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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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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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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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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00:52:18 |只看該作者
第010章 千重

  於她而言,想要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一個人的長相,並非易事。

  故而她辨人,須得從對方的髮式、聲音、步態,甚至於說話的口氣跟眼神來分辨。

  饒是玉寅,她牢牢記得的也僅僅只是他唇畔那抹淺淡的笑意,和眼角下的小痣而已。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一直安安靜靜站在連二爺身後的玉寅悄無聲息地側身退後了半步。若生看他的眼神,是冷的,冷得像是三九寒冬裡的一潭湖水,沒有半分暖意。

  就在這時,連二爺突然朝她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口中說著「我方才瞧見庫房裡有匹料子顏色很好,阿九你回頭就讓人裁了做春衫吧」,一面伸手拽住她的手臂就要將人往外拖。

  雲甄夫人笑著橫手攔了一攔,嗔道:「急什麼,東西就在庫房裡擱著還能長腿跑了不成!」

  「那可說不好……」連二爺嘀咕著,擠進雲甄夫人跟若生中間一把坐下,袖著手又轉頭看看朱氏,半響憋出句,「邊上還有匹杏色的,瞧著也不錯,阿姐回頭也一塊賞了吧。」

  雲甄夫人佯裝生氣:「趕明兒千重園還不得叫你搬空了。」

  「搬空了您就上我那住去!」連二爺笑咪咪的,絲毫不懼她。

  談笑間,屋子裡原本圍站著的少年們,不知何時已悄悄退了下去,邊上只餘了一個竇媽媽伺候著。燒了地龍的屋子暖融融的,人少了,也不覺清冷。若生坐了會便覺背上出了些許薄汗,黏糊糊的有些不大舒服。

  姑母畏冷。

  是以千重園每年一入秋,就開始準備著將地龍燒暖,將銀霜炭一簍簍備好。

  若生再沒有見過比她更怕冷的人。

  她去世的時候,屋子裡似乎也是這般熱,熱得人喘不過氣來。腦海裡陡然間冒出來一大堆往事,模糊凌亂,沒有章法。坐在父親身側陪著父親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的連若生驀地心煩意亂起來,她霍然長身而起。

  雲甄夫人微訝:「阿九?」

  「我想去看看料子,」若生站定,歉然地笑了笑,「爹爹說得我心都癢了。」

  連二爺聞言忙道:「走走走!這就去!」

  雲甄夫人也笑著讓她去。

  一行人便往庫房去,依舊是連二爺打頭,朱氏跟若生落後一步。雲甄夫人卻並沒同行,待人走後,她招呼了竇媽媽上前來,低低問道:「陳太醫那邊怎麼說的?」

  「三姑娘的身子十分康健。」竇媽媽輕聲應道。

  雲甄夫人點點頭,眉宇間慢慢現出些疲倦之色,她伸指按在眉心重重揉了兩記這才又開了口:「將新來的那幾個,都記進名冊去。」

  竇媽媽應是,忽然想起一事來,便問道:「玉字輩的人,已差不多滿了,這一回是不是另僻一字?」

  玉字五人,原已有四個,至多也就再來一位便滿了。但這一次,雲甄夫人一共從晉州帶回來三個人。

  照理,已是到了另起一字命名的時候。

  然而竇媽媽的話問完,雲甄夫人卻只漫不經心地道:「不必了,往後就都往玉字輩裡排吧。」

  竇媽媽記下,也就不再言語。

  屋子裡寂靜了下來。

  若生一行回來時,雲甄夫人已闔眼小憩著,偏過頭睡過去了。

  遠行歸來,一路車馬勞頓,她也是累了。

  若生看著姑母睡夢中仍微蹙著的眉頭,在心底裡無聲地嘆了口氣,對父親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領著人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回過竇媽媽,他們自往二房回去。

  走至半途,若生卻說方才在庫房裡瞧見了一件小玩意,本想拿著的結果落下了,要回去找。

  連二爺念叨著要回去用點心,就也不鬧著要一塊去,只擺擺手示意她快走,自己則同朱氏一齊先出了千重園。

  若生折返,卻並沒有去庫房裡找東西,而是徑直去找了竇媽媽。

  竇媽媽見她回來,不由微微一怔:「……姑娘怎麼回來了?」

  「突然想起有件事先前忘了告訴姑姑,」若生眉眼彎彎地笑著,「我前兩日請三叔派了些人出去。」

  竇媽媽面色微異:「姑娘請三爺派人辦事?」

  連家教養孩子的手法,不同於京都的那些世家名門,依若生的年紀也早就到了能插手連家生意的時候,但她一貫嬌著養大,懶散不管事,做什麼都沒大興趣,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連家的事,她可從來沒有掛心過。

  「是,請三叔派了幾個人去平州一趟。」若生笑著頷首。

  竇媽媽啞然,良久方道:「姑娘是惦記上平州的哪位大廚了嗎?」她琢磨了半響,也只琢磨出這麼一個可能。

  若生聽了,卻只但笑不語,道:「等姑姑醒來,勞媽媽說上一聲,至於旁的,等晚些日子我再來同姑姑細說。」

  「奴婢記下了。」竇媽媽揣著一肚子的疑惑,目送若生離去。

  跟著若生的綠蕉也疑惑,但綠蕉口舌木訥,想問也不知從何問起,索性不問。

  若生就也權當不知,沿著廡廊一路前行,腳下的步子漸漸走得又穩又快。

  突然,斜刺裡走出來一群人。

  若生腳步一頓,站在了原地。

  見是她,迎面而來的幾個人便也都停下了步子,齊聲問安。

  連家二爺在世人眼中不過是個痴兒,二房唯一的姑娘也只是個壞脾氣的毛丫頭,可在連家,從來也沒有人敢輕視他們。

  更不必說千重園裡的這些人。

  身上都著了白衣的少年們,站在距離她三步遠的地方,皆低著頭不敢看她。

  舌尖抵著貝齒,有鈍鈍的疼。

  若生微微一頷首,並不發一言,帶著綠蕉從分開的人群間穿行過去。

  她嗅到了熟悉的香氣——涼的,清冽的香氣。

  越過人群,她聽見有人在喊,「玉寅,聽聞你哥哥玉真擅琴?不知比顏先生如何……」

  「呸,這話也說得,叫顏先生聽見還不得將琴摔了!」

  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模糊。

  若生走得遠了,最終也沒能聽見玉寅是如何答的。

  但她記得玉真這個名字。

  不同於千重園裡的其餘人,玉真跟玉寅是一母的親兄弟。

  但她會記得玉真,卻是因為宣明十九年的那場春宴。

  春宴後,他便被時年孀居的長公主從千重園裡要走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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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6:54:34 |只看該作者
第011章 用處

  身為嘉隆帝的第一個孩子,長公主浮光想要的東西,從來便沒有得不到的。

  她既開了口想要玉真,那人自然就是她的了。是日傍晚,玉真便抱著把七弦琴上了浮光長公主的馬車。自此以後,若生再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直到多年後,玉真成了長公主府的玉先生,成了浮光長公主身邊最得利的人,成了平康坊連家的新主人時,她才知道,昔年春宴上玉真彈的那一曲,有多少分量。

  連家的富貴,成了過眼雲煙。

  連家的宅子,被浮光長公主隨手揀來送予玉真為禮。

  綠漆正門上方的牌匾被搗碎拆毀,再不留半點痕跡。

  凡此種種皆說明浮光長公主是個不可結交之人。但因雲甄夫人同嘉隆帝極為熟稔,浮光長公主更是時常往連家走動。駙馬爺去世後,她孀居在家,卻並不喜清靜,便總來纏著雲甄夫人說話。若生跟著姑姑長大,同她走得也近。

  後來發生的那些事,在她同長公主坐在一塊談笑的時候,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的。

  若生腳下的步子又漸漸慢了下來,鞋履之下烏亮如鏡的地磚似乎也變得更為冷硬。廡廊下白玉欄外栽著的幾盆花草,都還枯著。若生定睛看去,卻在上頭發現了一星小小的綠芽,小的幾乎就要瞧不見,但實實在在就生在乾枯的枝椏上。天氣尚寒,但這一瞬間,卻似有和煦春風撲面而來,暖入人心。

  而今還只是宣明十七年……

  若生深吸了一口氣,抬腳往前走去。

  方出得千重園,她便聽見了她爹連二爺的聲音:「阿九怎地還不出來?」

  他鬧著回去吃點心要先走,走到外頭卻又想著要同她一道走,拉著朱氏在門口候著,半天沒走動。若生沒料到他竟在等著自己,當下忍不住心頭一酸,連忙大步上前,道:「您怎麼不先回去?」

  連二爺見著了人,長鬆了一口氣,攏了攏自己身上的大氅說:「我想著你雖然個矮腿短,但打裡頭走出來,也費不了多少工夫,便說等一等,哪個知道你走得這般慢……」頓了頓,他又道,「爹爹我可沒嫌棄你生得矮!趕明兒你就長成大高個了!」

