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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我是分身

[玄幻奇幻] [凝隴] 花重錦官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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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5 12:12:33 |顯示全部樓層
    第20章

    屋內燈光忽暗了暗,空氣中滲出絲絲寒意,沁瑤五感異於常人,立刻有所警覺。

    她疑惑地環視一圈,悄悄將脖子上的噬魂鈴摘下,握在手中。

    朱綺兒卻恍如大夢初醒,猛地直起身子看向藺效:“這幅畫像是我祖母不假,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根銀針,更不曾用它害過玲瓏,單憑那鐵匠的一面之詞怎能就認定我是凶手?而且當初我李代桃僵之事,全是在崔景生的授意之下所為,並非我主動請纓,世子和王爺若不信,不妨…不妨讓那崔景生來跟我當面對質。崔景生跟玲瓏本就不睦,說不定是那崔景生殘害了玲瓏,轉而來嫁禍於我!”

    真是全無心肝之人,藺效面無表情地看著朱綺兒,當日魏波等人從幽州打探回來,曾說起崔玲瓏生前對朱綺兒百般照顧,雖然自己在兄嫂克扣下日子過得並不順心,卻仍時常周濟朱家。

    飯食瓜果自不必說,連衣裳脂粉都不曾少過。有一回朱老太太生病,還是崔玲求著哥哥幫朱老太太請的郎中,事後朱家拿不出診金,也是崔玲瓏給掏的銀子。

    然而這一切非但沒換來朱綺兒的回報,僅僅因著一個世子貴妾身份的誘惑,朱綺兒便將二人之間的姐妹之情拋諸腦後,痛下殺手。如今證據確鑿,竟然還在狡辯。

    屋內寒意愈濃,這回不僅是沁瑤,連瀾王和崔氏等人都感覺到了。

    地上忽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眾人順著聲響一望,有人驚聲尖叫起來:“它,它在動——”

    包裹著朱綺兒的黑色幕布一寸一寸展開,一團黑如墨汁的霧氣仿佛章魚觸須一般,緩緩從幕布中溢出。

    眾人都驚懼得無法動彈,沁瑤也未見過這等詭異的情景,一時呆住。

    那黑霧帶著濃郁的桂花香,先是在空中無目的地彌漫,漸漸的,聚攏成一個墨色的人形。

    “玲瓏——”朱綺兒驚駭地捂住嘴。

    墨色人形飄飄蕩蕩移到朱綺兒身前,只一瞬,忽驟然散開,化成一個垂髫少女的剪影,少女輪廓清晰,梳著元寶髻,看樣子似在埋頭在做針線。

    不一會,遠處出現另一名環髻少女,緩緩走至元寶髻少女近前,拉著她起身。

    黑霧再次變化,幻出一座秋千,一名少女推著另一名少女蕩起秋千來,雖是幻影,但纖毫畢現,頗為逼真。少女們襦裙飄蕩,半臂高高迎風招展,似乎無限歡喜。

    “是崔玲瓏的怨念——”沁瑤終於看出門道,轉頭對身旁的藺效輕聲道。這黑霧沒有實質,無法出聲,不能傷人,只能通過變化幻像,傳達它想表達的意念。

    話音未落,黑霧再一次濃聚、散開,兩名少女挨著坐在一塊,似在親熱的說著話,環髻少女一臂藏在身後,袖中銀針若隱若現,猶疑了一會,終在元寶髻少女身後緩緩抬手,趁元寶髻少女說話,猝不及防插入她頸後。

    朱綺兒至此終於潰不成軍,無聲哽咽著搖頭,臉上濕濡濡一片,已分不清是懼還是愧。

    黑霧欺至朱綺兒身前:“為什麼?”黑霧沉默無聲,但人人耳畔都仿佛能聽到這句質問。

    朱綺兒透過淚霧,模模糊糊看到玲瓏恣意地在秋千架上飛蕩,身後是泥牆破敗,卻擋不住少女春日般的蓬勃朝氣。

    她心悸又悲哀,伸手到那虛無中觸碰玲瓏的臉龐。

    “玲瓏…”她滿眼是淚,沙啞著喃喃出聲。

    一經觸碰,少女飽滿的臉頰便化為烏有,秋千架旁驟然只剩孤零零的一個她。

    她茫然四顧,怔忪了一會,慢慢的,雙手滑至自己頸前,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嚨。

    “不好,她被崔玲瓏施出的幻像魘住了——”沁瑤忙上前兩步,欲要施出噬魂鈴,猛然想起崔玲瓏的魂魄會因此被噬魂吞噬,又轉而從懷中掏出靈符。

    藺效冷眼看著朱綺兒自扼,絲毫沒有上前相助的打算。

    沁瑤施出的符咒剛碰到黑霧,朱綺兒便痛苦地嗚咽一聲,跌倒到地上。然而終究晚了一步,等沁瑤上前查看,她已經氣息全無。

    ————————————————————————

    出府的路上,沁瑤感嘆:“那黑霧是崔玲瓏死後怨念催生而成,沒有實質,不能殺人,那朱綺兒多半是愧悔交加,所以才心悸而亡的。”

    想起什麼,又跺腳道:“真是糟糕,到最後也沒能來得及問她“長相守”第三位寄主是誰,可惜,可惜。”

    藺效饒有興趣地看著沁瑤,問:“長相守就是昨夜你說的那種蠱嗎?”

    沁瑤點頭:“兩位寄主現在都已經死於非命,第三位寄主依然毫無頭緒,我只是奇怪,朱綺兒長安不過月余,除了瀾王府,連親戚朋友都沒有,究竟是從何處得的蠱呢?”

    藺效皺眉:“她自進府以後,崔氏時常帶她出府,三街六坊的沒少去逛,這樣吧,我讓常嶸他們打探一下她們近段時日的行蹤,說不定會有所發現。”

    “那就最好不過了。”沁瑤莞爾,笑靨明媚嬌憨,比春日枝頭的海棠還要秀美三分。

    藺效心尖像被什麼東西撓動了一下,微微顫動起來。

    他燙著了似的收回視線,默了一會,有些不自然地開口道:“天快亮了,今日我上任第一日,這便要去宮裡點卯了,昨夜辛苦你了,一會我讓常嶸他們護送你回青雲觀。”

    “不必不必。”沁瑤忙擺手,指指門外,道:“我們觀裡的老周還在外面等我,等了一宿了,不知道他怎麼擔心呢,我這便要去了,世子的好意我心領了。”

    她說著,整整道袍,邁開步子便要往外走。

    這時常嶸不知從哪冒了出來,手裡端著一個紅檀木食盒,遠遠笑道:“世子,德榮齋的奶酪澆鮮櫻桃買回來了!他家剛開門,這可是今日頭一碗。”

    藺效耳後騰的升起紅暈,眼睜睜看著常嶸走至眼前,只得沉默地接過常嶸手中的食盒,遞給沁瑤:“本該招待你用早膳,但父王身子不適,我又需得上朝,這家的乳酪櫻桃做得不錯,你若不嫌棄,便先用它墊墊肚子吧。”

    沁瑤目瞪口呆,她昨晚敷衍朱綺兒時,曾說起德榮齋的奶酪櫻桃好吃,當時不過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他竟就此記在心上,還一大早派人去買了回來。

    啟開食盒,裡頭一碗白瓷透蓮花紋的碗盅放在正中,羊脂玉般的乳酪包裹著鮮紅欲滴的櫻桃,正絲絲透著熱氣,說不出的誘人。

    她歪頭仔細打量藺效的神色,見他一臉淡然,看不出任何情緒,便大大方方地接過食盒道:“多謝世子的美意,我便卻之不恭了。”說著便對藺效一笑,捧著食盒往府外走去。

    常嶸在一旁恍然大悟,怪不得世子一大早逼著他去買什麼奶酪澆鮮櫻,搞半天是買給這小道姑的?

    常嶸摸摸下巴,第一次用他那少年的眼光審視起沁瑤來。

    模樣呢,是很標致,但也稱不上頂頂絕色,光往常那些跟瀾王府來往的世家女子中,就有好幾個比她更漂亮的。

    性子倒還算大方,不比宮裡頭那幾個公主郡主的,動不動就使小性子,膩歪得很。但總共才見她幾回,性子什麼的一時也看不准,看在她幫過世子兩回的份上,估且算她表裡如一吧。

    最難辦的是家世,他早從魏波那打聽清楚了,這小道姑的父親不過一個太史令,還是早年間靠科舉中了進士,一步一步磋磨上來的,母親的娘家聽說還是長安街市的布商,士農工商,商者為賤,這種小門小戶的出身,給世子做正妻是別想了。

    納妾?那瞿恩澤好歹科第出身,一介清流,怎麼可能同意女兒給人做妾。

    更別提她還是個道士。

    所以這事,怎麼看怎麼不靠譜,除非世子執意而為,上御前去求賜婚去,否則這兩個人可真是八杆子都打不著的姻緣。

    這邊常嶸天馬行空地替藺效發著愁,那邊藺效心情倒是沒由來的心情好,眼看著沁瑤出了府,他抬頭看看天色,說:“時辰不早了,咱們也走罷,莫誤了進宮。”

    剛出府,蔣三郎騎著一匹通身雪白的大宛紫骍馬早在門口候著了,他身上穿著三品武官的紫色斕袍,金玉帶,面容俊美,身姿挺拔,胯下雪白駿馬神威凜凜,一人一騎好不惹人注目。

    盧國公育有三個嫡子,長子已封世子,支應門庭,次子現今也在朝廷任著要職,只有一個幼子三郎,因是盧國公的老來子,兩口子少不得多溺愛了幾分,到大時,性子頗有些玩世不恭,萬事都不放在心上,長到去年十六歲時,仕途上還未有著落。

    老兩口早已不指望幼子能像他兩個哥哥那般有出息,只琢磨著等他們百年歸去時,能多分些私己給幼子,偏幫著些,其他的,也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誰成想蔣三郎去年跟隨皇上圍狩,竟在一眾勛貴子弟中脫穎而出,不聲不響得了個第一。盧國公大喜過望,見皇上嘉獎三郎,忙趁機替兒子討了個從三品的歸德將軍的職位,這才了卻了一樁心願。

    天色還未大亮,晨光中隱約透著昏黑,走得近了,藺效才愕然發現蔣三郎眼下的青黑比前兩日又重了幾分,他本來就膚色白皙,對比之下顯得尤為觸目驚心。

    “你不是真中了邪吧?怎麼氣色越來越差了?”藺效提韁繩的動作一頓。

    “胡說什麼?能吃能睡的,中哪門子的邪?”蔣三郎哭笑不得,“枉我記掛著你今日走馬上任,一大早便來候著你,你倒咒起我來了。”聲音倒是一如往昔地清澈,絲毫不見氣弱。

    “我咒你做甚?”藺效隱隱覺得不妥,想起什麼,問:“姨父姨母最近就不曾說過你臉色差?”

    “不曾!不曾!”蔣三郎不耐煩起來,“我說你能不能說點別的?不過出長安一趟,怎麼回來就變得這般神神叨叨的。”一抖韁繩,自顧自往前走了。

    常嶸也暗暗覺得蔣三郎臉色有些嚇人,只他插不上話,他不由四處張望,可惜那小道姑走了,她法力高強,若蔣三郎中了邪,一定能看出門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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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6 10:32:13 |顯示全部樓層
    第21章

    藺效見蔣三郎油鹽不進,一時也拿他無法,今日上任第一日,他還得去宮裡聽皇伯父的教誨,只得暫且把話按下。

    進了宮,還未早朝,皇上果然在大明宮等他。

    皇上今年四十有五,因操勞政務,鬢角已有些斑白,眼神卻還一如往昔的明亮銳利。

    “惟謹。”見藺效進來,他露出慈愛的笑容,親切地喚藺效的表字,他那個六弟,給長子取名“效”還不夠,連前年給藺效取表字時都取個小心翼翼的“惟謹”,生恐引起他的忌憚似的。

    他當初驟然聽到這個名字,簡直是哭笑不得,所幸藺效不像他父親那般一味避世,小小年紀便嶄露頭角,學問人才樣樣出眾,深得他的喜愛。

    “皇伯父早。”藺效行禮。依照規矩他該稱皇上,但皇伯父不允,說顯得太生分,是以他私下仍喚皇伯父。

    皇上點頭,若有所思道:“惟謹啊,自上月你出長安秘辦王興邦一案,朕這幾日便總夢到蕙妃。”他說著,臉色有些黯然,“你也知道王興邦是蕙妃的胞兄,朕這些年總覺得虧欠蕙妃,故而才百般照拂王家。這回朕秘密派你前去淮陽部署,也是希望你能在御史彈劾王興邦之前幫他鋪陳鋪陳,讓他不至於淪為階下囚。”

    他頓了頓,欣慰地看向藺效,“你做的很好!”

    “侄兒只知道依照皇伯父的囑咐行事,不敢妄自居功。”藺效回道。王興邦這些年仗著皇上的縱容,在淮陽大興土木,貪腐無度,朝中早已有人欲彈劾他,這回若不是皇上命他提前知會,王家此刻恐怕早已遭遇滅頂之災了。

    皇上既要保王家,又要保得堂堂正正,不落人口實,這便是帝王之術。

    皇上復又嘆息:“當年朕與蕙妃是在雲隱書院認識的,這些時日朕總夢到當年在雲隱書院的點點滴滴,朕琢磨著,是不是蕙妃也想回雲隱書院看看,故而才冥冥中托付朕,讓朕重開雲隱書院呢。”

    藺效暗暗皺眉,皇伯父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雲隱書院當年出事後,已封禁了二十年,若要重開,少不得又得大費周章,更何況朝臣本就不贊成開什麼女子書院,皇伯父執意重開的話,勢必會造成軒然大波。

    “侄兒年輕,當年雲隱書院鼎盛時,侄兒還未出生,恐怕給不了皇伯父建議。”他無奈,隱晦地表達自己的意見。

    “罷了,罷了。”皇上也意識到不妥,默了默,起身道:“過幾日便是春闈了,朝中事多,早些上朝吧,走,跟皇伯父去含元殿。”

    ————————————————————————————

    沁瑤從瀾王府出來,並沒有回青雲觀,而是命老周頭駕車到了瞿府。

    哥哥不日便要參加春闈了,她這兩日沒少掛心,是以一回家便直奔哥哥的小院。

    哥哥早就起床了,正坐在窗前苦讀,身上穿著淡青色儒袍,頭上束著同色綸巾,面容清雋俊秀,神情平靜安寧,在幾枝探進窗扉的桃花的掩映下,比畫上的仙人還要出眾幾分。

    院子裡幾個打掃院子的小丫鬟不時偷偷往哥哥的方向張望,個個塗脂抹粉,面目含春。

    海棠含著怒意從房中出來,壓低嗓子喝道:“公子過兩日就要下考場了,你們一味在這磨磨蹭蹭,打量我不知道你們打的什麼主意呢!去去去!若擾了公子讀書,仔細你們的皮!”

