻又容易重新蓄成國中之國,降叛不定,難於治理。妳久在南疆,有沒有什麼辦法解這難題?」

  我想了許久,前面卻有間漢商開的琢玉坊,挑出來的店招上分別用漢字和滇文寫著四個字「以信立商。」

  便是這四個字,令我腦中靈光一閃,豁然開朗:「南疆所以難治,滇人會降叛不定,其根本原因是因為新的政權對他們沒有公信力!但各部落信任的漢人,卻絕不在少數——自徐明公圖謀南疆以來,滇境便有許多漢商行走,這些商人與各部落交易,全憑信用換物,深得信任……」

  齊略有些意外,疑道:「妳是說,以商為吏?」

  我正是此意:商人地位卑下,但又極想改變這種身份。如果朝廷能好好把握商人的這種心態,驅使他們出力,那麼南疆的財政、與各部落的溝通,都能因為得到了商人集團的支援有效得到緩解,而且商人為了生意,對每個部落的物產和人情都十分瞭解,懂採用合適的辦法與當地人打交道,不被人所欺。

  商人自漢武朝失寵以後,一直都是朝廷刻意打擊的對象,地位卑下。我的提議一聽起來有些驚人,但齊略的眼光和胸襟都有過人之處,並不因商人地位低下而一聽這建議立即反對,而是凝神思量。

  沉吟良久,他才道:「以商為吏有幾弊,商人雖然有信,但不知理政,難免出錯;商人重利輕義,不懂教化百姓,以其治民非久安之道;商人的忠誠與膽量有限,當此亂局,未必有勇氣為國出力。不過以商為吏雖有弊端,但比直接任用滇人,卻又要強,周詳策劃,未必不能行。」

  「除了以商人為吏以外,任用滇人為官也是能夠有效緩解種族矛盾的方法,但任用的滇籍官員,卻應該慎之又慎,一定要那種能夠清醒漢滇兩族長短的親漢者,比如時生、易門聯寨那些受漢制規約已久的長老……」

  齊略想了想,朗聲一笑道:「妳說得有道理,我得好好想想……不過現在我們還是不談這些煩心事,好生遊玩才是正經。」

  兩人對視一眼,心意一致,都向那載歌載舞的曬穀坪走去。齊略從未見過這種原生態的滇民歌舞,既定下神來觀舞,便有許多不解的問題問我,眼觀耳聞,興致勃勃,眉飛色舞。

  「那種舞蹈名叫『薩朗』,男女相對而舞,女柔男剛,相舞相屬,熱情奔放……」

  「那是男女求歡的對歌,滇人的男女若有愛慕者,便以歌代言,傳情遞意,若是對方也屬意於己,便作歌相和……」

  齊略聽不懂滇語的歌詞,聽了一陣,便讓我翻譯,我抿嘴一笑,傾耳細聽,正聽到一對男女在答歌互唱,那男子的唱詞翻譯過來卻是:「阿妹啊,就算不再愛了,看到山上那叫愛情的樹,又怎能不想念妳?」

  那女子拍掌相和:「阿哥啊,就算不再愛了,看到山頂那叫記憶的樹,又怎能不想起你?」

  齊略微覺詫異:「這曲子真是稀奇古怪……我們不聽這個,看別的。」

  我怔了怔,突然意識到這歌詞其實是已經分手的戀人,別後偶有所感時唱的,而我們此時兩情相悅,情意正濃,這樣不吉的歌,他心中不喜。

  「遲,走吧!」齊略拉了我一下,將我從怔仲驚醒。他被那歌詞掃了興,再看這些歌舞便有些興致缺缺,挽著我去看漢商開的店鋪。他走得極快,我有些跟不上,只得叫道:「七郎,你走慢些!」

  齊略腳步微緩,面色卻不大好,突然用力捏了我的手掌一下:「這些亂七八糟的曲子,俚俗不堪,妳聽聽便好,聽著它卻發什麼呆?」

  我心裡一股酸意流過,旋即嗔道:「我發呆還不是因為你說那曲子稀奇古怪?滇境的曲子與中原雖異,但也是民風的一種,直白爽朗,卻哪裡像你說的那樣俚俗不堪了?」

  我將話岔開,心思卻不自禁的落在了剛才聽到那句歌詞上——他只是隨興讓我替他翻譯歌詞,怎的就碰到了這麼支曲兒?難道這世間之事,真有命定之說嗎?

  一瞬間,心劇烈的疼痛起來,痛得我幾乎挪不動腳,痛得我喘不過氣。

  「妳臉色怎麼突然這麼難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齊略停下腳步,滿面急切驚慌的看著我,我忍下心中的疼痛,微笑道:「剛才腳趾頭踢到了石頭,扎了一下,有點痛。」

  他微微錯愕,好笑之餘又有些惱怒:「妳走路也小心一點,怎麼犯這種小孩子才犯的錯誤?」

  我傻傻的乾笑兩聲:「因為你牽著我的手,我才不看路嘛!」

  他一瞪眼,嗔怒:「妳這麼說,又是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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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7: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永好

  說話間兩人繞著這貧民聚居的地方繞了一圈,又兜回了最初那間漢商的琢玉店。齊略皺眉不解:「這裡屬於貧民區,玉器店開在這裡沒用的吧?」

  「這琢玉坊他們只是用來加工玉石的粗胚的,開在這裡便於招人工。這也是周節使當初出的主意,算是給這裡的貧民也尋條可以掙些口糧的活路。」

  漢人愛玉,但最初尊崇的玉以白潔的和闐玉為上品,滇南產的碧玉和翡翠雖然產量豐富,但放在此時卻難登大雅之堂,算是次一等的奢侈品。也難得齊略興致大發,竟一拉我,道:「走,我也去看看這店主是如何以信立商法。」

  那琢玉店的老闆跟我也是面熟的,見我站在門口,趕緊招呼:「雲郎中,可有些日子不見妳了,快進來坐坐。」

  「馬二哥有心,近來的生意可好?」

  馬二唉聲嘆氣:「別提了,戰亂加瘟疫,南邊的路斷了,璞玉沒法收上來;北邊的商途也不順,玉胚不好送,生意慘澹啊!」

  「這一時之困,捱捱也就過去了。」

  馬二手一面拿了大碗給我倒茶,一面笑:「我也是這麼想的,聖駕都在南疆,這亂的日子肯定有限。」

  他倒了兩大碗茶過來,我趁他沒留意時,不動聲色的將兩碗茶都喝了一口,確定無虞才讓齊略取用:「這是用夏枯草等物煮的藥茶,初飲時有些味異,但舌底回甘生津,最能解暑氣驅風邪,你嚐嚐。」

  馬二笑咪咪的打量齊略:「這藥茶的方子還是雲郎中給的呢。說起來多虧得雲郎中給的方子好,既能解暑又能避疫,我們慣了喝這茶湯,這次瘟疫才沒受多少連累。」

  他知我並沒有成家,看到齊略和我形跡親密,便十分好奇,趁他去看屋內陳列的玉料時悄悄問我:「雲郎中,那位是誰?」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介紹齊略,頓了一頓,不意齊略耳尖,居然聽到他的問話,轉過頭來微笑道:「我是她郎君,姓齊。」

  他口中回答馬二,目光卻落在我身上,有些抱怨責怪的意味,我心虛臉熱,有些尷尬。

  馬二錯愕的看了我一眼,旋即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笑道:「雲郎中何時成的親?怎的竟不告知我等一聲?滇中漢商年來多承雲郎中恩惠,妳成親應當送禮表賀的。」

  我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一眼見他原來坐的地方竟放著琢玉工具,趕緊轉移話題,問道:「馬二可這店不是從不賣現成玉器的嗎?怎麼今天自己也幹起琢玉功夫來了?」

  馬二嘆道:「最近生意不順,我守在店裡沒什麼事做,便做些水磨功夫打發時間。」

  「南疆平靜的時候,你是怎麼做生意的?」

  齊略聽了我的建議,有意考較一下商人的才能和品德,便出言跟馬二閒聊。

  我無意參與進去,影響他的直觀判斷,便看店裡的各種玉胚和馬二琢出來的小東西。看了許久,看中了一枚採用鏤刻之法雕成的墨玉福壽簪,字紋處打磨得光滑潤澤,雖是墨玉,竟讓人覺得其晶瑩剔透,毫無生澀之感,便將示意馬家的夥計拿紙筆給我,寫了帳單,將它買了下來。

  齊略和馬二交談許久,才若有所思的回頭找我,兩人出了玉店,我便將那墨玉簪遞給他。

  齊略接過墨玉簪,突然眨了眨眼,笑得有些淘氣:「這就是妳送給我的信物?」

  「這是我送給你的冬至回禮。」

  齊略怔了怔,面上突然浮起浮起一層淡紅,竟有幾分窘意:「妳怎麼知道去年冬至我有給妳送禮?」

  「直覺。」

  我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左手。他的手指骨肉勻停,掌心有練習弓馬刀劍後的薄繭,拇指和食指的內側,還有許多淡淡的細碎疤痕:「你怎麼會學習金石雕刻這樣的小技?」

  「雕刻金石是稍不小心就要吃皮肉之苦的技藝,最能養氣,所以我便學了。」

  他說著低頭看了眼我腰間所佩的桃符,抿了抿嘴,微微笑了起來:「妳若喜歡這樣的小東西,我以後得空便多雕一些送給妳。」

  我心湖微漾,面上卻是嗔怒:「你還真當那養氣用的粗糙手藝,能雕出什麼精品來讓我喜歡?」

  「既不喜歡,怎不見妳扔了它佩金佩玉,卻偏要每日帶著?」

  我無言,他將手中那墨玉簪插到髮間,突然輕聲一笑:「我贈妳木桃,妳卻贈我玉簪,便如詩中所言……」

  我想了想,笑了起來:「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

  他眉目舒展,凝視著我,合著節拍,將那句「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反復的吟唱。

  你送給我木桃,我回贈你瓊瑤,這不是對你的情意的報答,而是我愛情的信物,但願我們永遠相好。

  齊略,我收了你贈的桃符,我便回你玉簪,那不是報答你的情意,而是我的信物——只是我們沒有可能永遠相好。

  沒有永遠,我只有珍惜現在,珍惜的過著你在我身邊的每天每個時辰,我會將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刻在心裡,即使分別,也永遠不會忘記。

  這天夜裡除衣歇息的時候,他替我解下腰間的桃符,卻沒有放到妝臺上去,反而持著它認真的說:「遲,我答應妳,若哪一天妳拿著它來要我辦什麼事,無論那件事有多難,我一定替妳辦到。」

  我只當他是哄我開心,在學民間情哥哥情妹妹的遊戲,便擰了擰他的鼻子,笑道:「你可不是平常人,這樣的諾言,是許不得的。」

  齊略深深的凝視著我,眼裡波光流動,明晦不定,輕嘆一聲:「我沒有說假話。」

  我這才意識到他是真的準備給我一個諾言,不禁一震,輕聲道:「你不怕我無理取鬧,使你日後成為史筆垢病的昏君嗎?」

  他摟住我的腰,俯身與我抵額相對,緩緩的說:「若有一日,妳捨得拿出這對桃符來求我替妳辦一件事,哪怕那件事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韙,足以使我揚惡於史冊,我也認了。」

  我心頭一震,輕嘆一聲,不再說話。

  次日我便將心中所有的思慮和建議都寫成奏疏,呈了上去。齊略將奏疏傳給一眾臣工看過,討論半天,綜合南疆地闊蠻荒,直接從中原選取官吏過來的可能性不大等情況,將選商為吏特敕推行了下去。

  南疆的治政權力井然有序的由舊的行政系統裡移到了新的朝廷手上,而分三路征戰的宮禁軍也捷報頻傳。

  終於待到七月中旬,漢軍期門衛的軍報傳來,期門衛掃平了洱海以南所有被巫教教唆「背叛」王庭的部落,將王室成員救了出來,可惜巫教賊心不死,竟將滇國最有名望的白象王后和四王子刀那明以巫術咒殺了。王室眾多的宗親也在巫教的「背叛」之戰中或死或傷,只留下六個小的還在繈褓,大的也才兩歲的孩童。

  期門衛的軍報通傳南疆全境以後兩天,漢軍的羽林軍和虎賁衛聯手,將巫教僅餘的五萬殘兵盡數剿滅,教內一應祭司巫女都在宗主國替附屬國王室報復血仇的名目下被殺戮殆盡。

  至此,漢軍入滇的戰事全面告終,此戰前後歷時七十一天,漢軍亡了一位中郎將,四名校尉,七名軍司馬,越嶲郡兵亡五千七百人,宮禁軍共亡二千五百六十三人。

  戰爭終於結束了!

