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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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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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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6:56:31 |只看該作者
第020章 祖業

  小小的若陵納罕不已,此番連二爺見了也是一臉驚奇。

  朱氏原只是剪了紙人來哄一哄他,權當是個樂子。沒曾想,這天傍晚,已接連下了幾日的雨竟真的漸漸小了,等到各處掌了燈,天上就已不大有雨絲落下,只有早前積聚在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掉,不多時便在地上匯了一小汪清泉。

  清風一吹,又蜿蜒開去。

  入夜後,這場春雨便算是過去了。

  夜色黑沉沉的,瞧著卻反而比白日裡灰濛濛的天色更清透兩分。

  月色依稀可見,彎彎一輪,細弱伶仃。

  「掃晴娘」貼在窗子上,安安靜靜地望著夜色。

  若生熄燈睡下後,也難得好眠了一夜。自她前些日子在木犀苑裡醒來,這段時間她就一直不曾睡好過。明知眼下一切安泰,可她只要一闔上眼,就少不得噩夢連篇,睡到夜半大汗淋漓醒來是常有的事。但今夜,她睡得很好。

  有夢,卻也是香甜的美夢。

  三更時分,綠蕉輕手輕腳起身,進來為她掖被子,頭一低便瞧見她在笑。閉著眼安靜睡著,身形舒展放鬆,眉頭不曾蹙起,唇角反倒是掛著抹恬淡的微笑。

  第二天一早,若生也比往常要遲上兩分才起身。

  她睜開眼時,窗外已是一片明亮。

  春日的天空因為放了晴,泛著碧藍的顏色。碎金般的日光照耀在琉璃瓦上,七彩流動,像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園子裡的草木漸次復甦,該生綠芽的生綠芽,該抽條的抽條,一派勃勃景象。

  她忙著起身洗漱,明月堂裡她爹也懷念著昨日那荷葉燒雞的滋味,慢吞吞從床上爬了起來。

  推開門看了兩眼天,他驚得合不上嘴,於是就穿了鞋匆匆忙忙跑去同朱氏說,「掃晴娘」是真的!

  昨兒個還是大雨瓢潑,轉眼便晴空萬里。

  連二爺覺得這小紙人可神,連帶著朱氏在他眼裡也跟神仙一般厲害。等到若生動身到明月堂陪他們一道用早膳時,他已目不轉睛盯著朱氏看了好一會,直看得朱氏面色酡紅,不自在得很。

  若生見了也忍不住替朱氏尷尬,哪有這般直勾勾看人的?

  她就佯裝不經意地拽了拽她爹的衣袖,笑道:「這轉眼就進二月了,想來淮城的蒲菜也都冒尖能吃了吧……」

  連二爺一愣,轉頭問:「好吃?」

  「那可不!」若生笑咪咪看著他,「取新鮮蒲菜做了湯,湯汁鮮得人連舌頭都要吞下去。味似嫩筍,卻又不是筍味,端的是清香甘甜,細嫩爽口,酥脆著呢。」

  一箸脆思蒲菜嫩,滿盤鮮憶鯉魚香。

  如何能不好吃?

  連二爺饞了:「我得去讓廚房備上這道菜!」

  若生拖著他不撒手,道:「這會可吃不上。」

  「你方才還說進了二月,蒲菜該能吃了?」連二爺皺眉,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若生憋著笑:「淮城才有,遠著呢!」

  且再過些時候,這蒲菜就該老了。越是圖鮮嫩的東西,越是難求。他們身在京城,委實不容易吃上。

  連二爺眉頭皺得愈緊,而後突然恍然大悟,笑著說:「不怕,讓人加緊送上來便是!」

  大胤朝多水,京城依水而建,偌大的一條運河更是早已挖得,由北到南,一通到底,大大縮短了幾地之間的路程。漕運在大胤一直十分興盛昌隆,而連家幾代來一直掌著大胤泰半的水路。

  不過連家在連二爺這輩之前,並沒有人入仕為官。因此連家把控著水路漕運,明面上等同於同朝廷作對,一直處在半黑不白的尷尬位置上。

  多年來,朝廷一直對這事耿耿於懷,但想要連根拔除這股勢力,牽一髮而動全身,絕非易事。

  大胤多水路,多漕運,自然也就多水盜水匪。大如某些沿岸幫派,小如零散孤舟鼠輩,林林總總,多如牛毛。連家是這裡頭最有勢力的一支,一旦沒了連家,原本的平靜就會被瞬間打破。

  是故朝廷也不敢輕舉妄動。

  而且連家祖上雖是跑江湖出身,但到若生曾祖父這一輩時,便已同那些閒散小幫很是不同。

  連家成了地頭蛇,也是強龍,水道上的規矩漸漸就由連家說了算。

  沒兩年,膽敢在連家眼皮子底下動手的盜匪,就越來越少。

  一條條四通八達的水路,有了難得的安寧。

  就連時年的漕運總督,提起連家,也不得不說一聲缺不得。

  彼時,連家的當家人是若生的曾祖父連卯。

  他有手段有心計,世故圓滑,偏又再仗義不過,是個極厲害的人物。當年受過他恩惠的人,數不勝數。

  於是在他的帶領下,連家硬生生從黑洗成了灰。

  所以到後來,朝廷也不想著怎麼收拾連家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兩方勉強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安然共處著。

  再後來,若生的祖父領著連家嫡枝遷到了京城,原先的那層皮也就跟著換了換。

  待到嘉隆帝即位,雲甄夫人掌權,若生的幾位叔伯也長大入仕,各自迎娶了京城權貴家的姑娘。

  如今的連家湊合著也算是身家清白的一門新貴。

  而今南來北往的船隻裡,至少還有一多半都屬於連家。

  運往京師的漕船上,有各地名窯產的貴重瓷器,有本地罕見的新鮮瓜果衣料……也有正大光明領了牒的一船船食鹽……米糧,錢幣……

  是以,連家的富貴,可想而知。

  哪怕是從來不管事的連二爺也知道,想吃口蒲菜湯,讓人加緊從淮城送來就是。即便不夠新鮮了,至少也壞不了。

  他一會工夫已想得妥妥噹噹的,扭頭就要找人去傳話。

  若生失笑,忙讓他先用了早膳再去。

  他這才坐下,夾了他喜歡的翡翠燒賣吃。荷葉邊的薄皮裡包的是素餡小菜,口子上倒綴著火腿細茸,形狀石榴,身綠如翡翠,頗得連二爺眼緣。味道也好,鮮美可口,滋味爽利。

  連二爺用了兩隻,還不忘提了公筷親自給若生和朱氏分別夾了隻到碟子裡。

  用過飯,因天氣晴朗,連二爺又吩咐完了吃的事,就想著要去花房裡將他養的幾隻鳥帶出來曬曬日頭遛遛彎。

  但才走出兩步,他就停下了,巴巴問:「誰陪我一道去?」

  原就跟著他的金嬤嬤愣了愣,在旁答:「奴婢跟您去。」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似乎又覺微窘,遂又不吭聲了,只小步邁開了腿往前去。

  若生頓時明白過來,就悄悄扯了扯朱氏的袖子,輕聲道:「這是想讓您跟著一塊去呢。」

  朱氏輕輕「啊」了聲,抹一把額,「瞧我這笨的!」言罷,謝過若生,急急追了過去,走到邊上喚了聲二爺,道:「妾身陪您一道去。」

  連二爺就翹了翹嘴角,笑起來了。

  走得遠了,若生還能聽見他在說「掃晴娘」什麼的。

  她就也忍不住笑起來,略收拾一番往反向走了去。

  千重園裡那幾位,眼下還看不出端倪來,她能探聽到的也僅僅只是他們是從哪被姑姑帶回來的,至於旁的,想再往深裡挖一挖,委實不易。一則她不過是個半大孩子,不曾插手連家庶務;二來她手下無人,寸步難行,總不至直接跑到姑姑跟前指著玉寅幾個說,他們將來要禍害連家,留不得。

  她揉揉臉,嘆口氣低下了頭去。

  沉思片刻,她轉頭看了看身後。

  綠蕉亦步亦趨地跟著,見她望向自己就微微笑了笑。

  若生就也重新愉悅起來。

  ——總會有法子的。

  她在心底裡輕聲告訴自己。

  *****

  少頃進了三房地界,三叔派了人在門口候著她,她就沒再讓綠蕉跟著進去。

  前世她總往四房跑,三房卻來得極少。

  三叔是庶出的,同她爹不是一個娘生的,到底不如四叔來得親近。

  加上三叔性子沉靜,話少,三房唯一的姑娘宛青行四,性子也隨她爹,若生前世就也不愛同她打交道。

  真論起來,她同三叔遠不及她同四叔熟悉。

  跟著人進了後罩房,她先瞧見了門口站著的小丫頭,十歲上下的模樣,梳著辮子,上頭戴了朵珠花,模樣素淨得很。見她走近,就伸手去撩簾子。若生掃她一眼往裡頭走,卻發現這小丫頭也跟著走了進來,不由微微蹙眉。

  四叔身邊什麼時候用上了這點歲數的丫頭了?