    沁瑤暗暗發笑,好個海棠,真像哥哥身邊的一尊門神,小丫鬟們被戳破心事,紛紛羞紅了臉做鳥獸散,海棠忿忿轉身,不提防看見沁瑤,滿臉驚喜道:“大小姐!你回來了。”。

    瞿子譽聞聲抬頭,“阿瑤。”放下手中的書,起身大步往外迎來。

    沁瑤跟海棠打個招呼,半路迎了哥哥,挽著他的胳膊進房。

    她滿心都是歡喜,哥哥走路穩健有力,舉手投足神采奕奕,哪裡還看得到半分當初病弱的影子。

    “前日在摘月樓,母親說你挑著挑著首飾便跑了,回來好一番擔心,可是遇到什麼事了?你忙完了,也該給母親送個信回來,免得她老人家擔心。”子譽語帶不虞,但因聲音低沉柔和,連帶著語氣中的責備都減弱了幾分。

    沁瑤一拍額頭,糟糕,這兩日一直在忙著對付朱綺兒,可不是把母親給忘得一干二淨了。

    她忙跟哥哥解釋瀾王府之事。

    子譽原本端著茶盅,聽了沁瑤的話動作一頓。且不說那蠱毒駭人,施蠱者手段歹毒,妹妹一不小心便會遭了毒手,便是那瀾王世子,早前便聽說他年少有為,頗得聖心,沒想到竟那般老謀深算,所幸妹妹只是前去瀾王府驅邪,不至於與他有太多交集。

    說起來,妹妹今年也十四了,等春闈過後,是不是該提醒父母給沁瑤張羅親事了?

    只他性子沉穩冷靜,心中這般想著,面上依舊平靜無波,待沁瑤說完了,便故作驚訝道:“沒想到這般凶險,是哥哥誤會你了。”

    “可不是!”沁瑤趁機跟哥哥撒嬌,“昨晚一晚都沒合眼呢,這會都困得不行了!”

    子譽摸摸沁瑤的頭,心疼不已,“父親上朝去了,你一會給母親請個安便去歇息。”

    沁瑤點頭,起身打量哥哥的書桌,見滿桌的策論,便道:“哥哥,這幾日便歇歇吧,沒聽說過養精蓄銳的道理嗎?又何苦用功在這一時。”

    子譽嗯了一聲,目光跟隨沁瑤,狀似無意提道:“聽說那瀾王世子是一眾皇室子弟中最為出眾的,皇上有意替其在世家士族中挑選良配,連朝中都有不少大臣有意與其聯姻,以後不知會定下誰家的女兒。”

    沁瑤有些訝異地抬頭。

    瞿子譽心猛地一沉。

    “他還未定親嗎?像他們這樣的天潢貴胄,不是聽說在娘胎就會定下娃娃親嗎?我還以為他早就定親了呢。”語氣坦蕩,沒有一絲一毫的扭捏。

    子譽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沁瑤渾不在意,依舊好奇的在哥哥桌上翻東翻西,一會,發現什麼,訝道:“咦,這個驥舟是誰?”

    一篇策論,跟哥哥的功課放在一處,論的是堯舜之治,內容雄渾激昂,難得的是字體剛勁有力,絲毫不比哥哥的字遜色。

    “是哥哥的同窗。”子譽解釋,“前些時日去南山拜訪季先生時結識的,他是原州平涼郡人士,素有才名,這回來長安參加春闈,季先生欣賞其才氣,便留他宿在朝昭館。”

    沁瑤愕然,季先生是當世有名的鴻儒,天下學子無不以蒙他指教為榮,只是他性子狷介,輕易不收學生。

    這叫驥舟的人遠道而來,非親非故,竟能得其青眼,可見其才識是何等的出眾了。

    她一直以為哥哥的學問已是一等一的好了,如今看來,還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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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6 10:32:29 |顯示全部樓層
    第22章

    沁瑤見完哥哥便去見瞿陳氏。

    瞿陳氏這兩日沒少擔心沁瑤,好不容易見到女兒,少不了又是一通數落。

    沁瑤先還強打著精神聽母親絮叨,到後來實在扛不住了,上下眼皮打起架來。

    瞿陳氏見沁瑤小腦袋像釣魚似的晃個不停,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放了她回自己的小院去歇息。

    沁瑤這一躺下,便昏天黑地地睡了起來,睡眠深沉而綿長,連夢境都被濾得一干二淨。

    恍惚中有遙遠的聲音傳來:“大小姐!大小姐快醒醒!”聲音透著焦慮和惶急。

    沁瑤憨沉的睡眠就此終結,一個激靈,猛地坐了起來。

    “大小姐!”丫鬟采蘋見沁瑤醒來,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外面來了幾位自稱盧國公府護衛的人,說是國公爺撞了邪,急請大小姐前去驅邪呢。”

    “盧國公府?驅邪?”沁瑤機械的重復著這幾個字,有些茫然地舉目一望,就見窗外天色已然擦黑,屋內掌起了燈。

    她竟一覺睡到了晚上?她嚇一跳,忙起身洗漱。

    從淨房出來,本欲換上家常女兒衣裳,想起盧國公府的人還在外等候,便令采蘋仍將道士衣裳拿出來換上,戴上噬魂鈴。

    又照照鏡子,稍稍易了下容,從抽匣裡摸出一撇小胡子貼在面上,這才滿意了,往前廳而去。

    前廳中卻根本不是什麼盧國公府的護衛。

    常嶸見沁瑤進來,忙站起來,先對沁瑤使個眼色,隨後行禮道:“見過元真道長,我等奉盧國公夫人之命前請道長到府中驅邪,事不宜遲,還請道長這便隨在下出府。”

    搞什麼鬼?沁瑤狐疑地上下打量常嶸,他明明是瀾王世子身邊的親隨,怎麼冒充起盧國公府的人來了。

    記得早上從瀾王府出來時,世子曾說會幫著打聽朱綺兒這些日子的行蹤,莫不是,第三位寄主有下落了?

    她眼睛一亮,忙接話道:“原來是國公爺府上的人,方才聽下人隱約說起是府上國公爺撞了邪,敢問究竟發生了何事?”

    “這——”常嶸有些為難的看一眼正一臉好奇望著他們的瞿氏夫婦,還有那位從進屋就未說過話的瞿家大公子,他面容沉靜,眸子黑沉沉的如一口幽井,看上去既精明又不好對付,顯然撒謊是行不通的。

    想了想,他決定實話實說:“說來話長。國公爺今日上朝回來,本來好好地在府中院子裡飲茶,不知怎的,突然喪失了神智,一頭栽倒在地。宮裡頭御醫來了一波又一波,都說是中風,忙著給國公爺施針熬藥,誰知道下午時,國公府竟然醒了過來,可誰都不認識了,還跑到幾位夫人的房中戴上簪環首飾,穿了襦裙,滿府裡又是唱戲又是跳舞的,把個國公府鬧得人仰馬翻的,國公夫人擔心國公爺中了邪,便著了我等請道長前去驅邪。”

    這等秘辛,本來輪不到他到外人面前去說,但今日國公府之事鬧得沸沸揚揚,早已走露了風聲,估計瞿家也有所耳聞了。

    果然瞿氏夫婦和瞿子譽都未流露出太過驚訝的神情,反倒是沁瑤,詫異的張大嘴,盧國公一生征戰沙場,立功無數,是長安人心中英雄似的人物,什麼邪祟這般膽大包天,竟敢如此踐踏他。

    “豈有此理!”她霍的起身,“我這便跟你去盧國公府。”

    轉身對父母和哥哥行了個禮:“父親、母親、哥哥,我走了,辦完事就回來。”

    瞿氏夫婦沒來得及說話,瞿子譽大步追上來,“沁瑤,”他看著妹妹,目光中隱隱透著擔憂,“莫要輕敵,萬事小心!”

    沁瑤仰頭看了哥哥片刻,鄭重點頭道:“我會小心的,哥哥放心!”

    ————————————————————————————

    夜色中的盧國公府威嚴肅穆。

    隨著那沉重的朱門緩緩開啟,門內緩緩吹起一陣陰風,將府門前的兩盞紅彤彤的巨型燈籠吹得飄搖不定。

    下人們沉默地將沁瑤等人一路引到花園,跟前院的陰冷死寂不同,花園裡仿佛另一個世界,無比的嘈雜混亂。

    混亂的中心是一個高高站在假山上的男子,他身形高大,面目被厚重的脂粉和胭脂所掩蓋,須發皆已花白,偏還可笑地簪著滿頭珠翠,魁梧的身子緊緊繃著一件大紅色襦裙,只要稍一動彈便有撐裂的嫌疑。

    他高昂著頭,甩動著胳膊上挽的翠綠半臂,掐著蘭花指唱道:“奴家念郎郎不歸,春光裡無處覓蹤影,好個冤家,叫奴空把淚拋灑,無情郎啊——”本是一把雄厚蒼老的嗓子,卻刻意掐細了拔高了,聽在耳裡,比指甲劃過白塋粉牆還要百爪撓心。

    假山旁簇擁著一群衣飾華貴的人,男男女女都有,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貴婦人,生得長眉入鬢,不怒自威,急聲對身旁的下人喝道:“愣著做什麼,國公爺現正唱得入神,還不快趁這個工夫還不把國公爺給扶下來。”

    幾個管事模樣的人忙應一聲,小心翼翼地往假山上爬去。

    唱戲聲嘎然而止,盧國公四下一看,縱身一躍,竟從一人多高的假山上飛縱下來,穩穩當當落到地上。

    眾人一陣驚呼,那貴婦人嚇得往後一仰,跺腳道:“冤孽啊!大郎!二郎!三郎!你們父親這樣下去非傷到自己不可,你們幾個倒是想想辦法啊!”一邊說,一邊急得忙扶著婢女的手往前追去。

    盧國公幾個飛縱,一眨眼又攀到院中的一棵梧桐樹上,他理理鬢發,扶著樹杈施施然坐下,又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這回不用下人,幾個器宇軒昂的男子捉袖便欲往樹上去,這幾人都身著官服,舉止氣度又與別人不同,想來便是盧國公的三個嫡子了。

    沁瑤暗中捏訣,啟開天眼往盧國公看去,奇怪的是,無論她怎麼發力,都只能看到一抹淡淡的紅色影子,一時也判斷不出是什麼邪祟。

    “阿瑤。”這時有人走近,低聲喚她。

    沁瑤轉頭,就見藺效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身前,他身上還穿著羽林軍銀甲,神情有些疲憊。

    “昨日叨擾了你一晚,今日又請你過來,實在是過意不去。”他仔細打量沁瑤的神色,見她眼神明亮,氣色飽滿,顯然已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不由微微松了口氣。

    “無事。”沁瑤笑,“只是——”她一指亂哄哄的人群,“這種情形,我實在是施展不開,而且也怕傷及無辜,能不能請老夫人及其他家眷暫且避開,好讓我施法對付那邪祟。”

    藺效點頭:“我這就去辦。”轉身離開。

    沁瑤見他走至盧國公夫人身旁,低頭與她說著什麼,盧國公夫人認真的聽著,不時往沁瑤這邊望一眼,不一會,就見她點點頭,領著眾人往沁瑤這邊走過來。

    沁瑤今日稍稍易了容,又貼著胡須,盧國公夫人等人只覺得這小道士長相有些陰柔,一時倒也未認出她是女子。

    她打量沁瑤一番,恭敬對沁瑤行了個禮,“惟謹說您是青雲觀清虛子道長的門下高徒,道術高深,國公爺的情形想必道長都見到了,事出突然,我們也不懂道法,一切都仰仗道長了。”聲音隱隱含著久居上位者的威嚴。

    她身後三名男子皆舉止高貴,面容俊雅,其中一位最年輕者,約莫十六七歲,生就一雙風流桃花眼,形容俊俏,是盧國公幾個兒子中最出挑的。

    他意味深長地看看沁瑤,又看看藺效,主動請纓道:“母親,兩位哥哥,你們今日忙了一天了,想必此時都乏累了,你們先回屋歇一會,我和惟謹年輕,此處便交給我們吧。”

    ——————————————————

    轉眼間花園便只剩下沁瑤、藺效、蔣三郎和盧國公府幾個武力高強的護衛了。

    盧國公停止唱戲,轉過頭,冷冷看著沁瑤,半晌,嘴角輕勾,不男不女地輕哼一聲。

    沁瑤眯了眯眼,也不啰嗦,從懷中掏出清心符,輕喝一聲,提氣飛縱,直奔盧國公而去。

    藺效早已見識過沁瑤的身手,當下也不以為意,蔣三郎卻驚訝的咦了一聲。

    沁瑤欺至盧國公面前,迅疾地將清心符貼在他額前,施咒道:“破——”當務之急,是先將盧國公體內的邪祟逼出來。

    盧國公面無表情地任沁瑤所為,等她一系列動作做完,忽嗤笑一聲,緩緩抬手,在沁瑤錯愕的眼光中,一寸一寸撕下沁瑤的符咒。

    他似笑非笑看著沁瑤道:“我還以為多麼了不起的道行呢,原來就是這樣的小把戲?”輕吹口氣,轉眼便將掌中符咒吹成一堆碎片。

    沁瑤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盧國公面色一陰,屈爪成勾,閃電般劈向沁瑤:“不自量力!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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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6 10:32:41 |顯示全部樓層
    第23章

    沁瑤大驚,忙使出全身力氣往後一倒,險險避過這一爪。

    身後並無遮擋,她倒栽蔥似的直從千尺高的參天大樹上跌落,耳旁是呼嘯的風聲和樹枝紛紛折斷的聲音,她的心幾乎跳到嗓子眼,可內力無法凝聚,輕功施展不出,只好出於求生本能閉著眼睛亂抓一通,到最後,終於險險地抓住了一根樹枝。

    那樹枝細如嬰兒手臂,怎麼承受得住沁瑤的下落之勢,只一會,便嘎吱嘎吱再次折斷。

    所幸經過這根樹枝的緩衝,沁瑤得以重新凝聚內力,落地時只狠狠趔趄了兩下,恰好這時有人迅速地伸出胳膊,穩穩當當地扶住了她。

    沁瑤驚魂未定地抬頭,就見藺效臉色煞白,雙手緊緊握住她的肩,語氣急切:“你沒事吧?”

