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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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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蓬萊客] 折腰《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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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0:25:26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目盲君

      魏劭持劍的手緩緩放了下去,劍尖指地,但人卻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目光也一直定在小喬的臉上。

      他目中的兩點瞳仁仿佛凝凍住,紋絲不動。可能剛醒來,又或者是側旁紅燭映照的緣故,變成了帶些淡淡透明釉質的赤褐色,如同琥珀的顏色。

      被這樣的一對眼珠子盯著看,小喬全身緊繃,不敢亂動,一雙眼睛下意識地也睜的滾圓,被動地和他對望。

      一絲兒風,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罅隙裡鑽了進來,燭火輕輕晃了下,小喬面上投出得那道側顏燭影也隨之微微一晃。

      魏劭仿佛忽然回過了神,肩膀微微動了動,也沒低頭看,劍“嚓”的一聲便插回了劍鞘,放到床上後,他坐到了床沿上,低頭彎腰穿好靴履,隨後抓過劍,起身大步便往外走去。

      小喬目送他的背影,舒出一口氣。

      魏劭走到屏風邊,忽然又停下腳步,轉過了頭。

      小喬那口還沒舒完的氣,頓時又憋在了胸口。

      “這裡不合你停留,明日我便著人送你回漁陽。”

      他淡淡地說道。轉身終於走了。身影拐過屏風,門“呀”的一聲開了,接著,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後徹底消失在了耳朵裡。

      小喬終於舒完了那口氣,最後摸扶著床沿,慢慢地坐下去時,發覺自己的手竟是微微顫抖的,後背也出了一片冷汗,內衫緊緊地貼在了肌膚上,冷颼颼,叫人極不舒服。

      ……

      魏劭往書房去,快到時,停了下來,四面環顧。

     白天的信宮,因為人不多,往往也有空寂之感,何況此刻才四更天,正是夜最深沉的時刻,四下俱寂,信邸裡的僕從也都還沉浸在夢鄉中。

      他的視線落在身後那座被黑夜勾勒出了清晰輪廓的檀台。

      片刻後,他登上這座築於高高夯土臺上的高樓,憑欄迎著帶了幾分透骨颯寒的夜風,遠眺沉沉夜幕下的城牆和城牆外的原野,出神時,聽到身後一陣細微腳步,轉頭,借著頭頂星光,辨出是行軍司馬公孫羊。

      “主公洞房花燭,怎獨自在此憑欄?”

      公孫羊朝魏劭見了個禮,走近後笑道。

      ……

      公孫羊,字哺恩,泰山章丘人氏,年四十。早年事魏劭父親魏經,因出身低微,魏經手下能人濟濟,他也籍籍無名,魏經身死後,幽州一度陷入四面受敵的困境,他口才出眾,在合縱連橫的轉圜上有上佳表現,數次令幽州轉危為安,逐漸被徐夫人重用,魏劭治軍後,他便隨魏劭東征西戰,官拜行軍司馬,是魏劭的心腹謀士,魏劭對他頗是倚重。這次兗州喬家主動以婚姻示好,當時使者來時,魏劭恰好不在,回來聞訊祖母徐夫人已經代自己應下婚事,本來還是不願的,因為使者走掉剛不久,打算派人追上去截回,公孫羊以理勸他,魏劭最後終於接受了他的勸告,應了這門親事。

      ……

      “先生不擁被高眠,怎也在此吹風?”

      魏劭反問了一句。

       “昨夜本喝醉了,一覺醒來,再無睡意,見星河燦爛,索性到此夜觀星象。不想遇到了主公。”

      公孫羊說完,呵呵一笑,走到魏劭身邊,又道︰“我曾聞兗州有諺雲,‘洛水十分神,雙喬佔八分’,原本不信,道是誇大。今夜婚禮所見,喬女倒確實當的如此贊頌。我觀她舉止神色,眾目之下,無絲毫怯露,落落淑女。主公得美,可喜可賀!”

      魏劭眼前便浮現出剛才那張明明受了極大的驚嚇,眼睛都睜的圓溜溜了,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睫在微微顫抖,卻還極力在自己面前作出鎮定神色的小臉,默然片刻,淡淡的道︰“不過是聽了先生勸,順水推舟權宜之舉罷了,何來所謂可喜可賀。明日叫她上路回漁陽便是了。”

      公孫羊微微一怔,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渾不在意的樣子,便笑道︰“也好,河南(黃河以南)宜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如今聯姻既成,女君去往漁陽侍奉長輩,代主公盡孝,主公安心圖謀大業,也不失為美事一樁。”

      魏劭沒有接話,只是一笑。

      “餘夜觀星象,紫薇垣中,帝星隱沒,白氣漫蔽,恐天下不久將大亂,萬民遭塗炭之苦。”

      公孫羊仰望星空,忽然嘆道。

      魏劭順他所指的方向仰頭望了一眼,見群星懸空,點點璀璨,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便道︰“先生之神,我一向佩服。”

      公孫羊搖頭︰“主公謬贊,我不過一善逞口舌之徒罷了。若論神人,當世倒真有一位,於我有半師之恩。姓王名靳,自號白石老人,為墨家二十代嫡門弟子,不但通縱橫捭闔之術,且有通天之智,又善岐黃醫術,學究精深,餘與之相比,如流螢之於星月,不堪一提。”

       魏劭揚了揚眉︰“如此神人,今在何處?”

      公孫羊道︰“我年輕時四處尋訪,想拜入墨門,黃天不負,終於得見老人,惜乎資質庸劣,未被收入門下,但也有幸,得老人指點三月,受用一生。十年之前,我有幸與老人再次偶遇於道旁,才知他心繫世人,再次入世雲遊四方,以岐黃濟世救人。如今十年過去,也不知他在何處。若安在,當也古稀。”

       一陣寒風吹來,公孫羊忽然咳嗽起來。

       他早年隨軍時曾意外受傷,後來傷癒,但留下了病根,時常咳嗽,身體也壞了下去。

      “天寒地凍,先生體弱,我送先生回房。”

      魏劭立刻說道。

      公孫羊連稱不敢,說自己回去便可。魏劭便也沒勉強,只將披風解下,披在了公孫羊的肩上,目送他的背影下了樓去。

      公孫羊走後,魏劭獨自憑欄,下意識地再次望了一眼剛才公孫羊指給他看的那片星座。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在魏劭的野心裡,慢慢地已經勾勒出了一幅越來越清晰的未來圖畫。

      黃河劃南北,南河洛中原腹地,北古燕趙魏地。十年前,他的父親還在世時,北方有大小軍閥不下十人,時至今日,已多被蠶食吞並,剩餘也不足為慮,不過依附強者而生,如今的廣袤北地,就只剩並州陳翔還能與自己一爭高下了。

      他現在的首先目標,就是吞滅並州,奪得這塊有隴西糧倉之稱的地盤,統一北方後,再圖河南之地,以致最後西進,成就大事。

      而兗州地勢,就是日後他南下的一條便利途徑。兩家聯姻,今日以魏家之勢保喬家在兗州的地位,其實也如同於喬家在替自己守著這條南下便道。他的祖母徐夫人目光深遠,應該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做主替他接受了喬家的示好。當然,這也是為什麼他雖然極其不願,但最終還是聽取了公孫羊的勸告,默認了這門婚事的唯一原因。

      他從十歲起,就坐於馬背追隨身為幽州刺史的父親與越界來犯的匈奴作戰,最遠到達過長城之外的雲中和朔方。父親在他心目中,有如神人。十年前喬家背信棄義,令他痛失慈父長兄。他從不相信喬家所謂的“信使被截殺於半道”的解釋。豬狗不如的人,與陳郡李肅一樣,終有一天,他必滅之而後快。現在娶喬女,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除去這樁婚姻給自己帶來的心理上的厭惡之外,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至於喬家的那個女兒……

      他轉過視線,俯視片刻前自己剛走出來的射陽新房的那個方向。

      遠遠望去,那扇窗牖依舊透出一片紅濛濛的燭光,在周圍一片漆黑的映襯之下,很是顯眼。

      只能怪她自己命運不濟了,魏劭這樣想,腦海裡,不禁再次浮現出了婚禮時第一眼看著她被人引著,朝自己一步步走來時的情景。

      生的倒勉強還能入眼;身上的肉上下統共加起來,想必也湊不過二兩。

      他下意識地扯了扯嘴角。

      ……

      魏劭走後,小喬也不想睡覺了,裹著被在房裡枯坐到了天亮。

      他沒再露臉。春娘她們進來服侍她洗漱的時候,信邸裡的便有消息在傳,說新婦不得君侯歡心,洞房次日便要被送離身邊去往漁陽了。

      漁陽是魏家基業所在之地,魏劭的祖母徐夫人、寡母朱氏如今都在那裡。

      原本,做兒媳的去老家替丈夫侍奉長輩盡孝,也是應盡的人倫。但是,才新婚第二天就要被匆匆送走……

      這未免也太丟臉了!

      春娘起先還在小喬面前強行做出無事的樣子,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將侍女差出去,握住了小喬的手,垂著淚道︰“女君,婢一早便聽聞,有僕人四更起夜時,遠遠見到了魏侯。他怎如此大早便出了房?莫非你忘記婢之前的叮囑,觸怒了他,他才今日便送你去漁陽?”

      春娘的意思,說白了,是說現在信邸裡的下人都在傳,昨夜洞房裡房事不調,魏侯對新婦不滿意,所以今天就要打發她回老家了。

      小喬心裡的那種委屈和鬱悶,也是沒法講。

      她總不好告訴春娘,新郎官魏劭喝的醉醺醺的回來,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就自己睡了,她熬到了下半夜被凍醒,不過想拿條被子取暖,就差點被他當成刺客給弄死了吧?

      這位,平日到底是幹過了多少的虧心事,才會連睡夢裡都草木皆兵警覺成了這個樣子?

      “我並未得罪於他,昨夜他也未沾我身。他只是不喜我罷了。伯父與魏家聯姻,本就各有所圖。我既肯出嫁,心裡也早有準備。去漁陽也無妨,遲早要去,何必糾結早晚?至於旁人說什麼,由人說便是了,我不入心,你也莫難過。”

      像這樣的情況,絕不會是最後一次。以後必定還會有類似的發生。她不想讓春娘空懷希望,再一次次地失望。索性借了這個機會和她說明瞭。

      “春娘,你名為婢,我視你為半母。我嫁到魏家,身邊就只有你一個是我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我盼著你也能堅定心志,往後遇事能夠助我一臂之力。”

      春娘發呆,定定地望著小喬。

      朝陽正從東窗裡照射進來,投到了梳妝台側,金黃色的陽光將她幼嫩的肌膚打上一層暖暖的色調,連耳垂上的一根根細微茸毛都能看清。她望著自己在微笑,眸光瑩瑩,裡若有寶珠流轉。

      這樣的一個女君,既是她熟悉的,又帶著陌生。卻不知道為什麼,讓春娘從心底裡慢慢地滋生出了底氣,渾身也像是有了力量,一種想要奮不顧身保護她的欲望油然而生。

      “女君教訓的是!婢記下了!婢這就替你好好梳頭打扮。”

      春娘迅速擦去眼淚,爬起來站到小喬的身後,開始為她梳頭裝扮。

      她有一雙極能替人梳頭打扮的巧手,天賦加後來的慢慢摸索。從前小喬母親還在世時,就常贊她妙手,說她能將女子五分容貌化為八分。

      昨夜她原本還擔心魏侯不知輕重,會讓女君吃苦。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沒踫女君一下。

      她心裡的不服和鬱悶,也是難以言表。就如同自己用名貴匣櫝藏起來的寶珠,平日深藏不願示人,現在送到了你的面前,你竟然還嫌棄看不上眼?

      她對魏劭原本懷了極大的敬畏之心,但這麼一個早上下來,已經心生不滿。

      這個魏侯,眼睛究竟是要瞎到什麼樣的程度,才會對自己的寶貝小喬視而不見到了這樣的地步?甚至要用新婚次日就送走她的方式來羞辱於她?

      昨夜那種適合大婚場合的濃妝,固然雍容華美,但其實也掩住了小喬最動人的姿態。今天她一定要替女君再好好裝扮一番。

      就算走,也要走的漂漂亮亮,絕不能給信邸裡的這些人再留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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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0:25:39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姝麗

      信都北上到漁陽,路上需要大半個月的時間。鐘媼先前被徐夫人派來這裡備辦婚禮,現在婚禮完成,女君北上,她自然也同行回去。

      護送女君北上的人,也還是魏梁。

      魏梁對喬家深惡痛絕。當年小喬父親喬平來魏家弔唁時,靈堂上就是他帶頭拔刀怒對。他對如今的小喬自然也沒好感,第一次看到她,見主公要娶這樣一個女人,心裡就對她下了“禍水”的定義。現在又要派他送去漁陽,心裡不願,但這個任務是公孫軍師派給他的,他推卻不掉,並且心裡也明白,這個喬家女雖然往後註定沒人會待見,但主公既然娶,說明用處還是有那麼一點的,所以也只能再次勉強答應下這趟差事。

      魏梁備好車馬,點選了隨從,著人將小喬隨身行奩抬出來安置好後,便等候在信邸門外。

      小喬也沒讓人久等。收拾好後,日頭也才不過升上屋頂的高度。

      她帶著春娘和幾個侍女,從射陽舍的新房裡走了出來。

      春娘早上實在是憋了一口氣。

      如果說,昨晚婚禮上,小喬的衣妝是為了匹配她作為君侯之妻的身份,偏於較她實際年齡未免有老氣之嫌的端莊和華麗,那麼現在,必要的大方之外,更多的是要凸顯她原本的美貌和舉手投足間天然流露的姿態。

      小喬是春娘看著養大的,她能美到什麼程度,沒人比春娘更清楚了。

      春娘為她梳了個望仙髻,長髮全部高盤於頂,飾以小喬最喜歡的那枚翡翠插梳,鬢側再插一支瓖了顆有指甲蓋那麼大的南珠的步搖,別無多飾。她的臉,其實也根本無需過多脂粉。脂粉厚了,反而掩她原本的美貌。昨日春娘替她上厚妝,是出於壓住大婚禮服的考慮。今早她翠眉輕掃,朱唇一點,兩頰淡淡撲上一層煙霞香粉,一張臉就足以光彩動人。

      春娘很早也知道,通身緊窄、膝下曳灑至地的曲裾,最能展現小喬如今正變得日益玲瓏美好的身段了。她近身服侍小喬沐浴,最清楚她身體的變化了。去年從她來癸水後,就看著她一天天地變樣,胸前玉房也早如花朵般悄悄膨隆而起,那種有別於豐熟,婦人的別樣質地和美感,非親眼所見,難以形容。

      她的使君之女,只是骨架嬌小了些,不像這裡的女子,大多高健,又剛至及笄之年,身量還未完全長齊,加上昨晚內外六層的大婚禮服,完全遮蓋了她實際已經玲瓏有致的身材而已,絕不是像今早那些碎嘴婦人們在背後譏議的那樣骨瘦如柴才會不討魏侯歡心。

      是你們那個魏侯,自己錯過了知道的機會,好吧?