  她不覺多看了兩眼。

  對方被看得揪了揪衣擺,低頭輕聲道:「三姐,我臉上有什麼髒東西嗎?」

  若生:「……」

  原來是四堂妹呀……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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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1章 聞笛

  見她怔著,四姑娘宛青踟躕了下,說:「……我這就下去洗把臉。」

  「不用不用!」若生回過神來,連忙攔住,「乾淨得很,是我瞧差了!」

  四姑娘這才站定不動了,揚著臉柔柔笑了笑,請她往裡頭走,一面道:「爹爹說三姐不常來,今兒個難得過來,便使我在旁作陪。」

  一來若生年歲不算大,但也不小,饒是連家沒什麼規矩,私下裡單獨來見三叔說話真論起來也有些不大成樣子;二來若生跟四堂妹素來不親近,能得此機會多會會,總好過連面也見不上。

  若生也知道,三叔一向都很看重這些。

  明面上三叔性子淡薄,並不大喜歡同人應酬打交道,雖則和連家其餘幾位主子關係不錯,但也不算太親密。再加上他是庶出的,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愈發顯得生分了。

  可其實,他才是那個最為注重血脈親情的人。

  若生隱約明白他的心思,又兼知曉他前世下場凄涼,連帶著四堂妹宛青的日子也過得很不好,不由心生悲愴,遂牽了四姑娘的手,輕笑道:「這可敢情好,我往前就想著要來尋四妹一塊說說話呢。」

  四姑娘鮮少同她共處,不由得受寵若驚,連連點頭:「三姐往後只管使人來找我便是,左右木犀苑離得也並不遠。」

  若生聽著,頰邊笑意更深。

  四堂妹一開口,這說話的腔調都像極了三叔。

  明明是她說想來尋四妹說話,原該是她上門拜訪才是,可四妹卻立即就接上了話說,派人支話讓她去木犀苑便是。

  為人秉性如何,有時候真的只需幾句話就能看明白。

  說來三嬸也是這般性子的人。同一貫好皮相的連家人比較起來,三嬸的樣貌卻只是平平,但她脾性好,衝人笑著說句話,這臉上的眉眼就都似乎變得動人了兩分。

  這大抵就是骨子裡的美了,像一壇酒,埋在地下,歷經時光磨礪,反倒會變得愈發香醇。

  三嬸也是好福氣的,進門沒多久,就有了喜訊。

  頭胎就得了一雙龍鳳胎,這小的那個女兒就是此刻陪著若生一道往連三爺那去的四姑娘宛青。

  到了第四年上,她又得了一個兒子。

  這麼多年來,三叔身邊更是連半個通房丫頭也無,更不必說妾室。夫妻和睦,兒女成雙,世間靜好,想必也就是如此了。

  若生想著三房的人事,跟著四姑娘小步往前。

  須臾,耳畔傳來一陣笛聲。

  她在音律上一向沒什麼建樹,跟著彈個琴,就連顏先生這樣好耐心的人也忍不住說是魔音穿耳,可見她在這上頭有多不成氣候。但她聽著笛聲,卻聽得痴了。

  她知道三叔是個才子,然而這卻還是第一次親耳聽見他吹笛。

  琴棋書畫,任挑一件,三叔都信手拈來。

  雖則不比顏先生跟國子監裡的那些大家,可他的字畫在坊間也是排的上號的。

  但三叔在仕途上卻走得並不遠,他並非八面玲瓏之人,在官場上打轉只有碰壁的機會,哪有青雲直上的時候,是以三叔自己也沒在那上頭多花費心思。若生沒記錯的話,這一年,三叔還只在翰林院裡任個閒差,幹些抄抄寫寫的活計,遠不如四叔走得輕鬆。

  一曲還未盡,若生不想打斷,就搖了搖頭,沒有讓四姑娘往裡頭去。

  二人暫且候在外頭。

  她站在那,雙手垂在身側攥住了一角裙子。門檻就在腳邊,她低頭看了看,慢慢深吸了一口氣。她想起了父親,父親離世後,是火葬的。熊熊大火燒紅了半邊天,也將她爹燒成了一抔灰燼。

  人吶,活著暫且不論,死了總是要入土為安的。

  可她爹沒能安息,也沒能入土。

  大火熄滅後,她親手拾整的骨灰。半灑半留後,她在自己隨身攜帶的香囊裡留了一些,日日貼身帶著,也就權當父親還在自己身邊。若陵身上則掛了一隻小香袋,朱氏親手制的,小巧玲瓏,繡工細緻,穿了紅繩掛在他脖子上。再後來,她拿定了主意要讓朱氏帶著若陵離開時,去融了生母段氏留給自己的一支金釵,改打了一副小金鎖。若陵的脖子上,就又多了件東西。

  那隻釵剩下的零碎,換了銅鈿,被她悄悄放在了朱氏的包袱裡。

  她知道,母親在天有靈如果看到了這些,也定不會怪她融了她的遺物。

  ……漸漸的,若生的眼眶紅了。

  四姑娘瞧見,慌了起來,輕聲喊她「三姐」,「你怎麼了?」

  她別過臉抹了抹眼角,笑說:「三叔的笛子吹得太好。」

  「爹爹,三姐誇你呢!」四姑娘聞言雀躍起來,趁著連三爺一曲將盡衝上前去,朗聲說道。

  連三爺聽了大笑,搖搖頭說了兩句謙辭,便招呼若生過來,問:「阿九今兒個過來,是為了平州那樁事?」

  一聽說起了正事,四姑娘就噤了聲,退開兩步自去庭中石桌前揀起一卷書,認認真真看了起來,並不跟在旁邊好奇多聽。

  若生望了她一眼,見狀愈發感慨,三叔怎地將四堂妹教得這般穩妥。

  「三叔,」她思忖兩句,斂神收回視線,福了一福,同連三爺道,「算算日子,去平州的那行人應當已有消息了。」只是眼下還不知道究竟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連三爺點點頭,取出一封信給她:「半個時辰前才送到的,正巧你使了人說要來,我便沒讓人給你送去。」

  若生謝過接了展開來看,一眼就看到上頭那行字寫著——暫無消息。

  後頭寫著的,是他們如何找的,又分別找了哪些地方。

  若生只粗略掃了一眼,蹙眉思索起來,雀奴的生父姓吳名亮,在平州有妻有子,雀奴自幼也是在平州長大的,但吳亮祖籍何處,是否平州本地人士,雀奴不知,她更不知。

  此時距雀奴被賣也已過了兩年,吳亮一家是否還在平州委實說不好。興許在那大婦賣了雀奴之後,他們就舉家遷走了也保不齊。

  她明白這件事不容易,看了信,心中雖然失望,卻並沒有絕望。

  她低頭仔細又看起了信中他們已找過的地方。

  這時,她聽見身旁傳來三叔溫和勸慰的聲音:「你也別急,我讓他們留在平州再打探一段時間,只要有過這麼個人,就一定會有蛛絲馬跡可供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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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2章 狹路

  若生抬頭望去,但見三叔面上神色平靜,眉宇間自有一種令人心安的東西在,不由得跟著平靜下來。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他,頷首應是後,又再次懇切謝過。

  連三爺卻愣住了。

  這可不像是他知道的那個連家三姑娘!

  他狐疑地問了句:「說起來,阿九應當不曾去過平州一帶吧?」

  連家的人手,多數分佈在運河沿岸,再者就是京師,至於旁的地方卻是涉足不多。府裡的主子上至雲甄夫人,下至若生這一輩的孩子們,往常得了空閒若要出門遊玩去的,也總是往這些地方去。連三爺仔細回憶了一番,倒真想不出何時去過平州。別說底下那幾個小的,就是他們自己,也幾乎不曾到過平州。

  所以當若生先前提起這事時,他便已心生疑竇。

  而今又見若生看著信連眉頭都看得皺了起來,且再三同自己恭謹道謝,不覺疑慮更甚,禁不住仔細詢問起來。

  若生聽見問話的這一瞬間,心頭則是千迴百轉,萬般掙扎。她想說真話,可真話哪裡能說?她說編個謊話,可思來想去,也沒有好的法子將這件事敷衍過去。

  正猶豫著,她聽見三叔又問了一句:「至於那姓吳的商人,你又是從何得知?」

  雖說長輩們也不拘著她出門,但是她認得的人,也出不了京都範疇才是。連三爺困惑疑心,皆有道理。若生捏著指間的薄薄一張紙,微微垂眸,笑了起來,佯作滿不在意地說道:「我雖沒有去過平州府,可聽總是聽說過的。」

  「三叔,我同您說件事,您可不能告訴旁人。」她抬眼,眸光微閃。

  連三爺瞧著小姑娘家家一臉憋著話想說又不敢說的模樣,沉吟片刻終於道:「是什麼事?如果是要緊的大事,還是不能瞞了你爹跟你姑姑他們。」

  若生聽著就暗暗嘆氣,三叔怎麼也不知順著她的小兒話語隨口哄上兩句,竟就這般嚴肅地說了這樣的話來。

  但她原沒打算就此打住,也就暫且不管,只開口道:「我前些日子在段家聽人無意間說起的,說是有人早些年在平州遇見過一位姓吳名亮的富商。他身邊有個東夷來的舞姬生了個孩子,長了雙鴛鴦眼,一隻藍一隻黑,頗稀奇。」她咂舌讚歎了句,忽然扭捏起來,「三叔您也知道,我這人就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事,聽了後回頭連覺也睡不好,光念著了。」

  這話若換了別人來說,連三爺肯定得思量思量,可這話出自若生之口,他就信了。

  這樣的事,的確是若生做得出來的。

  而且她的外祖段家,祖輩據傳就是打從平州府來的,是以平州那邊還留了幾支旁系族人,偶爾也有上門來打秋風的。

  若生偶爾也會去段家小住兩日,聽說些這樣的坊間趣事傳聞,並不奇怪。

  連三爺相信了她的話,也就道:「既如此,那我回頭就讓人送消息過去,讓他們去打探那生了鴛鴦眼的孩子的下落,只分幾個人繼續找那商賈就是。」如果能找到那孩子,就妥了;如果找不到,能找到吳亮,也是條線索。

  連家人寵孩子寵得沒了邊,三爺也不例外。

  既然覺得稀罕想親眼目睹一番,那就派人找到了讓她看一看就是。

  連三爺就沒有繼續拿這事當回事,又同若生略說了兩句就笑著招呼了四姑娘宛青來,讓她陪著若生在三房好好轉悠轉悠。

  四姑娘倒害羞起來,有些不敢。

  若生就上前挽了她的胳膊,親親熱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揀了話來說。

  小姑娘性子穩妥,但終究年歲擺在那,隨著時間流逝,也漸漸打開了話匣子。

  堂姐妹倆人唧唧喳喳說了好一會的話。

  原本的生疏,似乎就慢慢地消失了。

  又過兩刻鐘,若生告辭,四姑娘就依依不捨地將她送到了門口。若生就笑,說回頭得了空還來同她一塊玩,又請她來二房吃飯。三太太請的廚子,自己還沒用過就送給了明月堂,想必四姑娘也還沒機會嘗一嘗那廚子的手藝。