    他離得很近,少年清新潔淨的氣息撲面而來,俊秀的臉龐近在咫尺,每一寸肌膚如最上等的美玉,白皙額頭上細細密密全是汗珠,眸子黑幽如寶石,沁瑤甚至可以從裡面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影。

    他的手掌還握在她的肩上,掌心的熱度正隔著衣裳透過來,她臉一紅,忙退後一步,幾乎是有些無禮地從藺效的手掌中掙脫出來,結結巴巴說:“我,我沒事。”

    藺效仿佛被人扇了一個耳光,雙手尷尬地舉在半空中,怔愣了好一會,才迅速地收回手,有些無措地看向沁瑤,少女的臉龐比他的還要紅,不,不光臉龐,連原本白皙的耳垂、脖子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粉色,神情可以稱得上扭捏,遠不如往常大方自然。

    似乎,羞赧的成分遠遠大過嫌惡。

    他錯愕,為這意外的發現莫名感到歡喜,“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還是有些尷尬,他訕訕地抬頭看向樹上的盧國公,“方才太過凶險,你待在這裡不要動,我去引他下來。”

    不等沁瑤出聲,便拔出腰間赤霄,輕輕一躍,往樹上而去。

    他輕功卓絕,身姿漂亮,只幾息功夫便躍到了樹梢。

    沁瑤這時早已平靜了下來,眼看著藺效轉眼便直奔盧國公而去,她阻止不及,想了想,急忙催動內力低聲念咒,胸前的噬魂鈴在咒語感應下,驟然間光華大盛,沁瑤喝道:“去——”

    鈴鐺中瞬間釋出三條火龍,不過一會功夫,便追上藺效,繞著他的身體蜿蜒而上,將他護了個嚴嚴實實。

    盧國公本正目光如鉤地看著藺效,藺效的寶劍欺至身前時,那劍身光芒如熾,他猝不及防,眼中露出一絲懼意,不等劍身逼近,便猛地一躍而起,堪堪避開劍鋒。

    藺效本就無意傷害盧國公,不過是用寶劍試探於他,順便引他下樹而已。

    見盧國公果然怵這把寶劍,他心中微定,剛要想法子引他,誰知盧國公卻鬼魅般的繞著樹干欺到了他身後,出手如電,如爪的手指眼看著就要抓向藺效的肩頭。

    恰在此時,沁瑤施出的火龍剛好趕到,護住了藺效的身子。

    盧國公的手指不防碰到那火龍,皮肉被燙得滋滋作響,他慘叫一聲,身子失去依托,枯葉般從樹上跌落下來。

    一團紅色的光影從他身體裡閃電般抽離而出,飛過院牆,直奔花園外而去。

    沁瑤看得真切,忙對蔣三郎等人急聲道:“那邪祟已經逃了,快,接住國公爺!”

    自己則輕喝一聲,收回火龍,急急追著那紅光而去。

    盧國公被蔣三郎等人合力接住,好歹沒有摔成重傷,但無論蔣三郎他們怎麼呼喚,都雙目緊閉,不曾醒轉,顯然又重新陷入了昏迷。

    藺效放心不下沁瑤,見盧國公有蔣三郎等人照看,便也追著沁瑤而去。

    那團紅光移動速度頗快,轉眼便飛入一處院牆內,消泯於一片昏黑中。

    等到沁瑤氣喘吁吁地追到那處所在,就看見眼前一處小小院落,朱紅院門緊閉,牆內探出數千株翠竹,環境清幽,很是雅靜。

    藺效在沁瑤身後詫異地問:“你可看得真切,邪祟逃到了此處?”

    沁瑤點頭:“看得再真切不過了。”轉頭見藺效面露為難,便問:“這院子住的何人?”

    藺效皺眉,對正探頭探腦往這邊張望的下人一揚下巴,道:“速去請三郎過來。”

    沁瑤恍然,難道是三公子的院落?

    不一會,不止蔣三郎,連蔣家老大老二都趕了過來,只不見蔣夫人及其他女眷,想來都照顧盧國公去了。

    蔣三郎三步並作兩步走至沁瑤身前,揚聲問:“你可看仔細了?這可是我的院子。”一副不敢置信的語氣。

    “貧道不曾看錯,三公子,事不宜遲,還請你讓院中下人開門,以免邪祟傷害無辜。”

    蔣三郎面色一變,深深看沁瑤一眼,轉身叩門道:“都做什麼去了,快開門。”

    吱呀一聲,一個小丫鬟從門內探頭出來:“三公子!”

    “還未就寢,怎麼就落了閂了?”蔣三郎瞪她一眼,提步進了院子,先兩邊察看一番,方回頭對沁瑤做個請的手勢:“請——”

    院內卻比沁瑤想像得要大得多,正中一排廂房,共三間房,每一間房都坐北朝南,雖然有翠竹掩映,但白天的時候想必也是日照充足,光線絕佳,正適合主人居住。

    東西兩邊各有一溜七八間廂房,相比之下,位置就差得許多了。

    門簾一響,正房中出來一名女子,身後跟著一群丫鬟婆子。

    那女子身姿曼妙,長相可稱得上絕色,匆匆迎到院中,對蔣三郎及眾人行禮道:“妾身失禮了。”神色有些急惶。

    蔣三郎臉色一緩,扶她起來,低聲道:“不關你的事,你自回房休息,一會無論聽到什麼動靜都不要出來。”

    說著便吩咐丫鬟們:“將文竹她們幾個都請出來。”幾個丫鬟領命,往東西廂房而去。

    蔣三郎便要扶著那女子回房。

    “慢著。”沁瑤笑嘻嘻地攔到蔣三郎身前,“三公子,今日那邪祟的厲害你也看到了,連國公爺都能被它操控,手段可謂層出不窮,為了以防萬一,這位小娘子也最好留在院中。”

    “你——”蔣三郎長眉一挑,便要發作。

    “三弟,元真道長說得不無道理。”一名年紀稍長,眉宇間透著精明的男子截住蔣三郎的話頭,語氣暗含勸誡,“休要使性子。”

    他跟蔣三郎長得頗為相似,但皮膚略黝黑,舉止也更為穩重,想來便是蔣三郎的長兄,現今盧國公府的世子——蔣徽閔了。

    “是啊三弟,今日那邪祟在咱們府裡鬧得這樣凶,若不小心讓它逃了去,不知還會惹出什麼大禍來,還是慎重些為好。”這回說話的是二郎蔣徽閎。

    兩位哥哥都開了口,蔣三郎便是心下再不願意,也只得放棄讓阿妙回房的打算。

    他將阿妙護在身後,昂然看向沁瑤道:“你打算用什麼法子找出邪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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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6 10:32:56 |顯示全部樓層
    第24章

    沁瑤剛要接話,四周一陣騷動,東西廂房中裊裊婷婷出來了一行七八位女子,個個簪花疊翠,妝扮富貴,且都生得好顏色,絲毫不比蔣三郎身邊的那位小娘子來得遜色。

    沁瑤抬眼一一打量過去,心中暗暗稱奇,這盧國公府不愧是百年望族,光這位三公子的房中人,排場就直逼尋常勛貴家的正頭夫人了。

    “可還有留在房中未出來的?”蔣三郎問一位管事模樣的中年嬤嬤。

    “回公子的話,咱們竹沁苑的人一個不落,全都在這了。”

    蔣三郎轉頭看向沁瑤,挑挑眉道:“還請道長開始吧。”

    沁瑤環顧庭院一圈,笑道:“各位小娘子請稍站遠些,免得一會貧道施法,誤傷了各位。”

    那幾位侍妾聞言,齊齊轉頭,眼含嬌嗔地看向蔣三郎,行動時帶動了頭上的珠翠,登時滿院叮叮鈴鈴,好不熱鬧。

    藺效皺了皺眉。

    蔣三郎卻對眾美人的秋波視若無睹,徑直握了阿妙的手,遠遠走到院中一處角落站好,頗有隔岸觀火的意味。

    諸美人媚眼白拋,一時無法,只得不情不願地各自散開。

    很快院中便騰出一大塊空地。

    沁瑤滿意地點點頭,走至院中,找了個妥當的位置,輕喝一聲:“去——”釋出噬魂鈴中的三條火龍。

    火龍先在院子上空盤旋一陣,隨即直飛而下,三龍並作一股,立在地上,形成一個一人多高的火環。

    沁瑤在眾人驚怖的眼光中指了指將庭院照得亮如白晝的火環,道:“這火龍是當年上清靈寶天尊為辟除人間妖邪所煉,最是通靈,不但能燒滅尋常妖怪的肉身,還能令它們魂魄灰飛煙滅,永世不能轉生,是以有個霸道的名字叫噬魂——”她說著,目光緩緩掃過眾人,將大家的神色一一看在眼裡。

    “但所謂噬魂,僅僅針對妖邪而言,對人並無半分害處。即便有人不小心被它的火焰所灼,也不會受到損傷,所以在場諸位一會便按照我所說的,依次從這個火環中走過,以便貧道將被邪祟附身的那位給找出來——“沁瑤話音未落,眾人就像炸了鍋似的騷動起來,滿院都是低聲交談的嗡嗡聲,人人都驚疑不定:凡人肉胎豈能從烈焰中穿過而毫發無損?這小道士的話簡直是天方夜譚。

    有幾位年紀較小的小丫鬟甚至畏懼地哭了起來。

    沁瑤無奈嘆了口氣,率先走至噬魂前,邁開步子就從火環中一穿而過,隨即抖抖道袍,看向院中諸人:“怎麼樣?這回該信貧道了吧?”

    眾人依舊瑟縮不前,眼裡抗拒的意思很明顯,你是道士,有法術護身,我們凡夫俗子怎能跟你比?

    藺效站在沁瑤身旁,見此情形,索性一手將劍負在身後,利落干脆地跨過火環。

    眾人見藺效身上別說衣裳皮肉,就連一根頭發絲都不曾受損,終於有了點松動的意思,但仍然無人敢上前嘗試。

    這時縮在蔣三郎身後的那位絕色小娘子怯怯地一拉蔣三郎的衣襟:“郎君,那火環好生嚇人,妾身著實害怕——”

    蔣三郎忙低聲安慰她。

    須臾,惱怒地抬頭看向沁瑤:“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嗎,非得這般嚇唬人?”

    藺效早就看不慣他那副對沁瑤凶巴巴的樣子了,這會終於沒忍住,出聲道:“那你倒說說,還有什麼法子既不傷及無辜,又能最快地找出邪祟?”

    蔣三郎語噎,怒得眼神異常明亮,他臉色本就蒼白憔悴,此時更是詭異地透出一股青灰之色來。

    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僵。

    靜了一會,終於有人開口:“三弟,那妖邪非同小可,你就看在今日父親受了這些罪的份上,好好聽元真道長的安排,莫再任性了。”還是老大蔣徽閔。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近那燒著熊熊火焰的火環,帶著敬畏的神情察看一番,陡然,下定決心似的說道:“照理說我是從院外進來的,不需要用這噬魂火來證明自己,但既然大家都對這噬魂火有些忌諱,我是盧國公府的長子,府中一切事物都責無旁貸,便由我開始,來試試這難得一見的世間神物吧。”

    他正正官帽,理了理紫色蟒袍,頗有些壯士慷慨就義的意味,在眾人復雜的目光中,堅定的、大步地跨過那火環。

    沁瑤簡直忍不住要為他叫好,不愧是盧國公教養出來的長子,氣度魄力俱為一流。

    蔣老二不甘示弱,也緊跟在老大身後跨過了那火環。

    兩位公子都以身試險了,其他人還有什麼推脫的借口?不一會,管事嬤嬤,眾小丫鬟,蔣三郎的姬妾們,都一一跨過火環。

    無人受傷。

    沁瑤將目光落在院中的最後兩個人。

    蔣三郎面色鐵青:“簡直是荒唐之至!就憑一個莫名其妙的火環便能辨認是人是妖?我偏不信這個邪!今日我和阿妙誰都不會去跨這個火環的!”轉身拽著阿妙便要往院外走。

    藺效一把攔住蔣三郎:“你瘋了?如今誰是邪佞已經一目了然,你竟然還要維護她?!”

    他試著將蔣三郎從阿妙身邊拽回來,蔣三郎力氣卻大得出奇,猛地一把推開藺效,忿然道:“誰說阿妙是邪佞?!我告訴你們,今日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你們傷害阿妙的!”

    他眼神炙熱,神情已接近癲狂。

    這一切來得太快,院中所有人,包括蔣徽閔蔣徽閎全都怔住。

    “啪——啪”一片寂靜中,有人不合時宜的鼓起掌來,“之前在花園梧桐樹上時,你曾說我不自量力,如今看來,我確實是低估了你。“沁瑤說著,揮手將火龍召回,笑著看向阿妙道:“先是用美人蠱誘惑阿妙服蠱,再附身到其身上,將一個蔣三郎牢牢操控在手中,又因阿妙肉身的庇護,讓人等閑發現不了你身上的妖氣。事情一旦敗露,蔣三郎自會拼死維護你,你就是魂飛魄散,也能拉一個蔣三郎做墊背——“她目光落在阿妙手臂上那條淡淡的金線上,似笑非笑:“貧道十分好奇,閣下到底跟盧國公府有著什麼樣的血海深仇,要如此處心積慮地對付他們?“這話猶如平地一聲雷,將眾人震得神魂一蕩,所有人紛紛調轉視線,驚疑不定地看向那柔柔弱弱的嬌俏美人。

    “你說什麼?阿妙便是今日在府中作祟的人?”不知什麼時候,盧國公夫人在一群僕從的簇擁下進了院子,恰好將這番話一字不落地聽在耳裡。

    蔣徽閔蔣徽閎忙上前行禮,盧國公夫人一擺手,快步扶著小丫鬟的手走到沁瑤身前,驚怒交加地問:“道長說的可是真的?”

    “正是。”沁瑤目光坦然,語氣篤定。

    盧國公夫人大怒,甩開丫鬟的手,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阿妙身前,“啪——”干脆利落給她一個耳光:“賤婢!枉我不計較你的出身,同意三郎將你納入府中,還看在你一片純孝的份上,囑咐三郎好好待你,沒想到你竟用這等下三濫的手段對付三郎!!!今日竟連國公爺都算計上了,你好大的狗膽!“打完之後,不等阿妙作出反應,竟一把拽著蔣三郎,使出一個漂亮的蜻蜓點水,飛快地退離一丈之外。

    院中一片死寂。

    所有人,包括被打的阿妙,全都像見了鬼似的看向盧國公夫人。

    這深藏不露、輕功一流的身手。

    這雷厲風行、說來就來的的脾氣。

    這打完就跑、出其不意的機智。

    沁瑤頓時對盧國公府人刮目相看,真乃當世奇女子也!

    轉機來得如此之快,盧國公夫人這一出手,蔣三郎不再是阿妙手中的籌碼,事情一下子變得好辦多了!

    阿妙的臉一寸一寸往下垮,之前時時刻刻能在她臉上看到的柔媚溫婉像被抹布給一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陰鶩的神情,明明模樣還是那個模樣,但已經很難叫人把眼前的這個阿妙跟平日那個阿妙聯系起來了。

    蔣三郎拼命掙扎:“阿妙怎麼可能會是邪佞?阿娘,你不要聽這個道士胡說八道,我日日在阿妙待在一處,她是不是邪佞我心裡最清楚!快放開我!阿娘!”

