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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蓬萊客] 折腰《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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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0:22:5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3
本帖最後由 官不聊生 於 2017-3-16 11:30 編輯

折腰 作者:蓬萊客

內容簡介】:

  魏劭篇:

  起初,燕侯魏劭的謀士是這樣勸他娶喬女的:「喬家三世踞於東郡,雖式微,卻樹恩深厚,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主公龍驤虎步,胸吞萬流。今喬家既求好於主公,喬家之女,主公何妨取,用之便可?」

  後來,魏劭終於知道了,自己打自己的臉,疼,真特馬的疼。

  小喬篇:

  嗯,男人確實都是賤骨頭。皇帝老子也一樣。

  ……

  架空,仿東漢末年軍閥混戰背景,部分人設參歷史人物原型,或拆零散或糅雜。考據免,謝絕扒榜。

  此小喬非三國裡的小喬,只是覺得順而且好聽,所以借用了。

  女主只負責美美美,除此沒有閃光點,別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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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0:23:15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蠻蠻

      蜀地山雨欲來,窗戶被狂風忽地拍開,猛烈地擊打著窗欞,發出“啪啪”的刺耳響聲。桌案上的硯台鎮紙都已被掃落在地。狂風卷起失了倚重的紙張四下飛散,桌下狼藉,參差掉落著幾本已經被撕成了兩半的奏章。

      空氣裡彌漫著濃烈的血腥氣味。地上的血泊裡,橫七豎八地倒下了四五個身著宮裝的年輕女子,其中一個還沒死透,原本美麗的一雙眼睛半睜半閉,嘴唇無力張翕著,嘴角吐著一串泛血的泡沫,看起來就像是一條在血水裡掙扎的將死之魚。

      她們都是後帝劉琰的妃子,最年輕的那個劉妃才十三歲,父親是天水太守,是後帝退守到陳倉的時候才匆忙納的,半年時間都不到,陳倉失守,她們隨後帝一路又逃到了這裡,蜀中的褒城。

      但現在,這些正當青春的嬌美女人們卻都死去了。

      就在片刻之前,劉琰將這些女人們叫了過來,看著自己的親隨太監劉扇殺死了她們。

       “陛下!陛下!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父親會帶著救兵來護駕的!陛下——”

      劉妃面上沾著血滴,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沿著她那張還稚氣未脫的驚恐臉龐不斷落下。胸前的鵝黃宮裝被脖頸側流出的血給濡成了鮮艷而刺目的橘紅。

      剛才劉扇已經砍了她脖子一刀,許是刀鋒殺人太多,鈍卷了,竟被她掙避了去,脖頸上的那道傷口還未致命。她跌在了地上,頭歪著,一面脖頸汩汩地流著血,一面手腳並用地往前爬去,企圖逃出這座充滿了濃重血腥和死亡冰冷氣息的屋子。

      她的身後,是一道爬過後拖出來的蜿蜒血痕。

      後帝劉琰面龐清俊,表情卻木然的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木胎泥塑。他的眼楮並沒有看著正向自己苦苦求饒的劉妃,越過劉妃的頭頂,茫然地望向遠處他其實看不到的城門方向。

      褒城也守不住了,破了。

      他的耳畔,仿佛已經聽到了逆燕士兵破城後發出的震天歡呼吼聲。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衝到這裡了。

      兩年之前,世代據於漢室北方燕幽的軍-閥魏劭滅了在洛陽自立為帝的幸遜,隨著洛陽落入他手,天下九州,十之八,九亦盡入其帳下,大勢已定,魏逆隨即在幽州稱帝,定國號燕,接著,後帝劉琰被迫開始一路西退。

      這漫長的一路西退,他的身邊,文官陸續逃的逃,散的散,武將死的死,降的降,等到了褒城,就只剩十來個忠於漢室依舊還死命保他的老臣了。

       現在,這最後的兩千士兵也沒了。

      他再也無路可退了。

      劉扇面上已經濺滿了血污,狀若厲鬼。他咬牙切齒地朝依舊苦苦哀求著的劉妃逼了過去,逼到門口,從後一刀砍了下去。

      沉悶的“噗”一聲,女孩甚至連叫聲也沒有,整顆頭顱就從頸項原來的位置無力地往側旁掛了過去,扭成一個角度怪異的姿勢,柔軟的軀體像條麵袋,無聲地撲倒在了地上。

      溫熱的血從頸腔裡失控般地噴了出來,濺滿了半幅牆面。劉妃的四肢起先還抽搐著,慢慢地,停止了下來,一動也不動了,只剩那只從亂髮叢裡露出來的眼睛還盯著對面,眼睛裡的鮮活迅速地消退,散出沉沉的暗青色的死氣。

       “陛下,皇后……”

      劉扇拖著鋒刃已經卷起,兀自還在往下淌著血的刀,看向榻上微微顫慄著的小喬。

      劉琰遲緩地轉過了身,失焦的目光落到小喬的身上,注視著她,眼神終於不再木然,慢慢地凝聚出了悲傷、不舍和濃重的痛苦。

      他一步一步地朝小喬走去,最後走到了她的面前,冰冷手指貪戀般地輕輕撫觸過她的面龐,忽然將她緊緊地抱在了懷裡,力氣是如此的大,大的仿佛恨不得要將她揉碎,一寸寸地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蠻蠻!蠻蠻!你的家人被魏逆所害,你的姐姐也被魏逆廢黜而死,朕知你恨那魏逆入骨。朕本欲替你復仇,發兵討逆,奈何大漢氣數已盡,朕無力回天!朕不忍讓你落入賊逆之手遭受羞辱。蠻蠻,朕先殺你,朕再隨你,你我來生再做夫妻罷!”

       “陛下,妾十五為君婦,陛下待妾,情深義重,陛下若去,妾豈有獨活之理?妾願隨你,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那個小名喚作蠻蠻的女子,雪膚花貌,生就一副玉般無瑕的絕美容顏,此刻花容雖血色盡失,面上亦沾滿淚痕,望著後帝的目光卻充滿了堅毅和決絕。

      她推開了劉琰,自己站了起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下巴微微仰著。彼時嵐風襲衣,裾帶狂舞,整個人宛若飄飄欲飛。

      劉琰失聲痛哭,放開了她,猛地站了起來,嗆的一聲,拔出長劍。

       “啊——”

      伴隨著劉琰一聲撕心裂肺般的淒厲大吼聲,冰冷的利刃,深深地刺進了她溫暖而柔軟的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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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0:23:31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前夢

      “蠻蠻!蠻蠻!快醒醒!”

      耳畔響起一個溫柔又帶了些擔憂的聲音,接著,她就被推醒了。

      小喬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依然躺在這張她已經睡了兩年的床上,只是,整個人猶如剛從水裡出來,已經汗涔涔了。

      邊上與她同眠,方才又推醒了她的,便是堂姐大喬,伯父兗州刺史喬越的女兒,小名阿梵,今年十七,比她大了三歲。兩姐妹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極好,故時常同衾而眠。

      大喬見她終於醒了,摸了摸她額頭,發現都是冷汗,急忙披衣下床,也沒驚動外間已經睡著的侍女,自己過去點了油燈,拿了帕子替還躺在那裡的堂妹仔細地擦了汗,又怕她著涼,拿了件自己的乾淨小衣幫小喬換了,最後給她倒了杯水,遞了過去。

      小喬正有些口渴,感激地接了過來。

      大喬坐在床沿邊,望著她喝水,嘆了口氣︰“又魘著了?蠻蠻,從前我記得你睡的很穩,最近兩年是怎麼了,時常見你魘夢,是不是不小心在外頭撞到不乾淨的東西了?要麼明天我跟母親說一聲,請個神婆來家裡看看?”

      小喬的母親幾年前病故,伯母丁夫人對小喬也十分憐愛,常噓寒問暖。

      小喬忙搖頭︰“姐姐,用不著。我真的沒事。”

      大喬接過碗,放回到桌上,還是不放心︰“你方才到底夢見了什麼,渾身都冰成了這樣?”

      ……

      這樣的夢境,從兩年前,小喬莫名地魂穿到了這個亂世裡的女孩子身上後,就時常出現。

      但是她知道,這並不僅僅只是個噩夢。

      看起來,那時候她不但成為了兗州東郡郡守喬平年方十二的女兒小喬,而且,也刻印了小喬前世短短一生二十年間的所有記憶。

      方才夢裡的可怕一幕,就是自己前世臨死前的最後場景。

      夢裡的一切,是如此的血腥又真實。

      劉妃,那個死於宮人刀下的才十三歲的女孩,死時盯著自己的那隻眼睛所射出來的詭異目光,即便是此刻,她人已經醒了過來,還是感到毛骨悚然。

      她的心口,現在也仿佛依然留著那柄利劍刺入時帶來的透心痛楚與寒意。

      她不想再回憶了,朝大喬蜷縮著靠了過去,喃喃地道︰“只是夢到被一隻惡虎追趕而已……”

      大喬笑了,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髮,傾身過去吹了燈,摸索著鑽回了被窩,抱著小喬,輕輕拍她後背,柔聲道︰“別怕,阿姐陪你睡覺。”

      小喬嗯了一聲,靠著大喬柔軟而溫暖的身體,慢慢閉上了眼睛。

      大漢定康七年十一月的小寒月光,被窗牖的窗紙細細地篩過,靜靜地照白了床前的一片地面。

      小喬心神漸漸地定了下來,閉上眼睛。

      但她再也睡不著覺。

      身畔的大喬仿佛也和她一樣。

      她以為小喬睡著了,輕輕地替堂妹攏好被角,自己翻來覆去,久久無法入眠。

      小喬聽著大喬的呼吸聲,知道她的心事。

      ……

      兗州雙喬以美貌而著稱,名滿河南,時人有“洛水十分神,雙喬佔八分”之說。大喬十歲的時候,與當時勢力很大的東平太守崔家兒子定了婚約。不想兩年前,大喬十五歲,正預備出嫁時,東平被任城周群給攻打下來,崔太守父子皆陣亡,婚事就此了斷。

      一晃兩年過去,大喬十七歲了,四方求婚者幾乎踏破門檻,但婚事總是不順,一直蹉跎至今。直到半個月前,大喬才知道了一件事,父親已經決定,要將她嫁給年初剛奪取了河北的魏劭,以婚姻加兗州地勢作手段,求好於魏劭,以便能在任城周群的攻伐下獲得喘息的機會。

      現在使者已經被派遣去往魏劭如今所在的冀州,伯父正焦急不安地等著來自對方的回復。

      ……

      “我吵到你了嗎?”

      大喬覺察到小喬並沒睡著,有些歉意地問。

       “不是。”小喬輕聲道。

      片刻後,昏暗的夜色裡,小喬聽到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仿佛問她,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魏侯與我家有仇,應該不會接納這門親事的,是吧……”

      小喬沉默了。

      兩年前,在莫名小喬之後,她一直暗自希望,自己記憶裡的那些關於前生,或者說,將來的事,只是一場夢而已。

      但隨著時間慢慢推移,她驚恐地發現,那一切仿佛都是真的。

      事情正在一步一步地按照她所知道的步調在發展下去。

      倘若不加更改,那麼魏劭會接受這門親事的。但大喬嫁過去後,卻註定將是命運多舛,結局甚至比自己還要悲慘。

      從她嫁到魏家的第一天起,丈夫魏劭就沒有踫過她一指頭。多年之後,魏劭稱帝,那時喬家滿門,死的死,散的散,大喬吞金自盡,魏劭改立另一個女人為后。

      大喬就這樣走完了她的一生。

      小喬摸索著,慢慢地握住了堂姐的手。

      她的手指也觸及冰涼,沒有絲毫的熱氣。

      ……

      第二天,小喬那個同歲,比她只晚生了片刻的雙胞胎弟弟喬慈從晏城急匆匆地趕回了東郡,到家時已經是晚上了。

      小喬和喬慈兩姐弟,感情也極好。喬慈雖然才十四歲,但個頭卻比小喬這個姐姐要上大半個頭,站出來已是個英武的勇猛少年了。兩個月前,他被父親喬平派去晏城歷練。聽下人說公子回了,小喬便找了過去。找到父親的書房門口,遠遠聽到弟弟的聲音從裡頭傳了出來,聽起來非常激動。

      “父親!任城周群雖兵強馬壯,但兗州也有二十萬軍民,此前白馬一仗失利並不算,勝負乃兵家常事!倘若同心齊力,再殊死一戰,並非沒有反勝的可能!我願打頭陣!我聽說伯父畏懼,竟然打算向魏劭求好?魏劭狼子野心,吞並了冀州後,勢力已經到了河北,投靠於他,兗州就算能夠獲得一時安耽,長久何以為繼?何況,兩家又有宿仇,不說大阿姐過去後境況如何,他又豈會真心助力我們喬家渡難?”