      春娘忍不住再次腹誹。她為小喬選了一身淺淺水紅的曲裾,反覆裹身三重後,以繡帶繫腰,下露軟銀輕羅曳撒襞裙,整理好衣袂後,因天寒風大,給她加了一襲天香色的瓖裘軟帽披風,披風別無多飾,只在下擺一側繡了一枝舒展萼梅,若風大,則可戴上帽子取暖,素雅又不失富麗。

      這一身以她本色居多的出行裝束,從頭到腳,只剩恰到了好處,既不過於簡樸,墮了新婚君侯夫人的身份,也不至浮於竟奢。迎風款款行步而出時,只見她青絲潤翡翠,耳墜明月,裙裾搖曳,雙目晶瑩,鬢邊步搖輝耀生光,遠遠望去,恍若洛神出水,美竟不可方物,連身後這座因冬天而只剩下了一片灰撲撲顏色的方正院舍,也如添了一道初春的亮目美景。這一路出去,所遇僕從紛紛側目,竟有看的忘了行禮的,直到她漸行漸遠,還依舊望著背影遲遲收不回目光。

      春娘終於覺得心裡那口堵住的氣稍稍順了些。

      前面那道門過去,就通往大門外了。有幾級台階。昨夜大寒,春娘唯恐階面還有殘冰,便伸手扶住小喬,小喬略微提裙,低頭下臺階時,覺到身邊的春娘忽然停下了腳步,接著,衣袖被她輕輕扯了下。

      小喬抬眼,看見魏劭就站在前頭不遠的道旁,身側有一個身量略微消瘦、留三綹鬚的中年男子,面容清臒,目光炯炯,臉色看起來帶了點病癆感,像是魏劭身邊的文官。

      先前春娘已經打聽過,得知魏劭身邊有個名叫公孫羊的謀臣,頗得他的倚重,時常一處。這會兒見這中年男子與他同行,便猜應該是那個人了。看他們樣子,似乎也是剛從這裡路過,結果就和自己這麼遇到了一處。

      小喬見魏劭兩隻眼睛掃向自己,面無表情的,腳步略一停頓,便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到了近前,面上露出微笑,朝他喚了聲“夫君”。

      他身邊的那個中年人已經朝她躬身作揖,自稱復姓公孫,名羊,是君侯的行軍司馬,說話時,面上帶笑,態度倒十分恭敬。

      小喬也面帶笑意,向公孫羊微微頷首,致意後,轉向魏劭又道︰“如此妾便動身了,往後不能再侍奉夫君,盼夫君自己多加保重。”說完略福了一福,沒多看他一眼,扭頭轉身便走了。

      魏劭似乎一怔,眉頭微微皺了皺,目光定在了她的後背。

      春娘心中雖對魏劭多有不滿,但這麼遇到了,表面上還是不敢怠慢,見小喬已經走了,忙向魏劭躬身見禮,又看了眼那個複姓公孫的人,轉身急忙追了上去。

      “主公,真不送女君出城?”

      等小喬身影漸漸遠去,公孫羊又勸一遍︰“以我之見,主公還是送出城為好。周禮昏禮,婚姻為盟。如今雖世風日下,但主上婚姻和媾,則更為民所喜,此為人倫之理。昨日大婚,今日女君便北上,尚可推說戰事緊張,只這幾步出城相送之路,主公事務再如何繁冗,也不好省略。主公若不送,恐叫城中民眾生疑。”

      ……

      小喬出了大門,魏梁和鐘媼過來相迎。她上了前頭那輛馬車,魏梁鐘媼等人也各自就位,正要出發,忽然看見魏劭出來了,忙去相迎。

      “備馬。我送她出城。”

      小喬已經坐定在馬車裡了,忽然聽到後頭飄來了魏劭的聲音,出於好奇,忍不住還是撥起簾子瞥了一眼。看見他就站在大門台階那裡等人去牽馬過來,側臉對著自己,仿佛在出神地想著什麼,忽然,似乎覺察到了來自身後的那道偷窺目光,轉過了臉,目光投向小喬的馬車。

      小喬立刻往後縮,“啪”的放下了簾子。

      ……

      車馬出發上了大街。

      這個辰點,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路人看到一行車馬從信宮方向而來,中間一輛大的馬車,前後有隨從護衛,魏劭也騎馬在側,慢慢便聚攏過來,呼他君侯。過了一條街,人越來越多,漸漸地,消息不知道怎的也傳開了,說中間那輛大車裡坐的便是新婚的郡侯夫人,君侯因戰事緊張,新婚翌日便只能送她北上,雖不忍分離,但無奈之下,也只能親送她出城。民眾情緒慢慢便激動了起來,有人開始向馬車裡並未露面的女君高聲致以禮節,其餘人紛紛效仿。

      小喬坐在馬車裡,聽出車外的路人在向自己口獻敬辭,也有高聲祝她路上順遂平安的。

      這個年代,儒家男尊女卑、不提倡女子改嫁之類的禮教雖然已經開始被上位者所倡導,但世風比起後來還是開明許多,也沒有什麼命婦貴女不可拋頭露面的嚴格限制。在兗州,小喬母親還在世時,每年三月,都會帶上大小喬一起去花神廟參加被視為重要節日之一的上巳節,春和日麗,一路馬車敞篷,接受著沿途所遇郡民的致意,與民同樂。聽到兩旁喧聲越來越大,便叫,春娘捲起兩邊簾子,自己向道旁兩側的民眾微笑點頭致意。

      城裡民眾自然不知道魏喬兩家舊事。因魏劭頗得民心,對君侯的新婚之妻,自然也懷著同等好感,感於新婚次日便要夫妻分離,一路相送。見她終於露臉回禮,端坐於車中央,淑韻娉婷,仙姿神儀,笑容又如和風泛過桃李之蹊,可親可近,目光掠過之時,人人心裡都有一個感覺,覺得君侯夫人仿佛是在向自己致意,頓時歡呼出聲激動不已,也不分男女,一路追著馬車,人也越來越多,全都簇擁在馬車兩旁的道上,就只為了多看她一眼。

     小喬起先露面向民眾微笑致意,也不過是出於自己身為君侯之妻的本分。沒想到卻引來這麼多人一路追送,眼看遠處還不斷有人往這個方向跑來,人只怕會越來越多,唯恐萬一引發踐踏,向近旁的民眾搖手示意不必相送,自己便放下了車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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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劉郎

      民眾送君侯新婦出城,本屬正常,魏梁起先也不在意,漸漸見人越聚越多,最後竟然爭相追逐馬車,兩旁人頭攢動宛若集市,要不是馬車兩側一路有士兵持矛隨行擋著,只怕都要擠過來了,心焦起來,回頭看了一眼稍落於後的魏劭,見他面上似乎帶了些不快。

      顯然,這樣的場面應該也不在他的預料之內。

      魏梁心裡忍不住便埋怨起喬女多事,再看向馬車,所幸她已經垂下了簾子,急忙拍馬靠近,一邊親自護送馬車,一邊大聲命人散去,終於出了城,這才加快速度,最後停在了距離城門數裡之外的道旁。

      魏劭臉色依舊沉沉若水,看不出在想什麼,更沒下馬。等魏梁等人到了他跟前拜別的時候,吩咐了兩聲,叮囑他路上小心,隨後視線抬起來,掃了一眼前頭那輛從出城後簾子就一直沒再掀開的馬車,驅馬掉頭就回城了。

      魏梁立於路邊,目送魏劭馬背上的身影漸漸消失,轉身對著隨從大聲喝道︰“上路!早日送女君歸鄉,我等也可早些回來!”

      ……

      這個新年的元旦,在路上過去了。四五天後,到了個名叫丘集的地方,穿過前頭幾裡地外的一片盤山道,就是河間的境地了。天快傍晚,暗沉沉的,風吹過來刀刮似的,仿佛要下雪的樣子。考慮到盤山道難走,於是停了下來,就近落腳到驛庭裡過夜。

      小喬坐的馬車裡,有火爐和褥墊,但即便這樣,一天下來,腳趾頭也被凍的發麻,何況鐘媼和侍女她們坐的是沒有火爐的普通馬車。自己這間車廂能再容幾人,中午小歇時,曾讓春娘去叫鐘媼和侍女,讓她們一並坐自己的馬車取暖。鐘媼卻拒了,說上下有別,主僕不可混淆。侍女有些怕她,見她不上,只好也咬牙跟她繼續同坐一車。這會兒終於投宿了,這間驛庭雖破舊,好歹比外頭要暖和許多,進去後,全都放鬆了下來。

      小喬出錢,請驛丞讓人去買了些豬頭肉和酒回來讓魏梁和一路護送自己的軍士吃酒暖身。驛丞得知她是魏劭家眷,哪裡敢要錢。小喬自然也不會讓他倒貼,讓春娘遞過去。驛丞親自出去買了回來,燒熱上桌。軍士對這位體貼人的女君十分感激,圍坐下去便吃喝起來。魏梁卻站在驛庭門口,望著外面烏沉沉的天,神色裡仿佛有些顧慮。

      北方臘月的嚴寒,實在不是蓋的。

      小喬生了雙肉綿綿的腳丫,腳趾頭圓圓的,指甲蓋是淺淺的粉紅色,上面還長了整齊的小月牙,看著很是可愛,從前在兗州時,冬天從沒生過凍瘡。到這裡才幾天,就開始發癢,昨晚更是癢的抓心撓肝,在被窩裡又蹭又揉,幸好春娘考慮周到,臨出門前帶上了凍瘡膏,挑了些出來給她抹上,又幫她按揉,折騰了半宿,深夜才睡著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春娘給叫醒了,說外頭下雪了,魏將軍早就起身,這會兒人在外頭大堂等她上路,剛又打發人來催了。

      小喬睏意正濃,打著哈欠,忍住起床氣,痛苦萬分地從熱被窩裡被拔了出來,半睜半閉著眼,迷迷糊糊地被春娘服侍著穿好衣裳,胡亂梳洗完畢,吃了幾口送過來的東西,那邊侍女也將鋪蓋收好了,便一起出去到了大堂。

      魏梁已經等了有些時候了,正急躁著,終於見她姍姍而來,心裡雖不滿,只她畢竟是女君,也不敢過於造次,胡亂行了個禮,粗聲粗氣地說了聲“盤山道難行,怕雪越下越大,早些上路,也好早些過去,”完了就大聲呼喝隨從預備出門。

      小喬知道他急著想早點把自己給弄到漁陽去。走到客棧外的門簷下,見一夜之間,天地就成了銀裝素裹的世界,道旁溝渠裡已經積起了深過小腿的積雪,遠處白茫茫的,一陣風捲了過來,整個人打了個哆嗦。

      馬車已經停在門口了,小喬正要上去,對面路上急匆匆地來了四五個人,看樣子像是一早上路的商人,跑到了驛庭門口躲雪,一邊跺著腳上的積雪,一邊道︰“將軍是要往河間去?前頭阻了山道,過不去了!”

      魏梁便問究竟。商人七嘴八舌地解釋。說他們一早出門,到了山前,見山上石頭坍塌下來,堵塞了去路,根本無法通行。

      “堆的小山高似的!”

      一個商人比手畫腳。

      “唉,怕要被堵在這裡了,也不知何時才能通行。”

      另個他的同伴嘆氣。

      魏梁一呆,仿佛有些不信,沉吟了下,請小喬先進去稍等,自己帶了兩個人上了馬背,頂著風雪去看究竟。

      他回來時,眉頭是皺著的,說道路確實被落石給堵死了,今天應該走不掉了。

      小喬一聽,遮住臉打了個哈欠,轉身進去了。侍女將鋪蓋打開重新鋪好,她便鑽了進去補覺。

      沒人再催她了。這一覺睡的神清氣爽。醒來時兩邊臉頰捂的紅撲撲的,腳上擦了凍瘡膏,睡之前又套了襪,這會兒也暖洋洋很是舒服。起來吃了東西,弄好已經是午後了。

      驛庭前頭的大堂裡,也比早上熱鬧了許多。

      這樣的壞天氣裡還在外奔走的,除了少數像小喬這種有難言之隱的苦命人外,大多都是在外行商的商旅。大堂裡全是因為道路受阻折回這裡暫時落腳取個暖的。驛丞也沒趕他們走,允許商旅暫時留在前頭的大堂裡,只不許隨意闖到後堂裡去。

      魏梁一心只想快些把小喬送去漁陽交差,沒想到才出來幾天,道路就受阻,心焦不已,唯恐今夜若再下個夾雨,石塊恐怕都要結冰凍在一起,到時想再鏟除,就更不容易了,等到中午,見雪漸漸有停下的跡象,立刻組織人手前去通路。

      客商也恨不得早些上路,見這位將軍帶頭了,紛紛呼應,魏梁點數了人,帶好工具,留下兩名親兵,命他們在這裡照應君侯夫人,自己領著人便走了。

      ……

      後堂,屋裡火爐的炭火燒的正旺,暖洋洋的。

      反正今天無論如何是走不了,春娘拿出針黹筐,和幾個侍女圍爐做起了針線。小喬歪在一旁榻上發呆。忽然有人叩門,原來是驛丞送來了一盤剛在火上烤好的栗子,香甜撲鼻。春娘給驛丞遞了些錢,接過栗子。小喬讓侍女用帕子包一些,拿去送給在邊上另間房裡的鐘媼。

      過了一會兒,侍女回來,說鐘媼不要,只叫自己代為傳話,說謝過女君的好意。

      小喬見她不要,也不勉強,便讓侍女們分食,侍女很高興,圍坐在火爐邊一邊剝著栗子,一邊小聲地說著閑話。

      春娘也不做針線了,洗淨手,坐到小喬邊上給她剝栗子吃,說,這個鐘媼,實在難以親近,一個下人都這樣了,也不知道到了那邊,那位徐夫人如何?女君的婆母又是如何?

      她往小喬嘴裡放了顆剛剝出來的黃澄澄的栗肉,自己嘆了口氣。

      小喬見她又開始替自己擔心了,便也剝了一顆栗子,強行塞到了她嘴裡,笑道︰“那邊難道還會有人要把我生吞活剝了不成?春娘你愁什麼?吃栗子吧!”

