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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6 00:11:0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王臻華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她迷迷糊糊坐起來,難受地揉著鼓鼓直跳的太陽穴,不耐地推開壓在她肚子上的長腿,慢吞吞挪到床沿邊,從床頭櫃上倒了杯隔夜冷茶,一口飲盡。沁涼苦澀的茶水從喉間一路滑入腹中,她打了個激靈,頓時清醒過來。

    但是等王臻華一清醒,還沒來得及伸個懶腰,身體就僵住了——

    床上似乎還有個人?

    王臻華僵直著脖子,一點點扭過頭,從眼角瞥向床裡面。床上確實還有一個人睡得正香,側著臉趴睡在枕頭上,長手長腳地摟著半拉被子。

    是江炳成!

    王臻華再仔細瞄一眼。

    謝天謝地!雖然江炳成衣服有點凌亂,但外袍夾衫一件沒少。

    王臻華低頭看向自己,果然還是昨天穿的青衫夾袍,她一向睡相好,雖然昨晚醉得人事不省,但衣服一點沒滾亂,中衣領子半點沒露,除了上面壓出了幾道紋,染上了幾分酒氣,這衣服跟昨天新上身的時候幾乎沒什麼兩樣。

    看來昨晚什麼事都沒發生——王臻華頓時松了一口氣。

    昨晚江炳成給王臻華踐行,因為她這段時間不宜在外面晃蕩,免得引得某些大人物們不開心,王臻華索性沒出門,將這場餞別宴就設在了王家。

    在自己的地盤,王臻華沒必要顧慮太多,再加上龐老一案上讓她深覺挫敗,雖知情勢如此,但實在憋屈得很。江炳成也是想著好友將遠行,不知何日才能再會,同樣心情不佳。

    明明好好一場餞別宴,敘敘離情……結果兩人喝了個天昏地暗。

    王臻華的酒量稍差,尤其胸中郁結,喝得是悶酒,中間還吐了一回。不過似乎也正是因此,她今早才能早醒來一步。她心中慶幸,忙下了床,出屋回房沐浴更衣。

    等王臻華洗漱好回來,屋子裡已經空無一人。

    王臻華招手喚來冬草,指著裡屋問道:“江大人哪裡去了?”

    冬草利落地回道:“江大人剛走,現在應該尚未出府門。”冬草試探地看了一眼王臻華,“您需要我去叫住江大人嗎?”

    王臻華慢吞吞問道:“給我說說,他離開的時候什麼狀態。”

    冬草仔細回憶了一下,“江大人離開得挺匆忙,您前腳一離開房間,我就聽到裡面江大人起身。我端來水後,江大人都沒有要我服侍,自己草草擦了把臉,就急著走人。我原還說,主子馬上就來,請江大人稍等片刻。但好像聽了我這話,江大人反倒被嚇了一跳似的,更急著走了。”

    王臻華心裡有些不妙,如果是正常朋友兄弟喝醉,抵足而眠上一晚,第二天早上感情應該更深厚了才對,江炳成這反應不太對勁,不會是發現什麼了吧。

    看到自家官人面色沉沉的樣子,冬草被唬了一跳,“官人……”

    王臻華被驚醒過來,她雖然很想裝不知道,反正她就要離開汴梁,遠赴晉南山陰,管他江炳成作何反應,但是理智還是及時揪回了她。她深吸一口氣,快步往府門方向而去。

    一路上各種可怕的後果在腦海中翻來覆去。

    譬如江炳成被好友男變女嚇壞了,被人猝不及防一問,底朝天全倒了出來,整個汴梁城沒一個不知道新科傳臚女扮男裝,皇上本來看她不順眼,這下拿到她的錯處,以欺君大罪的名義,將她五馬分屍,一泄心頭之恨。

    再譬如江炳成一心視她為知己好友,今朝發現被騙,不可置信、勃然大怒,最後與她割袍斷義。

    這一路胡思亂想,王臻華很快看到了江炳成的背影,眼看江炳成就要離開前庭,她忙按下諸般念頭,強自鎮定,揚聲喊道:“江兄,且慢。”

    王臻華這一聲喊出來,江炳成如她所願的停頓了一下,但下一刻,他離開的腳步更快,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仿佛身後有惡狼追著一樣。

    這種反應……

    王臻華雙眼微眯,一字一頓,“江炳成!”

    明明早晨春光怡人,暖風熏人醉,但江炳成卻硬生生打了個哆嗦,差點左腳絆右腳,把自個兒摔倒,他踉蹌了兩步,停下來。身後響起不疾不徐的腳步聲,仿佛一步一步踩在他心上,等到腳步聲停在他身後的時候,他幾乎渾身僵成一塊石頭。

    王臻華握住江炳成的肩膀,輕一撥弄,他僵硬地轉過身。

    江炳成的臉正對著王臻華,一點都沒有往常風流公子的模樣,他眼睛低垂,睫毛不安地眨動著,手垂在兩旁,不安地搓著衣擺,仿佛做了錯事一樣,滿臉都寫著不安局促。

    王臻華挑起一側眉毛,這情況跟她所預料的,可是一點都不一樣。

    王臻華索性不說話,抱臂而立,一副“給你個機會,麻溜自己把錯誤交代清楚,不然後果自負”的模樣,似笑非笑地看著江炳成。

    在這種無形的壓力之下,江炳成很快扛不住了。

    江炳成左右看了看,王家規矩嚴,主子有事說話,方圓百步以內,一個下人使女都沒有,他心下稍安,然而想到將要坦白的事,心中直打鼓。

    “那個剛才……男人早起時的正常現像,肯定不是針對誰的……”江炳成小聲解釋。

    這不是她聽得那個意思吧?一定是她想太多了吧?

    這回輪到王臻華的臉都僵住了。

    然而在江炳成眼裡,王臻華呆滯的臉是面無表情、隱含風雷之怒。

    江炳成只當王臻華聽到自己被兄弟如此褻瀆,而被氣壞了,只好一點一點蹭過去,想要拉王臻華的手解釋,“好賢弟,都是我的錯……”

    王臻華條件反射拍開江炳成的手。

    江炳成呆呆盯著自己被嫌棄的手,委屈極了,“我真不是龍陽!今早真的是意外!”他回憶起早上醒來時摟著懷中人時的情景,表情空了一瞬,等他回過神來,他絕望地抱頭哀吟,“老天爺,我一直喜歡的是女人啊,怎麼可能……”

    江炳成踉蹌轉身,搖搖晃晃離開了。

    直到江炳成的身影消失,王臻華僵住的臉才慢慢緩和過來。其實往好處想,她身份的秘密沒有暴露,這到底是一件好事,不是嗎?

    至於江炳成明明比她早醒,卻裝睡什麼的……看在他把自己都折騰糊了,都開始質疑自己的性取向了,今早這事就這麼揭過去吧。

    王臻華提腳回了後院,風風火火張羅起去山陰縣的事。

    天爺啊,這汴梁待不得了!

    原本李氏還想趁著王臻華考中進士的東風,給婧娘相個好人家,結果這進士名頭的熱乎氣還沒散呢,王臻華就被扔到了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當縣令,王家門前頓時冷清下來。

    李氏氣得夠嗆,比著一天三頓罵那些勢利小人。

    婧娘本就不放心王臻華自個兒去山陰縣,雖然身邊有僕從服侍,但她身邊到底沒個女人操持,現在李氏一顆嫁女心被潑了冷水,婧娘游說之下,李氏不想再留在汴梁看這些小人嘴臉,准備索性跟著王臻華去任上。

    如此一家三口都要去山陰縣,向叔留在汴梁守著王宅,並照看書局事宜。

    婧娘和李氏身體都不是很好,不適合太顛簸的趕路方式,但王臻華畢竟是去赴任做官,而非游山玩水,所以不能陪著婧娘和李氏慢慢走,只好帶了幾個僕從先行一步,往山陰縣而去。

    不過,一路上王臻華並不無聊,這次去山陰縣,她有兩個意料之外的陪客。

    王臻華逗弄著一只鷯哥,巴掌大小,尚未成年,通體黑色,只頸部有半圈月牙形的黃色羽毛,叫聲清鳴婉轉,還能學幾句簡單的人話,實在是旅途中解乏逗樂之寶。

    這鷯哥是她啟程的前一晚,程御派人送來的。

    程御也沒露面,只讓人轉告了一句:看好自己的小命,別隨隨便便讓人折騰沒了。

    王臻華對此不置可否。

    馬車停了下來,重硯輕輕敲了敲馬車門,“官人,現在天色有點晚了,若是再往前走,怕是來不及在天黑前趕到山陰縣,要不要今晚先在這兒歇一晚?”

    王臻華把鷯哥放出籠子,推開窗戶,任它飛了出去。

    這只鷯哥很聰明,養起來也很省心,到了飯點自己會去覓食,吃飽了、遛完了,就會主動回到主人身邊,半點不用人操心。

    目送鷯哥黑色的小小影子飛遠,王臻華才瞧了一下外面的情形,“那就在這兒歇一晚吧。”

    王臻華率先下了馬車,後面一輛馬車也停住,有人掀簾跳下馬車,雖然動作一點不溫柔,甚至只露出一個側臉,但周圍火辣的目光卻瞬間集中在那人身上。

    那人秀氣的眉毛一豎,眼見就要發火,王臻華扶額,“張大夫,咱們是不是該先投宿去?”

    是的,此次行程中第二位意外陪客,就是那位從龐老脈案中看出蹊蹺的張大夫,張士誠了。

    是典素問把張士誠交托給王臻華的,據說是他惹下什麼事,對方勢力頗大,他最好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不然連怎麼死都不知道。典素問還說,這張士誠托庇於她,讓她盡情使喚,千萬別客氣。

    王臻華上一次見張士誠的時候,張士誠蓬頭垢面,縮在一間灰迷煙飛的小破屋裡當蒙古大夫,雖然有一把讓人印像深刻的好嗓子,但此人的邋遢形像卻不會因此改觀。

    她為自己的呼吸健康著想,強烈要求這家伙洗個澡,剃一下雜草叢生的胡須,換一身正常人的行頭。這個看起來十來年沒洗過一次澡的家伙,在一個時辰的打理之後,果然煥然一新。

    而且讓王臻華意外的是,這張士誠有一副讓人驚艷的好樣貌。

    不過這副樣貌長在一個男人身上,實在有點暴殄天物。當然,很快王臻華就沒心情可惜了,因為她立馬就充分認識到這副樣貌的魅力。雖然張士誠穿著一身男裝,胸部平平,動作粗放,但見過他的人沒一個認為他是真男人,個個認為他是女扮男裝。

    王臻華對此哭笑不得。

    至於自己比一個真男人長得還像男人……王臻華默默咽下一口凌霄血。

    進了客棧,那些火熱的視線少了不少。

    王臻華松了口氣,找了個空桌坐下,有個干淨利落的小二上前報菜名。

    重硯去後院放馬車,王臻華不耐煩點菜,只道:“先上壺熱茶,撿幾樣招牌菜上,再來一壺酒,幾碟下酒小菜,主食來盤饅頭就行。”

    小二笑呵呵應是,退了下去。

    不一會兒,茶水、酒、小菜就先上了。王臻華取了筷子碗碟,拿熱茶燙過一遍,朝張士誠道:“這客棧雖小,小二倒有幾分眼界,在你跟前竟然毫不動容。”王臻華順手也給張士誠燙了燙茶碗,取笑道,“一路上不被你容色所動的,這大概是第三個?”

    張士誠難得沒動氣,還微微笑了一下,“還算可以。”

    兩人吃了飯,各自回房歇下。

    翌日一早,王臻華一行吃過早點,就往山陰縣而去。這一去並沒有花太久,中午剛過,日頭正曬的時候,王臻華終於進了山陰縣。

    在馬車上,王臻華他們都吃了點干糧,此時倒也不餓,山陰縣不大,王臻華索性下了馬車,從南到北慢慢逛了起來。

    這山陰縣並不像想像中那麼窮鄉僻壤,路兩房的民居、店鋪有新有舊,雖然並不如汴梁繁華,但也鱗次櫛比,頗具民間風情。不過,可能他們剛進縣時,正是人們吃完午飯歇午覺的時候,路上並沒有幾個行人,路兩旁開著的鋪子裡也少有人逛。

    有了大概的了解,王臻華往縣衙趕去。

    縣衙一樣空蕩蕩的,只有兩個衙役靠坐在柱子旁,呼嚕聲一個接一個。王臻華微微有些蹙眉,重硯見狀准備上前叫醒二人,王臻華抬手攔住,繞過前堂,直接進入衙門內部,一路恍入無人之地,直到快到縣太爺辦公的地方,才有人出來攔住,“庭下何人,衙門重地,豈容爾等放肆!”

    雖然是被呵斥,但這衙門總算有個不游手好閑的了,王臻華當然不惱,“在下王臻華,奉皇上之命,來接任山陰縣令,調函在此。”

    那人一驚,仔細看過調函印信,確實無誤,忙深一拱手,“下官曹信,是山陰縣主簿,見過王大人,有失禮之處,還望大人海涵。”

    王臻華輕輕抬手,“不妨事。”

    曹信恭敬地做了個請的手勢,“大人裡面請。”

    王臻華沒拒絕曹信的殷勤,讓重硯和張士誠帶著其余下人,連同車馬行李先回後衙安頓,隨後問道:“其他幾位呢?縣丞、典吏、巡檢,這三人你幫我叫來,連同此地戶籍、糧食、地域志等卷宗,讓他們都一道帶來。”

    曹信有點吃驚,“大人一路風塵僕僕,何不先歇息一會兒?”

    王臻華淡笑道:“無妨。”

    曹信不敢再勸,恭聲應是,退了下去。

    沒過多久,曹信就領著兩人一齊進來,每人懷裡抱著數本賬冊。曹信留著三縷長須,面貌斯文,頗有幾分文士風度。曹信介紹了一下,他左側的是縣丞,名叫霍利元,人有些虛胖,只抱著幾本賬冊走一小段路,鬢角就有汗流出,不時拿袖子擦一下,不一會兒功夫袖子就濕了。霍利元左側是巡檢,名叫李煥,面目精悍,身材高大,脖子上有道粗長的刀疤,從耳根斜伸到衣領裡,甚是嚇人。

    王臻華問道:“還有一位典獄呢?”

