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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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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尾魚]西出玉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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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00:32:15 |只看該作者
第20章

  毫無疑問,第二天最早起的是葉流西。

  昌東原本想扶她,但她速度太快,如同一匹跌跌撞撞然而又脫韁的野馬。

  想保持神秘感,最好還是不要朝夕相處,難怪故事裡的神秘人物都是飄然而至,倏忽離去,鏡頭從不交代其吃喝拉撒。

  大通鋪的起床像油煎餅翻面,翻完一個翻下個,昌東卷好了地墊出來,看到遠處的葉流西,正扶著雅丹土台,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主要矛盾解決了,腳傷又提到了第一位,昌東看邊上呼啦啦漱口的肥唐:“不是說要在你西姐面前好好表現嗎?不扶她?”

  肥唐一抹嘴,興沖沖地去了。

  這賊窩也有煙火氣的一面,早飯熬大鍋粥,還抬出面三根支架的短腿鏊子,在上頭攤煎餅,有耙子、鏟子、油擦子之類的全套工具不稀奇,稀奇的是有生雞蛋——因為路太顛,再好的防護都碎殼,所以一般只有熟雞蛋能帶進來。

  客人和老大的份有人送到跟前,其它人排隊。

  昌東挨到灰八身邊坐下:“跟你打聽個事。”

  灰八趕緊把碗擱下:“哎,您說。”

  雖然昌東不在那本冊子上,但察言觀色,灰八也看出來了,這人並不聽葉流西使喚。

  “你們一直在這紮營?”

  “有段日子了,這裡偏,不好找。但是吧,”他壓低聲音,“謹慎起見,再幹一兩票,我們也放寒假了。”

  “放寒假”兩個意思,一是再過一段時間,這裡就冷了,不適合人活動;二是做段時間的正經營生,譬如修個路、開個礦、拉個運輸。

  這也是為了避風頭,萬一干的事兒發了,立刻各回各家,來年風頭過了再聚。

  “既然有段日子了,半夜裡,有發生過什麼……不尋常的事沒有?”

  灰八明白過來,吸溜著粥勸他:“嗐!你別聽他們胡扯。沒文化,迷信,不是講葷段子就是鬼故事,天天鬼扯,誰真見過鬼了?”

  昌東說:“不是,你幫我問問,這段日子裡,有沒有人半夜起夜,見到過什麼?”

  灰八有點納悶,但還是幫他問了,勺子敲敲碗邊,向不遠處蹲著的那一圈人吼:“哎,都聽好了啊,你們晚上放夜尿,有見過什麼真嚇人的沒?說正經的啊,誰編瞎話我撬他牙!”

  “撬他牙”很有威懾力,那些人原本個個話嘮,現在發言都不積極了——

  “沒,不過雅丹土檯子,晚上都像鬼,怪嚇人咧。”

  “還有那個聲音,幹它爹!我晚上睡覺,都往耳眼裡塞棉花。”

  “我那晚上大號,有個東西往我腳背上一跳,日!這裡居然有跳鼠……哎,那玩意兒能吃不?再小也是肉啊。”

  ……

  居然真的都沒有。

  昌東沉吟著不再說話,倒是肥唐湊過來,他有幾分小聰明:“東哥,你問這幹嘛?難道你昨晚上,見著什麼了?”

  昌東答非所問:“今天走得快的話,中午能到鎮上了。”

  羅布泊鎮被稱為荒漠奇鎮,2002年才建鎮,面積五萬多平方公里,比海南島都大,但很長一段時間一個常駐人口都沒有,建了三間鐵皮房當鎮政府,裡頭也是空無一人——這兩年為了開發鉀鹽礦,終於建起了鎮政府、派出所,還有公路養護站,除此之外,什麼小超市、小飯館,都開在東倒西歪的土胚房和簡易棚棚裡。

  肥唐聽不明白:“啊?”

  昌東說:“我、你還有葉流西,其實都知道你想幹嘛,也知道你幹不成,後面的路更不好走,我給你指條道——羅布鎮上有路直通哈密,跟柏油高速路也差不多,可以沿著公路回家了。你要是繼續跟著,後頭缺胳膊少腿,或者丟小命,可都是自己作的了,自己考慮一下。”

  他拍拍肥唐的肩,起身去找葉流西。

  肥唐心裡涼颼颼的,煎餅都咽不下去了,粗略一算:小超市停工搭進去的房租錢,西安到那旗的旅費錢,還有租四驅車花的錢……

  這都是成本,沉沒成本,但收益呢?就是到羅布泊玩一趟,然後灰溜溜回家?

  邊上,有個男人正跟灰八低聲咬耳朵:“劫道這事,咱以後還是少幹,搶來的東西不值幾個錢,想想也是,誰會拎錢箱子跑羅布啊,要我說,想發財,還得靠挖……上次我聽說……”

  他聲音更小了,肥唐的耳朵幾乎都要豎過去,聽到斷斷續續的聲音:“……那陪葬的氈毯……巴掌大的一塊……叫價都八千……”

  ……

  ***

  葉流西坐在車子副駕上,皺著眉頭掀傷口處用膠帶粘粘的紗布,可能是早上跑得太急,走路不小心,傷口明顯收得不好,甚至有血往外浸。

  忽然聽到昌東的聲音:“幹什麼?傷口包上了,每天打開看一看——你種花也每天把花種挖出來瞧一瞧?”

  葉流西沒理他,吃飯睡覺上廁所,真是哪都有他。

  反正都浸血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她把包紮布整個兒撕扯下來:“到底什麼時候能好?”

  昌東手伸過去,托起她腳踝看。

  跟昨天剛受傷時的情形差不多,好的是現在只是滲血,差的是她顯然沒當回事,傷口蒙了土塵浮沙。

  昌東從她傷口往上,量了寸許,手背切過去:“就從這裡截吧。”

  葉流西說:“你想死是吧?”

  昌東冷笑:“‘鹽殼一口,不如挨刀’,你這種傷口,快的兩三月,慢的半年才能癒合,頭幾天滴滴拉拉流血更是常事。你這麼不重視,看來是想截肢——也對,你這樣上冊子的人,有點身體特徵才好記,到時候你左拎刀,右拄拐,人家都不需要翻相冊就能認出你。”

  葉流西牙咬了又松,然後笑眯眯沒事人樣:“那幫忙包一下唄?”

  “包完了,再讓你掀著玩?”