  若生邀了兩回,四姑娘才點頭答應了。

  二人這才在門前分別各自散去。

  一出門,綠蕉迎了上來,請示若生可是回木犀苑去。若生略一想,搖了搖頭說:「暫且先不回去。」

  自從姑姑從西山回來,她就一直沒有出過千重園的大門。

  若生跟她爹並朱氏三口人也只一塊去千重園用過一頓飯,除這以外,她並不常見到姑姑。

  她前世實在是懶怠又沒眼色,識人不清,又不願意多管事,最後連姑姑是怎麼病倒的,怎麼就一病不起再無回天之力的,她都鬧不清楚。她只記得,後來有很長一段日子,姑姑都不大願意見人。

  是以,趁著而今一切安好,她先多在千重園裡走動走動也好。

  然而誰知,她才同綠蕉走進千重園沒一會,就迎面遇上了個人。

  春日的暖陽下,他身著白衣,逆光而行,眉目不清。若生卻嗅到了他身上的熏香氣味,一如記憶中那般熟悉,熟悉得叫她一顆心倏忽就沉了下去。

  她始終沒有辦法忘記那個夏天。

  很久以前,漫漫炎夏,曾是她一年裡最快樂的時節。

  只因十三歲時,她也曾像今日這般在千重園中偶遇玉寅。

  但今時還只是二月的天,那會卻正值盛夏。

  她原不曾記掛在心上的少年,以一個莫測的姿態闖入了她的視線,就此成了一枚拔不掉的尖針。

  是的,一枚針,一枚毒針。

  玉寅他,是一枚卡在她骨頭縫隙裡跡斑斑的針。生疼,卻怎麼也拔不掉。

  那一天,他站在池畔朝她伸出了手。

  在他身後,一叢新蓮正搖曳生長,散發著柔弱又頑固的矛盾氣息。

  她看見,他月白的外衫上池水斑駁,指間卻拈著一枝含苞待放的蓮花。

  那一瞬間,她嘗到「相思」二字的滋味。

  ——甜的,甜得發膩。

  然而如今她再回首去想那一天的所見所聞所想,皆只像個笑話。

  幾年後,夏天就成了她最厭憎的季節。宣明二十一年的那個五月,紅日當空,滴雨不下。巨大的太陽將最後一絲水汽耗盡,也終於耗盡了連家的氣數。

  她沉默著,迎面而來的少年已慢慢到了近旁。

  他彎腰見禮,口稱「三姑娘」,神態再恭敬不過。

  若生有一剎那的失神,隨即慢條斯理地道:「你叫什麼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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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3章 操心

  似是不曾料到她會突然發問,玉寅顯然愣了愣。

  不過轉瞬,他便笑著答道:「夫人給小的賜名為玉寅。」

  若生微微點了點頭,望著他唇畔陌生中好像又帶著幾分熟悉的笑意,漫然又問:「是哪裡人士?」能當著面刨根問底,自然要問個透徹。

  玉寅這回倒不曾遲疑,她話音剛落,他就將話給接上了,「小的是平州人士。」

  「哦?那你是在平州長大的?」若生彎著嘴角,「倒是沒有半點平州口音。」說這話時,她的視線半分不離玉寅的那雙眼,彷彿這樣就能從裡頭看出些她過去不曾注意過的東西來,然而站在對面微微躬身的少年眸中沒有絲毫波動。

  他道:「小的自幼學的京城官話。」

  平州距離京城並不十分遠,但平州話同京城口音還是有些區別的。

  若生生在京城長在京城,自然聽上去也就覺得分外明顯些。

  可玉寅的話,似乎也說得通。林家的根基到底還在京城,他如果是林家的家奴,雖則長在平州,但打小學的是京城話也是極有可能的。

  若生就照舊只點了點頭。

  她疑心著,此番被雲甄夫人從京城帶回來的人,若真出身林家,那這件事是否就同四叔四嬸脫不了干係?

  但是不管她怎麼想,都記不清前一世四房跟千重園裡走得近時,他們是否露過紕漏。興許是不曾的吧,所以才能瞞天過海,等到事發便已是無力回天。她一時間頗有些迷糊起來,滿腹心事惴惴難安,就沒了心情繼續盤問玉寅。

  既是另有所圖進的連家,又豈是被她問上幾句話就能問出異樣來的。

  她就擺了擺手,打發了玉寅下去。

  候在邊上的少年得了話,卻並沒有急著離開。

  他在等著她先行。

  若生就多看了他一眼,看著春日暖陽下少年如畫般的眉目,看著他眼角的小痣,看著他微翹的唇角,輕笑了聲。

  笑意現得快,去得也快。

  她大步邁開,越過他而去,眉眼在剎那間冷了下來。

  綠蕉則依舊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倆人一前一後進了千重園深處。

  雲甄夫人正支使人擺了桌椅曬著日頭打牌,瞧見她就「咦」了聲,道:「怎地這會來了?」

  姑侄二人往常就親近得很,雲甄夫人說完緊接著又道:「也好,既來了,就陪著姑姑玩一把?」

  若生自小在千重園裡打轉,七八歲上下就在牌桌上不肯挪步,雖不算厲害的,也比尋常人強上許多。雲甄夫人極喜歡她,偶爾得了空也會喊她來。故而若生聽到她如是問,也就立即笑著應了,自選了一方先行坐下。

  雲甄夫人看了一眼,卻突然淡聲吩咐坐在若生對面的人道:「玉真同三姑娘換個位子。」言罷看向若生,「財神爺今兒個坐南方,你就往那坐。」

  若生聞言就樂,這是姑姑指著她贏錢呢。

  她就起身換了座位,落座時忍不住看了眼玉真。

  說是玉寅的親哥哥,但若生這般認不清人的,倒也不曾認錯過他們。

  玉真說話的口氣,眼神,甚至於抬手間都充滿了輕佻意味。這是個不莊重的人。好在眼下這種日子,也用不了他多莊重。

  若生只掃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她在想,姑姑身邊的人林林總總總也有十來個,可能上這張牌桌的人卻並不多。

  玉真,才進府多久?

  姑姑身邊生得比玉真兄弟倆俊美的人,一貫也不缺,這二人究竟是憑藉什麼討了姑姑歡心?

  可雲甄夫人的面上,看不出一點端倪。

  她暗嘆口氣,看著人發牌。一桌四人,一人八張牌,剩下八張就放在桌子中央。她抓起自己跟前的牌,幾張索子,一張萬萬貫,並一張枝花,瞧著無甚興趣。

  雲甄夫人出了牌,是張文錢。

  她伸手去桌子中間取牌,也是張文錢。

  四人輪流出牌,取牌,轉眼就過了兩輪。若生明面上興緻勃勃,可內裡卻漸漸有些心不在焉起來。得想個法子讓玉真兄弟倆在千重園裡不能得勢才好,可這就得先弄明白姑姑究竟為何對他們另眼相待,委實不是容易的事。

  不過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那幾年身在煉獄中的日子,讓她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等待。

  只要等對了,那工夫就不會白費,總會值得的。只要活著,就有等到的那一日。

  可惜她沒能活到那一日。

  若生手裡出的牌漸漸亂了起來,惹得在座其餘幾人都不禁狐疑起來。雲甄夫人更是直接蹙起眉頭訝然說道:「怎麼了這是,還不如你七歲那年頭一回上牌桌打的。」

  若生臉皮一僵,再差也差不過那時才是,姑姑說話還真是不留情面。

  她訕訕然擱了手裡的牌,道:「不打了不打了……」

  雲甄夫人也不惱,只讓人替了她,扭頭道:「瞧著像是有什麼心事,同姑姑說一說?」

  「我能有什麼心事。」若生笑吟吟搖了搖頭。

  雲甄夫人「嗤」了聲,「難不成是為了那樁事?」

  「什麼事?」若生怔了怔。

  雲甄夫人低著頭看牌,指尖蔻丹紅灼似火,在牌間跳躍。她輕笑著說:「你爹前兒個才來見過我,說是想著你也該開始說親了,問我京裡哪家的公子合適。這事,他沒知會你?」

  「……」若生傻了眼。

  雲甄夫人面上笑意深了些:「成日裡孩子似的,也難為他記掛著你的終身大事。」

  若生聞言嚇了一大跳,忙道:「他定是一時興起,您不必放在心上!」

  京裡頭的姑娘十五六成婚的多,十七八的也不少,更有早些的十三四便出閣了的也是很,但說親,通常十二三就都開始搜羅起來了。比較來比較去,花個一兩年,總不稀奇。待到定親,又要花費上年餘來好好籌措婚事,一來二去,也就及笄了。

  但前世長輩們開始提及她的婚事,並沒有這般早。

  至於她爹是否在意這事,她更是一點也不知道。如今她跟她爹親近了許多,他動了心思操心她的事,也是有可能的。

  好在姑姑只是笑著說:「好了,你也別怕,他還想多留你幾年,怎會這就巴不得你出閣?不過是想著要趁早尋摸起來,多看看罷了。」

  若生苦笑,她上輩子沒經歷過她爹插手這事,如今碰上了可還真是手足無措。

  結果知道了這事後,她心裡頭就一直怪不是滋味的,也說不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前世還真說過人家,說的是昱王長孫少淵。嘉隆帝親口同姑姑提的這事,但姑姑最終不曾應允,這件事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了。除此之外,似乎還說過一回,說的是段家大舅舅的次子,她的二表哥。可姑姑嫌二表哥身子骨不夠強健,瞧著弱不禁風的,又兼本就不喜段家人,便想也沒想就拒了。