      喬停了下來,站在門口,往裡望去,看見父親雙手背後地站在窗前,而弟弟喬慈在書房裡激動地走來走去。

      ……

       說起喬魏兩家的那段宿仇,時間還要推溯到十年之前。

      魏劭的父親魏經,曾是三品虎牙將軍,因抗擊匈奴有功,被封燕侯,也是幽州刺史,奉朝廷的命,與當時的兗州刺史,也就是小喬的祖父喬圭一道征討叛亂的陳郡李肅。李肅聲勢浩大,勢力極強。魏經與喬圭結盟,約定從東西兩側共同出兵攻打陳郡,不想臨陣時,得到消息,稱李肅有救兵趕到,喬圭審時度勢退縮了回去,按兵不動,不知情的魏經與長子魏保寡不敵眾,最後雙雙陷入包圍戰死,當時魏劭年僅十二歲,也隨父兄上陣,得到家臣捨命力保,最後才殺出重圍逃了出來,退回到了幽州。

      喬家過後百般解釋,稱當時已經派人去遞送消息,但使者在路上遭遇埋伏被殺,實屬無奈。治喪時,又往魏家送去厚禮。

      四年前,被時人稱為“小霸王”的十八歲的魏劭親自領兵一路追擊,最後誅殺李肅滿門於東海之濱。

      據說李肅本人先是遭受淩遲,魏劭親自操刀,千刀之後才死,死後被剁成肉糜餵入魚腹。

      又據說,不久之後,小喬的祖父死的時候,當時正攻打河間的魏劭聽聞消息,冷冷地說了一句︰“皓首老賊,死為值當。”

      魏劭仇恨之深,可見一斑。

      ……

       “大人!連你也懦弱至此,竟連發一聲也不敢?你不說,我去找伯父說!”

      喬慈見父親遲遲不應聲,握了握拳頭,轉身就要出去。

       “胡鬧!你給我站住!”

      喬平猛地轉身,喝住了兒子,道︰“周群兵強馬盛,先是吞了東平,崔家基業,毀於一旦,月前的白馬一仗取勝,士氣正高,如今兵勢箭在弦上,倘若再來攻伐,加上河北虎視眈眈的魏劭,兗州二十萬軍民,安能抵擋?”

       “難道真就沒有辦法,只能投靠魏劭?我不忍心大阿姐就這樣嫁過去!”

      喬平沉吟片刻,長嘆一聲︰“為父也知向魏劭求好不妥。你當為父沒有力爭過?為父曾建議,聯合陳留張復全力一搏,未必沒有取勝機會。為父早年曾與張復有過結交,願意前去遊說。只是你伯父與那些家臣,卻立主避戰……”

       “爹!求你再去勸一下伯父!”

       小喬忍不住推門而入,朝父親跪了下去。

      倘若不做點什麼,任由事情就這麼發展下去,雖解了近憂,但大喬一生立刻被毀,數年之後,喬家滿門也同樣不得存活。小喬記得,先是父親戰死於陣前,而弟弟喬慈,為了令自己和後來的丈夫後帝劉琰順利脫身,捨身引開了追兵,最後被魏劭的士兵包圍,死於亂箭之中。

      父親喬平這一年才不過三十五歲,一個極其英俊而儒雅的男人。身為東郡郡守,在母親幾年前去世後,至今無心續弦,終日忙於郡務,執法公正,愛護郡民,加上喬家三世踞於兗州,在當地極得民望。而且,父親雖能詩善賦,卻並非文弱書生,披上戰袍,便成白袍將軍。

      這輩子,有這樣的父親和弟弟,就算她不是原本的那個小喬,她也不願意就這樣失去了他們。

        喬平沒料到女兒會突然這樣闖進來向自己下跪,一愣。

       “爹,阿姐說的是,求你了!”

      喬慈也噗通一聲,一起跪到了小喬身邊。

      喬平眉頭緊鎖,向窗獨立片刻,最後道︰“也罷,我再去勸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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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0:23:44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比彘

      父親去了後,小喬與喬慈忐忑等待。約莫半個時辰,見他回了,喬慈急忙迎上去問︰“父親,可說動大伯了?”

      小喬見父親眉頭微鎖,心便涼了下來。果然,喬平搖了搖頭︰“你大伯一心求和,恐是說不動了!”

      喬慈往外而去,被喬平喝住︰“站住!此事到此為止,多說無益了!”

      喬慈呆住,神情鬱懣。

      喬平頓了下,語氣稍緩,又道︰“魏家那邊也未必會接受這門親事。再等著看看吧。倘若萬幸不成,到時為父再提聯絡陳留,料想你伯父也不會反對了。”

      他話雖如此,但小喬卻聽了出來,父親對此,其實並不抱什麼大的指望了。

      喬慈信以為真,面露期盼之色。

      喬平看向小喬,遲疑了下,柔聲道︰“蠻蠻,你多陪陪你阿姐吧,勸她寬心些。婚事未必就成。退一萬步說,即便成了,那魏劭年少而有英雄之名,為一方霸主,聽聞容貌亦是英美,也不失為一良配。”

      ……
  
      當晚小喬與大喬再次同衾而眠。小喬看出大喬分明心思極重,在自己面前卻依舊強作笑顏,更絕口不提半句婚姻之事,心裡更是難過。

      父親讓她寬慰大喬。她卻深覺所有寬慰之語都是如此蒼白無力,於事無補。

      兩姐妹臉對臉地睡了下去,昏暗的夜色裡,小喬忽然聽到堂姐的聲音傳了過來︰“蠻蠻,你也有些時候未與劉世子見面了吧?”

      ……

      大喬口中的“劉世子”,便是小喬如今的未婚夫,前世丈夫後帝劉琰,字懋卿。只不過現在,劉懋卿還只是漢室分封下去的瑯琊國裡一個不受重視的長子。在他十三歲時,繼母為扶持兒子上位,在其父面前進讒言,說他調戲自己,瑯琊王本就寵愛幼子,聽信了讒言,廢他為庶人,將他驅逐出了瑯琊。因他舅母是小喬的姑姑,遂來投奔兗州,請求容身。

      其時漢室式微,洛陽皇都裡,那位七年前被丞相幸遜扶上皇位的十四歲少帝形同傀儡,朝政實際被丞相幸遜一手把持。皇帝都如此了,何況那些分封國裡的劉家人,在擁兵自重的諸多地方軍閥面前,更是毫無威信可言,所以喬家也不懼瑯琊王,收留了劉琰。他姿容出眾,亦有才學,很得喬平的喜愛,對他多方照顧。終於到了三年之前,在他十八歲的時候,瑯琊王聽了臣屬相勸,知道自己冤枉了長子,後悔當年舉動,將他接了回去。隨後不久,瑯琊王遣使來到兗州,意欲為劉琰求娶小喬。

      喬平早就看了出來,女兒小喬與劉琰情投意合,問過小喬意思,見她含羞不語,便知她是願意的,當即應了婚事,二人立下婚約,定於明年,到小喬十五歲的時候,便行婚娶。

      半年之前,劉琰曾借為喬越賀壽之名,來過東郡一次。他思念小喬已久,原本以為能借此機會與小喬見面,一訴相思之苦,卻不知道為何,小喬對自己始終避而不見,最後只能怏怏離去。

      ……

      前世的夢魘,令小喬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揮之不去,更何況,她如今已不是原本那個和劉琰一起長大的小喬,對這個未婚夫,也談不上有什麼感情,所以當時避開了見面。這會兒忽然聽到大喬提及他,微微一怔。

      這些時日,她白天晚上,睜開眼睛閉上眼睛,想的都是堂姐大喬的婚事,幾乎已經忘了,自己也是有婚約在身的人,而且,嫁期也逼近了,就在明年。

       “蠻蠻,阿姐這回若出嫁了,北地遙遙,到你明年成婚之時,恐怕也是回不來的。往後我們姐妹怕是再難相見了。幸好你與世子兩心同一,婚後想必也是鸞鳳和鳴,阿姐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小喬聽到她用溫柔的語調說道。心裡一酸,眼眶便慢慢地熱了起來。

      大喬並未覺察到她的異樣,繼續笑道︰“你的針線從前就不怎麼樣,這兩年瞧著更不行了。阿姐也沒什麼可給你的,先前想著你明年出嫁,劉家是皇族,到時給劉家人孝敬的針線活兒不能馬虎,所以年初時,趁著閑暇,和春娘一起幫你做了些東西,都放在她那兒了。如今預備的也差不多了,就剩一雙要敬給你公公的赤舄,因費工夫,所以放到最後。阿姐已經起了個頭,配色有些拿不定,你要不要瞧瞧,怎麼才好,咱們商量下……”

      大喬動了動身子,要從被窩裡爬起來,被小喬一把按住,用盡量平穩的聲音道︰“謝謝阿姐。不用瞧了。阿姐也累了,睡覺吧。”

      大喬道︰“我是心急,怕來不及做好就要……”她停了下來,沉默了下,笑道︰“明天也好。先睡覺吧。”

      ……

      屋裡安靜了下來。

      大喬睡得似乎很是安穩,一動不動,呼吸聲也十分的平穩。

      小喬起先一直醒著,及至下半夜淩晨,睏意終於襲來,微微朦朧之際,忽然覺察到睡自己外側的大喬動了動身子,接著,躡手躡腳地從床上爬了下去,也不點燈,借著窗裡透進來的月光摸黑穿了衣裳,接著便輕輕朝外而去,慢慢打開門,穿過外間睡死了的侍女身旁,出了臥房。

      小喬起先以為她是起夜,所以也沒出聲,但又覺得不對勁,等大喬出去了,忽然想到了前世曾發生過的一件事,一凜,立刻也跟著從床上飛快地爬了起來,胡亂穿了衣服,屏住呼吸如法輕輕走了出去。

      今夜月光清寒,照的庭院泠泠一片。她邁出門檻的時候,看到大喬的身影在花窗側飛快一閃,似乎是往後花園的方向去了。

       ……

      喬家後花園的花木深處,一個年輕的男人,此刻已經等在那裡了。

      他的面容英俊,身軀如獵豹般強壯而敏捷,每一塊肌肉,都蘊藏著隨時準備爆發的巨大力量。

      喬家後花園的牆頭有二人高,但這對他來說,絲毫不成困難。

      他定定地站在月光照不到的一個昏暗角落,背影被夜色吞沒,融入了這個無邊無際的暗夜。
  
      他已經在這裡等了許久,身上那件單薄的打滿了補丁的粗糲麻衣已被冬夜寒氣浸的透出了涼氣。

      但他絲毫不覺得冷。

      他並不知道他的心上人,使君府裡那位高高在上的高貴的她否肯到此和他相見。但他依舊還是早早地來這裡等待。

      他的心裡,此刻正燃點著一簇火苗,這火苗雖然微弱而渺小,隨時就有可能熄滅,但也足以令他能夠在這樣的寒夜裡取暖溫身了。

      他出生的時候,一隻眼睛是綠色的,夜裡瑩瑩發光,父母以為妖異,十分恐懼,將他丟在喬家馬場旁一個豬圈的近旁,冰天雪地,他沒凍死,被母豬供進豬圈,吃母豬的奶,活了下來。馬倌發現後,以為奇異,稟報了家主,他被留了下來,在馬場裡被養大為奴。

      他沒有姓氏,沒有名字。因為出生時被丟在了豬圈,所以比彘就成了他的名字。

      ……

      小喬跟到了後花園,遠遠地看到堂姐先是被那個從暗影裡走出來的年輕男人一把抱住,隨後,她用力掙脫開了,仿佛在跟他說著什麼。

      她的心裡立刻全都明白了。

      ……

      前世,在大喬出嫁後沒多久,這個名叫比彘的馬奴有一天也失蹤了。喬家奴僕數百,少這麼一個,也沒引起家主太多注意,搜捕一番無果,也就作罷。數年之後,江南大旱以致大亂,流民遍地流竄,漸漸淪為多股盜賊,其中有一綠眼大盜應時而起,吞並各方勢力,漸漸竟成氣候,最後佔了淮陰,自封為帥。當時洛陽幸遜派兵馬圍剿,卻屢吃敗仗,加上與魏劭的戰事吃緊,不了了之,只能任其圈地為主。再後來,就在魏劭滅了幸遜,奪取洛陽,稱霸中原之時,這一向獨來獨往的綠眼盜帥卻忽然自願投向被一群忠於漢室的大臣在雍都另立為漢帝的劉琰。劉琰當時正缺兵少將,大喜,封他為淮陰王,他便與魏劭公然為敵。