    他焦急萬分地看著阿妙,滿心滿眼都是痛惜,可惜這段時日他的內力好端端地消失了一大半,此時估計連尋常人都打不過,如何能從母親鐵鉗般的手中掙脫。

    藺效看不下去了,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這哪還是當初那個在一眾長安俊傑中脫穎而出、拔得騎射頭籌的蔣三郎?簡直活脫脫一個色令智昏的糊塗蛋!

    他忍不住要上前狠狠教訓蔣三郎一頓,誰知剛一邁步,就被沁瑤一把攔住。沁瑤對他搖搖頭,沒有用,罵不醒的。

    但凡中了美人蠱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如此,情深不悔,至死方休。這是美人蠱的詛咒,也是當年那位巫後最無望的盼望。她傾盡畢生所學制出美人蠱,無非為了籠絡那位她得不到的意中人,故事的最後,她到底有沒有得償所願,沒有人知道,然而這蠱毒卻流傳百年,誘惑了一個又一個欲壑難填的女子,禍害了一個又一個無辜中蠱之人。

    “呵呵。”一片寂靜中,阿妙忽發出一陣陰測測的笑聲,“一個乳臭未干的小道士,連牙都還沒長齊,便敢在我面前指手畫腳!”

    她說著,展開雙臂,雙足輕點,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升至半空:“你處處跟我作對,一再壞我好事,今日我便如你所願,先殺了你,再血洗盧國公府!”

    她說著,猛然放出半尺余長的指甲,每一根手指都如尖利如刀,飛速朝沁瑤俯衝下來。

    眾人發出一陣驚呼,除了蔣三郎和藺效,人人都四散著逃開去。

    沁瑤一動不動地看著阿妙逼近,面上淡定,背上卻緊張得直流冷汗。

    邪祟是找出來了,可眼下如何對付它?

    使出噬魂鈴?不行。火龍會連同阿妙的肉身一同燒毀,雖達到了驅邪的目的,但卻傷害了無辜,有違道家本義。

    祭出無涯鏡?也不行。別說無涯鏡還在她身後的包袱裡,一時半會拿不出來,且她拿到無涯鏡該如何使用,她可一點頭緒都沒有。怪只怪當時師父使用無涯鏡時,她不曾仔細觀摩,對用法一無所知,這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

    她漸漸心中雪亮,那妖物之所以如此猖狂,無非是仗著附身在凡人身上,她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要對付她,除非出奇制勝!

    她握緊拳,猛地一俯身,趁阿妙衝到眼前的功夫,從她身下滑過,再一轉身,狠狠擊向她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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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6 10:33:08 |顯示全部樓層
    第25章

    當初師父講解《妖典》時,曾說過人如果被妖邪附身,奇經八脈都會紊亂,意識混沌,身不由己。

    這種情況下要想將妖邪逼出來,一是用符施咒,但這種方法只對尋常妖物有效,遇到妖力格外強大的邪靈,除非施符者道行異常高深,否則多半都起不到效力。

    還有一種方法——便是攻擊對方腦後的天星穴。

    天星穴乃手足少陽陰維之會,雖然不主管意識神明,但妖邪附體之人於此穴被擊打時,原本意識昏沉的宿主魂魄會驟然蘇醒,繼而爆發出強大的力量,體內妖邪為這股力量所懾,會有短暫的恍惚,那時候再施出清心咒,多半能成功驅離妖邪。

    但此舉風險太大,無異於跟邪靈貼身肉搏,不僅對道士的身手要求極高,而且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稍有差池,便會遭到邪靈的瘋狂反撲。

    但這已經是沁瑤目前能想到的最好辦法了,情勢緊急,根本不容她再反復斟酌。

    賭一把!

    眼見得阿妙因之前俯衝之勢太急,此時後背露出了一大片破綻,沁瑤看得真切,迅疾地擊向她腦後的天星穴。

    阿妙一個趔趄,跌落在地,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嗽時體內紅光忽明忽滅,隱隱有分離之勢。

    沁瑤大喜過望,不容她喘息,一個箭步將清心符貼到她身後。

    阿妙痛苦地低呼一聲,紅光倏然飛出,流星般奔向院中其他人。

    沁瑤急追兩步,腦中白光一閃,她忙欲施出噬魂,然而終究晚了一步,不過一瞬,那紅光便沒入那名管事嬤嬤體內。

    千算萬算,算漏了這一著!它既可以附身在阿妙體內,自然也可以附身到其他人體內!

    沁瑤懊惱不已,眼睛盯著管事嬤嬤,口中喝道:“院中其他人等,速速離開院子。”

    方才的情形眾人早已看得一清二楚,驚愕過後,恐懼漸次蔓延開來。

    先是阿妙,再是管事嬤嬤,誰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倒霉鬼。

    所有人都拔腿往院門奔去,混亂中幾個丫鬟推搡著撞在一處,重重地摔倒在地,沒功夫哭,繼續爬起來沒命地往前跑。

    跑在最前面的是盧國公夫人,她面色威嚴,緊緊拽住蔣三郎,跑得虎虎生風。

    蔣三郎不住回頭看向靜臥在地的阿妙,掙扎著喊道:“阿妙——母親,讓我去找阿妙!”

    “啪——”盧國公夫人停下腳步,狠狠給了兒子一個巴掌:“混帳東西!我真是白生了你這個兒子!”

    不等他說話,繼續拽著他往前跑。

    院中轉眼便只剩下三人一怪。

    藺效緩緩走近,拔出寶劍護在沁瑤身前,低聲道:“我跟你一起對付它。”

    他沒有回頭,聲音一如往昔的清澈淡定,擋在沁瑤身前,昂然如山,無端讓人心安。

    沁瑤輕輕松了口氣,無論什麼時候,有人陪伴總歸是好的,尤其這個人看上去還…那麼可靠。

    管事嬤嬤怨毒地看著兩人,一揮爪,迅速往藺效撲來。

    藺效冷冷看著它逼近,寶劍蓄勢待發,他不是道家中人,沒有那麼多的道義束縛,只等怪物奔到身前,便會毫不猶豫地刺中它的要害。

    管事嬤嬤越奔越近,眼看著離藺效只差半丈,卻猛然一轉身,飛速朝院外縱去。

    原來它的目標根本不是他們。

    藺效機變極快,立即提劍急追,沁瑤也忙緊隨其後。

    管事嬤嬤行動速度超乎常人,只幾個起落,便躍到了院外。

    只聽一陣喧嚷,有人怒喝:“邪物!有本事你衝著我來!”

    是盧國公夫人的聲音!

    藺效和沁瑤猛地收住步子,抬目一望,就見管事嬤嬤竟抓住了蔣三郎,凌空而起,直往府外飛去。

    “不好,那妖物要逃!”沁瑤情急之下,發足狂奔起來。

    藺效輕功比沁瑤要好,追至院外,輕輕一躍,立於院牆之上,右手抬劍,瞄准管事嬤嬤,便欲用劍擲向她的後背。

    恰在此時,半空中響起一陣疾風,一根韁繩般的物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纏住了管事嬤嬤的脖子,猛一收緊,將其從半空中拽落。

    “妖狐,還想往哪逃?”

    兩名道士模樣的人穩穩當當落在地上,凜然看向重重跌到地上,猶在他們腳邊極力掙扎的管事嬤嬤。

    “師父!大師兄!”沁瑤又驚又喜,拔足往清虛子方向奔去。”阿瑤!“阿寒欣喜地對沁瑤揮手。

    清虛子手上還拽著韁繩,等沁瑤跑到身前,先給她一個爆栗,斥道:“你這混賬,偷了為師的無涯鏡,卻不知道如何使喚,為師這些年都白教你了!“他面容比去洛陽前清減了些,膚色也略微黝黑,但氣色卻是極好。

    沁瑤笑嘻嘻地任清虛子數落,挽著他的胳膊道:”師傅說得極是!徒兒慚愧,徒兒受教。“心裡大大地有了底氣,眉梢眼角滿是歡喜。

    藺效將她的神情變化一一看在眼裡,若有所思地打量起清虛子和阿寒來。

    管事嬤嬤目呲欲裂,破口大罵:“助紂為虐的老賊道!當年若不是你,我怎會被壓在無為山下十年,好不容易我解了封印前來報仇,如今你還要壞我的事嗎?”

    清虛子二話不說,猛地收緊韁繩,那韁繩顏色淡黃,看上去與尋常韁繩沒有什麼區別,此時卻在管事嬤嬤的脖子上發出熾目的杏色光茫。

    管事嬤嬤拼命掙扎,鼻翼翕動,黑色瞳仁詭異地越縮越小,漸次只能看到針尖大的一個黑點,再過一會,身子猛一抽搐,飛出一團紅色光芒。

    那紅光移動速度已經遠不及之前那般迅疾了,阿寒不等清虛子吩咐,抱著一個面口袋似的物事猛地向前一撲,將那團紅光輕輕巧巧給攏住。

    清虛子這時俯身將韁繩從管事嬤嬤脖子上小心拿開,沁瑤探頭一望,發現她脖子上一點勒痕也沒留下。

    清虛子將韁繩遞給阿寒,令他將面粉口袋結結實實地捆好,又親自剝開袋子,裡頭便露出一個毛茸茸的狐狸頭。

    那狐狸一身皮毛如烈焰般火紅,顏色極為罕見華美。

    它瞪著一雙黑沉沉的眼睛望著清虛子,一開口,毛茸茸的嘴竟說起了人話:“賊道,你這般是非不分,終有一天會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說這話時語氣滿是怨憤,眼中幽光閃閃。

    清虛子嗤笑:“降妖除魔是我的職責,你害人,我收你,你技不如人,認罪伏法,還有什麼好啰嗦的?而且天道昭彰,報應不爽,在你墮入魔道時,此刻的命運便早已注定了。”

    “報應?”狐狸聲音陡然拔高,“若真有報應,蔣衡仲當年為了諂媚皇帝,屠殺了我一眾子孫,為何沒遭到報應?皇帝將我子孫的皮肉剝下,制成大氅披於身上,為何沒遭到報應?你收了國公府的銀錢,不分青紅皂白將我鎮於無為山下,又為何沒遭到報應?”

    它咬牙切齒,眼中幾乎能沁出血來。

    清虛子刀槍不入,皮厚得很,聞言冷冷道:“國公爺狩獵時將捕獲的獵物獻給君主,那是他作為臣子的本分。皇上龍體貴重,用上好的皮毛御寒也是理所當然。我身為道家中人,替人消侫除災又何錯之有?”

    “強詞奪理!你簡直強詞奪理!”狐狸氣得渾身發抖,頭頂上烈焰般的毛發根根豎起。

    “十年前你用邪術害得國公爺摔斷一腿,讓他從此再不能上戰場,我收服你後,你本該在無為山下潛心向道,好好反省,誰知你竟再次出來為害人間。先是蔣三郎,接下來很快便要輪到國公府其他公子了吧?難不成你也想讓國公爺嘗嘗喪子之痛?”

    狐狸冷笑:“沒錯!我要讓他復制我當年的悲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一個接一個地死在他眼前,白發人送黑發人,晚景凄涼,肝腸寸斷!“沁瑤恍然,怪不得蔣三郎中蠱之後那般形容憔悴,按理說巫後絕不會讓蠱毒傷害意中人,比如牡丹閣那位被寶笙施蠱的林四公子,身子不就好好的麼?原來都是這狐妖搞的鬼。

    “若不是你來壞我的好事,只有三天,蔣三郎便能一命嗚呼了。”狐狸遺憾得不能再遺憾。

    “既然你的計劃只進行到第一步,今日為何又要出手對付國公爺,最終打草驚蛇呢?”

    狐狸仰頭看向幽暗的夜空,目光深遠:“今日是我兒孫的忌日,十年前的今日,蔣仲衡捕殺了我的兒孫,如今我兒孫的魂魄早已無處尋覓,他蔣仲衡卻兒孫滿堂,恣意地享著天倫之樂,這是什麼道理?“它仰頭大笑,笑聲中滿是凄苦:“他不是名震朝堂的大英雄嗎?我偏要讓他在眾人面前出醜,讓他在兒孫面前顏面掃地!我要讓長安城中的人只要一提起他,便覺得他是個天大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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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6 10:33:25 |顯示全部樓層
   第26章

    沁瑤暗暗搖頭,國公爺身著女裝大鬧國公府,傳出去多少是有墮他的威名。但他征戰多年,經歷過許多常人不曾經歷過的苦痛和挫折,豈會為這等小事耿耿於懷?即便事後回想,也不過一笑罷了。

    可笑那狐狸白白修煉了這麼多年,自以為深諳人心,比起人類來,終究是少了幾分靈性。

    “我問你,你是從何處得的長相守,又是怎樣誘惑那三名女子服下蠱毒的?”清虛子繼續問狐狸。

    “呵——”狐狸不屑的笑,“百年前那苗疆巫後煉制長相守時,若不是經過我的指點,又怎能制得出這等天下奇蠱?如今不過是復制一下蠱毒,對我來說又有何難?蔣衡仲三個兒子當中,惟有幼子喜好美色,要想順利進入國公府,利用美色接近他是最佳捷徑。”

    “你又為何挑中了阿妙?”

    它冷笑:“我在大隱寺附近扮作游方道士時,她找我算卦,我算得她是百年難遇的陰年陰月陰時生人,命格奇陰,用作宿主再合適不過,而且她野心勃勃,不甘於久居人下,一聽我說起長相守,便迫不及待表示願意以身試蠱。至於另外兩名女子,她們跟阿妙如出一轍,都是青春年少,卻被欲念蒙蔽了雙眼。說起來,並非我選擇了她們,而是她們自己選擇了我!”