  滇國的王室現在只剩下這麼幾個小小的孩童,被朝廷控制了作為標榜榮養著,讓我覺得慶倖,無論如何,翡顏暫時是安全了,有是非也沾不到她身上。

  軍隊大獲全勝,政務的處置便比以前順暢,瘟疫也隨著戰亂的結束,大勢的穩定而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行朝正式將滇國設為南州,共計十郡八十縣,七百六十三亭。以徐恪為南州剌史,南州的屬吏和十郡的太守除去從中原調派來的兩人以外全都直接從與南滇接壤的五郡和使領館舊吏中選取,低級的吏員則由願意入仕的商人充任。

  齊略將南州軍務政務分開,收編了四萬降卒,將期門軍和虎賁衛羽林郎都拆分了大部出來,作為骨幹重新整軍,設立南疆大營,以原龍驤衛中郎將崔駿為南疆將軍。在南疆東面佈防,準備進取近年來已被楚國滲透控制的夜郎國殘部,配合朝廷對楚的戰略佈局。

  七月末,原滇國王城正式更名為「大理」,做為南州的州治。大理的瘟疫此時已經得到了有效的治理,政局安頓下來,民眾逐漸歸心。民間的街頭巷尾開始百姓做巫舞驅逐瘟神,迎接福祥。

  徐恪為了使南州百姓儘快融入漢禮之中,也不強禁巫舞,而是順勢下令準備一次漢家的驅邪儺舞。儺本就是巫舞的一種,很容易為原滇民接受,民情沸騰,全民參與,眼看便成了難得的盛典。

  齊略應民情所請,在盛典開始親手點燃焚燒疫鬼的薪燭,天子旌旗環城一周。雖然出於安全考慮,沒有真個屈尊與民同歡,但卻為這次盛典造足了聲勢,將歡樂的氣氛帶到了每個角落,給這些歷經戰亂瘟疫之苦,盼著安定繁榮的百姓樹了一個虛幻但能安心的榜樣。

  外面歡聲鼎沸,舞樂之聲響徹雲霄,使領館內雖然依舊戒備森嚴,不與同歡,但戎守的宮禁衛士面上的神情也不自禁的放鬆了些。齊略站在使領館的最高樓上,遙望城中的火光,聽著民眾的歡呼,喜悅開懷,滿面春風。

  「聽他們這麼高興,我都想出去同歡了。」

  一旁的陳全聽到他說的這句話,頓時皺起了眉:「大家,舉城同歡之夜,人流混雜,您可不能外出。」

  「朕知道了。」

  陳全是太后選了隨侍天子的內監首領,也是防止天子耽於後宮享樂的一根刺,他偶爾會縱容天子遊樂,但大多數時候會直接阻止天子出格的行為。齊略最大限度的抹殺了人類追求享樂的本性,是最不自由的人,這便是成為明君必要付出的代價。

  我的目光與陳全一對,移了開去,對齊略笑道:「就算不出去,還是能夠與民同歡的。」

  「怎麼?」

  我想了一想,笑道:「你等等,我去換件衣裳。」

  齊略大喜過望,笑問:「我知妳素來是不習歌舞的,難道今天竟肯為我一舞?」

  我笑嗔:「我這從不習歌舞的人要是君前獻舞,那能看嗎?南疆的歌舞講究的是相屬同歡,僅是觀賞他人的舞蹈,哪有自己跳來的好?你也去換身武士服好了,我來教你跳『薩朗』。」

  我換了身衣裳回來,齊略也已經依言換上了一身簡便的戎裝,清貴之外兼有一股英風。他知我不喜與他相處的時候身邊還有閒人,早將包括陳全在內的侍從都摒開了,見我進門,頓時雙眸一亮,迎了上來,笑問:「妳這身衣裳別緻,自己裁的?」

  我身上的衣裳是以煙羅蟬紗製成的襦裙,為了適應南滇的氣候,也為著我以前的習慣,八幅褶裙雖然還是按漢制裁成,但長度卻被我縮減了尺餘,配上我請匠人製成的高跟鞋,卻成了舉世無二的一套奇裝異服。因身在南滇,見者都只以為這怪異是受滇民服飾影響,側目之餘倒也不至於太過驚詫。

  「去年滇國王庭宴會繁多,常請我赴宴,不多準備幾套衣裳不行。可中原的絲綢錦緞等衣料遠來南疆,價錢都比較貴,我縫衣裳便減了些料子,做成了短裝。」

  齊略不知原委,聽我說製成短裝的原因竟是偷工減料,忍俊不禁:「既然從商路過來的衣料昂貴,妳怎不知派使隊的從員回長安去押送一批過來?我有給鴻臚寺發給詔書,對南滇使領館所請的人、物必予應允,怎的卻弄得妳裁身衣裳都要如此節儉?」

  「朝廷對南滇使領館有求必應,也只能用在國事上,怎能給自己討衣料?」我抿嘴一笑,拎起裙擺,微微屈膝折腰,行了一個淑女禮,虛抬手臂,凝睇笑問:「尊貴的皇帝陛下,不知小女子可否有幸邀您共舞一曲?」

  齊略朗笑一聲,托住我的手:「榮幸之至。」

  他不識後世的雙人舞,但握住了我的手卻十分自然的將我往他身前一帶,左手扣住了我的腰身,低頭笑問:「這舞應該怎麼跳?」

  「你就這樣挽著我,隨著我數的節拍舞動,我退你進,我移步你相隨,我俯身你扶腰,我若收左手,你也要放開左手,但右手要握緊了我……」

  有漢以來舞樂興盛,上到天子,下至黎民多是能歌善舞者,齊略的音樂舞蹈細胞都極強,在踩了我幾次以後便摸到了雙人舞的訣竅,能隨著我數的節拍移步和舞。

  「這不是滇民的舞蹈吧?」

  「嗯。」我含笑點頭,凝視著他的俊容,輕聲道:「這是我想與你親近而想出來的舞。」

  這舞雜著交誼舞拉丁舞探戈等舞的基本動作,我早已忘了套路,不過和著節拍與他相擁起舞而已。

  齊略聽到我的話,輕輕一笑,在我鬢邊吻了吻,不再說話,擁緊了我徐徐共舞。

  一開始,是我引著他,數著節拍,漸漸地他舞步純熟,掌握了節奏,便反過來帶我。

  我不再數節拍,只是含笑隨著他的舞步移動,他若進我便退,他側顧我相隨,他攬腰我倚身,他撤手我旋舞;這臨時被我們當成了舞池的大堂裡,沒有喧囂,沒有旁人,也沒有曲樂,然而我們牽手同舞的時候,卻彷彿能聽到從心底傳來的一曲華美樂章,婉轉纏綿,低迴甜蜜。

  我們便在心底迴響的這支樂曲裡握手相擁,翩然共舞,我折腰而下,他就緊臂挽環;我俯身翼立,他便扣手相托;我轉身相倚,他便凝立為依;

  我以前一直以為雙人舞的舞技精湛,需要的是千百回的熟悉練習,現在才明白它其中並不需要過多的練習,只需要共舞者心靈相通的情意;有那樣一個人護在妳的身邊,牽著妳,引著妳,環著妳,讓妳不必擔憂自己會失足失重,開心舒意,盡情展懷。

  女子一生的最光彩的風華,原來卻是在愛人的掌中淋漓盡致,暢快無憂的一舞。

  四目相接,眼波交匯,流轉的是兩情相悅的喜樂,傳遞的是兩心相同默契,他一低頭,一揚眉我都瞭解其中的意思,我的抬首凝目他也知道我想做什麼。

  我在他的擁抱下移動腳步,在他的環護下舒展腰身,在他的牽引裡盡情的旋轉舞蹈。燈光搖曳,舞影浮移,我覺得自己彷彿人在天外,熏風輕拂,身體輕盈得像隨風的浮雲,柔軟得未凝的霧氣。而他卻是那擁雲的青空,拂風的寰宇,讓我想向他靠近,親密到沒有任何隔閡,任何阻礙。

  他的碰觸讓我的身體酥麻的顫抖,他的熱吻讓我心靈悸動顫慄,他眼裡的柔情讓我神魂迷醉。不知何時羅帶輕分,香囊暗解,呼吸相融,顛倒衣裳;不僅是愛慾的交纏,還是靈魂的合歡。身體的渴望得到撫慰的時候,那從靈魂深處發出來的愉悅呻吟糾纏在一處,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我的。

  我擁著他猶自顫抖的身軀,手指在他身上遊移,撫上了他的胸膛脖頸眉眼,想將他的每寸肌膚,每個細微的表情,都用身體和心魂銘記著。

  他如墨的長髮垂下,披在我的臉上,髮間有我為他調製出來的洗髮藥水浸潤的香氣,讓我聞著有些失神。他伏在我身上,扣著我的腰,與我抵額相對,發出一聲滿足的輕喟,低聲喚道:「遲……」

  他的聲音帶著情事過後的低啞,旑旎得如輕曳的蟬紗,一聲一聲輕輕的撥動著我的心弦。我低聲應著,愛憐的撫著他的五官,凝視著他輕喃:「齊略,我愛你,很愛很愛……」

  愛到不避諱你的身份地位,不顧後果的投進人我懷裡,借著你的允諾,求取你在南疆的這段時日裡給我一個美麗虛幻的夢的地步。

  他情醉的目光在我的凝視裡更見恍惚,隨著我的愛語而浮出倦意,倚在我的頸旁沒有戒備,我細細的吻著他的丹唇,低聲喟嘆:「我感謝你給了我如此甜蜜完美的一夢……」

  在這夢裡,你我所有的愛恨糾葛情慾綺念,都已經傾盡。

  「只是現在已到更起夢還的時候,就請你在睡夢裡與我相別,從此忘卻你我所有的情纏情結……」

  自留你夜宿的那天起,我已在利用熏香給你下了重重的心理暗示,只等今夜催眠,便將你所有關於我的記憶都改變。

  今夜多情一夢,明晨醒時,我便只是你屬下的臣子,縱使有人在你面前提起我的名字,你也不會想見我。

  他的眼睛閉上,在這情事之後心志薄弱的時刻,我借著累積下來的心理暗示,輕而易舉的將他誘入了深層催眠的狀態。只是在下達忘卻指令的時候,他的手指卻不經意的一動,扣緊了我的手,在夢裡喃了一聲:「不……」

  「忘了吧……你若真愛我,就將我忘了吧!只因我的性子時時刻刻都在挑戰著禮法世俗,若在天子身邊,遲早有一日你不能相容。你若不忘記這份情愛,就是將我放在了死地……」

  他指上的力道逐漸放鬆,對指令的抗拒弱了。

  齊略,我這番話,是不是也說出了你的隱憂?是不是你其實心底也想過,與其互苦,不如忘卻?

  我眼裡液體終天忍不住簌簌奔流,聲音卻依舊平穩:「從此以後,你會把我徹底遺忘,內有賢后美妾,外有能臣良將,無人能擾你心志,無人能亂你政局,你將照自己期望的那樣,成為全情全義完美無缺的聖主明君……」

  若再遇著與我性情和容貌相似,不能容人的女子,你將厭而遠之,絕不生情。

  齊略,莫怪我如此作為,只因你若不忘情,必使我們都將為此情困苦,不得善終。與其他日生怨生恨,互憎互惡,莫如在這情濃時刻忘卻,保有愛情的甜蜜永恆。

  我會記得你我情相愉悅的美好時光,永志不忘。請你原諒我獨擁情懷的自私與斬斷情緣的冷酷,這欺你瞞你之事,就當是我負心絕情,若是來生輪迴,你能記起今夜之恨,我便還你。

  他深沉的睡去,我起身將所有繾綣纏綿的痕跡抿滅,吹熄了床邊的燈光,最後看了他一眼,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門外廊下侍立的內監見我出來,都有些奇怪,其中一人迎上前來叉手問道:「可是陛下有傳召?」

  我微微搖頭,道:「陛下已經安寢,你們進去小心守夜便是。」

  幾名內監都詫異無比,想問又不敢問,諾諾退去,果然便派了人進去值夜。

  夜風拂來,我緊了緊身上外披的長袍,踏下臺階,心頭一陣劇痛,也一陣輕鬆,那曾經牽扯不定的情濤情浪,都平靜了下去,化為了無波碧海。

  齊略,你忘了我,我才能放卻所有負擔,隔絕愛人的身份帶來的壓力,只記得愛情的甜蜜。這缺憾於你我來說,何嘗不是一種完滿?

  所以,你忘了吧!

  讓我在日後的時光裡,不必擔心你會為我失足,不必擔心我會為你失魂。讓我一個人記得愛情的痛楚與甜蜜,完整與缺陷,此生豐富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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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7:2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章:隱憂

  南疆春發,二月已是姹紫嫣紅開遍,漫山錦簇,粉蝶翩飛。

  自曲靖通往牂柯的馳道上,我領著白芍和十名學生一路東行。有採雨前茶的當地百姓在茶山上對歌,輕快的歌聲婉轉,伴著鳥鳴風動逶迤四散。引得一眾正值少年的學生忍不住嗓子發癢,呼嘯一聲,也扯開了嗓子對歌:

  「什麼花開天下寒?什麼花謝天下暖?什麼花隨風天下揚?什麼花不落抱枝香?」

  隨我遊學的學生五男五女,正好打擂臺,男同學們出了謎,女同學便應和回答:「雪花一開天下寒,棉花一謝天下暖,楊花隨風天下揚,菊花不落抱枝香。」

  接著便是女同學們出歌謎:「什麼圓圓天上掛?什麼圓圓漂水中?什麼圓圓懸樹上?什麼圓圓結蔓梢?」

  「太陽圓圓天上掛,蓮葉圓圓漂水中,桔子圓圓懸樹上,南瓜圓圓結蔓梢。」

  白芍因為怕被燒壞的臉嚇到別人,在被我植皮修整好以前很少出來見人。所以雖然在南疆已經住了六年了,卻還是頭一次隨我出遠門,聽到他們對歌對得熱鬧,也忍不住湊熱鬧,加了進去。

  我坐在象兜裡,靜靜的聽著他們的唱和,心裡輕鬆愉悅。正神思外遊,突然有個女學生跑了過來,叫道:「老師,都是我們唱,您也唱一曲吧!」

  「我不會唱!」

  一干學生齊齊道:「不會唱也沒關係,我們教您。」

  「我是你們的老師哪,讓你們教,我還有面子可言嗎?」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這可是老師您常說的喔!」