      可以說,倘若不是因為這個如同橫空出世般的淮陰王的阻擋和反擊,魏劭最後奪取天下的時間表,至少可以提早兩年。
  
      這個淮陰王最後的結局,也頗具傳奇色彩。

      在那一場最終定出了天下勝負的渭南大決戰後,淮陰王於亂軍中失蹤。有人說他已死,有人說他自剜一目毀容後逃走。魏劭對此人恨之入骨,以千金和萬戶侯之懸賞,下令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但始終無果。直到半年之後,才有消息傳到魏劭面前,說有人似乎曾看到一形貌類似淮陰王的人曾出現在魏家祖上陵寢附近。魏劭當即趕了過去,但並未覺察任何異狀。隨後才發現,陵寢外的那座荒墳竟被人破開,黃土穴裡空空如也,棺槨不見所蹤。

      魏劭廢后喬女,死後沒能入魏家陵寢,就被葬於陵寢之外的這處孤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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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0:23:59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樵唱

      月影之下,大喬最後掙脫開了年輕男人抓著她的手,低頭轉身便走,才走兩步,被男人從後緊緊地抱住了腰身。

      她停了下來,但不過片刻,便再次掙脫開了。

      男子沒再追趕她了,只停在那裡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最後慢慢地跪了下去,雙膝於地,一團黑色身影仿佛凝固住了,一動不動。

      小喬心怦怦的跳,急忙匆匆往回趕。侍女還睡著,小喬穿過她近旁回到內室爬上了床上,掀開被子躺回去,剛剛閉上眼睛,就聽到外間門輕微吱呀一聲,細碎腳步聲裡,大喬也回來了。

      許是她心神不穩,經過侍女床鋪近旁時,腳竟不小心勾到了侍女床鋪前的那張小凳子,凳子被帶翻,發出“啪嗒”落地聲,侍女從夢中被驚醒了,睜開眼睛,朦朧間看到近旁一個人影,大驚,正要呼叫,辨出大喬。

       “無事,你睡吧。我方才解手而已。”

      大喬的聲音傳來,若無其事。侍女不疑有他,忙下去將小凳子扶正。片刻後,小喬聽到帳外一陣輕微脫衣裳的聲音,接著,帳被撩開一道縫,大喬輕輕爬上床,臉朝外背對著小喬,慢慢地躺了下去。

      她起先一動不動,仿佛躺下去就睡著了,片刻後,肩膀卻開始微微地聳動,暗夜裡,一陣細微壓抑的低低哽咽聲傳到了小喬的耳中。

      小喬心內天人交戰,躊躇難以決斷之時,忽聽枕畔大喬竟哽咽至噎氣了,應是怕吵醒自己,聲音忽又生生地吞了回去,只是膀子卻抽搐的更厲害了。

      她慢慢睜開眼睛,轉過臉,看著她將自己緊緊蜷成了一團的背影,咬牙終於下了決心,朝背對著自己的堂姐貼了過去,從後伸臂,輕輕抱住她柔軟的腰肢,湊到她耳畔低低地道︰“阿姐,別哭了。方才你出去時,我跟著你了。我都看到了。”

      大喬身子一僵,很快,她翻了個身,急急地道︰“蠻蠻你不要誤會!阿姐只是……”

      小喬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噤聲。隨即下床,輕手輕腳走到門邊聽了一下,聽到外間侍女發出輕微的磨牙聲,這才回來,點亮了油燈,轉頭望去。

      大喬已從榻上慢慢爬坐了起來,青絲鴉鬢斜垂下來,鬆鬆堆至頸肩,雙手緊張地抓住簇在她腰間的被衾,臉色蒼白,眼皮泛著剛哭過的淺嫩粉色,粉頰猶帶幾點殘餘淚痕,怔怔望著小喬的一副樣子,美人我見堪憐。

      她見小喬端著油燈放到了床頭燈架上,方回過神,慌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聲焦急地道︰“蠻蠻,阿姐真的沒想別的。只是更深夜重,外面那麼冷,不想讓那人一直在園子裡空等,且萬一被人看到了,無端又是起禍事,這才去讓他走的……”

      她的一雙手冰涼,微微顫抖著,就和她此刻的聲音一樣。

      小喬反握住了大喬的手,望著她道︰“阿姐,我看到那個人了。但你別怕,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你喜歡他,是嗎?”

      大喬原本蒼白的臉頰慢慢地泛出了一片淺淺紅暈。遲疑了片刻,迎上小喬的目光,點了點頭,輕聲道︰“他地位低賤,但他卻很好,真的很好……”

      ……

      這個男孩在喬家的馬場長大了。他沉默寡言,仿佛一個啞巴,但卻身強體健,力大無窮,疾跑能夠追風,而且,他通馬性,再悍烈的馬,在他面前也會變得俯首貼耳,於是後來,管事將他調去充任家主出行的馬奴,他就這樣,開始出現在了使君長女大喬的視線裡。

      但在很長,長達數年的時間裡,這個年輕、強壯,生了一雙異瞳的英俊奴隸,留給大喬的印象就是每次他跪下,充當人凳助自己上下馬車時,比踩別的馬奴要穩當許多。

      踩上的他的肩背,她的腳下紋風不動,穩的就像一塊磐石。

      大喬記住這個奴隸,還起於三年之前,那時,她的未婚夫死去了。雖然兩人素未謀面,但這對於她來說,依然是件悲傷的事。有一段時間,她常隨母親去城外的長生寺燒香。有一天,在回來的路上,馬匹受驚,將車夫甩下了馬車,拽著車廂狂奔,她和母親被關在顛擺的隨有可能傾覆,甚至翻下道路的車廂裡,驚恐之時,身後一聲尖銳 哨傳來,接著,有人迅速追趕上來,於是馬兒慢慢地放下速度,最後,停在了路邊。

      當她驚魂未定,還白著張臉,從車窗望出去時,看到剛剛那個追趕上來化解了驚馬的人,就站在馬頭之側,抱住了還在噴著響鼻的馬頭,一邊撫摸馬鬃,一邊湊到馬的耳畔,用低柔的語調低聲說著什麼她聽不懂的話,仿佛在安撫著它。

      馬終於完全地安靜了下來。

      其餘隨從這時趕到。管事憤怒抽鞭要撻馬,皮鞭高高揚起,卻被這個馬奴一手卷住了。黑色的馬鞭,緊緊地纏陷在他肌肉隱賁的臂膀之上,皮膚下的青色血管蜿蜒著暴凸而起,有她的小拇指那麼粗。

      管事更加憤怒,僵持著時,這個馬奴回過頭,看向正望著他的大喬,投來求助的目光。

      她到現在還記得,那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陽光之下,那只碧眸奇異如晶。

      那一天開始,她記住了他的名字︰比彘。

      ……

      大喬恨自己口拙,不知該用如何的言辭,才能在驟然發現了自己秘密的妹妹面前說服她,讓她相信,比彘很好,真的很好,至少,在她眼中如此。

      她的臉漲的通紅,睜大眼睛,焦急不安地望著小喬。

      小喬微微一笑,柔聲道︰“阿姐,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他很好。方才他約你出去,是想帶你離開,對嗎?”

      大喬仿佛吃了一驚,起先搖頭,片刻後,慢慢低頭下去,等再次抬起頭,她的神情已經變得平靜了許多,緩緩地道︰“蠻蠻,我是不會跟他走的,我方才也跟他說清楚了。你放心,以後我也不會再見他了。”

       “阿姐,讓他帶你走吧,不要留下來了。”小喬說道。

      ……
   
      大喬即便嫁過去了,賠上了她,也不過換的暫時的苟且,日後喬家闔族同樣遭到滅頂。還不如照父親的所想,放手一搏,說不定另有出路。大喬一走,伯父無計可施,料想那時父親再進言,想必容易的多。

      ……

      大喬驚呆,定定地看了小喬片刻,笑了,笑容有些苦楚,道︰“傻子,你是當我不清白了,怕我嫁過去被發現嗎?放心,我和他清清白白的,什麼都沒有。”

       “不是因為這個。”

      小喬湊到了她耳畔。

       “阿姐,你必須走。魏家一定會答應婚事的。如果你不走,你就只能嫁過去。這麼嫁過去,你這輩子就完了。何況,你不是有喜歡的男人了嗎?”

      大喬出神片刻,最後輕輕搖了搖頭︰“這樣我就更不能走了。魏家若應了婚事,我卻走了,到時候家中怎麼辦?好也罷,不好也罷,誰叫我是喬家之女,這些都是我當應承的。”

      小喬頓了下,暗暗呼出一口氣,抬眼道︰“阿姐,如果我告訴你,我想代替你嫁魏劭,你肯成全我嗎?”

      大喬再次驚呆,瞪大眼睛望著小喬,半晌,方困惑道︰“蠻蠻……你怎突然如此作想?你不是和劉世子情投意合,明年就要成婚了嗎?況且那個魏侯,我聽說他……他……”

      她遲疑著,聽來的那些“秉性殘忍、暴虐無德”之類的評價,不敢說出口。

       “是,那個魏劭不是好人,”小喬代她說了出來,“但阿姐,大凡女子嫁人,不出兩種。前者如你,與心上之人廝守到老,粗茶淡飯,心也足矣!但我與你不同。我想要的,不是夫君替我鏡前描眉,而是他能帶來的地位權勢。從前我是喜歡劉世子,但如今我知道了,他並非我所圖之人。他性偏弱,倘若我嫁他,即便日後他能順利繼了瑯琊王位,以今日天下之勢,區區一個瑯琊國王妃又算的了什麼?魏劭卻不同。我料他往後必非凡器。既然兩家聯姻,我焉能放過這樣的機會?”

      大喬困惑地望著忽然像是變了個人的妹妹,愣了半晌,才吃吃地道︰“蠻蠻,你真是這麼想的?真不是為了成全於我?”

       “阿姐,反倒是我要求你,求你成全了我吧!”

      小喬的語氣篤定。

      大喬呆了半晌,眼楮裡終於慢慢地放出一絲長久以來沒有過的希望光芒,但依然不是很肯定,遲疑地望著小喬,喃喃道︰“真的可以嗎?我真的可以放下這裡一切走了嗎?父親會不會怪我?母親會不會傷心……”

       “阿姐!”小喬用力握住她的手,“你走了後,我會代你事孝雙親的。等時日久了,伯父伯母定也會諒解你的。何況你想想,倘若你就這麼嫁了,那個人該怎麼辦?”

      大喬臉色蒼白,雙顴卻赤紅,閉了閉眼楮,喃喃地道︰“我再想想……讓我再想想……”

       “阿姐,我不逼你,你慢慢想吧。”

      小喬扶她躺了下去,替她蓋好被,吹了燈,自己跟著躺到她身邊。過了一會兒,慢慢地道︰“阿姐,之前我不是常做噩夢嗎?我沒有告訴你,其實我做到過一個關於你和那個馬奴的夢。夢裡,你嫁為旁人婦,早早死去,在這世上,只留下了一座孤墳。他也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你知道他最後做了什麼嗎?最後他找到了你的墳塋,將你從地下起了出來,帶著你一起走了……”

       “別說了……”

      大喬低聲喃喃地道,淚水沿著面頰無聲墜落,滲入了枕。

      ……

      三天之後,丁夫人帶著雙喬再次去往長生寺燒香許願。燒完香,添過香油後,因路遠疲乏,她照例去後廂小憩。卻覺女兒大喬和平時仿佛有所不同,心思重重,欲言又止的樣子,一直緊緊握住她的手,連她躺下去了,也在旁陪坐。

      丁夫人並沒多想,只以為女兒在為與魏家聯姻的事愁煩著,撫摸她手,微笑道︰“我兒,方才娘在佛前許願,只要你往後能獲美滿姻緣,娘便是折壽,也是心甘情願,料想佛祖必應滿願,你莫再憂心了。”

      大喬忍住離別難過,握住慈母之手,久久不願放開。

      ……

      長生寺後有一條僻靜的山徑,由附近樵夫每日上下山砍柴踩踏而成。

      換去華服、改了一身粗布衣衫的大喬和她身旁的那個男人沿著山徑並肩離去。他們走出去一段路,身影快要被山道兩旁的樹影完全吞沒時,那個有著一隻綠眸的年輕男子忽然停下腳步,轉身快步回到了小喬的面前,朝她下跪,行了一個大禮。

       “女公子在上,此生若有差遣,唯效命二字!”