    它說的時候臉上沒有絲毫愧疚,仿佛她們死於非命都是咎由自取,與它沒有半點關系。

    “沒有良知的東西,你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這麼多人,竟還敢大言不慚地說你受了冤屈?”清虛子厲聲呵斥,“我問你,你既然能夠制蠱,想來必定有解蠱的法子,如今且給你一個將功贖過的機會——”他一指昏昏沉沉的蔣三郎,“你現在就將蔣三郎身上的蠱毒給解了,我可考慮免你被噬魂焚身之苦,否則…”

    他說著,對沁瑤使個眼色。

    沁瑤會意,一揮手,放出三條火龍,三龍並作一股,在狐狸頭頂緩緩盤旋起來,龍身壓得極低,有幾回差一點就觸碰到狐狸的皮毛。

    狐狸死死咬緊牙關,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

    “你得知道,一旦被噬魂所焚,你便再也沒有轉世輪回的機會,也從此不能修行向道,更別提與你的親人在六道中重逢了。”清虛子循循善誘。

    狐狸鼻子裡重重哼一聲,繼續保持緘默。

    “看來你是油鹽不進,徒兒,焚了它吧,為師自能找到解蠱的法子。”清虛子做出放棄的姿態,對沁瑤擺擺手。

    “是,師父!”沁瑤一本正經地點頭。

    火龍瞬間逼近,離得近了,狐狸才赫然發現龍身裡每一寸火焰都鎖著一個罪無可恕的靈魂,他們苦痛掙扎,卻根本無力逃脫,只能永生永世困在龍身中,日日夜夜遭受烈焰焚身的痛苦。狐狸為眼前景像所懾,神魂都顫抖起來,終於它痛苦地大喊道:“蠱是我制的,只需取了我的指血擦於中蠱之人的眼皮上,蠱毒自然可解。”

    說完,猶自喘息不止。

    沁瑤收手,火龍嗖的一個轉身,消失在沁瑤胸前的鈴鐺裡。

    清虛子令阿寒取了狐狸的指血,在盧國公夫人及蔣大郎等人的幫助下,塗抹到蔣三郎眼皮上。

    蔣三郎失魂落魄地任他們擺弄,等塗抹完畢,忽猛地一把推開母親的胳膊,彎下腰劇烈的嘔吐起來,不過一會功夫,便吐出一灘濃稠的黑血。

    眾人定睛一看,便見黑血中有一個金色的蠱蟲,蟲身一動不動,想來已經死了。

    眾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氣。

    清虛子收回目光,回身看向狐狸,剛要說話,眼前紅影一閃,狐狸竟不知何時掙脫了韁繩,從布袋中一飛衝天,直奔盧國公夫人等人而去。

    “解了蠱又如何?我現在就要了他的命!”它伸出利爪,如大鷹般呼嘯著從天而降,目標直指仍有些怔忪的蔣三郎。

    事態瞬間朝著失控的方向發展,清虛子奮力甩開韁繩,直直打向狐狸的腦後,沁瑤忙欲放出火龍,然而狐狸去勢太快,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衝到了蔣三郎的身前。

    它爪子伸開,手掌大如蒲扇,每根尖利指甲都發出攝人寒光,風雷般往蔣三郎胸前抓去。

    蔣三郎這時已完全清醒,見此情景,駭然提氣欲往後退步,但他這些時日內力早已折損了大半,這一運氣,根本沒凝聚出半點內力來。

    “三郎!”盧國公夫人肝膽俱裂,縱身一躍,欲要以自己的肉身替兒子擋住這一爪。

    卻有人比她更快。

    就見斜刺裡飛過來一個纖細的身影,重重地撲到蔣三郎身上,下一瞬,便傳來血肉撕裂的聲音,鮮紅的血如漫天血雨,將濃重的夜色染紅。

    這時清虛子的韁繩也終於趕至,一把將狐狸牢牢縛住,秤砣般摔擲到地上。

    “阿妙!”蔣三郎驚痛交加,急忙將趴伏在他前胸的女子輕輕放到地上,觸手處滿是溫熱黏稠,殷紅的血還在汩汩流淌,緩緩在女子身下開出一朵觸目驚心的花。

    眼見得已經活不成了。

    盧國公夫人在蔣三郎身後面色復雜地望著阿妙,良久,幽幽嘆口氣,吩咐道身旁管家:“厚葬吧。”扶了小丫鬟的手,疲憊地轉身而去。

    余人亦沉默無聲地遠遠散開。

    阿妙對周遭情景恍若未覺,只一味吃力地抓住蔣三郎的衣袖,輕聲喚他:“三郎——”

    蔣三郎眼中有濃重的惋惜,卻已不復從前的熾熱。

    阿妙心中漸漸清明:“你已經醒了?”她慚愧的一笑,“是不是很厭憎我?”

    蔣三郎喉結滾動。復雜的情緒讓他如鯁在喉,與其說厭憎,不如說是深感屈辱。過去十七年的驕傲和尊嚴全被眼前這個女子親手摧毀,他仿佛看到她在他的依戀中怎樣的志得意滿,暗笑原來將一個人玩弄於股掌是如此容易。

    他胸口痛得厲害,只要一開口便會撕裂出不復愈合的傷口。

    阿妙眼中光亮漸漸黯了下來,怔怔地望了蔣三郎好一會,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低低道:“其實方才我救你,還是為了我自己著想,你看,我施蠱的事已經暴露,依照國公夫人的性子,絕對不會放過我和家人的,與其到時候被她老人家懲處,不如我舍了性命救你,國公夫人是個恩怨分明的人,看在我將功補過的份上,她多半、多半就不會再為難我弟弟了…”

    體力漸漸流失,阿妙的聲音輕飄飄的:“你看,我就是這樣一個自私涼薄的人,無論什麼時候,都一門心思只為我自己和家人打算。”

    她的語氣跟平常沒有什麼分別,仿佛他下了朝,回到竹沁苑,她迎到廊下對他嫣然一笑,日光透過翠竹枝葉在她臉上灑下流轉的光影。

    “回來了。”竹香氤氳中她柔柔開口,輕易便將他白日裡積聚的郁燥情緒一掃而淨。

    是夢吧?越來越劇烈的心痛中他渾渾噩噩地想,多希望是夢,這樣他就不會陷入這樣一個兩難的境地,不原諒,他不忍,原諒,他不甘,過去的點點滴滴已經沁到他骨血裡,他在一場巨大的欺騙中沉迷痴醉。

    羞憤的情緒陡然間壓倒悲痛,他脊梁倏地挺直,將兩人距離拉遠。阿妙撫在他臉龐上的手落了個空,軟軟地垂到身側。

    她的笑容僵住,他恨她,他清醒地恨她,心中隱存的僥幸再也無處容身,過去的恩愛痴纏終於化為幻影。

    手腕觸地時發出叮的一響。

    她知道那是他女兒節在摘月樓給她買回來的鐲子,她從小家境貧寒,並不怎麼識貨,但鐲子溫潤瑩澤的光芒讓她看出它價值連城。

    “喜歡嗎?”記得他當時笑得眉目飛揚,親手將鐲子戴到她的腕上。她笑著點頭,目光藤蔓般糾纏著他,到最後,也不知道是誰亂了誰的呼吸,一室芬芳,她沉淪在他懷裡。

    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依稀記得她被邪靈操控,不能時刻保持自己的意志,對他忽冷忽熱,但他依然用他的方式竭盡所能地對她好,不離不棄,一如從前。

    眼角有濕熱的東西滑過,他的臉龐越來越模糊,她使出最後一點力氣輕聲問他:“三郎…如果沒有長相守,你會像當初那樣愛上我嗎?”

    他紅了眼眶,卻依舊緘默。大隱寺外的邂逅,開啟了他人生中的這場劫難,當時那般痴狂,如今只剩惘然,如果重來一次,他是否還有勇氣對那個春衫簡樸的明媚少女再說一句:在下姓蔣,行三,人稱蔣三郎。你呢,你又叫什麼名字?

    阿妙,我叫阿妙。少女輕輕掩嘴,笑得比春風還要解意,輕輕柔柔地便吹進了他的心裡。

    懷中的身體漸漸冰涼,壓抑許久的悲涼決堤般在他胸膛彌漫開來,臉上依然沒有淚,但他的心已儼然被撕裂出一個巨大的傷口,鮮紅的血不斷從心底汩汩湧出。

    不知過了多久,他木然附到她已經聽不到聲音的耳旁,沙啞地回答:“我會。”

    恍惚間聽到一聲柔柔嘆息,懷中女子半舉著的雙臂終於重重落下。

    《美人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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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還珠記

    第27章

    從盧國公府出來,不及跟藺效等人告別,沁瑤便跟著師父和阿寒押著狐狸,連夜去了長安城外。

    不知為何,無為山的地形發生了改變,導致壓了狐狸十年的封印失效,所以它才能在數月前逃出生天。

    顯然重新將它壓到無為山下是行不通了,清虛子打開長安地圖,斟酌良久,另選了城郊一座人跡罕至的無名小山。

    施法之前,狐狸自知逃脫無望,忽愴然一笑,看著清虛子道:“清虛子,這些年你被俗世繁華蒙蔽了雙眼,五感早已不如從前靈透了,所以你看不出這天有異像,你且等著吧,過不多久,長安城便會有邪魔為禍,到時候天下傾覆,鬥轉星移,你們一個都別想逃。”

    沁瑤和阿寒面面相覷。

    清虛子布陣的動作一滯,揮動拂塵抬頭望向天空,時值寅初,正是日月交替之時,星辰隱沒,朝暉初顯,天空淡淡如墨,看不出任何異像。

    清虛子捻須靜默良久,一揮手,令阿寒和沁瑤繼續布陣。

    儀式結束後,沁瑤記掛家人,便跟清虛子告了假,回了瞿府。

    連續經歷了兩夜的驚心動魄,沁瑤早已經疲累不堪了,進家門後給父母和哥哥請了個安,便回房昏天黑地地睡了起來。

    藺效卻沒有這樣放縱自己的機會,他現在是天子近臣,羽林軍統領,平時休沐作息都有定時,就是回府休息,也不過半日功夫。

    回到宮裡,皇上正召了吳行知和莫誠在書房議事。

    “皇上,重開雲隱書院之事恐怕得從長計議。”是吳行知的聲音。他現任中書侍郎,平日裡頗得皇伯父倚重,但凡有什麼重大決策,皇伯父都會事先跟他商量。

    “一則,雲隱書院塵封長達二十年,院舍想必都已經老舊不堪了,重新修繕需得不少時日,也需耗費不少銀錢。

    “二則,當年先太穆皇後開設雲隱書院時,初衷是為了替宗室子弟遴選佳婦,故而招攬的學生都是三品以上官員家的女兒,如今書院重開,少不得要到各級官員家中報備,又需費一番功夫。

    “三則,到時候書院內都是些女學生,書院規矩該如何制定,教授學生的先生該從何處挑選,皇上您可有什麼主意?”

    藺效微微一笑,吳行知還是這般直來直往,敢於進言。

    皇上的聲音有些疲憊:“你們說的朕何嘗不知道。只是朕這些日子夜夜夢見蕙妃,夢裡頭都是朕當年在雲隱書院初遇她時的情景。那時她尚未及笄,正是青春年少,而朕也不過弱冠之年,夢中情形歷歷在目,分不清是真是幻。蕙妃去世這麼多年,朕從未在夢中見過她,好不容易見到她,卻是在雲隱書院,朕想著,許是其中有些緣故也未可知…”

    他盯著案上黃楊木筆架出神許久,長嘆一聲:“朕主意已定,雲隱書院勢必要重開,你們莫再勸朕了。不過你們倒是提醒了我,現今不少宗室子弟尚未婚娶,平日朕的幾個姐姐沒少在朕跟前念叨,讓朕替她們的子孫指婚,不如便以重開雲隱書院為由,從各級官員中挑選一些德容俱佳的女娃娃,令她們在書院中研讀一年,一年後挑選其中較為出眾的由朕指婚,賜給適齡的宗室子弟,也好成就幾樁佳緣。”

    他越說越是篤定:“也不拘於三品以上的官員,只要是在朝為官者,女兒都在遴選範圍。”

    藺效聽得此話,心忽然一動。

    皇上轉眼看到藺效,招手道:“惟謹,你覺得朕這主意如何?”

    藺效近前給皇上行了禮,道:“雲隱書院當年曾是長安三大書院之一,與鳴鹿、鐘山齊名,享譽天下。若能重開,自然是佳事一樁。”

    皇上露出滿意的神色。

    吳行知跟莫誠詫異地看向藺效,皇上說風就是雨也就罷了,怎麼連世子也跟著胡鬧起來?

    “就這麼說定了。”皇上從龍椅上站起來興奮地來回踱步,“雲隱書院由先太穆皇後一手創辦,其後繁盛了數十年,書院的規矩早已約定俗成,無需更改什麼,到時候該招多少學生,如何安排課程,你們都遵照從前的例子來便是了。”

    皇上顯然已經下定決心,多說無益,吳行知跟莫誠只好點頭應是。

    出來後,吳行知和莫誠站在漢白玉雕砌的欄杆前,對著巍峨宮城沉默良久,本指望著忙過春闈,可以好好歇上一陣,誰知皇上一時興起,隨手又丟給他們一件這麼棘手的差事。別的且先不說,光就如何擬定入讀書院的女學生名單,就足夠讓人頭痛了,正皺眉思忖,身後有人走近:“吳侍郎,莫常侍。”

    二人回頭,竟是藺效。

    ————————————————————————————————

    春闈這日,沁瑤天不亮就起來了,簡單梳洗一番,便跟著母親坐上馬車,送哥哥上考場。

    子譽的神情一如往昔的沉靜,反倒是瞿陳氏緊張得不行,一路殷勤囑咐,同樣的幾句話翻來覆去說個沒夠,聽得沁瑤昏昏欲睡。

    “大郎,口渴嗎,可要喝水?”這是第一句。

    “莫要擔憂,你苦讀了這麼多年,不就等著這一天麼,照常發揮便是了,母親等著你的好消息。”這是第二句。

    “聽說考場中的飲食粗陋得很,可還再用些酥餅墊墊肚子?”這是第三句。

    難得的是無論瞿陳氏重復第幾遍,子譽都極有耐心地一一回復,百忙之中還能抽空對白眼翻個不停的沁瑤投以警告的眼神。

    一路煎熬中終於到了考場,沁瑤戴上緯帽,逃命似地第一個跳下馬車。

    考場外人頭攢攢,擠滿了各地趕來赴考的學子。

    本朝素來有“三十老明經,五十老進士”的說法,所以考生中已有不少人上了年紀,像子譽這麼年輕的考生,反而還是少數。

    “文遠!”有人出聲喚道。

    “文遠”是哥哥子譽的表字,沁瑤一怔,順著聲音看去。

    就見遠遠走來一個異常英俊的年輕人,飛揚的眉下是一雙亮如寒星的眸子,看人時仿佛能一眼看到心底,膚色明澈白淨,襯得滿頭烏發如墨,鼻梁高挺筆直,薄唇紅而潤澤,每一處都俊美得挑不出毛病。

    此時天氣還有些寒冷,長安人大多還穿厚重的衣裳,但這個人只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石青色粗布長袍,頭上同色的皂羅折上巾,除此之外一無長物,樸素得有些過頭。

    即便如此,此人一出現,依然如暗夜明珠,剎那間便將其他人的光芒都掩蓋下去了。

    “驥舟。”子譽又驚又喜,往那人迎去。

    沁瑤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想了一會,恍然道,不就是那個因為才氣出眾,被季先生所賞識的哥哥同窗嗎?

    瞿陳氏看到驥舟,眼睛一亮,出聲問:“這位是?”