  葉流西賭咒發誓:“這次絕對不會了。”

  昌東這才把折疊的帆布凳和急救箱拿出來,坐下了幫她重新處理傷口。

  太陽漸漸高起,還沒到曬到人不能忍的時候,傷口處有點癢,但不疼。

  她自己當然也能包紮,但沒有昌東專業和精細,他會撚細棉簽的棉絮頭,慢慢幫你把浮沙掃掉,這份耐心不是常人能有的,不過想想也不奇怪,一個純手工的皮影人,得下三千多刀呢,他能安穩坐下來刻兩年多,這一刀刀的,的確磨人的性子……

  葉流西忽然想起什麼:“待會……我們就直接出發嗎?”

  “是啊,中午到鎮上。你可以洗個澡,據說鎮政府大樓上開的賓館通水。”

  “就這麼走了?”

  昌東頭也不抬:“不然呢?”

  “昨晚上那事,就當沒看見?”

  昌東用消毒水把傷口處重新擦了一遍:“羅布泊怪事本來就多,難道我要一件件去追根究底?灰八他們不是說了嗎,被子拉過頭,睡一覺就過去了。”

  他為孔央他們來的,目的地是龍城,只想繼續往下走,路上的風景,再詭譎,他也不感興趣。

  “皮影人……跟你也沒關係?”

  “會刻皮影的人多了,是皮影就跟我有關係?”昌東這回多用了兩根膠布固定,防它再松,“想我上心也行,再來找我一次,我就正眼看它。”

  ***

  大概是知道營地條件簡陋,灰八沒留客,車開前,葉流西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寫給他:“我這人,特別好面子,下次你遇到行裡人,幫我打聽一下,大家都是怎麼說我的,我想聽聽。”

  灰八滿口答應,表示包在自己身上。

  到羅布鎮這段路相對好走,開了20來公里就到了紅柳井水源地,這裡的水是微咸水,但經過處理可以滿足生活需求,打這裡開始,有條輸水管道通往湖區,盯死了管道,就不會迷路。

  更妙之處在於,雖然地還是鹽殼地,但有條推土機特意鏟出來的路通往鎮子,所以不到中午,車就進鎮了。

  作為湖區唯一可以給車加油、下館子、購買給養的中轉站,鎮子雖然小,卻頗為熱鬧,不少走縱橫向穿越線的越野車停在街面上,哪怕最簡陋的館子裡,都有人在吃飯——在這撞見業內熟人的幾率,甚至還要超過在敦煌。

  昌東把車開去了鎮政府,樓上就是賓館,他開了間房,不打算住,主要用來洗澡——毫不誇張,沙漠戈壁的沙子是無孔不入,所有電子設備他都套了塑膠袋,隔天拿起來,還是能看到袋子裡細細的沙,不知道怎麼進去的。

  更別說人了,真是身上、頭髮裡、耳朵裡,到處都是沙,偶爾吃點東西,嘴裡都是沙味。

  女士優先,葉流西先洗。

  趁她洗澡的功夫,昌東帶肥唐去了加油站,給車子補足油,回來的路上,停在一家日用百貨店門口。

  這店是板房,帶地窖,方便儲存蔬菜,連肉都有得賣,所以進出的客人不少,昌東進去買了爿排骨,又揀了兩根山藥。

  沒意外的話,今晚就會住進龍城,真正的無人之所不毛之地,如果在那能開葷喝頓熱湯,實在是莫大的享受。

  付錢的時候,他問肥唐:“怎麼樣,考慮好了嗎?”

  肥唐答得圓滑:“東哥,就算是來玩一趟,你也讓我把地方逛全了再走啊,我聽說,再往西還有樓蘭啊、小河啊、太陽墓啊,我再跟著你的車走一段唄。”

  答話的時候目光閃爍,表情有點不自然。

  昌東看在眼裡,也不多說,拎了袋子往外走,剛出門,就看到自己車前蓋上坐了個人。

  那人三十來歲年紀,高而精壯,腦後紮著辮子,上唇下頜都修剪了歐美型男式的鬍子,整個人放蕩不羈,手裡握了個蘿蔔,正嘎嘣嘎嘣在嚼。

  看到昌東出來,他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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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00:32:27 |只看該作者
第21章

  昌東認識這人,也是業內的,叫孟今古,原本諢號“金屬”,因為錳、金、鈷都是金屬,但由於他自命風流,男女關係錯綜複雜,“有色金屬”這個綽號反而喊得更響,他知道了也不生氣,反以為榮,放話說:男人不好色,那還叫男人嗎。

  跟昌東認識是在一次沙漠越野賽上,兩人同時挑戰“沙梁翻越”,這是沙漠行車的高技術活,簡單來說,就是上沙梁時一路加油,近頂時收油,但不能剎車,等車身三分之二過了尖頂,車頭往下栽時,再猛踩油門沖下坡。

  這對玩家的心態、技巧、掌控力要求都極高,剎車猛了後勁不足,容易沙地陷車;車速過快了車就會從沙頂飛出去,跟飛躍黃河似的;還有人車頭往下時把不准角度,車頭倒栽進沙堆裡,輪胎空轉,如同栽了個蘿蔔。

  孟今古那次就飛車了,外加斷了條胳膊,但昌東幾乎是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還刷新了速度記錄。

  這讓他引為奇恥大辱,從此勤加訓練,就想和昌東再賽時掰回一局。

  誰知道等他把“沙梁翻越”玩得有模有樣,再找到昌東,昌東一句話就把他打發了。

  “收心了,不玩了。”

  孟今古打聽了一下,小道消息大概是孔央看過了賽場視頻,紅著眼圈跟昌東說了句:“誰也不敢說次次運氣好,這次折了胳膊,下次呢,萬一你撞到頭,或者傷的是脊柱……”

  昌東於是收手。

  孟今古覺得女人真是麻煩,背後懟昌東說:“本來是個牛人,怎麼有了女人,就成熊了呢。”

  這算是兩人之間的全部交集,談不上太熟,更沒熟到他能允許孟今古坐他的車前蓋。

  昌東皺了皺眉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孟今古已經從車上跳了下來,幾步沖到跟前:“昌東,真是你啊,我在探險大**裡看到消息,說你重新走線,我都不敢相信……兩年了啊,其實事情也不能怪你,鵝頭沙坡子我自己都住過好幾回,天災嘛,誰撞上誰玩完,哎,當初我還發帖幫你說過話呢……”

  “有事?”

  孟今古還真有事。

  “想問問你,你既然是從玉門出的,那就是走橫線——接下來,是不是要往上去?”