  她自個兒,卻是從來也沒在意過這些事,而今回想起來,也只有零星片段,記不清了。

  掌燈時分,她去明月堂裡用飯,還沒等開口,她爹就竄了過來,手裡揚著張請柬,一把塞進她手中,笑咪咪說:「送到明月堂裡來了。」

  若生一面展開來一面疑惑地道:「是什麼?」

  「是你舅母要辦春宴!」

  若生已展開了請柬,略略看了一遍,「她春天要辦春宴,夏天要辦納涼宴,秋天要辦賞菊宴,冬天要辦賞雪宴,每逢生辰還要請客,到底圖的是什麼?」她滿不在意地將請柬一合就要往邊上丟。有著閒工夫,她不如在家多陪她爹鬥蛐蛐。

  連二爺一把搶過,問:「你不想去?」

  若生頷首:「不想。」

  連二爺就小聲嘟囔起來:「那是小祺的娘家……」

  「您想我去?」若生聽到他說起亡母,嘆了聲問道。

  連二爺就重重點頭。

  若生沉吟著:「那就去吧。」

  「聽說今年的春宴不止請了女客,也請了男客,讓你表哥招待。」連二爺展顏,撫掌大笑,「你回頭多留心,瞧瞧有什麼好的青年才俊,看對了眼就回來跟爹爹說!不過太胖的不能要,太瘦的也不成,對對,太矮的也不行,鬥雞眼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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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4章 赴宴

  一頓飯的工夫,連二爺就差不多將京裡能有的少年郎都給嫌棄了個遍。

  不管是高矮胖瘦,聰慧抑或敦厚,左右就沒一個能叫他覺得滿意的。若生聽得頭昏腦漲,等到他好容易止住話音時,她已滿腦子只剩下這不行那不行,那也不行……

  她提著象牙飯箸呆愣愣地看著她爹,喃喃道:「那您是想要個什麼樣的?」

  連二爺夾起面前的紅煨羊肉塞給嘴裡,嚼著含糊道:「……又不是給我說親,你中意便是了,問我做什麼。」言罷幾下將原就煮得軟爛的羊肉咽了下去,驚喜得笑起來,說:「這羊肉好!」

  挑的上等羊腿肉,洗淨下於滾水煮開撇去浮沫再撈出清洗,而後再將熟了的羊肉切成骰子般大小的塊狀,放入砂鍋與雞湯同煨,湯中再加切好的新鮮筍丁、蕈丁等一道煨上個把時辰,湯濃肉香筍脆,滋味妙哉。

  連二爺吃得高興了,就又將先前說了半響的事給拋去了腦後,只管招呼起了若生吃羊肉。

  若生尚來不及說什麼,就已被他填鴨似的塞下去一碗肉,差點沒撐著,好半天說不上話來。

  反觀連二爺,則歡暢淋漓地吃了一頓,又笑容滿面地叮囑她兩日後去段家赴舅母的春宴時,不要忘了去向外祖母外祖父請安。

  若生扒拉著碗中飯粒,心不在焉地應了,回到木犀苑時臉色卻頗有些難看起來。

  舅母的宴,她前世幾乎一次不落。小時不過像是走親戚,舅母回回也都使了人親自來接她出門,她也很樂意去。雖則她娘未出閣時在段家不受寵,可這門親事,促成的是連、段兩家之間的交情,她就是這份交情的見證。段家對她娘可有可無,等到她娘去了,她在段家反而成了極重要的一個。

  她每回過去,外祖母也會笑著摟摟她的肩,讓人趕緊上吃的上玩的,舅母表姐們也都是送料子的送料子,送頭面的送頭面,委實親熱。

  是以哪怕她明知道姑姑並不大喜歡段家人,她也照舊總往段家去。

  後來她長大了些,繼母朱氏進了門,她就愈發覺得段家人親近起來。

  畢竟,她身上也還流著一半的段家血脈。

  可就是這樣每次她去都熱情得不像話的外祖一家,在連家出事後,落井下石,冷眼旁觀,待她如同陌路人一般。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就是如此。

  連家人滿身銅臭,祖上也不光彩,可又哪裡比得上段家人那刻在骨子裡的利益至上?

  她經歷過那些冷眼,而今再接到舅母下的帖子,就不免意興闌珊起來。

  但她既答應了她爹去,那便去吧,權當再去看兩眼母親生前住過的地方也好。

  於是過得兩日,若生就收拾一番領著綠蕉出門了。

  連二爺一路將她送到了馬車上,左看右看嫌她穿戴得太過素淨了些,可著勁想要往她兩頰塗個大紅胭脂,說氣色好……若生唬得連頭也不敢抬,急急忙忙應著「氣色已夠好了」,一面支使車夫快些動身。

  馬兒打著響鼻,抬腳跑出老遠。

  她這才靠在小窗格邊上,探眼朝著來時的方向遙遙看了一眼。

  她爹長身而立站在那,穿一身湖藍直綴,揚著手衝她揮別,朱氏捧著披風陪在一旁,也學著她爹的模樣小心翼翼揮了揮手。

  若生先是笑,後就忍不住紅了眼,趕忙收回視線不敢再看。

  連家位處京都南面的平康坊,段家則在另一側的青柳衚衕,旅快,也花費不了多少時間,她可不能紅著眼下車。

  若生就索性閉上眼靠在銀紅雲紋的緞面軟枕上養起了神。

  約莫三刻鐘,馬車到了永定伯段家門前。

  她聽得耳畔清脆的邏鍘鄙響頓住,遂睜開了眼。

  綠蕉來扶她起身,輕聲道:「門口有人候著。」

  若生蹙了蹙眉,頷首不語,略收拾了一番就下了馬車往段家門裡去。門口果然站著一行人,也不知是專程等著她的還是今日來客都候。她才往前邁開一步,就聽站在人群前頭的一人笑著喊了聲「阿九」。

  若生循聲看了過去,卻覺此人十分陌生,一時竟是猜不透是誰。

  她一共有三位舅母,其中一位舅舅是庶出的,非她外祖母所出,所以這來迎她的定然是另外兩位舅母才是。

  可具體是哪一位呢?

  僅看穿戴,似乎也看不出年紀上的細微差別。

  她稍遲疑了下,上前斂衽行禮,略去排行笑著喚道:「阿九見過舅母。」

  「……」來人的臉色卻是一下子就異樣起來,僵著面皮,嘴角翕翕,「我是你二表姐……」

  若生:「……」

  良久,她才憋出一句話來,「多日不見,二表姐生得越發像大舅母了……」

  她方才倒是忘了,她大舅舅所出的表姐之一,極喜富貴老成妝扮,自覺成熟穩重又兼壓得住場,總將自己往老氣了捯飭。

  綠蕉論起來這也還是頭一次跟著她出門來,這人也是認不全,沒法在旁悄聲提點她。紅櫻原先倒擅這個,若生就不覺思量起來,應當加緊選兩個人上來頂了紅櫻的缺才是。

  實誠衷心的有綠蕉足以,往後要提的人旨在有眼力見,嘴皮子利索。

  她暗自思忖著,對面的段家二姑娘見她不再言語,就有些忍不住了,道:「阿九你這總記不清人的毛病,合該請個大夫來好好治治才是。」被表妹叫成了舅母,生生老了一輩,段二姑娘覺得自己的臉都要被打腫了,語氣就不由尖刻了些。

  然而她話音才落,站在她邊上的大丫鬟就悄悄碰了下她的背。

  段二姑娘便噤了聲,重換笑臉招呼若生入內。

  既是賞早春之景,這宴就辦在了段家的花園裡。

  石亭子裡三三兩兩聚了人,外頭也早早安置好了桌椅,茶器點心亦一早備上。

  若生被人領著先去見了大舅母。

  到了跟前她定睛看了看,大舅母身上的衣裳這還不比方才二表姐那身瞧著老成呢!何況倆人也的確生得頗像。

  她小聲腹誹著,笑吟吟依次見過幾位長輩,隨即問起外祖母去向。大舅母方氏卻笑道不急,老夫人不喜熱鬧,這會正歇著,老伯爺前日出了遠門,這會並不在府中。

  若生原也沒什麼興趣見他們,聞言樂得輕鬆,便由大舅母親自領著去同幾位表姐坐在了一處。

  年長的幾個各自同若生打過招呼就自去說話,細聲細氣,說著些點茶、刺繡之事。唯有坐在若生邊上的那一雙姑娘,一見她就笑開了花。倆人穿著幾乎一色的衣裳,髮式也雷同,就連腳上穿的鞋,手腕上戴的鐲子瞧著都差不多。

  若生分不清誰是誰,卻知道這倆人是誰。

  大舅母生了兩個女兒兩個兒子,剩下的兩個女兒皆是庶出。

  庶出的大表姐前年已出閣,二表姐她方才也見過了,這剩下的就只有三表姐素雲跟四表妹素雪。

  段素雪一落地,姨娘就去了,就此被抱到嫡母身邊教養,因只同行三的姑娘差上一歲,倆人自幼十分要好。

  若生旁的不記得,這二人喜歡做一樣的打扮,她卻是記得的。

  她彎著唇角上前,三表姐素雲就迎了過來,笑道:「阿九今日穿的這身衣裳可真好看!」

  四表妹立即接話:「可不是怎地,瞧著是留香縐?三姐前日不也才做了一身?」

  「哦?我倒記不清了。」三表姐笑著驚訝道。

  「就是三姐你嫌穿著不舒服,賞給了丁香的那一身!」

  若生饒有興趣地聽著,道:「就是,這留香縐也就值得給下頭的丫鬟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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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5章 唆使

  聽到這話,正要接著庶妹話音繼續說下去的段三姑娘素雲不由得怔了怔,隨後便同一旁的四姑娘素雪對視了一眼。

  二人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她們姐妹素來不喜若生,但因不便當著面給她難堪,就總是如方才那般揀些話來故意寒磣她過個嘴癮。依若生往常的脾氣,沒聽出來也就罷了,聽出來定然是要甩臉子的,但這會從若生嘴裡吐露的話卻都是附和她們的。