  「……」若生半響接不上話。前兩日他還在擔心她吃得多長得太高不成樣子,這會倒是又嫌她矮了。

  回明月堂的一路上,連二爺都在嘀咕這事。

  若生聽著他絮絮叨叨說話,方才撞見玉寅一行人時霎時湧上來的寒意便頃刻間消散了。回到二房,連二爺進門脫了靴子吃了兩塊棗泥餡的軟香糕,盤腿坐在熱炕上翻了兩頁話本子,便又纏著若生要陪他習字。

  他倒是每日裡都要練上一會字,寫得比若生像樣子。

  若生往常懶懶的,甭說陪他,這等話聽見了尋常是理也不理睬的。

  她避著他不願意搭理的日子,也已有很長一段日子。有時連二爺纏得緊了,她還會板著臉說些不好聽的來趕他走。父女倆的感情,早冷淡得不成樣子。是以這幾日,她突然變得好聲好氣,性子軟和了些,連二爺的膽色就又慢慢大了起來。

  若生則是見他能說能笑就滿心歡喜,自然是他說什麼都好,聞言便立即吩咐金嬤嬤將紙筆備上。

  朱氏就在邊上做著針線打發時間,做的是連二爺的襪子。

  府裡有針線房,底下的丫鬟婆子手藝也大多不差,再不濟外頭也有成衣店,衣裳鞋子,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但貼身體己的物什,總是自己親手做了才好。朱氏的心思,一直都是這般坦然真摯。

  若生提著筆,悄悄側目朝著她手裡的活看了一眼。

  針腳細密精緻,便是府裡養著的那幾位繡娘,只怕也沒這等好手藝,可見是花了心思在上頭的。

  若生就輕輕笑了笑。

  陪著連二爺練了兩張字帖後,她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木犀苑。

  她領著綠蕉站在廊下,遙遙望著前庭四角,回憶著盛夏花開的時候,如潑似濺,綺麗漫天的景象,淡然吩咐了下去:「派人把院子裡的花草都除了去。」

  「是。」綠蕉應下,轉頭便找了幾個手腳俐落的婆子來,沒一會便將那些還枯萎著的花草都連根拔除了,只剩下幾個空蕩蕩的花盆。再過片刻,就連花盆也都被搬開了。

  若生這才滿意了。

  唯有這般空曠寂寥的庭院,方才能日夜提醒她,連家的富貴奢靡,有多容易失去。她身邊的至親,又是多容易再也無法相見。

  她站定,靜靜看了兩眼,忽然對綠蕉道:「去把紅櫻叫來。」

  紅櫻自綠蕉被重新提上來的那一日起,就幾乎沒了能在若生跟前露面的時候,但好在還掛著大丫鬟的名頭,底下的人一時間也沒有冷待她的。少頃,紅櫻掀了簾子走進來,見著剛在炕上坐下沒半刻的若生便「撲通」一聲跪倒,口中連聲道:「姑娘,奴婢知錯了。」聲音裡說著話便帶上了哭腔,顯得十分可憐。

  若生卻恍若未聞,也不叫她起來,只居高臨下看著她,道:「哪錯了?」

  「奴婢不該仗著您好脾氣,就不知分寸胡亂說話。」紅櫻神色凄惶,抬手便「啪」地給了自己一巴掌。

  倒也是下了力氣的,宜喜宜嗔的一張臉登時便紅腫了起來。

  如果不是早知她的心性面目,只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早就被誆過去了。

  若生當著她的面,重重嘆了口氣,示意綠蕉扶她起來,又賞了條杌子給她坐,這才道:「罷了,左右我也不生氣了。」

  紅櫻愣了愣。

  「你瞧你,好端端的都留下指痕了。」若生指了她的臉道,「我還指望著你辦事,這可怎麼見人。」

  紅櫻聞言,立即站了起來,忙道:「奴婢回頭拿粉細細遮了,斷不會叫人給瞧出來!」

  主子願意吩咐你辦事,就是臉面,就是機會。

  紅櫻收了淚,連眼角淚痕都用帕子仔細抹去。

  若生一點不落地看進了眼裡,慢條斯理地道:「去打聽打聽,這一回千重園裡新來的那幾個,都是誰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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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6:54:47 |只看該作者
第012章 不同

  雲甄夫人身邊的人,幾乎都是旁人送的。

  大胤風氣開放,朝廷鼓勵寡婦再嫁,不必守節。女子更無裹腳,無不可拋頭露面之說。男女大防亦不十分避忌,蓄養面首雖不是什麼值得宣揚的事,但也只是坊間談資罷了,不算大事。

  京裡自然也有恪守規矩,自詡清流不屑同連家為伍的人。但更多的,則是百般想要討了雲甄夫人歡心,拉攏連家的人。

  巴結少不得送禮,這送的東西也是極有講究的。

  連家何等佘貴之物不曾見過,錢財能買到的物件,莫說討了雲甄夫人青眼,便是想要討了若生高興,只怕也難。故而就有人開始送人。然而這送人就比送禮更講究了,古玩字畫珍奇異寶,說白了到底都是死物,可活生生的人,會說話會走動,送進旁人家中去,誰知安的是什麼心?

  細作暗探仇敵,一個不慎就混進來了。

  有人敢收,還不一定就有人敢送。

  所以能被送進千重園的人,都是仔仔細細盤查過,連祖宗十八代都給一一摸了個透徹的。

  正因為如此,若生才一直都沒有想明白,玉寅兄弟二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事發的太快,先前沒有半分徵兆,等到她成了籠中鳥後,就更是沒有機會查明。她甚至不知玉寅只是隱在暗處的某人的棋子,還是他本身就是執棋的那隻手。

  姑姑能一手將連家撐起,從來也不是個嬌弱無用之輩,她不會查也不查就將人收到身邊來。

  可她查了,卻沒有發現丁點紕漏。

  委實令人心驚。

  若生看著站在自己眼前的紅櫻聽見自己的話後,陡然變化了的面色,神色淡然地繼續說道:「那麼,是行還是不行?」

  紅櫻遲疑了。

  「不行?」若生笑靨如花,「若不行我便換個人也無妨。」

  這一換豈不是就要貶了她?

  紅櫻頓時就慌了,咬咬牙應承下來:「奴婢行!」

  若生頰邊笑意愈發嬌艷,明眸皓齒,恍若姑射仙子。

  紅櫻瞧著,怔了怔,旋即強調起來:「奴婢一定給您將消息打聽出來。」

  「那就去吧。」若生隨手拿起邊上的一卷書,微微斂了笑。

  紅櫻謹聲應是,抬手揚袖半遮了自己的臉,小步退了出去。格窗外響聲輕微,若生屏息豎耳聽了聽,舉手托腮琢磨了起來。紅櫻這丫頭比她還大上三歲,今年已有十五了。乳娘去世後,木犀苑裡就沒有進過管事媽媽,紅櫻最得她器重跟喜歡,大到小庫房的鑰匙,小到丫鬟婆子們吵嘴,都是她管著。說聰明,紅櫻絕對是聰明的。

  乳娘還在世時,總拘著若生,絞盡腦汁想要將她往名門淑媛調教。

  偏若生是個坐不住的,聽見她說話就覺不耐煩。

  後來她生病走了,若生心中倒也頗傷心。轉頭,紅櫻就來告訴她,木犀苑的管事媽媽人選已定下了。原本乳娘生著病,新的管事媽媽早該替進來的,但她一直沒答應,人也就沒換。而今乳娘不在了,新人換進來也是常理,然而紅櫻卻慫恿她推了這事。

  那一年,紅櫻幾歲?

  若生蹙了蹙眉,好像只有十三歲。

  不過兩年前的事,而今想來卻已恍若隔世。

  她盯著閉合的窗欞看了看,面上的笑意已盡數褪去。

  千重園裡,雲甄夫人才剛剛小憩醒來。雙目仍惺忪著,她便也就沒有起身,只在床榻上仰面看了看頭頂上的帳子,上頭著的石榴花似火一般,開得烈烈奪目。

  她嗤笑了聲,嘟噥句:「石榴……」

  榴花照眼,這寓意著吉祥如意、多子多福的花紋就明晃晃地在她的帳子上。

  她沒有成過親,怎合適用這樣的帳子,可她偏偏就用了。不過一頂帳子,用不用又有什麼打緊。可她每每瞧見,心裡還是不由得一緊。有些時候,以為自己忘了,可哪裡又真的忘得掉。

  「終究是福薄啊…」雲甄夫人嘆口氣翻了個身,闔上了雙目。

  可既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

  一如她在深夜裡夢魘纏身,駭極驚醒後般,輾轉反側再也難眠,只能睜著眼到天色泛白。從十九歲開始,她就沒有再睡過一個囫圇覺。一晃眼,十餘年就這樣過去了。她答應父親的話,每一樁都做到了。