      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這是小喬第一次聽到他開口說話的聲音。聲音醇厚而沉穩,令人不自覺地生出信靠之感。

      他行完大禮,起身快步朝頻頻回首相望的大喬走去,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小喬的視線裡。

      “……華胥兜率曾夢游,天下江山第一樓……”

     小喬慢慢回往長生寺的時候,耳畔忽然隱隱聽到林越深處傳來的幾聲樵唱,聲音蒼厚曠遠,竟也似帶了幾分世外的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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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0:24:14 |只看該作者
第5章 騎虎

      丁夫人攜雙喬去長生寺燒香,不想小憩醒來,大喬竟不見所蹤。慌忙問小喬。小喬說和大喬原本同處一室,因自己午齋多吃了幾口,腹胃鼓漲,想在後寺散步消食,原本邀大喬同行,但大喬稱乏,獨自留下,她便帶了侍女同行,回來已經不見她人,還以為大喬和丁夫人在一起。

      丁夫人更是慌張,著奴僕和寺裡僧人四下尋遍,無果。起初以為大喬被潛入寺裡的惡人擄走了,淚流滿面,腿軟的連路都走不動了,慌忙要回城稟告丈夫緝拿惡賊,這時府裡同行的管事報說,馬奴比彘也不見了。

      丁夫人心亂如麻,起先並未將這兩人聯想作一處,回城路上,在馬車裡依然不知所措,只攥著帕子掩面哭個不停。小喬陪她在旁,見伯母傷心成這樣,心下有些不忍,又唯恐伯父真在轄內大肆搜捕的話,他兩人還未走遠,萬一被撞到了不妙,等路行至一半,垂淚自責道︰“全是佷女的錯。若不是佷女貪玩,和阿姐一道的話,阿姐想必也不會出事的。”

      小喬早早失母,丁夫人為人善厚,憐她年幼,視她若親,見她自責,忍住傷心,反而勸道︰“我兒,不關你的事,你休自己難過。”

      小喬道︰“伯母,我方才想了想,怎會這麼巧,阿姐和那個馬奴恰好一塊兒湊堆不見了?我尋思著,阿姐應該不是被惡人擄走……”

      丁夫人怔怔望著她。

      小喬便湊到她耳畔,低聲說了一句。

      丁夫人大驚失色,啊了一聲,“你說他們是私……”

      她猛地停了下來,用帕子捂住了嘴。

      小喬點了點頭。

       “我想著,大約也就只有這個可能了。伯母你想,長生寺佛門淨地,怎會無端潛入擄人的惡賊,這惡賊膽子還這麼大,敢對使君府的女公子下手?恰好阿姐不見,那個馬奴也不見了,不是他二人一起走,還會是什麼?且說起這個,我想起了一件事……”

      小喬面露遲疑。

       “什麼事,快快講來!”丁夫人著急催促。

       “前些天我和阿姐出行,也是那個馬奴隨從,我無意看見阿姐和他躲著人說話,見我來了才匆忙分開,阿姐仿佛有些驚慌。當時我也沒多心,如今想想……”

      她停了下來。

      她說的這個,自然是鬼話。丁夫人卻萬萬想不到她會對自己撒謊,聽完,臉一陣紅一陣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伯母,早知道會有今日之事,那會兒我就該告訴你的……怪我當時太過大意……”

      小喬的聲音低了下去,低頭做出垂淚傷心的模樣。

      丁夫人仔細憶及那個馬奴,除了綠眸怪異之外,生的確實引人注目。

      早兩年,小喬剛和劉琰立婚,劉琰繼母之妹,瑯琊國陽都夫人來東郡,喬家這馬奴便入了她的眼,開口討要。陽都夫人素有媚名,生性風流,喜養面首,丁夫人也曾風聞。她既開口了,不過一個馬奴,自然也給了。不想幾天後,這馬奴被鞭抽的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地給丟在了城外。據說是不馴,惹惱陽都夫人,這才遭了活罪。也算這馬奴命大,這樣竟也活了下來,過了些時候,自己又找回喬家。當時陽都夫人已經走了,喬家便也沒趕他,繼續留下了。

      丁夫人想起這舊事,心裡越發空落落的,又是後悔又是恨。忽然一凜,猛地抓住了小喬的手,吩咐道︰“我兒,此事關乎你阿姐閨譽,再也不許讓第二人知道!”

      小喬等的就是她這話,心裡一鬆,點頭道︰“伯母放心,絕不會說出去。”

      丁夫人起先以為女兒是被惡賊給擄走,心慌意亂,腦子也漿成了一團,這會兒聽了小喬的分析,越想越覺對。女兒生命應該無虞,心裡終於漸漸有些定下神,回來路上,一邊嗟嘆,一邊垂淚,到了家,自己匆匆便去找丈夫商議。喬越聽夫人抹淚說完,大驚失色,氣的一把掀翻了桌,拔劍拔腳就要出去,被丁夫人一把拽住,垂淚道︰“夫君!萬萬使不得!你若大肆張揚四下搜捕,女兒名聲就毀了!”

      喬越冷靜下來,心知夫人說的有理,何況如今又是和魏家做親的關頭,倘若被人知道大喬和一個馬奴私奔逃走,自己這邊再示好,魏家也斷不可能點頭。略一沉吟,立刻叫了心腹幕僚張浦過來。

      聯姻之策本就出自張浦,聽到這個消息,張浦駭異之餘,哪敢怠慢,匆匆吩咐下去,一面死令隨從對外不許聲張大喬走失的消息,一邊廣派人手尋找。自然不敢大張搜捕,只暗中派人往二人可能逃往的方向搜尋。

      當晚,小喬又在房裡發現了大喬之前留下托她轉交給父母的一封乞罪書,不敢耽誤,立刻拿了上去。喬越夫婦看完信,確信無疑,女兒確實是和那個綠眸馬奴走了,一個氣的跳腳咒罵不停,一個落淚嗚咽不絕,加上外出尋找的人始終沒有回音,外人渾然不覺,使君府裡實則已經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那邊大房亂成一團,喬平這邊卻是另一番景象。小喬面帶憂戚,終日陪著丁夫人寬解她的煩心。喬慈知道堂姐竟在這關頭私奔了,不怒反喜,立刻催促父親勸諫大伯。喬平等了兩日,眼見大喬一去,猶如泥牛入海,不得半點消息,心知不能再拖延了,找到長兄議事的書房,人到門口,聽見裡頭一陣唉聲嘆氣,進去,見長兄喬平和幕僚張浦相對而坐,兩人都是愁眉不展。

      喬越道︰“方才得到消息,派去的使者雖未見到魏劭,卻見了魏劭祖母徐夫人,徐夫人已經應允了親事,說選好日子,到時候就著人到兗州來迎親。如今議親使也在路上了,不日便到。這關頭大喬卻走脫,這可如何是好?”

      他心急火燎,說完便不住在原地打轉。

      喬平一怔,望了眼張浦,見他也是眉頭深鎖,想了下,便請張浦先下去了。

      ……

      兗州地處中原腹地,靠河南,汶水泗水交匯於此,鐘靈毓秀,不但物饒豐富,人煙阜盛,而且是南下通往徐州、豫州的捷徑。也正因為如此,自古以來,便成為兵家爭奪的重地,喬家先祖為漢天子牧地,世代據守於此,祖父喬圭尚在時,也依舊兵強馬壯,旁人輕易不敢打兗州的主意,及至傳到喬越手上,喬家聲勢已經不及當年,加上喬越生性偏於軟弱,遇事先考慮自保,兗州也就越發衰微了下去,這才有了今日的虎狼圍伺之困。

      方才喬越口中的魏劭祖母徐夫人,本是皇室中山國高陽公主之女,封翁主,當年因魏劭祖父抵禦匈奴有功,下嫁到了魏家,精明而能幹。十年前征討李肅時,驟失長子長孫,魏劭當時又只有十二歲,強敵環伺,燕幽基業岌岌可危,也是在徐夫人的主持下才度過危機,據說魏劭對祖母十分敬重,所以,雖然這件婚事並沒有得到過魏劭的親口答應,但徐夫人既然應允了,事情必定就是成了,也難怪長兄如此焦急。

      喬平道︰“長兄,我還是那句話,即便佷女嫁過去了,恐也不是長久之計。如今魏家勢力尚在北方,不過打算以我兗州為跳板,不費一兵一卒,南下深入中原腹地而已。等魏家站穩腳跟,再與我喬家翻臉,到時我等如何應對?佷女又如何自處?魏家對當年之事必定還耿耿於懷。如今聯姻,無異於以身飼虎,之前李肅一族,就是前車之鑒!”

      喬越皺眉道︰“二弟,你思慮過多了。既成親家,魏家如何能說翻臉便翻臉?且如今情勢緊急,先渡過這難關要緊!至於阿梵,她身為喬家長女,兗州勢若累卵,她能為喬家解難,也是應盡的本分。原本事情已經迎刃而解,沒想到她不孝至此!我是白養了這個女兒!”

      喬平苦勸道︰“長兄,佷女既找不到,那就退而求其次。為今之計,請由我即刻去往陳留遊說張復,放手一搏,未必沒有出路。”

      喬越嘆氣︰“你說的輕巧!先不說聯合張復能否克難,就說眼下魏家這邊,議婚使都要到了,阿梵人卻不見,如何交待?”

      “只說阿梵忽然身染惡疾,無法再行婚姻之事,再派人往魏家多送些賠罪之禮,料魏家也不會怎樣。”喬平早有應對,說道。

      喬越眉頭不展,沉思片刻,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容我再想想。”

      喬平知道催他不來,無奈告退。回去將經過簡單說與翹首的喬慈,喬慈轉告了小喬。小喬頓時覺得有了希望,叮囑弟弟,一有新的消息,立刻再來告訴自己。喬慈答應。

      兩天之後,大喬依然沒有半點消息,喬平焦急等待兄長答復之時,東郡濮陽城裡卻不知道怎麼就傳開了消息,說周群風聞喬魏兩家結親,已然悄悄退兵,兗州困解,魏侯的議親使也不日便能抵達。濮陽百姓聽聞兵解,無不雀躍,從早到晚,不斷有男女老少相扶到使君府府邸門前跪拜敬謝。喬平心知不對,急忙找到了長兄,見他與張浦相對坐於案前說話,那張浦見喬平來了,便停了話,起身朝他欠身行了個禮,告退而出。

      “長兄!周群兵退,城裡到處在說魏家親事,怎麼傳出去的?”

      相對於喬平的困惑,兗州刺史喬越倒一改之前的慌亂,顯得十分鎮定,道︰“這不是好事嗎?能教我兗州軍民免去兵災之禍。”

      “周群退兵,自然是好事。莫非佷女那裡,長兄有了消息?”

      喬越搖了搖頭,沉臉道︰“何來的消息!往後休再提這不顧廉恥的丫頭了!我喬家沒有這樣的女兒!”

      喬越雖也有幾房姬妾,除了大喬,早年也得過另外一兒一女,但俱都夭折,所以大喬是喬越獨女。

      大喬既沒消息,城裡又這麼盛傳婚事,看喬越卻絲毫不見焦急,喬平未免也糊塗了,望著長兄,見他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忽然想起方才張浦下去前朝自己投來的似有所含的一瞥,靈光一現,臉色頓時變了。

      “莫非,長兄是想以小喬代嫁?”他遲疑了下,問。

      喬越道︰“正作這打算。方才想叫二弟來商議,二弟自己便來了。二弟以為如何?”

      喬平吃了一驚,想都沒想,立刻搖頭道︰“這萬萬不妥!長兄莫非忘了,蠻蠻與瑯琊世子已經有了婚約,明年就是婚期!如何能再嫁魏儼?”

      喬越道︰“瑯琊世子那邊,照我所見,並無大礙,我會派個能言的使者過去,好生將婚事給退了,再呈上厚禮,料想瑯琊那邊也不至過於深責。”

      他語氣慢條斯理,倒在重復先前喬平的話。

      喬平不住擺手︰“長兄,這萬萬不可!蠻蠻與世子早有婚約,兩人又情投意合,如何說退就退?恕愚弟不能答應……”

       “路安!”

      喬越大聲叫著弟弟的字,猛地從案前座榻上起了身。

       “郡民得知周群退兵,如何歡欣鼓舞,此情此景,二弟你應是看到的!我喬家代天子牧民于此,已有數代,二弟你就真的忍心將我兗州二十萬軍民置於水深火熱?如今不過傳出與魏家聯姻的消息,周群便已退兵!佷女和兗州二十萬軍民,孰輕孰重,不必為兄的再多說了吧?”