  認得若生這麼多年,段家的兩位姑娘也還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的情況,頓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若生則大大方方坐在二人身邊,隨手從一旁矮几上備著的骨瓷碟子中取了塊蜜餞送進口中吃了。

  不多時,園子裡人來人往聚了大片,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永定伯府在京裡也是老牌世家了,若生的大舅母身為世子夫人,又極擅交際,在京城的貴婦圈子裡頗有聲望,故而但凡她設宴請客,這接了帖子就鮮少有不應的人。她又素來圓滑,非死仇必下帖子攀交情,是以這來的人自然就多了。

  若生吃著蜜餞四顧掃了一眼,一個個穿紅著綠,滿身珠翠,都梳著京裡時興的髮式,乍然看去皆一般無二,便益發興緻缺缺。

  這時,已有好一會沒有出聲的三表姐素雲突然和她道:「阿九難得來一回,左右坐在這也是空坐,不如去沁園裡走走?」

  沁園那邊,此刻聚著的應當是男客。

  若生沒吭聲,挑眉看向三表姐,耳畔卻聽得四表妹言笑晏晏道:「可不是怎地,論春景,連家的景緻可不比咱們這強上許多?倒是沁園那邊,還有幾分可看的。」

  「錦鯉池上的冰也早融了,」三表姐掩眸輕笑,「正是餵魚的好去處。」

  姐妹倆一唱一和,四姑娘素雪的眉宇間更是難掩想前往沁園的念想。

  若生不禁好笑,這倆人擺明了是自個兒想去,卻偏要纏了她一道去,不過就是為了萬一叫長輩訓斥可將責任推到她身上罷了。

  說來大胤風氣開放,男女大防遠不如前朝看重,少年男女混在一道玩耍,不常有,卻也不罕見。平素看戲鬥雞遛鳥逛園子蹴鞠,總有一起的時候。她們既想去,原只管去就是。

  只今次大舅母將招待男客一事全權交託給了兒子,又將女客留在了這邊,想必是為了琢磨兒女婚事。

  一個個轉眼就都到了年歲,兒子得娶媳,女兒得嫁人,做長輩的難免多慮。

  若生思忖著,不緊不慢地又揀了塊蜜餞來吃。

  糖漬的金棗,倒甜了些。

  她吃了兩顆依舊沒說話,三表姐就推了推四姑娘素雪的肩,道:「快讓人裝一小袋讓阿九隨身帶著吃!」

  這就是她不想去,她們也得拽著她去的意思了。

  若生就咧了嘴笑,一雙杏眼彎成月牙:「我還要一匣窩絲糖,一盒酥油鮑螺,一袋杏脯。」

  「……」

  四表妹遲疑了,三表姐倒是爽快,抬手招呼了大丫鬟過來準備。

  少頃,東西盡數送到了若生手中,若生打開來看一眼,道:「可惜了這酥油鮑螺,只有白的一樣兒。」

  按理還有一樣粉的,但粉的貴上許多,尋常時節並不常備,何況段家也不比連家日子奢侈,四表妹的臉色就有些變得難看起來。

  若生視若無睹,讓綠蕉將東西一收,站起身來道:「去餵魚吧!」

  見她終於動身,在場二人總算鬆了口氣,一併往石亭外去。

  沁園在北面,還得繞一圈過去,錦鯉池在外側,同男客們所在之處還有些距離,原本碰上了也沒什麼,這般一來就更不打緊。

  若生眼瞧著自家兩位表姐妹神色矜持起來,就連走路的姿勢都似乎變得同先前不同,不由無奈。

  前世她這般年歲時尚不在意這些,後來開了竅,就只一門心思扎在玉寅身上,大千世界似乎就只有這一人才能入她的眼,除此之外再看不見別人。

  當真是,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千重園裡的人,焉是她該動心思的?

  她回想著昔年的自己,暗罵了一聲蠢,抬起頭來面上卻絲毫不顯,只專心致志從錦緞布袋中掏著杏脯吃。

  四表妹道:「三姐,你可認得慶國公家的那位大姑娘?」

  「只見過幾面,倒是印象深刻。」三表姐抿著嘴微笑,「她怕是比你我加在一塊還要重些,聽聞她在家中就是個吃食不離口的。」

  時人以清瘦纖細為美,瞧著稍圓潤些的姑娘就要被人暗中拿來當做笑話說。

  若生冷笑,等到挨餓的時候,倒是來看看誰比較長命。她咽下口中果脯,笑道:「哎呀,表姐跟四表妹都生得跟竹竿似的,當然是加在一塊也不如旁人重了!」

  身形纖弱自然瞧著帶股仙氣,可瘦成了竹竿,成什麼樣子?

  三表姐的臉當即便黑了,好歹忍著沒發作,大步往沁園中走去。

  誰知方才邁進園子,還未走近錦鯉池,一行人就先聽到了隆隆的鼓聲,夾雜在春風中,一陣響一陣輕。

  四表妹愣住,問:「這是什麼聲響?」

  三表姐也疑惑:「請了戲班子?」可這鼓聲,分明不像是戲班子裡的動靜。

  聲音隔得有些遠,若生斂神聽了聽,也沒聽明白是什麼,就只照舊往錦鯉池邊去,不曾想才走兩步就叫三表姐給拽住了袖子。

  她轉頭去看,就見三表姐那張宜喜宜嗔的臉龐上寫滿了好奇,「既來了,就悄悄去瞧瞧吧!」

  「不去!」若生斷然否決,低頭要將袖子從她手中抽出來。

  可瞧著瘦得很的三表姐手勁卻大得離譜。

  她才抽出一角袖子,人先被三表姐跟四表妹拖著往沁園深處去了。

  腳下步子越快,耳畔的鼓聲也就愈發響亮,一聲聲幾乎擂在人心上。

  若生不由得忘了掙扎。

  段家的園子,自幼在段家長大的兩位姑娘當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沒一會就帶著她躲到了僻靜處。表哥一眾人就圍在不遠處,也不知在做什麼。因鼓聲隆隆,他們是否有在交談也不得而知。

  四表妹走得急,一下撞在了若生背上。

  她趔趄著扶著一旁的樹幹站定,皺著眉抬起頭來,視線霎時定格。

  越過人群,一群穿著月白緞子廣袖袍服的人,正站在不遠處高高的架台上跳舞。

  除鼓聲外,再無其餘伴奏。

  腳步聲和著鼓聲,充斥著某種詭譎的氣氛。

  鼓響,抬腳,落下。

  揚手袖落,開扇,漆黑如墨。

  藏在扇後的卻不是舞者的臉,而是長眉細目,長著獠牙的妖怪面具。

  只除了一個人——

  為首的少年竟然沒有戴面具!

  那張臉在春日溫暖的陽光下,恍若新雪。

  若生手中繪著淡紫色龍膽花的紈扇「啪嗒」一聲脫手掉落,砸在了鞋尖上。

  視線凝滯,她突然間就再也移不開了。

  就在這時,架台上的白袍廣袖少年驀地朝她們所在看來,一雙眼波瀾不驚,面無表情。

  若生倒吸了一口涼氣,竟真的是他!

  同一張臉,饒是她已看過九十九次,也無法保證第一百次再見就一定能認得出來。然而眼前這張臉,這個人,明明比她記憶中的要更年輕幾分,她卻敢肯定,這就是他!

  一定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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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6章 初見

  她僵在了原地,任紈扇躺在繡花的鞋面上,一動也不動,然而垂在身側的那雙手卻在輕顫。

  曾幾何時,她也正是用這雙手埋的他——

  怔仲間,架台上的少年已合扇收回了視線,若生的目光卻依舊凝在他身上,反反覆覆掙扎著挪不了。不遠處的少年,瞧著不過才十七八的模樣,她記憶中的那人,卻是個年輕的男人。

  眉眼沉靜,瞳色深邃,鼻樑修長筆直,薄唇輕抿。

  衣衫襤褸。

  線條勻稱乾淨的下巴上還沾著乾涸了血漬。

  印刻在若生腦海中的,正是這樣一張臉。她活了兩輩子,記得最清楚最明白詳盡的也就僅此一張面孔。

  那一年,她十七歲,雀奴十六歲。

  原本那該是她們最好的年歲,像一朵花,從花蕾到含苞再綻放,當是再美好不過。可彼時,她們卻只不過是傷痕纍纍相互扶持著活下去的可憐人罷了。從隆冬到暖春,再從盛夏到暮秋,若沒有雀奴,世上也斷不會有她。

  雙腿的膝蓋骨早已碎成齏粉,她再無法自如行走。口中又只餘一截斷舌,喉嚨亦被燙壞,再不能輕鬆言語。

  這樣的她,只憑自己想要活下去,難如登天。

  可跟著雀奴,也委實拖累了她。

  若生猶記得,為了養活她們自己,雀奴什麼活計都接。明明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可她做的卻是碼頭上的髒活累活,當真是每一文錢都是血汗換來的。她從沒有像那個時候一般恨自己無用。再後來,她身子好上一些,就開始想法子叫雀奴去接些洗衣縫補的活來,她腿斷了,胳膊可沒斷,何況到底也是自幼請了名師教導的,尋常縫補活計,她尚且可做。

  但她們的日子依舊清貧得很,雀奴仍日日累得厲害。

  她便每日埋頭幫人洗衣縫衣,期以掙些散亂銅鈿好添補家用。

  可往往做不了多少,她就開始咳血力竭。

  她的身子內裡早已衰敗透了……

  那一日,她咳得厲害,雀奴就不許她再做活。恰值中秋月圓時節,雀奴便搬了椅子去小院一角安置於葡萄藤架下,而後推了她去避風處落座,這才轉身往屋子裡去取先前買的兩隻月餅。