  養育教導弟弟,把持連家基業,她都做到了。

  她自然,也就像是當年答應父親的那樣,還活著,即便活成了行屍走肉,她到底也還活著。

  她不曾違背過自己的誓言,也從未想過要背棄。

  只可惜了老二……

  她沒有看顧好他,來日下了九泉見到父母終究於心有愧。

  薄暮時分,雲甄夫人才翻身坐起,招呼了人進來伺候自己起身。珠簾一散,齊刷刷進來一排人,俱都是白衣勝雪,眉目清雋的少年,唯獨打頭的那個,年長些,瞧著已有二十餘歲。

  他走在最前頭,手裡捧著熏過香的衣裳。

  往常也都是他伺候雲甄夫人起身,熟門熟路,步履平穩。走到近旁,雲甄夫人側過臉來朝他手上淡淡掃了一眼,道:「不要這件。」

  這一身卻是她先前指定的。

  但她性子陰晴不定,前一刻喜歡後一刻便不喜歡也是常有的。

  眾人依舊有條不紊地將東西一一擱下,領頭的年輕人問雲甄夫人:「夫人覺得先前從晉州帶回來的那一身如何?」

  雲甄夫人的衣裳太多,堆滿了箱籠,箱籠又堆滿了庫房,根本不可能一件件取出來讓她挑。她也記不清自己都有哪些好衣裳,聞言對晉州那身倒還有些印象,便頷首道:「就這一身吧。」

  年輕人暗鬆口氣,轉身點了人群中的玉寅,道:「你去六號庫房將那身衣裳取來。」

  言罷,他轉過身來,抬手將帳子撩起往床柱銅鉤上掛去。

  「啪——」

  手還未抬高,他已被打得偏過了臉去。

  滿室寂靜,鴉雀無聲。

  雲甄夫人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冷眼看著他,道:「我讓他去了嗎?」

  白衣一晃,人已跪在了地上,但聽著雲甄夫人的話卻半點聲音也不敢出。

  雲甄夫人冷聲奚落道:「怎麼,翅膀硬了還是膽子大了,我沒發話你就自作主張,誰給你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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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6:54:59 |只看該作者
第013章 嘴碎

  「……小的不敢……」跪在地上的人一顆腦袋幾乎伏到了地上。

  雲甄夫人笑了,「不敢?你還有什麼不敢的。」她攥住了一角帳子,在指間用力揉搓兩下又倏地鬆開,掀了被子起身,居高臨下地站在他跟前冷笑道:「罷了,自己滾吧。」

  只挨了一巴掌就了這事,俯首跪著的年輕人聞言如蒙大赦,當下磕頭賠罪退了下去。

  簾子一晃,白衣身影便消失在了眾人視線中。但立在雲甄夫人眼前的,還有一群人。因了方才她陡然發作的怒氣,誰也不敢出聲,皆只安靜站著不動。雲甄夫人站在床邊,披著外衣往人群望去。她的視線冷銳如利刃一般,看得人禁不住就要瑟縮起來,但當她的視線落在玉寅身上時,卻突然變了變。

  點漆黑眸中的寒光變得溫和了兩分。

  然而這些微的溫和暖意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轉瞬就被大片悵然遮去。

  婦人保養得宜的年輕面孔上露出了鮮少被人看到的踟躕。

  再年輕俊美的少年郎,她都早已見慣。就像若生說的一樣,這天下間的人左不過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生得再好也斷不會長出三隻眼來。因此看得多了,看誰都無甚區別。

  可她瞧上的每一個人,都有令她覺得熟悉的地方。

  多年來,她每逢遇見覺得眼熟的,不論是眉眼也好,鼻子嘴巴也罷,甚至於身形笑容,但凡有一星相像的,就忍不住要多看兩眼。但縱使天下間生得相像的人這般多,卻也再沒有第二人了。

  眼前的玉寅,卻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都更像她記憶中的人。

  只不過,更年輕些,瞧著氣質也更溫些。

  雲甄夫人一時間看得目不轉睛,千頭萬緒紛紛而至,攪得她心神不寧,索性閉上了眼睛。

  良久,她長出了一口氣,後退一步在床沿坐定,擺擺手心不在焉地吩咐道:「都下去吧,不必伺候了。」

  已是掌燈時分,她原要起身用晚膳,這會憶及往事陡然便沒了胃口,索性又睡了回去。

  千重園裡她是主子,她說怎麼辦便怎麼辦。少年們依言退下,很快內室裡便又重新寂靜了下來,只偶爾傳來兩聲燈芯「啪」炸開的聲響。

  出了上房的白衣少年們,在夜幕下三三兩兩四散而去。天還冷,他們穿得卻已十分單薄。夜風一吹,便有人喊起了冷,疾步走回房中,就著火盆子裡傳來的融融暖意深吸了兩口氣,這才算是覺得自己活過來了。

  有人倚在窗邊提起茶壺給自己沏了一盞,就著漸漸瀰漫的熱氣壓低了聲音道:「夫人可有許久不曾像今日這般動過怒了。」

  雲甄夫人喜怒無常,但年紀日長後已很少大動肝火。往常不悅了,也多半只是冷著臉斥上兩聲,動手打人卻是罕見。畢竟即便她真要嚴懲哪一個,也輪不上她自己親自動手。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就都沉默了下去。

  須臾,有人道:「你們說,夫人是為了那身衣裳不高興,還是真為了太素哥哥自作主張不高興?」

  「嗤,你也不是頭一日進千重園了,怎會連這麼點事也看不明白。」

  「你看明白了?那你倒是說說!」

  「得,這還用說?顯見得就是為的那個玉寅呀。」

  「……」

  聽到這,原本沉默著的人也都忍不住了,三言兩語插上了嘴。左右不管是挨了一耳光的太素,還是玉寅兄弟幾個,都不在這間屋子裡,放開了說也不怕叫人聽了去。

  說著說著,便有人「咦」了聲,說起一件奇怪的事來。

  「雖說那幾個都才剛來沒幾日,可那個玉寅都被安置去太字輩的好院子住了,也不見夫人召了人值夜,這到底是得了夫人歡心不曾?」

  疑問在眾人心間滋生著,卻沒有人能說得出個所以然來。

  夜色漸濃,月上梢頭。

  桌上的茶涼了,屋子裡的說話聲也淡了。

  二房木犀苑裡,氣氛卻才剛剛熱了起來。

  若生在上房陪著連二爺用了晚飯才回的自己的院子,進門後便讓綠蕉去取了名冊來。木犀苑裡的人不多,卻也不少,往常若生不管事,下頭的人都被縱得不成樣子,紅櫻也沒少耀武揚威,真要細細講究起來,根本就是一團亂。

  冊子到了手裡,若生翻了兩頁仔細看了,名字有幾個倒還有些印象,可想要同人對上號,卻是怎麼想都想不出究竟哪個是哪個。

  皺著眉想了片刻,她闔上冊子嘆了口氣。

  管家這事上,有沒有天份她不知,但她前世沒有用心學過,可算得上是一竅不通,而今也照舊什麼都不懂。

  連家還好好的時候,她沒在上頭花過心思。連家倒了後,她連想要花心思去學的機會也無,以至於眼下看著名冊有心無力,不知從何整頓起。感慨著,她便想起了朱氏來,至少如今她重新有了機會。

  只要肯花工夫去學,總會學會的。

  這樣想著,若生蹙著的眉頭就舒展了開去。

  她重新翻開了冊子,先將上頭的人過了一遍。

  看到一半,綠蕉從外頭進來,稟道:「姑娘,紅櫻回來了。」

  「是嗎?」她神色如常,鎮定自若地將名冊合上擱在一旁,說道,「讓她進來說話。」

  紅櫻能說會道,慣會同人打交道,娘老子就是連家的家生子,祖輩們就跟著連家過活,從運河邊上一直跟到了運河盡頭的京都,在府裡的人脈,遠不是綠蕉這樣的能比。故而讓她去打聽消息,只要真下了力氣的,這會也的確該有回話了。

  綠蕉應了「是」,轉身去將人放了進來。

  若生同白日裡一樣,吩咐綠蕉搬了條凳來讓紅櫻坐下,這才徐徐問道:「怎麼樣了?」

  「奴婢只打聽到了一點零碎。」紅櫻輕聲說著,嘴邊卻掛上了笑。

  若生看得分明,也不揭穿她,只道:「哦?都有什麼?」

  「人是夫人從晉州帶回來的。」

  若生睨她一眼,漫不經心地點頭:「我知道。」

  紅櫻抿著嘴笑,繼續說:「聽說新來的那幾個,都是林家的家奴。」

  「哪個林家?」若生挑起一道眉,低聲問道。

  紅櫻笑的得意,「就是四太太的娘家。」

  若生聞言,驀地一怔,有些神思恍惚起來。紅櫻沒注意,還在說:「不過倒也不是本家的,是林家在晉州別院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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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章 往事

  「聽說那別院裡旁的沒有,偏就養了那麼幾個人。」紅櫻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起來。

  若生的心思卻都飛去了旁的地方,再聽不進耳裡了。

  她爹這一輩攏共只有一個女兒四個兒子,除三叔是姨娘生的外,剩下的都是她祖母所出。因著祖父母去世時,她爹跟幾位叔伯都尚且年幼,莫說撐起家業,便是料理清楚自個兒的事也是不易。雲甄夫人身為長姐,一面忙著接手連家祖業,一面又要分心來教導弱弟,難免會有疏忽之處。

  尤是連三爺跟連四爺,年歲更小,泰半時間都是跟著乳母長大的,同雲甄夫人也並不親近。

  但底下的幾位,到底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兄弟,平素也都是兄友弟恭,連紅臉爭執的時候也少見。便是若生她爹沒半點大人模樣,他們也拿他當哥哥敬著,並不胡亂待他。