      “著火了!”

      正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囂聲,有人高聲喊道。

      春娘一驚,急忙起身推門出去察看。見距離這裡不過隔著幾間房的一間角落裡的屋子竟然真的起火了,火舌和濃煙正從門窗裡往外冒著,看起來像是從裡頭燒起來的。隔壁鐘媼也聞聲而出。那個驛丞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一邊命人撲火,一邊向聞聲而出的小喬賠罪,說那是個雜物間,也不知道怎的突然就起了火,看火勢很猛,唯恐燒到這裡,只能請君侯夫人先到前堂暫時避一下。

      春娘飛奔回到屋裡,幫小喬拿了披風出來。鐘媼帶著侍女回房收拾了些細軟,隨後也出來,一行人簇著小喬到了前堂。

      驛庭裡的人都跟隨魏梁去通路了,撲火的人手不夠,驛丞匆匆又跑了回來,央求借那兩個隨從一道救火,被鐘媼一口拒絕,說道︰“各司其職。他二人有要務在身,便是守護女君……”

      她話音剛落,“砰”的一聲,身後那扇大門忽然被人推開,幾個看似商旅,手上卻持刀的人衝了進來,二話不說,朝小喬的方向就撲了過來。

      “護住女君!”

      鐘媼反應極快,大叫了一聲,自己便衝到了小喬身前,將她擋在身後。

      春娘也跟著反應了過來,撲到小喬身邊。

      那兩個隨從平日訓練有素,雖以少對多,也沒半點猶疑,見狀立刻拔刀,並排迅速地擋在了最前頭,與對方對峙著。

      “何人?竟敢衝撞幽州燕侯家眷?”

      鐘媼厲聲叱問。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踏雪之聲,幾乎就在眨眼間,大門口竟闖馳入了一匹白馬,馬上高高坐了一個男子,頭戴斗笠,身披簑衣,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楚臉,但從身形判斷,應該是個男子。他騎術精絕,馭馬闖入後,沒半刻的停留,卷裹著一陣風雪的寒氣,朝著小喬便直驅而來,護衛擋不住洶洶馬勢,只能往兩邊閃避,白馬轉眼到了小喬近前,撞開了前頭的鐘媼和春娘,隨著侍女發出的一陣尖叫,小喬已被馬背上的男子俯身抄上了馬,騎士隨後一個急停,白馬掉頭,馱著兩人便衝出了大門,起先那些扮作商旅的人呼嘯一聲,轉眼也退的乾乾淨淨。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從開始到結束,不過短短幾十秒的時間。

      鐘媼和春娘被馬衝撞開時,各自受了些挫傷,不顧疼痛,從地上爬上來追到門口,那匹白馬已經奔出去了半裡餘地,變成雪地裡的一個白點,轉眼就消失在了茫茫的雪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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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0:26:06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石邑

      風裹著雪,劈頭蓋臉地朝小喬面門撲打而來,她幾乎不能睜開眼睛,在馬背上猶如天旋地轉,不辨南北,出於一種自救本能奮力掙扎時,耳畔一個聲音傳來:“蠻蠻!是我!”

      這聲音有些耳熟。

      小喬停止了掙扎,身後那男人也將她恢復成了正常的坐於馬背上的姿勢。她睜開眼睛,轉頭看到斗笠下露出了一張俊逸的面孔。

      琅琊世子劉琰!

      這一驚非同小可。小喬做夢也沒想到,這個突然冒出來將自己劫走的人竟然會是劉琰!

      “蠻蠻別怕!馬車就在前頭等著了,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向你解釋!”

      劉琰神色繃的很緊,不時地回頭看一眼身後,安慰了幾句小喬,用力夾緊馬腹,重重抽了一鞭,馬匹放開蹄子朝前狂奔。

      小喬反應了過來。

      “劉世子!我不會和你走的!你放我回去!”

      劉琰卻充耳未聞,非但不停,反而更加用力地抽鞭催馬。

      一口寒風倒灌進了她嘴裡,吞沒了她的聲音,小喬被嗆了一下,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前面路邊已經停了一輛雙駟馬車,白馬馱著二人馳到近前,馬車上飛快下來了兩個接應的人,劉琰飛身下馬,將還在咳嗽的小喬強行抱進了馬車,自己跟著上去,廂門一關,馬車便拐了個方向,往東疾馳而去。

      上了馬車,劉琰神色終於微微放鬆了些,見小喬還趴在那裡咳嗽,面露憐惜,一手輕輕環繞她肩,另手拍她後背,低聲安撫道:“蠻蠻,嚇到你了吧?別怕。我帶你走,往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小喬終於止住了咳嗽,直起身體,避開了他圈住自己的手。

      “劉世子!你不能這樣把我帶走!我必須回去!”

     劉琰仿佛怔住了,定定地望了小喬片刻,忽然苦笑了下,目光苦澀。

      “蠻蠻,莫非兩年不見,你對我竟也生疏了?從前你不會這麼稱呼我的。”

      ……

      過往記憶從小喬的腦海裡浮現了出來。

      劉琰十三歲來喬家,十八歲回琅琊,次年和自己訂婚,如今他二十一歲。

      他在喬家生活的這五年,雖名為落難,但喬家依舊禮遇於他。喬平為他聘最好的騎射教習,搜羅兵書供他研習,以上賓之禮相待。小喬和他也確實兩情相悅,婚約本是水到渠成,天作之美。

      倘若現在的自己還是從前的小喬,小喬會怎樣面對昔日情郎劉琰,她並不清楚。

      但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小喬了。

      劉琰給她留下的最深的印象,不是他的才情或對自己的深情,而是那個曾折磨了她許久的前世最後一刻的夢魘。

      前世的小喬和劉琰,作為一對末代帝后,最後以那樣的方式一同赴死,頌之為堅貞也不為過。

      劉琰的後宮,她更可以理解。

      但十三歲的劉妃死去前盯著她的那道目光,至今每每夢醒,依然還是令她感到不寒而慄。

      她或許也可以理解劉琰處置後宮的方式,這在這個時代被視為理所當然。但她真的無法認同。

      她也同情前世的悲情後帝劉琰,但她確實,沒法再像從前的小喬一樣對他付出相同對等的感情了。

      現在她不能就這麼被劉琰給挾持走,她的心裡只有這一個想法。

      ……

      “世子,伯父毀了你我婚約將我另嫁,是我們喬家對不住你。但今非昔比,我不是從前的那個小喬了。我已嫁為人婦。世子對我的深情厚義,我唯有銘記在心,往後遙祝世子萬事順遂。請世子將我送回,或就近放我下去也可,魏將軍應該很快就會找過來的。”

      小喬說道。

      劉琰依舊定定地望著小喬,忽然再次伸出手,用力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你在說什麼?我知道你是被迫嫁給那個魏劭的,這並不是你的本心!現在我來帶你走,這樣不是很好嗎?”

      小喬搖了搖頭:“世子,我還是那句話,我感激你對我的好,但現在我真的無法接受了。何況你這樣帶我走了,魏劭怎麼可能善罷甘休?往後你又能帶我去哪裡?”

      “我既然如此決定了,就沒打算再回琅琊。那個世子之位,於我也不是勢在必得。跟出來的都是忠於我的死士。天高地遠,我會帶你去一個沒人能找到的地方,我們永不分離!”

      他說著,神情變得激動了起來。

      小喬慢慢地從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對不起。恐怕我是要辜負你了。我不會和你這樣走掉的。請你讓我回去。”

      劉琰清俊面孔之上,兩顴原本因為激動而泛出的紅暈慢慢地消退了下去。

      他就這樣盯著小喬,一動不動,也不說話,仿佛入定了一樣。

      馬車依舊在道上飛速地疾馳著,車身因車輪不時軋過路面的凹凸而劇烈地跳動,顛簸的厲害。

      劉琰此刻的眼神,忽然讓小喬感到有些不安。

      “世子……”她試探著,輕輕叫了他一句。

      劉琰仿佛忽然回過了神,哦了聲,臉上重新露出微笑,道:“蠻蠻,你當是受了驚嚇才胡言亂語。你別怕,一切都聽我的,我已安排好了。我們往後會過的很好的。”

      “劉世子!為我放棄你現在的一切,真的不值!我也不會和你走的。過去的就過去了。請你放下我吧!”

      劉琰盯著她,面上的笑容再次慢慢地消失了。

      “蠻蠻,你實在令我不解,更叫我失望了。”

      他忽然一字一字地說道,語氣空洞。

      “你知道我的心,日月可鑒,三生不移!兩年沒見到你的面了,我在琅琊幾乎無時不刻思念。去年好容易借著你伯父壽日去了趟東郡,原盼著能見你一面,沒想到你避而不見。終於等到婚期快近,你喬家卻突然送來一個解約的消息,你叫我如何自處?我劉琰雖無能,也不能忍這樣的奪妻之恨!早兩個月前,我就已經上了路,只是一直沒有機會。今日連上天也助我,令我將你重新奪回。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麼了?你是有難言之隱,還是真的也變了心,背棄了我們從前的誓約?”

      “蠻蠻,你如今顧慮重重,我知道。但你跟我走就是了,不用多想。等過些時間,你就會想通的。你難道忘了從前你是如何對我說的?”

      最後他的語氣重新又變的溫柔了。

      小喬閉了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世子,我……”

      她有些艱難地開口,話音未落,馬車仿佛遇到了什麼意外,忽然硬生生地減緩了速度。因為慣性,小喬整個人朝前撲摔了過去,劉琰一把扶住了她。

      “怎麼回事?”

      馬車停了下來。劉琰從窗中探頭出去,厲聲喝問。

      他忽然一呆。

      正前方數丈之外的雪地裡,一列馬弓手橫在了路中間,攔住去路,弓弦已經張滿,蓄勢待發。

      劉琰神色微微一變,命車夫掉頭。身後的雪地裡,瞬間卻也趕上了相同的七八個馬弓手,接著,側旁出來一匹馬,馬上坐了個身披甲衣,手執畫戟的年輕小將,姿態狂放,以戟指著馬車,放聲大笑:“我乃並州陳瑞!劉世子,你將魏劭之妻留下,我敬你是漢室宗親,絕不不為難於你!”

      ……

      陳瑞,字雲吉,並州刺史陳翔三子,素日心狠手辣,曾活剜人心炒之下酒,並州民眾懼之,因他又天生一副陰柔女相,送他一個“玉面羅剎”的綽號。月前博陵一役,魏劭大敗了領陳翔帥印的麾下大將張簡,張簡損兵折將,被迫引兵西退,陳瑞敗陣逃脫時與張簡大隊沖散,得親兵拼死護衛,衝出包圍後,身邊也只剩下這二十不到的人。他年輕氣盛,爭先好功,平日又得父親寵愛,對魏劭更是不服已久,這次博陵一戰,自告領了校尉先鋒,誇下海口要活捉魏劭,不料敗走博陵,最後還落的這樣的狼狽模樣,實在羞於回去,又心有不甘,便一直滯留在了附近。探聽到魏劭新近大婚,妻子便是兗州喬女,又見天氣日益嚴寒,自忖再停留下去也討不了什麼便宜,正要回並州,不想次日,魏劭便將妻子送去幽州。得知消息,陳瑞一路尾隨。只是忌憚魏梁厲害,有萬夫不擋之勇,一直不敢過於靠近,更不敢貿然動手。沒想到今日魏梁也百密一疏,竟讓劉琰先得手了,這樣的機會,他又豈能放過,立刻追了上來,就這麼撿了個大便宜,怎能不開懷大笑?

      ……

      陳瑞見馬車裡遲遲沒有動靜,臉色一沉,做了個手勢,馬弓手立刻放箭,颼颼聲中,車廂外傳來一陣慘叫,劉琰隨從紛紛中箭,受傷倒地。

      馬車起先剛停下時,小喬還以為是魏梁趕到了,但又疑心他不可能這麼快就追到這裡。此刻聽到車廂外慘叫聲不斷,劉琰臉色極其難看,將自己護在了身後,他的一隻手,緊緊握住長劍的把手,捏的手背青筋凸起,心裡不禁也開始發毛。

      並州陳家和魏劭向來為敵,去年底就在博陵剛動過手,她自然知道。

      倘若落到並州陳家手裡,她倒寧可先跟劉琰走了。

      ……

      一陣腳步聲近,廂門被人一把拽開,探進來了一張白皙玉面,二十五六的年紀,頭頂束髮金冠,腰繫獅蠻寶帶,眼睛看到劉琰身後的小喬,立刻就定住了,一動不動。

      劉琰勃然大怒,猛地拔出劍,劍尖指著陳瑞面門,怒道:“陳將軍,我琅琊素來與你並州井水不犯河水,你今日這樣強加阻攔,是何道理?”

      這陳瑞也聽聞過兗州喬女美貌,只是沒想到竟美到了這等地步,一見之下,幾乎魂飛魄散,見劉琰拔劍怒指自己,這才回過了神,也不惱,以指推開劍身,往後揚了揚下巴,道:“劉世子,我身後人數數倍於你,若不是看在你是漢室宗親的份上,今日我焉能留你性命?”

      陳瑞馬弓手圍了上來,十幾柄滿弓箭簇,齊齊對準了劉琰。

      “我勸你還是識時務為好。這美人本也不是你的,我帶走,也不算對不住你。你且下來,留馬車給燕侯夫人。天寒地凍,我可捨不得讓她凍著了。”

      陳瑞劈手奪過了劉琰手中長劍,幾個馬弓手爬上馬車,將劉琰強行從馬車上拽了下來。陳瑞再看了一眼小喬,哈哈大笑,“砰”的關上廂門,翻身上馬道:“此地不可久留!走了!”