    哥哥忙領了那人過來,向母親和妹妹作介紹:“是我的同窗好友,名叫馮伯玉,字驥舟,原州人士,此次跟我一同參加春試。”又轉頭對馮伯玉介紹:“這是家慈,這是家妹。家父一早便上朝去了,故而不曾隨行。”

    馮伯玉大大方方給瞿陳氏見禮:“見過夫人。”又對沁瑤點了點頭。

    瞿陳氏跟天底下所有上了年紀的中年婦人一樣,對跟自己兒女差不多大的年輕人都懷有一片慈母心腸,見馮伯玉雖然衣裳樸素,但生得豐神俊朗,舉止又瀟灑自然,站在兒子身旁,一點也不比兒子差,打心眼裡喜歡上來,笑眯眯地說道:“好孩子,以後常到家裡來玩。”語氣中滿是慈愛。

    馮伯玉略微怔了怔,眼中的笑意又加深了幾分,“只要伯母不嫌棄,以後定會常到府上叨擾。”

    ————————————————————————————

    早上起得太早,回去的路上,沁瑤便伏在母親膝上打起了盹。

    “你哥哥這回考完春試,我和你父親便要張羅他的婚事了。”睡意朦朧時,聽到母親這般說道。

    她沒有接腔,繼續睡著。

    “往年雖然也有幾戶人家有那麼點意思,但一打聽到子譽的身子,就都沒有下文了。也怨不得他們,誰願意將女兒嫁給身子病弱的夫婿呢,如今子譽身子健壯了,我和你父親商量著,干脆等他春試完再商量他的婚事——”

    “啊——”遠遠傳來一聲凄厲的叫喊,將瞿陳氏的絮叨打斷。

    沁瑤睡意消失得一干二淨,坐起身子往外看。

    馬車恰好到了平康坊,一條窄巷前聚集了烏壓壓的人群,幾個神色倉皇的少年從人群中擠出,無頭蒼蠅似的四散逃開。

    “發生了何事?”瞿陳氏探出車窗,問其中一個少年。

    “有死人!”少年高喊一句,遠遠跑開。

    她怔了一會,驚嚇地拍著胸脯坐回位置,卻愕然發現女兒已戴著緯帽下了車。

    “你回來,死人有什麼好看的!”她焦急地喊。

    沁瑤早已分開人群進到了巷中。

    “真是嚇人吶,大白天的也能活見鬼。”有人捂著絹帕甕聲甕氣地說。

    “可不是,聽說就是附近春鶯坊的歌女,年紀輕輕的,就這麼死了,真是造孽喲。”

    沁瑤艱難地走到人群盡頭,便見巷子深處躺著一個年輕女子,面龐隱在一片昏暗當中,看不出相貌年紀,惟有喉嚨處一個黑洞洞的傷口,大如碗口,分外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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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官府的人很快便來了,人群被府吏吆喝著驅散。

    府吏們不過粗粗勘察了一番屍體四周的環境,便七手八腳地將屍體抬上擔架,覆上麻布,匆匆離開窄巷。

    出巷子時,擔架不小心撞到青石牆,白麻布下露出一條手臂,那手臂纖細瑩白,手指根根如玉,指甲上還塗著鮮亮的蔻丹,想必主人生前是個頗為愛惜容貌的女子。

    府吏們離開後,人們在原地駐足討論了一會,又各自意興闌珊地離開。長安城每天都有熱氣騰騰的新聞發生,上至公主易嫁,下至貪官落馬,從來不乏新鮮的談資,這個枉死在陋巷中的歌女不過長安新聞中的滄海一粟,很快便會被人們所淡忘。

    沁瑤心事重重地回到瞿府的馬車,支著下巴久久無聲。瞿陳氏氣惱地拍她一下:“可看夠了?膽子越發大了,這等晦氣的地方也敢往前湊!”在瞿陳氏的潛意識中,不管沁瑤學了多少本事,如今多有能耐,依然是母親懷中那個需要呵護的小女兒。

    沁瑤挨了一下打也不覺得疼,怔怔地搖頭道:“真奇怪,她身上非但沒有邪靈作祟的跡像,竟連一絲怨氣都沒有,母親,你說世上怎會有人心甘情願被人虐殺?”

    喉嚨被整個挖去,無論如何都是既殘忍又沒有尊嚴的一種死法吧?

    “快別說了!”瞿陳氏嚇得臉都白了,“這事自有官府定奪,跟你沒關系,不許你胡亂摻和!”又對著簾外喊,“袁大!還杵著做什麼,快駕車,咱們回府。”

    馬車轱轆重新滾動,沁瑤掀簾往外看去,街上青衫紅裙熙熙攘攘,胡姬酒家熱鬧如常,平康坊還是那個繁華似錦的平康坊,方才的一切仿佛從未發生。

    沁瑤若有所思地望著那條與四周格格不入的昏暗窄巷,直到馬車轉彎,窄巷徹底消失不見,方才滿腹疑雲地收回視線。

    ————————————————————————

    春試一考便是三天,瞿子譽和馮伯玉出考場時都瘦了一大圈。

    兩人雖然滿臉疲憊,卻難掩高昂的興致。馮伯玉早前聽說東來居今夜會舉行賞牡丹宴,便提議他們也去湊湊熱鬧。

    瞿子譽欣然附議,又問沁瑤要不要隨行。

    沁瑤自然是願意。

    瞿氏夫婦見幾個孩子這般有興致,囑咐了幾句,便放三個孩子去了。

    瞿子譽以往身子骨弱,常年在家養病,甚少出門游樂,故而沁瑤長到今年十四歲,頭一回能跟哥哥一起逛大街,十分高興,一路挽著哥哥的胳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馮伯玉被徹底冷落在一旁,子譽先還有些過意不去,後來見馮伯玉臉上沒有不虞之色,方才放下心來。

    馮伯玉靜靜地在一旁聽沁瑤說話,只覺得她聲音清脆動聽,語調活潑有趣,時時讓人忍俊不禁。

    “哥哥,知道這家店為什麼叫雙姝綢緞鋪嗎?”沁瑤伸出白淨的手指往街旁一指。

    瞿子譽和馮伯玉抬目一望,便見一家布坊,門前站著兩個眉目深邃的胡姬,正跟幾名年輕婦人熱絡地比對身上的布料,那布料顏色幽暗華麗,紋理繁復,比之長安其他布坊的布料另有一番異域風情。

    “因為這家布坊的老板是兩名胡姬姐妹,所以才叫雙姝。”沁瑤見子譽和馮伯玉久久不語,認真的解釋道。

    “原來是這麼回事。”瞿子譽故作恍然,耐心地配合著妹妹,馮伯玉暗暗好笑。

    沁瑤滿意地點點頭,轉頭看見另一家店鋪,面上一喜,又拉著哥哥往前而去,“那家店的畢羅可好吃了。”

    店鋪門前排著大長龍,門口架著兩個熱氣騰騰的大蒸籠,蒸蓋一開,濃郁的香氣便直鑽鼻間,引人垂涎。

    沁瑤興致勃勃地加入排隊的隊伍,等了許久,手中捧著三包熱乎乎的畢羅,拉著他們進店。

    坐下後先遞一包給子譽,又看向馮伯玉:“馮大哥,你也嘗嘗。”

    她說著,拉開帷帽前的紗簾,笑嘻嘻地將那包畢羅塞到馮伯玉的手中。馮伯玉一抬頭,不經意看到一張皎皎如明月的臉龐,眸子烏溜溜的,笑容清澈純淨,讓人心中無端一暖。

    說起來,他家境貧寒,來長安途中,因處處捉襟見肘,沒少遭人白眼。到長安後,落眼處盡是繁華富貴,更讓他有短暫的無所適從。

    後來他初到朝昭館,因才氣得到季先生的賞識,季先生不但留他宿在館中,更斷言今年科舉魁首非他莫屬,自那之後,他在長安學子中聲名大噪,平素漠視他的同窗突然對他熱絡起來。

    只有一個瞿子譽,初見他時不曾有絲毫慢待,眾人巴結他時,也不曾比往日有何不同,待他始終平淡又真摯,誠然謙謙君子也。

    他妹妹沁瑤雖然不像哥哥那般穩重自持,卻比他以往見過的女子都來得大方可愛,相處時仿佛春風拂面,讓人心裡說不出的熨貼。

    畢羅的香氣在鼻端彌漫開來,他笑著從沁瑤手中接過,默默地咬一口,餅身酥脆爽口,汁香四溢,確實比尋常的畢羅更為美味。

    “好吃嗎?”沁瑤探詢地問瞿子譽和馮伯玉。

    兩人同時大大點頭,表達對沁瑤品味的首肯。

    沁瑤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豪情萬丈地說:“長安城中還有好些好吃的地方,往後有機會了,咱們還出來吃!”

    出了食坊,過不一會便到了東來居,時辰尚早,店中來客不過三三兩兩。

    “店家,樓上可還有廂房?”瞿子譽不抱希望,隨口一問。

    “公子來得正是時候,二樓的廂房本來早已訂出,但有位主顧臨時有事來不了了,恰好空出一間廂房,幾位請這邊請。”

    子譽等人喜出望外,隨著店家上到二樓。

    落了座,旁邊一間廂房隱隱傳來男子交談的聲音,沁瑤不以為意,摘了幃帽,探出半個身子往樓下看,便見一個玲瓏別致的小小庭院,院中種滿牡丹,可惜除了其中一株粉紫相間的已然盛放,其他都只冒出了幾個花骨朵。

    “真是可惜,牡丹還只開了一叢。”沁瑤不無遺憾地嘆道。

    瞿子譽搖搖頭,笑道:“今日東來居酒水免費,咱們來得早,還能有機會在二樓廂房賞花,說起來已是天大的不易,你這小家伙竟然還不知足。”

    馮伯玉四處打量一番,接話道:“想來這東來居的主人也是個雅人,不是那等浮誇的尋常商賈,你們看,牆上掛的幾幅丹青皆出自名家之手。”

    瞿子譽起身細細觀摩,笑道:“以前曾恍惚聽說這東來居的主人是位長安貴人,平生有兩大樂趣:牡丹與酒,故而才開了這麼一家既有美酒又有牡丹的東來居,以此來結交知己,聊慰平生。”

    “怪不得主人行事如此豪爽,店中布置又處處透著雅致,原來是個性情之人。”馮伯玉露出贊賞之色。

    樓下客人漸漸多了起來,不時傳來喧嚷之聲,沁瑤連飲了幾杯熱騰騰的綠蟻酒,有些內急,便跟哥哥和馮伯玉告了罪,戴上幃帽,起身自去淨房。

    回來時,旁邊廂房正好有侍者端著酒菜魚貫而入,沁瑤不經意往房中一望,便見主座坐著幾位衣飾華貴的年輕公子,每人身旁坐著一名貌美侍妾,個個酥胸半露,媚眼如絲,正舉杯殷勤勸酒。

    最正中者那位公子生得面如美玉,氣度高貴,神情卻冷冷清清。

    沁瑤一眼便認出那人是藺效,奇道:怎麼他會在此處?

    他身旁那位紅衣姬妾最為貌美,尤其是那雙眼睛,烏黑明亮,盈盈如水,隨便看人一眼,便讓人心旌搖蕩,真當得起“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這幾個字。

    她半倚在藺效身上,神情嬌懶,嘟著紅唇將手中杯盞置於藺效唇邊,寬大的半袖隨著她的動作滑落至一側,露出半個雪白圓潤的肩頭。

    好一副旖旎景像,沁瑤一時看呆了眼,怔在原地。

    感覺到旁人的視線,藺效目光如電往沁瑤的方向看來。沁瑤忙低頭壓了壓幃帽,快步回了自己的廂房。

    “怎麼去了這麼久。”子譽擔憂地問沁瑤。

    “哦,錯認了一個熟人。”沁瑤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若無其事地解釋道。

    瞿子譽狐疑地看著沁瑤,剛要說話,門外傳來店家有些惶急的聲音:“那間廂房確實已有客人入座,都是小的自作主張惹出來的禍事,小的萬死難辭其咎!”

    “那你便去死罷!”話音未落,廂房門被驟然打開,進來一行身著胡姬裝束的女子。

    領頭的女子生得異常艷麗,眉宇間盛氣凌人,一進門,便居高臨下地看向沁瑤三人,問店家:“就是他們占了我事先定好的廂房?”

    店家面如白紙,戰戰兢兢地告罪:“都是小的沒能聽清娘子的吩咐,以為娘子今夜不會來賞花了,便將廂房讓給了這幾位客人——”

    “滾出去!”女子打斷店家的話,對沁瑤幾個冷冷地一揚下巴。

    沁瑤和子譽都不是爭強好勝之人,若在往常,讓給她也就算了,但女子的態度實在太過橫蠻,簡直半點余地都不留,沁瑤羞惱之下,便要起身爭辯幾句。

    瞿子譽一把拽住她,深深地看她一眼,示意她莫要衝動而為。

    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女子行事如此乖張,想必有幾分來歷,何苦為了一時意氣惹出大禍。

    瞿子譽和馮伯玉都明白這個道理,是以只淡淡地看女子一眼,便要起身離開。

    誰知女子見幾人之前遲遲不動,以為他們有意與她叫板,霍地大怒道:“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我面前拿喬,雪奴紅奴,給我狠狠教訓他們一頓!”

    身後幾名婢女應了一聲,幾步閃至沁瑤等人身前,出拳如風,齊齊朝三人攻來。

    沁瑤終於忍無可忍,抬手一擋,將逼至身前的婢女拳頭格在半空,又飛起一腳,正中婢女的小腹,婢女吃痛,低低地悶哼一聲。

    女子萬想不到沁瑤身手如此了得,大怒之下,對身後幾名婢女喝道:“還愣著做什麼,給我打到她趴下為止!”

    轉眼間又有幾名婢女朝沁瑤等人奔來,廂房本就地方狹窄,這一來,便將三人圍了個密不透風。

    沁瑤也就罷了,瞿子譽和馮伯玉都不會武功,那幾名婢女都是外家高手,兩人怎堪抵擋?不過幾息功夫,身上便重重地挨了好幾下拳頭。

    沁瑤又急又怒,再也顧不得什麼了,雙手捏訣,暗暗施出障眼法。

    幾位婢女只覺得腳下突然多出無數的障礙物,沁瑤等人明明就在眼前,一抬腳卻結結實實摔倒在地,一個一個直如木頭樁子一般,撲通撲通摔了一地。

    “想不到你竟還懂邪術!“女子看得真切,面色一變,飛快地退至門外,屈指成環,對樓下呼哨一聲。

    沁瑤見勢不妙,一把拽著哥哥和馮伯玉越過那女子身旁,便要往外跑。

    只聽樓梯間一陣重重的腳步聲,樓梯不堪重負,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樓梯牆上驀然出現一個巨大的陰影。

    隨著樓梯的聲響越來越近,那陰影也越來越大,一眨眼,竟上來一個鐵塔般的巨人。

    那巨人身高足有九尺,面黑如炭,雙拳大如鐵錘,上到二樓,頭頂比天花板還高。

    那女子叉腰走至巨人身前,一指沁瑤等人,頤指氣使地吩咐道:“將他們幾個統統給我抓住,投到官府大牢去!”