    雖然曹信和霍利元品階相當,都是正八品,但一般而言默認是縣丞權力最大,但在這山陰縣,每回代表眾人一起答話的都是曹信。

    這一次也不例外,曹信上前一步,臉上有點為難,吞吞吐吐道:“典獄官辭了官,跟著上任縣令郭大人一起走了。”

    王臻華倒也不算意外。

    典獄和巡檢都算不入流的官吏,甚至都無品軼,只是由縣衙任命即可,並不需要通過朝廷禮部的許可考核。這位典獄官跟著上任縣令郭大人走,想必跟郭大人關系不錯,也看好這位大人的前程,才棄了這山陰縣,另攀高枝。

    王臻華心中記下一筆,典獄負責監獄這一塊兒,十分重要,記得回頭趕緊再找一位典獄,至於是內部競選,還是外部招募,就要看情況了。

    隨後王臻華讓三位大人將山陰縣的情況簡述一遍,對照著各卷宗賬冊大略看了一遍,此地田力尚可,每年各項賦稅倒也齊全,按說交完賦稅應該有些盈余,但從各商家繳納的各種商稅來看,此地商業發展不佳,百姓購買力低出水平線很多。

    這不太合理。

    但王臻華問起百姓生活如何,曹信三人都說尚可。

    王臻華暫且放下這一疑問,又問了其他一些細節,才揉了揉眉心,宣布散會。但三人都沒走,曹信笑道:“今日大人初到,我們合該給大人接風洗塵才是……”

    王臻華也知道人情往來,官場也不能免俗,於是笑著應下。

    山陰縣雖然有些偏僻,但酒樓裡的宴席置辦得頗有水平,各色菜系吃起來也頗能入口,不過這種應酬的重點從來不在菜色,而是借此推杯換盞,聯絡感情。

    王臻華是頂頭上司,曹信三人也不敢硬勸,只喝了幾輪,就借酒聊得火熱起來。

    等離開客棧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有些暗了。

    曹信三人都勸王臻華乘馬車返回,但王臻華有心訪訪民情,中午來得不巧,晚上提前過來,就是想看看是她的推測有誤,還是山陰縣百姓另有隱情。

    不過,王臻華打探消息之旅並不順利。

    街上的行人不比大中午的時候多,大概也就是從一條街上一個鬼影兒沒有,到一條街上有那麼三四個人,步履匆匆買上東西,買好了就直接回家。

    王臻華在街上晃了半天,沒問出一個有用的消息,不由有些沮喪。她打量了一眼身上的衣裳,不是絲綢,不是綾羅,只是當地百姓穿的普通布衣,身上一個值錢的玉佩玉簪都沒有,連重硯也被她一早趕回家去,按說打扮很融入當地百姓了呀,為什麼還是一個消息都打聽不出來?

    漸漸天色黑了,路上人更少了,街上空蕩蕩的,一覽無余。

    王臻華嘆口氣,明天再想別的辦法罷。

    正走著,前面傳來一陣梆子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聲音越來越近,王臻華一抬頭,就看到一個老漢,佝僂著背,很有節奏地敲著梆子。

    老漢看到王臻華後,很是驚訝,手忙往外擺,趕道:“後生,咋還不回家?小小年紀的,不想要命了啊!”

    王臻華頓時一精神,“老爹,為什麼晚回家就是不要命了?”

    老漢就著月光瞅了瞅王臻華的臉,“怪不得,後生是外鄉人吧!”老漢左右看了看,小聲道,“晚上有女鬼抓人呢,你要是想活命,就趕緊早點回家吧!”

    “女鬼?”王臻華失笑。

    “你可別不信,咱們縣裡頭多少傻大膽,一個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結果最後不都是被女鬼抓走吸干了。”老漢嘆著氣搖頭,“都沒了,都沒了。”

    “那老爹您怎麼不怕女鬼?”王臻華問道。

    “人家女鬼喜歡的是年輕力壯的後生,而且最好是識文斷字的,老漢巴掌大的字都認不得,老得半只腳都踏進棺材了,女鬼才看不上呢。”老漢倒是一笑。

    “多謝老爹指點。”王臻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老漢慢慢敲著梆子,拉長的調子在空曠的街道中回響

    若真如老漢所言,女鬼神通廣大,隨便一眼就能認出誰讀過書,誰目不識丁,那女鬼也一定能辨認出來,她不是什麼後生,而是個姑娘,自然不在女鬼的狩獵範圍。若是女鬼連這都辨認不出來,恐怕也沒什麼本事。

    再說王臻華在前世枉死之後,不也算一只鬼嗎?真要比起來,她這只鬼有能耐借屍還魂,過正常人的生活,不比這位只能偷偷摸摸,見不得光的女鬼強?

    王臻華一邊思量,一邊往縣衙的方向走。

    山陰縣不大,路線也清楚,王臻華中午駕馬車走過一次,下午在縣衙就看過本縣地圖,對縣裡的路早就銘記於心,看到前面的丁字路口,心知拐過去再直走一段就是縣衙,不由加快了腳步。

    前面一陣風吹來,王臻華怕被沙子迷住眼,忙舉袖擋住臉,不一會兒,風就停下,王臻華放下袖子,正欲抬腳往前趕,就看到一個白衣飄飄的女子出現在前方。

    王臻華不由一愣。

    就見那白衣女子臨風飄了過來,唇邊含笑,眼神魅惑,身段婀娜……身後是無邊沉沉夜色,更透出了幾分陰氣。

    這麼巧?

    才來山陰縣第一天晚上,就讓她碰上女鬼了?

    那女鬼美目含情,遙遙一拜,“官人,奴家這廂有禮了。”

    王臻華回了一禮,試探道:“夜深露重,娘子早些回家才是,小生告辭。”

    那女鬼掩唇一笑,“果然是個呆子,奴家是專程來找官人的。”

    王臻華挑眉,“敢問何事?”

    那女鬼眼波流轉,眸中仿佛含著露骨的纏綿,“奴家心慕官人一身才華,才特意等在此地,願與官人共赴巫山雲雨。”

    王臻華問道:“娘子閨名為何?”

    那娘子一拂袖子,笑聲動聽,“奴名十娘……”

    王臻華心道,這倒是再典型不過的聊齋故事,倒要看看這十娘要玩什麼花樣。她往前兩步,正要探探這十娘究竟是人是鬼,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跌倒在地。

    她閉眼前最後一個場景,就是十娘模糊的白衣影子漸漸靠近。

    不知過了多久,王臻華才迷迷糊糊醒了過來。

    王臻華扶著土堆坐起來,先檢查一遍全身,沒被人動過。她稍稍放下心,打量起周圍的情況。

    天依舊黑著,從天上的星辰和身體的僵硬程度來看,她應該只昏迷了兩個時辰。這地兒很荒涼、也很空曠,只有土堆和灌木叢,顯然她已經不在縣內。如果十娘從她昏迷,就一刻不停拿馬車拉著她往外跑,最遠也只能到縣外的槐樹林子裡。

    王臻華試著站起身,手腳無礙,顯然並沒被下陰手。

    她四處走了走,這土堆似乎有點多,隔幾步就有一個,形狀有點像窩頭?有的土堆前還有鞭炮的紅紙碎屑?她左右四顧了一下,這土堆一眼望不到邊。

    王臻華嘆了口氣,她大概是被扔到墳堆了……

    她雙手合十,朝剛蘇醒時一屁股坐下去的墳頭拜了拜。不知者不怪啊,請老人家見諒,等她回去一定給老人家多燒點紙錢。

    隨後,王臻華看准了一個方向,往前走去。但走得腳都累了,一眼望去還是看不到頭的黃土堆。而且由於年代頗久,這些墳頭看起來都差不多,都是扁扁的窩頭形像,一點辨識度都沒有,她實在不知道這半天她到底是一直往前走,還是早就走了回頭路。

    總不會是遇到鬼打牆了吧?

    或者是眼睛欺騙了自己,以為走的是直路,實際上早就拐彎了?

    王臻華掏了掏袖子裡的兜,只有一塊帕子,她試著撕了撕,帕子繃直了,抖了抖,半天一根絲都沒揪下來……就算是她想學人家丟面包屑記路,也沒這個條件啊。

    她抬眼望了望,遠處有一片地,看著像是剛起了苗,最近正是農忙的季節,或許明天那片地的老農會來趕農活,她能問個路?

    王臻華打了個呵切,瞧這一晚上折騰的。

    十娘裝神弄鬼出現在王臻華面前,又費勁巴拉把她弄到墳場,一點皮外傷都沒讓她落上,到底目的為何?王臻華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索性扔在腦後。她找了一塊旁邊墳頭頗高、能擋點風的平展地兒,向墳主人道個謝,躺下來准備補覺。

    這一次王臻華並沒睡多久。

    “官人,醒醒……”

    “什麼……”王臻華嘟噥著,正想翻個身繼續睡,但那聲音不屈不撓地往耳朵裡頭鑽,她勉強睜開眼,看到一個黑瘦精神的老頭叼著個煙鬥站在跟前。

    王臻華第一反應是,墳主人來打招呼了?

    不過晨曦的微光讓王臻華立刻反應過來,就算墳主人想跟她嘮嗑,也不會挑大白天的時候出來。王臻華坐起來,看清楚了老頭的打扮,這身短褐麻衣,曬得黝黑的臉和脖子,還有滿是老繭、關節粗壯的大手,這顯然是當地的老農。

    王臻華這會兒才清醒過來,抹了一把臉,站起身,“老丈早。”

    老農吧嗒一下煙嘴,“不早了,我都扶完秧,澆完地了。”老農上下打量了一下王臻華,也不問她為啥躺在墳地,“正好我去縣裡拉趟肥,順道捎上你。”

    王臻華求之不得,拍拍身上的土,忙跟上去,“多謝老丈。”

    昨晚這個墳場困了她半天,今早天光一亮,王臻華頓時看到其實她昨晚已經快走到邊界了,只那一片地勢上突,隨後下陷,夜晚月光晦暗,視錯覺讓她以為那一片綿延不盡,無邊無際來著。

    王臻華心中失笑,還真被唬住了,以為真有什麼奇門八卦之類的呢。

    田邊有個獨輪木推車,車上擺著四個木桶,雖然桶上蓋著蓋子,但那股子屎臭味兒一點不減,一個勁兒往鼻子裡鑽。

    老農抽完最後一口旱煙,在路邊土疙瘩上敲了敲,煙灰被磕下去,老農又拿手指揩了揩煙鬥,然後把它插在後腰帶上。他把木推車上系的帶子套在後頸上,扶起木車推著滾動起來。

    雖然黃土路上坑坑窪窪,但車上的四個木桶只是左右震震,一點沒有掉下去的跡像。

    王臻華跟了一會兒,“老丈,要不我給您推一會兒吧。”

    老農搖頭,“就你這身板……別給我添亂了,當心好你自個兒就成,這地兒可不平整,要是摔倒了,可別跟我哭鼻子。”

    王臻華腳底下確實不太穩當,只好撓撓頭。

    一路上,天色漸漸大亮,路上漸漸有了行人,對於這麼一對文秀書生和種田老農的組合,路過的人都不免悄悄注目,到了縣門口,王臻華已經認識路了,她轉頭對老丈說道:“老丈,多謝您捎我一程,您一會兒回去是不是還走這條路,我一會兒給您送點東西,您……”

    老丈揮揮手,一句話沒留下,推著獨輪車直接離開了。

    王臻華看著老丈的背影,不由笑了笑,慢慢往縣衙的方向去了。一回到縣衙,門前的衙役眼珠瞪得溜圓,喊道:“大人回來啦!大人回來啦……”

    王臻華看看左右,這情形倒是比昨天長進不少。

    沒等王臻華表揚幾句,裡面就刷刷刷竄出來幾條人影,首當其衝的是曹信,只見他三縷胡須也皺了,眼睛紅得充血,臉色青白,衣服也是昨晚的沒換,皺巴巴穿在身上,昨天的文士風度掃落無疑,這顯然是擔心了一晚上?

    她這麼有人格魅力,才見一面,就讓人擔心得要死要活的?

    顯然不是。

    新任縣令來頭一天就失蹤,這要傳出來,別管是因為什麼,這幾個縣丞主簿肯定逃不了責任。

    緊跟著曹信的是李煥,依舊是一臉凶巴巴的樣子,而且比之昨天,似乎臉上黑氣更重,活像一張討債閻王臉。瞥見王臻華完好無恙,他撇了撇嘴,抱著刀退後一步,站到外圍。

    隨後是霍利元,這人也是一副被揉搓的樣子,上好的綢緞衣服被揉成了腌鹹菜,連那張喜氣的圓臉一晚上好像都小了一圈,可憐極了。

    王臻華分別安撫過三個下屬,才見張士誠一臉鐵青走了出來,冷冰冰地蹦出兩個字,“過來!”

    王臻華摸摸鼻子,默默地跟了過去。

    曹信三人默契地停在外面,曖昧地目送王臻華和張士誠回了後衙。

    一離開那三人的視線,王臻華和張士誠的表情恢復了正常,張士誠凝眉問道:“昨晚究竟怎麼回事?我們昨兒分頭找了一整晚,整座縣城都被我們翻個底朝天了,但你一點蹤影都沒有。”

    王臻華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灌了下去,“昨兒我碰上女鬼了。”

    張士誠拿手背貼了貼她的額頭,又試了試自己的溫度,“沒發燒啊。”

    王臻華好笑地搖搖頭,“我昨晚打聽過,這山陰縣人煙凋敝,據說就是因為有女鬼作祟。”王臻華正了顏色,“而且據說這些年不少人因此事喪命……”

    張士誠也驚訝地張大眼。

    王臻華手指敲了敲桌子,沉吟道:“若謠言不假,那中間牽涉一定不小,我去查一下卷宗,但此間消息還需要打聽一二……”

    張士誠指了指外面,“那些人……”

    王臻華搖了搖頭,“我昨日剛到,只在縣衙見了幾人,當晚的接風宴也沒幾個外人知道,但離開宴席沒多久,我就被那所謂女鬼堵在路上……”

    張士誠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點頭應下。

    談完正事,張士誠又給王臻華把了把脈,給她開了一副驅寒的藥,先給她煎好藥讓她服下,才出了府衙,打聽起女鬼的事來。

    王臻華去了前衙,翻出往年的卷宗,尋找那些死因不明,被列為懸案一直未被偵破的案子。翻了一上午,她發現這種命案從五年前開始發生,頭幾年零零散散,直到最近兩年死因不明的青壯年男子才漸漸增多。

    她列了表,將這些死者的情況登記下來,將這些人的家庭情況、性格嗜好、鄰友關系、受教育層次等等情況都列表登記,直忙到天黑,才將卷宗上的信息都謄錄出來,還有些死者信息不全,就需要她自己走訪調查了。

    晚上,重硯做好飯送上來,張士誠剛好返回衙門。

    後衙是供縣令居住,現在李氏和婧娘不在,縣令大人王臻華尚未娶妻,張士誠也不用顧忌內宅外院,直接跟王臻華在內院吃了飯,令重硯撤掉餐具,兩人交流起情況來。

    張士誠因著養生的習慣,雖然端了杯茶,卻並不喝,“山陰縣確實有蹊蹺,按著他們的傳言看,女鬼勾引年輕男子,男子失蹤數天,被攝取精氣,直到精盡人亡,吸成人干,屍體才會被扔出來。”

    張士誠又道:“可是,按傳言說見過女鬼的人都死了,人們所能看到的,只是數具死因蹊蹺的屍體,那麼是誰第一個傳出了女鬼的流言?”