  若生用手拄著下巴,遙遙望著頭頂上的那輪明月,眼前卻走馬觀花般浮現出許多往事,逼得她不得不閉上眼低下頭去。

  喉間一陣腥甜。

  她聽見有飛鳥撲棱著翅膀掠過天空,隨即「簌啦」一聲,響起了陣趔趄的腳步聲。

  心神一凜,她立即抬頭循聲望去。

  這一望,就撞進了一雙仿若深不見底的黑眸中。

  明月在頭頂上叫囂,夜色漸冷,她想要揚聲提醒雀奴,卻礙於無法言語,只在喉間發出含糊聲響,徒勞無功。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在宣明二十二年的中秋月圓之夜,在凄清微涼的月色下,她在出事後第一次見了雀奴之外的人,一個全然陌生的年輕男人。他就那樣突兀地出現在了她們的小院子裡,拖著傷痕纍纍的身體,青衣早已被鮮血染透,充斥著濃郁的血腥味。

  她驚慌失措。

  他卻靠在了不遠處的牆上,豎起手指置於唇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若生本就無法說話,見狀倒是醒過神來,當即抓起身旁小几上的茶碗「哐當」擲在了地上,碎瓷滿地,在暗夜裡發出清脆又響亮的碎裂聲。不過是只粗瓷的茶碗,這會摔碎了,若生卻覺自己心頭都在滴血,遠比她昔年在木犀苑裡一發火就砸碎的那些佘貴物件更心疼。

  好在雀奴聽見響動,匆匆從屋子裡跑出來,三兩下就衝到了她身邊急聲問:「出了什麼事?」

  若生立馬抬手直直指向了那面牆,然而定睛一看,原本站在那的人卻已不見了。她正疑惑著,卻發覺牆根處躺著個黑乎乎的身影,半點聲息也無。

  院子裡萬籟俱寂。

  他暈死過去了。

  雀奴靠近後發現了他滿身的血,就同若生商量,既已只剩一口氣那是直接剁了當沒今兒這事還是把人拖出去丟掉任他死活?

  若生被她一句剁碎了事唬了一大跳,但還是仔細思量起來。這人丟出去萬一人沒死,指不定來日會給她們招惹什麼禍害,此路似乎不通……那看來,還真的只有剁碎了毀屍滅跡一條路……

  她就比劃了個一。

  雀奴看得明白,重重點了點頭。

  倆人互相安慰著,一人拿繩索捆了人,一人去廚房取菜刀來。前日才磨過的,倒也鋒利。若生捨不得叫雀奴做這種事,就率先舉起了刀。可這刀沉甸甸的壓手,她舉著,卻半響也落不下去。

  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到底就是個大活人……

  她下不去手。

  雀奴嘴上冷酷無情,面上沒有絲毫表情,可刀到了手裡,也是磨磨蹭蹭下了不手。

  倆人對視一眼,面上皆露出兩分頹唐之色來。

  若生深吸了一口氣,拍案拿定了主意,不剁了,就捆著等人醒吧!要是就此涼了,那就再說……至於救治,罷了,抹點草木灰止血吧,旁的就再無辦法了。雀奴素來聽她的,聞言全無異議,當即將人挪到了屋子裡丟在一角。

  擱在院子裡,萬一叫人瞧見了,可不成。

  若生則過一會去探一探他身上是否還有熱氣。

  一條人命擺在眼前,委實不想就這麼叫他死了;可這是個莫名其妙出現在她們院子裡的陌生人,又帶著一身的血,怎麼瞧都不像是好事,她就又想死了也好……

  滿心矛盾著,若生睡意全消,雀奴卻犯了睏。她白日裡忙碌累得狠了,夜裡常常倒頭就睡,這會不過是強撐著。若生就讓她在一旁小憩去,等有了情況再喚她起來。雀奴搖搖頭不答應,可睡意上湧哪裡擋得住,終於還是睡過去了。

  若生攤開被子為她蓋上,正掖著被角,耳畔驀地常來一陣咳嗽聲。

  她急忙扭頭去看,就發現他醒來了。

  他咳著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繩子,忽然靜默下去,片刻後道:「繩結打得不錯。」

  這繩結的繫法是雀奴同船工學的,十分堅實難解。

  他明明被捆著,卻三兩下便將繩結解開了去。

  若生大驚失色,伸手就要去推醒雀奴,卻被他淡聲叫住,似笑非笑道:「不必擔心,我就要死了,害不了人。」

  言罷,他原站得筆挺的身子「嘭」一聲重重摔了下去。

  若生傻了眼。

  雀奴驚醒,一下從床上蹦了起來。

  然而明明看著已經奄奄一息的他,卻又活了三日。昏睡著,可餵他喝水就喝,餵他吃米粥也吃,但他的脈息的確漸漸微弱了下去。到第三天清晨時分,他已餵不進水米。若生低頭看看手裡的大半碗粥,皺皺眉自個兒吃掉了。

  誰知到了午後,他那口已經微弱下去的氣又強健起來。

  時至傍晚時分,竟連人都醒來了。他睜開眼,入目就是若生的臉。若生等著他移開視線,他卻一直沒動,只啞著嗓子道:「勞駕,渴了。」

  倒是一點不客氣。

  若生眼瞧著他一點點精神起來,連兩頰上都有了血色,便知他是迴光返照,一時竟也唏噓起來,遂頂著自己滿是痂痕的臉乖乖去倒了杯水給他。

  吃不起好茶葉,連碎沫子她也捨不得擱,就是碗白水,他卻喝得津津有味。

  若生愈發唏噓。

  他喝了水歇過須臾,忽然問:「可懂牌九?」

  若生微怔,下意識點了點頭。

  他就笑了起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笑容甚至有些孩子氣,頰邊有淺淺的酒窩若隱若現。

  他說:「那就勞姑娘陪在下玩一把如何?」

  若生卻看著他頰邊的酒窩愣住了,良久不曾作答。那一剎那間她想起了父親,想起了那個就是生氣也總是轉瞬便忘得精光,始終只念著她好的父親。

  心緒翻滾,她不由得微微頷首。

  他身上穿著的還是原先那身髒衣,若生就見他從身上掏出了幾塊骨牌來,稜角光滑,顯然是經常帶在身邊的老物。

  牌不齊,若生皺了皺眉。他察覺,便輕笑著道:「原是用來占卜的,而今也只能將就了。」說著,他已擺好了骨牌。

  這一場,若生贏,他輸得一敗塗地。

  可若生心知肚明,他根本不曾想贏。

  天色暗下來後,他闔上了眼推說睏倦,便靠在那睡去了。至月上梢頭時,若生去探他的鼻息,卻發現已無半點。

  她跟雀奴想法子為他換了衣衫,又候了兩日,卻始終不見有人尋他,沒有法子只得由她做主埋了他。

  一個小土包,上面豎塊木頭。

  雀奴問,寫點什麼?

  她想了想,提筆寫了賭鬼之墓四個大字。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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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7章 疑問

  家中無墨,一時不得銀錢去購,她寫時便撿了木炭條來用。結果是日午後天上便下了一場雨,淅瀝瀝倒不大,只那充作墓碑的木頭原不經風吹雨打,上頭的字更是被雨水一擊便模糊成了幾團,黑乎乎的再看不分明。

  等到翌日清晨,這場雨方才止住。

  她倚窗探頭往外看,沉思片刻終於長嘆口氣,尋了雀奴相助一道前去前庭破敗凌亂的花圃前,準備取了小刀來將碑文刻上。

  送佛送到西,連人都直接埋在了院子裡,再費些功夫也無妨了。因不知其人姓甚名誰,她跟雀奴又窮困潦倒斷無可能為個陌生人發喪,想著將屍體送到亂葬崗,又似乎過於凄涼了些,於是乎最後這人就被她們給埋在了院子裡,也算是「毀屍滅跡」不叫人知曉了。

  她坐在輪椅上,彎腰探手去將那豎在角落裡的木塊拔出,誰曾想一低頭就瞧見上頭顫巍巍生著朵蘑菇……

  發霉了。

  她順手捋去,仔細瞧了瞧,無礙,發霉而已,便拿了小刀開始動手。木頭鬆朽,下刀倒並不費力。

  頭頂上雨過天晴後的天空,青碧如洗。

  暮秋將至,拂面而過的清風日漸冷了下去,她的身子狀況也越發得差了。

  那一年的天尤其冷,進了臘月後這天上更是日日大雪紛飛。她以為自己就要熬不下去了,不曾想最終還是又熬過了一個冬天。然而等到次年開了春,原就衰敗了的身體開始急劇惡化,沒幾日便叫她撐不下去了。

  若生艱難地將視線從高高的架台上收了回來。

  正要彎腰將扇子撿起,耳畔忽聞四表妹壓低了聲音問三表姐道:「三姐,那個沒戴面具的是誰?」

  「你不識得,我又怎會認識?」三表姐反問了句。

  若生探手去夠掉落在鞋面上的扇,微微蹙了蹙眉。

  原來她們也不認得。

  微涼的扇柄置於掌心,她緩緩直起了腰來。三表姐適時在旁奚落道:「阿九這是怎地了?頭一回見人起舞?竟連扇子都脫手掉了。」

  話音未落,四表妹也巴巴接上了話,「可不是怎地,表姐這模樣,不像見著人起舞,倒像是白日裡見了鬼!」

  倆人但凡其中有一人先開了口,另一個就鐵定會出聲應和。

  說到底不過是兩個愛逞口舌之能的小姑娘。

  若生沒作聲,只攥緊了手中紈扇不動。四表妹說她見鬼,倒也不全錯,台上那人落在她眼中,同「鬼」又有何區別?

  不過這舞她也還真是頭一回見,那面具遙遙望去,似是木製,只不知用的是柳木還是檜木抑或旁的。模樣古怪猙獰,不動聲色間便滿是詭異。她不由得想起前世那人臨終前,掏出骨牌來時說過的話,原是用來占卜的。

  若生見過人用龜甲占卜,也見過人行扶乩之術,可這用骨牌占卜……她可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難道,他是位術士?