  這事瞞不了人,羅布泊大是大,但安全的線路就那幾條,同時間跑穿越的人,如果大方向相同,一路上會一再偶遇。

  “是。”

  孟今古松一口氣:“我也是,能搭個夥嗎?車多點,互相也有個照應。大群裡昨晚剛出的警告,這兩天那頭天氣不太好,沙塵暴說來就來,尤其大……”

  他壓低聲音:“有在龍城紮營的哥們說,早上起來,看到營地旁邊有狼腳印,還不止一行……所以大家都在想辦法搭夥走,你沒看鎮上這麼多車呢。”

  孟今古說的不全是實話。

  大群裡傳來的消息要嚴峻得多:據當地人說,好多年沒有過這麼差的天氣了,搜星信號不好,也有可能是羅布泊磁場的影響,多個gps出現失誤,有個五輛車組的車隊,沙塵暴裡走著走著,發現押後的兩輛車都丟了,現在還沒聯繫上……

  群裡一片感歎,都在懷念有“沙漠王”之稱的趙子允,趙老還在世的時候,被稱為羅布泊活地圖——現代探險對電子設備的依賴實在是太高了,一旦設備失靈,人人都成了睜眼瞎……

  這樣的氣氛裡,難得有人為昌東說了句話:昌東對方向的敏感度,確實是這些年來最好的……這種天氣還敢走、並且能走的人,除他沒誰了。

  末了群裡出了公告:安全第一,行程沒開始的話就取消,建議已經進羅布泊的車隊,要麼從南線返回,要麼就地找避風港,客戶不理解的話,儘量勸說,掙錢雖然重要,命更珍貴,誰都不想在羅布泊失蹤名單上添一筆吧?

  孟今古有苦難言,他這趟帶的,是個雜誌外拍的小團隊,一共六個人,總監叫,為人極其挑剔,帶了個藝術家氣質濃厚的攝影師、一個跑腿小弟,一個兼管服裝的化妝師,還有兩個盤正條順的平面模特,說要出一輯主題是“樓蘭公主”的大片。

  大概背後有金主捧,不怕花錢,所以這一趟給孟今古開出的酬金極其豐厚,合約裡講明:我們不要去那些是遊客就能拍個到此一遊照的地方,我們就是要去那些別人都沒去過的地方,出讓人驚掉下巴的大片。

  孟今古滿口答應。

  簽約的時候有疑慮:“聽說那裡天氣不是很好啊……”

  孟今古心裡有數,這個時候的羅布泊,是一年中天氣最好最平順的時候,為了拔高自己,同時不讓合約黃掉,他故意誇大艱難險阻:“萬一遇到這種情況,別人是肯定走不了了,但找我就對了,你放心,大風沙裡出的照片,那絕了,特效都做不出。”

  想想也是,當即簽了字。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羅布泊變起臉來,也是讓人防不勝防,孟今古入行以來,沒遇過這麼糟的天氣,他嘗試著去和溝通。

  說:“你不是說遇到什麼狀況,你都能走嗎?”

  “但是風沙有點大……”

  “大風沙裡出的照片,不是效果絕了嗎?”

  最狠的是把合約影本扔到他面前,提醒他看違約條款:“不進去也行,雙倍賠付,我們說好了的。”

  孟今古一狠心,答應繼續走,不就是刮大風嘛,刮起來又不會沒完沒了,指不定刮累了,風也停了呢。

  不過為了心理安慰,他決定多買兩斤蘿蔔壓陣,真是老天開眼,居然在街面上見著昌東的車了。

  昌東聽完了,沉吟了一下,問他:“那你會去拜祭餘公嗎?樓蘭去不去?小河呢?還有太陽墓?”

  孟今古覺得有門,馬上點頭:“去,去,一個點我們都不會漏。”

  昌東點頭:“那挺好。”

  孟今古喜形於色——

  “可惜我不去,我往上,是走白龍堆,沒法順路,不過我這個朋友想去,”昌東把肥唐推過來,“你們可以搭個夥,互相照應一下。”

  ***

  回到賓館,葉流西剛洗完,正披著濕漉漉的頭髮整理行李,看到只昌東一個人回來,有點奇怪:“肥唐呢?”

  昌東翻理洗澡要用的東西,順便跟她說了一下。

  葉流西有點不忍心:“你就這麼把肥唐給扔了?”

  那個小瘦猴兒,一路西來,出錢出力,有心貪她的獸首瑪瑙,摸都沒摸上兩下,整一個吃力不討好,讓人唏噓。

  昌東說:“什麼叫扔了?孟今古想多拼點車有個照應,我就把肥唐推薦給他;肥唐想逛景點,我就把他推薦給孟今古。兩個人求仁得仁,不是很好嗎?”

  他進洗手間,裡頭新浴的半溫味道不散,沐浴露的香味之間,總覺得縈繞女子身上的氣息,昌東忽然覺得尷尬,想退出去,反顯得不磊落……

  猶豫了一下,才把門關上。

  ***

  昌東給肥唐指的那條明道,說是鎮上有路直通哈密,指的就是哈羅公路。

  這路有一半的里程是就地取材,拿鹽土壓平了堆積成的,車速倒還湊合,但怕水,有的路段特脆弱,一泡尿都能泚出個窪坑來。

  業內常講的“龍城雅丹”,是個大概念,嚴格意義上說,以哈羅公路為分界,左邊是龍城,右邊是白龍堆。龍城因為靠近樓蘭、餘公幕、土垠,造訪的人相對多些,車轍子都能軋出路來。

  白龍堆則更偏、更兇險,也更蒼涼,古籍上提到這裡,都說是鬼怪出沒之地——很多過哈羅公路的人能輕易拍到白龍堆的照片,但那其實都是在邊緣,進入中心腹地的人寥寥無幾。

  從孔央的那張照片判斷,昌東更傾向于白龍堆才是目的地。

  路上,他給葉流西打預防針:“那裡風力很大,說‘雅丹群’是小看它了,完全是個雅丹城,聽說不好紮營,我也沒住過,據說是比龍城可怕多了,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葉流西說:“早知道,把那個孟什麼還有肥唐都帶上唄,人多,好歹壯個膽。”

  昌東看了她一眼:“我們要做的事,雖然大家沒說開,但心裡都清楚不是什麼好事——真好意思把那些不相干的人都拽上?”