  我六年前留在南滇,得了南州刺史徐恪的推薦,受天子詔成為南州撫民使,兼領南州祭酒從事一職。祭酒從事是掌管一州教化的文職,我開辦學院能得到官方的支持,大理學院以外,十郡的郡治所在都辦有學院,招攬了一批在中原不得志的士子文人教導百姓,編纂教材。這幾年下來,也算小有所成。

  而為了使學生的眼界開闊,保持探研學習的好奇心,我每年都會挑選學生隨我在南州十郡遊學研習醫藥,瞭解巫蠱秘術,採集物種標本,勘探各地礦產水文……這些隨我遊學的學生畢業後都是能在南州獨當一面的人才,才能膽識都好,就是有時候太調皮了些,讓我也不好下臺。

  「反正我不唱!快走,我還要趕到牂柯去檢查南疆大營的醫衛系統,要是誤了時間,我就罰你們……將這次出行的見聞在十天之內整理成集!」

  眾學生作悲憤苦惱狀,慘號怪叫,哀聲一片。

  我哈哈大笑,十分享受師長身份在給學生們施罰裡的快意。

  南疆大營初設時總營盤設在曲靖,近年隨著大軍的東進,漸次取得名屬夜郎國,實際已經被楚國控制的許多土地,將營一移再移,直到現在已經到了牂柯。

  經歷六年的洗煉,南軍已經整合成了百戰之師。而原期門衛出身的張典在南軍中因為才幹而受倚重,也倍受打壓,雖在南軍整合中居功至偉,但卻只是個鎮南校尉。

  我這幾年撫民遊學,習慣從北而南,自西東來,每年都會在南疆大營停留一些日子,除去檢查南軍的醫衛所以外,也與舊識的原期門衛眾將士敘舊,今年自不例外,一應公務辦好,便帶了白芍去尋張典的府邸。

  鎮南校尉是與護烏丸校尉同級的武將職銜,名份不高,但領兵的數目卻多,也算權重。張典的府邸雖然隨著南疆大營的搬遷而時時變動,但卻規模卻不小,演武場是一定有的,許多與他交好的將士都喜歡跑到他的府邸來演習兵法武藝,十分熱鬧。

  我還在張典府外,就聽到了後院的陣陣呼喝喊叫,兵刃交擊的聲音,其中有不少聲音聽起來熟悉。

  我上前扣住門環,鐺鐺鐺的敲了幾聲,便聽到裡面有人應:「來了!」

  輕重不一的篤篤腳步聲快速靠前,開門的老兵也是熟識的,一面領著我往裡走,有些奇道:「雲姑,往年妳都是三月底才東來檢疫的,怎的今年才開春就來了?」

  「徐使君來檢查駿工的曲安馳道,我隨他東巡,就提早來了。」我回答一聲,笑問:「大劉,子籍兄在不在府裡?」

  「在的,正和一群將士在後面推演兵法,練習武藝呢。」大劉轉身招呼府裡的僕人:「快過來替雲姑把大象拉到廄裡去,行李收拾好,通報張校尉……」

  才走到前堂,便聽到一陣喧嘩,自後院湧出一群軍士來,早春寒峭,這群私下操演兵法武藝的南軍將士卻個個滿頭大汗的出來招呼我。

  雲姑、雲撫使、雲阿嬤、雲郎中……等種種叫法不一而足,叫我雲姑是長安舊識的期門衛,叫我郎中的是南軍改建時認識的南軍將士,叫阿嬤的多是原來的滇人,叫最正式的撫使的人則必是十分注意官銜的中原士族出身的將士。

  這四起人能夠在張典家裡一起出現,演兵練武,證明他的統率能力十分不錯,派系在他手下能夠融合。

  我微笑著跟他們打過招呼,發現去年曾經見過的熟人有好幾個沒有再見,問起來才知除了五人派在外面輪值沒來以外,其餘的四人都是在去年東進的征戰中陣亡了,心裡微黯。

  寒暄過後,我才發現作為主人的張典不在,不禁奇怪,喬圖笑道:「大哥知道雲姑妳來,回屋整理衣冠去了。」

  我不理會他故作曖昧的腔調,笑道:「子籍兄注重禮節,你們應該學著點,將來給孩子樹個好榜樣。還有,你們日常起居訓練,可都遵守了醫衛所制定的衛生守則?」

  「守了,守了……大部分,雲姑,軍中都是些漢子,誰個跟姑娘家似的講究哇?妳也別太苛求了不是?」

  我瞪了他們一眼:「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衛生習慣不好,是傳染瘟疫的重要原因,我訂那衛生守則並不是有意苛求你們。」

  「是是是,雲姑關懷兄弟們的心,我們知道的。」

  「我可不是用人情關心你們,是訂了規則請你們遵守。」

  「明白明白。」

  說笑一陣,張典一身整潔的走了出來,英姿勃發,於軍人的剽悍之外更有一種文雅之氣。他是一年更比一年穩重,氣度越見高華了。

  他遙遙拱手,我也肅禮回拜,笑道:「子籍兄英姿勃發,芳華清遠,想是讀了什麼好書,經歷了什麼奇事,才能養成這一派氣度。」

  張典一面揮開眾將士,將我迎進客堂,一面朗聲答話:「我這些年戎馬倥傯,戾氣不小,什麼芳華清遠那是想都別想,雲姑卻來取笑我。不過說到好書,年前我倒是得了套手抄的《蒼山集》全卷,其文醫藥巫蠱,農耕格物,民生氣候,算術教義等無所不包,無所不有,讀來十分有趣。」

  《蒼山集》是我得了徐使君之助,彙集南州百工長者,儒生墨客七十人,歷時三年才整理出來的。裡面的文章由易而難,由淺到深,既適合學院教學,也適宜有志者自修。這是我做的系統性教材,本來是想付版發行的的,可惜太學的博士們說《蒼山集》是雜學,又涉及機要,連手抄卷都限制了流通。

  「子籍兄,那《蒼山集》流傳在外的抄本都是被刪節了的,我這裡帶了被刪減的那部分過來。」

  張典大喜,笑道:「果然如此?這可太好了!」

  我從隨身攜帶的挎包裡取出五本手抄書,張典接過來翻開看了兩頁,面色微變,嘆道:「原本朝廷不允許《蒼山集》刊行,我還道太學院的老夫子們因為不忿南州近年造紙印刷術推行,文風大盛,不重視尋章摘句的經學,所以心懷妒忌。現在才知道它確實不能刊行……雲姑,這書是妳編的?」

  「我整理的,許多儒士墨生工匠商人藝伎一起出力。」我笑了笑,正色道:「子籍兄,這書的刪節部分我只抄了兩份,一份是去年赴長安給我三個侄兒加冠時抄給了家師,他不喜歡,我便托鐵三哥送給了嚴極大哥;一份在你這裡。現在朝廷和楚國的政治角力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動武是必然之勢,這節骨眼上,你可不能讓楚國得了這東西去。」

  張典點頭道:「我知道這集子流傳的後果……妳放心,就是我性命不在,也絕不能害了妳。」

  兩人聞聊一陣,話題自然轉到了與南疆大營對峙幾年的楚國。我這幾年涉入了政局,瞭解到楚國的制度,對它已經實施暢通的三省六部制和科舉選才制十分敬佩,言談自然便流露了出來。

  張典聽在耳裡,突然問道:「妳言下之意,是說楚國在行政架構上強過了朝廷?」

  「楚國從三十年前的諸侯爭位之後,就開始改革圖變,現在摸對了路子,臻於完善。而天子雖然能吸取楚國的教訓直接走正確的變革之路,但時間上畢竟慢了幾步,加之朝廷的政局比楚國複雜,諸多掣肘,行事不可能讓楚國那樣爽利,落後些是理所當然。」

  張典叩著椅子的扶手,一面點頭,一面笑問:「雲姑,妳對楚國的制度這麼欣賞讚嘆,是不是想到楚國境內去考察一番?」

  我聞言一笑:「楚國的制度從字面上來看,那是十分完善了。但推行到地方,卻不知實況到底怎樣。我確實有些想帶著弟子去考察一番,不過那要等朝廷平了楚國以後再說。要不然,我去楚國可是半點安全保障都沒有。」

  張典替我倒了杯茶,笑道:「雲姑如今在南州聲名遠播,就算去了楚國,他們也肯定敬禮有加,怎敢加害?只是千金之子,不立危牆之下,妳現在還是不要去的好。」

  我點頭,不去想還遠著的地方,問道:「牂柯是舊日夜郎國國都所在,也是繁華熱鬧之地,我初次來這裡,不知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

  張典聞言忍俊不禁:「我知妳春季會來查察南軍醫衛所,這些好去處,我早替妳打聽好了,吃過午飯就帶妳出去。」

  我大喜,笑道:「既然外面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我們還在府裡吃什麼飯?出去吃就好了。」

  張典大笑起來:「午飯妳還是得在我府裡吃,畢竟南軍裡中原籍的兄弟已經久不歸家了,難得有故友來訪,我若不留妳在府裡吃頓飯,讓他們敘敘同鄉之誼,不免叫人說我小氣。」

  說話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笑道:「子籍兄,說起來還有件事……」

  我轉頭對跟在我身後的白芍點頭示意,張典這才注目看我身後的人,留心細看,有些驚訝的笑問:「這是阿芍哥兒?七年不見,可長成英挺俊俏的大丈夫了。」

  白芍踏前一步,拱手道:「見過張校尉,去歲家兄雲萃生在蒙山行商時得校尉相助,才保得貨物不被雷雨淋濕,他十分感激。我隨姑姑東行前,他特意囑我前來向校尉道謝。」

  張典擺手道:「不過舉手之勞,何必多禮。」

  「子籍兄高義我感激得很。不過精精兒有志從商,需要培養他的公平理念,不能讓他以後養成只取不予的惡習,所以他的謝禮你一定要收下。」

  張典出手救助黃精,大半是看我的情面,我本應親自道謝,但為了少欠他的人情,我只能故意讓白芍出面答謝,將這份人情盡可能的轉到黃精和他身上去。

  張典客套一番,見白芍執意,便將謝禮收下了。

  三人再敘了陣話,便有僕役來報,請賓主用膳。

  張典雖然設了府邸,但還是以軍法治家,飯菜跟軍中的習慣也差不了多少,都是大盆菜大盆肉,擺在大堂上由眾人自由取用。只有張典作為主人,喬圖作為陪客跟我和白芍一樣另外設了坐席,照禮制擺好案几上座。

  這別開生面的宴會卻不是遊樂宴,不拘先酒後飯的宴飲規則,加上眾人都是經歷過戰爭的老兵,深知體力保持的要訣,都是吃了飯以後再禮儀性的過來敬酒。我拿的是一杯只一口的小瓷杯,他們卻是拿大碗,量不對等,但我意思到了,他們也不會計較。一輪正式的獻酢過後,眾人隨意自取其便,討論著牂柯的風土人情,異事異物。

  我知道這群常年從軍的將士其實不擅與女性相處,能針對我的興趣發起討論已經是他們向我示好的極限,當下儘量淡化自身的性別,含笑聽他們講話,偶爾發言詢問。眾人興致勃勃,一時場面熱鬧無比,殘席被僕人收拾了下去,換上了清茶和豆干等點心。

  原夜郎國偏安一隅,不知天地之大,但其境內的鬼怪神話卻多,我聽得入神,吃了幾塊豆干,覺得口渴,便摸著茶杯喝茶。

  那茶一入口,我頓覺有異,抬頭見眾人正聽故事聽得眉飛色舞,便將那茶含在口中,暗裡抽了手絹,側側掩袖,將茶吐在手絹上,懷進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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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1:47:4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異況

  我這番動作連白芍都沒注意到,不意旁邊的張典卻察覺有異,移席過來,悄聲問道:「怎麼了?」

  我不好怎麼說,支吾道:「剛才吃到一粒沙子。」

  張典半信半疑的看了我一眼,突然拿起我剛放下的茶杯,竟毫不避忌的喝了一口,我吃驚的道:「不能吞,茶裡有巴豆汁。」

  張典面色一沉,眼裡怒火騰騰,啪的一聲將茶杯放下,起身便走。我知他定是去找在我茶裡放巴豆汁的人,趕緊離席追過去,低聲叫道:「子籍兄,這可能是誤會,你就是要查也放到日後去,別現在掃了兄弟們的興。」

  說笑的人群已有不少人發現了首席的異況,若是我們再不回去,今天的宴會可就真的敗興了。張典腳步一滯,正待回轉,我身後卻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叫聲:「我是放了巴豆汁毒妳,妳有本事,就讓張大哥殺了我好了,不必虛情假意。」

  我愕然轉頭,這才發現身後跟著一名身材矮小的僕人。

  剛才眾人講的講聽的聽,誰都沒注意奉茶的僕人長什麼樣,此時他開口說話,抬起頭來瞪我,我才發現這竟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我和張典說話都放低了音量,不願驚動宴會中的人,但這小丫頭卻潑辣得很,毫無顧忌。我微微皺眉,懶得看她,轉頭對張典道:「這等小事可以忽略不計,咱們回去吧。」

  幸好她叫嚷的時候眾人正在大聲說話,料想除了我們以外也沒人注意她叫了什麼,張典忍了忍,擺手示意旁邊的僕人將那小丫頭捂了嘴拉下去。不料那小丫頭十分倔強,竟一口咬開捂她嘴的下人,眼淚汪汪的沖張典喊道:「張大哥,這女人成天跟男人廝混,不守婦道,有什麼好?值得你派人送我出府?我……」