  前朝時,也不知是從何而來的風氣,方士遍布天下。聽聞就算是走在大街上,迎面走來十個人,那裡頭就必然有一個通曉這事的。自然,此乃玄之又玄、高深莫測之事,真正精通的人,屈指可數,但前朝時膽敢揚言自己略知皮毛的,委實數不勝數。

  時至本朝後,這股風一吹又給吹沒了。

  原先滿大街轉悠的方士們,轉眼間就都消失不見了。

  高深的大能們,有那探聽天命過多的,早早歸了西,也有那聰明謹慎些的,便索性避世而居。至於那些原就只通皮毛,在門檻處徘徊來徘徊去的,多半回家種地去了……種點雍菜賣銀子也比日日埋頭專研怎麼算命靠譜得多了……

  是以,眼下已不大能瞧見真正的術士了。

  聽見占卜二字,若生腦海裡浮現的也都是江湖騙子,花白的頭髮在頭頂上攥一個髮髻,用支半舊不新的桃木簪子簪住,下巴上生著稀稀拉拉的山羊鬍,穿一身青布衫,瘦得風刮就能飛,逢人就說,「看你印堂發黑,近日只怕將有血光之災!只需百兩,包你消災解厄!」

  於是乎,真的是人間正道是滄桑,處處皆有冤大頭……

  因了三言兩語就心甘情願掏銀子的,委實不少。

  若生小聲腹誹著,抬頭又朝架台上望去。

  鼓聲漸止,台上人影幢幢,她卻總一眼就能看到那個人。

  真是奇怪。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大表哥頌平似是發現了她們,眉頭一皺,拔腳就朝著她們走來。

  他個高步子大,三兩步就衝到了她們跟前,借著背影擋住身後眾人視線,隔著樹枝低聲斥段家的兩個姑娘:「躲在這做什麼?」

  三表姐推推若生,「阿九聽見了鼓聲,想來瞧瞧。」

  「表姐是害羞呢!」若生垂眸,輕笑著揶揄道,「我可不想來。」

  她這話說得含蓄,可聽著似乎又直白得很。段家大少爺頌平登時就明白了過來,眼神變了一變,視線定定落在了四姑娘素雪身上,看著庶妹冷然道:「休得胡鬧。」言罷,再望向一母的親妹妹時,他的眼神就溫和了些,語氣也沒方才那般冷了,「快些回去吧,此地人多口雜,多有不便。」

  他是長兄,既發了話,在場幾人也就只得應承下,準備悄悄離去。

  正要走,他忽然又輕聲喊住了三姑娘素雲,用只有他二人聽得見的聲音叮嚀道:「父親對你一貫十分期許,你的親事,將來必是用來光耀段家門楣的,所以趁早將那些糊裡糊塗的心思都給收了。」

  話至末尾,段頌平的語氣陡然嚴厲了起來。

  三姑娘素雲連忙點頭應是。

  若生遠遠看見,雖不曾聽見他們在說什麼,卻也隱約猜得出。

  說來她這位三表姐最後嫁的,可是極為了不得的人物。

  若生懷揣著心事,漸行漸遠。

  風中隆隆的鼓聲也戛然而止,不一會便徹底安靜了下來。

  走至錦鯉池畔,她聽見四表妹問:「三姐,方才大哥同你說什麼了?」三表姐笑笑不言語,四表妹討了個沒趣,不由得面色難看了些。

  坐在池邊心不在焉地餵了會魚,四表妹霍地將手裡的一把魚食都丟了下去,拍拍手掌站起身來,說:「無趣得很,不餵了。」

  三表姐也慢條斯理地將手中魚食交給了隨侍的大丫鬟,道:「的確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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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6:58:07 |只看該作者
第028章 元寶

  這倆人原本醉翁之意就不在酒,自然覺得無趣。

  若生卻覺得有趣得很,那條肥這條胖,搶起食來尾巴使勁拍打水面,力道十足,這肉必然緊緻,也不知是清蒸好吃還是紅燒好。她琢磨著這一池子的魚,便想在自家也挖一個池子專門養魚。閒時可看,餓時可吃,兩全其美。

  三表姐問她:「阿九,不若這便回去吧?」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雖是問話,但那其中的意思再明確不過。

  若生就抬頭看著她微笑,道:「表姐跟表妹先行一步也可,我腿腳乏力,暫歇片刻。」

  她前段生了怪病,腿腳不靈,段家也是得過消息的。所以此言一出,三表姐不免遲疑了下。可她們原不喜若生,也就不願留在這陪著她,而且邊上又有丫鬟侍候著,出不了什麼事。三表姐就點頭說好,轉身走了。

  四表妹緊跟了上去,嘴角翕翕,似又要問話。

  若生卻樂得清靜,低頭看著水面上爭相搶吃的魚,一手托腮悠悠然回憶起了前世之事。也不知她離世後,雀奴將她埋在了何處?論理,她未曾婚配,仍是連家的女兒,這死後也是該葬進連家祖墳的。可那時,情勢不同不提,雀奴就算有心也沒有法子將她送回去。

  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臨終那剎那,同雀奴說的究竟是火化還是土葬。

  想來若是埋入土中,這左右沒合適的墓地,保不齊雀奴那丫頭會直接將她也葬在花圃裡……正巧如此一來她也能日日照看著,不必挑著初一十五去上墳。雀奴心性簡單,沒準真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若生心下一陣怪異,同個陌生人埋葬在一處,著實叫人汗顏。

  她抓起幾粒魚食丟進水裡,看著池水清澈微藍,恍若雀奴的那隻眼睛,不禁暗道:如若三叔派去平州的那群人依舊沒能找到任何消息,那她接下來又該去何處尋找雀奴?

  沿著平州府一路往北而尋,也不知是否能趕上那些人轉手雀奴的腳步。

  正思量著,她身後的草木深深間猛地竄出一物來,直衝若生而來。

  若生猝不及防,被撞了個滿懷,踉蹌著差點一個跟頭栽進了錦鯉池裡,得虧一旁候著的綠蕉眼疾手快匆匆拖住了她的手腕,這才險險站定不曾摔進去。她懷裡的東西扒拉著她的衣裳,埋頭往她胸前拱了拱,發出「喵」的一聲低叫。

  綠蕉大驚失色,「哪來的貓?!」

  「貓……」若生驚魂未定,低頭去看,入目的果真是隻貓。

  黃白相間的一隻,胖得眼睛都只剩下一道縫。

  「……喵……喵喵……」

  若生鬼使神差地雙手抱住了它,往上掂了掂……這哪是貓啊!豬都沒這麼重!

  她哭笑不得地朝方才這肥貓跑出來的地方看去,只有風吹得枝葉簌簌作響,並無別的動靜,也不知這是哪來的貓。

  綠蕉磕磕絆絆地道:「姑、姑娘,奴婢把它抱走吧?」

  能出現在沁園裡,定然不會是野貓,何況誰家野貓能吃得這般肥胖……

  若生點點頭,一面費力地抱著它準備往地上放,誰知這傢伙「喵喵」叫著反倒朝她貼得更近了,還巴巴地仰起一張貓臉看她,兩道彎彎的眼縫像在笑,一副討好之態。

  她不覺愣住。

  綠蕉也傻了眼。

  貓爪掛在若生衣襟上,一動也不動。

  正愣著,林子裡終於傳來了腳步聲,不一會便有個人從裡頭大口喘息著跑出來,捏著嗓子喊:「元寶——你在哪呢元寶……」

  窩在若生懷裡的貓動了動。

  若生揪著它脖頸處柔軟的皮毛:「元寶?」

  「喵!」

  「你主子得多缺銀子才給你取這麼個名。」

  「喵!」

  「沒準還缺心眼……」若生百般無法將它抱走,又生怕等會炸毛了抓傷自己,只得讓綠蕉去將那人找來,把貓還給人家。

  綠蕉憂心忡忡地看著她,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不過轉瞬就帶著人急急忙忙跑了過來。

  來的是個眼生的少年,十六七的模樣,穿一身藍衫,一看到若生懷裡的貓就白了臉,趕忙躬身賠禮,又自報家門,「在下賀咸。」

  若生皺皺眉,這名字耳生得很,遂問:「你的貓?」

  賀咸卻搖頭如撥浪鼓,「不不不,這是我五哥的貓。」答著話,他伸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珠,「全怨我,五哥不得空才拜託我幫著看顧片刻,誰知一不留神就叫它跑沒影了。」

  他眼巴巴看著若生懷裡名叫元寶的肥貓。

  男女有別,他總不能直接上手從人家懷裡搶。

  可不管若生怎麼做,這貓都靠在她懷裡雷打不動,眼瞧著要生根落戶……

  兩廂僵持著,林間一陣簌簌輕響,走出來個白袍廣袖的少年來。

  賀咸瞧見,面上一喜,急忙迎了過去,口稱「五哥」,「元寶衝撞了人家,這會還賴著不肯動彈,可如何是好?」

  白袍少年沒有說話,站在原地朝若生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若生心頭一震。

  忽然間,他身形一動,大步邁開,朝池畔緩緩走來。身姿頎秀,挺拔筆直。

  到了近旁,他居高臨下地看了看若生懷中的肥貓,微微斂目,開口道:「可有受傷?」

  若生怔了怔,須臾才回過神來這是在問自己,忙搖頭說:「不曾。」

  他靜了須臾,道:「元寶性子黏人又懶散,輕易不肯動彈。」說著,也不知他從哪裡掏出只錦囊來,鬆開繫帶,從裡頭掏出一條魚乾來,小得只有若生小指的一半寬窄。他驀地彎下腰,兩指捏著魚乾湊近元寶,似笑非笑地道:「再不鬆手,餓你三頓。」