  葉流西說:“你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好意思。”

  ***

  日暮時分,車子緩緩駛入白龍堆腹地,昌東沿路都插下旗標,以免找不到出來的路——風還沒起,四周安靜到死寂。

  這裡的土台,有的覆蓋鹽鹼土層,有的直接披著晶鹽,還有些成分是白膏泥,土台高大,蜿蜒曲伸,每一道少說也有百米之長,真像是蜷伏著的巨大龍身。

  照例,昌東把車在一處背風的大土台前停下,這土台有十來米高,像一堵結實而又厚重的牆。

  葉流西帶著望遠鏡,爬到高處看了會風景,整個白龍堆在暗下去的暮色裡泛森白的冷光,天空連鳥都沒飛過一隻。

  而觸目所及,土台的形狀雖然怪異,但並沒有任何一座上嵌了人。

  也許是進得還不夠深?

  昌東試圖紮營,但這裡的鹽鹼地層太硬,帳篷的地釘打不進去,他試了兩次放棄,抬頭招呼葉流西:“下來吧,晚上要睡車裡了……先做飯。”

  葉流西應了一聲,轉身朝土台下走,走了兩步,忽然察覺到什麼,驀地回頭。

  地上一行滴滴拉拉的血跡,一直延伸到她腳邊。

  她蹲下身,掀開褲筒去看,果然又滲血了。

  葉流西皺了皺眉頭,她上來的時候已經很小心了,幾乎沒有用到傷的這只腳,居然還是流血了。

  她瞄了一眼土台下的昌東:他正撿拾地上的土石塊,試圖搭出一個簡易的火台。

  算了,不跟他說了,否則他又要怪她有腳傷還爬上爬下……待會自己處理一下好了。

  她小心地爬下土台。

  暮色更重了,光亮完全隱沒下去的時候,那些被土台洇幹的血跡,忽然滋滋翻沸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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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00:32:41 |只看該作者
第22章

【皮影棺】

  葉流西頭一次拿礦泉水煮排骨湯。

  昌東從附近撿了幾截枯斷的胡楊木當柴火,借葉流西的刀劈短劈細,湯煮沸很容易,肉要煮爛卻很難——反正這種地方信號全無,也沒別的消遣,兩個人分坐左右守著鍋,給火台裡添柴。

  怕中途起風,昌東在火台前圍了擋風板,想火大,就多加兩根柴,想火小,就撤兩根,水很快翻沸,帶出肉香,小鍋蓋被蒸汽拱推得支棱響。

  昌東尤其喜歡這聲音,有一種急不可耐又進退無門的感覺。

  葉流西專心加柴,有一句沒一搭地跟昌東說話。

  “你說今天晚上,還會有皮影人出現嗎?”

  昌東回答:“有也不稀奇啊。”

  他的女朋友被嵌在未知的黃土壟台裡,而她是從吊著的繩套裡醒過來的,遇到再多怪事好像都合情合理。

  “如果這一趟根本找不到孔央怎麼辦?”

  “兩年了,有心理準備。只不過人死了,不把她安葬,總覺得事情沒做完,”昌東掀開鍋蓋,拿勺子撇去髒沫,“你呢,這趟如果沒收穫,可就又回到原點了。”

  葉流西冷笑:“我又不著急,急的是害我的人。”

  “為什麼說有人害你?”

  葉流西掰折手裡的木段,一截截往火裡扔,跟拋著玩似的:“難道我會自己跑去上吊?我這種人會去尋死?當然是有人把我吊上去的。”

  “我那時候昏迷,想殺我多容易,一刀就行,不殺,就是想讓我活著。”

  “也可以讓我活得一無所知,清場就行,偏偏留下個包,包裡放一些讓人起疑的東西,明擺著想讓我去找——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麼一年多以前的事,現在才追查嗎?我故意的,不緊不慢打閑工,我就想看看,對方會不會先沉不住氣。”

  她籲了口氣。

  對方一點端倪都沒露,真他媽千年王八萬年龜的性子。

  “通過孔央的照片知道山茶事件,然後找到你,現在又到了這,難道不是一步一步,往人設定好的圈套裡走嗎?”她聳聳肩,“所以我說,如果真的一無所獲,急的也不是我,應該是背後的人。他把我當蠢雞,當然會不斷往我面前撒米作餌,我先吃著唄。”

  “如果走到最後,發現結局很兇險呢?”

  葉流西揭開鍋蓋,麻利地給山藥去皮,然後直接塊塊砍落進鍋:“兇險就兇險唄,都死過一次了,現在是拿借來的命看風景……你不也一樣嗎?”

  昌東不說話了,細細一想,覺得自己還沒她透徹灑脫,但這灑脫裡有蹊蹺:什麼樣的環境,會生出她這樣的性格呢?

  起風了,這裡的風一慣起得怪,當地人叫“風頭”,大風憑空冒頭,肆虐一陣再縮脖子回去。

  葉流西抓緊時間舀湯:“吃吧,別一會鍋被風刮走了。山藥生吃都行,死不了人……”

  昌東接過塑膠湯碗,吹了吹,正要低頭去喝,忽然又放下。

  他俯下身去雙手撐地,耳朵貼地聽了會,然後站起來撣了撣手,向來路走了幾步。

  有車來了。

  ***

  這聲響,來得還不止一輛。

  先到的是車燈光,大老遠打過來閃人的眼,昌東避到一邊,光近的時候,音樂聲也近,歌手撕扯著嗓子吼“你到底愛不愛我”,用力太猛,昌東都替他累。

  頭車到近前,駕駛座上的人撳下車窗,語氣不無挑釁:“呦,昌東,這麼巧啊,又見面了。”

  孟今古。

  後頭跟著的那兩輛不用說了,估計是外拍隊的人,昌東一聲不吭地退回去。

  他選的地方位置好,土台合圍,能最大限度避風,孟今古他們顯然也看中了,三輛車開過來,就停在不遠處,大聲嚷嚷著下車紮營。

  什麼總監、模特、攝影師,都是幹力氣活指望不上的,孟今古一力承擔,抱著折疊帳篷經過時,忽然看到葉流西,眼前一亮:“呦,有美女啊。”

  他把東西都騰到左臂裡摟著,右手在褲子邊擦了擦,然後伸過來:“跑這條線的,都是朋友。認識一下吧,我叫孟今古,叫我金屬就行。”

  葉流西一向對自來熟的人沒什麼好感,她雙手捧著塑膠湯碗,不冷不熱答:“我沒手。”

  孟今古聲音低沉:“沒手,真的是個挺獨特的名字。”

  葉流西仰頭喝了口湯,盯著孟今古看了會,腮幫子一鼓,頭一偏,吐了塊湯骨頭出來。

  再不知情識趣就有點蠢了,孟今古訕訕的:“美女真是……挺有個性的。”

  他抱著帳篷走了。

  葉流西抬頭看過來的昌東:“怎麼回事啊?”