      “陳瑞!你敢動她,我劉琰和你勢不兩立——”

      劉琰目眥欲裂,追了上去,卻哪裡還追的上,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眾人馬簇著那輛馬車在雪地裡疾馳而去。

      他狂奔朝前,一直追出去了數十步外,腳下一個撲跌,最後撲在了地上。

      良久,他慢慢地爬了起來,半跪於雪地裡,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渾身顫抖,雙目通紅,神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

      魏梁追趕到這裡的時候,地上的血跡和馬車的轍痕都已被再次落下的大雪所掩蓋。只能從幾支還斜插在雪地裡的箭簇上能推斷出片刻前發生的大概。

      剛才曾有路人給他遞送了消息,說有人托他轉告,魏侯夫人落到了並州陳瑞的手裡。魏梁想再多問些情況,但路人稱別無所知。

      他已派人以最快的速度日夜兼程趕回去向魏劭報訊,一兩天內,他就應該會收到消息了。

      魏梁一邊自責不已,一邊焦急地眺望著遠方。

      派出去搜集陳瑞那一行車馬消息的人漸次回來,有人曾看到去往西南方向。

      憑著經驗,他推斷陳瑞應該挾著女君往數百裡外的石邑方向去了。那裡是魏劭與陳翔地盤交界距離最近的一個城池,駐有陳翔的大隊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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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斫樹

      第二天的傍晚,魏梁星夜趕到了石邑,在城門下高聲怒罵搠戰,聲音直達城頭。

      石邑位於太行北,背靠天塹,易守難攻,如今的石邑太守陳滂,字孝先,是陳瑞的叔父,已經守了石邑多年。

      陳翔陳瑞父子素有殘暴之名,但陳滂卻有聲望,對治下百姓也愛護,頗得人心,早年魏劭父親魏經曾數次攻打石邑,因民眾積極為陳滂供糧出力,久攻無果而返。數年前,魏劭少年氣盛,挾雷霆之勢,一心攻佔西進門戶,也曾將目光再次落到石邑之上。陳滂得知消息,忌憚魏劭來勢洶洶,恐他尋借口來攻,上表朝廷陳訴郡情,哭訴治下百姓人心思定,如今風聞戰事再起,荒田廢井拖兒挈女四下奔逃者無數,民不聊生,苦不堪言雲雲,暗指魏劭興兵來犯。朝廷自然不願魏劭一頭坐大,便下旨干涉。魏劭問於公孫羊。公孫羊說石邑一直屬陳翔所有,陳滂對治下民眾又有樹恩,即便攻打下來了,也要留下重兵防守,否則前功盡棄,如今應當以穩固固有地盤為先,西進時機還未成熟,且師出無名,不得人心,主張暫緩。當時魏劭聽取了計策,石邑就此逃過一劫。忽忽如今數年過去,陳滂練兵屯糧,石邑一直無事,不想這會兒卻有城門校尉來報,說幽州魏梁前來搠戰,因事出突然,之前毫無風聲,嚇了一跳,慌忙點了兵將登上城牆應對,見城下只魏梁一人帶著十數隨從而已,並無千軍萬馬,這才稍稍放下了心。

     魏梁是魏劭帳下猛將,陳滂自然聽過他的名。他突然這樣來城下罵戰,怕另有原因,便隔空對話。魏梁見陳滂現身了,也不多說什麼,冷笑一聲,搭弓往城頭射上一卷信帛,羽箭挾著凌厲嗚嗚破空之聲,釘入了城頭插著的旗桿之上。

     陳滂命人取下箭桿上的信帛,展開看了一遍,臉色頓時大變。

    ……

     就在數個時辰之前,他的佷兒陳瑞剛來到城下呼門進城。陳滂聽說了年前博陵一戰敗北的消息,本以為陳瑞早隨大軍回並州晉陽了,沒料到他此刻忽然冒出來跑到自己這裡,於是開門迎他進來。他形容疲乏,訴自己昨夜一夜未曾合眼,連夜在往這邊趕路。便問他來路,他卻支支吾吾,並不言明,又見同行有輛馬車,四壁遮的嚴嚴實實,也不知道裡頭是什麼人,再問,陳瑞依舊含糊其辭,只說是個女眷,害羞不願露面。

     陳滂知道這個佷兒生性貪色,房中姬妾如雲,見他吃了敗仗跑路還不忘帶個女人在身邊,心裡不快,教訓了兩句,叮囑他不許滋擾城中百姓,當時見他諾諾地應下,便讓人帶去安置,事情也就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

     他本以為佷兒帶進城的只是個普通女子,再不濟是從哪裡搶來的。萬萬也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魏劭的新婚之妻,兗州喬家的喬女。

     這一驚非同小可。

      陳滂命人牢守城門,誰來也不許開,自己轉身下了城頭急匆匆地去找陳瑞。

     ……

     陳瑞到了住地,命人都散了,一個也不許留。等人都被趕走,從車廂裡抱下了小喬徑直進屋,門一關,拿掉了堵住她嘴的布巾,再解開捆她手腳的繩索,見她一雙玉腕已被勒出了一圈青紫瘀痕,頓時心疼萬分,湊上去便要捉住她手給她吹揉,嘴裡不住地道︰“美人休見怪!我本也不是如此粗魯之人!實在是怕你不分輕重胡亂喊叫出來,惹我叔父疑心就不好了。你若不鬧,我怎捨得對你用粗?”

     小喬避開他伸過來的手,側過身,一邊慢慢揉著被捆的麻木了的手腕,一邊冷眼打量著面前的這個陳瑞,一語不發。

     陳瑞在旁,呆呆地看著小喬,兩眼發直。

     昨夜在馬車上顛了一夜,她此刻面帶倦容,眼睛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痕跡,鬢髮也有些散亂了,但這絲毫沒有損她顏色,反倒令她多了一種令人憐惜的嬌弱之態。

     陳瑞精壯,十四歲起御女,至今不下百人,其中也不乏貌美佳人,卻從未見過小喬這般的容顏,只覺越看越愛,怎麼看都不夠,恨不得把她揉成團一口吞進腹裡才好,心里又仿佛有無數蟲子在咬,癢的難耐,忍不住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張嘴就要親她,嘴裡胡亂央求道︰“美人兒!我實在是愛你!那魏劭對你無情無義,新婚次日就送你走,莫非他下頭不是男人?他既不是男人,你不要他也罷!你且從了我罷!往後我來疼惜你……”

     小喬大驚,躲閃他的嘴,躲過了上頭,沒防下面,奮力掙扎間,一只腳上的鞋襪竟被他扯去了,玉足無可遁形,頓時露在了陳瑞眼皮子底下,白白嫩嫩宛若一塊凍豆腐,陳瑞看的兩眼發直,咕咚一聲吞了口口水,強忍住撲上去捉住啃咬個夠的念頭,遲疑了下,拔劍恐嚇道︰“你若不從我,我便殺了你!”

     落到這陳瑞手裡,說不怕是假的,但小喬多少也有些看了出來,這人色念攻心,也不怕在自己面前丑態百出,這會兒又拿劍威脅,應該只是在嚇唬自己,漸漸倒有些定下了心神,怕他再對自己用強,索性怒道︰“我喬家在兗州牧民三代,也算世家大族,我再不濟,豈能容你這樣糟踐?你再無禮,我寧可去死,也不願受你羞辱!”

     美人發怒,也是別樣的風情。對著這樣一張宜喜宜嗔的面龐,陳瑞手一軟,劍便握不住了,“叮”的一聲落到地上,自己也跟著跪了下去道︰“好,好,我不迫你了。你是要我娶你才肯從我?這有何難!我妻位空懸,娶你正好……”

     他正說著,忽然外頭一陣腳步聲近,接著傳來“啪啪”的拍門聲,叔父陳滂在叫。

     陳瑞面露懊色,從地上跳了起來,轉身正要出去,忽然又停下,回頭對著小喬低聲道︰“別讓我叔父知道你是魏劭之妻!他若知道了,定會將你送去晉陽!”

      陳瑞叮囑完了,這才去開了門,也不讓陳滂看到里面的小喬,出去便帶了上門,問道︰“叔父找我有事?”

      陳滂臉色很是難看,指著門裡徑直道︰“你帶回來的女子,可是魏劭之妻?”

      陳瑞嚇了一跳,正要否認,陳滂的手指頭已經朝他面門戳了過來,厲聲喝道︰“你想引禍至我石邑不成?什麼女子不好動,竟動到了魏劭的頭上?他豈能容忍這般的羞辱?如今魏梁就在城下罵戰!她人呢?趁魏劭未到,趁早送她出去!”

      陳瑞未料魏梁竟這麼快就找到了自己,一愣,見陳滂要推門,到手的美人,哪裡肯送回去,何況又和魏劭有怨在先,伸手攔住了陳滂,冷笑道︰“我便就奪了魏劭之妻,那又如何?他有本事,就從我手裡再奪回去。”

      陳滂頓腳道︰“糊塗!我苦心經營石邑多年,才算維持住今日局面,你正好給他送了一個攻我的借口!還不快快給我讓開!”

      陳瑞一怔,隨即滿不在乎道︰“魏劭來就來,我豈會怕他?前次博陵一戰,我不過是防備不夠,這才馬前失蹄。我正想和他再決一雌雄,等著他就是了!”

      陳滂氣的手直發抖。陳瑞見叔父嘴唇烏青,想了下,哄道︰“好容易捉到魏劭之妻,豈能說歸還就歸還?往後傳了出去,叫我並州顏面何存?況且,就算如今把她送出去,也是晚了,魏劭照樣還會來攻!我實在已經去信給父親了,預備拿她換魏劭的兩個城池。石邑有天塹倚靠,固若金湯,從前魏劭父親不是也來打過?照樣沒打下來!叔父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

       “你真的去信到晉陽了?”

      陳瑞指天發誓。

      陳滂遲疑了起來。

      倘若晉陽那邊已經知道了這事,自己恐怕就不能做主將這魏劭之妻歸還出去了,如今騎虎難下,只能先等回音。猶豫再三,回頭望了一眼門內方向,恨恨地先走了。

      陳滂回去後,命人去城頭探,回報說那個魏梁還在原地抱刀坐於馬背,心知這事是不能善了了,回憶當時與佷兒說話時的情景,終究是放心不下,自己火速寫了一封信,加火漆印鑒後,叫了親信進來,命星夜火速送去晉陽。親信持信而出。陳滂在房中不安踱步,忽然聽到門口一個聲音道︰“叔父,你這是不信佷兒了?”

      陳滂抬頭,見陳瑞手里拿劍指著剛才出去的信使,逼他退了回來。臉色不禁一變,沉下了臉,怒道︰“雲吉,你這是何意?”

      陳瑞冷笑︰“叔父,我在晉陽時,就常聽到有人在父親面前進言,說你生性怯懦,為博一方美名,不惜向魏劭卑躬屈膝以求媾和。你名氣是有了,卻墮了我晉陽威風。如今我既來了這裡,豈能坐視不理?叔父你年紀也大了,好生將養才對,這石邑的事,放心交給佷兒就是了。”

      他話音剛落,身後奔進來十幾個甲衣武士,上來就將刀架在了陳滂脖子上。

      陳滂大怒,痛罵陳瑞豎子無知,涕淚交加︰“你小時我就知你異類!今日果然變本加厲!我固守十數年的石邑,今日恐怕就要因你破在一個女子手裡了!”

      陳瑞小時頑劣,陳滂不喜,常在陳翔面前說他的不是,陳瑞對這個叔父早就心懷不滿,聽他破口大罵自己,大怒,命人堵住他嘴押下去看牢,又傳令下去,稱自己遵照父命接管了石邑城防,往後這裡一切都由自己調度,如有不從者,軍法斬之。

      石邑城守里的將吏軍士莫名其妙。只是陳瑞是晉陽三公子,有戰功,平日又得陳翔的寵愛,現在陳滂人也不見了,他手執信符威風凜凜,口口聲聲不服者斬,莫不敢從,戰戰兢兢,皆以陳瑞為號令。

      陳瑞見石邑上下官軍對自己畢恭畢敬,這些時日來的郁悶一掃而光。

      石邑有守軍兩萬,皆是精兵,地勢又為城防添一助力,易守難攻。

      他現在就等魏劭前來,只要敗了魏劭,不但能在晉陽那邊一雪前恥,而且從此美人面前也揚眉吐氣,諒她再不敢輕看自己。

      陳瑞胸臆間滿是豪壯,親自帶著一列步弓手登上城牆,見城門之下十數丈外,魏梁果然還在,命步弓手齊齊射箭逼退魏梁,自己探身到城牆外,放聲道︰“去告訴魏劭,等三公子我和美人成親之後,再好好地會一會那廝,與他大戰三百回合!”

      魏梁被箭陣逼的後退了十數丈,見陳瑞在城頭狂笑而去。既不知道城內女君到底如何,也不知道流星馬是否已經將消息傳到信都,沉吟片刻,命軍士留下繼續刺探城內動靜,自己上馬折返了回去。

     他心急如焚,加上自責愧疚,一路疾趕沒片刻停留,傍晚時分,趕到距離石邑一百多里之外的慶雲之時,遠遠看到對面道上旌旗展動,塵土遮天,辨出是魏劭旗幟,直衝入陣,軍士認得魏梁,見他滿面塵土,神情焦急,紛紛讓道,魏梁徑直衝到了魏劭面前,下馬便翻滾落地,跪在了地上,叩首道︰“請君侯賜死罪!君侯將護送女君之重任交托給末將,末將失職,致使女君身處險地。末將本無顏再來面對君侯!等末將攻下石邑,救回女君,末將再請自裁以謝罪!”

     魏劭翻身下馬,將魏梁扶起,問道︰“她如何了?”