  語調慵懶入骨。

  若生僵著身子不敢動。

  她懷中的肥貓則像是聽明白了一般,瑟縮了下,慢吞吞地放開了爪子,從若生懷裡滑到了地上,湊到他腳邊用臉摩挲著他的褲管,諂媚地「喵」了聲,眼巴巴瞅著他手裡的小魚乾。

  他卻施施然將指間魚乾往錦囊裡一丟,不給了。

  他淡淡道:「罰一頓。」

  「喵……嗚嗚嗚嗚……」元寶拖著一身的肉滿地打滾。

  他卻視若無睹,只轉頭來看若生,道:「叨擾。」

  除此之外,再無二話,扛起貓就走。

  綠蕉不忿,忍不住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罵出聲來:「這都是什麼人!」

  誰知賀咸卻還沒走,聞言面上一紅,上前拱手賠罪:「五哥性子古怪孤僻,不通人情世故,委實不是有意如此,還請姑娘見諒。」

  若生腦海裡卻是一片混沌。

  一會是前世他突然出現在她小院裡的樣子,一會是他方才在架台上起舞的樣子,再一會又是他捏著小魚乾說餓三頓的模樣……

  賀咸見她不作聲,忙又將他五哥的家門也報了一番,再三賠禮。

  若生聽到這,才反應過來他雖口稱五哥,他們卻並非親兄弟。

  一個姓賀,一個姓蘇,八竿子打不著。

  若生抬起頭來,眉頭微蹙:「是定國公府蘇將軍的第五子蘇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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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6:58:20 |只看該作者
第029章 蘇家

  站在若生對面身著藍衫,圓臉微胖的少年聞言連連點頭道是。

  若生不覺愣住了。

  她雖一貫不知國事,可定國公府世代忠良,蘇家一門俱是鐵骨錚錚之輩,她卻還是知道些的。

  大胤這幾年雖則天下安泰,歌舞昇平,但一直以來都同東夷國水火不得相容。東夷地處偏僻,只有國都一帶水草豐美,牛羊成群,至於其餘地段土地皆為貧瘠,百姓日子貧苦。故而大胤就成了東夷國君眼中的一塊肥肉,哪怕不能盡數啃下,也好過連肉湯也無。

  東夷人彪悍兇猛,歷代國君更是驍勇善戰,因野心勃勃,數次發兵大胤。

  蘇家男兒鎮守邊庭,以血肉之軀抵禦外敵,多次將東夷大敗而歸,從此名揚兩國。是以蘇家每一代的男丁,自六七歲上下便會被送入軍中訓練,許多人年不過十二三就已上過戰場。

  若生隱約記得,連年來,大胤同東夷之間征戰累累,但最出名的戰役當屬近二十年前的那一場鏖戰。

  東夷國君親自披掛上陣,然而最終卻是不敵彼時尚且只是位皇子的嘉隆帝,被一劍斬下首級,死不瞑目。東夷大軍慘敗,損耗泰半後灰溜溜退回東夷。

  後來嘉隆帝即位,這樁戰役就愈發成了美談。

  如若生這般年歲的孩子,幾乎都曾聽過這些往事。

  但她記得更牢靠的卻是三年多前的那一場戰役。

  時值宣明十三年的深秋,後繼的東夷王再次捲土重來,妄圖攻陷大胤邊塞城鎮。

  定國公蘇重誨攜子領兵迎敵,終大敗東夷,不辱蘇家祖訓,再次護住大胤邊庭,守得大胤天下平安。

  然而這一回,他們卻未能凱旋而歸。

  東夷軍隊元氣大傷,再次偃旗息鼓。大胤卻也傷透了元氣。

  若生記得,這一場驚變,史稱「燕門之變」。

  蘇家折損了三個人。

  身為統帥的蘇將軍行軍途中舊疾複發,撐著病體將東夷大軍趕出燕門之外後,終於也還是不支倒下。長子隨軍多年,此番也不幸為國捐軀。蘇二郎重傷而歸,悲愴之下病情加重,於回京半途,不治身亡。

  消息傳回京都,天下嘩然。

  若生當年尚不足九歲,聞聽這事,亦不由悲從心來。

  縱死猶聞俠骨香,不論何時,英雄總是值得人敬重的。

  更何況,蘇將軍為人善良耿直,膝下五個兒子,長子跟三子卻都是他收養的孩子。舊部戰死後,他便收養了遺孤,視若己出,悉心教導,從無偏頗。

  然而禍害遺千年,好人卻總是命不長。

  若生禁不住沉默了下去,良久方道:「賀公子不必在意,往後將那貓看好了便是。」

  賀咸原見她不說話,以為是氣惱著,不曾想一開口就得了這麼一句話,反而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便連聲謝過,這才匆匆而去。提著長衫一路小跑,他在林間找了好一會才追上了蘇彧。

  見著了人,賀咸便想說話,可一開口嘴裡就只剩下「哈——哈」的喘氣聲。

  累癱了!

  蘇彧聽見響動停下步子,轉身看他,感慨道:「元寶滿身的肉,跑得卻比兔子還快,你倒是走幾步就要喘氣。」

  賀咸欲哭無淚:「五哥,我也沒胖成元寶那德行呀!」

  他不過是自幼就生得肉些,長大了也還是這般模樣,一張臉偏又是圓圓的,生得又白,愈發顯得胖了而已,豈能被如此歪曲?賀咸就哭訴起來,抵死要蘇彧改口。

  懶洋洋窩在蘇彧懷裡的肥貓元寶打個哈欠,充滿嘲諷意味的「喵」了聲。

  賀咸嘴角抽抽,「這貓八成是成精了……」

  元寶猛地衝他亮了亮爪。

  賀咸一僵,躲去蘇彧身邊,小聲問:「元寶真是貓?」

  「從這麼點大的小奶貓開始,就養在我邊上,你說是不是貓?」蘇彧抬手比劃了下,「重陽谷裡野貓多,若不是它生得最醜,我也不會留下它。」

  賀咸無力扶額,道:「平日裡哪家哪個給你下帖子,你都不應,好容易應了一回還帶上了元寶。」微微一頓,他換了語重心長的口吻道,「五哥,元寶害得人家姑娘差點失足跌進池子裡,你怎麼能抱了貓扭頭就走,好歹也賠個禮先呀。」

  「我沒賠禮嗎?」蘇彧蹙眉看向他。

  賀咸語塞,狐疑道:「有嗎?」

  白袍少年神色自若,緩步上前,一面道:「我方才說了叨擾,不算賠禮?」

  「這,這勉……勉勉強強也算吧……」賀咸被他一臉認真之色生生震懾住,圓圓的臉憋得通紅,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

  「……喵嗚。」元寶困在蘇彧懷裡,肥肥的肉爪撓著他的衣襟,像是贊同似的也小聲附和著叫了聲。

  蘇彧就閑閑道:「那池子的水深不過她人高,即便是真跌進去了,胡亂扒拉兩下也淹不死,何況邊上還立著丫鬟。」像沁園裡的這種錦鯉池,養了魚只為觀賞,水一般不會太深。且他方才立在池邊看了一眼,見水面邊緣處壘著的磚石整整齊齊,往下略一推算便知水深,是以並不擔憂。

  可這話落在賀咸耳中,就成了晴天霹靂。

  他怔怔道:「五哥,事不能這麼算。」

  「那怎麼算?」蘇彧正色問道。

  賀咸支吾著,一時竟也想不出話來駁他,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往前走,內心哀嚎著切不能再放任他這般下去,一定不能辜負蘇家伯母的拜託,必要好好教導五哥人情世故!

  蘇家世代從武,都是粗人,書看得懂讀得通便是,完全不需精於此道。

  可老蘇彧不過四歲,就已將蘇將軍書房裡的藏書給啃了個大半。

  旁人家這般歲數的孩子,只怕是字也認不全幾個,未開蒙的更是不在少數。

  於是,蘇家人後知後覺的醒悟過來,家中最小的這個孩子,竟是朵奇葩……

  所以,蘇彧五歲那一年,就被父兄帶著去了重陽谷,拜於重陽老人門下,成了重陽老人幾十年來的第二個關門弟子。

  重陽谷裡只有老頭子跟他兩個人,日日埋頭勤學。等到他從谷裡出來,天文地理、奇門遁甲、琴棋書畫詩酒花是樣樣都精了,可旁的,皆越活越回去。他五歲入谷,一待就是近九年的時光,每年只過年時節才被父兄接了回家小聚,見過的人簡直屈指可數,也莫怪他不愛同人打交道。

  賀家同蘇家是故交,賀咸跟他年歲相仿,那幾年又走得近些,這才同他熟了起來。

  除他之外,蘇彧分明連半個友人也無。

  賀咸在心底裡唉聲嘆氣,望著蘇彧頎長挺拔的背影無奈加快了步子緊跟了過去。

  午後清風徐徐,吹得林間枝葉颯颯。

  賀咸沒話找話:「五哥,雖說現下眾人聚在一起便總是吃吃喝喝吟詩作對,高興了便又唱又跳,可你方才若是推拒,他們定也不好繼續強求,你怎麼不推?」按照他的脾氣,合該冷冰冰拋出一句「無趣」才是……

  賀咸好奇得緊,湊得愈發近了些。

  元寶就伸著爪子要撓他。

  蘇彧也不管,放任一人一貓各自頂著圓乎乎的臉龐對峙著。

  過了會,他才道:「你沒認出方才那是什麼舞?」

  「像是儺舞,又不像。」賀咸不敢肯定,一面避開元寶的肥爪,一面試探著道。

  蘇彧微微頷首,而後淡然道:「原是前朝盛行的舞,後被師父編改過,這才有了今日這模樣。」言罷,他忽問,「你可知這舞是作何用的?」

  賀咸一愣:「……驅邪。」

  蘇彧幾不可見地彎了彎嘴角,「底下一群牛鬼蛇神,正合適。」

  「……」賀咸嘴角抽抽,「五哥,你連我也一塊罵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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