    王臻華沉吟道:“兩種可能,其一流言源頭就是女鬼本人,其二有人從女鬼手下逃出來過。”

    張士誠點頭同意,“我會再去打聽流言源頭,以及流言初傳出來時,有沒有年輕男子無緣無故受了重傷卻不敢尋人治病,或者在山陰縣日子過得好好的,卻突然毫無征兆離開山陰縣。”

    “辛苦你了。”王臻華拍拍張士誠的肩膀。

    “無妨。”張士誠搖了搖頭,接著語氣有些遲疑,“還有一件事比較蹊蹺。我不確定此事跟本案有沒有關系,或許是我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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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王臻華道:“是什麼事?你說來聽聽。”

    張士誠回道:“山陰縣南有一座法蓮寺,香火頗盛,山陰縣幾乎戶戶人家都是法蓮寺的信徒,若只是如此倒也不足為奇,關鍵是這寺裡的主持稱,只要請了法連寺的佛,就可保平安,不畏鬼怪。”

    王臻華挑眉:“請佛?這不便宜吧,山陰縣有幾戶人家能請得起?”

    張士誠笑了笑,“富人有富人的請法,窮人有窮人的請法。法蓮佛有玉身、金身、木身……只看你能掏得出怎樣的價錢了。”

    王臻華搖頭笑道:“佛也分三六九等嗎?倒是做生意的好料子。”

    張士誠又道:“原先我以為所謂驅鬼保平安,只是寺院招攬香火的手段,不足為信。但請了法蓮佛的人家都信誓旦旦說,法蓮佛法力高深、佛光普照,的的確確能讓那女鬼自動退避三舍……”

    聞言王臻華不由失笑,“個個都要佛祖庇護,這位佛祖難道不會忙死嗎?”王臻華沉吟片刻,又道,“我是不信這個的,若當真有效,我倒更相信法蓮寺和女鬼恐怕另有淵源。”

    張士誠點頭,“我也認為如此,但打聽了一下,法蓮寺建寺已有數十年,而女鬼的傳聞只是從五年前才興起,這兩者間的聯系……”

    王臻華沉吟片刻,“法蓮寺方丈,還是初建寺時的那個嗎?”

    張士誠眼中一亮,“恐怕不是,我去打聽一下。”

    兩人又商議了一些細節,定下路子,才各自回房歇息。

    重硯雖是男僕,但收拾打理一樣很有一套,王臻華是一家之主,住的主屋稍靠前,裡面桌椅櫃子屏風等等都已經安置妥當,王臻華在墳場呆了一晚,白天忙著案情只草草擦了一把臉,就去翻卷宗查案子,到了晚上准備上床去睡,終於覺得身上哪哪都不舒服,於是讓重硯上了熱水,好好沐浴一番,換了新的中衣,才歇下准備睡覺。

    鷯哥已經飛回來了,停在窗前的鳥架上。

    雖然這鷯哥一向不需要人准備吃食,但王臻華還是給它換了新水,添了新食。王臻華逗了一會兒鷯哥,突然想起還沒個它起名呢,就一直這麼鷯哥鷯哥的叫,委屈它了。

    王臻華起了幾個名兒,試著喚它,但這鷯哥一點不鳥她,很矜持地梳理羽毛。

    真是個難伺候的,王臻華頓時聯想起它的原主人,“要麼就叫你橙大人?”

    鷯哥可能是聽到熟悉的名字,賞臉瞥了王臻華一眼,歪著腦袋,像是在問她想說什麼。王臻華撫掌而笑,“乖鳥兒,就這個名字了,以後就叫你橙大人!”

    橙大人像是很滿意,惟妙惟肖模仿道:“橙大人,橙大人……”

    王臻華樂不可支,扶著架子,差點笑彎了腰。

    又拿著諸多小擺件逗了橙大人一會兒,王臻華才意猶未盡地歇下,回裡屋休息。

    翌日早晨,王臻華記掛著典獄一職空缺的事。

    雖然山陰縣小,牢裡只有些個小偷小摸的毛賊,既沒什麼江洋大盜,又無謀財害命的殺人犯,但到底職司重要,王臻華還是吩咐下去,准備再提拔一個典獄上來。

    這也算內部競選,除去原屬於典獄麾下的牢頭,還有幾個管其他的文書小吏,王臻華考察一番,還是選了一個對典獄事務熟悉、有十來年資歷、識些文字的胡姓牢頭當典獄官,暫定三個月考察期,期滿後若一切順利,則提拔為正。

    王臻華花了一上午,將上任縣令離開後積壓的事務處理完。

    中午,張士誠再次回來,告訴了王臻華,法蓮寺方丈自建寺已經換了三任,最近一任上位是在六年前。王臻華回想起昨日看的山陰志,心裡隱隱有了猜測。

    吃過午飯後,她又翻看了一遍卷宗,帶上做的筆記,准備出門尋訪與此案相關的死者家屬。

    王臻華不想聲張,准備私下走訪。

    前門有衙役守著,王臻華沒走前門,而是直接從後門離開。縣衙後這一條街都住的是縣衙各官員小吏,因是午後,各家吃了午飯都在歇晌,倒是沒幾個人看到王臻華。

    一開始,王臻華是按著死亡時間從後往前的順序走訪。

    本來王臻華想著,離現在越近,死者家屬記得細節越多越清晰,但同樣相應的,親人死去帶給他們的痛苦和恐懼也越真實越切骨。

    王臻華的走訪很不順利,有幾戶人家一開始看到敲門的王臻華文質彬彬,還很隨和友好問起客人有何貴干,但一到她提起死者,頓時變了臉色,幾乎是推攘著把她趕出了門。

    她苦笑地翻了翻筆記,這前景不太妙。

    王臻華想了想,把筆記翻回第一頁,准備走訪受害的第一位死者的家屬。

    從屍格上看,這第一位死者的死亡頗為凌亂,鮮血四濺,死狀可怖,若非死者屍體干癟,體內一點鮮血也無,這位死者都可以不被納入這本筆記。若此人之死是女鬼所為,這一次很可能是女鬼第一次殺人,所以殺人手段才這麼粗糙,這麼具有激情殺人的特點。

    也就是說,這位死者很可能是女鬼舊識。

    王臻華合上筆記,去往死者的家中。不過當她來到死者登記在縣衙的住址後,卻發現這門前雜草都半人高了。敲了半天門,倒是斜對門一個老大娘出來看熱鬧。

    老大娘衝她喊道:“別敲了,林家早沒人了。”

    王臻華停了手,吸取了剛才被連番趕走的經驗,在心裡打了個底稿,才上前問老大娘道:“大娘,範方是在這兒住著嗎?我是他的遠房侄兒。”

    老大娘眼有些老花,眯起眼打量了她一番,自語道:“這臉白淨的,有點老範家的意思。”隨後老大娘才慢吞吞道,“範家啊,一家子早就都搬走了。”

    王臻華自責地直跺腳,“都怪我收到信太晚,原是想拜祭一下我哥的,現在……”

    老大娘道:“墳倒是沒遷走,不過好幾年沒人去了。”

    王臻華連連道謝,問了範家墳在哪,又以懷念舊人的名義,問起了死者範閩的生前諸事。老大娘難得有人陪著嘮嗑,興致上來,給王臻華說了一大堆。

    譬如範家父母很寵範閩,兩口子起早貪黑擺攤,賺點錢全貼他身上了,不過範閩很爭氣,學堂裡考試回回拿第一,眼瞅著通過縣裡的選拔,沒幾天就要去考舉人了,結果一眼沒瞧見,人沒了……他爹連燒餅攤都不開了,他娘眼睛都哭瞎了,可憐啊……

    王臻華又問起範閩的同窗友人,老大娘別的忘了,八卦都是記得真真的。

    這範閩也是個風流的,拿著爹娘的親苦錢給樓裡的姐兒買胭脂水粉,據說相好叫小紅玉,那兩人好得蜜裡調油的。可惜人一死,那小紅玉連個面都不露,端得個“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王臻華問清了那青樓所在,准備拜會一下小紅玉。

    沒想到這座小小的縣城裡面,還有這麼一個紅粉*地。王臻華一路趕去,不多久就到了地方。倒也不怪她之前沒認出來。單從外面看,這座怡芳樓規規矩矩的,跟其他酒樓旅店並無兩樣。

    因是白天,怡芳樓並未開張,樓裡也空蕩蕩的,只有幾個下人在掃地擺桌子。

    喚來老鴇,王臻華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提出讓小紅玉陪客,老鴇一臉遺憾地看著閃著銀光的銀子,道:“小紅玉,早就不在了,客官要不要點別的姐兒試試?”

    對老鴇的意見,王臻華置若罔聞,只問道:“她怎麼了?”

    老鴇心知做不成買賣,熱情度立馬降了,裝模作樣捏著帕子,擦擦額頭上不存在的汗,“我這每天都快忙成狗了,哪還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

    王臻華也不說話,只把銀子往前推了一寸。

    老鴇一雙眼睛立刻被點亮了,嫵媚地看向王臻華,“不過奴家忙得顧不上誰,也不能怠慢官人您啊!”老鴇腰軟得跟水蛇一樣,婀娜多姿地靠在桌子上,袖子一掩再一收,那錠銀子已經不見了。老鴇在袖子裡摸了摸銀子,笑眯眯道,“小紅玉早在五年前就跑了,連贖身銀子都沒付,也就是碰上我這樣心善的,要換了別人,非得把她追回來打斷腿不可。”

    恐怕不是心善放她一馬,而是壓根找不著人吧。

    王臻華也不關心這個,又問了一句,“她有個相好叫範閩,不知媽媽可還記得?”

    老鴇道:“怎麼不記得?小紅玉逃跑,奴家一開始還以為是跟著範閩私奔了,結果沒幾天範閩也死了。”老鴇裝模作樣地嘆口氣,“唉,可憐見的。”

    再問不出別的,王臻華離開了怡芳樓。

    出了樓,天色已經有些晚了,身後的怡芳樓倒是燈火通明,准備迎客。王臻華看著趁著夜色陸續而來的嫖客,心中不由嗤笑,這色心一起,倒是不怕女鬼索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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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返回縣衙的路上,橙大人飛了回來,停在王臻華的肩上。

    王臻華順便買了一小包炒米,本來是給自己當零嘴,結果大半都喂進橙大人肚子裡。

    一人一鳥正吃得開心,突然一陣風迎面吹來,橙大人唧唧叫了兩聲,飛了出去。王臻華眯起眼,再抬頭看時,發現前面路上有一個熟人正擋在那裡,正是昨晚才別過的女鬼十娘。

    王臻華笑道:“才別過不久,十娘今晚就又主動相迎,小生實在是受寵若驚。”

    十娘嫵媚地橫了王臻華一眼,嬌嗔道:“昨夜官人遲遲不醒,致使良宵空負,官人今晚准備拿什麼賠我?”十娘慢慢飄了過來,長袖輕拂,有暗香在小巷中流動。

    王臻華挑眉一笑,“十娘若不嫌棄,不如我整個人都賠給你?”

    小巷中的暗香越來越濃,十娘緩緩飄至王臻華身前,身量高挑、纖細婀娜,隱隱比王臻華還高一指頭。近前一看,倒也確實面容綺麗,怪不得能勾得那麼多人上鉤。十娘臉上笑容更甚,但在看到王臻華並沒有如其所願暈倒的時候,十娘終於變了臉,“怎麼可能……”

    說著,十娘就要往後退去,王臻華眼疾手快,捉住十娘的手腕,意味深長笑道:“十娘剛不還要賠償嗎?怎麼才打了一個照面,就反悔了呢?”

    十娘卻不回答,抬手就要甩開王臻華的手,被王臻華用力捉住。

    王臻華道:“十娘總拿迷藥迎客,委實沒有誠意。”王臻華瞥向腰間的香囊,這是她特地問張士誠要來的解藥,“若非我早有准備,恐怕今晚又要負佳人之約了。”

    十娘有些慌張,蠻力甩開王臻華的手,推了她一把,就慌忙從來路逃走。

    王臻華猝不及防被摔在地,等她爬起來時,十娘的身影眼看就要跑到巷子盡頭,王臻華忙喊了一聲,“小紅玉!”

    十娘明顯停頓了一下,然後直接消失在拐角。

    王臻華忙跑過去追,過了拐角,這條巷子空無一人,而且更讓王臻華沮喪的事,前面是個十字路口……十娘選擇這個地方堵她,實在很有戰略眼光。橙大人在空中盤旋了兩圈,落在王臻華的肩上,啄了一下她的頭發,試圖催促她把炒米拿出來。

    王臻華嘆了口氣,“別鬧,先把正事辦完,想吃多少……”

    突然,王臻華眼中一亮,從袖中取出一個香袋。香袋口子半開,隱隱有股苦甜的香味散發出來。

    剛才王臻華趁著十娘近身,把香袋裡的粉末往十娘衣服上彈了一點,原是怕十娘在衣服上另下什麼迷藥,特地用它來抵消藥性,不想倒是派上了別的用場。

    王臻華將信將疑地把香袋湊到橙大人跟前,“據說你有搜救犬的本事?”