  這裡頭,同她爹走得最近的,是四叔連則寧。

  四叔是連家的老,小她爹不過三歲,生得一張笑面孔,又是舌燦蓮花能說會道的人,十分討人喜歡。若生前世便極為喜歡這位四叔,每每瞧見四叔家的五妹妹揚著腦袋笑著說我爹在殿前得了皇上的讚賞,又或是我爹說明兒個要帶我去遊船……她便艷羨得很。

  倒不是想著玩,只隨著年歲漸長便覺得這才是父女相處之道。

  不像二房,她是一天天長大了,她爹連二爺卻一輩子都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她便總往四房去,藉口尋了五妹妹玩,卻只為順帶著得四叔一句誇讚,似乎這樣五妹妹日子她也就能過得了。

  真真是個傻子……

  若生回憶著那些原本早就應該湮沒在歲月長河中的往事,嗤笑了聲。

  「姑娘……可是奴婢有哪說的不對?」紅櫻卻正說到暢快處,突然聽到她笑,便仔細看了過去,卻見她面上生寒,不由得啞了聲,踟躕問道。

  若生垂眸,輕笑著,道:「我讓你打聽四房的事了嗎?」

  紅櫻一怔。

  「你還真是沒有半點分寸了紅櫻。」濃密纖長的眼睫像把小扇子,在若生眼下落下了一片陰影,少女的神色陡然間變得不可捉摸。

  紅櫻看不明白,心卻劇烈跳動起來。

  「怦怦——怦怦怦——」

  寂寂夜幕下,她的心跳聲萬分響亮。

  她小聲辯駁:「奴婢並沒有刻意打聽四房的事。」

  姿勢閒適慵懶地坐在那聽她說話的少女,卻像是洞悉了她的心思一般,抬眼看了她一眼,嘴角上翹,並不言語。一雙杏眼,明澈乾淨,卻似深不見底。只看一眼,人就似乎要生生陷進去。

  被這樣的眼神望著,紅櫻的呼吸聲漸漸重了起來。

  四周極安靜,她不敢再開口申辯。

  若生也不開口。

  紅櫻的腦袋便慢慢低了下去,坐在凳上的身子也縮了縮。

  責罰打罵都並不可怕,真正叫人害怕的,往往是冷冰冰的安靜。

  角落裡燃著的燈,「啪」炸開了一朵燈花。

  紅櫻一驚,差點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好容易才按捺住,逼著自己僵著身子坐定。可身下柔軟舒適的墊子此刻卻好像又冷又硬,令人如坐針氈。她坐立難安,坐在熱炕上的若生卻慢悠悠打了個哈欠,終於道:「下去吧。」

  「是。」紅櫻長長鬆了一口氣,起身告退。

  正要走,她卻又被叫住了。

  若生依舊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樣,口中道:「等到三月,你便及笄了吧?」

  能叫主子記掛著自己的生辰,實乃莫大榮幸。紅櫻聽她這般問起,心下愈鬆,點頭道是。

  若生笑著微微一頷首,不再說話,只擺擺手示意她出去。

  等到人影消失在了簾後,若生卻叫了綠蕉進來,輕聲吩咐道:「明兒天亮了便去將紅櫻她娘找來。」

  綠蕉不解,但主子不說她也就不問,只好生應下退了出去。

  若生望著她的背影,卻無聲嘆了口氣。

  綠蕉忠誠有餘,卻可惜了不是個聰明能幹的。若非當年她身邊正缺人使喚,乳娘又覺得外頭新進的人不如在木犀苑待慣了的,這大丫鬟的位子只怕也不會有綠蕉的份。

  她胡亂想著,也無心再翻書,只命人將等吹滅,躺下閉上了眼睛。

  然而方才一闔眼,她便想起了四叔來。

  幾個兄弟裡,四叔同她爹長得最像。但她爹一笑,兩頰酒渦便燦爛得令人也不由得跟著一塊高興起來,四叔臉上卻沒有酒渦。

  大抵人的性子如何,同樣貌也是有幾分干係的。

  她爹跟四叔都是愛笑的人,可一個那般真,一個那般假。

  暗無天日的時光裡,她偶爾也會想,如果不是四叔,連家是不是也就不會倒得那般快?

  若生突然覺得有些冷,將頭往被窩裡埋了埋,身子蜷縮成一團靜止不動。

  耳畔傳來夜風掠過時的呼呼聲,她聽著,深深吸了一口氣。

  最後一次見四叔時,他面上的神情如何,若生已全然想不起,但他說的那句話,她卻還記得。

  他高高站在台階上,穿著連家人用慣的上等料子,逆著光,面目陌生。

  若生跟繼母並幼弟若陵,站在台階下,手中抱著父親的牌位。簇新的,連漆都還未上過。

  她緊緊扣著那塊木頭,幾乎要將它嵌入身體裡。

  盛夏時節的風,熱得人渾身冒汗。

  她掌心裡,卻是一片冰冷。

  四叔就站在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雲淡風輕地將刻薄又無恥的話一句句拋擲在他們面上——

  「阿九,你不要怪四叔。」

  「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只是選了對的那條路。」

  「你若要怪,便怪自己生為連家人吧。」

  風將他的袖子吹得獵獵作響,卻到底沒能將他的話也給吹散了……

  散亂的髮絲遮住了她的視線,她半點也看不清站在上頭的人,卻知道他絕不是自己昔年纏著叫四叔的男人,更不是她心中父親的模樣。

  她站在那,咬破了唇,口中一片腥甜,驀地將手中牌位擲了出去,筆直砸在了他額上。

  頭破血流不過一瞬間的事,連四爺哎喲一聲捂住了腦袋。

  若陵在朱氏懷裡哇哇大哭起來。

  她卻只冷眼看著台階上的人,看著他笑了起來。

  她爹拿四叔當了一輩子的好兄弟,一輩子也沒對他動過手,委實便宜了他。

  但笑著笑著,她又哭了,咬著牙把眼淚往肚子裡咽。走出連家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再不能像若陵一般,放聲大哭了。

  想起那一日自己做的事,若生蜷縮在被窩裡的身子動了動,幽幽嘆息。

  她爹倒也不曾說錯,她的確是個不孝女。

  他活著時沒有好好待他,他去了,她竟還將牌位都砸了。

  不過她爹要是能瞧見她往四叔頭上砸出的那道大口子,想必也會高興的吧?

  若生嗅著被子上的淡淡香氣,闔眼想著父親,想著繼母,想著年幼的弟弟……

  不由得,淚水漣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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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5章 脾氣

  她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翌日醒來時,面上還帶著濕冷的水汽。

  綠蕉送了浸過熱水擰乾的帕子上來,她接了仔細敷在臉上,好半天才算是緩了過來,但鏡子裡的那張面孔瞧著還是浮腫的,倒像是吃胖了兩分。她慣不喜塗脂抹粉,木犀苑裡也幾乎沒有這些物件,是以想掩一掩也沒法子。

  日頭高升,她去了明月堂用飯。

  她爹正坐在那琢磨著昨兒個的翡翠燒賣不錯,念著要廚房趕明兒繼續做,抬頭就瞅見她走了進來,頓時瞪大了眼睛,疑惑道:「你怎麼過了一夜就跟團發麵似的,發起來了!」

  「……」若生頂著張腫臉大步走過去,徑直在已擺好了早膳的桌前落座,夾了塊千層油糕吃,斜睨他一眼,含糊嘟囔道,「您趕緊用了飯回去練字去。」

  連二爺撇撇嘴,搶著也去夾了塊油糕。

  三太太說話算話,前兒個才說起要請朱氏上她那去嘗嘗家鄉菜,這轉頭就索性將廚子直接送到明月堂來了。

  江南來的師傅,又是在京裡待了段日子的,這一手好菜南北結合,倒是別有風味,不光是朱氏的家鄉味了。不僅如此,這位新來明月堂的大廚,白案上很有火候,只隨手揀了幾道拿手的做了讓連二爺嘗過,連二爺便再捨不得人走了。