     魏梁抬頭看了一眼魏劭,見他目光盯著自己,遲疑了下,終於小聲道︰“陳瑞那廝在城頭放話,說先與女君成親,再會君侯,與君侯戰三百回合……”

     四周空氣忽然像是凝固住了。

     魏劭一動不動,片刻後,一邊眼皮子忽然跳了兩下,“傖”的一聲拔刀,一刀便將道旁一株碗口粗的老楊柳攔腰斫斷。

     楊柳彎折了過去,呼啦啦地倒了下去。

     魏劭面色陰沉,轉過頭,一字字地道︰“傳令,星夜上路,攻石邑,殺無赦,活捉陳瑞者,重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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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0:26:37 |只看該作者
第15章 魏侯之怒(上)

     陳瑞滿心滿眼都是小喬影子,下了城頭便直奔太守府,吩咐下去,立刻將喜堂布置起來,預備自己和小喬成婚。

    以他本性,看上了一個女子,何況還落到自己手裡,便如羊入虎口任他宰割了,哪裡會有這種耐著性子遷就的道理?只是這一回也不知道怎麼,竟就對她下不去狠手,心想大不了再等一天就是了,等過了喜堂,不管她願不願意,就成自己的人了,到時再抖擻精神拿出男子龍陽氣概,等她嘗到自己侍弄婦人的本事,不怕她不臣服。這一日他安排了城防,將護軍、校尉等重要職務委任給自己的親信後,便旁事不管了,就在小喬跟前轉悠,命人不斷捧著珠寶綢緞送到小喬面前,百般討好於她。終於到了次日傍晚,一切準備停當,新房布置的有模有樣,這陳瑞也正兒八經地等到了吉時,命人去房裡強行將小喬帶出來要行婚禮之儀,正在這時,急報傳來,說探子在城外三十里處發現有行軍正往城池方向而來,像是魏劭的人馬,很快就要逼到城下了。

     不想魏劭行軍如此之快,陳瑞只得暫停婚儀,命探子再去探,回來報說已經不及十里地了。

     陳瑞破口大罵魏劭壞人好事,一把脫去禮服,命人取來鎖子甲護心鏡,全副披掛上身,又取畫戟,抖擻精神要領軍出去應敵時,忽然想了起來,遲疑了下,返身匆匆奔回到房中,一把推開了門,對著小喬說道︰“美人兒,魏劭自己找來送死了。不識好歹竟敢壞你我好事!你且看著,我這就出城去將他殺於馬下,等我取勝歸來再和你行拜堂之禮。你等我。”說著取出繩索,三兩下便將她手腳捆了起來,最後將她抱到床上放躺了下去,口裡安慰道︰“美人休怪我又動粗了。實在是對你不放心。怕我不在跟前,你萬一想不開有個好歹,那時我悔之晚矣!你且忍忍,我去去就回。”說完放下帳子轉身出去,吩咐僕婦在門口看守好,自己才急匆匆地趕到城門口,點選了兵將,翻身上馬,立起旗幟,一馬當先引兵將出了城門陳兵於野,威風凜凜,就等著魏劭到來。

     魏劭行軍而來,路上早有探子頻頻傳報,得知陳滂已被陳瑞所制,石邑城防將領變更,陳瑞也領兵列陣於城外了,揚言要與自己決一雌雄,便直撲城池而去,到了數里之外,遙遙望見城池之時,兩軍遭遇。

     魏劭遙望對面,陣頭處,見陳瑞高坐馬背之上,畫戟橫手,兩邊排開了四位健將,身後豎一面丈餘高的旄旆大 ,上繡斗大的陳字,迎風飄展,威風八面。陳瑞拍馬而出,正朝自己放聲挑釁,姿態狂妄無比。

     魏劭恍若未聞,只從左右取過自己的雙機貫虎鐵弓,瞄準之後,力滿弦弩,朝著陳瑞放了一發三連株。

     箭簇帶著撕裂空氣的隱隱銳嘯,在空中頭尾相較,如繃的筆直的靈蛇,直取百步餘外的陳瑞,陳瑞沒有防備,大吃了一驚,見風馳電掣間,眨眼便到了近前,甚至來不及揮戟格箭了,也不顧難看,急忙俯身貼到了馬背上,這才勘勘躲過了箭簇,頭頂一陣咻咻風過,只聽身後“噗噗噗”接連三聲悶響,回頭一看,三支箭簇竟連貫深深釘入了旗桿,雖百步之外,力道依然貫穿腕粗的楊木,箭尾嗡嗡亂顫,旗桿木屑飛揚,又一陣風卷過,“喀拉拉”的輕微一聲,旗桿硬生生腰折成了兩截,帶著那面大旗落到了地上。

     魏劭的祖父魏倫年輕時奉召入洛陽,做過一段時間的羽林郎將。魏家雖是世族,祖上也歷任太守要職,但因他容貌俊美,受此連累,起初無人信他能力。某日漢帝設宴,筵席中以射箭為戲,稱聽聞古時善射者,有一箭能穿五甲之力,希望能親眼看到。筵席中的眾多善射者紛紛出來試射,卻無一人能貫射五甲。漢帝失望之時,魏倫出列,請試七甲。漢帝驚訝,但依舊讓人將七層精索鎧甲疊放。結果魏倫一發洞貫。漢帝大驚,堂宴者也無不震動。魏倫就此揚名,漢帝封他強弩將軍名號,命領軍抗擊匈奴。當時還是翁主的魏劭祖母徐夫人也是因此而愛慕上了魏倫,後來下嫁於他,生了魏劭父親魏經。魏經亦以善射而著稱。

     沒有想到,幾十年後,魏劭竟也不負先祖強弩之號,射的如此一手精絕強弩!

     兩軍靜默片刻,忽然,魏劭一方發出了一陣整齊的“虎威”嘯聲,軍士齊齊以盾頓地,若起滾雷,聲震地面。陳瑞陣前,將士面面相覷,竟鴉雀無聲,兩軍還沒開仗,氣勢先就輸了一大截。

     陳瑞後背被驚出一聲冷汗,見大旗折斷,氣勢先輸,不禁惱羞成怒,坐直身體催馬出列,大聲向魏劭挑戰。

     魏劭慢慢收了弓弩,面色冷凝,並未加以理睬。魏梁已經催馬出列,朝著陳瑞迎去道︰“陳瑞小兒,先贏過我再論別的!”早有陳瑞邊上的副將章貢拍馬迎了上去,卻哪裡是魏梁對手,才幾個回合,便被斬餘馬下。又有另一副將劉向出列,依舊不敵,重傷跑馬而歸。

    陳瑞所領的這些副將,都是陳滂的人,短短兩天,陳滂權力被奪,陳瑞又自高自大,聽不進去半句旁言,動輒以軍法威脅,眾將本就心思不定,此刻對陣,先是魏劭一發強弩震懾兩軍,大旗落地,先失士氣,現在章貢劉向又一個死,一個重傷,其餘人哪裡還有心思應戰,紛紛面露猶疑,再不肯有人出列。

     若論單打獨鬥,魏梁生平極少敗仗,這回馬前失蹄,在自己手上丟了新婚女君,視為奇恥大辱,恨不得立刻殺進城池奪回女君,見對方無人應戰了,怒吼一聲,竟然單槍匹馬朝著陳瑞而來。眾人驚駭餘他的氣勢,紛紛後退,陳瑞無奈,自己挺了出去,兩人馬上一個照面,魏梁一把大刀砍殺而下,力如千鈞,陳瑞竟然手臂發沉,勉強才格開脫身,駭異於魏梁神力,這才有些後悔自己輕敵,心知纏鬥下去應該討不了好。

     他腦筋轉的極快,再應對片刻,一個虛晃,拍馬轉身帶頭朝城池奔去,號令退守城內,死守嚴防。眾人見他掉頭拍馬往城池去了,陣腳頓時大亂,軍士也不顧陣法,爭相跟著往城內湧去,魏劭下令擂鼓追擊,一口氣追到城牆之下,陳瑞命火速關閉城門,這時依舊還有落後士兵沒來得及進城,轉眼就被魏軍追上了圍剿了個乾淨。

     魏劭立於旗門之下,令強攻入城。陳瑞定下心神,親自登上牆頭指揮守城,一時鼓聲震天,吶喊動地,城牆內外矢石如雨,火球紛飛,猶如天摧地塌,岳動山崩。

     石邑城牆高聳,守城將士又都是陳滂舊部,平日也訓練有素,隨了陳瑞退入城池後,心知沒了後路,一個個也只能打起精神拼盡全力護城,魏劭攻勢雖厲,一時卻也拿不下去。

     雙方遭遇時,天已將暮,惡戰一直持續到了天黑,各有死傷。只是魏劭攻勢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愈發凶猛,士兵見魏劭帶頭登上雲梯,一個個更是奮不顧身,以死相博,攻勢一波持續一波,潮水般連綿不絕。石邑守軍何嘗遇到過如此凶悍的攻擊?漸漸不支。陳瑞見狀不妙,不肯認輸,當場斬殺了兩個後退士兵,威逼其餘軍士死守,這時忽然身後殺聲大振,回頭,見竟是陳滂再次現身牆頭了。原是陳滂親信趁著這機會將他解了出來,請他再次上城領戰以鼓舞士氣。陳滂雖惱恨佷子如此對待自己,但事關城池得失,此刻也顧不得和陳瑞計較,急匆匆披掛鎧甲趕到,奪了帥旗,命手下將陳瑞捆了,將他幾個親信一刀砍死,自己便上城指揮。

     石邑守軍原本已經人心渙散,忽然見陳滂現身,受到鼓舞,士氣再起,竟又抵住了來自魏劭的一波攻擊。奈何魏劭攻勢實在凌厲,陳滂漸漸也頂不住了,心知再這樣下去,破城勢必難逃,焦急之時,忽然想到了喬女,立刻命人將她帶上牆頭,威脅魏劭退軍。不想陳瑞竟然趁人不備,自己已經掙脫了繩索,正要悄悄溜下去帶小喬一起逃走,忽然聽到陳滂下令要拿小喬上城牆,破口大罵陳滂老匹夫,奪刀一刀殺了近旁的看守,掉頭往城下疾遁而去。陳滂大怒,喝令手下追阻他時,忽然看到身後城中火光沖天,竟起了大片的連火,再定睛一看,火光竟來自太守府的方向。

     太守府的近旁便是糧庫。陳滂經營多年,全部儲備都在那裡,藏的糧食能支持全城守上一年。平日煙火看的極嚴,不知為何,這樣的緊要關頭竟然起火。火借風勢,熊熊蔓延,幾乎映紅了半邊夜空,城內喧嘩四起,亂做了一堆。

     陳滂大驚,有心救下糧庫,奈何城下攻勢正厲,只能咬牙繼續死守,城門軍士卻被火情分了心,又震駭餘魏劭勢在必得般的凶狠攻勢,此刻即便有陳滂坐鎮,也是頭尾不能相顧,城門口忽然傳來一聲“轟”的巨響,那扇城門已被巨木生生破開,吶喊聲中,城外人潮湧入,雙方展開最後的肉搏之戰。

     不說這近身肉搏的慘烈,只說那陳瑞趁亂逃脫,狼狽不堪之時,心裡依舊放不下美人兒,一口氣衝到了太守府,見起火的方向正是關了她的地方,在原地轉了兩圈,一咬牙,最後還是衝了進去,卻見裡面火光熊熊,整間屋宇都已被吞沒在大火裡,房梁不斷坍塌,站在院外,一陣灼熱火氣燎面而來,被逼的後退了幾步。

     陳瑞心知美人兒必定已經喪命火海,又痛又悔,大叫了一聲︰“痛殺我也!”一股意氣上來,轉頭就要去找魏劭拼命,出了太守府,才走幾步,聽到前頭一陣搡動吶喊,借著身後火光,辨出是魏劭軍隊攻入了城池,正往自己方向而來,再次大驚,跺了跺腳,慌忙掉頭返回太守府裡,唯恐被追到了,慌不擇路,一路奔到後院,最後從茅房牆頭翻牆逃走。

     ……

     一場鏖戰終於結束,此時已是深夜。陳滂受傷被生擒,石邑守軍傷亡大半,其餘歸降。魏劭麾下眾將士雖也疲累不堪,更有不少受傷掛彩,但攻克下石邑,軍心興奮,到處都是歡呼之聲。

     副將李崇處置戰後死傷清點並安置事項,公孫羊安排人手撲火,魏劭往太守府大步而去,行了一半路時,公孫羊與一個軍士長匆匆相向而來,那軍士長見到魏劭,飛奔到他的面前,單膝跪報,說已派人追擊逃走的陳瑞,但並未找到女君。

     根據太守府下人供述,女君當時就被關在那間布置好的新房裡,而起火源頭就是新房的所在。當時,奉陳瑞命看守她的僕婦見室內火光起,開門察看,但煙火旺盛以致於迷目,匆忙叫人來撲火,奈何火勢過大,很快就引燎了整座屋宇。

     這個軍士長已經派人去附近到處尋找過了,但不見女君蹤影,料想極有可能已經葬身火海。

     軍士長報完,望著魏劭,神色有些不安。

      魏劭停在原地,微微仰頭,遙望不遠處那片依舊燒的沖天的熊熊大火。

     他的面上,身上,都還沾著大片的血污,鎧甲映照著對面的火光,神情裡便也帶出了些猙獰的殺厲之色。

     他起先似乎微微出神的樣子,也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傳我的令,殺陳滂,家中丁口盡滅,女子投為營妓,降卒活埋,一個也不留。”

     片刻後,他一字一字地道,語氣卻頗為平淡,並不帶任何的起伏。

     公孫羊吃了一驚,看他一眼。見他雙眼亦泛血紅赤色,目光殺氣濃重,急忙上前要勸阻,還沒開口,魏劭已道︰“先生不必多話,我意已決。”聲音冷冷。

     公孫羊躊躇時,身後又一軍士長飛奔而來,此人卻面帶喜色,遠遠就大聲喊道︰“君侯!找到女君了!找到女君了!女君藏身在上風處的空馬廄裡!”

      公孫羊大喜,急忙快步迎上去問究竟,軍士長報說,女君平安無事,只是雙手手腕被火燎傷,看似傷的不輕,已被帶至安全之所了。

      公孫羊轉頭復述一遍,望著魏劭神色,勸道︰“主公!陳滂不可殺,留下有別用,石邑剩餘守軍也降了主公,坑殺是為不祥,望主公三思。”

      他勸完,見魏劭雖未點頭,卻也沒發聲,暗鬆了一口氣,想了下,又勸道︰“女君無事便好。只是這一番波折,想必受了不小的驚嚇。主公何不去探視女君?城裡剩餘事務,交給我便是。”

     “煩勞先生派個軍醫給她治傷,再著人看守好,莫再有失。我另有事,先去了!”

     魏劭丟下一句話,轉身走了。

     公孫羊望著他背影,搖了搖頭,吩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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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0:26:49 |只看該作者
第16章 魏侯之怒(中)

     太守府餘火未滅,暫時不能入駐,所有傷者都被安置在了東城的六曹衙門裡。

     軍士打著火杖照明,魏劭一路行去,除了身後太守府的方向還有火光跳躍,街道首尾漆黑,兩旁民戶門窗緊閉,宛若一個無人之城,行經一戶人家門前時,忽有小兒啼哭聲傳出,還沒哭完一聲,立刻就消隱了下去,想必是被驚恐的大人給強行捂住嘴巴或是蒙在被褥裡了。衙門口,石邑守丞、長史、都郵等大小屬官幾十人此刻都集在柵房前,兵甲怒目相對,屬官個個衣冠不整,面如土色,有的坐地發呆,有的相抱哭泣,忽聽到軍士喊一聲“君侯至”,又行軍禮,齊齊轉頭,看到入口台階上快步登上一個身披甲衣、渾身是血的男子,形容英偉,頗年輕,也就二十來歲的樣子,知道此人就是名動北方的魏劭,無不顫慄,更不敢再出聲,只偷眼看他。

     魏劭也沒理睬這些石邑屬官,到了裡頭卸去甲衣,拭了下臉上的血污,便去慰犒今夜攻城受傷的將士。

     這場攻城之戰,實在慘烈,石邑兩萬守軍雖全軍覆沒,但魏劭這邊也損失不輕,不計陣亡者,僅這裡就躺滿了傷者,數十醫士穿插其間忙著為受傷軍士療傷,十分忙碌。

     將士見主君先不慶功,剛奪城池,便來探望自己這些傷者,無不感激。

     魏劭慰犒將士完畢,又單獨去探魏梁。

     魏梁因心懷愧疚,攻城作戰奮不顧身,不慎身中數枚火箭,所幸未到要害,軍醫已為他療傷完畢,這會兒正躺在一張床上閉目養歇。見魏劭來探望,掙扎著起身要下地,魏劭將他一把按了下去。

     魏梁身中火毒,傷實在不輕,面色已如金紙,卻還依舊談笑風生,精神看著還是不錯。

     魏劭問他那天在丘集的詳細事發經過,魏梁從頭到尾複述了一遍,最後咬牙切齒地道︰“可恨陳瑞賊子,慣使陰謀,竟趁我不備用計劫走女君!那廝實在該死!等我下回找到,定要將他大卸八塊,方可消我心頭之恨!”