    巨人低應一聲,聲音仿佛戰場傳來的戰鼓聲,異常的沉悶低啞,聽在耳裡,說不出的怪異驚心。

    沁瑤冷冷看著那巨人,對瞿子譽和馮伯玉說道:“我來對付他,你們先走。”

    巨人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謔謔謔的發出低啞的笑聲,震得四周牆壁都簌簌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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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6 10:34:34 |顯示全部樓層
    第29章

    瞿子譽不懂內功,但驟然聽到這巨人的笑聲,也猜到他多半功夫了得,沁瑤恐怕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他焦急異常,正想著用什麼法子將巨人引開,馮伯玉卻先他一步道:“堂堂男子豈能躲在女子庇佑之下?瞿家妹妹,你先走,我和文遠大不了跟他拼個魚死網破。”

    他冷冷看向那胡服女子:“以勢壓人者,人恆輕之。便是將我們關入大牢,總還有個說理的地方。”

    那女子之前並未仔細打量馮伯玉的模樣,聽得此話,怒目轉頭,恰好對上馮伯玉輕鄙的目光。

    他原本就生得異常清俊,盛怒之下,臉龐線條更是如刀削般冷峻,愈發顯得眸子極黑,膚色如玉,昂然立於廳堂中央,自有一種玉山將頃的風姿。

    女子臉忽然有些發熱,張目結舌了片刻,對那巨人喝道:“還、還愣著做什麼,將他們都給我抓起來!”

    巨人幾步邁到離他最近的沁瑤面前,揮動蒲扇般的巨掌,便要將沁瑤像小雞一般提溜起來。

    沁瑤不退不避,手中暗暗捏訣,正要給以巨人重重一擊,忽有人喝道:“住手!”

    巨人看清來人,動作一頓,那女子驚喜道:“六哥、七哥、十一哥!”朝沁瑤身後跑去。

    藺效幾步走至沁瑤身邊,巨人忙收回手,行禮道:“世子——”

    藺效低喝一句:“滾。”巨人一僵,訕訕然地退下。

    “十一哥!”那女子不滿地跺腳道:“她會邪術!方才還欺負我,打傷了我好幾個婢女!”

    藺效只當沒聽見,低頭細細打量一番沁瑤的神色,低聲問:“可曾受傷?”

    沁瑤視線投向藺效身後,就見方才在雅座的那幾位年輕公子和姬妾不知什麼時候都出來了,正神色各異地看向這邊。

    之前在藺效身旁勸酒的那名紅衣女子也在其中,她臉上已有三分酒意,漂亮的雙眸中仿佛有春水蕩漾。

    沁瑤收回視線,搖搖頭道:“我沒事。”

    藺效還要說話,瞿子譽走過來,先將沁瑤拉至身後,又對藺效客客氣氣地行了個禮,道:“在下瞿子譽,未曾請教閣下是?”

    藺效已猜到他是沁瑤的哥哥,便也客氣回禮道:“鄙人姓藺,單名一個效字。”

    原來是瀾王世子。瞿子譽聽沁瑤提起過他好幾回,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聯想到方才他對沁瑤的維護之舉,瞿子譽心中隱隱升起不安,面上便有些淡淡的:“見過世子。”

    藺效感覺到瞿子譽語氣中的客氣疏離,不由一怔。

    那邊女子見藺效不理她,對著身旁身著寶藍色繡麒麟紋襴袍的男子撒起嬌來:“七哥!那女子方才占了我早已定好的包廂,還打傷了我的手下。”

    “平康!”那男子面色一沉,低喝道:“你胡鬧也該有個度!”

    女子猛地怔住,又看向另一名身著月白色錦袍的男子,嘟嘴道:“六哥——”那名男子淡淡地看她一眼,完全沒有接話的意思。

    很顯然,幾位哥哥都沒有替她出頭的打算,女子終於意識到再糾纏下去也是徒勞,便咬著唇不做聲了,只是眼睛仍恨恨地瞪著沁瑤。

    藺效對瞿子譽道:“今夜之事都是族妹頑劣跋扈所致,我替她向各位陪個不是。幾位想來受驚不小,天色也不早了,我這便送你們回府。”後面那句話卻是看著沁瑤說的。

    “不必了。”瞿子譽淡淡一笑,“舍下離此處不遠,我們自行回府便是。”

    藺效似乎早就料到瞿子譽會這麼說,沉吟道:“可眼下已過了宵禁的時辰——”

    瞿子譽等人一驚,往窗外看去,可不是,不知不覺間已夜色如墨,一會武侯便會上街巡查,他們幾個又不像王公貴胄那般有夜間通行的腰牌,如何能大搖大擺地回府?

    藺效見瞿子譽面露尷尬,微微一笑,轉身對站在雅座門旁的兩位貴公子說道:“六哥,七哥,小弟送幾位友人回府,這便先行一步了。”

    那兩位公子深深地看沁瑤一眼,笑了笑,道:“咱們幾個難得一聚,誰知卻讓平康給掃了興,也罷,你且忙你的去吧。”

    沁瑤見那兩名男子舉手投足隱隱透著貴氣,又與藺效稱兄道弟,想來多半是皇室子弟,也難怪那女子如此氣焰囂張了。

    見那女子仍目光不善地望著自己,沁瑤心裡一陣起膩,轉頭對哥哥和馮伯玉說道:“咱們走吧。”

    那女子見馮伯玉轉身就走,一怔神,還要開口說些什麼,余光瞥見兩位哥哥正一臉警告地看著她,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馮伯玉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

    常嶸正抱著胳膊靠在馬車旁跟魏波等人閑閑說著話,見藺效等人下樓,臉上浮現詫異的神情,迎上前道:“世子。”

    今夜世子被太子和吳王拉到東來居來喝酒,依照往常的規矩,多半會喝到半夜,怎麼這會就散席了?還有那位小道姑,怎麼好巧不巧又遇上了?

    藺效吩咐常嶸:“送瞿公子和瞿小姐回府。”又回身看著馮伯玉,“未曾請教閣下的尊諱。”

    馮伯玉從容行了一禮:“在下馮伯玉,是瞿公子的同窗。”

    藺效不動聲色地打量一番馮伯玉,又看看沁瑤,冷淡地點點頭,吩咐魏波送馮伯玉回府。

    瞿子譽和沁瑤與馮伯玉道了別,坐上馬車,自回瞿府。藺效策馬隨行。

    正是宵禁時分,長安街道上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不見,四下裡寂靜得厲害,兄妹倆坐在馬車上一言不發,各自想著心事。

    瞿子譽靜靜地看著妹妹的側臉,這一年來妹妹長得極快,個子高了,臉龐也逐漸脫去稚氣,一日比一日秀美了,難得的是性子又這般的聰敏豁達,會惹來男子的愛慕一點也不奇怪。可他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身份懸殊的瀾王世子。

    從開始在東來居對沁瑤出言維護,到後來親自護送他們回府,瀾王世子的每一個舉動都超乎尋常,他沒辦法說服自己對方對妹妹沒有好感。

    回想起方才的種種,他暗暗嘆息,權勢是個好東西啊,世子行起事來看似妥帖細致,實則處處透著不容拒絕的強勢,他們根本無力對抗,只能任其擺布。

    妹妹處處聰明,惟有男女之事上還懵懵懂懂,恐怕不會去細想世子行為背後的深意,但對方顯然不是個無的放矢的人,既已心生情愫,又怎會無所作為?

    而兩家地位如此懸殊,明媒正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難不成妹妹還給他做妾不成?

    耳旁傳來妹妹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打斷:“哥哥,到家了。”

    藺效早已下了馬,在車簾前候著,見兩人下車,便看著沁瑤道:“上次盧國公府之事多虧瞿小姐出手相助,只是在下還有一事未明,事關盧國公府的私隱,能否請瞿小姐借一步說話。”

    瞿子譽目光沉沉地看著藺效,不置可否,沁瑤卻面露訝異地點點頭道:“世子但說無妨。”跟著藺效走開幾步,兩人相對而立。

    藺效低頭看著沁瑤,月色下,少女的臉龐出奇的漂亮,每一處五官都鍍了一層柔柔的月光,如暗夜盛放的幽蘭,直開到他的心底。

    沁瑤見藺效望著她久久無語,心中起了疑惑:“世子?”

    藺效穩穩心神,斟酌著語句道:“上回盧國公府一事,多虧你出手相助,可惜當時你走得太過匆忙,未曾來得及好好謝你。”

    “客氣什麼,這本是我們該做的。”沁瑤爽朗一笑,想起前兩日盧國公夫人派人送了一千兩銀子到青雲觀,把師父樂得眼睛都找不著了,說多長時間沒見過出手這麼闊氣的主顧了,直盼著盧國公府再多出幾個妖怪呢。

    藺效見沁瑤笑得古怪,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想來她並未將今日東來居之事放在心上,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想了想,將腰間系著的玉牌取下,看著沁瑤道:“我雖不知道你為何做了道士,但你既然時常外出捉妖,沒有腰牌行起事來多有不便,這塊腰牌你且拿著,以後夜間出行自可暢通無阻。”

    沁瑤詫異低頭,便見他白皙的手掌中托著一塊橢圓形美玉,玉身翠綠油潤,在月光下隱隱透著瑩瑩光澤,一看就知並非凡品。

    “這——”沁瑤忙欲推辭。

    藺效正色道:“自上次莽山遇妖,到後來我府中發生朱綺兒之事,屢次承蒙瞿小姐出手相助,我早有致謝之意,奈何一直未找到機會,這塊腰牌不過聊表謝意,瞿小姐莫要推辭。”

    通行腰牌對沁瑤來說確實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罕物,她動搖了,作賊心虛地瞥一眼瞿子譽,見哥哥正負著手背對他們,顯然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猶疑片刻,終於接過玉佩,自我安慰地想,不過一塊腰牌,應該不算逾矩吧。

    “那——就多謝世子了。”沁瑤細細地端詳玉佩,見一面刻著四爪蛟龍,另一面刻著一個“藺”字,雕工繁復精美,一望而知是皇家之物。

    看著少女慎重得幾乎小心翼翼的模樣,藺效心不由一蕩,聲音又放柔了幾分:“我現今在宮中當差,不常回府,若你日後有需要我幫忙之處,可拿著這塊玉佩呈給宮門守衛看,他們自會告知我。”說著,自覺臉隱隱有些紅熱,所幸有夜色做遮掩,不至於被沁瑤察覺。

    沁瑤聽著這話,心裡仿佛明白了幾分,只是那猜疑如小石子投入汪洋大海,還沒來得及泛起漣漪,便被瞿子譽走過來打斷:“阿瑤,再不回府父親母親該擔心了。世子,今夜多謝你出言相助,時辰不早了,就此別過。”對著藺效行了一禮,便要拉著妹妹回府。

    沁瑤只得跟藺效匆匆道別,跟著哥哥往府內走去。

    走出很遠了,沁瑤不經意回頭,驚訝地發現藺效仍立於馬旁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月光將他原本就修長的身影拉得老長,無端生出一種寂寥蕭瑟之感。

    見沁瑤回頭,藺效故作鎮定地移開視線,徑自上了馬,一抖韁繩,一人一騎踏著滿地月光疾馳而去。

    ——————————————————————

    瞿子譽到得朝昭館時,館內早已熱鬧非常,今日是放榜之日,滿屋都是高談闊論的同窗,落耳處盡是激蕩昂揚的議論,每一張年輕的臉龐上都寫滿了志得意滿。

    瞿子譽穿過人群,徑直找到一位名喚王以坤的同窗,將他拉到朝昭館一處僻靜的地方,借飲茶之名,側面向他打聽藺效的事。

    東拉西扯了好一陣,瞿子譽終於切入正題。

    “瀾王世子?”王以坤方正的闊臉陡然一亮,“現今任羽林軍統領的那位?”

    “正是。”

    “這位可就說起來話長咯。”

    王以坤祖上三代都曾任過天子近臣,說起皇家秘辛頭頭是道,平日裡嘴嚴得很,只在瞿子譽幾個有君子之風的摯友面前露過口風。今日瞿子譽主動找他打聽藺效,他雖然覺得奇怪,但出於對瞿子譽為人的信賴,還是選擇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瀾王先後娶了兩位王妃,第一位王妃是滎陽世家大族鄭氏的嫡女。鄭氏女素有才名,一家女百家求,到瀾王妃這一代時,姐妹只有二人,姐姐嫁入了盧國公府,現是盧國公夫人。妹妹便是瀾王妃。

    “瀾王妃身體孱弱,入府多年,只生下世子一個兒子,此後便一直纏綿病榻,再無所出。聽說瀾王對這位發妻一直頗為敬重,未曾納過姬妾。直到前幾年,瀾王妃終於藥石無醫,撒手人寰,瀾王才續娶了幽州崔遠光的妹妹做填房。後來這位新娶的瀾王妃生了一位小公子,現今方一歲,單名一個敏字。“原來藺效還有一個隔母的繼弟。

    王以坤放下茶盅,繼續道:”瀾王妃生前雖然病弱,對唯一的兒子卻十分嚴格。聽說世子小小年紀便習文學武,研讀百家,在一眾皇室子弟中尤為出眾,頗得先皇的喜愛。先皇去世前,還將生前從不離身的赤霄寶劍贈與了這位愛孫。”

    “世子既然這般人才出眾,想來有不少人家願意與其結親,又為何至今未訂親呢?”瞿子譽問。

    “訂親?”王以坤眯著眼睛想了想,搖頭道:”早前聽說瀾王妃在世時,曾有意替世子聘下靖海侯的長女,誰知還未交換庚帖,那小娘子便生瘧疾死了,此後又遇上瀾王妃去世,世子守母孝三年,親事便擱下了。不過皇上這般器重世子,於他的親事上想必會慎之又慎,說不得又是哪位王公大臣家的千金。”

    瞿子譽點點頭,默了一會,看著杯中漂浮著的碧綠茶葉,淡淡道:“聽說盧國公的三公子蔣三郎與瀾王世子甚為交好,蔣三郎是長安城中出了名的喜好風月之人,近朱者赤,想必世子房中也有不少姬妾吧?”

    王以坤心中疑惑漸深,狐疑地看向瞿子譽,瞿子譽坦坦蕩蕩,一任其打量。

    好一會,王以坤敗下陣來,思索著說道:“前些年瀾王世子年幼,瀾王妃又管得嚴,未曾聽說有房中人。近些年世子要守母孝,於情於理都不該納房中人。但就算私底下收個通房,對他這等世家公子來說又算得什麼?所以到底有沒有納妾,我也不甚清楚,不過世子品性不錯,雖與蔣三郎交好,卻甚少流連青樓妓館。”

    王以坤說完,見瞿子譽久久無言,兀自盯著腳下的青石磚發呆,疑惑地伸手到他眼前比劃道:“文遠?文遠?”