    橙大人垂首聞了聞,隨後矜持地振了振翅膀,優雅地滑翔了起來,毫不遲疑地朝一個方向飛了過去。王臻華心下一松,忙跟了上去。

    一路追蹤到天都微微亮了,橙大人才停下。

    王臻華也停了腳,只見橙大人不再飛向前,像是有些困惑地在河上方盤旋了幾圈,最後頹然停在王臻華肩上,翅膀輕輕蹭了蹭王臻華的臉頰,像是在表達歉意。

    “氣味在這兒消失了?”王臻華自語道。

    這條河在山陰縣外,並不進縣內,只在縣外繞山田而過,在晉中一代彙入徐河。

    幸好王臻華不久前才翻過山陰縣的地域志,所以她很清楚,這條小何流經的地方都無人居住,罕有人煙,只除了一個地方——城外雞鳴山上的法蓮寺。

    法蓮寺啊……

    王臻華沿著河走了片刻,果然看到一座形似雞冠的山,晨煙中隱隱有一座廟宇。

    她來到山陰縣時間尚短,還未親自看過周遭的山嶺田埂……王臻華沉吟片刻,取下佩在腰間的香囊,系在橙大人腳上,對它道:“給張士誠看,然後再帶他過來。”

    橙大人親昵地啄了啄王臻華的手背,像是在問她還有什麼交代。

    王臻華笑笑,“去罷,他知道該怎麼做。”說著,輕輕舉著橙大人,往空中一送,橙大人展開雙翼,飛向天空,不一會兒就變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視野裡。

    王臻華在山腳下等了不多時,就看到晨霧中,一路火把由遠及近,迤邐而來。

    前腳橙大人落在王臻華肩上,張士誠後腳就帶著人出現在她眼前。

    張士誠此刻形像全無,一手拄著腰,喘著粗氣,看向王臻華的眼神又是慶幸,又是無奈,“我還以為你之前提起讓鷯哥送信是開玩笑的,沒想到你還真敢這麼來!這小東西你又沒訓練過,要是沒及時送到,出了差錯,你這兒可如何是好?”

    王臻華順了順橙大人的羽毛,笑眯眯道:“可是我家橙大人做到了,對不對?”

    張士誠不贊同道:“這也太兒戲了,萬一……”

    兩人簡單這麼聊了幾句,後面的曹信、霍利元和李煥也陸續趕到。

    李煥只掃了一眼王臻華全身無礙,就仿佛嫌她事兒多一樣,一臉嫌棄抱臂退在一邊。

    霍利元臉上汗津津的,牛喘一樣,抬手往臉上一抹,手心全是汗水,“大……大人星夜讓我等趕來,不知所為何事?”

    王臻華指了指山上廟宇,信口道:“聽聞法蓮寺高僧佛法高深,本官不能免俗,所以想趕早去求個佛,保個平安。大家一道去,香油錢都算在本官身上。”

    眾差役聽了這話,不由都小小歡呼起來。

    法蓮寺的佛有多靈驗,在場都是山陰縣的人,自然再清楚不過。不過若要佛保佑,自然要心誠,這心誠的體現自然就是香油錢了!如今縣令大人慷慨解囊,在場眾人雖然不免嘀咕新任縣令手腳大、亂花錢,但這不妨礙大家笑著道謝,悶聲享用。

    按著往日,這會兒正是曹信拍馬屁的時候,但今日曹信卻低頭拭汗,一聲不吭。

    霍利元詫異地瞥了曹信一眼,對方半點沒察覺,霍利元按捺下心中的奇怪,上前對王臻華奉承道:“大人如此體恤,我等感激不盡。”

    王臻華不動聲色地掃過三位神色各異的下屬,繼而一笑,“出發吧。”

    雞鳴山並不高,一行人走了一炷香功夫,就來到山門前。

    這會兒曹信終於恢復了一貫的機靈樣,主動上前扣了山門。很快有小和尚應門,“施主請稍候,尚需兩刻鐘,我寺才可一開山門。”

    曹信揚聲道:“我家縣令大人專程來禮佛,還望小師傅通融則個。”

    門很快被打開,一個小和尚紅著臉,低著頭,把眾人迎了進去。

    不一會兒,就有一個面容清俊的和尚率眾而來,雙手合十道:“貧僧如釋,觍居法蓮寺主持,不知大人星夜前來,有失遠迎,還望見諒。”

    王臻華還了一禮,笑道:“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還請大師勿怪我擾了佛門清淨。”

    除了張士誠早有預料,縣衙眾人都不由面面相覷。

    倒是如釋年紀輕輕,卻頗有幾分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心性,“不知大人所為何事?”

    王臻華道:“大師也是山陰縣人,想必知道風傳的女鬼一事?”

    如釋點了點頭。

    王臻華笑道:“這兩日不巧,我連著兩天晚回家了一會兒,都碰上女鬼攔路。”

    眾差役倒吸一口冷氣,不約而同退後一步,生怕靠得太近,就會沾染上王臻華吸引女鬼的霉運。

    不過,差役們畢竟人小位卑,再說縣令大人沒來幾天,除了幾位屬官,還沒有哪個衙役在新任縣令跟前混熟臉。但身為屬官之一的霍利元也跟著退了一步,就未免有些惹眼了。尤其在霍利元的兩位同僚都堅守在王臻華身邊,半點沒被嚇退時,就更顯得霍利元格外不識眼色。

    王臻華回頭,瞥了一眼冷著臉,半點都沒把鬼怪放在眼裡的李煥,再瞅了眼一副對她忠心耿耿,但實際上卻十分心不在焉的曹信,最後才看向膽小如鼠的霍利元。

    霍利元訕訕笑了笑,“我就是隨便轉轉……”說著,他又自個兒蹭了回來。

    對於自家屬下的當眾拆台,王臻華只是置之一笑。

    王臻華再次看向如釋,笑道:“第一次碰上女鬼,我被迷昏了扔在墳場,有此經驗後,我就隨身帶上了解藥,果然當晚就派上用場。”

    如釋笑了笑,像是贊嘆。

    王臻華又道:“那女鬼倒也小心,一看迷昏不成,當即轉身就跑。我因為今天調查一樁舊案,一直苦苦思索,看到要女鬼消失時,陰差陽錯叫了一聲涉案人的名字,那女鬼竟然停了一瞬,隨後才離開。我自然心中詫異,因為這是一個失蹤六年的女妓的名字——小紅玉。”

    如釋淡笑道:“大人來法蓮寺講這個故事,莫非認為我寺窩藏了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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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王臻華道:“女鬼所到之處,命案連連。大師佛口慈心,想來不會坐視貴寺中人無辜枉死?”

    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跟著如釋的和尚們雖然礙於主持威嚴,不發一言,但一個個縮著脖子,神情緊張,臉色惶恐……顯然被嚇壞了。有幾個年長些的和尚皺眉,對視一番,上前對如釋耳語幾句。

    如釋停了停,才不甘不願地讓了步,讓王臻華入內搜查。

    王臻華叫來各差役,低聲指點一番,就讓大家分頭搜查。王臻華也帶了一隊人搜查,雖然饒了幾個彎子,但實際上卻是朝著主持禪房的方向。

    不一會兒,眾人停在主持禪房外。

    王臻華一臉正色,對一眾差役道:“主持身份貴重,大家更該仔細搜查,半點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以防漏掉女鬼蹤跡,害了主持大師性命。”說罷,又一臉歉意對如釋道,“大師,得罪了。”

    如釋面無表情,垂目道:“有勞大人。”

    王臻華揮了揮手,眾差役魚貫而入,有了縣令大人吩咐,不敢慢待,個個恨不得把每一塊石頭都翻起來瞅瞅,把每一條牆縫都扣開來查探清楚……

    不一會兒,就有一個差役興衝衝來報,“後院有一處土是新翻的,屬下挖開後發現了這些……”

    王臻華就著那名差役的手看去,那時一堆焦黑的碎布片。王臻華招手讓張士誠上前,張士誠捏起指甲大小的一塊布片,捻了捻,湊在鼻端嗅了嗅,“雖然散了不少,但是的確含有我的解藥。”

    張士誠沉吟道:“女鬼竟然不怕火?而且換下的衣裳沒有就此消失,而是有形有狀……”

    王臻華似笑非笑,“看來這鬼怪之說到底不可信,恐怕是有人頂了女鬼的名頭,蓄意殺人!”

    兩人說這話時並未避人。

    聽了這話,眾人都有些將信將疑,但到底對女鬼的懼意少了一些,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討論起來。眾人神情或疑惑、或興奮、或松了口氣……唯獨有兩人形色與旁人不太一樣。一個是如釋,垂著臉,旁人看不清神色。一個是曹信,額頭豆大的汗珠冒出來,緊張惶急。

    王臻華看在眼裡,讓人繼續搜下去。

    王臻華蹙眉道:“這女鬼竟敢在大師禪房外停留,實在膽大包天。”那些衣服碎片被妥善包好,收起來留作證據,王臻華又道,“衣服被燒,女鬼怕是另換了衣服,要掩藏行跡,混入人群中。”

    聞言,如釋抬起頭,果然見王臻華一臉誠摯地建議道:“女鬼在大師的後院換裝,怕是偷了大師的衣裳。大師不妨回去看看,是不是丟了一件衣裳。”

    如釋深深看了王臻華一眼,合掌一禮,也不說話,轉身進了屋。

    王臻華也不客氣,徑自跟了進去。

    如釋身形一僵,隨後來到衣櫃前,開了櫃子,狀若認真地翻了翻,才遺憾道:“不短東西。”

    聽了這話,王臻華一未露沮喪之色,二也不動身離開,一點沒把自己當外人在屋裡轉了兩圈,恭維起屋中字畫意境悠遠、桌上的插瓶樸素雅致……

    這麼一路恭維著,免不了要近前一觀,這一路如釋都面色如常,唯獨王臻華站在蒲團前時,如釋握著佛珠的手緊了緊,指甲泛白。王臻華心中一動,仔細看了一番,視線落在蒲團前的木魚上。

    按說這間靜室是如釋尋常做功課的房間,蒲團顏色舊了,邊緣泛著毛邊,顯然如釋常在這張蒲團上打坐念佛,但那木魚卻十分嶄新,雖然也有被敲過的痕跡,但與那舊蒲團十分不配套。

    王臻華隨口指了一事,引開如釋的注意,彎腰伸手,覆上木魚,想要拿它起來,木魚如她所料並未被拿起來,像是直接被固定在地上。如釋看那邊無事,再轉過頭,看到王臻華的動作,臉色頓時一沉。沒等他有何動作,王臻華就朝他一笑,握住木魚,輕輕一旋,一陣機關移位的哢哢聲頓時響起。

    蒲團下的一整塊木板向上移起,至一掌高時停下,又平移向一側,露出個能容一人通過的洞來。

    屋中眾人霎時一驚,再看向如釋時,眼中不免添了幾分探究和深意。

    王臻華一臉歉意道:“沒想到此處有機關,是我唐突了,抱歉。”說著,王臻華繞著那個洞口轉了一圈,“不過,那女鬼外面遍尋不到,難不成是鑽到這裡面了?”

    如釋臉色一片鐵青,死死盯著王臻華,良久才咬牙道:“大人好本事。”

    門口站著的曹信已經哆哆嗦嗦,滿頭冷汗,靠在門上,聽了如釋這話,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

    “過獎。”王臻華隔著一張桌子,朝如釋漫不經心點頭笑笑。

    王臻華抬手喚來兩個差役,讓他們下去搜查。張士誠防著如釋暴起傷人,緊跟在王臻華身後。

    此時搜查其他方向的霍利元、李煥已經帶人回來,看出這邊情形不對頭,李煥立刻帶著手下差役將這間屋子團團圍住,霍利元一向膽小,也不敢往前湊,跟著李煥布置人馬。

    不過片刻,那兩個差役就從洞裡鑽了出來,懷裡抱著一大堆東西。

    個高的差役朝王臻華彙報道:“大人,下面是間一丈見方的密室,除了這些東西,再無其他。”

    王臻華點頭,拍拍差役的肩膀,道了聲辛苦。

    那堆東西裡有幾套女士衣裙、胭脂水粉、數頂假發等等女兒家的東西。見了這些,眾人看向如釋的眼神不由變了,私下藏女人的物事,藏的人還是個德高望重的主持,這妥妥是個變態了吧!

    不過緊跟著,眾人就想到了縣令大人此行目的,這女鬼難不成是如釋假扮的?

    到了這會兒,王臻華也不急著對質,走到桌前,瞅瞅那堆差役搜出來的可疑物品,翻出擱在最下面的幾卷畫軸。王臻華一一打開畫軸,發現雖然畫法不一,筆跡不同,但能看出畫的是同一個女人。

    畫中人顯然是個美人,與女鬼十娘有幾分相像。

    王臻華沉吟片刻,問道:“莫非她就是小紅玉?”

    如釋上前來到桌前,張士誠一臉戒備跨前一步,半擋在王臻華身前,如釋不屑一笑。

    王臻華按住張士誠的肩膀,示意他別被激怒。卻見如釋恍若無人輕撫畫卷,眼神瞬間溫柔下來,“紅玉,這天底下好色負心的讀書人怎麼都殺不盡,也罷,我這就下來陪你……”

    王臻華臉色一變,“攔住他!”