  「住口!」張典臉色鐵青,眼裡戾氣大盛。我心中一凜,趕緊揚聲喚了一聲:「子籍!」

  張典臉上的青氣閃過,終究還是忍了下來,揮手示意僕人將那丫頭帶下去,沉聲道:「雲姑,此事我日後會還妳一個公道的。」

  我略一猶豫,終究沒有說話,微微一笑,回席坐好。小丫頭的叫嚷眾將士聽到的不少,不過為了保全張典的顏面,不讓我感覺尷尬,眾人都有意忽略不計,反而提高了聲氣大聲說笑,將這突發狀況遮掩過去了。

  白芍與我聯席而坐,等到宴會恢復常態以後,便藉口替我斟茶挨了過來,悄聲道:「姑姑,妳發現沒有,那丫頭的眉眼跟妳有點像。這張府……妳還要住嗎?」

  「張府不能住了,你出去準備一下,讓莫莫他們找藉口來接我。」

  往年我查察南軍的醫衛系統,不慣住軍營,都是借住張府,但今年出了這件事,再住下不免尷尬。白芍藉口退出客堂,他動作也快,過不多時大劉便來通報,說我的學生莫莫等人請見。

  莫莫得了白芍的囑咐,口口聲聲要我出去率領學生研究當地特產醫藥。我就勢告辭,張典自然明白其中的緣故,也不勉強,只是問:「雲姑,今天妳的學生吵鬧,明日我再帶妳尋訪牂柯勝景可好?」

  我待要拒絕,看到張典眼裡的緊張黯淡之色,一時卻說不出口。張典身後的喬圖突然轉了過來,扯住我的衣袖,將我拉開:「雲姑,我有話要說。」

  我被他拽著走了幾步,不禁皺眉:「喬兄有話請講。」

  喬圖停下腳步,焦急的說:「雲姑,那丫頭是崔將軍送的歌姬,張大哥本來不想要,不過是看她長得和妳有點像,不忍她流落無依,才將她收在府裡當了丫頭,並不是養的姬妾。那丫頭自作多情,妳可不能因此而誤會了張大哥對妳的一片心意。」

  我正色道:「喬兄,我五年前就說過了,我將用一生時間來窮究醫道,遊歷天下,無意兒女私情,更不可能嫁給子籍兄。你們這群糊塗兄弟,我已經明說了,你們還有事沒事起哄,才使得今日有這麼尷尬的事發生。」

  喬圖臉色一白,尷尬怒瞪著我:「若不是妳每巡檢南營,都來探望,張大哥又怎會總盼著妳安心下嫁?妳如果真的無心,一開始就該避嫌。」

  我撫額長嘆:「我除了巡檢南營醫衛系統,受邀給南營將士授課這些可因公就私的情況外,從沒單獨探望過他,做到這種程度我以為已經避足了嫌疑。」

  喬圖一時啞然,好一會兒才頓腳道:「雲姑,妳要交朋友,怎的不結些手帕交,卻不避男女之嫌,與男子結交?這……這……」

  我黯然道:「閨中女子談侍奉公婆,我沒法交流;我談醫術學問,物種馴化,技術改進她們也不懂。我教導的女弟子將我視為高高在上的『阿嬤』,奉承敬愛有之,平等交往卻不行,你說我到哪裡去交女性朋友?子籍兄能文能武,目光遠大,胸襟開闊,是難得的好朋友。我不忍為了避嫌而將友情完全抹殺,卻不想世俗風氣,終究還是將我推到了這麼一步。」

  喬圖一時無語,我轉頭看了遠處站的張典一眼,輕聲道:「子籍兄今年已經三十二歲,不能不成親了。那丫頭雖是歌姬,到底也是漢家女兒,我們又不講究門第,娶了她也沒什麼不好。」

  喬圖氣道:「雲姑,雖說我們都出自寒門,不計較門第門低,可像那樣絲毫不知進退,只會拿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忌害別人的愚蠢丫頭,又怎麼配得上張大哥?娶那丫頭,還不如就地娶個部落的女族長算了。」

  我本想說那丫頭既然是崔將軍送的歌姬,未必就真的愚蠢,但這念頭一轉,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心中一緊,問道:「喬兄,你說那丫頭是誰送的?」

  「是南疆將軍崔駿去年歲末的時候賞下來的。」

  那丫頭雖然說的也是關中漢語,但音調的轉折之間卻帶著一股異於關中語系的軟糯和尖銳,那口音儼然與荊襄一帶相似。荊襄口音的歌姬,竟經南疆將軍崔駿的手,送給了軍中最有實力的領軍校尉,這其中的意味,讓我不禁一驚,轉身就往張典那邊行去,叫道:「子籍兄,我有一事問你。」

  直到進了張府的書房密室,我四顧無人偷聽,才低聲張典:「你可知剛才那丫頭的底細?」

  張典看我的神色,也猜出了我的疑慮,我沒頭沒腦的一問,他也知道我問的是什麼:「我聽她說是零陵郡人氏,自小便被賣在了牂柯商家。後來南軍入城,她被主家獻給了崔將軍。」

  我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沉聲道:「子籍,你不可瞞我!你以軍法治家,崔駿送的歌姬是楚國人氏,你不可能不加監管,可曾發現過異樣?」

  張典身軀微震,低聲道:「她確實有古怪,但舉動十分謹慎,除去偶爾為楚國說幾句好話以外,並沒有出格之舉。我想她是崔將軍賞下的,不好無故驅趕出府,所以留用。」

  春寒料峭,我身上卻出一層薄汗,看著張典說不出話來。

  張典看我的樣子不對,忙道:「雲姑,妳放心,我自有分寸,絕不會因此而落人話柄。」

  我何止擔心他收了楚國的歌姬,受人陷害?楚國不拘門第,以才學和功勞升官的任職制度,像張典這一類有功而受打壓的人具有無與倫比的吸引力,我更怕的,是他竟真的被楚國收買了去。

  張典在南軍論地位不如南疆將軍崔駿和兩名郎將,但論到在軍中的威信,自身的才能卻實在無人能比,有振臂一呼從者如雲的勢力。

  若是楚國以裂土為王,讓他被割據南州為條件,誘他附楚攻漢,以南軍這幾年積累的實力,則不止南疆對楚國的扼制之勢將冰雪消融,且長安危矣。

  一瞬間,我想到了他上午那番談話中,他詢問我對楚國的態度時的表情!

  那何止擺龍門陣的閒聊?那更是他在試探我對楚國所抱的態度!

  張典這六年裡向南開疆數百里的軍功和幫助地方剿匪無數,卻始終沒有得到封賞。六年前他是校尉,六年後軍職比他低,軍功才能都遠不如他,只有出身高於他的舊日同僚都已經紛紛升遷,只有他依然還是校尉!

  楚國……確實已經開始了對張典的招攬,而他,也無疑已經動心了!

  我心思轉折,無數念頭閃過,最後終於定下心來,一咬牙道:「子籍,我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張典不明所以,道:「妳說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答應。」

  我凝視著張典,一字一頓的說:「你要答應我,無論如何,你絕不會依附楚國背叛朝廷。」

  張典日常舉止從容不迫,但這時候卻被我的一句話激得跳了起來,臉色鐵青的看著我,眼底晦暗一片,諸多難分難解的情緒在他眸裡糾結,聲音有些沙啞的問:「雲姑,妳何出此言?」

  我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澀澀一笑,輕聲道:「子籍,這些年來,我們是見面少,但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你若對什麼上了心,卻騙不了我!」

  張典怔了許久,突然呵呵一笑,但那表情說不清是喜是怒,話裡卻有些惆悵:「妳知道我,我也知道妳……為什麼我們隔那麼遠,還可以相知,但妳卻從不對我的心意有所回應?」

  我六年來一直粉飾得毫無瑕疵的開朗明快,豁然出現了一個細小的裂縫。張典對我有意,我是明白的,但我從來不曾正視,只是今日,卻不能不明說:「子籍,這天下有種傻子,一生只能愛一個人,只有一次動情;我此生不幸也幸,卻是這樣的傻子。在你之前,我心裡已經有了一個人,因此而無法回應你。」

  我對齊略的心動開始時,或許是緣於我渴望愛一個人的本能衝動,並沒有針對特定的某人;但到了後來,卻是那個人使得我再也無法再愛別人了。

  張典嘴角扯動,笑容裡卻帶出一絲慘澹之色:「妳縱無法回應我的心意,那麼婚姻呢?妳難道就沒想過找一個人,伴妳終老嗎?」

  我心頭大震,回避六年,我不敢探測他的心意,竟從沒想到,他在自知索愛無望時,求的不過是我倦極之時,能歸於他,一起終老!

  眼裡一陣酸澀,淚水不自覺的模糊了我的雙眼,讓他的形象在我眼裡朦朧一片:「也不會有婚姻……子籍,我愛上了那個人,哪怕明知他絕非良配,難以相守,仍然執著於心,覺得僅是自己愛著他,就已此生無憾,再也容不下他人,也容不下自己為了尋求伴侶而懷著他嫁與他人。」

  張典了然一笑,笑容裡有股寂廖的蒼涼:「我遇到妳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是嗎?」

  我點頭,不語。

  齊略最初入我的眼,我只以為那僅是一粒種子;誰曾想那特定的環境卻是催生這粒種子的絕佳土壤,我愈是壓制,它卻愈快生長。竟已長成了參天大樹,枝葉蔭蔽,根莖深紮。我縱有妙手,難道還能將已經盤繞錯結的情根一條條的挖出來嗎?

  不論是高蔓,還是張典,都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我先入為主,心裡存了個齊略,就沒有辦法再接受他們。

  沉靜許久,他突然長長的嘆了口氣,輕聲說:「妳要求的事,我答應妳。」

  我想不到他竟會在這種時候答應我的要求,舒了口氣,伸出手來:「我們擊掌立誓,絕不違今日之約,否則……否則教我身受百劫,死無……」

  「住口!」張典的臉色劇變,厲叱一聲,將我的話打斷。

  張典在我面前一向溫和守禮,從無失態,這卻是他頭一次對我如此疾顏厲色,出口斥責。我呆了一呆,張典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妳不用拿自己來逼我,我答應妳的事,絕不反悔。」

  我雖知自己採用的辦法卑劣,但心中的猶疑不安,卻沒有辦法消除,只得硬逼。

  張典臉上神色瞬息萬變,說不清是傷心還是悲涼,注視著我良久,突然轉過身去,推開窗戶屈膝一跪:「我張典對天起誓,絕不附楚背漢,若有違背,天誅地滅,死無葬身之所!」

  我心一顫,喉頭酸澀,嘆道:「子籍,楚國對朝廷,那是處於絕對的劣勢,即使楚王能應允你日後割據南州為王,也不值得你冒險背漢。因為無論楚國還是朝廷,改革的方向都是朝著消除封建,徹底推行郡縣制進行的,裂土為王不可能長久。」

  我逼他不得反叛朝廷,另一方面何嘗不是了斷他博取王侯的冒險之心,也有維護之意。

  張典沒有說話,我深深地俯身下去,拜了一拜,無聲告辭。出得室外,經過窗前,方聽到他一聲問:「雲姑,妳心裡的那個人,可是天子?」

  我悚然而驚,霍然回頭,對上他凝視我的雙眼,那想要辯解的話,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如我剛才說的那樣,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與齊略當年畢竟不是無跡可尋,若是張典真的有將心放在我的身上,自然可以聯繫前後,推定結論。

  靜寂中卻聽到外面一陣喧鬧,跟著是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外面大叫:「雲撫使,妳可在裡面?徐使君有四百里急令傳妳,妳速速出來!」

  滇馬不快,四百里急令已經是日夜急趕的最快腳程了,卻不知剌吏府發生了什麼大事,徐恪竟用這種方式傳我回去。我吃了一驚,輕聲道:「子籍,我要走了。」

  你——要記得你剛才的誓言!

  這句話我沒說出來,只是凝視著他,深深的俯首,拜了下去!

  子籍,你對我的情意,我不能回報,反而以此要脅,斷了你的高升之路,要你在倍受打擊的困境裡替我所愛的人戎守江山,我,對不起你!

  我退出後院,問那一身風塵的傳令驛卒:「手令呢?」

  驛卒將令筒遞過來,我打開一看,蓋著剌吏大印的手令上,簡簡單單的寫著一行字:「見令十日內趕赴曲靖,恪字。」

  若是手令中有什麼事要我辦,事情反而簡單,這不說因由,只傳我往曲靖跟他會合,卻顯得事情複雜,不是一言能說清楚的。

  我微一遲疑,那驛卒已經急聲催促:「雲撫使,我往驛站換馬時已經準備好了您的座騎,請您即刻起程吧。」

  想必剛才驛卒在外面尋我的時候,白芍就已經聽清了原委,拿出我出門必帶的行囊,此時遞了上來。我一手接過,看到眾學生眼巴巴的看著我,心裡到底放心不下,吩咐道:「我走以後,你們以白芍為代理師長,聽其指令行事,不可違背,聽清了沒?」

  眾學生聽到我不準備帶他們一起走,都十分失望,對我這命令多少有些抵觸,我懶得跟他們多說,上了馬對白芍說:「阿芍,你領著莫莫他們按我先前的計畫遊學,好好照顧他們。如果有人不服你的帶領,定要生事,隨你處置。」

  白芍並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我再轉頭對一旁喬圖和聞聲出來告別的熟悉軍官道:「各位兄弟,我這群學生會在牂柯採集物種標本,測繪地理水文。如果他們行走有什麼為難處,還盼諸位看在雲遲的薄面上照拂一二。」

  「妳放心。」「我們一定盡力。」

  眾人拍胸脯答應了,我感激的一笑,拱手道:「雲遲急務在身,不便久留,這便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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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返京

  過了郎西關,沿途的驛站門楣上都懸了白花,館內的驛丞也冠紮白巾,腰束白帶,竟是在服國喪。我膽戰心驚,問道:「是誰崩了?太后,還是……」

  「是皇后娘娘山陵崩。」

  我鬆了口氣,卻又不敢置信:「我東去之前刺史府還接到了皇嫡長子出世,母子均安,賜今歲產子婦人一雉、壺酒、十錢的恩養詔令,怎麼可能喜訊傳來一個多月,皇后娘娘就崩了?」

  徐恪突然急令我去曲靖與他會合,會不會是皇后駕崩影響了政局,刺史府有什麼變故?