  光是此刻擺在他們跟前的這道千層油糕,便甜糯柔韌,令人垂涎三尺。一層層薄如紙,色呈半透明,恍若璞玉。

  若生好吃,連二爺也好吃,父女倆埋頭吃著東西,倒也不說話了。

  朱氏進門時,倆人正搶著最後一隻灌湯包子。

  連二爺一面想吃,一面又想著不能同閨女搶食,急得筷子都要握不住。若生笑得眉眼彎彎,故意鬧他,說:「爹爹想吃嗎?」

  「不想!」連二爺耷拉著腦袋。

  若生樂得不行,筷子尖上掛著的那隻灌湯包直晃蕩,搖搖欲墜。

  連二爺趕忙拿了碟子去下頭接,「等會掉桌上了看你還怎麼吃!」

  「我不吃,這就是給您的。」若生將灌湯包輕輕落在了連二爺手裡的瓷碟上,笑得話音都在顫,「別涼了。」

  連二爺眨巴著眼睛看她,跟著笑了起來,兩頰酒渦隱現:「阿九真孝順,好孩子得賞,還是給你吃。」

  一旁伺候著的丫鬟婆子俱都面面相覷。

  這府裡金山銀山堆著,還能短了這兩位主子的吃食?就一包子,誰愛吃就吃了吧,快別讓了。

  但主子在座,也沒人真敢將這心思說出來。

  若生原也就是故意逗他,哪裡就非吃不可,眼瞧著東西都要涼了,就催道:「我這都成發麵了,還是不吃了。」

  連二爺一怔,瞅瞅包子再瞅瞅她,而後鄭重點頭道:「這倒是真的!」

  「涼了就擱著吧,吃新鮮的。」

  突然,朱氏端了籠熱氣騰騰的灌湯包上來,不偏不倚擱在了桌子中央。

  剛進門見著那一幕,她扭頭便吩咐了下去讓廚房再送一籠屜來,這會正熱著。

  連二爺湊近看了兩眼,感慨道:「這就對了,早就該讓再上一籠的!」

  若生跟朱氏對視一眼,皆笑著搖了搖頭。

  少頃,早膳用罷,若生帶著綠蕉告退先回木犀苑去。明月堂距離木犀苑並不遠,以若生的腳程,也花不了多少時間。但若生回程的路上,卻是走走停停,慢吞吞得很。

  多練了幾日,她的路已經走得很穩,哪怕小跑幾步也毫無問題。

  陳太醫照舊隔幾日就來看她一回,仔細看過她走路後,也說不像是有問題的,腿腳穩健,已是好全了,這才不再來。

  是以她如今慢悠悠不肯走快,卻是另有原因。

  抄手迴廊外頭栽著的花木,已隱約可見翠色。

  不過幾日,這春日的氣息就漸漸濃郁了起來。真是風一吹,春意便蔓延開了去。

  她走一會停下看兩眼,等回到木犀苑時一算,這短短一段路竟走了近半個時辰。

  然則她磨蹭,也沒人敢催她。

  紅櫻的娘老子是一大早便來見她的,可人不在,只得候著。本以為既是主子喚自己來的,必不會久等,誰知這一等就足足等了大半天,分明是故意被乾晾著了。

  若生進了木犀苑,卻也沒有立即傳紅櫻她娘來說話,只慢條斯理地更衣換鞋,一派悠然自得。

  又過一刻鐘,紅櫻她娘耐不住了,支使木犀苑侍奉茶水的小丫鬟來探一探。

  這茶一沏,小丫鬟笑著道:「姑娘,崔媽媽候了好一陣了。」

  話沒錯,語氣也沒錯。

  正端了茶盞要吃茶的若生卻「哐當」一聲將杯子摔了出去,發火道:「怎麼,我還不配叫她等一等了?」

  聲音拔得高高的,窗外路過的下人們皆聽了個清楚。

  「都說崔媽媽在四嬸跟前得臉,權當半個主子待著,連四叔見了她也得畢恭畢敬叫一聲媽媽,真是好大威風!」若生又摔了隻杯子,摔得沏茶的小丫鬟尖叫一聲躲開了去,「成,她是主子我是奴才,我不配叫她候著,我就該跪著去請她才是!」

  在場的幾個丫鬟都嚇糊塗了,半響才回過神來,急急忙忙上前去扶她坐下,安撫道:「姑娘快別惱,仔細這碎片割了手。」

  說話間又有人匆匆去地上將碎瓷收拾了,半刻不敢延誤。

  若生一張小臉上卻全是氣,瞪著雙杏眼氣鼓鼓看著一地狼藉不言語。

  綠蕉急得手足無措,跺腳道:「奴婢去叫崔媽媽來!」

  「我不見她!」若生眼眶裡霎時蓄滿了淚水,扭頭就撲在炕上悶聲大哭起來,「我哪配見她啊!」

  這話幾乎是吼出來的。

  門外偷聽著動靜的丫鬟原是同紅櫻交好的,聞言立馬撒丫子跑去通知了紅櫻。

  紅櫻一聽就懵了,提了裙子就飛奔去找她娘,進門就問:「您都幹什麼了?」

  崔媽媽一頭霧水,我這等了一早上胳膊腿都要等僵了,還能幹什麼?倒是姑娘叫她來做什麼?

  可紅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得飛快將方才的事說了一遍。

  她娘駭然:「哭了?」

  紅櫻跳腳:「您趕緊去瞧瞧賠個禮吧,這沒得牽累了我!」

  「別慌別慌,」崔媽媽抹一把額上冷汗,「三姑娘一直就是個嬌縱愛發火的,這火不定就是衝著我來的。」但話雖如此,她還是立即就往前頭去了。然而沒走出多遠就被攔住了,說姑娘不見她。

  崔媽媽這才急了,「撲通」一聲直接就地跪倒,「姑娘,您可千萬別為奴婢這麼個不中用的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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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 罰跪

  一邊說著,她一邊悄悄給紅櫻使了個眼色。

  紅櫻就要撩了簾子闖進去,可才堪堪邁開一條腿,綠蕉就從簾後出來了,皺著眉頭看她兩眼,道:「姑娘正哭著呢,不願意見人。」紅櫻聽了這話,心頭頓時湧上一股不忿,她素來瞧不上綠蕉,哪知綠蕉突然間就有要蓋過她的意思。

  這會她娘巴巴跪在門口,她又叫人給攔住了,就連邊上探頭探腦打量著的小丫鬟那雙眼裡也滿是古怪。

  她愈發惱火起來,抬手就推搡著綠蕉要越過去。

  可綠蕉身子骨遠比她強健,不像紅櫻雖是奴籍,但因老子娘都在府裡當差,並不曾做過粗活,手腳嫩著倒像是位府裡頭的姑娘。她大力推了兩下,站在前頭的綠蕉卻是紋絲不動。

  紅櫻斥道:「姑娘還哭著呢,你不在邊上伺候著攔我做什麼?」到底顧忌著裡頭的若生,她壓了壓聲音。

  綠蕉沒動,也不吭聲。

  跪在冰冷地磚上的崔媽媽卻忍不住了,看明白閨女跟綠蕉像是有私怨的,便知這事不能再叫紅櫻插手了,當即抹著眼角哭道:「姑娘快消消氣,奴婢給您賠罪,都是奴婢不好,惹了您生氣。」說著揚手就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可奴婢只管候著,怎敢催您呀!」

  言下之意,那奉茶的小丫鬟口中說的話同她沒有半分干係,都是那小蹄子自己胡亂嚼的舌根。

  崔媽媽三言兩語想將自己擇開了去,手下也不踟躕,又扇了自己一個大耳刮。

  「啪啪」兩聲,響徹木犀苑上房。

  四周寂了一寂,紅櫻退了下來,抿著嘴跪在了崔媽媽邊上。

  崔媽媽暗鬆了口氣,眼眶卻越發紅起來。

  內室裡則半點聲息也無,綠蕉理了理厚厚的門簾子,回了裡頭。不一會,便有捧著盛了碎瓷片托盤的丫鬟三三兩兩出來,手裡或是端著盆水或是拿著抹布。

  路過崔媽媽跟紅櫻身畔的時候,唯恐牽累了自己,誰也不敢吱聲,只加快了腳步匆匆走了過去。

  風漸漸大了起來,跪在那的兩個人打起了哆嗦。

  紅日當空掛著,但乍暖還寒的早春時節裡,這日頭似乎也是冷的。

  沙漏裡的細沙一點點流逝,紅櫻小聲問她娘:「娘,咱們就這麼跪下去?」

  三姑娘脾氣雖大,但也沒跟今日似的,被硬生生氣得哭了過。

  紅櫻很慌,崔媽媽也慌。

  但薑到底是老的辣,崔媽媽慌歸慌,針腳卻沒亂。

  她張開張嘴,輕飄飄吐出幾個字來:「我是告了假來的,久不回去,四太太不會不管。」

  畢竟她不是二房的人,更不是這木犀苑裡的人。她在四太太跟前當差當得好好的,這無緣無故被罰跪在了三姑娘門前,總有那好事機靈的會去四房報信。

  崔媽媽料定事情會這般發展,這才毫不遲疑直接便就地跪下了。

  她也的確沒有料錯,少頃四房便來了人。來的是四太太的陪房牛嫂子,進了木犀苑也不理崔媽媽母女,只權作沒瞧見,笑盈盈跟著人進了屋子裡,見了若生便道:「姑娘這是怎麼了?漂漂亮亮的一雙眼,都哭成核桃了。」

  氣氛似乎因著這話鬆快了些。

  坐在炕上斜靠著松花綠彈墨大迎枕的若生卻連眼皮也沒掀一下,似乎根本不曾聽見般。

  牛嫂子見狀心道不好,也就斂了神恭恭敬敬彎腰道:「四太太新得了一批江寧送來的好料子,想著府裡還沒開始做春衫,又有您喜歡的顏色,便打發了奴婢來請您得了空去瞧瞧,可有中意的。」

  「才從千重園裡拿了幾匹回來,我不缺料子。」若生淡漠說道。

  牛嫂子聽著她鼻音濃重,倒真是哭過的,不由也心驚了些,又聽她直截了當回絕了連客套話也不說,就知真是動了大怒的,原準備說來求情的話也就咽了回去。

  若生不留她,她又略說了兩句便告退了。

  出了門就瞧見崔媽媽眼巴巴看著自己,她皺了皺眉,大步走了過去。

  崔媽媽心頭一涼。

  這之後四房就沒有再派人來,木犀苑裡的人也就都當沒看見她們一般,該做什麼做什麼,誰也不耽擱。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