    離如釋最近的張士誠以為如釋要暴起傷人,忙抬臂格擋,然而如釋卻抱著畫卷,往那洞中一跳。沒等眾人反應,機關聲就哢哢作響,洞口瞬間掩了回去。

    王臻華忙去再次旋轉木魚,木魚紋絲不動,機關顯然已經被從裡面鎖死。

    “如釋,你別做傻事,小紅玉無辜橫死,自有官府為她翻案,若凶手果真是範閩,那不管他逃到哪裡,他的功名都會被革除,被判死刑……”王臻華蹲在那塊木板上,試著朝下喊道。

    “大人來遲一步,那範閩早就償命了。”隔著木板,從下面傳來如釋沉悶的笑聲。

    “你們……”王臻華心中一沉。

    “大人是個好官,若我兄妹二人能在六年前就遇到大人,或許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如釋的聲音平靜極了,“我的木枕中有本賬冊,大人一看便知,也算我最後送給大人的禮物。”

    王臻華心知不妙,招手讓李煥上前,示意他直接砸開這機關。

    然而,沒等李煥砸幾下,就有一股煙味傳來。

    張士誠嗅了嗅,蹲下來,湊到木板縫隙聞了聞,臉色微變,“大人,煙味是從下面傳上來的。”

    李煥不待吩咐,再次狠狠地砸了下去。

    王臻華閉了閉眼。

    不管當年範閩和小紅玉恩怨如何,其他讀書人就算有些好色的毛病,但也罪不至死,只被如釋遷怒就丟了性命,如釋就算被救出來,日後也難逃死罪。

    從木板縫隙鑽出的煙越來越濃,但機關卻分毫未動,木板很快被全部砸開,但下面的石板卻是一整塊,足有一掌厚,邊緣平整,幾乎無處借力。李煥尋法連寺的和尚借來撬棍,幾人合力撬動石板。

    石板終於被撬開,嗆人的濃煙霎時撲出,火舌不時鑽出,中間混雜著一種肉被烤熟的味道……

    細想下來,讓人幾欲作嘔。

    王臻華咬了咬下唇,吩咐人滅火,密室畢竟不大,不一會兒火就滅掉,李煥低聲來報,“大人,如釋已經死了。”屍體被抬了出來,渾身被燒得有如焦炭,面目全非。

    王臻華閉了閉眼,“帶回衙門,驗明身份。”

    張士誠取來如釋枕中的冊子,遞給王臻華。王臻華翻了翻,裡面的賬目一目了然。

    王臻華的視線落在曹信身上,輕聲道:“走罷,回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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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女鬼一案告破,整個山陰縣頓時掀起軒然大波。尤其這中間牽涉了前任縣令、現任主簿,而最讓人瞠目的是女鬼由人假扮,假扮者是法連寺德高望重的如釋大師。

    前任縣令已經調任隔壁縣,所以這樁案子被上報給了知府,連同一干證據,一齊報了上去。

    知府大人對這樁案子十分看重,親自過問,案情清晰明朗,遂下令拿人下獄,很快判了刑。

    當年小紅玉確實卷了錢財,投奔准備離開山陰縣趕考的範閩,結果範閩悄悄殺了小紅玉,扣下她數年來攢的私房錢,沒事人一樣繼續離鄉科考。

    沒過幾月,小紅玉幼年失散的哥哥如釋尋了來,一番探訪下,發現各種跡像表明自己的妹妹很可能是死在了心上人手裡。但範閩手腳很干淨,沒有留下來直接證據。更兼之範閩功名在身,如釋一介戲子,身無錢財,根本求告無門。無法求助於官府,如釋才自行報仇。

    如釋體態纖瘦修長,扮女裝毫無破綻。再加上兄妹二人本有幾分相像,如釋找上範閩時,範閩做賊心虛,以為冤魂索命,被嚇得魂飛魄散,折磨許久,最後如釋厭了,才給了範閩一個痛快。

    範閩被殺並不是毫無痕跡,前任縣令順藤摸瓜,發現了凶手如釋。

    但前任縣令卻並未將如釋捉拿歸案,反而讓如釋假死,給他另安排一個和尚身份,讓他接著假扮女鬼,一邊充任他手中一把刀,打擊與他有隙的富戶商人;一邊在山陰縣掀起恐慌,扶植如釋登上方丈之位,內外勾連收斂錢財……

    可惜王臻華突然調任至此,打了前任縣令一個措手不及。

    前任縣令匆忙離任,留下曹信接應法連寺,順便考察新任縣令品性如何,若是可以,拉其入伙;若是不行,則視新任縣令能力背景,或偃旗息鼓再徒後日、或干脆殺了這廝換個聽話的……沒想到王臻華才來了山陰縣短短數天,沒等曹信展開試探,就雷厲風行調查女鬼一案……

    王臻華一來山陰縣就破了大案,受了知府大人嘉獎,政績上也大大記了一筆。山陰縣也慢慢恢復了繁華,連著宵禁時間也挪後了半個時辰,而法連寺的香火卻受了大創,自此一蹶不振。

    李氏和婧娘的車馬姍姍而至,後衙有了女主人入住,整個縣衙也似乎添了幾分柔軟的生活氣息。

    縣衙生活慢慢進入正軌,王臻華也逐漸適應了一方父母官的工作。

    李氏過了半輩子貴婦生活,實在看不上這麼一個小縣城的生活水平,雖然身為縣令之母,被各方內眷諸番奉承,但李氏卻難免郁郁,尤其一兒一女眼看都到了成親的年紀,但親事卻沒半點著落……不過婧娘卻沒覺得不痛快,因為此地民風淳厚,並不限女子拋頭露面,使得在後宅拘束了十來年的婧娘來山陰縣沒多久,就添了個上街散步的習慣,因著經常出門走動,婧娘的身體也日漸好了起來。

    山陰縣忙碌卻充實的生活,幾乎讓王臻華忘記了汴梁日趨尖銳的奪嫡爭鬥。

    這一日下午,王臻華難得偷了半日閑,換下官袍,穿上一身粗布青衫,戴了個文士巾,隨身帶上銀子,准備上街逛逛,順便體察一下民情。但她剛要出門,被婧娘派來送點心的夏棠攔住。

    王臻華心中頓覺好笑,好呀,又拿她來當幌子。

    當日前任縣令的黨羽被抓,縣衙很是缺人,王臻華就聘了張士誠作師爺。本來是應急之舉,但沒想到張士誠除了有一手好醫術,連庶務也十分精通。兼之山陰縣一個小縣城實在沒什麼離奇病症,張士誠不想終日閑耗,所以這師爺的工作也就日復一日做了下去。

    王臻華也不知道張士誠和婧娘是怎麼結識的,但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這些來自縣令親姐之手的精致的點心湯品,已經成為前衙一道日常可見的風景了。當然,由於送來的點心有多半不是王臻華喜歡吃的,所以半數以上的點心都進了張師爺的肚子裡。

    沒想到今日王臻華揭開盒蓋,卻發現裡面竟然都是她喜歡吃的。

    只見夏棠笑眯眯道:“老爺,這是大娘子親自下廚,為您做的點心。”看到王臻華一臉狐疑的樣子,夏棠一臉鬼精靈眨著眼,意味深長道,“大娘子找您有要事商量。”

    王臻華不由有些詫異。

    最近不年不節的,既不是誰的壽辰,也無親朋遠至,婧娘能有什麼“要事”找她商量,並且如此花費心思討好於她?突然,王臻華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不會是婧娘的親事吧!

    這兩年來婧娘和張士誠的交往一直坦坦蕩蕩,漸入佳境,但李氏卻並不看好。

    不過一來怕激起婧娘的逆反心理,二來這兩人半點沒私情的交往,倒是讓李氏不好捅破那層窗戶紙,只好一直這麼含糊著。可是如果婧娘真想和張士誠成親,就不可避免需要說服李氏同意。可李氏現在只當婧娘被甜言蜜語衝昏了頭腦,哪裡會被婧娘說服同意這門親事。

    所以婧娘只能曲線救國,求助於王臻華。俗話說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尤其王臻華已經成為一方父母官,哪怕李氏有天然的長輩優勢,在很多時候也不能免俗要聽從王臻華的意見。

    王臻華把點心盒蓋蓋了回去,無奈地嘆了口氣。

    單從外人的角度來看,張士誠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經濟適用男。

    首先父母雙無,嫁進去不用伺候公婆;其次本人有本事,既精於庶務,又有一手好醫術,足以養活好老婆孩子;當然,張士誠身量修長,面貌英俊,這也是一項必不可少的加分項。

    不過當女方換成了婧娘,這悄沒聲拐走自家姐妹的張士誠,就一下子變得哪哪都不順眼了。

    王臻華再次長長地嘆口氣,回身准備赴婧娘的約。

    恰在此時,有個小廝上來回報,“大人,外面有人拿了個信物,說是有故人來訪。”說著,小廝雙手捧上來一個看起來十分不起眼的木制令牌。

    王臻華接過令牌,正面是古樸花紋,背面是一個篆字——程。

    夏棠看到王臻華臉色微變,頓時知道自家娘子只能再等些時候了。夏棠乖巧地福了一福,“大人既然有事忙,那奴婢回去稟報娘子。”

    王臻華點頭,握緊令牌,跟著小廝出了門。

    來人在後門等著,是個樣貌普通的青年,看到王臻華後抱拳一禮,王臻華抬了抬手,上了馬車。

    沒過多久,馬車在福來客棧前停下,那青年引著王臻華上了二樓包間,臨窗而坐了一個人。那人拿著茶杯朝王臻華遙遙一敬,含笑道:“多日未見,大人一向可還安好?”

    原先王臻華還希冀是程御派了下屬前來,沒想到程御本人駕到。

    皇城司沒有皇命不得離京,尤其這位程指揮使深得帝心,能勞動程御親自離京辦事,所涉之事一定不小……現在王臻華唯一能祈禱的是,程御只是辦完了差事,順便路過山陰縣來看一看故人。

    王臻華打點起百般精神,跟程御寒暄起來。

    盡管兩年未見,程御雷厲風行的作風還是一如往日,王臻華入座之後,程御就進入正題,“我此行奉皇命到江南清查鹽政,每每查到線索,證據屢屢被毀,證人不是失蹤就是身死……”

    程御的口吻平平淡淡,但王臻華聽著卻毛骨悚然。

    江南鹽政一案,王臻華從邸報上也看到過。

    據說是有一鹽商,被盤剝陷害家破人亡,躲過了一路追殺,終於到了汴梁,敲響登聞鼓,告了御狀。皇上震怒,下令徹查,但派了數次欽差都無功而返,沒想到皇上這次是鐵了心要查出真相,甚至不惜動用皇城司……

    王臻華回過神,漠然想:山高水遠,這江南的案子與她有何相關?

    程御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直接問道:“若我沒有記錯,令尊大人過世前曾任江南知府?”

    王臻華心裡猛地一咯噔,強作鎮定道:“確實如此,當年家父染恙……”

    “染恙?”程御放下茶杯,深不可測的眼眸定定看向王臻華,“可是據我此行查來,令尊的死因是中毒,原因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更准確的說,是不肯在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候裝瞎。”

    “怎麼可能?”王臻華不由大驚。

    “當年令尊被滅了口,幕後主使就收了手,自然是以為再無人會泄露消息。但我此行卻查出來,令尊在臨終前留有後手。”程御慢條斯理地給王臻華斟了一杯茶,“而我今日,就是為此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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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家父不曾提過有關江南官場上的事情,也並未特地讓我保管什麼性命攸關的重要東西。”王臻華沉默片刻,試探問道,“在江南查了這麼久,這幕後指使是誰,大人心中想必已經有人選了?”

    程御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下一個“四”字,又朝上指了指天。

    王臻華心中一沉,是四皇子。

    如果程御所言屬實,那麼四皇子從王昱過世前,就開始秘密從江南截取鹽稅。他一個受寵皇子平日裡皇上賞賜數不勝數,何曾缺過錢?這般瞞著皇上私下截取賦稅,所圖為何?

    廣納門客、擅養私兵,甚或是一朝謀反?

    兩年前離開汴梁的時候,她已經跟四皇子一派撕破臉,若事實真如程御所言,那四皇子還跟她有殺父之仇。雖然自她一穿越過來,王昱就已經去世了,但她用著人家女兒的身體,總不好認賊作父。

    王臻華未及細想一下當年王昱臨終前,是否有過什麼另含深意的交代,忽然耳邊一陣勁風擦過,一支木箭擦著她的耳朵,“咄”的一聲射入木桌,王臻華回過神時,箭尾上的箭羽尚在輕輕晃動。

    程御拔出箭,手指輕輕劃過箭身,“我還道這一路怎麼安生了這麼久,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王臻華倏然一驚,“刺客是衝著你來的?”

    程御將箭矢隨手扔在一邊,起身拔劍,將王臻華護在身後,“原先幾路人馬是衝著我沒錯,但這次對方在你山陰縣設下陷阱,想來已經猜到我此行目的,說不得是衝著你,還是我了。”

    話音剛落,門窗瞬間破開,數個黑衣人躍進門來,將程御和王臻華團團圍住,也不問話,直接欺身上來,刀劍霍霍,砍殺過來!

    王臻華頭一次直面這種打殺場景,頓時心跳如鼓。

    不過程御武藝高強,雖然身邊有了個累贅束手束腳,但在以一敵五的情況下,竟然半點不落下風,甚至反客為主,一劍刺死一個蒙面刺客,破開重圍,一把將王臻華推將出去,並吩咐她自己躲好。有一個刺客想要從包圍中撤出,拿住王臻華作要挾,但程御劍勢逼人,那刺客非但抽身不得,反因一心二用顧著王臻華往哪躲,而成為程御劍下第二個亡魂。

    這些刺客以五圍一,尚且不敵,只剩下三人,更加不是對手。

    為首的刺客做了個手勢,想要撤走,程御哪容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劍勢更甚,殺氣凌然,三個刺客根本無暇撤退,不過幾息就被全數留了下來。

    王臻華扶著牆緩了一會兒,才覺得腿沒那麼軟了,“怎麼一個活口都不留下,不用審問嗎?”

    程御取出塊帕子,擦掉劍上的血跡,回劍入鞘,不在意道:“都是死士,留著也問不出什麼。”

    直到這時,程御的屬下才從門外進來,肩膀受了傷,一身血氣,進得門來就半跪下來請罪,“稟告大人,一共來了二十三個刺客,悉數殲滅。屬下來遲,致使大人身陷險地,請大人降罪。”

    程御不欲在外人面前處置手下,揮了揮手,示意容後再說。

    王臻華一一揭開刺客的面具,面具下的臉都很陌生,她回憶剛才程御與刺客對戰時的場景,“適才你將我推出包圍,他們只分出一個刺客來拿我……如果真是衝著我來,分流的人應更多才對。”

    程御點了點頭,沉吟道:“幕後之人不可能不知道你的關鍵性,但這次圍殺顯然沒有針對你布置什麼,你的出現對於他們來說是個意外,而且很有可能,對方沒有認出你來。”

    王臻華離開汴梁多年,再加上現在的畫像水平實在抽像,對方認不出她來也情有可原。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對方想要除掉王臻華,那能憑借什麼來確認下手對像是她呢?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直接到縣衙守株待兔,畢竟她除了下鄉考察,其他時間不管是上班還是休息,大都會在縣衙中。

    王臻華心裡一咯噔,如果她是幕後主使的話,在刺殺程御之後,才衝王臻華下手,那不管成敗與否都會打草驚蛇。雖然一個小縣衙的武備能力有限,但打草驚蛇畢竟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最有可能的是,兵分兩路,同時動手。

    “借用一下你的馬車。”王臻華匆匆丟下一句,三步並作兩步衝出門。

    “你是說……”程御話說了半截,也轉圜過來,眉心一緊,也跟著下了樓,點了幾個下屬跟上,在王臻華駕車之前上了馬車,不容置疑道,“若那些刺客還沒離開,你獨身一人不是對手。”

    “多謝。”王臻華點頭致意,揮動鞭子,馬車飛快向前駛去。

    幸好已經臨近晚上,街道上行人不多,王臻華一路風馳電掣,然而還沒等到回到縣衙,就看到那縣衙方向火光衝天,黑煙滾滾。王臻華霎時間心中一緊,強自鎮定心神,狠狠抽了一下馬背,馬嘶鳴一聲,再次提高了速度,朝著縣衙疾馳而去。

    在王臻華不要命的駕車方式下,馬車很快到了縣衙門口。

    馬車尚未挺穩,王臻華跳下馬車,慣性讓她沒站穩踉蹌了一下,旁邊伸過來一只手,穩穩扶住她的手臂。王臻華回頭朝程御道了一聲謝,抽出胳膊,朝著縣衙衝了進去。

    一進縣衙大門,就見裡面簡直兵荒馬亂,有提著水桶的、有端著盆的,有招呼往這邊救火的,有喊朝那邊救人的……王臻華抓了個人,急聲問道:“裡頭什麼情況,有誰困在裡面?”