  可那也不對,承漢朝雖然不禁皇后與聞政事,但這位皇后是太后自小撫養大的侄女,天性純孝,為免與姑母兼婆婆發生衝突,一向是不理政事的。她的駕崩不可能產生足以使政局動盪的衝擊,進而影響到南州刺史府。

  我轉動腦筋,卻得不到解答,最後腦裡靈光一閃:莫不是天子夫妻情深,痛失皇后,做出了什麼不理智政治決策?

  我胡亂猜測,那剛才被我詢問的驛丞也沒有皇后駕崩原因的確切情況,也用胡亂猜測的答案敷衍我:「皇后娘娘或許是產後風吧?」

  「絕不可能。」

  產後風多是不良生育習慣而導致的感染,自我給太后動過婦科手術以後,宮裡的衛生習慣已經照著我的提議改進了許多,生育感染的機率大幅度降低。加之皇后又是在二十五歲的生育黃金期產子,不像未成年女子生育那麼兇險,怎麼可能在產後兩個多月才鬧出什麼產後風來?

  我在胡思亂想中吃過午飯,騎上驛丞換好的馬匹繼續趕路,終於在徐恪勒令的十日期限內趕到了曲靖。到了徐恪的臨時辦公地後,我才發現本該留守大理的別駕吳通和都官從事鄭會都在室內發呆,不禁大吃一驚:到底是什麼事,竟能夠讓這兩個應該主理州務的刺史府能吏,跑到曲靖來對著刺史發呆?

  我俯身給三人行禮,徐恪也不廢話,直接便從案頭遞給我兩只錦匣。

  我看那錦匣的制式一只是裝天子詔令、另一只是裝相台行令的,便依禮接過後再打開錦匣,天子詔令寫的是:「著將曲靖、沖頭、西屏以東至現南疆大營新得夜郎舊地,從南州刺史部析出,另設貴州,以貴陽侯越誠為刺史。南州刺史部須應越誠所請,輸送錢糧物資,襄助籌建貴陽刺史府,不得延誤。」

  南州這六年裡有南軍武力開疆,也有遠處部落自願依附,疆土已經擴張得比滇國全盛時還大許多,加上張典從南方擄來的俘虜,全州總計人口六百多萬,析出一部分另組州郡本是必然之勢。但析出兩州的話,其中便有一件事不能不解決——南疆大營十五萬大軍的供養!

  南疆大營的總營盤在南州析分以後,就落在了貴州轄內。它本來一直由南州以一州之力供養的,現在南州一分為二,原本的糧草輸送系統便要拆分重組,南軍的供養問題該如何處置?

  這詔令析分南州,竟對南疆大營十五萬大軍的給養問題隻字不提,豈不是本末倒置?

  我錯愕無比,拿起那詔令對著窗戶透過來的明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細看幾遍,終於發現其中異況,震駭驚怒,莫可明狀,下意識的將那詔令一擲:「混帳東西,誰敢竊取國器,偽造天子詔令!」

  徐恪等人嚇了一跳,連忙示意我安靜,免得使人生疑。吳通問道:「雲撫使,妳從哪裡看出這是偽詔?」

  「天子勤政,凡涉及正式行政詔令多御筆親書,極少使人代筆。這詔令的筆跡雖與天子相似,獨缺風骨,定是有人著意模仿。」

  我回想以前在齊略身邊,看他理事的習慣,一指詔書上蓋著的璽印:「天子行詔都是先書後印,這詔書卻是墨蹟寫在印泥上,次序顛倒,分明是有人先以空白詔書盜印天子寶璽,然後再偽造詔令!」

  吳通將那詔令揀了起來,就光細看:「我們也是看這詔令不清,大有蹊蹺,卻沒想能從這用筆用印的細微之處,就斷定其真偽。」

  我胸腔裡的一顆心突突的亂跳,說不出的慌張:齊略一直在努力加強中央集權,像這種設置州郡的事,怎能容忍他人弄權?且這盜取國器,偽造詔令的事何等嚴重,不是長安有大變,哪個權臣有這等膽量?

  我眼前陣陣發黑,心中便只有一個念頭:「難道有人害了他?誰敢害他?!」

  徐恪安慰我:「雲撫使,陛下是英明難欺之主,屑小之輩須害他不得。」

  「正因為他是難欺之主,若非身有不測,誰如此膽大妄為?」

  我這才發現自己怎麼鎮定也無濟於事,只得抖著手去摸另一道相台政令,啞聲問道:「那貴陽侯越誠是什麼人?」

  「乃天子貴戚,皇長子之母越婕妤的兄長。」

  我神思恍惚,喃道:「皇后駕崩,後宮便以她生育有功,地位最尊,她借機重用兄長也屬正常。」

  我腦筋混亂,連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在說什麼,正不知所措,突聽一聲斷喝:「雲撫使,妳給我坐好!」

  我悚然一驚,直覺的反應就是挺直腰身坐好,汗濕重裳,終於招回了一線清明,望向對面坐的三人,道:「內宮除去皇后駕崩以外,必定還有其它異變。越姬以兄長為貴州刺史,其目的恐怕不在一州之地,而在十五萬南軍!只是其無法拿到虎符,直掌兵權,才迂迴行事。」

  徐恪的臉色也十分難看,吸了口氣才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我已整整五十二天沒有接到陛下寄來的廷錄。事發突然,長安的消息不通,無法探知內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徐恪是天子為了日後的改革而刻意培養的相輔人選,天子將南州這比中原落後的地方交給他,有隨他折騰尋找新的治政之法的原因。同時為免他偏安南疆,不瞭解政治中心的形勢,目光囿於一角,天子每隔十天就會派人將朝廷的議事記錄摘要送一份過來。

  徐恪離開大理巡視治下的民生,間斷一次沒收到廷寄是正常,但五十幾天沒收到,卻足以斷定長安有異。不過現在天子詔令還是冒著齊略之名發的,內宮的局勢應該還沒到最壞的地步。

  我深深的呼吸,鎮定了一下,打開相台行令:「著南州徵調梗米三十萬石,銅十萬斤,金萬斤,絹萬匹,棉花萬斤,上品玉器萬件,香料萬斤,香水千罐……」

  這相台行令的筆跡和大印倒沒有異況,可這索取財物的清單,卻把我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南州除上繳賦稅以外,還養著南疆十五萬大軍,每年修路鋪橋,開荒墾野,府庫沒有寅吃卯糧都已萬幸,哪有餘力份外上納?難不成要刺史府搜剝民間,敲骨吸髓?」

  南州經過六年休養改革,往南開通身毒的商途,商事農業大興,民間確實小有餘財,但老百姓有財是他們的,怎能因為相台令的份外勒索就搜剝民間?要是老百姓連自己的財產安全都沒有辦法保證,我這幾年奔波算什麼?那數萬沖著南州各種優惠政策的紛紛來投,捐財出力幫助改革的商賈又算什麼?

  矯詔傳遞的資訊令我腦筋混亂,這相令卻讓我逐漸清醒過來,叭的一聲將相令合上,大聲道:「我反對!」

  「我們都反對,但現在長安情勢不明,如果貿然向上直諫,只恐南州刺史和佐吏將被大肆替換,再也沒有庇佑南州之力。」

  我明白,我想得到的:一道意在軍權的偽詔,一道意在斂財的相令,這明顯是在為政變做準備。南州如果直接抗令,現在的當權者是絕不吝於派人過來收取權力。等到那時,我們才是真的進退兩難。

  眼下除了拖住析分南州的越誠是首要之事以外,我們還需要派人直入長安,探清宮中的變故,明白中央權力到底落在誰手裡。

  我心思轉動,料想徐恪等人早定了應對之策,只是有事需要我去辦理,便問:「使君有什麼事要雲遲辦?」

  「長安事態難明,需要有人返京探聽消息。探問者不僅要熟悉長安,更要與內宮有通信。」

  徐恪頓了頓,看著我懇切的說:「雲撫使,此事危險,論理本不該讓妳一個女子犯險,但我和別駕要回大理安撫貴陽侯,另兩位從事是川隴出身,在長安毫無根基;只有妳是從長樂宮出身的,昔日行朝南駐,妳又曾隨侍聖駕,與中官和近衛熟悉。加之妳是女子,領的是虛銜,妳去長安執政者能減少戒備,所以我想請妳押送一批財帛返京。」

  「謹遵使君吩咐。」

  徐恪見我答應得痛快,反而有些猶豫,顯然十分擔憂,頓了一頓才道:「妳到長安以後,先以祭酒從事身份往司徒府述職,再以押解官的身份往相台陳情,說南州之窘;我知道妳有探聽消息整理情報之才,但這次探長安政局用意只在確定陛下及太后的安危,並非對外作戰。妳行事之時多走正渠,有所得即派人南遞。切不可輕身犯險,去探聽會危及性命的機密。」

  我靜了靜,才回答:「使君放心,雲遲會愛惜性命的。」

  探聽權柄的轉移,天子和太后的安危,怎麼可能沒有危險?

  然而無論此事如何兇險,我都不可能不去——我可以不在齊略身邊,不懷想與他相守,不留連他的柔情,但我須得確定他平安。

  「妳準備什麼時候走?」

  「如果準備上納的財帛已經備好,我現在就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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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長安

  南州從四年前就開始修建一條貫穿南州全境,岔路由曲靖抵達鹽津的馳道,想接通益州的境內的馳道,使南州能夠直接與中原交通。但南州這邊屬於高原多山地區,馳道修建不易,修了又塌壞幾次,直到去年年底才報說完工。

  徐恪謹慎,這麼大的工程在他沒有驗收之前不敢虛報政績,所以滇安馳道修成的奏疏至今還沒有報上去。也幸虧沒報,貴陽侯攜偽詔時才走的巴郡故道,入了大理,給南州上下掙得了二十幾天的緩衝時間。

  我急於趕赴長安,走的便是這條新通的馳道。雖然押著一百馱上納的絹和棉,但馳道新成通暢,路面用似是而非的水泥澆鑄過,但行程也不慢,早行晚歇一天也能趕二百多里路。

  十日後過得益州,再問驛站的驛丞,但能聽到一些消息:太后遇刺,中毒昏迷;天子先傷皇后之死,後驚太后之危,急怒攻心,也重病臥床,不能視事。朝政暫由尚書台於御榻前組成內朝,暫領國政。

  這種情況已經很嚴重了,但我隱約感覺,真實的情勢可能比現在的傳言更嚴重。

  齊略為了改革,廢了掣肘的丞相和太尉之位。在原本太后和天子一掌東朝軍政,一掌西朝庶政的情況下,廢除丞相和太尉於大局無礙。但現在太后遇刺,天子病重,東西朝都無法正常開設,就出現了權力的真空,最易為人所趁。

  丹陛之下,有人窺九鼎之位,否則沒有人會去打南軍的主意。

  誰人為帝誰人為皇,於我本無關係,我只在意一個人而已——齊略!他一直都在努力集權,人手中所握權力的大小,與危險性成正比。天子集權,就意味著野心家謀取權力的時候他沒有緩衝地帶,必須直接面對危險,我只擔心有人趁他有病,便要他的命!

  我一顆心懸在半空裡來回飄盪,沒個著落,一下一下的牽扯著,絲絲的痛,灼灼的燙,只恨不能將這千里關山,都化成尺寸之地,讓我一步跨過,早入長安。

  雖然為了最好的保持體力,我每晚都自我催眠放鬆入睡,但在將醒之時,卻還是不禁為惡夢所魘。這日清晨,我又一身冷汗的醒來,做了什麼夢,我已經忘了,只記得夢裡有人一聲一聲的喚著我:「遲——遲——遲——」

  我怔然癡立,夢裡還能聽到你的呼喚,現實裡你是否還活著?

  我想再見你一面,可還有機會?

  我深深的呼吸鎮定:冷靜,冷靜,若不冷靜只會壞事。

  再趕五天,終於望見了建章宮的位於山頂的亭臺樓閣,長安那巍峨的城牆也映入眼來。

  橫門之外我家的開的那家醫館正在道左,門庭若市,已經成了個教學和治病相長相合的綜合醫院。我勒了勒座騎,還是忍住了沒下馬,只是揚聲對館門的外坐著曬太陽的看門老僕道:「老伯,我是雲遲。有勞你請人替我傳個信給我老師和小赤,告訴他們我回來了,等公事了結就回家。」

  老僕又驚又笑,大聲答應了,看我身後還跟著一隊滿載財帛,有軍士押送的馱子,知道我公務在身,便不贅言,只問了一聲:「雲姑,妳今晚回家吃飯嗎?」

  「說不準,你讓老師和小赤自己先吃,讓人給我整理好房間就好了。」

  我領隊先往國庫那邊交接上納之物,然後轉往司徒府,準備述職的同時也探聽一些長安的消息。

  可沒想到我沒見到司徒就被司徒府長史攔了駕,一句話就把公私兩面的請見都拒絕了:「州務敘職之月都在五月,現在時間沒到,不可亂了規矩;至於私下請見,雲祭酒與司徒大人素不相識,多有不便。」

  這敘職的日子訂在五月,是為了州郡專心農耕,並遷就偏遠州部的路上的行程。有州部能就著來京辦理的其它要務,將敘職一體辦妥,司徒府多半不會刻意留難。

  我來司徒府敘職,遇到這種冷落,到底是他們看我不順眼,還是另有隱情?