     魏劭問︰“你是說,女君先是在驛庭裡被人劫走,隨後有人差路人給你報訊,說她落到了陳瑞之手?可知那人什麼來路?”

     魏梁茫然搖頭︰“這倒不知。應是正好落入了人眼,故來報訊。”

      魏劭沉吟著時,方才那個軍士長匆匆來報,說有士兵在城池西門外數里之地發現了陳瑞,被他搶奪走了一匹軍馬,看似是往樂平方向去了,正在全力追索。

     魏梁大怒,坐起來就要翻身下床,牽動了身上傷口,面露痛楚。

     魏劭神色如常,目中卻掠過了一道陰影。壓住了魏梁肩膀,叫他安心養傷,又命軍醫盡心治療,不得出任何差池,自己這才起身出來,翻身上馬,徑直出了西門。

     ……

     陳瑞翻過太守府茅房的那堵牆,趁亂一口氣潛逃出西門,卻見身後火把點點,魏劭士兵人影晃動,知在尋自己,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逃了段路,見到野地長有一片荊棘叢,也不顧棘刺扎身,一頭鑽了進去藏身,想躲過了這陣追捕,等天明之後再尋路逃走。不想運氣敗壞,竟驚動了棘叢裡安家的一窩野狸,狸群四下奔逃發出響動,引來了軍士,拿長槍往棘叢裡亂刺,陳瑞起先還忍著,不想一個士兵恰好一槍搠中他屁股,哎喲一聲,猛地鑽出來,惡狠狠打翻了那個軍士,奪了一匹馬,跨上去便往西逃竄而去。

     他一陣沒命似的狂奔,身後那些追趕的士兵終於被他漸漸拋遠,方鬆了口氣,見身下馬匹漸漸喘重,腳程也變慢,料是疲累,唯恐跑死了馬,自己真就沒了腿,加上自己也實在累了,便下來坐地上喘氣,還沒喘兩口,發覺身後來路竟又似有人追了上來。

     今夜月明星稀,四野空曠,所以依稀辨的出來,這一眾至少有十幾人。陳瑞頓時又出一身冷汗,從地上一骨碌起來,翻身跳上馬背便再次狂奔,不想慌不擇路,最後竟跑進了一大片荒墳場,眼看身後追自己的人越來越近,甚至已能聽到馬蹄踏地發出的聲了。

     陳瑞知魏劭如今必定恨自己入骨,若落入他手,生不如死,這樣再跑下去也是無路可逃,一橫心,索性賭上一賭,翻身從馬背上滾落,狠狠踹了馬屁股一腳,催馬繼續前行,自己連滾帶爬地岔進了荒墳堆,撞到一座野墳,背陰處露了個黑漆漆的洞口,看似可以容身,也不顧忌諱,一頭便鑽了進去,拼命蜷起身子,藏好後,又掏了塊石堵住洞口。

     ……

     魏劭親自帶人追出城廓幾十里外,過了墳場,片刻便追到那匹馬,見馬背空了,陳瑞不知所蹤,停下來命軍士在近旁搜索,並不見那廝,想到方才道旁有片荒墳場,便命軍士再去搜查。

     軍士一個個地回來,報說四處都看遍了,並不見陳瑞。

     魏劭沉吟了片刻,回望一眼城廓,想到軍士連日在路上急行,又攻城半夜,早已疲累。且石邑剛拿下,城中事務千頭萬緒,雖有公孫羊代為坐鎮,但自己也不好離開過久,遲疑了下,最後望了一眼身畔不遠處外那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荒墳場,下令收隊回城。

     ……

     陳瑞縮在黑漆漆的墳洞裡,睜眼不見五指,一動也不敢動,只豎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起先近旁仿佛有腳步聲過,幸好對方沒留意到這背陰除地異樣,走了過去。許久後,外面一直沒有別的響動了,陳瑞推斷魏劭一行人應該已經走了,終于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這才聞到鼻息裡全是腐螢氣味,幾欲作嘔,嘟囔了一聲“晦氣”,推開石塊要爬出去時,身後衣角忽然似是被人牢牢扯住,竟無法鬆脫。

     陳瑞眼前登時閃出怨鬼模樣。雖說平日殺人如麻不懼鬼神,但像此刻這樣,三更半夜身處墳洞,四周黑的伸手不見五指,身後衣角被牢牢扯住,又似忽然起了陰風,絲絲地吹過後頸,饒是他平日再膽大,此刻也渾身汗毛倒豎,趴在地上不敢再動,閉眼嘴裡求拜個不停。過了一會兒,見身後似乎並無別的異狀,終於壯膽慢慢伸手到後摸了一下,這才摸出不過是衣角被身後長出來的一片野棘給掛住了而已,用力一扯,便掙脫開來,手腳並用地爬出墳洞,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等心神稍定,也不敢在此久留,爬起來環顧四野,見茫茫一片,終於勉強辨清了方向,匆忙往並州方向遁去。

     ……

     魏劭回城,已是四更多了。

     陳滂早先儲備有十幾架的水龍。軍士以水龍壓火。火勢至此終於被撲滅。太守府雖大半被燒,糧倉也稍有波及,但只損了幾百石儲糧而已,餘下安然無恙,火情也沒波及到近旁民房。

     公孫羊正在火場附近指揮收拾殘局,忽然看到魏劭來了,忙迎上去向他匯報。

     他也一天一夜沒有闔眼了,但精神依然很好,甚至稱得上興奮,簡匯完畢,笑道︰“恭喜主公,今日順利攻克石邑,佔有門戶,取晉陽指日可待。”

     魏劭微微笑了笑,道︰“先生費心了一夜,天也將明,餘事吩咐下去便可,先生先去歇息。”

     公孫羊應了,想了下又道︰“太守府的這把火來的倒是及時,可謂助了攻城一臂之力。只是火起的有些蹊蹺。方才我自作主張隨軍醫一道探視了女君。果然是女君為脫身所放。”

     他將經過說了一遍,最後贊道︰“看不出來,女君貌似嬌弱,竟能忍痛對自己下這樣的手,過後又借火脫身,也可謂臨危不亂,心有章法。我見她兩個手腕實在被火燎的不輕,布滿了大小燎泡,情狀勘憐,連我見了都於心不忍,軍醫替她診治時,竟也沒抱怨半分,反而寬慰於我,說自己無事。實在令我刮目。”

     ……

      這陳瑞雖男生女相,卻一身莽力,小喬當時被他捉小雞似的給反手捆綁放在床上,等他去後,想著魏劭已來攻城,兩方對戰,亂軍之中,不管最後哪一方贏了城牆戰,自己若這樣一直如同砧板之肉地被關在這裡,斷沒有好下場。焦急之時,忽然想到房裡點著的那兩支喜燭,下床跳到了燭火前,蹭高衣袖後,背對著燭火,忍住被燎的劇痛,燒燒停停,最後燎斷了手腕上的繩索。終於燎斷之時,她本白皙無暇的手腕一片皮膚當場就被燙出了大大小小的燎泡,痛的冷汗不斷,人眼前發黑,幾乎就要暈厥過去,等緩過了神,解開腳上繩索,用燭火引燃房中帳幔,自己拿帕子用茶水蘸濕捂住口鼻,再披了棉被藏身在門後。等房裡火越燒越大,驚動門外僕婦開門時,因煙霧繚繞,那僕婦也看不清裡面到底如何了,驚慌跑走叫人,她才趁了空檔逃了出來。所幸城頭大戰,太守府裡不見人影,加上黑夜掩護,最後找到上風口一個偏僻的空馬廄,把自己暫時藏了起來。

       ……

      太守府大半被火殃及,只剩上風處的幾排屋宇完好。小喬此刻被安置在了一間內室裡,床榻俱全,也很乾淨。公孫羊離開前,命太守府的兩個僕婦在外隨伺,又留了一隊士兵,通宵把手著通道和前後出入口。

      小喬知道自己終於安全了。

      這幾天裡,她就沒有闔過片刻的眼。被陳瑞弄到這裡後,身旁蹲著個對自己虎視眈眈流著口水的色中餓狼,更是戰戰兢兢,既不敢過於強硬惹怒他,更不能叫他覺得自己容易上手,為了應對陳瑞,叫他不近自己的身,可謂費勁心機,全身上下,就連頭髮絲都是緊繃著的。

      現在安全了,手腕上傳來的陣陣依舊像被火燒著的疼痛卻又折磨的她根本沒法睡去,只恨不得把腕上那塊皮肉給剝去了才好。

      剛才公孫羊和軍醫還在時,她一直強忍著,不想有所表露。現在跟前沒人,周圍也安靜了下來,疼的忍不住竟掉下了眼淚。自己默默掉了一會兒的金豆子,也不知道是軍醫給上的藥起了作用,還是哭過後心裡覺得舒服了些,手腕上的疼痛漸漸似也輕了些,面帶殘淚,最後靠在床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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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0:27:02 |只看該作者
第17章 魏侯之怒(下)

      魏劭和公孫羊分開,往小喬住處走去。

      二僕婦知城池一夜易主,陳太守及全家上下幾十口人全成階下之囚,這會兒她兩人奉命在這裡聽用,四只眼睛睜的老大,一刻也不敢放鬆,唯恐出了什麼岔子。忽然見走廊盡頭走來一個男子,雖年輕,步伐卻隱帶威勢,又見廊下守衛向他行軍禮,呼他“君侯”,知是房內那個女君的丈夫燕侯魏劭來了,慌忙迎上去,分跪在了兩邊。

      魏劭停下,看了眼窗裡透出的燭火,問房裡動靜。一個應答,說先前那位公孫使君和軍醫走了後,兩人就在這裡聽差,片刻也沒離開過,但房內女君一直沒有呼用,應是睡下了。

      魏劭走到門前,稍稍停了一停。

      她被陳瑞擄走不假,但過程似有疑竇,不若趁這機會找她自己問上一問便清楚了。

      他這樣想,心裡坦然了。於是抬手推門而入,轉過迎面那扇床屏,看到她和衣靠躺在床榻的一頭,被衾蓋到腹上,臉朝裡,一動不動,應該確實如那僕婦所言,睡了過去。

      魏劭徑直走到了床邊,正要叫醒她,先卻瞥見她朝外的那側面頰似乎帶著些殘餘的淚痕,目光定了一定,便往下,轉向了她的手。

      她的兩只手,此刻手心朝上地輕搭在被衾之外,手心縴軟,指蜷成了一個柔軟的自然角度,乾乾淨淨,宛若青蔥,衣袖也挽成了兩折,稍稍往上堆高,積褶在了肘彎下,便露出一截的玉臂,肌膚膩潤可見,唯獨中間那段手腕處卻纏著白色的一圈細軟麻布,隱有藥膏的暗色滲浮了出來,看起來很是突兀。

      魏劭看了片刻,視線再次挪回到了她的臉上。

      燭光從側旁照來,穿過了帳幔,半明半暗地投灑到了她的臉上,令她長長的眼睫在下眼瞼上投映出了一圈安靜的扇形暗影。她的臉微微朝裡,他便只能看到她半張柔美的側顏線條。昏燭羅帳影,美人獨臥眠,宛若一枝隔著霧的海棠,單純對於男人的視覺來說,自然是一種能夠帶來愉悅的享受。

      魏劭是個正常的男人。反正她也睡著了,難免便又多看了一眼。他這才仿佛忽然又留意到,她的唇角仿佛天生生的微微上翹,便像此刻,或許因了手腕痛楚,睡夢裡她眉心分明是微微蹙著的,卻因這抿著的微微上翹的兩點唇角,睡容也憑空的增了幾分嬌憨之態。

      魏劭注視了片刻,忽然有些不想叫醒她了。收回目光,轉身走時,床上的小喬卻仿佛感覺到什麼似的,眼皮子微微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看到床前有個人影微晃,大吃一驚,低低呼了一聲,人就一下驚坐了起來。

      “是我!”

      魏劭停了下來,轉身立刻道。

      這幾天的經歷,實在有些不堪回首,又自睡夢裡猝醒的,難免杯弓蛇影了些。這會兒小喬也已經看清楚了來人,慢慢地吁了一口氣。

      她猜測他應該有事才來的。而且十有八九,應該是和自己被擄的經過有關。便沒再說什麼,坐那裡微微仰臉。望著他。等著他開口。

      過了一會兒,沒等到他說話。見他目光往下,循著低頭瞥了一眼。把自己的手慢慢縮進了被角,給遮住了。

      魏劭便挪開了視線,也微微側過臉,並不看她,用平平的語調說道︰“我過來,是想和你說一聲,好生養傷。漁陽暫時不用去了,等過些時候我也要回,到時順道再帶你一起回。”

      小喬有些意外。但也沒說別的。只看著他,輕輕嗯了聲。

      魏劭瞥了她一眼,轉身出去了。小喬聽到門外傳來他吩咐僕婦好生伺候自己的說話聲,接著,步聲漸漸消失了。

      小喬慢慢地重新躺了下去。

      心裡隱隱,總覺得仿佛有些什麼不對。

       關於自己被劫持的經過,他沒問,是否表示並不知道劉琰才是那個最初劫走了自己的人?

      如果他一直不提,自己是否也能裝作沒那麼一回事,就這麼混過去了?