    那差役一回頭,看到是自家縣令,幾乎喜極而泣,“大人您可算回來了!”

    王臻華心知這時候自己不能垮,微笑安慰道:“別急,會沒事的,跟我說說裡面出了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像突然之間,前衙和後院一齊著了火。因為快下衙了,衙門裡沒幾個人,倒是無人傷亡,不過後院……”差役小心看了一眼王臻華的臉色,“情況好像不太好……”

    “去救火吧。”王臻華拍拍那差役的肩膀,就忙朝著後衙去了。

    後衙更是兵荒馬亂,王臻華眼尖,一眼看到婧娘身邊的夏棠站在書房前,朝著裡面喊著什麼。這一路看來,書房算是火勢最大的一處,人站著有兩丈遠,皮膚就被炙烤得發燙,頭發衣服都隱隱有發焦的味道……王臻華忙上前問道,“夏棠,誰在裡面?”

    “大娘子在裡面,都這麼長時間了,這火怎麼一點都沒小的跡像!”夏棠哭得臉上妝都花了,淚眼模糊道,“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多嘴提了一句,娘子早就回屋了,又怎麼會被困在書房裡。”

    “不關你的事。”王臻華嗓子有些艱澀。

    這事往遠了說,是王昱留下來的禍根,往近了說,是替王臻華受的罪……書房火焰熊熊,木檐窗欞燒得嗶啵作響,就聽旁邊嘩啦一陣水聲,王臻華回頭看去,只見張士誠渾身淋濕,把一個空桶扔在一邊,身上裹著一條尚在滴水的毯子,蒙頭就衝進著火的書房。

    “張師爺……”

    “這裡頭快燒塌了,您不能去送死啊……”

    周圍人的喊聲並沒有讓張士誠的腳步慢下一點,一眨眼功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門裡。

    王臻華連同程御帶來的人,都一齊救起火來,但火勢浩大,他們的幫忙也只是杯水車薪。眼見時間一點點過去,別說救婧娘出來了,就連張士誠還活著的希望都越來越渺茫。

    突然,兩扇門裡衝出來一個影子,頭發衣服四處冒著火苗。

    “快往他身上澆水!”王臻華眼中一亮,立刻高聲喊了一句,率先將自己拎著的一桶水朝張士誠身上潑了上去。有她提醒,旁邊又是嘩啦啦好幾桶水迎頭澆上,張士誠身上的火總算滅了。

    張士誠扔掉毯子,小心把抱在懷中的婧娘放了下來,護在懷裡。

    雖然是晚上,但火光照得院子有如白晝,張士誠頭發燒得焦卷,背上衣服都燒破了一個大洞,裡面的皮膚都燒傷了,一片黑紅,倒是婧娘除了臉色白了一點,狼狽了一點,比張士誠情形好多了。

    王臻華正要松口氣,取笑在場最好的大夫不正是張士誠自己嗎?

    然而張士誠小心翼翼虛扶著婧娘,臉上惶急害怕,甚至連眼中都隱隱泛著淚的模樣,讓王臻華慶幸的笑意一寸寸褪了下去。王臻華慢慢蹲下來,看向無力依偎在張士誠懷裡的婧娘。只見婧娘散著頭發,身上穿了一件眼熟的青衫長袍,那是王臻華留在書房替換的衣服。而原本毫無花色的青衫上面,卻有一團暗紅色的圖案一點點暈開,正正好在左胸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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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王臻華艱難地開了口,“這是怎麼回事?”

    婧娘纖細的手顫抖著朝王臻華伸過來,王臻華下意識握了上去,婧娘蒼白笑了笑,“我難得淘氣一次,不想後果竟如此之重……”沒說兩句,婧娘就咳了起來,再停下時臉上倒是添了幾分血色,眼神也亮了幾分,卻叫人更加心驚,“臻華,我不知道爹爹留下什麼,惹來這等禍事,但只要他們發現殺錯了人,一定會回來找你滅口,你千萬小心……”

    王臻華握緊婧娘的手,“我知道,你別說了,讓張師爺給你看診……”

    然而張士誠卻置若罔聞,痴了一樣,呆呆凝視著婧娘。

    婧娘心知那一刀傷在心脈,能讓她在死前再見一眼親人愛人,已經是老天恩賜,聽到王臻華說要看大夫只輕輕一笑,又聽王臻華對刺客已有准備,才松了口氣,“也罷,你心裡有數就好。”婧娘閉目緩了緩問道,“娘呢?她在哪兒,有沒有受傷?”

    王臻華回道:“娘她沒事,現在被請到後街屋裡歇著。”

    婧娘心下一松,微笑道:“那就好……娘一向有些痴氣,我知你一貫孝順,但也不可一味慣著她……她輕省慣了,怕是不耐煩再管內宅……娶妻的事你好歹惦記著,你瞧著可心就好……”

    王臻華胡亂點點頭,正要揪住張士誠給婧娘看脈,卻見婧娘剛剛還有些神采的臉,只幾句話間,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敗下去,王臻華心口像是被人重重一擊,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婧娘朝王臻華溫柔笑了笑,收回視線,看向張士誠。

    一旁的程御把王臻華拉起來,難得嘆了一聲,“你姐姐時候無多,讓他們單獨說兩句話吧。”

    王臻華閉了閉眼,遠遠看著程御和婧娘依偎在一起,閉了閉眼,叫了個使女讓她去把李氏接來。可惜沒等李氏過來,婧娘就已經永遠地閉上眼……

    直到天亮,火勢才慢慢滅了下去。

    整個縣衙幾乎被燒成一片焦土,就連婧娘停靈的地方都是匆忙搭起來的靈棚,李氏本就被火烤煙熏得暈過去一次,一醒過來就要面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局面,幾乎活活哭死過去……

    王臻華忙著重建縣衙、停靈發喪、追查凶手、安撫百姓……每天深夜才睡,天還一片漆黑就起,就這樣忙得連軸轉,短短十來天人就瘦了一圈,衣服空蕩蕩掛在身上,人瘦得像根竹杆子一樣。

    等諸事已畢,王臻華星夜去了福來客棧,拜訪程御。

    程御正在收拾行囊,准備回汴梁。

    “千裡迢迢來了山陰,你難道無功而返,就要回去了嗎?”王臻華問道。

    “還能怎樣?”程御放下裝了一半的行囊,回頭看向王臻華道,“你那後衙燒得一張紙片都沒剩下,就算令尊留下過證據,現在也已經成飛灰了。”

    “後衙確實片紙不存。”王臻華推開窗戶,立在窗前,“不過你怕是忘了,王家在汴梁還留有老宅,你覺得我赴任一個小小縣令,會把家都搬空了,都隨身都帶來山陰嗎?”

    “那東西還留在汴梁?”程御眼中一亮,問道。

    “有這個可能。”王臻華道。

    “那煩你給我一封手書,我回汴梁後……”程御試探道。

    “家父臨終前對江南事未吐一字,就算有賬本也必然藏得極深。如果這世上還存在能找出家父遺物的人,那必然是我這個人子無疑。”王臻華冷淡道,“大人貴體珍重,些許小事不敢煩勞大人。”

    程御心知自己是過了界,笑笑沒有再提,“如果你也跟著回汴梁,那山陰縣中公務……”

    王臻華沉吟片刻,“縣中諸事我自有安排,正好我三年縣令期滿,就算沒你過來,我過幾日也要回汴梁等候戶部考核。但為保險起見,我回汴梁一事不宜聲張。”

    程御點了點頭,“我來安排。”

    翌日,縣衙就傳出消息,縣令大人連日操勞,身體不支,終於病倒,縣中諸事暫時交由張師爺代管,霍利元和李煥從旁輔佐。與此同時,福來客棧數輛馬車悄悄啟程,奔赴汴梁。

    或許對方當真以為關鍵證據被毀,這一路倒是風平浪靜。

    汴梁城一如往日繁華富庶,仿佛這三年她並未離開一樣。

    王臻華悄悄回了王家老宅,倒是打了向叔一個措手不及,好在向叔一向恪守規矩,主宅書房日日清掃,衣服被褥也常常晾曬,倒是不至於連身衣服都沒得換。

    王臻華沐浴更衣之後,就叫來向叔詢問家中田地書局的近況,之後又問了汴梁近來有何新鮮事。

    向叔自然知道,王臻華問的不是哪家大人新娶了姨太太,或哪家衙內當了花魁娘子的入幕之賓。

    近兩年來朝堂上最來愈發風起雲湧,皇上愈加年邁,三天兩頭稱病,太子一系多有官員落馬,四皇子步步緊逼、聲勢愈大,可謂占盡上風,而近來三四個月,四皇子一系愈加囂張,四處攻訐,排除異己,就連一些中立官員也陸續被拉下水,朝堂上一時間人人自危……

    王臻華手指輕輕瞧著桌面,三四個月前,似乎正是程御秘密下江南查案的時間。

    程御查案之前,已經陸續有好幾任欽差被派往江南查案,但是都無功而返。明面上皇帝似乎對江南堪稱泥潭的官場已經心灰意冷,才未再派人調查,但實際上卻派出了心腹皇城司。皇城司自高祖建立以來,就是握在帝王手中的一支私兵,不管是刺探百官、糾察案情,還是戍衛皇城、出兵征討,從未有過敗績。不管江南鹽稅案的幕後之人如何勢大,皇城司也絕不會向其彎腰,為其遮掩。

    若四皇子理智尚存,在得知皇城司被派出之時,就該斷尾求生,丟掉江南的所有暗線,等江南一案塵埃落定,再途後日。可四皇子非但不加收斂,反而派人追殺查案的皇城司指揮使程御,意圖殺人滅口,將一切掩埋下來。四皇子仗著皇上寵信才橫行無忌,可一旦罪證確鑿,皇上收回寵信……

    王臻華讓向叔退下,獨自去了書房,從書架上取下一個紅木匣子。

    匣子是王昱留給她的,裡面放著家中各人的生辰八字、田地房契……家中所有的契紙字據,就在這個匣子裡頭。這些天王臻華日日琢磨,覺得程御所謂秘冊若果真存在,只會藏在這匣子中。因為王昱留下原主說遺言時,只有這個匣子被單獨拿出來說過,讓原主千萬妥善保管。

    王臻華當初一接手,就仔細看過,裡面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但山陰縣發生的一切都昭示著程御並非虛言,恐怕當年王昱真的查到一些秘密,並留下了證據。

    王臻華取出銅鑰匙,打開匣子,將裡面的契紙一張張取出,反復仔細查看,但沒有任何發現。若不是這些契紙都十分重要,輕易銷毀不得,王臻華都想試試水浸、火燒等等傳說中的辦法了。

    突然她一個激靈坐了起來,翻箱倒櫃,找出王家花名冊。

    早在剛接手原主記憶的時候,王臻華就感到奇怪,就算李氏再不稱職,一家奴僕下人的賣身契也該捏在李氏手中,不然當家主母威信何在?可王昱卻將之交托在王臻華手中……

    王臻華翻開花名冊,一一找出每人的賣身契。

    王家上上下下也有幾百人,當年王昱去世,婧娘做主裁撤了一批人,但剩下的也有一百多號人。燭光搖曳,王臻華將花名冊核對到尾,確如自己所料,多出了數十張契紙。

    若非單獨把這些契紙拿出來,王臻華絕對不會想到,這些官府花押、手印簽字樣樣不缺的賣身契會是偽造的。她拿出真偽兩張賣身契,細細比對後,發現兩張的厚度有輕微的差別,偽造的賣身契要稍厚一點,拿起兩張迎光看了一番,偽造的賣身契更不透光一點。

    王臻華很是費了一番周折,才將契紙沿著側沿撕開,下面果然另有乾坤。

    用同樣的方法,十幾張契紙中的秘密都得以重見天日。裡面有王昱在任期間,所有涉案官員於何年何月何日貪腐多少銀兩,一筆筆賬目簡直觸目驚心!

    王臻華謄錄了一份,自己留下,將這些契紙整理好,送到程御府上。

    翌日程御入宮叩見皇上,沒過多久四皇子被召入宮。

    皇上會見四皇子時,所有太監宮女都被遣至殿外,御極殿中發生了什麼,無人得知,但事後太監們從殿中收拾的一地碎茶碗、翻倒的幾案座椅都昭示著皇上的勃然大怒。直至傍晚,四皇子才離宮回府,護送四皇子回府的御林軍並未離開,而是當即駐守在四皇子府外。

    四皇子被禁足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入汴梁所有權貴的耳中。

    王臻華聽到這個消息時,已經過了兩日。而至此時,皇上對四皇子處置的明旨依舊沒有下來。倒是一些涉案的官員都被雷厲風行的削官撤職,入獄抄家……

    一時間,整個汴梁風起雲湧。而處於旋渦中心的四皇子卻僅僅被禁足了事。雖然這種懲罰對於四皇子來說,可謂前所未有,但只是被禁足的話,待風頭過去,四皇子又能光鮮出現在世人眼中。

    皇上對四皇子的愛重不可謂不深,但四皇子順風順水半輩子,能甘心被打回原形,重頭再來嗎?