  我向司徒府的文吏探問消息,可一無所獲,顯然長安政局詭譎,我跟他們不熟,他們便不肯明說。

  我十分無奈,看看天晚,只得安排了手下,先行回家,準備明日再做打算。

  老師因我不肯結婚而惱了三四年,無可奈何之餘漸漸的看開了,再不問我婚姻大事。他聽說我是帶著貢品上京的,吃過飯後就問我:「妳這次回來除了納貢還有什麼公事?能住多久?」

  老師這幾年和一群老兄弟編纂醫經編得已經入了癡迷,雖然住在天子腳下,卻完全不聞政事,不涉世事。赤朮擔心老師的身體,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也是半點不知政治風向的。我不願他擔心,便輕描淡寫的說:「我是代都官從事押解貢品來的,想順便看看能不能說動太學院的博士們同意我出版《蒼山集》。這事兒繁瑣得很,可能要費些時日。」

  老師聽我說來長安除了納貢以外就是做學問,臉上頓時露出笑來:「等我把醫經校完,妳也要給我把副版印刷之事辦好,讓它流傳出去。」

  「那當然,老師這部醫經能夠令整個時代的醫學水準都要提高幾個層次,做弟子的如果不努力推行,日後一定被人罵死。」

  「後人罵不罵妳我管不了,但妳要沒把事辦好,我是肯定罵妳的。」

  老師原先一直對我不放心,直到看到我在南州幾年,不僅沒有憔悴失意的樣子,反而精神煥發,很有仕途得意的樣子,才真的放下心,開始將我視為可當老來依靠的晚輩,吩咐我做事比以前隨意。師徒姑侄三人說說笑笑,到晚了才散去睡覺。

  回到家裡一夜好眠,紅日滿窗,我才迷糊的打了個呵欠,起身穿了衣裳,下樓洗漱。

  老師正在院裡舒展筋骨,做健身操,見我下來梳洗還半瞇著眼睛,不禁呵呵一笑:「妳小心點,別摔著了。」

  「知道……」

  等我洗漱完畢,赤朮和廚娘便端了早膳上來,我啃著蔥香餅,讚嘆道:「小赤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御廚肯定都沒這份好手藝。」

  「好吃妳就多吃點。」赤朮見我吃得高興,就將盛餅的盤子推到我面前,然後問我:「姑姑,妳什麼時候有空?」

  「你有什麼事要姑姑做?」

  赤朮吭了一聲,白淨的臉上透出一層紅暈,好一會兒吶吶的道:「那個,東市林家家學的林明老師的……二女公子昨天聽說妳回來了,很想見見妳。」

  我微覺訝異,旋即有些忍俊不禁:「小赤也長大了……她想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我,你去問問,我就是沒時間也會擠出時間的。」

  赤朮的臉一下漲得通紅,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沒說,猛的扒粥,三兩下吃完就跑。我和老師對視一眼,笑了起來,我問:「老師,小赤既然喜歡林家的女公子,有沒有去提親?」

  老師恪守食不言的規矩,卻點了點頭。我興致勃勃的問:「那位女公子品性好不好?跟小赤合不合得來?有什麼才能?長什麼樣子?成親的日子是哪天?」

  老師放下碗筷以後才說:「都好,跟成方很合得來,婚期是四月二十八。我的書信上個月就發出去了,昨天見妳回來,本來還以為妳是接了信以後才回來的。」

  早飯後將老師和赤朮送到醫館,便去驛站尋與我同來的文吏,兩人商量了一下,理順應做的事,便往尚書台請見。

  尚書台是齊略為了集權而設立的機構,因為丞相被撤,尚書台直承天子之意,其職能與丞相相仿,因此尚書台也被稱為相台。不過齊略集權是為了使政令暢通迅捷,卻無意讓尚書台又成為能制約天子的丞相。因此尚書台的權重份位卻不高,連令官都沒設,台中只有六名位不分高下的尚書及其屬下協理的郎官。

  接見我和尚書名叫石秦,是個略顯乾枯的中年人,神色頗為冷峻。我呈上徐恪寫給相台的公文,仔細陳述南州府庫的空虛實況,請求尚書台減免上納數目。

  「雲祭酒,上納數額是陛下親訂的,減免之事,非尚書台所能決,妳別為難我。」

  我欠身道:「雲遲豈敢,石尚書既說減免納貢須由陛下作主,就煩請石尚書回份手書,容我前往未央宮求見陛下。」

  石秦卻怎肯寫這份手書:「雲祭酒,陛下臥床靜養,太醫早有案判,非有大事,不准擾勞陛下。似這等征納小事,陛下有詔令尚書台直理,不必呈於御案。」

  「在春荒開耕之際,份外征納數額巨大的財帛,實為動搖國本之舉。若非朝廷有能告知天下的理由的急需,卻不是小事,而是關係天下臣民的生計,陛下清譽威望的大事。石尚書既說尚書台做不得主,又說陛下有詔令尚書台直理,二說相沖,難於取信於民。雲遲身份低微,但此身卻是受命代南州刺史徐恪份位,有權與聞政事,還請石尚書將陛下的詔令請出,容下臣一觀。」

  石秦作色道:「雲祭酒,尚書台做為陛下親掌的內朝官,署理政務,代行丞相事早有慣例,妳如此糾纏不清,藐視君威,將陛下置於何地?」

  這頂帽子扣下來,可真能將人一蓋到腳,我不動聲色:「陛下英明神武,胸懷四海,仁澤天下,誰敢不敬?然而加重賦役,關乎國本民生。本就就君臣相商相詢,議論底定方能施行,豈有絲毫不加詢問,驟令尚書台催收之理?」

  我話音剛落,堂外便傳來一人接口道:「何況尚書台雖被譽為相台,但畢竟不是真正的相台,只有陛下有詔,才能代行丞相事。要是沒有陛下支持,所謂『內相官』,不過是秩只六百石的小官兒而已。」

  這是什麼人,說話竟這樣放肆?我瞠目結舌,尋聲望去,卻見一個身著戎裝,氣宇軒昂的武將正自堂外轉了進來。

  尚書台從前漢孝武帝設立起,就帶著很濃的私人色彩,任用的官員多是天子近人嬖寵。這也就形成了一種奇異的現象,尚書台權力固然極大,身份卻極低,名聲也不好。不止有身份的朝官不肯入尚書台,就是有才華能力但沒有實職的世家子弟,也多半瞧尚書台不起。

  但瞧不起歸瞧不起,像那武將一樣當面說得這麼難堪的人,卻是絕無僅有,無異於大耳括子打了石秦一掌,讓他頓時面色大變,怒瞪那武將:「你是何人,竟敢擅闖尚書台?」

  「我乃豫州兵曹從事謝源,押送貢納之物前來繳令,及代刺史苗軌前來長安請陛下聖安。」

  謝源一句話說完,叉手傲立,對石秦冷笑一聲:「石尚書,在下主理豫州軍事,秩千石。你若有陛下詔令,代行相權,在下自然得彎腰行禮。你若拿不出陛下的詔令,那就恕在下無禮了。」

  我暗暗咋舌,石秦卻氣得面皮紫漲,胸腔起伏,忍了又忍,突然轉頭厲聲喝斥身後的文吏:「你們是死人,沒聽到雲祭酒和謝兵曹的話?還不快去將陛下的詔令請出來?」

  我磨了半天他也沒將詔書拿出來,謝源一蠻,他立即乖乖的行事,這是在籠絡武將?

  過不多時,詔令請了出來,我和謝源一齊跪下接詔。石秦先把詔令送到謝源面前,謝源接過仔細看了,濃眉緊皺,但卻沒有懷疑,只是滿臉不贊同,道:「下臣請見陛下!」

  「陛下正在靜養,無大事外臣不得驚擾。」石秦臉上露出一絲得意來,一面收回詔書,一面道:「謝兵曹,詔令你已經驗過了,就請你依詔行事,轉回豫州,督請姜使君速速將大行皇后的殉葬財帛押赴上京吧。」

  我看他似乎有意將詔書收回,不給我看,便不等謝源回話,插口道:「石尚書,請將陛下的詔令賜下臣一觀。」

  石秦見我插口打斷他的話,不禁惱怒道:「謝兵曹已經驗過了,妳還要驗什麼?」

  我淡淡的說:「下臣雖是文職,但與謝兵曹一樣都是代州刺史行事的州佐吏。石尚書要一視同仁才好,否則下臣無法向刺史交待。」

  石秦見我執意要看詔書,只得將詔書遞了過來。我緩緩地打開詔書:「皇后大行,而陵寢未成,居無所安。詔令十三州貢納去歲賦數三分之一,押送上京,以資建陵。此令由尚書台督理,一應事務其自行裁決。」

  因為陵寢未成而徵收財帛建陵,放在尋常帝王那裡理所當然,但齊略跟我閒聊的時候,曾對前漢厚葬奢靡之風大是不滿。他登基之初便依例修建的陵寢也一直是撥少府裡他自己的用度在修,從不動用國庫,何況是專門下詔用增加賦稅的手段來搜刮民財?

  細看那詔書上的蓋的印,倒沒有發現先印後書的毛病,只是它沒蓋「天子之寶」。而是蓋著齊略日常處理尋常小事,與各州、郡主官遞書信商議政務的私印「建章私印」。

  建章印是齊略用得最多,官吏最熟悉的一枚印,但只能用在非正式的場合。哪能壓得住征加賦稅這樣的大事?難怪石秦不想拿出來,他先給謝源看,想必是見他是武將,性子直爽,未必懂得庶務,只管印璽是不是認識的,有沒有假,卻不清楚那印璽的效力範圍吧?

  我奉還詔書,應酬幾句,看到石秦的精神放鬆了,這才行禮告退。石秦揮手道:「雲祭酒,南州的貢納未齊,妳既然驗過了詔書,那就速速回轉,督促徐刺史將此事辦妥。」

  他這卻是唯恐封疆大吏借押送貢品之際,將得力手下留在長安,另生變數,所以急著趕我回南州。

  我腦中念頭一轉,已下了決定,微微一笑,道:「石尚書,雲遲在南州掌管教化之職已有六年,為當地瘴厲所害,近年來身體愈來愈差,常生疾病,已不足再領祭酒之職。我這次回長安,一是代刺史呈書,請陛下減免征賦;二是想面聖辭去撫民使之名,致休退仕,回家奉老撫幼,頤養天年。」

  我若是辭職不幹,他就沒有正常理由趕我出京。石秦聽到我的話,也吃了一驚,面色古怪的看著我,乾笑道:「雲祭酒玩笑了,妳年紀輕輕,風華正茂,何來頤養天年之說?況且祭酒紅顏玉貌,容光煥發,卻哪有絲毫病態?再者,妳身為女子,卻以外臣之途而成為秩千石的州祭酒從事,博得千古未有之名,這般年紀就致休退仕豈不可惜?」

  「南疆初平之時熟知民情,通當地語言的人不多,雲遲得此機能以女子之身為撫民使,領祭酒之職,實為因緣巧合千古難逢之事。但我教化滇民六年,已是竭盡所能,再往後卻是才具不足了。我雖為女子,遠見有限,但也知道做人當見好即收,急流勇退的道理。且我家中長輩垂垂老矣,幼者又到了成家立業之時,已不容我遠遊南州了。」

  我說著話,輕咳一聲,又道:「我現在不顯病態,是因為長安氣候乾冷,克制了瘴毒,若是身在南州,此時早已臥病。雲遲是領不得實職了,還請石尚書通融一二,替下臣遞上奏疏,請見陛下辭職。」

  州祭酒從事也是千石的高職,尚書台名份太低,沒有詔令就無權決定我的辭職。石秦當然不可能讓我去面見天子,陳情辭職。他沉吟片刻,大約還是看我是女子,懷了輕視之心,覺得讓我留在長安比硬趕我走,使徐恪也像豫州刺史苗軌那樣,派來霸蠻難纏的武將要強,便道:「雲祭酒身體不適,需要留在長安休養,那也罷了。至於辭職一事,待陛下玉體康復,親理政務之後再上疏奏報,那也不遲。」

  我達到了留在長安的目的,又探清了尚書台的態度,也不再糾纏,謝過石秦,告辭退出。

  剛出了尚書台,便聽到有人叫道:「雲祭酒,請留步。」

  原來卻是謝源追了過來,我向他一點頭,問道:「謝兵曹喚雲遲有何要事?」

  謝源直截了當的說:「雲祭酒,謝某是武夫,看不出細微之處,妳卻是文臣,又是女子,看東西應該仔細。那詔令妳看過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謝源聞言皺眉,我問道:「謝從事,陪你一起押送貢品的是豫州哪位同僚,怎麼沒見著?」

  謝源嘴角抽動了一下,打了個哈哈:「那刀筆吏自繳了貢品後就沒見人影了,八成是瞅著長安繁華,跑去尋歡作樂了。」

  看來除了南州看出這納貢之令有異,派了真正得力的人來查探長安動靜的刺史也不在少數。我心情微微放鬆,笑道:「國喪未過,長安真正遊樂的好去處估計都不敢大鼓開張。貴同僚尋歡作樂,須得小心些,別讓人抓到了治個大不敬之罪才好。」