  昌東在她身邊坐下,端起自己的湯碗喝了一口:“車轍印,還有我插的旗標……跟過來的。”

  “那怎麼辦?”

  “都過來了,難道趕人走嗎?白龍堆又不是我造的……”

  話到一半,他怔了一下,再次轉頭。

  又有車來了。

  ***

  這輛好認,隔大老遠就看到小海盜旗在微弱的標杆燈光裡迎沙飛舞。

  昌東倒不驚訝,有孟今古當然會有肥唐,畢竟白天是他把兩人硬湊成堆的,這麼快就散夥的話說不過去。

  肥唐沒好意思跟昌東打招呼,車子直直開過他和葉流西身邊,但也沒跟孟今古抱團,停在稍遠些的地方。

  葉流西覺得肥唐孤零零的:“要麼把他收回來吧,跟著孟今古遭嫌,跟著我們也遭嫌,那不如跟著我們,一客不煩二主……”

  她忽然住了口。

  漸大的風裡,又傳來車聲。

  靠,今天是白龍堆趕集嗎?

  她想起身去看,昌東說了句:“別看了,明早有煎餅吃了。”

  ***

  第三撥的頭車是輛陸風X9,後面跟三輛車,除了前一晚參與劫道的那兩輛外,還多了輛拉給養的皮卡。

  又見灰八。

  一時間,偌大空地,三撥人,二十多口,羅布泊鎮的人口密度0.13,人跡罕至的白龍堆,瞬間創下了密度新高。

  灰八一下車就過來跟葉流西打招呼,沒等她問,他已經巴拉巴拉把話說完了:“做那事也沒大賺頭,我們臨時決定今年提早撤……可巧,路上遇到你們小兄弟了,就一起搭伴走……”

  估計是早把話編好了。

  這地紮不了營,孟今古那頭也做出了上車睡的決定,灰八的人卻更有因地制宜的變通智慧:他們把車圍在四邊,中間搭大帳,帳篷的立杆都拴在車身上,反而更結實。

  搭完了,電燈拉起來,沒過多久,又是一片吆五喝六的鬥牌聲。

  晚上十點多,風開始轉野,所有人進帳的進帳,上車的上車——白龍堆魔鬼城名不虛傳,風聲淒厲,無孔不入,哪怕是縮在這樣避風的地方,車窗都被撼得嗡嗡作響。

  昌東一直留意灰八那邊大帳的動靜,終於看到畏縮了一晚上的肥唐攥著褲帶出來,急急往不遠處的土台背後跑。

  他馬上下車跟了過去。

  ***

  肥唐的尿撒得艱難,大風推得他立不定腳,沙粒子直往人臉上打。

  他速戰速決,放完尿小跑著往帳篷跑,剛轉過拐角,被人迎面摁住腦門,一路硬推回來。

  肥唐說:“別……別……哎……東哥……”

  腳下沒跟上,仰跌下去,地塊堅硬,這一跤摔得生疼,肥唐也不是沒脾氣的,坐在地上越想越惱火:“幹什麼啊你,兩句話不說就上手,什麼人啊。”

  昌東蹲下來:“你知不知道灰八是幹什麼的?”

  肥唐梗著脖子沒吭氣。

  昌東冷笑:“如果不是因為大家認識一場,你跟他爛一堆我都不會管——肥唐,路是自己選的,灰八身上背了案子,遲早玩完,你要想跟他一塊淹死,那你繼續。”

  說完起身就走,才剛走了兩步,肥唐忽然撒潑了。

  “我幹什麼了我,啊?我幹什麼了我?”

  收音帶了點哭腔,昌東心裡一軟,邁不了步子了。

  “你跟西姐兩個就是人精,知道我貪東西,就不說,一路看我作妖,我真偷了嗎,啊?我就是想想,又沒付諸行動,想想也犯罪?你看女人性感照片,沒想過把她睡了?想想就成強姦犯了?”

  昌東說:“你有事說事,別扯我……”

  肥唐越說越憋屈:“什麼叫我跟灰八混在一起,你沒吃過他煎餅,沒睡過他帳篷?怎麼我跟他有點關係就成了遲早玩完了?魯迅先生說,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中國人的——我跟你說,魯迅先生說的就是你這種人,思想陰暗,自以為是!”

  昌東:“……”

  “我幹什麼了,”肥唐抹了把鼻涕,“我就是跟灰八交換了個號碼,跟他說我是做古玩的,以後他要有硬貨,可以聯繫我,然後我一聽說你要來白龍堆……”

  白龍堆是公認的古絲綢之路最危險詭譎的路段,據說曾是古戰場,死人無數,但同時也是最容易發現古文物的地方,什麼開元通寶、布帛殘片、帽盔古劍,那都是隨便撿撿。

  “反正灰八也拔營了,跟我們一個方向,我就想著,有人帶路,不如多叫點人撿,要是撿到個七七八八的,不比劫道強?誰知道你比人販子還狠……”

  越說越氣,整個人往地上一躺,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樣:“當街就把我轉手了,有沒有考慮過人家的自尊?你沒看你當時那表情,就跟我是鼻涕似的,恨不得馬上甩出去……現在還跑來教訓人,就你聰明,就你牛,就你一身正氣……”

  他拿手捶地,痛心疾首,只恨沒人圍觀,不能在多點人面前拆穿昌東的真面目。

  昌東說:“……行了,你起來吧。”

  肥唐不起:“我告訴你,今天你要是不給我個說法,我就……”

  話音未落,整個人突然像一發貼地的噴氣式炮彈,呼啦一下子,滑出去十幾米遠,然後停在遠處,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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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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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這一下猝不及防,昌東懵了有一兩秒。

  他謹慎地朝肥唐的方向走了幾步:“肥唐?”