      喬平一時怔住。心下終於明白了過來。

      長兄一心求和,許是聽了張浦另外獻策,想到將自己女兒代嫁,又怕自己不應,是以故意將消息提早四處放了出去,造成今日之局,令他騎虎難下。

      他對一雙兒女,尤其是小喬,愛若珍寶,處處唯恐委屈了她。這樣將她嫁去魏家,他心裡實在是不願,只是一個“不”字,此刻卻仿佛重如千鈞。

      縱然十一月的天氣,喬平額頭也滲出了汗,憋了半晌,終於為難道,“長兄,不是做弟弟的不知輕重,而是此事實在過於……”

      喬越忽然走到他的面前,一語不發,朝他跪了下去,眼看竟要以額觸地,喬平大驚失色,慌忙一個箭步上前,攔住了他。

       “長兄,你這是何意……”

       “二弟!”喬越眼楮含淚,聲情並茂,“我知你不舍將蠻蠻遠嫁幽州。我也只有大喬一個女兒,原本豈會忍心讓她遠離爺娘?只是為今之計,你聽長兄一言,除了求好魏劭,再無別法!若不是阿梵絕情走了,我又怎會奪你蠻蠻?做哥哥的,代兗州這二十萬軍民,求你了!”說罷不顧喬平阻攔,還要再拜。

      喬平如萬箭攢心,手足更是冰冷,用力托住了兄長,咬牙道︰“長兄請起,一切聽憑長兄吩咐便是。”

      喬越見他終於鬆口,暗籲口氣,這才起來,緊緊抓著喬平的手,含淚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二弟,你能體諒為兄之難,為兄實在感激。”

      喬平心知事情已定,唯餘苦笑,出來後,想著還不知道該怎麼跟毫無防備的女兒開口告訴她這件事,心裡又是難過,又是惶惑,人都到她房門前了,竟自徘徊起來,有些不敢見他嬌嬌女兒的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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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出嫁

      丁夫人這幾天茶飯不思,愁眉不展,小喬從早到晚都陪在她的身邊寬慰,這會兒剛從丁夫人那裡出來,和自己的乳母春娘同行,兩人邊走,邊說著話。

      喬家家主寬厚於民,在當地很得民心。家門口這兩天不斷有城中百姓來拜謝道喜,一個一個都喜氣洋洋。小喬雖然沒出門,但也知道這事兒,著春娘去打聽了下,便聽說全城百姓都知道了喬魏兩家聯姻,一場兵災消彌,百姓感激,這才紛紛前來道謝,心裡正犯嘀咕,忽然看到父親在自己所居院落的門口踱來踱去,心思重重的樣子,便快步上前,叫了一聲,小喬見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應該有話要說,進了屋,先忍不住還是問了聲自己剛聽來的消息。

       喬平眉頭緊鎖,注視著小喬,慢慢地道︰“蠻蠻,確有其事。實在是為父對不起你……”

       愛女分明已經有了如意姻緣,不想變生不測,這會兒要生生地被嫁給魏劭。想到嬌嬌女兒往後猶如身陷虎口,孤立無援,心裡一陣酸楚,話便說不出來了。

      小喬起先便覺得不對勁,父親這麼說了半句,她察言觀色,心裡咯咚痛一跳。

      大喬沒有音訊,城中卻到處已經在說婚訊,而且還就是這兩天才開始的。父親又是這樣的語氣,難道是要自己代替大喬嫁入魏家?

      但是自己已經有了婚約……

      “父親,可是要我代替阿姐?”

      她遲疑了下,終於還是問道。

      父親雖然遲遲不應,但小喬心裡已經雪亮。

      因為實在太過意外,她也呆住,心臟突然怦怦地跳,人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起先之所以鼓動大喬私奔,既是不忍眼睜睜看著大喬落入中山狼口,也是存了父親能夠說動大伯放手一搏的指望,且自己又是有婚約在身的人——雖然這婚約,她也想過等這陣子的事都過去後,怎麼想個辦法退掉,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喬魏兩家依然還會聯姻,而且,是要自己代替大喬嫁過去!

      “蠻蠻,魏家那邊已經來了口信,同意了婚事,使者不日便到,你堂姐這時候又不見了,你大伯下跪向我懇求,為父實在是……”

      喬平解釋了兩句,再次停了下來。

      小喬漸漸回過了神,但心緒依然紊亂無比,立在那裡,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劉世子那邊的婚事,只能替你推掉。蠻蠻,為父對不起你……

      喬平的眼眶微微潮了。

      小喬沉默了片刻。

      “父親,我知道了。我心裡有些亂,您讓我一個人先待一會兒好嗎?”

      最後她抬起眼睛望著喬平,嘴角勉強扯出一絲微笑,說道。

      喬平見女兒臉色分明不好,卻不哭反笑,心裡更是愧疚,長長嘆了一口氣。

      ……

      父親出去了,隔著門,小喬聽到他與自己乳母春娘的低語聲,應該是在叫她好好照料自己,片刻後,腳步聲漸遠,周圍便靜了下來。

      當晚,喬慈得知了這個消息。

      後來,小喬聽春娘說,他當時暴跳如雷,徑直衝到了伯父面前大聲反對。

      伯父無子,一向將佷兒視若己出,平日很看重。但當時,喬慈也被伯父給打了出去,還給關了禁室。

      小喬這一夜也沒有闔眼。

      父親向來疼愛自己,她心裡也知道,倘若不是萬般無奈,他是絕對不會答應將自己嫁過去的。現在兩家聯姻消息已經散了出去。人心本思定,全城百姓都為此興高采烈著,身為郡守的父親,就如同被架上虎背,背負著二十萬兗州軍民的期待,他除了答應,確實沒有什麼別的退路了。

      先前她曾對大喬說,她欲嫁魏劭,請她成全自己。當時那麼說,不過是她瞭解大喬,倘若自己不這麼說,她是絕不肯放下身為喬家長女的責任和比彘一起私奔離去的。

      當她煞費苦心地想幫大喬扭轉前世軌跡的時候,其實也在暗下決心,自己同樣絕不會照前世那條路走下去的。

      理想很美好,但現實果然狠狠拍了她一板磚,把她拍的七葷八素有點找不著北。

      小喬忍不住只能苦笑。

      路確實是改了,但改成了另一條絕路而已。

      她不可能像大喬一樣也一走了之。何況,即便她想跑,也是不可能了。伯父大約吸取了教訓。難怪這兩天,自己無論去哪裡,邊上總會跟著三四個大房那邊過來的健婦。

      糾結輾轉了一夜,天亮的時候,她終於勸服自己,只能試著去接受這樣一個陰差陽錯的結果。

       ……

      次日,魏家派來的婚使抵達,名蔡遜,乃漁陽議曹史。喬越領喬平以及一干家臣正裝相迎,隆重待客於前堂,上榻入席,酒過三巡,才面露無奈地說,原本打算議婚的長女不幸身染惡疾,醫士斷言不合婚姻,幸好弟家另有一女,才貌更勝長女一籌,希望改以次女議婚,結下兩姓之好。

      雖張浦之前再三向他保證過,魏家必會接納,但喬越心裡依舊有些惴惴,唯恐對方以為自己不敬。沒想到蔡遜無半分不悅,談笑風生,稱盡快遣信知照主公,等主公回復便是。喬越這才稍稍放心。筵席散後,親送蔡遜入驛庭,命驛丞以上賓之禮待之,回來後,翹首等了十來天,那邊便來了回音。

      果然如張浦所言,魏家同意了。

      喬越大喜。

       ……

      時婚俗秉先古之六禮。像喬魏這樣的世家豪門聯姻,從納采到最後成婚,正常至少也需半年時間。但這一次,兩家不約而同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盡快完婚。沒兩天,魏家的聘禮就送到了。聘金厚達萬金,寶馬十二,比天子婚制略降一級而已。當日聘禮從濮陽城北門入,一路舉樂送至使君府,沿途民眾夾道觀看,嘖嘖稱羨,熱鬧無比。

      接著,定下月初八魏家迎親。宜婚娶,宜出行,大吉大利日。

      如今已經是十一月中了,沒剩下幾天。整個喬家上下,忙碌於送嫁。

      時崇尚婚嫁僭侈,以奢為榮。大小喬的嫁妝早就預備好的,本就豐厚,如今大喬走了,喬家為顯門庭,不屑再省這一份貨財,兩份加一塊兒作給了小喬,那日被送出城時,迤邐綿延數里,蔚為壯觀。至於小喬的體己錢更是豐厚。喬平對女兒心懷愧疚,想到往後她到了魏家,手頭有錢,行事多少要方便許多,幾乎傾囊而贈,大房也添了不少。單論如今手頭的錢,小喬倒真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小富婆。

      轉眼吉期便到。那魏劭本人並沒過來。代他迎親的虎賁中郎將魏梁是魏家宗族,身高九尺,環目髯鬚,全身肌肉虯結,身配長刀重達三十六斤,乃魏劭帳下十將之一,以勇猛善戰而著名。這魏梁卻不似先前的議婚使蔡遜那樣面善親近,有些目中無人,對喬家人愛理不理的樣子,喬越心中不快,只是如今自己主動求好於對方,也不敢表露慍意,面上奉承周到。

      次日,便是小喬出嫁離家的日子。喬家大門洞開,裡外結彩,四方百姓也紛紛著上齊整新衣,聚攏過來相送使君之女。

      小喬一早沐浴而出,散髮赤身站立,方不過十四的年紀,身段雖不及成熟-婦人豐熟,卻胸臀渾圓,腰肢一握,玲瓏粉嫩,配上一身柔美無暇的肌膚,耀目若雪,美的幾令人不能直視。

     她被僕婦侍女環伺著,依次內著紅深衣、外穿玄服,繫大帶、蔽膝,佩玉玨,羅襪外套翹頭木履,最後將青絲綰髻盤於頭上,以笄固定,髻上佩戴珠花、步搖。衣妝完畢,但見花容裊娜,玉質娉婷,嬌美不失雍容,端麗不可方物,僕婦圍觀,無不嘖嘖稱贊。

      丁夫人握住小喬柔荑,細細叮囑她許多的吩咐,最後怔怔望了小喬片刻,眼眶慢慢泛紅道︰“蠻蠻,伯母心中也知道,阿梵狠心拋下爺娘,於她未必便是壞事,只是苦了你,要代她嫁入魏家,伯母代你阿姐言謝。你們姐妹親厚,往後你若知曉她的下落,望你也能轉告伯母一聲,好叫我心裡有個底,伯母絕不讓你伯父知道。”

      小喬面上帶笑,一一答應下來。到了吉時,被送嫁僕婦簇擁著到了前堂。

      伯父喬越、父親喬平都在那裡等候了。弟弟喬慈不滿婚事,此刻依舊不願露面。喬平不舍溢於言表,連伯父也似乎面露感慨,上前對她說了幾句,不外叮囑她往後須謹柔侍奉舅姑等等。小喬又和父親短暫話別,極力忍住眼中就要落下的淚,向父親跪拜。

      她被喬平扶起來時,外頭齊聲舉樂,催促新婦出門,喬平卻不舍女兒,仍舊不放她胳膊,方才一直立於後的謀士張浦便走了過來,笑勸道︰“魏侯豪傑英俊,天下人共知,於使君之女正是天作之合,公何以不捨耶?”