  謝源乾笑:「多謝雲祭酒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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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政亂

  兩人行禮告別,我慢悠悠的向長安九市走去。皇后駕崩,長安臣民要守三個月的國喪,市坊雖然開著,但遊樂之地卻都半掩著門,不敢明目張膽的做生意。

  我找到南州商賈組建的南州同鄉會館,出示了私章,請主持館務的人去太學院替我找兩名在大理學院畢業,現在在長安太學院修習經文的舊日學生。我本來只想找兩個機靈點,懂政治的,不料那館務出去一趟,竟帶回一大群人,有我教過的學生,也在南州出身在長安行商做賈的生意人。

  在長安太學研習經文的學生多有學習儒經的底子,以前在大理學院讀書時,對我很不以為意,反是到了太學來念書以後對我親近不少,言行舉止中自然帶出一股誠心敬愛之意。

  我與眾人一一見禮,敘過話後再喚了最具政治敏感力學生文奇單獨說話,探聽長安城的消息。

  原來皇后駕崩的隔天,太后就在她靈前遇刺中毒。天子震怒,令有司拷掠刺客,清查長樂宮和未央宮。但太后遇刺一案還未審結,天子又病倒了。初時天子還能抱病上朝,但過了幾天,臥病長樂宮中,傳詔以尚書台組成內朝於病榻之前理政。

  初時尚書台處理政務倒也有條不紊,政令並沒有什麼出格之處。但天子臥床的十天後,政令便開始出了異況,作為大行皇后親衛的鳳翔軍被調去修建陵寢。未央宮衛尉、緹騎郎將都換了,新上任的未央宮衛尉李頓大規模的擴充期門衛,加強未央宮的防衛。

  宮禁戎衛調整後,宗正丞、治粟內史、少府令丞、京兆長史、三輔都尉等實際掌權的部門吏員,都被替換,尚書台在極力掌控不必以虎符調動的軍隊以外,還在大肆斂財,用以賞賜平輿王、長公主、在京公侯等宗室貴戚。

  鑒於皇后駕崩,太后遇刺,天子臥病三件大事,以及桂宮李昭儀產下怪胎、母子暴薨、掖庭中常侍和合被殺、未央宮鬧鬼等種種傳聞,讓朝臣多以為這是天子為了清洗謀逆者而作的調動。雖然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但反彈並不太大。

  「老師,我認為從陛下臥床十日以後,那些大肆更換朝臣的政令,是尚書台的人為了私欲勾結,擅自頒行的,不是陛下的親令。」

  「何以見得?」

  「因為未央宮衛尉李頓不是別人,正是傳聞暴薨的李昭儀的哥哥;而尚書台的六位尚書中,有位名叫越謹的,正是宮裡越婕妤的叔父;所以我敢斷言,這是新興的外戚為了鞏固權勢而行的亂令。」

  「那麼,你以為內宮現在的實況是怎樣的?天子和太后是否健在?」

  這揣測天家內務的事,文奇雖然膽大,也不禁有些不安,偷瞟了我一眼,吶吶的說:「我不敢……老師其實也應該猜得到的。」

  「我知道你的膽子大,眼光比別人狠毒……你說吧,我想聽聽。」

  文奇告訴我的消息,足以讓我猜出一些端倪,可是我自己限制了心思,不敢往那方面想。

  「我想,現在內宮之中,太后和陛下應該都已經無能視事了。真正作主的是生育了皇長子、皇次子的越婕妤!越婕妤極有可能與暴斃的李昭儀的家族有勾結,把持了未央宮和尚書台,她準備……準備……」

  文奇緊張的吞了口口水,結巴了好一陣才說:「估計陛下已經病入膏肓,她準備扶持皇長子齊瀧御極!」

  我想喝口茶鎮定一下,端著茶杯的手卻不自禁的顫抖,茶水灑了我滿襟。

  不錯,以齊略的個性和施政的手腕,若非真正的病入膏肓,人事不醒,誰敢在他眼底下析分一州之地,試圖收攏布在楚國西線的十五萬大軍?

  這大規模的更換京畿腹地的官吏,收斂錢財,不是齊略準備清洗潛伏於宮禁內的刺客,而是越姬為了扶持兒子登基,改朝換代做的準備!

  我很少想過齊略,也很少想過他的後宮嬪妃,只記得越姬是個單純天真,沒有多少政治智慧的美女。可我忘了,後宮的女人站在離權力最近的地方,與開闊的世界隔離,環境促使她們變成最容易被權力腐蝕變化的人。

  越姬不僅是個單純的愛著齊略的女子,更是一個母親!她的孩子離至尊的權力那麼近,近得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得到,這對一個母親來說,是何等巨大的誘惑?

  如果皇后沒有生下嫡子後駕崩,如果太后沒有遇刺,如果齊略沒有生病,她或許能將這股貪念壓制住。然而,因緣巧合,所有的如果都成了現實,她的叔叔又在尚書台內掌著實權,這種情況,就算她不伸手,她身邊的人都會將她推過去!

  「老師,越婕妤一黨準備妥當,估計近日就要開始血洗了。而朝中那批老臣,極有可能是不滿陛下收權太厲害,也有意縱容越氏作亂,加上楚國肯定也有間作推波助瀾,長安城一時安穩不了。我準備過兩天就和學裡的同學一起回南州。您和我們一起走吧!反正您在南州的地位沒有誰能取代,誰當皇帝對您來說都沒關係。」

  本來這天下誰當皇帝確實跟我沒關係,只要他不是齊略,可偏偏卻是齊略當了皇帝。

  我努力定了定神,閉上眼睛想目前的政局:齊略為帝強勢,不以為天下沒有他駕馭不了的臣子,所以用人只考慮其人的才能,並不要求臣子絕對忠誠。這是包容四海的胸懷,但也造成了他用的人才能足夠,對朝廷的忠誠度卻是高低不一。他若安然無恙,自然天下太平,他一旦有事,只怕離天下大亂也不遠。

  「文奇,你拿了我的印章去,和同學分組準備一下,好好安排在長安經商的南州商人,別讓他們在亂局中吃了虧。有想離開的,就安排他們儘快離開。」

  文奇問道:「老師,妳不走嗎?」

  「我不能走。」

  我將這些瑣務安排好後,讓館中人給我買了套長安婦人的舊衣,用水粉胭脂炭筆把臉色眉眼遮掩一下,買了舊竹籃和糕點等物,向鐵三郎安在明光宮東面街衢的新居走去。

  當年天子率宮禁軍御駕親征,幾乎所有與戰後還活了下來的禁軍都積功有賞,尤其是以張典所部的期門衛悍勇過人,滇國王室幾乎所有成員都落在他們手裡,「處置得當」,得的封賞最厚。為了穩守南疆,天子析分宮禁軍設立南疆大營。張典所部當初也被割裂,張典、喬圖等大部分人留在南州;而鐵三郎、武子他們這一小部分人則回了長安。

  此後齊略為了加強對楚國的控制,將宮禁軍的精幹者一再調撥往荊州、豫州、揚州組建郡後。長安留駐的期門衛一再擴招,鐵三郎有軍功有資歷,便被擢為軍司馬,賜宅一所。

  我雖然年年都會回來探望老師,但六年來卻從未入過橫門,鐵三郎的新居我從沒去過,找了很久才找到,叫開門,一個乾乾瘦瘦的婦人打量著我,問道:「大嫂,妳找哪個?」

  「這是原住在霸橋村的鐵三郎的家吧?」

  那婦人看了我提的竹籃一眼,笑道:「是這裡,妳來走親戚的吧?」

  「是啊,他在家嗎?」

  「他兄弟在家。」

  那婦人領著我往屋裡走,我跟她嘴裡的鐵三郎的兄弟一照面,兩人都愣了一下,我大喜過望,叫道:「你也從北疆回來了?」

  那人面色黝黑,一臉風霜之色,個子雖然不高,但舉手投足卻自有一股久經疆場,歷盡血戰後才有的將軍才有的霸氣和穩重,正是我已足足七年沒見面的嚴極!

  嚴極瞪著我,一臉驚疑好笑:「阿……啊……大表姐!」

  他雖不知我為何扮成這樣,但畢竟是久歷沙場的人,硬生生的將「阿遲」兩字吞了回去,變成了「大表姐」。

  我眉開眼笑,喜盈盈的應了一聲:「想不到今天這麼巧,居然在這裡碰到了你。」

  「是啊,可有七年沒見了!大表姐,快屋裡坐。陳嫂子,快給我起火燒上湯來待客……不,大表姐好多年沒看我們兄弟了,我們自己招待。陳嫂子,妳回家去吧,有大表姐在,今晚不用妳過來做飯。」

  嚴極將那婦人哄走,掩上院門,轉過頭來再看著我,忍不住「哈哈」兩聲,捧腹大笑,指著我道:「大表姐……妳今天怎麼這副模樣?」

  我們除了書信來往,托人帶份禮物以外,已經七年沒有見面了。奇怪的是七年不見,不止沒有生疏,彼此見面,反而覺得比以前更親切。

  我嘆了口氣,道:「此事一言難盡。嚴大哥,你現在已經是北疆大營的右將軍了,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長安?」

  「前些天內廷使者傳令,讓宋苑取鮮卑龍城,左將軍譚驤鎮守定襄關,我回京敘職。所以我就快馬趕回來了,準備先在鐵三家裡借住幾天,養足了精神再去敘職。我們還不知妳也回長安了,正和三郎約好晚上去拜見范老先生呢。」

  承漢只有一位大將軍,是太后的堂兄,皇后的父親宋甯。他鎮守北疆二十餘年,前年去世。死後軍中諸將沒有誰的功勞能直任大將軍,所以北疆大軍便暫時由前將軍宋苑、後將軍譚驤、右將軍嚴極三人共同協領。

  我聽嚴極說起宋苑出擊鮮卑,只當它是天子越級提撥妻舅後,為讓其固權而做的軍事演練,不禁一驚:若齊略無恙令宋苑領兵北出,自是妹夫給機會讓大舅子建功立業。但現在齊略不能視事,這命令卻分明是越姬一派為了削弱後黨的勢力,而有意讓宋苑北出送死!

  嚴極在北疆七年,從斥候兵直到現在升任右將軍,受已故大將軍之恩頗厚。越姬他們派宋苑出戰,卻把親宋派的嚴極傳到長安敘職,分明是怕他在北疆會壞事。後將軍譚驤原來被宋甯大將軍壓制了幾十年,估計懷恨不淺,已經與越姬聯手了!

  「宋將軍此次預備帶多少將士出關?」

  嚴極躊躇了一下,望著我苦笑:「妹子,妳知道我不能說的。」

  我一怔,這才意識到出兵多少是軍事機密,嚴極恪守軍規,不能告訴我實情,但他又不願拿我當無知婦人哄騙,所以才明說。

  「對不起,是我慮事不周。」

  嚴極不說,我只能自己推想。仔細一算,北疆大營二十萬大軍,分三位將軍共管,以實際地位算應該譚驤手下的兵力最厚,宋苑手下的兵力次之,嚴極所部最少,宋苑手下的兵力在五到八萬。

  如果越姬真能做到為了撥除宋氏的勢力,竟捨得將數萬北疆將士棄於關外送死,那麼齊略落在她手裡的危險性又高了。

  「嚴大哥,宋將軍出兵應該是領了旨的吧?詔書上蓋著哪個印璽?」

  「像這等大規模的出兵,僅有聖旨可不行。是內廷使者攜了虎符,合符出兵的。」

  「虎符?」

  虎符落在越姬他們手裡了?不,不是在他們手裡,否則他們謀取南疆大軍的時候根本不必迂迴,直接持符節制就可以了。

  不是越姬,那麼令宋苑出兵真的是齊略或者太后嗎?也不可能,這兩人都是人中之雄,真有精力調動軍隊,根本不必轉這種圈子,直接出手就足以收拾亂局。

  得到虎符難道是楚國?可他既然得了虎符,而不是直接調動軍隊反攻都城?是了,虎符固然是調動軍隊的信物,但如果下太過荒謬的命令,使軍中將領生疑,反而不如合宜的削減朝廷的實力來得實在。

  楚國現在大概是在等齊略死,等越姬和外戚為了掌權大開殺戒,等死忠齊略的臣子生亂,等朝廷政局糜爛。

  齊略精心計算,小心佈局,一步步的削弱著楚國,但楚國也不是只能挨打不能還手的弱者。楚國對比朝廷雖然土地要小,綜合國力要弱,但水軍強大,政治制度整合成功,也是頭嗜血的凶豹。

  皇后駕崩,太后立即遇刺;天子病重,越姬寧願讓才七歲的兒子當傀儡皇帝,也想借機將他送上帝位;而應該在太后那裡掌管的虎符竟出現在北疆,調動宋苑北伐;南軍的中高級將領,都有楚姬……這些事,或明或暗的有楚國的影子在後面潛伏。

  楚國勢不如朝廷,但勝在了機巧,竟使得齊略母親中毒,自身重病臥床,人身自由受限,內有越姬和外戚竊權,外有楚國虎視眈眈,連執掌天下兵馬的虎符也被人盜走,真可謂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妹子,妳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怎麼了?」

  「我……」我心驚肉跳,靠在案几上大口喘氣。

  嚴極大驚,趕緊端了盆水進來,擰手巾給我擦汗餵水。我緩過氣來,苦笑道:「這人真是奇怪,以前在南州知道什麼事都得自己來,沒人能依靠的時候。我遇到什麼吃力的事,都能咬咬牙就挺過去,可一回到長安,見了老師,坐在鐵三哥屋裡,看到嚴大哥,突然間就覺得有了依靠,變嬌氣了。」