  頓了頓,肥唐終於有動靜了,他抖抖索索從地上爬起來,牙齒打戰的聲音隔這麼大老遠都能聽到。

  和昌東對視了幾秒之後,他的鼻翼劇烈地擴張收縮,再然後,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東哥,有鬼,有鬼啊……”

  ***

  昌東一路半拖半拽,把半癱的肥唐拖回營地,肥唐嚇得有點神志不清,一時哭一時笑,中途還拼命往昌東身上爬,幹嚎說:“不能挨地,腳不能挨地啊……”

  這陣仗,幾乎所有人都被驚動了。

  灰八他們莫名其妙地把肥唐迎進大帳,昌東嫌他沉,剛進帳就把他扔到地上——肥唐不敢挨著地,手腳並用,渾身哆嗦著爬到氊子上坐著,腿不敢伸長,拼命往身邊盤,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抬眼看,周圍好多人啊,葉流西進來了,孟今古和那個Simon也湊過來看熱鬧,至於灰八手下的人,早把他圍了個密實,七嘴八舌問他:“出什麼事了啊?”

  有人就好,這讓他有安全感。

  昌東在他面前蹲下來,豎起食指,說:“看我手指。”

  肥唐盯著看,昌東手指晃到東,他就看到東,晃到西,他就看到西。

  這麼反復幾次之後,昌東說:“挺好,沒傻。”

  說完遞給他一張紙巾,肥唐接過來,狠狠擤鼻涕,邊上有人遞上熱水,他咕嚕喝完,胸腔處終於熱起來——這熱向冷冰冰的四肢發散。

  昌東說:“現在我問你話,別多想,照實答。剛剛你躺在地上,正說著話,忽然滑出去十多米遠,是你自己滑的嗎?”

  圍著的人有聽明白的,臉上微微詫異,也有沒聽明白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這地滑嗎,我沒覺得啊。

  肥唐拼命搖頭。

  “那是被推的,還是拽的?”

  肥唐聲音打顫:“拽,拽的。”

  “看清誰拽的了嗎?”

  肥唐聲調都變了:“沒,沒有,當時那裡就我們兩個,周圍沒別人。”

  四周逐漸安靜下來,再遲鈍的人都能聽出事情不大對,灰八小聲嘀咕了句:“見鬼了。”

  昌東繼續往下問:“感覺是什麼東西拽的?手嗎?”

  事情發生得太快,肥唐說不清楚。

  “拽的哪?”

  肥唐咽了口唾沫,伸手指自己的右腳。

  昌東低頭去看,又把他褲腳掀開,周圍有人倒吸涼氣:他腳踝上,確實有一道勒痕。

  經過這番對答,肥唐緩過來了些,終於能說句全頭全尾的話了:“東哥,這地方邪乎得很,能不能別住了,咱們趕緊開車走吧,啊?”

  說完,求助似地看周圍的人,想博個回應。

  灰八有點懷疑:“是不是真的啊?”

  他在羅布泊待的時日不算少,邪門事兒聽了不少,但那確實都是故事——這肥唐嘴上沒毛,咋咋呼呼,總覺得他話裡估計誇張的成分多。

  昌東說:“這樣,我建議大家……”

  他站起身,面向眾人:“白龍堆這個地方,的確不適合紮營,這兩天天氣持續不好,又出了這麼奇怪的事——我覺得,寧可信其有吧,百公里外有個鹽田縣城,可以住人,大家辛苦一點,多開個兩小時路,睡到賓館裡不好嗎?”

  沒有預想中的回應。

  灰八頭一個就嫌麻煩:“這太麻煩了吧,剛安頓下來,這一拔營一收拾又要一兩個小時,黑咕隆咚的風沙天,平時兩小時的路,要開四小時不止,到了鹽田,天都快亮了,還折騰個人仰馬翻,照我說,管它娘的,先將就一夜吧。”

  他的手下也紛紛附和:

  ——哪那麼邪乎,真有鬼,早把你弄死了,還拽著你玩?

  ——莫睜眼,被子拉過頭,睡一覺就過去了嘛……

  ——大不了放夜尿別出門,往礦泉水瓶裡尿唄……

  看來是說不動灰八,昌東看向孟今古。

  孟今古冷笑:“別,我先問你,讓我們去鹽田,你去嗎?”

  昌東一時語塞。

  “你不去,讓我們去,這有點那什麼吧?再說了,現場就你們兩,沒第三個人看到……”

  他摁掰過肥唐的肩膀:衣服後幅確實蹭磨得厲害。

  “……發生了什麼,還不是隨你說?誰知道是不是你把他拖了十幾米,然後回來唬人?”

  昌東說:“我是真的覺得這裡不太對……”

  孟今古鼻子裡嗤一聲:“照我看,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吧,怕淹死也不能不喝水啊。帶線想平安,靠的是經驗閱歷,不是靠感覺,你覺得不對……你直覺要是准,當年山茶也不會……”

  驀地剎住,覺得揭人過往太沒品。

  於是自己找臺階下,回頭招呼Simon:“老闆,咱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拍時尚大片呢。”

  ……

  ***

  一時冷場,時間也不早了,灰八催大家趕緊把鋪位收拾出來,昌東只得叮囑肥唐捱過今晚再說:這大帳人多,你就往人群最中間擠,真出什麼事,也是別人先遭殃。

  交代完了,掀開帳門出來,忽然聽到葉流西說話:“可憐哪,好心沒好報,苦口婆心說那麼多,沒一個人聽。”

  昌東轉頭,看到她正倚在門邊,受傷的那只腳虛搭在另一隻腳背上,眼梢微吊,似笑還嗔的,怕是故意守在這看他笑話的。

  “我是沒能勸走他們,你有更好的辦法?”

  “關我什麼事?又不是我請他們來的。”

  今晚上,好像人人都牙尖嘴利,就他嘴笨。

  昌東轉回正題:“帶上手電筒,去肥唐出事的地兒看看吧。”

  ***

  手電筒光裡,一道十來米長的拖拽痕跡,筆直。

  除此之外,別無異樣。

  那股拽力一定大且突然,否則肥唐會不斷在地上掙扎,痕跡扭曲如有了身孕還要拼命挪爬的蟲子。

  葉流西蹲下身子,伸手在地面上叩了叩。

  地塊堅實,不管是什麼怪東西,一定不是從地下出來的。

  她抬頭看昌東:“你怎麼看?先說好,別什麼事都往鬼身上推,它要真有那能耐,早統治地球了。”

  昌東用手電筒把周圍照了一圈:“肥唐腳上的勒痕,粗細來看,像繩子,但繩子不會自發做這事。”

  葉流西想了想:“如果是蛇呢?”