      ……

      次日開始,魏劭在城中發布公文,安撫百姓,接管衙門,一連幾天忙碌,沒再露面了。小喬也沒有出門半步路,就一直在房裡吃喝睡覺養傷。四五天後,那兩個服侍她的僕婦來請她出門上馬車,小喬才知道是要回信都了。

      魏劭將石邑交托給公孫羊,魏梁和那些受傷將士繼續留下養傷,留大半人馬駐防,自己領餘下部曲,順便帶小喬回去。

      小喬依舊坐在一輛內裡裝飾十分舒適的馬車裡。那天早上,出石邑城的時候,她從車窗裡看出去,見街道上冷冷清清,道路兩旁的民戶大多門窗緊閉,但她確信,這些門窗之後,應該是有無數雙懷著恐懼或抗拒眼神的眼睛在透過縫隙正偷窺著從道上經過的這座城池的新主人。偶看到有人,也只是遠遠地站在巷口和街尾,等他們這一眾人馬完全走過了去,人才漸漸地從不知道哪裡的角落里冒了出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望著背影低聲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快出城門時,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孩忽然從側旁一扇半開的門裡追著只狸貓飛快跑了出來,正好擋到了當先在前的魏劭的馬,魏劭提起馬韁,將馬頭硬生生地轉了個方向,這才勘勘避過了小孩。

      “大膽!誰家小兒,竟放出來胡亂衝撞!”

      跟隨在魏劭身後的麾下另一撫軍中郎將檀扶,在攻城那晚損了兩個得力副將,本就不快,這幾日隨公孫羊安撫民眾,見民眾竟還退避三舍,唯恐避之不及的樣子,進展並不順利,心裡惱恨這些人不知好歹,這會兒發作了出來,惡狠狠地拔出刀,衝著邊上怒聲大吼。

      那小孩被嚇到,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哇哇地哭叫起來。房裡的婦人聽到了,這才發現兒子趁自己不備跑了出來,臉色慘白,慌忙衝了出來,一把抱住兒子,帶著跪到了馬頭前,不住地磕頭求饒。

      魏劭穩住了馬,臉色也帶了些陰沉,眉頭皺著,似乎也在忍著,不耐煩般地揮了揮手,婦人知道這是赦了的意思,慌忙又磕了個頭,抱著兒子便跑進了門。剛一進去,那扇門就呀的一聲關上了。

      檀扶看了眼魏劭,見他臉色已經恢復了起先的冷肅,這才悻悻地將刀插回鞘裡,繼續出城而去。

      小喬原本看的有些緊張,好在這小插曲很快就安然過去,終於微微吐出口氣,放下了車簾。

      ……

      小喬跟著魏劭一行人馬,順利回到了信都。

      春娘她們早於小喬,已經先回了。

      春娘自己的那個女兒,在養到三四歲的時候不幸得病夭折了。從那以後,春娘更是將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小喬身上,把她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那天就在自己面前,眼睜睜地看著她突然被人那樣給劫走,春娘傷心欲絕,照了魏梁的吩咐先回信都後,這幾天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哭的眼楮都腫了,才短短幾天功夫,原本豐潤的面龐也清減了不少,這會兒終於盼到小喬平安歸來,起先歡喜的眼淚都出來了,等看到小喬手腕受傷,得知她竟是為了逃脫自己用火燭給燙傷的,心疼地又流了眼淚。一番哭笑笑哭後,終于回到小喬之前住了一夜的射陽居,侍女們重新打開箱奩,鋪設用具,預備住下來了。

      這間“新房”,原來應該是魏劭平常住的寢居之室,貌似從小喬離開的第二天就被收拾過了,裡頭已經看不出半點曾作為“新房”的喜慶之氣。當晚小喬如常作息,知道魏劭必定是不會過來與自己同房的。倒是春娘,經過這一回的事,也不知道她怎麼想的,仿佛又有了什麼新的心事,真真叫皇帝不急太監急,一直等到很晚,小喬早睡了,她還熬著不肯去睡,直到那個被她用錢給收買了過來的在魏劭書房打雜的侍女偷偷遞了消息過來,說君侯吩咐在書房鋪床預備過夜,這才死了心,悻悻地關門去睡覺了。

      接下來的幾天,小喬被春娘照顧的無微不至,真真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小喬確定,這輩子自己身邊只要有春娘在,她就算沒手沒腳了,也照樣可以過的非常舒服。

      她手腕上的燙傷,熬過了起初幾天的痛楚之後,現在開始恢復,慢慢地褪去那層死皮,開始長出新的肌膚。醫士每天會過來給她換藥。昨天起不再用原來那種黑糊糊的聞起來有點臭的藥膏,換成了一種乳白色的聞著很是清涼舒服的新藥。醫士說,這藥膏有祛腐生肌的功效,根據女君的燙傷程度,以他的經驗推斷,恢復的好,應該能生出平滑如同從前的肌膚,不會留下疤痕。

      春娘頭幾天一直在為這個擔心,唯恐小喬原本漂亮的一雙玉腕留下燙傷痕跡,聽醫士這麼說,才鬆了口氣。

      當晚小喬沐浴。

      她洗澡異常勤快,這兩年來,即便是這樣的嚴寒冬天,只要平常在家有條件,必定兩日一大洗。剛開始的時候,春娘對她這種突然變得異於平常的沐浴習慣感到奇怪,後來漸漸也習慣了。反正喬家家大業大,不過是讓廚房多燒幾桶熱水的事罷了。

      這裡的浴房和小喬住的寢室相連,中間以一扇屏風相隔。春娘幫小喬脫去衣裳,扶她入了大浴桶,勒令她高舉雙手,手腕不準有半點沾濕,見她乖乖聽話,這才滿意地幫她洗著長髮。

      小喬靠在浴桶的邊上,熱水浸泡到了她胸口上方,水線隨著春娘的劃水動作微微起著波動,若有小舌輕輕舔吻她胸前肌膚,微帶搔癢,她整個人泡在裡頭,暖洋洋的,感覺著春娘用熟練又舒適的手法在幫自己揉著頭皮,舒服的快要睡了過去。

      “……女君,有句話,婢不知當講不當講……”

      小喬閉著眼時,忽然聽到春娘在耳畔低聲說道,便嗯了一聲。

     “婢總覺得那日在驛庭裡騎馬劫走了女君的人,有些眼熟……”

      春娘的聲音貼著小喬耳朵,傳了過來。
      
      小喬一頓,睜開了眼睛,坐直轉頭望著春娘。見她也看著自己,神情裡有些不確定,但更多的,應該還是擔心,小喬看了出來。

      “女君……”春娘望著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個人,確是婢想的那位公子嗎?”

      劉琰在喬家住了多年,後來雖離開,也幾年過去了,但一個人的形貌特征,就算隨著成年有所改變,大體總是維持不變的。春娘能認出來,也屬正常。

      小喬望著她充滿憂慮的一雙眼睛,遲疑了下,俯到她耳畔低語︰“春娘放心,他以後應該不會再來了。”

      春娘愣了,神色變得更加憂慮。

      “魏侯,他知道這事嗎?”

      她幾乎是用耳語般的聲音,在小喬耳畔問。

      小喬搖了搖頭。

      “他攻下石邑的那晚,曾來見過我,我以為他是要問我當日被擄的經過。他當時若問,我也說與他,但他沒問,我便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春娘出神了片刻。

      “但願事情就這麼過去吧……”

      她嘆了口氣。

      小喬見她憂慮,兩只雪白膀子抱住了她的脖頸,鼻裡哼哼地撒起了嬌︰“春娘,我手腕好癢,我好想抓啊……怎麼辦……”

      她的手腕生出新肌,難免就開始發癢,加上浴桶裡熱氣氤氳,倒也不是在騙她。

      春娘立刻緊張了,慌忙捉住她手,在她傷處附近用指腹輕輕揉擦,口裡道︰“忍忍就過去了。不許自己胡亂抓,聽到沒?抓壞留疤痕了怎麼辦?”

      小喬嗯嗯了兩聲,臉靠到她溫暖而柔軟的胸前,閉著眼睛蹭了幾下,聲音嬌軟︰“春娘,你對我真好……”

      春娘便笑了,“我的蠻蠻這麼美,又貼心,誰會狠得下心腸,捨得對你不好……”

      她話音未落,外頭忽然傳來“砰”的一聲,房門似乎被人一把給推開,隱含了些粗暴的怒意。

      “君侯!女君還在浴房沐浴——”

      侍女的聲音隨之傳來,能聽出驚慌。

      小喬睜開了眼睛。

      春娘也愣了一下,隨即安撫般地拍了拍她肩,自己急忙起身,正要去迎,一陣腳步聲近,屏風後人影一晃,那道低垂著的帳幔就被人一把給扯開,魏劭徑直闖入了浴房。

      立於四角的青銅銅人跪燭台上的燭火微微晃了下。彌漫著香軟霧氣的這個空間裡,隨著他的突然闖入,空氣仿佛也迅速地涼卻了下去。

      他站那裡,神色非常的冷漠,目光卻流露出一種無法掩飾的怒意,掃了眼對面還坐在浴桶裡的小喬。

      “出去。”他說道。

      春娘知道他在和自己說話,壓住心裡的不安,微微顫聲道︰“君侯是來尋女君的?女君尚在沐浴,請君侯容婢先服侍她著衣……”

      “滾!”

      魏劭驀地提高了音量。

      春娘肩膀微微抖了一下,卻依然倔強地半躬身地擋在小喬的面前,不肯出去。

      “春娘,你去吧。我無事的。”小喬慢慢地道。

      春娘回頭看了眼小喬,終於低頭,默默地從魏劭身旁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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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美人淚

      浴房裡剩下了二人。

      燭台上的燭火靜靜燃著,放出暖黃的光,有薄薄凝著水滴的白色霧氣氤氳在兩人中間。隔著這層慢慢飄蕩的霧氣,他就這麼陰沉地盯著浴桶裡的小喬,氣氛壓抑而詭異。

       浴桶裡的水依然熱著,小喬浸泡其中,忽然卻感到冷了。她的脖頸被濕潤的長發緊貼著,空氣裡的涼意仿佛經由頭髮滲透到了皮膚裡,暴露在水面之外的肩膀和胸口肌膚便跟著冒起了一顆一顆的細小雞皮疙瘩,甚至,連水面下的乳,尖兒都似乎感應到了這種正慢慢蔓延往下的涼意,悄悄挺立。

      她便不動聲色地往下縮了些,讓水面沒過了自己的兩邊肩膀,只是,身體剛動了一下,那個男人就過來了,幾步跨到了浴桶之前,雙手“蓬”的一聲,砸也似的分撐在了浴桶邊緣,水面受他力道波及,忽的起了顫紋。他俯下身體,逼視著她的眼睛,用一種似乎極力才隱忍下了怒意的聲調,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地道︰“為了將你解出,石邑城頭之下,我的將士折損了多少,你可知道?魏梁縱橫無敵,也差點殞了性命!你安敢水性至此,瞞我與瑯琊劉琰暗通款曲!”

      小喬肩膀微微一抖,心臟立刻狂跳了起來。

      果然,他還是知道了這事!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他這樣俯身逼迫而下,二人中間的距離驟然被壓的極近,她甚至清楚地感覺到了隨他下壓時朝自己迎面撲來的又一陣冰涼空氣。

      她的面上還沾著濕潤的一層霧氣,有水珠正沿眉毛下滾,落到了眼睫毛上,也顧不得擦,慌忙往後靠去,直到後背抵在了身後的桶壁上,這才停了下來,仰臉望著他道︰“能容我出來,先穿了衣裳,我再解釋給你聽嗎?”

      魏劭盯了她眼睛片刻,接著,視線沿她那張泛著濛濛水霧的粉紅面頰往下,極其輕慢地掃向她被微微起伏水面所勾勒出來的舒緩起伏的胸口曲線。

      小喬順他視線低頭看了一眼,飛快地再次縮到水下,只露出一段脖頸。

      魏劭見狀,唇角微微地扭了扭,露出一個帶了明顯惡意的譏諷般的表情。不再看她了。直起身體,轉身拂袖就去了。

      “給她穿衣裳去!”

      外頭他的聲音響了起來,近乎咆哮。

      小喬兩手扶住桶壁,“嘩啦”一聲,從水裡站了起來,水珠沿她凝脂般的肌膚紛紛濺落。溫暖皮膚驟然裸在空氣裡,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打了個哆嗦,腿也仿佛有些發軟,顫顫巍巍手腳並用地往外爬出浴桶時,春娘急匆匆地走了進來,扶了她出來。

      小喬胡亂匆匆擦拭著自己濕漉漉的頭髮,春娘幫她擦身,穿衣裳。

      她的手指踫觸著小喬,能感覺到冰涼如水。

      “女君……男君怒重……還是讓婢留在你邊上吧……”

      春娘低頭為她繫著衣帶,手是微微顫抖的,繫了幾次才弄好。

      小喬搖了搖頭,湊到她耳畔︰“別為我擔心。我能應付的。你去吧。”

      春娘遲疑了下,終於貼她耳畔︰“如此婢便留在門外,也會留意房內動靜。若有不妥,婢會進來。”

      小喬低頭檢查了一遍衣襟,見沒異狀了,閉目定了定神,長長吐出一口氣,走了出去。

      春娘隨她而出。不安地看了眼對面臉色陰沉的魏劭,躬了躬身,一步三挪地走了出去,反手輕輕帶上了門。

      魏劭的肩膀微微動了動。

      “夫君,你應能容我叫你夫君吧?我知你怒氣所在,盼你聽我解釋。”

      小喬搶在他說話前開了口,朝他走去了幾步,最後停在距他幾步之外的一盞燭台之側,望著他的眼睛說道,語調柔軟,倘若留意聽,甚至還能聽出些許央求似的意味。

      兩人之間的距離也恰好,數臂之遠。既不會過遠,流於生疏,也不至於近到令彼此不適的地步。

      魏劭起先仿佛微微一怔,眉頭隨即皺了皺,但最後終究還是沒說什麼,臉色依舊鐵青。

      “我想你應已經知道了,那日在丘集驛庭裡,最初擄走了我的人,確實不是陳瑞,而是瑯琊世子劉琰。”小喬繼續說道。

      魏劭眼睛微微眯了眯,冷冷道︰“他一路尾隨,郎有情妾有意,你二人倒情比金堅。”

      “你方才進來質問我,我便猜想你誤會了。我與劉世子,從前確實有過婚約,但已數年未見面了,更不曾私下有過交通。年初我伯父過壽,他不遠千里來到我家中,當時我二人也未踫面,此事千真萬確,你可去查證。這回他忽然現身劫走我,我也是始料未及,絕非事先與他有所約定。我之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只言片語的違心,天公懲我!”

      她的語調不疾也不緩,說完便望著對面的魏劭。魏劭也盯著她。

      兩人四目相對了片刻。

      他的目光依然有些陰鷙,她卻十分坦然,沒有絲毫的躲閃。

      漸漸地,他原本硬的近乎發僵的面龐線條終於有所緩和。

      小喬心裡剛鬆弛了些,卻聽他又冷冷道︰“我卻聽聞,那位瑯琊世子少年起就因避難,長居於東郡喬家。你二人既朝夕相處,兩情相悅,又早有了婚約,何必做成了今日的難看局面?我魏劭何患無妻,至於娶一個心有旁騖的女子入我魏家之門?喬家竟敢如此羞辱於我,視我為何?”