    事實證明,四皇子不能。

    因為當夜子時,玄武門前殺聲震天,四皇子逼宮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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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廝殺聲響了一夜,直至天明,神武軍才傳遞各坊,令坊市開,並有消息隨之傳遍整個汴梁——四皇子逼宮謀反,太子勤王救駕,謀反兵勇悉皆伏誅,四皇子被擒。

    對於年邁的皇上來說,自己心愛的兒子起兵謀反的消息,不啻於雷霆一擊。

    皇上一病不起,太子監國。

    四皇子黨羽紛紛落馬,一時間汴梁府、刑部、大理寺獄人滿為患。

    當然,這一切與王臻華這個小蝦米並無干系。

    奪嫡之爭已經塵埃落定,王臻華再無性命之憂,穿好縣令官服,去禮部登記等候考核。一般戶部考核周期不短,少說也要等年後才會頒布任命。但這一次的考核結果卻是前所未有之快,王臻華只等了半旬,就得到消息,她得了優等考評,被任命為大理寺少卿,正六品。

    王臻華心知任命這麼快,是因為大批官員落馬,導致各部人手不足,不過能在不曾運作的情況下就被提了一級,甚至進入炙手可熱的大理寺,擔任大理寺少卿,這就實在不能不讓她意外了。

    難道是她呈交王昱留下的證物,助得四皇子罪名落實,因此入了太子的眼?亦或是她的師兄是太子太傅,作為鐵定的太子一黨,才因此受惠?

    王臻華將拜訪師兄一事加入日程,當即走馬上任。

    現在的大理寺絕對是朝廷中最繁忙的部門之一,王臻華向大理寺正卿梁衡報到,交割完手續之後,立刻就被分配下來一樁任務。梁衡交給王臻華一個卷宗,讓她盡快拿到犯人的招認口供。

    王臻華狐疑地看著梁衡大人步伐輕松的背影,低下頭打開卷宗,不由挑了挑眉。

    怪不得梁大人這麼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原來是四皇子。

    謀反當晚,四皇子雖然是被當場抓住,但四皇子一直不肯招認,從汴梁府移到刑部,又從刑部移到大理寺,沒一個人能撬開四皇子的嘴。這當然不是因為這經手之人全是酒囊飯袋,沒個辦實事的,而是因為四皇子不僅是皇親國戚,而且是皇上最寵愛的皇子。現在太子是在監國,但畢竟沒登基,皇上是震怒之下重病不起,但誰都不能確定這位天子是否還對四皇子存著一絲不忍之心。

    要是被這位一向對四皇子寵愛有加的皇上發現,有人給四皇子上刑審問,讓其受了皮肉之苦,那恐怕等不到太子登基,就已經被皇上砍了為四皇子出氣。就算皇上病體昏聵,過問不了四皇子的事,又焉知太子會不會為了仁義之名,將上刑審案之人剝官削職、永不錄用呢?

    所以現在的四皇子是豆腐掉進灰裡——拍也不是,打也不是。

    也因此梁大人才會這麼迫不及待,把這麼個燙手山芋扔給了王臻華這個新人手中。

    王臻華合上卷宗,去大理寺獄提審四皇子。

    提審的房室沒有一扇窗戶,只有屋子四角放著四個火盆,火焰吞吐,照在灰黑的牆壁上、血跡斑駁的刑具上,透著一股陰森腐臭的味道。

    若一般人在這種環境下,幾輪刑具下去,肯定撐不住,吐露真言,但四皇子顯然不在此列之中。

    王臻華掐指算了算,四皇子入獄已近兩旬。但他面容干淨、指甲潔淨,衣袍雖不如往日奢華,但也整潔利落,除了眉宇間有幾分郁氣,幾乎看不出這是一個入獄多時的犯人。

    四皇子一進屋,就有獄卒搬了帳椅子過來,四皇子也不推讓,直接坐了下來。

    本來四皇子是准備繼續如往常一樣,無視提審官的存在,不過提審官再次換人,讓四皇子難得賞了王臻華一眼,他遲疑了一會兒,才認出來,臉色頓變,“是你!”

    王臻華微笑道:“久違了,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英俊的面容一陣扭曲,若非眼前這小人在最後關頭跳出來,父皇又如何會對他大怒,他又如何會鋌而走險,致使今日這等階下囚的境地!

    王臻華看四皇子被鎖鏈牢牢綁在椅子上,心知他不會掙脫,於是揮揮手,示意眾獄卒退下。

    一個馬臉駝背的獄卒從外面關上門,把耳朵貼在門上,半天聽不到一點動靜,不由吧嗒一下嘴,不屑道:“還以為這位遣了咱們,是想動私刑,原來也是個熊的……”

    另一個肥壯的白臉獄卒正要擠眉弄眼,附和兩句,就聽到裡面嘩啦啦一陣鎖鏈響,緊接著是椅子被踹翻在地的咣當聲,獄卒們面皮一緊,各自守在門口剛站好,牢門就吱呀一聲被推開來。新任少卿大人不帶一絲煙火氣走了出來,身後是狼狽倒在地上的四皇子,一臉猙獰,仿佛惡鬼一樣。

    王臻華順手帶上門,吩咐道:“找間四壁密封的屋子,單獨把他關進去。屋裡多點幾盞燈,要亮到刺眼的地步。找人輪班看著他,要他片刻都沒法睡,直到他招供。”

    兩個獄卒在牢裡待了這麼多年,什麼螞蟻上樹、仙人指路、麻衣拜壽……也算見多識廣了,但還沒見過這種刑訊手法,面上雖唯唯應了,但心裡卻不免不以為然。

    這二人如何作想,王臻華不得而知,只囑咐一有進展就通知她,就離了大理寺獄。

    沒想到四皇子皮嬌柔嫩,倒是比她預想中多堅持了些時間。三日半後,四皇子再次被帶到王臻華面前時,眼下青黑、臉色蒼白、雙目無神、腳步踉蹌,連恨恨瞪向王臻華的眼神都帶著一股無力勁。

    這一次的審訊順利很多,四皇子很快招供。

    數年前四皇子就開始利用江南鹽稅收斂錢財,期間被人發現,或威逼利誘、或殺人滅口……直到半年前江南鹽稅案發,皇城司出馬,發現多年前遺留的關鍵證據。四皇子一面命人刺殺查案人,一面派人前往山陰縣滅口並毀掉證據,沒想到千算萬算,終究沒擋住證據被呈到皇上面前。後來四皇子被皇上幽閉於府上,卻到底不甘落敗,才傾力一搏,最後兵敗被擒……

    王臻華翻了一遍口供,確認無誤後,將口供連同筆墨遞了過去,讓四皇子簽字畫押。

    四皇子這會兒已經困得眼皮都睜不開了,但接過筆時臉上還是浮現出一抹苦笑,他閉了閉眼,將自己的名字簽在了口供下方,又按了手印,一把推開卷宗,頹唐地靠在椅子上。

    王臻華將後續手續辦完,遞交給上司梁大人,看到了下衙的時間,起身回了家。

    先探望過臥病不起的李氏,王臻華獨自來到祠堂,給王昱和婧娘分別上了一炷香,以告亡靈。

    梁大人將四皇子招認的事報了上去,太子甚至還親自召見了王臻華,雖沒有明說她差事辦得好,但聽聞王臻華喜歡習字,還賜下來一方好硯,很是君臣相得地探討了習字的心得。

    王臻華離開東宮不久,四皇子伏罪的消息就被太子親自遞給了皇上,據聞皇上大怒,在病床上驚坐而起,斥罵四皇子是個無君無父、有悖人倫的畜生……

    皇上沒來得及說出四皇子的處罰,就急火攻心暈了過去,這一下新病舊病交加,藥石罔顧,沒留下遺言就蹬腳去了。幸好皇上之前留有遺詔,太子名正言順登基為皇。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唯一不能赦免的就是起兵謀反的四皇子。

    而且四皇子除了起兵謀反,現在還多了一個氣死先帝的罪名,更加罪無可恕。大赦三天之後,新皇賜下鴆酒,四皇子飲鴆而死,余黨盡皆伏誅。

    而四皇子的死,也拉開了新帝清算舊臣的序幕。

    汴梁城顯要聚居的平安坊、長樂坊幾乎每天都有皇城司的人來抄家拿人,一時間,整個汴梁城人心惶惶。而新帝登基後,才被提拔為皇城司指揮使的程御,統領著皇城司上下指揮所的所有親從官親事官,成為汴梁城中夜能止啼的鬼面煞星。

    王臻華作為扳倒四皇子的重要一員,自然不用擔心被清算,相反還趁著新帝大賞群臣的東風,被提拔為大理寺正卿,從四品。

    原來的正卿梁衡被提到龍圖閣編書,雖然龍圖閣是宰輔輩出之地,但更多人則是白白虛耗光陰,再加上之前他希圖兩面討好,遲遲不肯冒著得罪先帝的危險提審四皇子,他能借著龍圖閣的資歷再升的可能顯然很渺茫。不止梁衡,其他接手過四皇子卻不敢沾手的汴梁府尹、刑部尚書等都被明升暗降,而空出來的實缺都被分配給了皇上心腹。

    焚香淨手後,王臻華取出皇上賜下的硯台,加了水,徐徐研起磨來。

    當年瓊林宴上,四皇子就輸了太子一籌,想來敗局早有征兆。四皇子倚重的謀士也是太子的暗子,也不怪江南案發後,四皇子就屢出昏招,甚至在先帝給四皇子留後路的情況下,還自尋死路起兵謀反……若非是她給四皇子親自錄的口供,她也該以為新任汴梁府尹是毫無資歷的新人了。

    不過這終究與王臻華無關,現在最讓她頭疼的是大理寺的眾屬官不太服膺。被一個尚未加冠的毛頭小子壓在頭上,對於只能按部就班熬資歷的人來說,確實難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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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

     對於大理寺眾屬官的不太服膺,王臻華倒也沒正面弄個下馬威,正好到了年底,很多積壓的案件需要解決,連同全年案件的總結歸檔,這些任務依次分配下去,足以忙得人沒空瞎琢磨。

    這一招果然有效,整個大理寺都忙得顧頭不顧腚,哪有人有閑工夫搞小動作。

    而在這種同舟共濟的氛圍下,王臻華很容易就讓自己融入進去。等到了腊月二十八封檔完工,眾人歡呼雀躍,王臻華邀了眾屬官下館子吃飯,酒酣耳熱之中,交情無形中又拉近不少。

    大理寺的工作慢慢進入正軌,王臻華也習慣了摸黑早起上朝會,下朝回大理寺辦公的生活規律。

    唯一讓王臻華苦惱的,就是她那棘手的親事了。

    作為一個年輕有為、又尚處單身的大齡青年,不止家中的李氏掛念此事,就連同僚上級都不時提起自家如花似玉、溫柔貞靜的女兒/侄女/孫女……而在王臻華以各種借口誠懇謝絕之後,就有一種說法漸漸流傳開來,甚至有一回連李氏都旁敲側擊,問她是否有斷袖之癖……

    王臻華對親事早就頭疼不已,聽到此傳聞,都有心順水推舟,承認自己是個斷袖算了。

    不過沒等她張羅起來,接下來的事就讓王臻華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一日剛剛下衙,王臻華一出大理寺的大門,就看到江炳成在石獅子前不停地踱來踱去,一會兒唉聲嘆氣,一會兒又喜笑顏開,整個人不對勁極了。

    王臻華好奇上前,拍拍江炳成的肩膀,“來找我有事?”

    江炳成嚇了一跳,看到來人是王臻華後,一下子鎮定下來,“今個我心情好,請你喝個酒。”

    如今王臻華早就歷練出千杯不醉的本事,自然不懼,笑著應了。兩人棄馬步行,去了燕歸樓。到的時候正好飯點,燕歸樓人滿為患,幸好江炳成提前訂了包間,兩人才不至於排隊等候。

    燕歸樓一大特點就是上菜快,一杯茶還沒喝完,菜就上了個七七八八。

    兩人是老友,也不用推杯換盞地應酬,都是在衙門忙了一天,早就腹中饞蟲造反,此時飯菜上來更是飢腸轆轆。兩人互敬了三杯後,就默契地掃蕩起食物來,待腹中飽足,才斟了酒聊起天來。

    雖然江炳成對答之間滴水不漏,但王臻華總覺得江炳成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待酒至半酣,江炳成才借著酒意蓋臉,含含糊糊說了一個前朝的故事,說是兩個年輕人,一起中進士,一起入翰林,一起外放知縣,又一起重回京師,互相守望,終身未娶……

    江炳成一邊講故事,一邊覷著王臻華的表情,“此等情誼,實在讓人悠然神往。”

    王臻華若有所思地舉著杯子,若是前朝就有這種先例,那她或許也能借此推了親事?不過等她回過神瞥見江炳成小心翼翼、又滿含期待的眼神時,原有的一丁點醉意瞬間被嚇沒了!

    王臻華裝作渾不在意的樣子,放下酒杯,“到底是前朝故事,不可盡信。”

    江炳成有些失望,但也心知這種杜撰的傳聞哄哄婦孺還行,臻華冷靜理智、博聞廣識,怎會被這種沒有根據的故事糊弄到,他深吸一口氣,“我聽說,賢弟久未成親,是有分桃之意……”

    王臻華驚訝甚至有點受傷的表情,讓江炳成瞬間慌了手腳,“我不是歧視你,這挺正常的……我是說,你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當你的……”

    未免江炳成說出不可收拾的話,王臻華忙截住道:“不,你誤會了。我並無龍陽之好,之所以久久未成親……”王臻華在心中道了個不是,一臉正色道,“只因我想找一個頂頂絕色的娘子,若只是尋常胭脂俗米分,那我寧可一生不娶!”

    江炳成的肩膀一下子僵住了,他死死盯著王臻華的雙眼,對方的眼中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原本緊張又期待的熏人醉意瞬間消退,江炳成拿出最大的意志力,才端出一貫談笑風生的風度,低頭排出三個酒杯,各自斟滿酒,舉杯道:“是我的不是,聽信流言誤會了賢弟,我認罰!”

    沒等王臻華出言相攔,江炳成就連罰三杯。

    罰完酒,江炳成再給兩人各自斟滿酒,眸色深沉,笑容微苦,“為兄祝你早日找到一位絕色的娘子,我是個性急的,就在這兒先跟你討一杯喜酒罷。”

    兩只酒杯輕輕一碰,一觸即開。

    一場小聚終究是虎頭蛇尾,匆匆散了。王臻華借口要給李氏帶燕歸樓的招牌菜,停了一停,到底沒和江炳成一道離開。她望著身旁空置的座位,閉了閉眼,良久才苦笑一聲。

    突然,一陣敲門聲響起。

    王臻華一個激靈站了起來,疾步上前開了門。

    可惜門外不是江炳成去而復返,而是上菜的小二揚著一張笑臉前來討賞。店小二慣會察言觀色,瞧出客人臉色不對勁,忙收斂笑容垂下頭,兩手將打包好的八珍雞奉上。

    王臻華自失一笑,也不欲為難店小二,付了賞銀,准備離開。

    小二躬身侯在一邊,王臻華抬腳跨出門檻,卻見旁邊的包廂開了門,就見程御踏出門來,停在王臻華要離開的路上,朝著她饒有深意一笑,揮手示意小二離開。

    王臻華不覺皺了皺眉。

    對於絕大部分人來說,程御絕對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客人,經他之手家破人亡的家庭,兩只手都數不過來……程御風頭日盛,自然少不了人趨奉,不過王臻華可不准備趟這個渾水。

    王臻華准備寒暄幾句就走,但顯然程御卻顯然不這麼打算,他似笑非笑瞅著王臻華,“小江大人一片痴心,如此辜負豈不讓人心痛?”