  昌東沉吟了一下:“羅布泊有蝮蛇,但是又細又短,肥唐再瘦,也是百十斤的分量,蛇沒這個力量把人拖那麼遠。”

  那就是沒頭緒咯?葉流西把手電筒的撳鈕推上又關,看光柱起了覆滅,反復幾次之後,忽然冒出個念頭:“那這樣……”

  她走開幾步,站到空地中央,兩腿和雙臂都張開,整個人像瘦且變形的“大”字,頭一仰,頭髮在風裡亂揚:“管它什麼東西,能找上肥唐,也能找上我,如果它也來拽我一下,我大概就知道是什麼了。”

  風那麼大,推得她身子站立不定,昌東讓她設想得頭皮發麻,緊走幾步拽住她胳膊:“別胡鬧,上次它是停下來了,所以肥唐沒事,萬一這次不停呢,白龍堆這麼大,誰知道會把你拽到哪去?”

  葉流西說:“那這樣。”

  她站到昌東對面,想了想又往前邁了一步,和他隔了約莫半步遠:“你身體反應速度怎麼樣?如果這個距離,我突然間飛出去,你能迅速抱住我嗎?”

  昌東點頭:“能。”

  “我也能。我們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麼,它可能相中你,也可能相中我,那這樣好了,我們不要落單,如果你中招,我會抓緊你,如果我中招,你也要抓住我——這樣就不存在誰找誰的問題了,石頭砸下來,咱們各頂一半,怎麼樣?”

  昌東說:“你這個人,玩得太瘋了,你知道那東西是什麼嗎?”

  他恐怖片沒少看,想像力也還算豐富,總結經驗是人要想活命,膽子還是小一點好。

  就比如現在,肥唐一定比他們安全。

  葉流西說:“怕啊?怕就站一邊。”

  “站一邊了,誰抓住你啊。”

  葉流西笑起來,伸手想理頭髮,剛理完又全亂了。

  風好大,刮得人睜不開眼,昌東低下頭,伸手壓住帽檐,怕它飛了。

  ***

  兩個人,就這樣在深夜的大風裡面對面站著,開始時還不覺得,站久了就覺得有些不自在,離這麼近,互相都沒法無視,但又沒什麼可聊的話題。

  又一陣大風狂卷而過時,葉流西吸了吸鼻子。

  昌東問她:“冷嗎?”

  “冷。”

  冷也沒辦法,他穿的也不多,儘量幫她擋風了,但這裡八面來風。

  過了會,葉流西又開口。

  “早知道,我們應該穿得厚點。”

  昌東說:“也是。”

  但誰也沒回去穿外套,穿了再來,顯得蠢。

  ……

  又過了會,昌東抬腕看表,錶盤是夜光的,已經12點過幾分了。

  葉流西盯著錶盤看:“感覺今晚好像不會再出事了。”

  昌東說:“我也覺得。”

  誰也不提先走的話:走了,一無所獲,這一晚白凍幾個小時,顯得蠢。

  ……

  再一次看表,12點過半。

  營地裡,大概早就睡得呼哈一地了。

  葉流西說:“其實有時候,你越怕的事越會發生,越盼的,反而不會發生。”

  昌東說:“沒錯,這叫墨菲定律。”

  ……

  快一點的時候,兩個人回到車裡。

  身子差不多都凍得麻木了,車門關上,反而瑟瑟發抖。

  昌東給葉流西遞了感冒藥,葉流西幫他擰開了送藥的礦泉水。

  兩人都沒提受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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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大概是因為前一晚作的,兩人都睡得死沉,直到被外頭沸反盈天的吵架聲吵醒。

  昌東一起身,就覺得有點鼻塞,吸了兩次鼻子之後,無意間看到後座的葉流西,她正拿夾子抓攏頭髮,做洗漱前的準備,且表情複雜地看著他。

  昌東說:“怎麼了?”

  “沒什麼。”

  她動作利索,牙膏擠上牙刷頭,紙杯裡倒了點礦泉水下車刷牙,一條腿都挨地了,身子又探回來,心裡有話,不吐不快。

  “昌東,你這體格不行啊……看著精壯,外強中乾……你晚上可以跑個步,或者做做俯臥撐。”

  昌東:“……我謝謝你啊。”

  “不客氣……你跟我相處久了就知道,我這人心好。”

  昌東看周圍,想找點能砸過去的東西,門已經關上了。

  ***

  一夜肆虐,風頭小了很多,但還沒有全然偃息,能見度不算高,半空像蒙了土黃的霧——也幸虧這裡氣候乾燥,要是濕熱,髒東西沾在汗裡,發粘發癢,又不能洗澡,那才是要了人命。

  葉流西一邊刷牙,一邊聽人吵架。

  是孟今古那頭一個模特跟灰八這邊的人在吵,兩邊都有人或拉架或幫腔,女人的聲音既韌又細,在一群男人嗓音裡穿透力極強,口頭禪是:“我喬美娜……”

  刷著刷著,葉流西聽明白了:喬美娜和兩個女同伴睡一輛車,早上被驚醒,居然看到個猥瑣的男人探身進來,而且拉掉了自己身上的毯子!

  喬美娜氣瘋了,她穿的低胸睡衣,溝都被人看了!還不知道有沒有被摸,更何況對方還長那麼挫。

  葉流西嘩啦漱了口,然後過去。

  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男女的地方就有顏色:桃色和黃色。

  到的時候戰況升級,喬美娜伸手想抓那個男人的臉,那男人一躲,被喬美娜揪住衣領往上薅,內襯的衣服從頭上脫出了大半,臉都埋在衣服裡——乍看上去,像男人沒頭,只從衣服深處傳出怒吼聲:“幹你娘,老子看得上你這種貨色?”

  孟今古有點束手無策,想拉架,架不住喬美娜氣勢洶洶,Simon也不知道站哪邊的:“放手放手,好好講道理……”

  灰八手下則是看熱鬧和攛掇的居多:“又沒怎麼著,還上臉了,這種模特,都不知道跟有錢人睡過多少回了……”

  喬美娜怒目圓睜:“誰,誰他媽嘴裡放屁?

  混亂中,葉流西說了句:“我要是你啊,就不會吵這個架。”

  兩撥人都轉頭看她,喬美娜氣勢不減:“你什麼意思?”