  時間難熬得緊。

  小廚房做得了午飯,裝進紅木食盒裡,暖著送進了內室,蓋子一起,香氣四溢。

  紅櫻早早餓了,聞見味道更是飢腸轆轆。

  她咽了一口唾沫,恨起了自己的娘來,連累她跪了足足半日,當真是要連腿都跪斷了。

  可崔媽媽卻在想,是不是紅櫻在木犀苑裡闖了禍,惹得三姑娘不快,故意藉機發作,連累了自個兒。

  母女倆互相猜忌著,竟是誰也不願意搭理誰了。

  直到午時過半,屋子裡才傳出一句話來——「起來吧。」

  崔媽媽感恩戴德,一邊從地上爬起來,可身下兩條腿僵得像木頭,趔趄著就摔了回去。費了好大力氣,二人才算是站直了身子。

  與此同時,四太太林氏正大發雷霆。

  她咬著牙將案上茶器拍得當作響,手指掐著緞面靠枕,用力得骨節發白。

  「仗著大姑奶奶寵著她那爹,她也跟著狐假虎威,如今連我的人也敢胡亂收拾了!」

  牛嫂子聞言趕忙上前勸道:「三姑娘不懂事,您難道也跟著她一般見識?不過是個婆子,且就讓她折騰去吧。」

  四太太心裡猶自不舒坦:「我跟前除了你就屬崔媽媽最得力,她發作崔媽媽,豈不就是打我的臉?」

  幾個妯娌裡,她出身最好,門第最高,年紀最小。

  在家時那也是嬌滴滴被捧在手心裡養大的,結果到了連家,她就事事都矮了人一頭。

  雲甄夫人最要好的是孀居的大太太,最重用的是三太太,饒是如今二房那續弦朱氏,也似乎比她得臉。

  四太太氣得要哭,又問:「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外頭都傳開了。」牛嫂子斟酌著,含糊道。

  四太太瞪她一眼:「說!」

  牛嫂子這才道:「底下的人在傳,說是崔媽媽在二房同個奉茶的小丫鬟背後說道二爺跟三姑娘……」

  「……」四太太愣了愣,「千重園裡想必也已經得了消息了吧?」

  牛嫂子嘆口氣:「那是當然。」

  四太太憤憤拍了下桌子,張了張嘴,卻到底沉默了下去。

  崔媽媽跟紅櫻卻還渾然不知,只當自己逃過一劫,終於叫若生消了氣。

  不曾想崔媽媽剛走到木犀苑門口就給叫住了。

  綠蕉照若生說的話道:「紅櫻三月裡就要及笄了,她娘既是這般模樣,想必女兒往後也好不了,木犀苑是小廟留不住,索性這就給領回去早日配了人嫁了吧,往後再不必進木犀苑當差了。」

  「什麼?」崔媽媽唬得白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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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7章 收拾

  綠蕉卻已將話撂下,轉身走了。

  崔媽媽「噯」了兩聲,不見人停下腳步,頓時慌得手足無措起來。

  這原沒什麼,紅櫻及了笄,自然是要著手準備著說門好親事的。而且她一貫在木犀苑裡得用,和三姑娘若生也交好,來日想指個連家的管事也不是什麼難事。但眼下出了這麼一樁事,紅櫻得了個因為她這為娘的不中用以至於三姑娘不願意留人的名,還能說什麼好人家?

  崔媽媽人精似的,當庭站著一琢磨,就想得明明白白的。

  她咬著牙,原地踱步來迴轉悠,一時間沒了法子。回頭再跪著去求饒不是,就這麼應下扭頭走了也不是。她就這麼一個閨女,還指著人掙臉,哪能就這麼算了。

  心頭好一陣千迴百轉,崔媽媽終於是狠下心腸抬腳往外去了。

  三姑娘是求不得了,這二房的主子也是求不得的,索性去求了四太太,想個法子再為紅櫻指個好人兒。

  她如是想著,腳步不停,匆匆去找了紅櫻。

  紅櫻卻如喪考妣,抱著自己床頭擱著的首飾匣子不肯撒手,死也不想挪腳。聽著她娘好聲勸了兩句,她反大怒道:「您聽見三姑娘說的了沒?這事都是您的錯!要不是您惹了三姑娘生氣,有我什麼事啊!」她說著,淚珠子沿著眼角簌簌滾落,不一會便哭花了臉。

  崔媽媽氣得接不上話,想了想終歸也不急在這一時,三姑娘再惱,這東西總還得叫紅櫻先歸置收拾了才好走,便也就不再同女兒多言,轉身兀自出了木犀苑,往四房去。

  沒想到,她前腳出的門,紅櫻後腳也就被兩個粗使婆子扭著胳膊趕了出來。

  崔媽媽大驚失色,迎面丟來隻青皮小包袱,「啪」一聲就砸在了她臉上,從裡頭滾出兩三身半舊的衣裳。

  牆倒眾人推,守門的婆子瞧見這一幕,「哎喲」了聲,譏笑道:「紅櫻姑娘這行頭可夠簡樸的!」

  紅櫻焉受得住這般奚落,當即就要衝上去撕了這婆子的嘴,好險叫崔媽媽給攔住了,壓低了聲音斥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胡鬧!沒得又落了人口舌,連這幾身衣裳也落不著!」

  舊歸舊,好歹都是三姑娘往常用剩下的料子,隨後賞下來的,拿到典當行裡,還值幾個大錢呢!

  崔媽媽一手拎了包袱,一手拖住閨女的手,硬是將人給拉走了。

  午後的天,瓦藍一片。

  崔媽媽母女倆頭頂上卻是一片愁雲慘霧。

  木犀苑裡有人卻歡喜得很,紅櫻被趕出了門,這缺就遲早得有人頂上,難得的機會。於是幾個二等丫鬟就總想往若生跟前露臉,想著斟茶送水討個高興。然而若生除了綠蕉外,誰也不見。

  她就仰面躺在炕頭,靠著隻大迎枕,面上覆著塊帕子,良久沒動靜。

  綠蕉憂心忡忡的,怕她睡了過去,遂想著要去將帕子取下來,再攤開了被子為她蓋上。

  這時候若生卻忽然一抬手,將面上帕子掀了去,睜著眼坐起半個身子,笑道:「怎地也不知先喊我一聲。」

  綠蕉鬆了口氣,搖頭道:「您這些日子都睡得淺,奴婢怕一喊就給吵醒了。」

  「哪就這麼容易醒。」若生笑著將手中帕子遞給她,自又扯了被子來擁著,問道,「人走了?」

  「是,被崔媽媽拉走了。」

  若生挑起一道眉,「看來是準備回頭求四嬸去。」

  崔媽媽在四太太跟前也是有頭有臉的人,遇上了這樣的事,回去求個恩典情有可原。畢竟在崔媽媽眼中,她雖則是木犀苑的主子,卻只是個半大孩子,說話再響亮又如何,畢竟上頭還有一溜的長輩呢。至於明月堂的二太太朱氏,更不在崔媽媽眼中,她斷不會為這事求到明月堂去。

  若生揣測著四嬸震怒的樣子,挑起的眉角落了下來,笑著打發綠蕉去給自己沏杯茶來,渴了大半天了。

  綠蕉應聲而去。

  剛提起茶壺,門口簾子一晃,衝進來個人。

  伴隨著一陣喧鬧,連二爺大步流星地走近,湊到她跟前仔細看兩眼就罵道:「說!誰將你氣哭了?爹爹讓人揍他!」說著就捋起了袖子。

  若生這才回過神來,急急忙忙去阻,將他的袖子放下來,道:「您怎麼就這麼跑進來了?」

  外頭那麼多人,攔他卻也是攔不住的,也沒人真敢攔。

  若生攥著他的袖子不放,無奈說:「好歹也先支個人來傳話才成樣子。」

  連二爺瞪她,「那你叫人氣哭了怎麼也不知支個人來找我幫你出氣?」

  這……似乎也有些道理……

  「我如今這不好好的嗎?」若生衝綠蕉招手,讓她送了茶上來,親自遞給她爹,「您別急呀,我都已經出過氣了。」

  連二爺半點不客氣地接了一口灌下,隨後長出一口氣,道:「那你說說,你都怎麼出的氣?」

  「我把人趕出去了。」若生推敲著,揀了他聽得明白的事說了。

  連二爺卻並不十分滿意:「到底是哪個?叫什麼名?」

  若生不敢告訴他是四房的人,他要是知道了還不得立即就衝去四房找四嬸算賬,她便企圖矇混過關,只說是個婆子,又飛快轉移了話題說起那新來的廚子做的吃食,說起這眼瞧著天日漸暖,萬物復甦,也快到時候吃春餅了。