      眾目睽睽,喬平用力最後緊緊握了一下女兒的手,方慢慢鬆開。

      小喬望了張浦一眼。知他因為成功促成這聯姻,伯父賞他金兩百,婢兩名,愈發倚重他,這些天很是春風得意。

      雖說他也是出於事主,而且聯姻確實也暫解目下兗州之難,怪不了他出這主意,但心裡那口被算計了的氣,始終還是咽不下去。小喬轉身時,便若無其事地靠他近了些,借著身下重重裙裾遮擋,抬起一隻穿了木屐的腳,看準朝他腳趾重重碾了下去。

      木屐底硬如石頭,小喬又是傾盡全力,這一腳下去,實在不輕。張浦突覺腳趾劇痛,毫無防備,竟“啊”的痛叫出聲,抬頭見小喬笑吟吟地望著自己,頓時明白了過來。又見堂上眾人紛紛看過來,似責備他於人前失禮,面露苦笑,忍著腳趾疼痛,諾諾了兩聲,若無其事地躬身後退。事後趁著無人褪下鞋襪察看,見整個腳趾已經青腫結淤,足足疼了三兩天才算消去。

      小喬見張浦齜牙咧嘴又不敢叫疼的樣子,才覺的心裡似乎稍微舒服了那麼一點點,最後望了一眼父親,想起今早和弟弟私下話別時的情景,心裡暗嘆一口氣,轉身朝外走去。

      喬府大門道路兩側,早站滿了衣新民眾,看到小喬終於現身,美若天仙,下跪高聲齊呼,呼聲幾乎震天。

      原來依照時下婚制,迎親須得男方新郎親自前來,才顯尊重,不想魏劭並未露面,只派了魏梁代迎,未免叫東郡民眾有些失望。喬家在當地本就深得民望,民眾又感激小喬出嫁,令一場戰事消彌,不願讓魏家輕看了使君之女,等到了今日,全都卯足勁,小喬步上婚車後,一路之上,不斷有民眾往車裡投放瓜果,以致還沒出城,便瓜果盈車,及至出城門十餘里,依舊還有民眾在後跪送,大聲歌唱遙祝,連那個一直面帶倨傲的魏梁,到了後來,似也有所側目。

      人非草木,此情此景,令原本並不願意出嫁的小喬也是動容,忽然仿佛有些體會到了大喬之前為何不願一走了之的那種心態了。出城之後,手裡抱著只方才由一個三歲小兒遞來的支果,默默地陷入沉思。

      ……

      “停下——”

      小喬婚車行出三十餘里,兩邊漸漸只餘荒野之時,身後忽然追上一騎快馬,有人高聲呼停。

      魏梁立刻令隨從抽刀防備,小喬辨出是弟弟喬慈的聲音,急忙探身出去解釋,魏梁回望一眼,認出確實是喬家公子,才命收刀停車。

      小喬下來。喬慈從馬背翻身而下,奔到近前,一把抓住她手道︰“阿姐!我還有一話,忘了說給你。我恨自己無用,今日只能眼睜睜看你這樣出嫁。但阿姐放心,弟今日對著皇天起誓,日後定要自強,成你倚靠,倘若那魏劭慢待於你,弟便接你回來,絕不讓你遭受外人欺淩!”

      這個十四歲的倔強少年,還處在變聲期,唇邊也不過剛剛萌出一圈淡淡的茸毛,但此刻說出的話,卻是擲地有聲。

      他言語鏗鏘,一字一句,隨風送入魏梁耳中,魏梁不語,只面露冷笑。

      小喬沒想到弟弟追出這麼遠,就是為了和自己說這麼一句話,想起前世他便是為了讓自己和劉琰走脫,捨身而死,忍了一早上的眼淚控制不住,終於流了下來。

      “阿弟!阿姐知道了。阿姐會好好過日子的,往後記得代阿姐孝事父親!”

      喬慈點頭。

      見這姐弟兩人依依不捨,魏梁終於不耐,出聲催促。

      小喬鬆開喬慈的手,催他回去,自己重新登車上路。

      喬慈的身影立在路邊,漸漸變成了一個黑點,最後徹底消失在了視線裡。

      小喬轉頭時,看到遠處的前方,灰濛濛的冬日天際盡頭,一隻落了單的孤雁,正在往南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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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君侯歸

      小喬出門後,方才鼓樂喧天的使君府,漸漸靜寂下來,賓客散盡,喬越見喬平依舊對著大門方向久久不動,便上前勸他入內,說道︰“二弟,佷女已走遠。方才城內盛況,你也親眼所見,為兄實在欣慰。”

      喬平慢慢轉身,道︰“長兄,弟有一言,本是不該問的,只是困擾許久,趁著這機會,弟鬥膽問一聲。十年前父親發兵征討李肅,臨陣按兵不動,以致魏經父子喪命,這才與魏家結下怨隙。父親當時,到底是否確曾派了信使去給魏經報過信?當年兄與父親一道隨軍,應當清楚。”

      喬越一愣,隨即面露不快,揮了揮手,道︰“都過去的事了,如今你突然提這個做什麼?大人當年無論如何處置,總是有他的道理,豈是我們這些做兒子的能夠置喙的?”

      喬越這麼答復,喬平心裡便坐實了猜測。

      十年前陳郡事後,魏家治喪,喬平被父親喬圭派去漁陽弔唁。靈堂之上,魏家家將拔刀怒對喬平,斥罵喬圭老奸巨猾,不守信義,當時根本就沒派信,坐山觀虎鬥而已。喬平十分驚懼,以為自己要走不出這魏家大門了。沒想到徐夫人不但當著他面厲聲呵斥家將,還溫言安撫喬平。喬平劫後餘生回到兗州,向父親喬圭詳述當時情景。

      他至今記得清楚,父親當時皺眉許久,最後嘆了一聲︰“魏家有媼如此,恐日後是我喬家之禍!”

      這十年裡,喬越一直疑心父親當年確實未曾報訊過。父親老謀深算,曾也雄心勃勃。當時魏家勢力雖仍在北方燕幽一帶,與兗州秋毫無犯,但魏經治軍嚴明,因功封侯,又有賢達之名,天下名士,紛紛投奔而去,隱隱有雄主之相。

      或許父親考慮魏家日後一旦崛起,於兗州擴勢不利,這才順水推舟,想借李肅之手,意欲除去一個隱患罷了。

      “二弟,兩家聯姻,既化解不和,又解我兗州目下之困,何來不妥?你勿再多想。”

     喬平苦笑︰“長兄,蠻蠻已如你所願出嫁,兗州困也暫解。從今往後,望長兄勵精圖治,重振我喬家聲勢,如此,既造福郡民,蠻蠻到了魏家,也算還有倚靠。”

      喬越面露訕色,哈哈道︰“自然,自然,二弟放心。”

      ……

      魏梁領著一隊魏家親兵護送小喬北上,日行夜歇,起頭一路無事,快進入冀州的地界時,有日,天將將黑,一行車馬尚未趕到驛庭落腳,恰好又經過一處荒僻無人的曲折道路,覺察到身後似乎有人尾隨,立刻命折回察看,親兵回來卻說並無異常。

      魏梁貌似粗魯,實則心細如髮,也不動聲色,當晚投驛庭後,親自持刀守護在小喬室外,次日起加強戒備,行路也愈發緊趕,最後終於在年底前,送小喬順利抵達了冀州信都。

      ……

      冀州前刺史高棠,以幸遜把持朝政、殘害忠良、漢室名存實亡之名,反出朝廷,殺身邊不從之人,自立為帝。朝廷先後派多路兵馬圍剿,奈何高棠經營多年,兵強馬壯,又借冀州地利,竟久攻不下,無奈著魏劭攻打。去歲秋,魏劭親自舉兵入冀州。

      先前的另幾路兵馬來攻時,來一撥兒,冀州百姓便去一層皮,甚至發生了官軍圍住鄉集,屠戮村民,割下頭顱後掛於馬上冒充叛軍首級回去領功的事,早就苦不堪言,風聞幽州魏劭又到,無不驚懼,拋下地裡待收的麥子四下散避,甚至有地方,全村人跑了個空。魏劭大軍到來之後,不但秋毫無犯,見地裡麥子無人收割倒伏在地,士兵反而解甲下地,收割後堆至村口離開,又捉拿沿路那些落草為寇以劫掠為生的流兵散勇。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沒多久,原本逃家避難的人便紛紛回來,更有青壯自願投軍,沿途百姓一反常態,敲鑼打鼓歡迎魏劭大軍入冀。

      魏劭收攏人心,如虎添翼,幾次戰事,高棠先後就丟掉數個城池,最後龜縮在信都閉戶不出。魏劭也不急著攻打,駐兵下來,到了年初,圍城數月後,一鼓作氣攻下信都,高棠走投無路,自裁而死。冀州百姓聞訊奔相走告,推年長望重之耄耋持萬民書,代為出面懇求魏劭留下。魏劭上表,稱信都之外還有高棠殘部為虐鄉裡,數目眾多,故順應民情,繼續駐兵掃蕩反逆殘餘勢力。朝廷忌憚他勢力擴張,起先不允,令撤兵出冀,魏劭便遵命撤兵。不想朝廷隨後派去的數位冀州牧竟被百姓群堵于城門之外,群情洶湧,幾次下來,無人敢再領冀州牧,朝廷鞭長莫及,無可奈何之下,只得順應民意,令魏劭暫時代領。魏劭便再次入冀,百姓當時夾道歡迎,如今已經將近一年。

      最近魏劭就在信都。比起漁陽,信都距離也更近,所以成婚地就近定在了這裡。

       ……

      信都古城,地方並不是很大,但在冀地,卻人人皆知。

      戰國趙魏戰,趙國失邯鄲三年,以信都為陪,城中築信宮,內有一樓,名檀台,以百年檀木所築,高十數丈,登樓台可望見全城,歷經數百年後,至今尚存,幾經修葺,將“信宮”裡的宮字除去,改邸,便成為如今的使君官邸。

     魏劭在信都時,就落腳在舊時信宮。

     小喬婚車從城門口徐徐而入。

     透過馬車窗牖,她看到護城河水波不紋,城中那條用青色大石鋪就的主道寬闊而平整,可容十馬並排而行,兩邊民房林立,城池街景,與她看慣的東郡不盡相同,燕趙古風,撲面而來,走在街上的男女老少發現她乘坐的大車,紛紛停下腳步看個不停,面上露出好奇之色,仿佛並不知道魏劭就要娶妻似的。

     馬車在一路的好奇目光注視之下,最後停在了信宮門前,門口鎧甲衛兵森然而立,認得魏梁,開門放行。

     小喬被扶著下來,終於脫離了顛簸多日的馬車,與陪嫁的春娘以及幾個侍女入了信宮。

      在路上時,旅途無聊,為打發時間,春娘難免自己臆想了不少抵達成婚地後的情景。

      現在親眼見到,信宮雖大,殿舍儼然,裡面卻冷冷清清,莫說春娘原本想像中的預備成婚的喜慶,便是連人也沒看到幾個,片刻才來了個婦人,四十上下的年紀,打扮周正,面容端肅,顯出幾分嚴厲之色。這婦人身後領著幾個僕婦,自稱鐘姓,奉命在此迎接喬家新婦。雖然語氣也不失恭敬,但看著小喬的目光,總令人感覺到透出了幾分冷淡。

      小喬揣測,這婦人雖是下人,但在魏家應該有一定的地位,便照慣例呼她“鐘娘”。

      “不敢,婢不過一下人,奉命來聽差遣,女君喚婢一聲鐘媼便可。”

      鐘媼領小喬到了落榻之處,名“羽陽”,座西朝南,採光極好。

      鐘媼留下兩個僕婦供小喬差遣,稱有事盡管尋自己,說完朝小喬躬了躬身,轉身便走了。

      這鐘媼一走,春娘未免大失所望,更心疼小喬,支開鐘媼留下的兩個僕婦,自己一邊忙著和侍女鋪榻設座,一邊低聲抱怨,末了道︰“那魏侯如今到底可在城中?婚期又是何時?”