  「女孩子家的,本來就該嬌氣些,不應讓妳去受外面的風雨。只是……唉,我不勸妳離開南州,是想讓妳和子籍日久生情。聽妳這麼說,他根本就沒半點用處,南軍那些期門出來的兄弟也沒一個有用的。」

  我沒料到他從我一句話裡竟生出這麼多的想法,趕緊解釋道:「嚴大哥,這卻不關子籍兄的事。是我不大敢去見他,也不敢麻煩他,當然就更不敢去見那些期門衛的兄弟了。」

  嚴極嘆了口氣,道:「原來期門衛一系出來的老兄弟,從治傷娶媳婦到打戰學兵法都得了妳的幫助,就算妳跟子籍的事不成,也不會對妳不滿。妳在南州怎麼就這麼死腦筋,為了子籍一個,遇到難事就都不敢去找那些兄弟幫忙了?」

  我這麼多年來已經慣於獨當一面,自擔風雨了。但有人用這種責備而關心呵護的口吻數落兩句,心裡還是暖暖的,十分受用,笑了笑道:「子籍兄手下的人都比較難纏,要找人幫忙當然還得找嚴大哥這麼爽快俐落的人。」

  嚴極看到我的裝扮,便知有異,聞言一笑在我肩上拍了拍,安慰的說:「有什麼麻煩妳說吧,做大哥的回了長安,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叫人欺負了我妹子去。」

  我輕嘆一聲,緩緩的說:「嚴大哥,不是有人欺負我。但這次的麻煩不小,可真的是『天』大的事。」

  嚴極一揚眉,正想細問,突聞門外一陣喧嘩,有人大叫:「開門,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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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火起

  拍門聲十分雜亂,我心一凜,嚴極已經一躍而起,道:「妹子,妳在屋裡坐著,我去把人打發了。」

  我坐在屋裡,既覺得現在不可能有這麼先進的監視系統,我才跑來找宮禁軍首領,立即就有人來抓;又覺得宮禁軍明顯的在經歷洗換,鐵三郎這裡被人監視也理所當然。

  惴惴不安中,嚴極卻已經跟外面的人搭起了話:「你們是什麼人?」

  回答的人腔調很是殷勤,卻沒聽出什麼惡意:「啊,您是鐵軍司馬的兄長吧?是這樣的,鐵軍司馬今天升了校尉,宮裡賞賜了五匹絲綢,十匹絹,二十匹細布,棉褥兩件,錢五十緍,金五斤,玉玦一雙……我們是新進的期門衛,這是替鐵校尉先把東西送回來的。您是不是讓一讓,我們好把東西抬進去?」

  「你們把東西放到東廂去,別吵吵嚷嚷的驚動了四鄰。」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往東廂去了,緊跟著是嚴極拿了錢財打賞抬財帛的人的聲音。

  等到人聲停了,嚴極一臉詫異的返回屋裡。我澀然一笑,問道:「嚴大哥,你可看出什麼不對勁了沒有?」

  「三郎封校尉,論資歷功勳是夠了。但封個校尉賞賜這麼豐厚的財帛可不大對勁,該封賞的人應該是陛下吧?哪裡走出來一個不清不楚的『宮裡』?」

  嚴極是純粹的軍人,不喜歡與聞政事,一路快馬回長安,竟是一點風聲都沒聽到,此時才覺得奇怪。

  我微微搖頭,輕聲道:「嚴大哥,你說的這些不清不楚的事,就是我剛才說的『天』大的麻煩。」

  嚴極奇道:「什麼?」

  「長安有大變,有人要暗害陛下,扶幼主登基,把持朝政。我來找鐵三哥,正是想問他是不是願意和我一起冒險救駕。現在看來,對方已經先我一步了。」

  嚴極愕然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妳給我仔細的說清楚。」

  我將自己發現南疆大營的異況以來所知的所有事情都仔細說了,見嚴極驚得目瞪口呆,不禁心裡發緊。眼看天色轉黑,鐵三郎還不回來,知道他必是升任校尉,被人拉去宴飲了,便道:「嚴大哥,我先回去了。我想救駕,但不知鐵三哥和你是怎麼想的……不,你先別急著勸我或者答應我,等鐵三哥回來了,你們好好商量一下,明天再告訴我吧。」

  出了鐵家門,我心頭一陣茫然。

  徐恪讓我來長安是以探聽消息為主,但我自己回長安,卻是想見齊略,或者救出他。可見他也好,救他也好,那都不是我一個人的力量就能辦到的,必須有人幫忙。如果宮中還允許外臣出入,我還能借機尋找陳全或者荊佩她們。但尚書台不給人半點機會入未央宮,我只能找鐵三郎他們幫忙。

  鐵三郎以前放著好手藝不做,來當期門衛的原因,就是嫌匠戶身份太低,他想出人頭地。現在越姬明顯的賞賜了厚祿,也必會許諾高官,這樣的機會他肯放棄嗎?

  我趁夜回到家裡,心煩至極,神不守舍的吃了晚飯,早早的上床睡了。睡到半夜,突然聽到窗外傳來一陣叩扉聲,我驚醒過來,摸起卸在枕下的銅簪,蓄勢待發。

  窗外那人叩了陣窗扉,輕聲叫:「雲郎中,我是荊佩。」

  我翻起坐起,問道:「妳說妳是誰?」

  「我是荊佩!」

  我心中一凜,趕緊開窗,荊佩跳進來,什麼話也沒說,砰的跪倒在我面前,將她懷裡包著的一包東西托在我面前,話未說完,哭聲已經先出了:「雲郎中,求妳救救這孩子,他快不行了……」

  孩子?我將油燈拿起放到低矮處點燃。荊佩趕緊將孩子放了過來。就著燈光一看,那孩子臉色烏青,口銜一枚用線綁著的胡桃,額頭滾燙,已出氣多進氣少。

  荊佩一面去解那胡桃,一面掉眼淚:「我帶著孩子夜行,怕他哭引人注意……」

  我點點頭,也顧不得跟她多話,低頭給孩子吸痰渡氣。好一會兒,孩子才緩過氣來,張了張嘴想哭,發出的聲音卻低得幾不可聞。我從床頭取出隨身的醫箱,在孩子頭頸部扎下幾針,然後再細看剛才吸出來的痰跡。

  「雲郎中,這孩子怎樣?」

  「這孩子本來就有些先天不足,脾胃虛弱,應該好好養著的,怎麼還弄出營養不良和腹瀉來,這傷寒之症,足以要他的命!荊佩妳是……」

  我本要說她兩句,一想這也必非她所願,當下閉了嘴,將酒精和脫脂棉拿過來問:「他吃什麼?多久沒吃了?」

  「我不敢帶他去求乳,只好給他熬湯,有什麼吃什麼……」

  她也是懂醫的,見我擺齊了工具,立即動手讓孩子降溫。我看她做事停當,便將窗簾拉攏漱口,把冷開水含溫了餵孩子吃藥。

  「雲郎中,妳能救活他嗎?」

  我摸著孩子那細小得全無半點嬰兒的肥嫩,瘦得好像輕輕一握就會斷折的手,嘆道:「他太小了,病得太重了……」

  荊佩無聲的哭泣,我靜靜的給孩子施針,過了好久才問:「這孩子是……誰的?」

  荊佩坦然回答:「這就是陛下的嫡子,自太后遇刺,陛下病倒以後,宮裡的情況一天比一天不對,孩子差點被乳母悶死,我們只好帶著他逃出來。林環去楚國求援……」

  荊佩孤身一人寅夜叩窗,送一個孩子求我治,他的身份我早有預料,並不意外,但林環求救的方向是楚國,卻讓我大吃一驚:「去楚國?」

  「陛下將我部的大部分人都安排到了楚國,所以林環只能去楚國。我則是護著孩子南下尋妳,途中聽到妳已來了長安……雲郎中,內宮的變亂,妳應該清楚吧?」

  「不清楚,妳給我撿要緊的說。」

  「此事要從陛下所寵的李昭儀說起,李昭儀是費成侯高適的妻堂妹……」

  我一驚,問道:「是高蔓的表姨母?」

  「是。李昭儀是費城侯為了邀寵,設了詭計送到陛下身邊的。」荊佩微微躊躇,暗窺了一下我的臉色,含糊的道:「這位李昭儀……呃……行事很沒有分寸。」

  她沒出口的話,其實應該是李昭儀被齊略寵得行事沒有分寸才對。越姬生育了兩個皇子,跟在齊略身邊近十年,都只被封為婕妤,這位李昭儀竟能踩在宮裡幾個舊人頭頂,可見恩寵之盛。

  「李昭儀心氣高,因為比皇后晚兩個月懷孕,心裡就很不高興。偏偏皇后平安產子,宮中大慶,她早產生子卻是……卻是……」

  「是女兒?」

  「不……」荊佩搖搖頭,臉上竟也有點驚懼之色,低聲道:「她生的那孩子頭大身小,左腿只發育了一小截,是個畸胎,李昭儀驚懼之下竟將孩子摔死了!」

  我大吃一驚,荊佩繼道:「李昭儀懷疑是皇后下毒害她的孩子,竟在皇后來撫慰她的時候偷了天子劍,將皇后殺了。」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驚問:「她是在齊略眼前……將皇后殺了?」

  荊佩點頭,妻妾爭風,互相暗算,本不是什麼新鮮事,但做到李昭儀這麼絕,摔了孩子,偷了天子劍,來個當面血濺五步的,卻真是罕有聽聞。

  這不僅是對天子尊嚴的踐踏,更是一種巨大的情感傷害。

  齊略骨子裡個非常多情也肯用情的人,皇后是他青梅竹馬又做了十幾年夫妻的表妹,李昭儀卻是寵愛非常的妾室,這麼慘烈的事件發生在他的眼前,其中的刺激不言而喻。

  「妳接著說。」

  「太后將皇后娘娘駕崩的真相瞞了下來,本想另做打算,不料在回長樂宮的途中遇襲,被毒箭所傷,昏迷不醒。陛下讓越婕妤暫攝三宮事務,急召太醫往長樂宮給太后治傷……陛下處理這些政務的時候,雖然因為傷心精神差了些,但也好好的沒見什麼異常。可不知為什麼,第二天他從長樂宮回來,去看過被禁的李昭儀後,突然吐血昏倒。」

  我摸著孩子的體溫已經下降,臉色也不再是烏青,開始呈現出發燒的正常情況,便將他身上的銀針取下,放進被窩裡蓋好,輕聲道:「妳在這裡看著孩子,我去給他找吃的。」

  「注意燈光,別驚動鄰居了。」

  「我知道。」

  我摸黑在廚房裡摸了許久,也沒找到什麼嬰兒吃的東西,只能折回樓去敲赤朮的門:「小赤,家裡的牛乳放在哪裡了?」

  赤朮迷迷糊糊的出來,高一腳低一腳的摸進廚房裡,開了地下室,取出一只蠟封的罈子,打著呵欠說:「灶堂裡藏著炭火,妳熱一下再吃,別熬太久的夜。」

  他說完夢遊似的回房睡去了,我用巴氏加溫法將牛奶煮好,端上樓去。所幸這孩子雖然氣弱,但吞咽還不成問題,又不挑嘴,吃了大半碗牛奶。

  我見荊佩一臉倦色,便道:「妳睡吧,別強撐著了,孩子我會照看。」

  荊佩應了一聲,卻不解衣,坐到窗邊。我看她那姿勢儼然就是當年在叢林裡守夜的警戒之勢,心裡一酸一軟,嘆道:「妳既然來了這裡,我就會將妳和孩子都安排好,不用擔心了,解衣上榻休息吧。」

  「我不能跟你們一起睡……」

  我嘆了口氣,翻出一條備用的被子,鋪在爽椅上,喃道:「我真不明白妳……」

  荊佩輕輕一笑:「我們受皇室供奉,閒時少拘禮節,但有大事,卻必須謹守分寸,不可有絲毫逾越,誓死效命。現在越姬已經有意扶子稱帝,竊取國器,若陛下有不測,便要奉嫡皇子為尊;而妳……您,則將是撫育嫡皇子……」

  「別打我的主意,還有這孩子,照我的意思如果情勢不好,料不能讓他涉險。」

  荊佩靜默不語,過了會兒,便傳出了細細的鼾聲。我添好燈油,在榻前坐下,心如亂麻,解之不開。也不知過了多久,正有睡意上湧的時候,突然覺得眼前一亮。我悚然一驚,以為自己不慎踢倒了油燈,但睜眼細看,那火光卻是從屋外透進來的,人聲隱隱。

  我起身一看,卻是東南方火光升騰,且火勢越來越大,竟是半空裡都能看到火星高濺。我仔細一想長安城的格局,吸了口涼氣:這火多半是桂宮或北宮起的,怎的竟沒人在最初起火的時候便撲滅?弄成現在這種燎天大火。

  荊佩本就睡得淺,此時也驚了起來,駭道:「怎麼回事?啊,現在燒的是桂宮的飛雲閣!」

  「越姬一向是住在桂宮的吧?」

  荊佩點頭,突然一喜:「是有人救駕?」

  「也有可能是越姬他們為了下殺手而做的鋪墊。」我的手握在窗沿上,指尖有些生痛,望著天邊的大火,胸中也有把火熊熊燃燒,煎熬著我的心肺。

  荊佩怔了怔,突一咬牙,重重的叩了個頭:「雲郎中,內宮情勢不明,我要回去一探究竟。嫡皇子幼小柔弱,請您念他是深愛著妳,妳也曾經深愛的人的骨血,護他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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