    瞿子譽回過神來,將話題扯開道:“看來膏粱錦繡中亦不乏少年才俊。那日聽季師說起吳尚書家的小公子也是才絕長安,文章詩賦樣樣出眾,卻未曾見他參加會考,難不成吳公子要放棄科舉,走祖蔭的路子麼?”

    王以坤的話匣子於是又朝著另一個方向打開。

    正說得熱鬧,院門外嘻嘻哈哈走來一群年輕人。

    “文遠!子期!你們竟躲在此處喝茶,季先生到處找你們呢!恭喜高中了!你們二位再加上馮伯玉,正好三魁齊聚!”

    王以坤嘴張得大大的,手中的茶順著襴袍傾瀉而下,尤不敢相信:“中…中了?!””中了!“眾人七嘴八舌,笑著打趣:“馮驥舟一榜第一名,瞿文遠一榜第二名,你二榜第七名。你們都中了!走走走!先去謝季師,回頭請大家喝酒去!”

    瞿子譽墨玉般的眸子淡淡浮上一層喜色,任由眾人簇擁著他和王以坤往外走去。

    ————————————————————————————

    喜報轉眼便送到了瞿府。

    瞿陳氏喜極而泣,哭完了,又風風火火地吩咐下人置辦子譽愛吃的酒菜,要好好犒勞犒勞兒子。

    沁瑤喜不自勝,跟著母親忙裡忙外,到日暮時分,母女倆琢磨著瞿氏父子快回來了,便吩咐下人擺好膳具,准備開席。

    不一會,瞿恩澤便滿面春風地下衙回府了,瞿子譽卻遲遲未出現。

    瞿陳氏有些擔心,兒子向來思慮周全,就算不回府吃飯,也會提前派人回來知會。

    聽完妻子的絮叨,瞿恩澤立即派魯大駕車去朝昭館尋人,“多半是被同窗拽去喝酒了。”他安慰妻子。兒子一朝登科,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一時有些忘形也是人之常情。

    沁瑤自告奮勇跟著魯大一起去找哥哥。

    一路緊趕慢趕到了朝昭館,門前的書童卻說,館內學子一早便出去喝酒去了,至於去了哪家酒館,他也不知。

    果然是跟同窗喝酒去了,沁瑤放下心來,哥哥這麼大了,難得縱情與同窗一聚,自己何苦前去掃興。

    她於是吩咐魯大駕車回府。

    馬車照例經過平康坊。

    路過上次那條窄巷時,沁瑤忍不住掀簾往外看去,就看見巷中幾名少年追著一枚蹴鞠玩得正歡,偶有婦人路過,被斜刺裡飛來的蹴鞠嚇得花容失色,繼而破口大罵,少年們嘻嘻哈哈的一哄而散。

    看上去再平淡不過的一條巷子,當初駭人聽聞的景像早已無跡可尋。沁瑤放下簾子,托著腮想,不知那歌女的案子有了著落沒有?

    剛出平康坊,驟然響起一聲凄厲的叫聲“殺人了——”。

    沁瑤一個激靈,怎麼又來了?掀開車簾往外張望片刻,便幾步跳下馬車。

    馬車恰好到了一家酒樓,酒樓內不斷有人跌跌撞撞地湧出,混亂中一個花翠招搖的婦人死死揪住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大嚷道:“就是他!就是他殺了我的窈娘!”

    沁瑤正要上前看個究竟,身後有人喚道:“阿瑤。”

    沁瑤回頭一看:“哥哥——”

    “發生了何事?”瞿子譽大步行來,他方才跟王以坤等人來此喝酒,還未入席,想起附近有家乳酪酥餅素為沁瑤所喜,便跟同窗們告了罪,到那家店排隊買酥餅。

    誰知一回來就遇到這種情形。

    “說是殺了人。”沁瑤接過哥哥遞過來的酥餅,踮著腳往酒樓內張望。

    瞿子譽個子高挑,轉眼就看清了被婦人揪住的那位書生,失聲道:“子期?”竟是王以坤。

    “文遠!驥舟!”王以坤方正的闊臉滿是驚怒,“這婦人滿口胡言,冤枉於我!”

    瞿子譽面色一變,未及答話,一群府吏氣勢洶洶地分開人群走了過來,二話不說將王以坤跟那位婦人一起帶走。

    “文遠!驥舟!我是冤枉的!速速派人到我府上送信!”王以坤被府吏推搡著往前走,跌跌撞撞地回頭喊道。

    “我這就去!”瞿子譽焦急萬分,恰在此時,馮伯玉艱難地從人群中擠到瞿子譽身旁,喘著氣道:“子期是被冤枉的,這會來不及跟你細說,咱們先去王府送信!”

    瞿子譽點點頭,回頭囑咐沁瑤一句:“莫在此處逗留,速跟魯大回府。”便跟馮伯玉匆匆走了。

    不一會,屍體從酒樓內抬出。

    依然是那塊窄小的白色麻布,女子身上長長的紅色襦裙和繡帶從擔架上垂落下來,隨著擔架的移動兀自飄蕩,沁瑤越看越覺得女子裙上的白梅花瓣圖案眼熟。

    想了片刻,她猛然想起:不正是前幾日在東來居見到的那名絕色女子所著的衣裳嗎?

    她急於確認,忙暗暗使出一個起風咒。

    女子面上的白布不經意被風吹起,又迅速落下。

    電光火石間沁瑤看清了女子的面龐,她驚愕得睜大眼,果然是她!

    幾日前她還在瀾王世子身旁嬌滴滴地勸酒,風情萬種,艷壓群芳。

    她當時只覺得此女生得極美,尤其是那雙眸子,裡面仿佛盛滿了微瀾的春水,自有一股欲說還休的嬌態。

    然而此時那雙漂亮的眸子已不翼而飛,原本是顧盼生輝的地方,如今只剩下黑洞洞的兩個眼眶。

    怪異的是,這女子跟上回那名歌女一樣,身上都沒有枉死者慣常會有的衝天怨氣。

    沁瑤心裡有一萬個疑團,恨不得立時回青雲觀找師父解解惑,但一想到父母還在家中等她和哥哥回家吃飯,未免父母擔心,還是先回了瞿府。

    到家時,瞿氏夫婦果然急得跟什麼似的,沁瑤跟他們說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讓他們放心。

    用完晚膳,沁瑤又說自己有急事要回一趟青雲觀,跟父母告別出來,再一次跳上魯大的馬車,往青雲觀而去。

    青雲觀早已過了上香的時辰,沁瑤敲了許久的門,小道童福元才不情不願地前來應門。

    “做什麼去了?這麼久才來開門?”沁瑤佯怒地擰了擰福元那肉乎乎的臉頰。

    “我…我方才如廁去了。哎,元真師姐,輕點、輕點!”福元跳到一旁,一臉委屈地撫著被沁瑤擰得發紅的臉蛋。他是前兩年清虛子從人牙子市場買回來的小僕人,今年不過八九歲,平日裡伺候清虛子起居,也幫著阿寒料理觀中事務,性子聰明乖覺,很有幾分小大人的樣子。

    看著福元敢怒不敢言的圓臉蛋,沁瑤手心一陣發癢,追上去又擰了兩把,這才過了癮,大步往內院走:“師父和大師兄呢?”

    福元的嘴撅得高高的,好半天才甕聲甕氣地回:“道長和大師兄在內院說話呢。”

    沁瑤走了兩步,又折回福元身邊,福元拔腿就想跑,被沁瑤一把拽著後領子扯回來。

    “跑什麼?又不會吃了你!喏,好吃的。”從懷中掏出一包熱乎乎的花糕給他。

    福元這才轉怒為喜。

    走到內院,迎面吹來熟悉的夾帶著桃花氣息的晚風,沁瑤深吸口氣,閉目體會院中春意。

    她在這裡生活了十一年,院中的每一處花木她都熟悉無比,初來青雲觀時,她只有三歲,庭前那十來株碧桃不過稀疏幾枝嫩芽,小小的她不明白為何父母要把她送到青雲觀,幾乎每晚都會躲到樹下哭泣。

    師父最怕聽孩子的哭聲,耐著性子哄了幾次無果,便將她一個人丟在院中,不再管她。

    阿寒心裡很是喜歡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師妹,他不懂哄人,沁瑤哭多久,他就在一旁默默地看多久。

    每當沁瑤哭累了,由放聲大哭轉為時不時地抽搭兩聲時,他便走過去挨著沁瑤坐下,獻寶似的將懷中的寶貝放到地上,一一在沁瑤眼前展開。

    那是師父給他買的皮影戲,他很願意將他最珍貴的寶貝跟這位小師妹分享。

    “我們一起玩好嗎?”他耐心地將皮影戲小人們的細胳膊細腿擺放妥當,有些笨拙地開口。

    沁瑤噙著淚花看一會,搖搖頭,又抱著膝蓋哭了起來。

    哭著哭著,她就在青雲觀徹底地扎了根。

    再後來,庭前青嫩的桃枝長成了亭亭華蓋,桃樹下那個哀哀哭泣的小人也長成了風儀玉立的少女。

    如今的她,自然不會再因為思念父母而偷偷哭泣,然而青雲觀中的一切卻早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要幾日不回來,便會產生一種類似思家的情緒。

    她快步穿過庭院,走到師父門前,敲敲門:“師父,我回來了。”

    “阿瑤!”門內傳來阿寒喜悅的應答聲。

    隨著房門打開,一股濃郁的怪味撲面而至,沁瑤差點沒閉過氣去,忙捂住鼻子看向阿寒,就見阿寒舉著濕漉漉的兩個胳膊,手裡還握著一塊熱騰騰的巾帕。

    再看向清虛子,果不其然,師父正愜意地光著兩個腳丫子泡腳呢。

    “阿瑤啊,你回來的正好,這桶水有些涼了,幫為師續點熱水來。”清虛子一邊吩咐沁瑤一邊搓著雙腳,說話間似乎又搓下來了不少死皮。

    千算萬算,沒算到師父會選在她回觀的時候泡腳。

    沁瑤拔腿就跑,轉眼功夫就跑得沒影了。

    “臭丫頭!竟敢嫌棄為師。”清虛子沒料到沁瑤跑得這麼快,氣罵道。

    回來時,沁瑤先將幾扇隔扇都大大地打開,又從師父床後的多寶閣裡摸出一根玉蕤香點上,驅散屋內的余臭。

    清虛子氣得心角直抽抽:“幾日不回來也就罷了,回來就嫌棄師父。”又疑惑地四下聞聞,問阿寒:“有這麼臭麼?”

    阿寒哪敢說實話。

    直到沁瑤拿出前兩日在虞山茶坊買的一包上好茶葉孝敬他,清虛子氣才順了點。

    沁瑤深知師父生平兩大愛好:銀子與茶。要投其所好,二者選其一總沒錯。

    “說吧,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師父說。”清虛子眯著眼細細品了一會沁瑤給他泡好的茶,見沁瑤懶懶的,似乎有心事,開口問道。

    沁瑤便將平康坊的事跟師父說了。

    “一個被挖去喉嚨,一個被挖去眼睛,又都是貌美的妙齡女子,死後想來會怨氣衝天,甚至會化為厲鬼,為什麼我在那兩個女子身上都看不到絲毫怨氣呢?”

    “有這等事?”清虛子放下茶盅,臉上的神色端肅起來。

    沁瑤點點頭:“雖然當時有些倉促,但我應該不會看錯,屍體周圍干干淨淨,一縷怨魂都沒有。”

    清虛子起身踱了兩步,沉吟片刻,回身看向沁瑤:“所謂怨氣,多半乃往生者死前心有不平之氣,死後徘徊不去,凝為怨結,故而稱為怨氣。枉死者沒有怨氣,通常有兩種情況。”

    沁瑤和阿寒忙坐直身子,認真聽著。

    “第一種情況,便是枉死者不但肉身死亡,連魂魄也被邪靈或有心之人控制,徹底淪為傀儡,自然就感覺不到怨氣了。”

    這是比較常見的一種情況。

    “而第二種情況——”清虛子皺眉,“那便是死者是心甘情願被虐殺。”

    “怎麼會?”這回連阿寒都露出詫異的神情,“怎會有人心甘情願被虐殺?”

    “是啊!”清虛子點點頭,“所以暫時下不了定論,只有先想辦法看看兩具屍首,也許能看出一點端倪,可是——”清虛子話鋒一轉,“既沒有苦主來找我申冤,又沒有官府請我前去協助察案,最重要的是沒有酬銀,為師為什麼要趟這灘渾水?”

    他意興闌珊地擺擺手,重又坐下,提起茶壺,給自己續起茶來。

    “可那兩名女子死的冤枉,往後說不定還會有人被害。”沁瑤暗暗翻著白眼,試圖喚起師父的良知。

    “與我何干?天底下枉死的人多了去了,為師一個個都這般不計酬勞地去奔走,日子還要不要過了?”清虛子白眼翻得比沁瑤還大,“而且你方才也說了,那兩具屍首身上都沒有邪靈作祟的跡像,多半是被人所殺,這緝拿凶手可是官府的事,與我們道家何干?”

    沁瑤毫不泄氣:“可徒弟不是道行尚淺嘛,一時看錯了也未可知,師父您老人家不親自看看屍首,如何做得了准?”
    清虛子攤手:“哼!即便依你所說,為師去看看那兩名女子的屍首,可是屍首此刻多半停在官府殮房內,為師即非官府中人,又沒有府吏的通行令,如何能大搖大擺去察看屍首?”

    沁瑤一時語結,腦中忽然想到一個人,這個人多半能輕而易舉地帶他們去察看屍首,可是……

    她有些舉棋不定,要不要去請他幫忙呢?

    ————————————————————————

    藺效從宮中值房出來,徑直去紫宸門外找吳行知和莫誠。

    兩人在暮色中閑閑說著話,見藺效過來,笑著打招呼道:“世子。”

    吳行知展開手中的名冊:“多虧上次世子提了那麼好的法子,不過十來日功夫,便從朝中上百名官員家中篩選出了入讀雲隱書院的女子名單。”

    “可不是,原以為是再得罪人不過的活,誰想到一公布篩選條件,任誰都說不出話來了。”莫誠笑著捋捋須。

    藺效接過吳行之手中的名冊,迅速一覽名冊上的名單,見瞿恩澤的名字赫然在列,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道:“我不過是奉皇上的旨意,替兩位侍郎分憂罷了。”

    “世子何必這般謙遜,誰不知道世子年少有為,處事又向來周全,難怪皇上這般器重世子。說起來,那日我們去書院察看,雖然封禁了這麼多年,書院內部倒還保存得不錯,修繕起來不至於大費周章,戶部已經撥銀子過去了,想來不過月余,書院便能修繕完畢了。”

    幾人說完話,藺效自回宮中值房,剛進門,手下便過來稟告:“世子,宮門外有一名小道士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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