      “夫君你又誤會了。”小喬注視著他,說道。

        “我不否認,我與劉世子相識確實由來已久。人非草木,處的久了,焉能無動于衷?只我與劉世子,已是過去了。方才我也告訴過你,這兩年我年歲漸長,反而與他日益疏遠。至於喬魏兩家,如今孰強孰弱,你我都很清楚,在我這裡也沒什麼不可說的。我喬家是想借你之力,這才以婚姻求好,何來,又何敢有所謂的羞辱?我既聽從了家長之言,決意嫁你了,又豈能一心二意?我誠是以清白之身、專一之心入的你魏家之門,心若日月,昭昭可見。”

      “倒是生了張能說會道的嘴。全是我的不是了。”魏劭臉色依舊繃著,“既然問心無愧,我從石邑將你救回來,至今也多日了,你為何一直隱瞞不告訴我實情?”

      “你攻下了石邑的晚上,曾來看我,當時我心裡就想,只要你問及我路上被擄之事,我便立刻告訴你實情。只你當時沒有提及半句,開口便叫我好生養傷,暫時不必急於北上,說完你就匆匆走了,我何來的機會開口?當時情景,你應留有印象。”

      魏劭哼了聲,“回來信都呢?至今你為何也半句不提?”

      “夫君,我隨你回到信都的這些天裡,終日就在這射陽居內,半步也不曾出去。你卻忙忙碌碌,回來後我與你一直未曾踫面過。就是此刻,我才第一回得以見到你的面。我也知道你不待見我,縱然我有心,又何來的機會和膽氣去找你主動提這種事?”

      魏劭神色微微一滯。

      小喬也沉默了。垂下了眼睛。片刻後,眼睫毛微微顫了下,悄悄地抬起眼楮,飛快看了他一眼,正撞到了他的目光。

      他正皺眉看著自己。

       “其實就在片刻之前……”

      她瞥了眼門口的方向,聲音也微微地提高了些。

       “我正與春娘提及這事。我誠有心讓你知道,又怕你不信,若我自己說了,卻惹你起疑,我便百口莫辯了。不想這麼巧,正好夫君你就氣勢洶洶進來質問我了……”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漸至悄隱,目光裡流露出一絲委屈,輕輕咬了咬紅唇,慢慢地垂下眼裡,束手立在他面前,猶如一只溫順羔鹿。

      半晌,魏劭神色再緩,只是目光依舊沉沉。

      “你說的,當真?”

      小喬復慢慢抬起眼睛,和他對望。

      “我知你心裡惡我,娶我更非出自你的本意,大約你也從沒想過真以妻子來待我。但我卻不同。出了母家,踏入夫家之門,便沒想過還有回頭之路。成為你的妻,我自當克己奉禮。只是有些事,實在非我一弱女子能以己力一手扭轉的。此次路上意外,誠非我願,我卻又能如何?劉世子之舉,雖也不該,卻應出於不忘舊事,對我也依舊以禮相待,待我輾轉落入陳瑞那廝手中,便如豺狼在側,為免遭玷辱,我能做的,也不過是戰戰兢兢勉強自保,拖延一時算一時罷了……”

      她停了一下,語調轉為低沉哀婉。
      
      “當時我之絕望恐懼,又有誰能施以半分同情?所幸最後你來的及時,我總算免遭厄運。但叫你如此損折了將士,倒確實是我的錯了……”

      ……

      這魏劭也不知如何,應是知道了自己起初先是被劉琰所劫的事,這才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發難。小喬起先種種,原也不過是在虛與委蛇,想打消他的疑慮,免得自己以後日子更加難過罷了。只是訴到最後,想起當時陷身絕境時的那種恐懼無助、自救時皮肉被燭火燎燒的痛楚,眼前又浮現出當日出嫁離家,父兄對自己的百般不捨,鼻頭一酸,忍不住眼眶微微泛紅。

      “你本就是勉強才娶了我的,若實在不信,如今又嫌我連累了你的將士,你索性將我休回兗州便是了!”

      她最後又提了音量,顫聲說完了話,看得出來,雖在強忍了,死命咬著唇,原本花瓣似的下唇都被咬的發白了,但最後,一顆豆大的晶瑩淚珠子還是不聽話地奪眶而出,沿著一側香腮倏地滾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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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北歸

      魏劭對石邑雖圖謀已久,但此次攻打,事出突然,事先並無周全的預備,人數也不佔優勢。城頭這一場鏖戰,全憑部曲將士多年經由大小陣仗歷練出來的戰鬥力加上自己在軍中的領袖之力才取勝,甫定,手邊亟待處置的事務又千頭萬緒,故雖對那日小喬被劫的細節有所疑慮,但忙忙碌碌終日不得空閑,也就壓了下來,並沒十分的上心。

      事情起在了今日。石邑那邊押解來了一批俘員,中有一人,正是當日僥幸從陳滂刀下漏網了的一名陳瑞親信,為求自保,言不無盡,說出了當日自己等人隨陳瑞是在半道從瑯琊劉琰手中將魏劭之妻劫走的經過,魏劭得報,著人稍打聽,立時便知道了小喬與瑯琊世子劉琰從前曾立有婚約的事情。

      與喬家的聯姻,於他不過順水推舟,從未上心過,更不曾有過與喬女生同衾死同穴的念,是故議婚時,他半句也沒過問,更沒著人探聽過,喬女是美是醜,德功如何,他絲毫不在意,只要過來的是喬家女便可,所以並不知道小喬從前與劉琰還有這樣的一番隱情。突然知曉,本就感到不快了,更沒想到,竟然還有瑯琊劉琰劫人在先,隨後才落入了陳瑞之手的這一段插曲。

      新婚之妻被人這樣公然劫入了石邑,就算他魏劭並不在意妻子死活,但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不可能無動於衷,迫的在未做好周全準備的情況之下便倉促興兵攻伐石邑,最後雖奪回了人,一並也佔了城池,但自己損失也超出了原本預計,實在不算輕,再想到小喬還與劉琰藕斷絲連,喬家竟如此羞辱於自己,以他平日的目高於頂,如何能忍下這口氣,當場便勃然大怒,丟下了別事,徑直闖過來就發難。

      喬女自辯,這原也在他的預料之中,沒想到的是,自己偏竟就聽進了她的自辯,隨她言語,心頭原本冒出來的那股怒火,不知不覺慢慢地消退了下去,目光也不覺落到了她身上。

      小喬因方才匆忙出浴,身上只著了件白色中衣,長髮也未來得及打理整理,垂覆在肩上,髮梢還在不住地滴水,水痕漸漸蔓延開來,浸濕了肩膀和她胸前的一片衣衫,緊黏在她身上,若削雙肩和一段微微起伏的曲線輪廓便有些若隱若現。

      魏劭視線定了一定,眼前忽然便浮出了片刻前在浴房裡,自己俯身下去質問她時瞥見的一幕,當時她雖立刻就縮到了水下,他卻已經瞥到。見她此刻模樣私密,和平日人前的情態大不相同,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種淡淡的怪異之感,立刻將印在腦海裡的那一幕給驅了出去,抬起視線,又見她面頰沾淚,梨花帶雨,且多少也聽出了,她最後那句話裡似有負氣,想自己一時沒克制住,剛才闖進來時應該確實嚇到了她,心裡不禁微感後悔。皺眉甕聲道︰“哪裡來的這麼多胡思亂想?我說過休你回去了嗎!”

      小喬側過臉,抬手飛快抹去臉上淚珠,沒有說話。

      房裡沉默了下來。

      魏劭見她不再轉臉朝自己了,眼睛只盯著斜旁桌上的那盞燭台,仿佛那是一朵花兒似的有的看頭,忽然感到有些沒趣兒,遲疑了下,道聲“你且把頭髮擦擦,早些睡了吧。”轉身快步便走了。

      他一走,小喬一直繃著的肩膀慢慢地鬆垮了下來,長長舒出一口氣,有些乏力地靠在了側旁的桌邊兒。

      ……

      這晚的風波過去,一切和原來並沒什麼兩樣。只在兩天後,鐘媼給小喬送來了金、帛各若干,除此,還有兩盤平日不大見得到的羌桃和安石,國進貢才有的水晶石榴。鐘媼說,是君侯吩咐送來的。

      小喬略感意外。猜測應該是魏劭就那晚事的一點彌補的意思,便應景地笑了笑,說,請轉告君侯,她很是感激。

      春娘忙讓侍女接過賜物,再三地表謝。

      “女君,老夫人年邁,身旁需婢伺候。婢明日先行啟程回去,不能再服侍女君。女君在此再安心留居些時日,待與君侯一道北歸,到時便可拜謁老夫人了。”

      她臨走前,忽然這麼說了一句。說話的態度也和從前差不多,還是一樣的端持冷淡。但卻是這些時日以來,小喬聽到的她對自己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了。並且留意到,鐘媼的話裡,並沒有提及在漁陽魏家的另一個女人,魏劭的母親朱氏朱夫人。

      她說了幾句路上祝安之辭。

      鐘媼朝她略拜了拜,轉身離去。

       ……

      春娘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對著魏劭送來的這堆東西,卻露出微微喜色。說過兩天用這錦帛給她裁套新衣。

      “我衣服已經夠多,本就來不及穿,不必再做了。”

      小喬有點漫不經心,說道,隨手抓起兩個羌桃放在手心,滾著玩了兩下。

       “也好,那等過些時日。”春娘命侍女收起金、帛,“婢幫你剝食桃榴。魏侯倒是有心了。從前在東郡,冬日裡也難得見到這麼喜人的桃榴……”

      “我不愛吃這些!”

      小喬將手裡的羌桃丟回到盤裡。

      一只羌桃跳滾出盤子,在桌上滴溜溜地打起了旋。

      “你們分食了罷。”

       她拍了拍手心,朝驚訝望著自己的春娘和侍女說道。

      ……

      雖然同住一個地方,但那晚過後,魏劭就沒來過射陽居了。有時小喬在庭院散步,與他偶遇,見他總是行色匆匆,態度自然也是冷淡的。她若實在躲不開了,和他招呼,他也不過隨意“唔”上一聲而已,絕無多話。

      魏劭倒沒限制小喬外出。但小喬一次也沒出去過。她的生活依舊很單調,唯一的樂趣,大約就是每天黃昏的時候,登上檀台俯看夕陽下的城池或者城牆外的遠方了。

      有時,小喬站在檀台的頂,偶會看到疑似魏劭的一行人馬進出城池的身影。

      他似乎真的很忙,忙的就像一條狗。小喬在心裡想道。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從指縫裡流過,天氣漸漸變的暖和了。雖然早晚還脫不去身上的厚重冬裝,但風吹過來,不再像刀割似的逼人。冰河開始解凍,射陽居原本灰撲撲的枯燥庭院裡,也開始泛出淺淺的幾點嫩綠。

      小喬發現窗前那株海棠的枝干開始冒出新芽的那天,魏劭派人給她遞來了個消息,讓收拾行裝,說這兩天就預備動身北上。

      徐夫人的六十大壽就要到了。

      他需要回去,為祖母慶賀貴誕。

      ……

      三天後,小喬坐的那輛馬車晃晃悠悠地碾過青石路面,出信都取道北上,朝著漁陽而去。

      這一路很順利,沒再發生任何的意外。

      半個月後,一行人抵達了漁陽郡。

      漁陽城池西北有山,曰漁山,城在山南,故名漁陽。古又名無終邑。因東北方向去百里,有一座名為無終的古城,城池雖小,三面環山,冬日不像別的地方那樣風干酷寒,住在其間,如處江南。魏家在無終城裡修有一座別苑,徐夫人去年冬天就住在那裡,如今還沒回到漁陽。

      漁陽自古又是兵戍之地。幾百年前,燕築長城抵御匈奴,城牆便從漁陽之側而過。

      魏家從魏劭的祖父時代開始,為堅固北防,震懾匈奴,將州治從範陽遷到了更靠北的漁陽,幾代下來,城防不斷加固,到了魏劭這一代,勢力正當強盛的伊邪莫單于王也輕易不敢再與魏劭軍隊起正面衝突。從前曾屢遭匈奴騎兵荼毒的白檀、上谷一帶,如今也已多年沒有大的戰事,百姓重新聚居,人口也漸漸得以繁衍。

      小喬抵達的那一天,春陽明媚。馬車接近城門口時,她好奇地探頭到車窗外看了一眼。看到遠處的前方,若洗的碧空之下,城牆高聳摧雲,猶如兩條磅礡的巨大黑龍,伏地沿著東西蜿蜒而去,一眼看不到盡頭。漸漸近了,看清城牆整體全部是用青黑色將近三尺來高的巨大石塊整塊堆築而成,堅固若長城之態。城門之上的城樓,也不是她尋常見慣的牌樓樣式,而是猶如碉堡的一個巨大方正塔樓。沿著城牆,這種塔樓每隔數十丈就有一個,只比城門上的略小些而已。塔樓四角旌旗飄展,上有甲衣士兵執戈望,長戈上的刀頭在陽光的照射之下,閃動著刺目的金屬光芒。

      君侯回城的消息,方才經由探哨帶到了城內。城門立刻大開,大隊身著盔甲的軍士列隊從城內湧出,分列道路兩側,留在漁陽戍守的副將李典、張儉等十數人騎馬奔出城池迎接。魏劭與部將略寒暄,便率眾入城。一路所過,軍士齊行軍禮,高呼“君侯歸”,聲若沉雷,撼人耳鼓。進入城池後,百姓聞訊,也紛紛奔出家門夾道歡迎,一路過去,最後抵達了位於城北正中的使君府邸。

      魏劭回城的具體日子,事先並沒有傳訊到家,所以他的母親朱夫人並不知道,今天人也恰好不在家。管事說,朱夫人兩天前帶著鄭姝去了漁山上的巫祝廟,現在還在廟裡。他已派人去通知了,想必很快就回。

      朱夫人篤信巫祝,最近幾年更是沉迷,和神廟裡的巫司相交頻繁,從前常將她請到家中,供奉宛若神人。被魏劭遇到過兩次,見兒子不喜,這才少來家中,改成自己去往巫廟。魏劭雖厭,但見母親屢勸不聽,自己又忙於軍務,終年少在家,也是鞭長莫及,無奈睜一只眼閉一眼由她去。剛進家門,聽到母親又去了巫廟,略皺了皺眉,隨即吩咐管事,將女君送到後宅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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