  春餅又名五辛盤,以各種時蔬、餅餌、果脯等裝盤而成。

  連二爺喜歡吃甜的,對糕餅點心情有獨鍾,對果脯也喜歡得緊,聽到她說這個登時眼睛一亮,眨眼間就被她給帶跑了話頭。

  出了木犀苑往四房去的紅櫻母女倆,卻沒這好興緻。

  倆人餓了大半日,連滴水都沒喝進嘴裡過,這會口乾舌燥,渾身無力,連吱個聲都嫌累人。

  原想著回了四房怎麼也能喘口氣,哪曾想這腳還沒站穩,四太太就打發了人來訓話。

  紅櫻被三言兩語趕回了家去歇著,只崔媽媽一人被帶到了四太太跟前。

  一進門,崔媽媽就哭開了,「太太明鑒,奴婢冤啊…」

  回應她的卻是四太太一句——「掌嘴!」

  崔媽媽愣住。

  牛嫂子馬上應聲揚起了手,左右開弓,沒兩下便將崔媽媽一張臉打得高高腫起。

  四太太則吸著氣,揉著手中帕子咬牙道:「你也不是頭一天進府當差,難道連怎麼說話也不知?若連這點規矩也得重頭學,你倒不如死了安生,省得平白給我添麻煩!」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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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章 除根

  她生得嬌俏,但此刻發著火,橫眉冷豎,半分溫柔也無,語氣也是一字字愈發冷硬下去,端的一副恨不得拿話將崔媽媽當頭砸死了才好。

  伴隨著斥責的話語,牛嫂子的手揚起又落下,因未得她的吩咐,只管狠狠往崔媽媽面上摑去不敢停歇。只片刻,牛嫂子的掌心也成了紅通通一片,開始火辣辣的疼起來。

  崔媽媽「哎喲哎喲」慘叫著,跪在地上的身子漸漸不穩,「嘭」一聲摔在了一旁,頂著兩頰上腫得高高的五指紅痕哭著討饒:「太太,奴婢當真是冤呢……」

  四太太聞言,原本已熄了些的怒氣登時又似燎原大火般熊熊燃燒了起來。

  她擺擺手制止了牛嫂子的動作,讓人站到一旁後,霍然抓起手邊的茶盞擲了過去。茶水兜頭澆了崔媽媽一身,燙得她立即伏下身去,渾身顫慄起來。四太太冷眼看著,拿帕子拭去方才濺到自己手背上的兩滴茶湯,咬牙切齒地道:「你還有臉喊冤?」

  「你要是冤,那我豈不是都要冤得六月飛霜了?」

  「二房那一大一小原就不是什麼好出息的,一個傻一個狂,可闔府上下哪個不知那對父女在千重園裡最得臉,你偏上趕著找麻煩,是活膩味了還是怎的?」

  四太太一口氣說了兩句,越說越覺得心裡堵得慌,又見崔媽媽衣衫濕漉,一張臉又紅又腫,頭髮上還掛著幾片蜷曲的茶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連話也懶得再說,只讓牛嫂子趕緊將人拖下去,省得叫她看見。

  崔媽媽兩耳嗡嗡作響,隱約聽見她如是吩咐牛嫂子,當下顫抖起來。

  方才來人說四太太要尋她問話,進門就又讓人掌了嘴,她雖又驚又怕,但到底還想著等過會四太太氣淡了,還能有機會申辯,可眼下這話也不問就要將她趕出去,豈不是大禍臨頭?

  崔媽媽一頭霧水,只因為木犀苑裡那位哭了一場發了脾氣,四太太怎會生這般大氣?

  但輪不到她弄明白,牛嫂子已喊了人進來三兩下將她拖下去了。

  一地狼藉亦飛快被人收拾乾淨。

  四太太拄著下巴,閉著眼生著悶氣。

  牛嫂子走近,輕聲勸道:「您同她置什麼氣。」言罷又道,「三姑娘往日同您雖不親近,可性子素來也不算壞,有一是一,也不會將這事牽扯到您頭上來。」

  四太太聽完卻只閉著眼從鼻子裡發出個「哼」字音來。

  又過片刻,她才啟唇道:「我顧慮她做什麼,我顧慮的是千重園裡那位。大姑奶奶平日裡最恨的就是旁人背後說道二房那幾個,而今這事叫她知道了,她如何能不惱?崔媽媽給我闖了大禍了!」

  打狗看主人,擒賊也得先擒王。

  崔媽媽是四房的人,是她手底下的,從崔媽媽嘴裡冒出來的話落在有心人耳裡那就等同於是從她嘴裡出來的。

  如果不是主子放縱,哪個又敢胡亂說?

  四太太皺著兩道眉,皺成了一個緊緊的川字。

  牛嫂子嘴角翕翕,想了想還是說了:「但畢竟只是傳言罷了,崔媽媽興許並不曾說過那樣的話。」

  「她說沒說過有什麼打緊!」四太太睜開了眼,「既傳開了,誰還會去深究!三嫂指不定這會正等著看我笑話呢!」她惱極,抬頭朝著窗子望了一眼,怒氣洶洶地道,「外頭怎麼這般吵?」

  牛嫂子屏息聽去,並沒什麼大響動。

  四太太卻捂著耳朵道:「趕緊去叫她們散了去!」

  她不敢辯駁,匆匆應聲退了出去。打起簾子往廊下走去,只見幾個丫鬟在輕手輕腳地搬著廊下的幾盆花。開了春,這花也得挪挪地方,這事還是四太太先前吩咐的。牛嫂子站在那張望了兩眼,大步走過去讓人停下暫且不必搬了,又將人都趕得遠遠的。

  走出兩步,裡頭有個平時同牛嫂子相熟交好的丫鬟壓低了聲音悄悄問:「崔媽媽做了什麼這麼讓太太動氣的事?」

  牛嫂子瞪她一眼,「一個攪肚蛆腸的老虔婆而已,能做什麼,快住嘴吧!」

  青衣丫鬟訕訕然噤了聲,避去了一旁不敢再多嘴。

  牛嫂子這才又轉身往四太太跟前去。

  然而千重園裡一直也沒個動靜,雲甄夫人亦始終不曾招了四太太去說話。四太太有些耐不住了,打發了人去打探,卻只聽聞雲甄夫人派了竇媽媽去二房送了回吃的,並沒有旁的動作。

  四太太漸漸琢磨過來,這是雲甄夫人等著看她如何處置呢。

  她就不禁躊躇起來。

  沉思半響,她終是拿定了主意。

  約莫半個時辰後,一張臉腫得油光發亮的崔媽媽接到了歸家養病的命令。她一把從小杌子上跳了起來,養病?她身強力健的,養什麼病?她這一出門,將來焉能還有機會回來?崔媽媽急得六神無主,轉頭又得了一句話,說是四太太憐她只有一個女兒,而今又患病在身,便賞她個恩典,將紅櫻配給二門上劉婆子家的小子。

  二人年歲相仿,正是琴瑟和鳴的好對象。

  崔媽媽聽完卻是直挺挺倒了下去。

  劉婆子在府裡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她家的小子更因為生來跛腳,一直待在連家最偏僻的那個小田莊上。而且聽聞其人生得肥頭大耳,草包一個,怎麼也算不得良配!

  崔媽媽這下子,可是真的病倒了。

  是日傍晚,她便收拾了東西被人送出了二門,往自家去了。

  她男人原也是在四房當差的,管著車馬,時常跟著主子在外走動也算有頭有臉,結果沒幾日也不知怎地弄壞了輛車,被貶去看門了。但門房上的活計,其實也是有流水進項的。

  若生聽說後,還暗自笑話過四嬸平素瞧著是個炮仗脾氣一點就著,不曾想真到了關鍵時候也不含糊。

  她先弄走了崔媽媽,又將紅櫻配了人,如果轉頭再將紅櫻的爹也可勁折騰,勢必引起底下動蕩。

  畢竟紅櫻一家在府裡多年,盤根錯節,同許多家都沾親帶故,不能一口氣全給收拾了。但這一回,四房仍舊是傷了元氣。四太太涼薄的名聲亦不脛而走,不多時就在僕婦中傳遍,從此往後想跟著她的人,難免多了些顧慮,輕易不敢掏心掏肺。

  且崔媽媽又是四太太用慣的人,乍然缺了,暫時的混亂是必然的。

  一步錯,步步錯。

  四太太日漸手忙腳亂起來,然則她當時又不得不拿出個交代來,總不能為個婆子誤了自己。

  可找誰頂了崔媽媽的缺呢?她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底下的人,對連二爺卻是愈發敬著了,連帶著看到二太太朱氏的時候,也總是畢恭畢敬,笑容滿面的。

  若生瞧見過兩回,心下已很滿意。

  她順道思量起來,是不是該趁機尋個機會往四房安插些自己的人手。沒有空缺就沒有插手的餘地,而今有了缺,委實不該浪費。只可惜,她手頭根本沒有能用的人,連她自己房裡還缺著大片呢……

  若生嚼著塊她爹硬塞過來的肉脯,暗暗嘆了口氣。

  又過幾日,紅櫻出嫁了。

  消息傳來時,她正靠在窗下翻書。顏先生的課,她曠了好些天,但她原就是有一日沒一日的跟著聽,不去顏先生指不定還高興。只是如今醒悟過來,人活著能多學些東西總是好的,沒準哪一天就都用上了,她便動了從頭好好學的念頭,是以回去上課之前先自個兒翻翻書吧。