      春娘不解,小喬也是茫然不知,捶了捶因為久坐馬車變得有些酸脹的小腿,起身來到窗前,推開向外眺望。

      庭院疏闊。在她所居的羽陽近旁,那座古樸高樓從地拔起,一束陽光恰好穿過了飛簷翹角之間的縫隙,投下來一圈明亮的光斑,微微晃人眼睛。

      ……

      每天定時有僕人送來飲食熱湯,奉養倒是周到,但小喬似乎出不了信宮的門,而且,她似乎也被人遺忘了。

      鐘媼那天過後就沒露面,至於丈夫——姑且稱之為丈夫,那個名叫魏劭的男人,更是連影兒都沒露。

      這樣一轉眼,就快到年底。春娘開始焦急起來,捉住那兩個僕婦打聽了無數遍,但僕婦似乎隨了鐘媼,無論問什麼,都是搖頭,再逼問,就跪下去磕頭請罪,把春娘氣的實在不輕,要去找那個鐘媼問個清楚,被小喬阻攔了。

      來之安之。不過是剛開始。他不急,她更不急。

      定康七年的春節,快要到了。天晴的時候,小喬登上檀台,能看到附近民居裡的民眾忙著打掃房屋,滌衣曬被,為春節做著準備。

      也是來到這裡之後,小喬才知道,春節這個被後世視為吉祥團圓的一年中最重大的節日,在從上古延續至今的樸素認知中,並不表示吉利。猶如竹節,竹本平順,唯“節”疙瘩,這種日子稱節。所謂春節,便是春季中最不吉的日子。便是為了闢邪祈福,人們才用滌塵團圓的方式過起春節,熱鬧程度,遠不及後世。

      小喬不能出去。當然,她自己也沒想過要出去,但沒人阻攔她可以登上居所旁的這座檀台遠眺。

      檀台真的很高,甚至高過了城牆。站在頂層的望臺上,能看到目力所及的城牆外的一片荒野。

      ……

      距離年底還剩最後幾天的時候,下了雪。

      中午,雪停了,太陽出來,竟然分外的明媚。

      小喬窩在房裡打了一個下午的瞌睡,到了傍晚,登上了檀台。

      最近幾天,她會在這個時候登上檀台等待落日。

      城牆之外,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原野。看著夕陽在原野盡頭收盡最後一道光芒,最後被徹底吞入地平線的時候,如果她是詩人,說不定也能寫出一首能夠流傳後世的登樓觀日暮歌。

      這個黃昏和之前並沒什麼大的區別,只是屋頂覆蓋了一層猶如棉花的積雪,星羅棋布著的街道黑白間雜,斑駁一片。白色的是積雪,黑色的是被行人踩踏融雪後露出的道路本色。像往常一樣,人們趁著天光下去前的這最後一刻,忙忙碌碌。挑擔、推車、疾步行走……幾個孩童快樂地堆著巷子角的積雪,發出的笑聲似乎也能傳到這座高樓之上。

      “天要黑了!太乾冷了!風就跟刀子刮過似的!屋裡有火盆,女君下去吧!”

      春娘體胖,爬了幾十級樓梯,便有些氣喘,勸著小喬,給她加了一件狐裘披風。

      春娘的前半生沒離開過氣候溫潤的東郡,初來乍到,有些不習慣這裡的氣候,恨不得從早到晚都待在房裡不出來。

      檀台樓頂的風,確實很大。小喬合攏雙手湊到嘴邊,呵了幾口暖氣,用剩了餘溫的手心按了按被凍的冰冷的面頰,轉身正要隨春娘下去的時候,忽然,遠方日落的方向,傳來了一陣隱隱的聲浪。

      這聲浪起先隱約,而且沉悶,小喬以為自己幻聽。但很快,聲音就變得清晰了起來,來的有些令人猝不及防,猶如平地而起的一陣悶雷。

      小喬不由地停下腳步,轉頭再次遠眺。

     城牆之外,那片原本死寂的猶如沉睡了的白茫茫荒野,忽然間仿佛甦醒了過來。目力所及的盡頭,一片雪霧似乎被狂風卷的拔地而起,茫茫遮天,擋住了地平線上的半輪落日,若有旌旗,隱現其間。

      “那是什麼?”

      春娘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睜大眼睛,聲音不禁驚惶起來。

      小喬繼續望著。

      悶雷聲越來越清晰了。

      她終於看清楚,那是一大隊的騎兵,數量千計,正往城池方向快速奔馳而來,行的再近些,聲勢已經如同驚雷。

      “君侯歸——”

      “君侯歸——”

      就在這隱隱仿佛撼動地面的馬蹄聲中,片刻之後,城門口的城牆腳下忽然呼聲大振,這呼聲隨風鼓蕩,一聲高過一聲,送到信都古城的暮空之上,也傳到了小喬的耳鼓裡。

      街道上的人也聽到了,紛紛停下腳步。短暫的靜止後,不約而同地朝著城門方向飛奔而去。

      “君侯歸!君侯歸!”

      整個古城騷動了起來,更多的人開始從屋裡跑出來,奔相走告。

      ……

      在小喬抵達信都,在信宮裡窩了半個月之後,這個雪後的日暮時分,燕侯魏劭終於從數百里之外的博陵回到了信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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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婚禮

       冬日晝短。將士歸營,魏劭入城,天色已經黑透了。

      信邸大門前火杖幢幢,他身披還掛著一層冰淩的沉重鎧甲,踏著腳底咯吱作響的積雪,大步登上臺階的時候,剛才到城門迎他歸來,此刻正與他同行的魏梁忽然想了起來,疾走追了上去,附身過去低聲道︰“主公,喬女到了!居羽陽舍已半月有餘。”

      “據鐘媼言,喬女殊靜,白日多閉門不出,日暮偶登檀台停留片刻,覺察並無異樣,故未加阻攔。”

      他說完前頭的話,又補充了這樣一句。

      魏劭不過淡淡地唔了一聲,腳步半分也沒有停,徑直便跨過門檻,往平常居住的射陽舍走去。

      魏梁目送他的背影,見他走出去幾步,忽然又停了下來,轉頭望了一眼身後羽陽舍的方向。

      隔著重門,站在這裡,並不能望到那裡,只能見到近旁檀台朝天而起的那個巨大黑影,在夜色中看起來,就仿佛一尊蹲伏在地上的巨獸,隨時可能騰沖而起似的。

      “吩咐鐘媼預備下去,明日就行婚禮。”

      他收回目光,忽然說道。

      “明日?”魏梁一怔。

      “怕預備不及……”

      “一切就簡。”

      魏劭轉身繼續朝前而去,沒再停留。

      魏梁目送他的背影,遲疑了下,回身匆匆去找鐘媼商議。

      ……

      那兩個嘴巴很緊的僕婦,經過這半個月的相處,與春娘漸漸熟悉,春娘多少也能從她們那裡套出些話了。

      據僕婦所言,鐘媼是魏劭祖母徐夫人身邊的人,來到信都也沒多久,目的就是備辦魏劭和小喬的婚禮。而魏劭前些時候之所以不在城中,是因為博陵那邊又起了戰事,現在獲勝而歸。

      這年頭,亂世將至,地方軍閥各自為大,除了少數像前冀州牧高棠那樣沒等實力攢夠就主動跳出來當讓人當靶子打的特例之外,各路諸侯,譬如魏劭這樣的,表面依舊還是漢室之臣,須聽命於天子。至於相互之間的對壘,那完全就是誰槍桿子硬誰說了算,朝廷早無力約束。

      小喬對魏劭幹什麼去了其實並沒什麼大的興趣。來這裡窩了半個月後,他終於現身,她現在最關心的,就是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正常的話,按照兩家先前議定,這會兒也該進入最後、也是實質性的一步︰婚禮。

      “女君稍安。魏侯既回,事情便好說了。明日我便去尋鐘媼,問她婚期到底定在何時。”

      春娘見小喬仿佛怔忪著,以為她心焦,便柔聲安慰。

      “女君開門!”

      恰好這時,門口傳來一個魏家僕婦的聲音。

      春娘握了握小喬的手,過去打開了門,卻意外地看到那個已經有些天沒露臉的鐘媼來了。

      鐘媼進來後,朝小喬行了個禮,直起身說道︰“君侯已回,婚期便在明日,婢特意前來讓女君知曉。”說完再欠了欠身,掉頭便走了。

      ……

      魏劭剛剛才回來,這會兒通知竟然就下來,婚禮要在明天舉行!

      這未免也太快了!

      小喬一時仍反應不過來,錯愕著時,一旁春娘和侍女卻立刻就變得喜氣洋洋,依次來向她跪拜道賀。

      小喬理解她們的想法。

      人都到了這裡了,等的就是一個結婚儀式。只有有了儀式,她才真正成為魏家媳婦、魏劭的妻子。少了這一步,前面哪怕已經過了再多繁文縟禮,她的身份也始終不上不下,就只能這麼尷尬地吊著。

      所以聽到這個消息,她們都鬆了一口氣。

      小喬面露笑容,一一接受了她們的恭賀,內心卻一言難盡。

      婚禮在即,毫無變數了。一旦正式結為夫妻,也就意味著從今往後,自己命運要和這個名叫魏劭的男人綁在一起了。

      他是否會如她所知的前世那樣,用對待大喬的方式來對待自己?

      如果是,她該如何自處?

      這個問題,從她第一天離開兗州上路開始就翻來覆去地在心裡想著。但是直到現在,也依舊沒有答案。

      ……

      春娘的歡喜,並沒有延續多久。因為她很快就知道了,這個婚禮,完全沒有她預期中使君之女應該配得到的周到和隆重。

      想想也是,不過一夜功夫,又能準備出什麼東西?

      春娘忍住心裡的酸楚,不敢在小喬面前表露,唯恐惹她傷心。她一邊服侍她入浴,一邊面帶笑容地說,婚禮將在韶陽堂舉行,會有眾多貴賓觀禮,最重要的是,魏侯年輕而英俊,勇猛而果決,城中單單只遠遠瞥他一眼便愛慕上他的姑娘數之不盡,但她打聽到,他身邊似乎並無寵愛的姬妾。

      “女君美至此,魏侯怎能不加喜愛?”

      春娘一遍遍地用馥郁的香膏為她擦抹柔綿的肌膚,目光落在她美好的身段上,語氣裡充滿了贊美和鼓勵。

      小喬在春娘和侍女的服侍下,從頭再次重復了一遍那日離開家前的程式。

      出浴、穿衣、梳頭、裝扮。她站在鏡鑒之前,望著鏡中那個綠鬢如雲鮮艷如花的新婦,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

      周禮,“婚”本為“昏”。

      日暮西斜,信宮裡那座已經沉寂許久的檀台從底至頂,燈火依次亮起,在夜幕的襯托下,遠遠望去,猶如一座燈火輝燦的寶塔,更顯巍峨。

      城裡的人們仰頭望著,爭相傳送著一個消息︰君侯大婚,就在今夜。

      韶陽堂的廊道上,也升起了一盞一盞的紅色燈籠,大堂內燈火輝煌如晝,中間那張黑漆金髹的闊大幾案上,整齊擺放著婚禮所用的黍、稷、牢(葷菜)、菹、醢、湆,前來觀禮的賓客也衣冠整齊,按照序位跽坐在鋪設於几案後的矮榻上。他們一邊和身旁的人低聲交談,一邊等待著吉時的到來。

      這些人裡,大多是跟隨魏劭到此的部曲家臣,也有信都的當地官吏。他們也是白天時才剛剛知道這個婚禮的。雖然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先前就知道魏劭要和兗州喬女聯姻,但婚禮來的這麼快,還是令人驚詫,畢竟,昨晚這個時候,魏劭才剛剛從博陵的那場戰事中脫身回來。

      關於兗州喬家與魏家的舊事,在座的諸人大多都是聽聞過的。正也是如此,魏劭和喬女十年後的聯姻,才更令人浮想聯翩,對那個喬女,未免更是懷了些好奇,都在等待著她片刻之後的露面。

      吉時到了,小喬入了禮堂。

      當她雙手上下平持在腹,輕舒廣袖,出現在賓客面前時,原本還響著輕微嗡嗡聲的禮堂,忽然就安靜了下來,許多雙目光射了過來,齊齊地落到她的身上,有審視、有驚艷,也有不能為人所知的心懷叵測。

      小喬並沒感覺到緊張。她微微垂著眼皮,目光安靜地落在自己腳前的那一方地面上,隨著耳畔禮官抑揚頓挫的贊禮之聲,在四周那些目光的注視下,被兩個伴人引著,不疾不徐地前行,最後走到堂中那張几案的前面,距離還有幾尺的時候,停了下來。

      她的對面,立著一個人。

      她清楚地感覺到了來自於對方的兩道目光——不同於側旁那些她能夠完全忽略的目光,這個人的目光直視著她,毫無避諱,帶著一種她難以描述的壓迫的力量。

      她重重衣裳下的皮膚仿佛也感應到了這種壓迫,周身的毛細孔慢慢舒張,汗毛也似乎一根根地悄悄豎立了起來。

      她慢慢抬起眼睛,對上了對面那個男人的視線。

      ……

      相對於他的地位和名望,魏劭還相當的年輕;但相比於自己,確確實實,他是個完全成年的男子了,肩膀寬闊,腰背挺拔,兩人這樣相對而立,她被他襯的愈發嬌小,以致於不得不微微仰頭,才能對上他直視而來的目光。

      就如春娘描述的那樣,他是個非常英俊的男人,身著龍山九章諸侯冕服,玄衣裳,黑中揚紅,沉穩之外,逼面而來的威嚴。在禮官的贊禮聲中,他就這麼目光筆直地望著和他不過一臂之距的小喬,雙目一眨不眨,目光幽暗,暗的如同黑夜最深處的那片黑夜。

      小喬眼睫微微顫了一下,再次垂下了眼睛。

      禮官唱贊完畢,有人捧上一條紅巾,一頭放到小喬手中,一頭放到魏劭手中,二人同牽紅巾,走到那張几案之前,紅巾被取走,二人相對跽坐在桌案兩側,在禮官的引導下,依次行沃盥禮、同牢禮、合巹禮。