    這人竟然偷聽?

    王臻華條件反射看了看四周,生怕被人聽到,雖然她巴不得來個斷袖的流言,好給她不成親找個恰當的借口,但她可不希望江炳成也牽涉其中,尤其在她明白拒絕之後。

    她咬著牙,低聲道:“程大人慎言!”

    程御配合地壓低了聲音,但話中之意卻充滿惡意,“論起來你也算雙十年華,若是實在耐不住閨中寂寞,也可以跟那江炳成暗地裡做個夫妻,想來他還巴不得你是個女人!”

    王臻華怒火直衝腦門,揚手甩他一巴掌。

    程御反手握住王臻華的手腕,掌下一使力,把王臻華按在牆上,眼神刮骨一樣刮過她的臉,“有這樣一觸即塌的根基,還成日耽擱於兒女情長……一個無用的盟友,可別指望我再守前約。”

    王臻華敢怒不敢言地瞪著程御,良久別開頭,聲音生硬,“我知道了。”

    程御臉上的烏雲消散,露出嚇人的溫柔笑容,“很好。”說完,程御放開王臻華的手,還親切地為她拍了拍剛才被強壓在牆上時震在肩膀上的灰塵,然後才好整以暇轉身離開。

    直到程御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王臻華臉上明顯的怒意抗拒散了下去,停在原地冷笑起來。

    自燕歸樓一別,江炳成許久再未上門,王臻華一為避嫌,二為避開程御鋒芒,也一直再未主動找去江炳成。兩人偶爾寄些帖函聯絡,只聊些風月逸事,有志一同將那日的事略了不提。

    為了避開同僚們說親的熱情,王臻華給自己增加了工作量,每日行色匆匆,一副“我很忙,別來煩我,不然後果自負”的臉黑模樣,總算讓人們歇了調侃看戲的心思,轉向了別的八卦。

    就在王臻華日行低調的時候,皇上的清算總算進入尾聲,與此同時,程御也惡名昭彰到了極點。

    到了這一年的年宴,皇上大宴群臣,在宴上親切隨和,尤其在放出風聲,舊朝清算到此為止,從此君臣攜手共創美好明天的時候,眾臣僚悉皆俯首,感激涕零。

    這個年節過得和樂融融,新年再次開衙上朝後,朝廷上果然也風平浪靜。皇城司再次縮回幕後,而作為此次清算的領軍人物程御卻並未退下,反而好整以暇立在朝堂上,讓無數自詡清正卻在之前的浩劫中苟延殘喘、丟盡面子的大臣如鯁在喉。

    皇上御下愈加和煦,眾朝臣也漸漸恢復了膽子,一步步試探下來,御前對奏也更加自由膽大。

    朝堂表面上一片其樂融融,但背地裡卻有暗流湧動。

    這一日早朝,例行是二府三司長官出列奏對,先後議了諸省政事、鹽鐵度支、州府軍事……隨著各項議事逐次議完,今日早朝漸近尾聲,眾人打起精神等待退朝,卻見頭發花白的曹御史出了列。

    聽了一腦門軍國大事的王臻華精神一振,站直了腰杆。

    一向以耿直狷介出名的曹御史果然出手不凡,甫一開張,就將炮口對准了深受帝寵、殺名赫赫的皇城司指揮使程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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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曹御史所參程御的罪名有八大條,包括侵占田地、強搶民財、逼良為賤……這麼一條條,一款款條分縷析地說下來,程御卻只冷笑一下,等候皇上垂問。

    然而皇上並沒有給他當堂自辯的機會,直接讓他脫下官帽,回府等候有司調查。

    這一樁案件並沒有交給汴梁府或是刑部,而是直接交給了大理寺,皇上著令十日內查清。散朝後皇上把王臻華留了下來,“愛卿以為,程卿是否清白?”

    王臻華秉持謹慎道:“臣尚未著手調查,不敢輕言程大人之對錯。”

    皇上溫和地長嘆一聲,“愛卿只管放心去查,公道自在人心,雖然程御是朕的心腹臣子,但若程卿當真有錯,朕絕對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包庇阻攔。”

    王臻華恭敬垂首道:“臣遵旨。”

    被小太監一路恭敬地送出了宮,王臻華回首看向太極殿的方向,當真是帝王無情……前腳才借著程御的手肅清了朝堂,可一等坐穩了皇位,就把程御這個操刀手扔出去平息眾怒……

    當然,這個結果是王臻華一手設計,她自己也算不得什麼好人。

    王臻華出宮門,上馬車,回大理寺辦公。

    回到大理寺的第一樁任務,就是調查程御一案。雖然程御的諸宗罪名都是她一手收集而成,但她總要做做樣子騙騙外人,把明察暗訪的程序一步步走過來。

    拖了三天,王臻華就把所有證據收集齊,先進宮面聖,得到旨意後,直接去了程家拿人。

    程御顯然消息靈通,王臻華一到程府,就見程府中門大開,程御一身白衣,端著茶杯等在中堂。王臻華帶著手下差役上前,做了個請的手勢,“程大人,請吧。”

    程御眸色深沉地看了王臻華一眼,面無表情站起身。

    雖然程御一沒著官服,二沒帶佩劍,甚至一句威脅的話都沒說,就這麼長身玉立幾步走來,就把眾差役嚇得一跳,刷刷刷拔出劍,腳下不自覺往後縮去。

    “讓程大人見笑了。”王臻華抬了抬手,示意眾人稍安勿躁。

    “無妨。”程御一點沒把這些人看在眼裡,他若是當真想逃,憑著這些人的本事,再來三倍也不是他的對手,他之所以等在這裡,是相信皇上會給他做主。

    王臻華沒讓人給程御上枷鎖鐐銬,直接讓馬車駛進院子,馬車拉著程御徑直去了大理寺。

    王臻華指了一個能吏,讓他負責拷問程御,但三四天下來,幾乎所有刑具都使了一圈,但程御一字不吐。眼看著皇上給的期限越來越近,王臻華只能親自過問。

    程御眼下的模樣與數天前可謂截然不同,一身白衣破破爛爛,浸滿血污,頭發披散,除了眼神與之前一樣亮得嚇人,幾乎看不出來這就是之前風頭正健、殺名赫赫的皇城司指揮使大人。

    王臻華蹙眉,抬手招來獄卒,“程大人可是朝廷棟梁,怎可這樣慢待?快給程大人沐浴更衣。”

    程御定定望向王臻華,唇邊的諷刺幾乎滿溢出來。

    不管眾人如何作想,王臻華的命令很快傳達下去。程御身上鞭傷、燙傷、刀傷比比皆是,傷口鮮血淋漓,洗這麼個澡不啻於一道酷刑,但程御表情變都沒變一下,就好像這身體不是他的一樣。

    由於王臻華沒說給程御上藥,獄卒不敢擅專,只緊緊包扎住,使傷口不再流血,不致污了新衣。

    程御被引進來一間干淨的房間,有桌有椅,有窗有榻。王臻華坐在桌旁,手中捏了個茶杯,半垂著頭慢慢飲著茶。看著這閑適的情景讓程御差點覺得,之前的牢獄之災只是一場荒唐夢,但是身後獄卒的關門聲瞬間提醒了他,這間屋子再干淨整潔,也不過是個好一點的牢房罷了。

    王臻華給程御斟了一杯茶,推了過來。

    程御坐了下來,正好沐浴完有些口渴,也不客氣,直接端起來喝個干淨,又反客為主自斟自飲。

    王臻華挑了挑眉,“你就不怕我在茶裡下藥?”

    程御冷聲道:“若是重要欽犯中毒而死,你這大理寺卿在皇上面前,難道能逃得了失察之罪?”

    “就算一時失察又有何妨?”王臻華放下茶杯,意有所指道,“倘若皇上一心庇護,這罪責也不過罰上幾個月俸祿,頂多幾個獄卒遭殃頂罪罷了。”

    “皇上會因此庇護你?”程御仿佛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大笑起來。

    王臻華卻只目光冷靜地望著程御,直看到程御笑聲漸消,才提醒道:“程大人怕是忘了,你有今日之禍是因何而來。”

    程御握著茶杯的手不由收緊,一字一頓道:“還不是拜你所賜!”

    對於程御能在短短幾天時間內,就查出曹御史當庭彈劾的幕後之人,王臻華一點都不意外,雖然眼下被當面揭穿,她臉上也半點沒有羞惱愧疚,只平靜道:“你漏算了一件事,若是皇上有心護你,當日曹御史的奏折念出來,又怎會不讓你當庭自辯,而是直接讓你褪去官服、回府待罪?”

    程御張口就要斥責對方妄言上意,但這些天皇上對他的置若罔聞,讓他說不出半句辯駁的話來。

    王臻華手指輕輕摩挲著茶杯,輕描淡寫道:“狡兔死,走狗烹。今上的帝王心術,程大人作為心腹重臣不該不知,緣何會覺得自己是個例外?”

    程御閉了閉眼,良久苦笑道:“身在局中,早被權勢迷了眼……”

    屋子裡一時間靜謐無聲,只有陽光從窗縫間射進來,形成一條溫暖的光路,照在斑駁的牆壁上。過了許久,程御聲音疲憊道:“上意便罷了,你呢?我自問待你不薄,為何你會對我出手?”

    王臻華輕聲笑了,“何止待我不薄,你有恩於我三次。”

    “第一次家父剛過世,陳家覬覦我王氏家財,下作手段盡出,我雖全力斡旋,但一介白身,勢單力薄,若非有你力證陳家罪孽,我只怕現在還在跟陳家那條吸血蟲糾纏。”

    “第二次我剛中傳臚春風得意,卻因師父的死,卷入了今上與四皇子之爭,若非有你搭救,我早就成了瓊林苑中一縷冤魂。”

    “第三次我就任山陰縣令,因家父留下的江南賬冊,被四皇子追殺,若非你及時趕到提醒,我早就死在刺客手中,又哪會為今上立得功勞,而得此高官厚祿?”

    聽完王臻華娓娓道來三樁恩情,程御問道:“我雖然心思不純,有意挾恩圖報……”

    王臻華截住他的話頭,輕笑道:“若只是挾恩圖報倒罷了,早早晚晚,總有一日還完你的恩情,也就兩清了。但你知道了我攸關性命的秘密,要我甘為驅使,一輩子不得安寧,我怎會甘心!”

    良久,程御目光一瞬間冷了下來,“所以,你要我死。”

    王臻華一字一頓道:“不然我寢食難安。”

    程御死死盯著王臻華,聲音懾人,“你不怕我在最後關頭,把你供出來?瞞報戶籍,擾亂官場,這可是殺頭的罪名!就算我死,有你作陪也算不虧了。”

    王臻華卻只是微笑,“我相信,以你的聰明,不會做這種徒勞無功的蠢事。”

    程御神情一頓,給自己斟了杯茶,水有些涼了,喝在嘴裡有種微苦的澀意,良久他才續道,“的確,大理寺在你手裡守得像鐵桶一樣,就連皇城司的暗查都滲透不進去,我被下獄這些天,沒跟一個屬下接上頭就是明證。若沒有你的同意,任何不利於你的話都傳不出去。”

    王臻華笑道:“程大人過謙了,獄卒丁斌每日送飯時,難道不是在給你傳遞消息?”

    這下子,程御終於貨真價實苦笑起來,“果然沒有瞞過你的眼。”

    對於程御的恭維,王臻華不置可否笑了笑。

    留著丁斌,是為了讓程御知道,在他入獄這段時間,有多少朝臣還在前僕後繼上折子,恨不得他快點死,而他那一向對他倚重有加的英明君主,又是何等的冷心冷肺,鐵石心腸。

    太陽西斜,屋子裡慢慢暗了下來。

    王臻華取出一個紙包,放在桌上,輕輕往前一推,“你做皇上的心腹已久,想必知道皇上希望看到怎樣的結果。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不會讓別人折辱你。”

    程御一點點攥緊紙包,閉上眼,“我的家人……”

    王臻華的手扶在門把手上,並不回頭,承諾道:“我會暗中派人照顧。”

    身後傳來程御的道謝聲,紙包被窸窸窣窣拆開,茶水汩汩入杯,程御自嘲道:“沒想到我是終日打雁,終究被雁啄了眼,若是當日……也罷,到底難逃一死……”

    茶杯墜地,砰然乍破。

    王臻華手指不由一顫,沉默良久,卻終究沒有再回頭……

    翌日下了朝,王臻華被皇上留下議事。期間皇上大發雷霆,王臻華被罵得個狗血淋頭,罰到外書房直跪了六七個時辰,夜幕降臨,宮門下鑰,才有大內總管張公公來遞話,皇上令其回府待命。

    隨後,罪臣程御畏罪自盡的消息就傳了開來。

    但礙於皇上深痛於愛臣之死,連受命審理此案的大理寺卿都受了皇上的責難,也就沒人敢在這個時候觸皇上的霉頭,叫喚什麼大快人心,不屈不撓再跟一個死人過不去。

    皇上煞有介事病了兩日,痊愈後上朝第一天,就罰了王臻華三個月俸祿,原由是她治下不利,看守失職,至於程御的案子因人犯已死,遂成懸案,就此封了檔案,案子到此為止。

    所有人都以為王臻華被罰了俸,受了斥,肯定失了聖心。

    御史們摩拳擦掌,正要挾上一戰之利,把這個年紀輕輕,卻身居高位的大理寺卿彈劾下去,但沒等他們商量好對策,就有聖旨下來,說王臻華公務熟稔,調度有當……特調入政事堂,任參知政事。

    參知政事,自古有副相之稱。

    書房中,明黃色緞面的聖旨被隨意擱在桌案上。王臻華遠眺向皇宮的方向,良久垂眸一笑,翻手將三杯茶水倒在黃土中。直至今日,她才半腳踏入這個朝代最核心的權力圈中,一切才剛剛開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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