  然而翻了幾頁,字都認得,意思卻是大半看不懂……

  可見她前世都光顧著玩去了。

  若生汗顏不已,乾脆地將書一合,扭頭招呼了綠蕉進來,吩咐道:「開了匣子取一百兩給紅櫻添箱。」

  一百兩,於在連家長大,跟著她過慣了錦衣玉食好日子的紅櫻而言,著實不算什麼。

  但對若生而言,這筆給紅櫻壓箱底的銀子,了的卻是一個心結。

  從今以後,她就再不必耿耿於懷。

  紅櫻這一世,永遠沒有機會背主了。

  若生收回視線,低頭看了看手中書卷,蹙著眉頭又慢吞吞打開了來。

  授課的先生都喜歡勤苦的學生,她還是再看兩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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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6:56:18 |只看該作者
第019章 雨水

  抱著這樣的念頭,在眾人眼中一向十分怠惰的若生愣是默默將幾冊書給囫圇翻閱了一遍。

  待到她抱了書去聽顏先生講課時,顏先生著實大吃了一驚,一張老臉皺巴巴的,半天沒回過神來。在場的幾位堂姐妹,亦都唬了一大跳,只當自己是白日裡撞了邪,就差探頭朝窗外去看今兒個這日頭是不是打從西邊出來的。

  四叔家的五妹妹更是一見她進門,就開始板著臉不痛快了。

  因著崔媽媽的事,她見若生很是不喜。又兼四太太心情不佳,轉頭為點小事斥了她幾句,她就全將賬算在了若生頭上。

  這會瞧見若生進來落座,笑著見過先生,又泰然自若地同長房的兩位堂姐寒暄問候,她就漸漸不住了,提著隻狼毫在紙上亂塗,一面冷嘲熱諷起來:「三姐竟還有準點來聽課的時候?我怎麼覺著這坐在一塊都有點陰森森的,背上直竄涼氣呢?」

  顏先生正正聽見,眉頭一皺便要出聲斥上句,卻不防還未開口就叫若生搶了先。

  「五妹妹嫌同我一道聽課背上竄涼氣,那就回去吧!」若生笑咪咪的扭頭看她,「大不了回頭跟幾位弟弟一道來聽就是了!」

  顏先生留在連家擔任西席,少爺教,姑娘也教,只教授的東西不盡相同。男丁們將來是要下場走仕途的,學的是大道理,姑娘們學的則不必如此晦澀,除卻讀書認字寫詩作賦,閒暇時也跟著學些琴棋之技。

  五姑娘自然是要留在這聽課的,哪有同兄弟們一道談論家國大事的道理?

  她一噎,氣得握緊了筆,卻到底閉了嘴不再說下去,只埋頭在紙上塗抹起來。

  顏先生見狀撫了撫鬍子,也就背過身去講起了書來。

  到了午後,眾人又跟著顏先生練了半日琴。若生手拙,一曲未曾彈完,顏先生已評價道,魔音穿耳……老頭子搖頭晃腦地說著,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來,似乎這四字已是留了天大的情分了……

  擱了前世,若生鐵定摔了琴拂袖就走,可而今老老實實聽著只覺慚愧不已。

  她看看自己的手,十指纖纖,生得也是靈巧模樣,同堂姐妹的也無甚區別,怎地她們就好端端的,落到她這就連雞爪彈琴也不如了?

  顏先生也不敢說她沒有天賦,只說練吧練吧,勤能補拙。

  幾位堂姐也是各自溫聲勸解,多練練就是了,現如今不過手生罷了。

  唯獨五姑娘得意洋洋彈了一曲又一曲,昂著小下巴斜眼看若生,鼻孔都快朝天了。

  她在古琴上,的確頗有天分。

  若生收了手,仔細聽了一曲,也不吝讚美,誇她彈的好。

  五姑娘一聽愣住了,倒是有些尷尬起來。

  好在這課上一日歇一日,翌日不必開課,也就不必碰面。

  正巧,這日又下了大雨。

  往年春雨貴如油,今年卻下成了瓢潑大雨,嘩啦啦從夜裡響到了天明,仍落個沒完。

  這才剛進二月,夜雨過後,四處卻都見了綠。柳樹也開始抽條了,地上的青草也蓬勃生長著,眼瞧著春意就已經極旺盛。

  因雨一直不停,若生也就賴在床上沒有起身。誰知這雨一下,就下了兩天兩夜。間或下一些,時而又傾盆落下,卻總不見停歇。顏先生感染風寒,這課也就暫時停了。

  千重園裡也安安靜靜的。

  一下雨,四周便只聞得劈哩啪啦的雨打芭蕉聲,至於往常喧囂的人聲,似乎反而都隱去了。

  若生人閒著,心思卻沒閒過。

  她一直在想,玉寅兄弟既是林家的家奴,那當年那些事是不是同林家脫不了干係?可轉念一想,似乎又不大對。畢竟當年四叔打著識時務為俊傑的名不顧親情道義,冷心冷面地將他們趕出平康坊後,他自己也沒落得什麼好。

  他成了連家的當家人,可當時連家已幾乎不復存在。

  她最後一次見他時,他還住在連家大宅裡,可沒多久,這宅子就不再是連家的了。

  唯一活著的連四爺,打腫臉充胖子,也還是不夠。那時候的他,還算得上是什麼連氏當家人?

  只怕就是他自己,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沒有顏面這般告訴自己吧。

  是以若背後是林家,身為林家的姑爺,最後焉會落到那個地步?

  若生想不明白,只能一步步往下走。

  前世玉真留在了浮光長公主身側,至於玉寅,她除了那時朦朧中見過他一次後,就再不曾聽說過他的消息。

  這世間,就好像從來也沒出現過一個叫玉寅的人一般。

  但這名原就是雲甄夫人賜的,根本不是他們的真實姓名。

  他後來,成了誰?

  若生閉著眼側著,滿腹心事,翻來覆去地翻攪著。

  耳畔是淅瀝瀝的雨聲,廊下早已濕透。她忽然聽見有人踩著濕漉漉的地面匆匆而來的聲響,聽了片刻,她就笑著睜開了眼,能這麼在木犀苑裡走路的人,除了她爹還能有誰?

  她趿了鞋子往外走,迎面撞見了她爹。

  連二爺將腳上木屐一脫,長腿一邁,吧嗒吧嗒就往裡走,懷裡還抱著點東西。

  朱氏就跟在他後頭,見狀急了:「二爺您別光著腳,地上濕氣大!」

  可方才讓他著了鞋子,他就不樂意,這會更不願意了,皺皺眉道:「怕什麼!」

  「怕您凍著了呀……」朱氏還真順著他的話正正經經答了。

  連二爺就遲疑了下,隨即點點頭:「那成,穿吧。」說完又嘟囔,「……凍著了就得吃藥,還不如穿鞋。」

  若生在旁聽得要笑,趕忙讓他坐了。

  他就從懷裡掏出個包成一團的東西來。

  若生定睛看去,荷葉包的,皺巴巴,顏色灰綠,應是去歲曬乾了存儲的。因存得好,這會嗅著還有股淡淡的清香。她抽抽鼻子,問:「這是什麼?」

  連二爺將東西往案上一擱,三兩下剝開去,道:「燒雞!」

  「……」

  他雀躍地道:「下著雨閒來無事吃燒雞多好!翅膀給我吃,腿也給我吃……」

  「……」

  朱氏在旁笑著說:「二爺一早吩咐廚房特地做的。」

  雞不過兩斤,烹調得當,肉質細嫩,滋味鮮美異常。

  連二爺一路跑來,就是為的同她一道吃,早已垂涎三尺。於是一家三口就圍坐在炕上聽著雨聲吃起了燒雞,再點一壺茉莉香片,倒像是若生夢裡的場景。

  吃了一隻腿,連二爺眼巴巴瞅著第二隻,想了想卻塞給了若生。

  若生就笑,又遞給朱氏。

  連二爺倒也不反對,可見這些日子聽朱氏講故事聽得上心了。

  吃完了一隻雞,連二爺扒拉著窗子朝外看起了雨,嘀咕著:「怎麼總不見停?」

  雨大風也大,廡廊下都是水,就連屋子裡也潮乎乎的。

  朱氏沉吟著,就讓人去取了剪子跟紙來,沒一會便剪出個小小的紙人來。小人兒一手拿笤帚,一手拿簸箕,模樣古里古怪。連二爺盯著看了幾眼,道:「像院子裡的小丫鬟掃地!」

  若生看著,卻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是「掃晴娘」。

  她頭回看見這樣的紙人,也是出自朱氏的手。

  彼時正逢盛夏,時常大雨如注。他們住的小院子破敗陳舊,外頭下大雨,屋子裡就下小雨,濕得不成樣子。若陵那孩子不喜歡下雨,就總纏著問,娘什麼時候出太陽,問過又來問她,阿姐,阿姐,太陽呢……

  他總追著問,朱氏就只能剪了個「掃晴娘」哄他。

  風一吹,紙人就搖曳起來,兩隻小手一動一動,似乎真的在掃些什麼。

  說來也怪,次日這天還真的就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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