      冗長而繁縟的一長串前禮過後,便是最後表示二人結為夫婦的結髮禮。

      伴人從二人髮腳各輕剪一縷頭髮,同結在一起。這時候,周圍的人喜笑顏開,恭賀聲不絕於耳。對面那個男人腰身挺的筆直,身形紋絲不動,但小喬卻看到他線條很是好看的一側唇角不可察覺般地微微勾了一下。

      倘若她沒看錯,這分明就是一絲流露著不耐,以及帶出幾分漫不經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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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0:25:11 |只看該作者
第9章 殺氣

      昨日博陵凱旋,大敗前來進犯的北方另一大軍閥並州陳翔,今夜又逢君侯大婚,營房裡殺羊宰豬,破例上酒,既為犒賞,也是君侯賜下的喜酒。

      魏劭從十七歲親自治軍開始,每逢行營,必與將士同鍋而食,同帳而寢,若拔城奪地,則身先士卒,每戰必先,但治軍也極其嚴明,令行禁止,士兵對他既敬且畏,平日很少能有放開一飲的機會,今夜喜上加喜,城外連營裡篝火熊熊,到處可聞嘹亮高歌,酒至半酣時,前方忽然傳來一片歡呼,士兵紛紛湧過去察看,見魏劭竟然出城到了軍營,親向奮勇作戰奪回了博陵的將士敬酒為謝。

      君侯新婚之夜,竟還不忘出城犒慰將士。整個連營頓時沸騰了起來,士兵將他團團圍住,爭先向他敬酒恭賀新婚,魏劭笑容滿面,也是豪氣干雲,竟來者不拒,還是同行的魏梁恐他醉倒誤了洞房,連連替他推擋,魏劭最後才得以脫身返城,只是這時,夜也已經深了。

      ……

      儀式完畢,新婦先被引送到了設在魏劭平日寢居射陽的新房裡。小喬被服侍除去衣妝後,請春娘和侍女們先下去。侍女魚貫而出,最後剩下春娘還站那裡,遲遲不肯出去。

      春娘丈夫本是喬家家兵,她二十歲產下一女,未出月子,丈夫不幸死於一場作戰,公婆便不容於她,要將她改嫁換錢,後打聽到使君府裡新得一女公子,正要找一個合適的乳母,想著若能被挑中,得的錢財必定比蠰賣兒媳要多,便尋門路找了進去。春娘貌正體健,小喬母親打聽了下,她平日安分誠厚,沒了丈夫,公婆便要將她賣掉,心有不忍,且她丈夫又是為喬家作戰而死的,便也不顧忌諱,請神婆為她淨身後讓她做了小喬的乳母。春娘感恩圖報,用心撫育小喬,一晃至今。如今小喬遠嫁,她自然不捨,陪著跟了過來。

      此刻洞房花燭,本是良辰美景,卻總似乎少了那麼一份的圓滿。春娘想到方才窺到的魏劭,身長體壯,孔武有力,一望便知慣是刀頭舐血的人,使君之女卻體嬌質怯,大腿恐怕還沒他伸出來的胳膊粗,加上又剛及及笄之年,唯恐魏劭兇暴,若粗魯對待,恐怕會讓她吃苦,心裡更是放不下去。

      春娘雖是婢,也如半母。小喬見她望著自己欲言又止,一臉的擔憂,反而上去勸慰。

      春娘極力露出歡喜神色,附到小喬耳畔,再三叮囑,說等魏侯入房與她行周公之禮時,勿忘以嬌弱之態侍之,激他憐愛,男子大凡生出憐愛,對待自然也會溫柔。

      “萬萬不可逞強。切記,切記!”

      小喬聽她這麼再三地叮囑自己,這才明白她剛才遲遲不願離開的原因。雖然兩世為人,大約這方面的經驗不夠,聽完面皮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紅,胡亂點頭應了下來。

      春娘這才鬆開她的手,一步三回頭地出了新房。

      ……

      房裡最後只剩小喬一人,等著新郎魏劭的到來。

      這是一間方正而闊大的寢室,入口擺設了一張高過人頂的六扇黑面朱背漆繪雲龍紋折屏,將寢室隔成了內外雙間。屏風側旁安放大床,床上鋪設了嶄新的紅寢具,被枕整齊,一側帳頭懸垂穀紋雙玉璧,既為裝飾,也是新房驅邪。對面地上設一張供坐的長方矮榻,鋪著茵褥,中間一張案幾,其餘櫥櫃、箱笥各自靠牆而置,燈台之上,一對小兒手臂那樣粗的紅燭燃著,此外房中便沒了多餘飾物。

      小喬打量完屋子,自己站在中間,對著紅燭發起了呆。

      大約受了春娘剛才那一番叮囑的影響,呆著呆著,原本沒什麼大感覺的小喬漸漸也有些緊張了起來。

      前世的小喬,在多年之後曾與堂姐大喬暗地會過最後的一面,那時魏劭已快稱帝,身邊有一個女人,據說很是寵愛,而大喬名義上雖是他的夫人,他卻對她不聞不問,早任其自生自滅了。

      也是那一次的會面,小喬才知道,原來從大喬嫁給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沒有踫過她一指頭。

      大喬雖不及小喬天香國色,但也楚楚美貌。他竟然對一個已經成為他妻子的美麗女人踫也不踫一下,可見他對喬家的憎恨到了什麼樣的地步。既憎恨到這樣的地步,卻又同意聯姻娶了喬女,心機之深,隱忍之能,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到了。

      正是抱著這樣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所以小喬覺得今晚,這個魏劭應該也不會踫自己的。但只要沒發生,什麼事都有個不確定。

      萬一呢?

      他要是和自己正常圓房,看他那體型和體重,坐下來重些,說不定就能把自己壓吐血,要是心情再不爽——這個可能性極大,來個獸性大發的話,自己現在這個在時人眼裡已適婚,但實際還要再過兩天才能勉強湊夠十五虛歲的身子板,恐怕真的吃不消。

      她也實在無法想像自己像春娘叮囑的那樣,在做那種事的時候,在他身下來個什麼以柔克剛。小喬前世曾嫁過劉琰,但作為她自己,雖稱不上一無所知,但畢竟,在這方面還沒來得及積累些什麼實戰經驗,就到了這裡變成了如今的小喬。

      小喬越想越沒底,最後定了定神,繼續坐到大床對面地上的那張矮榻上發呆。

      ……

      剛來這裡時,她很不習慣時人坐姿。現在高腿椅凳還只出現在北方胡人的部落裡,高腿而坐也被視為粗野無禮的舉動。她只要坐下去,在人前就只能保持兩種姿態。要麼臀部落在腳踵上跪坐,算較為輕鬆的日常坐姿,或者,將臀部抬起,上身挺直,稱長跪,又叫跽坐,是準備起身或者迎客,表示對他人尊敬的一種坐姿。

      無論哪種坐姿,小喬都沒法保持長久,更不可能像春娘那樣,一坐一個時辰不動一下地繡花做針線。從前在家裡,只要跟前沒外人,頂著要被春娘責備不雅,她還是經常改用伸直兩腳的坐姿來放鬆雙腿,所以直到現在也依舊沒學會長久跪坐的本事。

      小喬在榻上正襟危坐許久,依然不見魏劭歸來。外面靜悄悄的,什麼聲也聽不到,便伸直腿,從邊上撈過來一個靠箱,放鬆四肢,半躺半靠在了榻上。

      外面天寒地凍,屋裡的火盆燃的正旺,暖洋洋的,空氣裡飄著一股淡淡的燻香氣味。昨夜她沒有睡好,今天又折騰了一個白天,漸漸地,小喬犯睏,朦朦朧朧快要睡過去時,耳畔忽然傳來一陣動靜。

      有人來了。接著,她聽到外頭侍女喚︰“男君歸。”

      男君是家中僕妾對男主人的尊稱,相對於女君。

      小喬瞌睡蟲立刻跑了,揉了揉眼楮,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剛回歸成跪坐的姿勢,便聽到門扇被推開的聲音,抬起頭,見屏風後一個高大身影晃了下,似乎沒站穩,打了個趔趄。

      小喬一驚,急忙直起身,準備下榻去看個究竟,那個人影已經穩住,轉過了屏風,出現在她的面前。

      可不正是魏劭?

      他仿佛喝了不少的酒,那張原本線條冷峻的面龐也微微泛出來酡色了,進來後,徑直就往裡走去,自己解下了束發的髮冠,“嘩啦”一聲隨手擲在鏡台前,看也沒看一眼對面還直著上半身跪在榻上的小喬,轉身朝那張大床走去,到了,一把撩開帳子,玉璧相互撞擊,發出清越的玉鳴。

      接著,兩聲“砰”、“砰”靴子落地的聲兒,屋裡就安靜了下來。

      ……

      小喬見他徑直上了床,仿佛一轉眼就睡了過去,原本有些繃的後背,終於放鬆了下去。

      她籲出一口氣,雙眼盯著床上的魏劭,慢慢地恢復成跪坐的姿勢。

      他應該真的睡著了。或者是醉酒了。

      許久,小喬慢慢地再伸直兩腿,手握成拳,輕輕捶了下酸脹的腿,恢復成剛才半靠半躺的姿勢。

      就這樣,兩人一個臥床,一個在榻,彼此倒也相安無事。

      屋中的空氣,除了原本的燻香,又混合了些來自於魏劭身上散發出來的酒氣。聞久了,就不覺得了,只是頭被燻的有些昏沉。

      夜已經很深了。小喬就這樣坐靠在榻上,一會兒朦朦朧朧地打著瞌睡,一會兒又忽然驚覺過來,猛地睜開眼,看到魏劭依舊保持著原樣高床而臥,便又放鬆下來,再次打起瞌睡。這樣反覆了數次,最後一次她掙醒過來,是被凍醒的。

      窗外依舊黑沉沉的。看燭臺上喜燭燃剩的長度,應該差不多四更天。火盆裡的炭火也將近白灰,只散出些溫溫的餘溫了,屋裡一涼,外頭的寒意便滲了進來。

      小喬渾身發冷,雙手交抱,揉了下被凍出了一層細細雞皮疙瘩的兩邊胳膊,估計離天亮又還要好一會兒,盯著床上的魏劭,見他半晌沒動一下,遲疑了片刻,終於下地,躡手躡腳地朝床靠去。

      時下貴族階層臥室裡的習俗,不管夫婦是否同衾,床上總會放兩幅被衾。

      魏劭只躺在床沿靠外的一側,也沒蓋被,兩幅被衾此刻都在床的內側擺放著,疊的整整齊齊。

      小喬幾乎沒弄出半點聲息,終於走到床尾,停在魏劭腳前的位置。

      她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仰臥著,因為人高腿長,佔了大半張的床,上半夜剛進來時面上泛出的酡紅酒色已經消退了下去。或許床角燈影照不到,光線略微昏暗的緣故,臉色倒顯得異乎尋常的安寧,一雙濃黑劍眉也愈發醒目,兩隻眼睛閉著,睡的依然很沉。

      小喬屏住呼吸,盡量慢地傾身向前,身體越過了他的腿,伸出一隻手夠過去,試圖將距離自己近的那床被衾拿出來時,身下的魏劭仿佛突然甦醒,毫無預兆地睜開眼睛,接著,耳畔“傖”的一下劍出鞘聲,她還沒看清楚怎麼回事,魏劭已從枕下迅速抽出了一柄長劍,人也跟著從床上翻身而下,耳畔一涼,劍尖就緊緊地貼在了她的咽喉之側。

      這一切的發生,不過就在電光火石之間。

      小喬頓時僵住。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劍鋒貼著自己脖頸皮膚時透過來的那絲兒寒意。和空氣裡的寒意給人所帶來的感覺完全不同。

      她甚至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鐵銹甜味兒。

      她知道這是血的氣味。

      她慢慢地回過頭,對上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裡還帶著細微的紅色血絲,透出了一縷淡淡的殺氣。

      “我有些冷,方才是想取被而已。不想卻驚動了你。”她用聽起來鎮定的聲音說道。

      但她心裡確信,自己確實沒有踫到他分毫。

      魏劭注視了她幾秒,轉頭環顧被佈置成紅一片的屋子,仿佛才意識到什麼似的,閉了閉眼睛,另手抬起來揉了下額頭,周身那種繃出來的殺氣終於消失了。

      他將劍慢慢地放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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