  葉流西說:“這不明擺著嗎,吵架、打架、玩命,都要拼個實力。論人數,你們才幾個?能打的也就他吧……”

  她示意了一下孟今古。

  “再看看人家那頭多少人,你們帶的是相機、鏡頭、反光板,人家是鐵鍁、鎬頭、斧頭——你現在聲音能飆那麼高,是他們讓你飆,萬一他們發狠,讓你們失個蹤也行啊……”

  喬美娜說:“我喬美娜怕過誰啊,信不信我報警……”

  葉流西冷笑:“可以啊,去看看手機有沒有信號,再算算員警幾天能找到這。”

  她轉身往灰八的營地走,身後傳來灰八手下的哄笑聲,而喬美娜那頭,再沒聲音了。

  ***

  這邊的營地正起大鍋,今天沒煮粥,換燒土豆粉絲湯。

  灰八迎上來,笑得有幾分狡猾:“豁牙個沒出息的,吵半天了,聽得我頭疼,心說再不行,給他們點顏色看——還是西姐厲害,三兩句話打發了……西姐,早飯沒吃呢吧,我這邊好了,給送兩份過去?”

  葉流西說:“行啊,讓豁牙送。”

  她溜達著,又回到昌東車邊。

  昌東已經洗漱完了,正憑著印象,在冊子上畫白龍堆的地形圖,計算今天能掃哪個區域,聽見動靜,眼皮都沒抬:“維和大使回來了?”

  葉流西沒理他,拖了張折疊帆布椅出來,舒服地躺進去。

  過了會,豁牙拿板子托了兩份餐過來,葉流西這才看清他面目:之前劫道時,給昌東點火的那個。

  豁牙不知道是葉流西指名讓他送的,還以為就跑個腿,板子放下了,轉身就想走。

  葉流西說:“等會。”

  她端起湯碗,低頭慢慢吹涼,好整以暇問他:“早上怎麼回事啊?色打眼了?”

  一說到這事,豁牙就來氣:“真沒!那女人,奶還沒我婆娘大,我看得上她?”

  昌東皺了皺眉頭,覺得這人說話粗鄙。

  豁牙的說法裡,他是早上出去大號,回來的時候從孟今古他們的營地抄近路,忽然看到有輛車的車門開著。

  “時間早嘞,都沒人起,我就好奇,過去看——昨晚上聽說有模特,大家都想看怎麼個漂亮法。”

  他鼻子裡嗤一聲:“不就那樣兒嗎,小鼻子小眼,身上沒肉,屁股又小,這樣的女人不能生,送我我都不要……”

  葉流西說:“說正事。”

  “奇嘞,一車的人還在睡,那個女人靠車門,毯子都掛到車下頭去了,我就伸脖子看了一眼,結果她忽然醒了,好傢伙,凶起來嚇死人……”

  “真話?”

  豁牙梗起脖子,拍了拍胸口:“我要說謊,叫我讓車給碾了!要不是八爺說這兩天要消停,我早把她嘴撕了……”

  他罵罵咧咧地走了,走到中途,迎面走來肥唐,神情委頓,那孬樣子,豁牙一看就來氣:“挺胸抬頭,別走路像個娘們!”

  肥唐像個充不進氣的耷皮氣球,茫然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腦袋又垂了下去。

  他一路瑟縮著走到昌東身邊,求他:“東哥,咱們今天能不能走啊?”

  葉流西懶得看肥唐那黏糯勁兒,幾口把湯喝完,過去找喬美娜。

  ***

  Simon這頭也在吃早飯,邊吃邊討論今天的拍攝計畫,幾個人看到葉流西都挺客氣,覺得早上多虧她提醒——事後想想都後怕,那什麼灰八一夥,兇神惡煞的,都不知道幹嘛的呢。

  葉流西把喬美娜叫到邊上問了點事。

  喬美娜不發脾氣時,倒還挺通情達理,她比葉流西略矮了點,長得蠻好看,但模特這行比較拼辨識度,這種柳眉杏眼輕薄唇的長相,想在一眾美女裡出頭,挺難。

  她說起話來,條理挺分明:“是沒把車門鎖死……昨晚金屬哥提醒過,但我們三個女的,車上一聊一鬧,就給忘了……晚上沒人起夜……早上迷迷糊糊的,總覺得有人,再加上涼颼颼的,一睜眼可把我嚇壞了……”

  葉流西說:“行,明白了,你忙吧。”

  如果豁牙沒撒謊,喬美娜也沒編,那事情就蹊蹺了:誰開的車門呢?真有人想偷腥,也得手腳乾淨,不能放任車門大開吧?

  往回走了兩步,忽然心中一動:車門既然沒鎖死,外頭施個力就能拉開,這開車門的,跟昨晚拽肥唐的,會是一個東西嗎?

  直覺很像,有共同點,而且都沒傷人。

  正琢磨著,Simon高談闊論的聲音傳來:

  “……哪怕給我們一個檸檬,我們也要榨汁,不錯,今天天氣是不好,但我們要有發散性的思維,你們看這黃沙濛濛的,有沒有末日的感覺?今天就拍一輯末日樓蘭,樓蘭人民面對末日時,那種空曠、淒涼、無助的感覺,都要在照片裡展現出來……”

  昌東過來找葉流西,葉流西隨口問他:“肥唐找你有事?”

  “他嚇破膽子了,想讓我帶他走,我走不開,給他畫了詳細的地圖——他只要循著我昨天的車轍印和旗標出去,順著哈羅公路一直走,就沒事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一心二用,還在聽Simon的侃侃而談。

  “化妝師要注意,今天模特的妝一定要重、要濃烈,這還不夠,道具設置要有一種強反差衝擊力,讓人完全想像不到,比如……”

  昌東說:“我是想問你,我今天會開車出去,按片區搜找,你是跟我一起,還是留……”

  葉流西想聽那個讓人“完全想像不到”的下文,她豎起食指,示意昌東先別說話。

  “比如,剛剛說的,場景設置好了,模特妝也上好了,她眼神冷峻,這個時候,你們一般會想到什麼道具?別盡拿個槍啊、刀啊,那都太俗了,我拋磚引玉一下……”

  “她可不可以拿一個鴨脖子,像拿一瓶充滿了誘惑的香水?對,這就是亮點!”

  葉流西覺得自己跟時尚無緣了——

  “現在的時尚圈,流行強反差,什麼叫強反差?一個冷豔、高貴的美女,出現在絕不該出現的地方,比如骯髒的巷子、挖煤的礦坑,做著不該她做的事,比如掃街、鏟煤……無限留白,牽引出觀者無窮的想像,這就是天生的時尚!”

  葉流西頓悟:“這說的不就是我嗎?他們還費這心思跑來拍照片,我整個人生都是時尚,隨便截一張,都是大片……”

  昌東:“……憋尿也算?”

  葉流西半天沒說話,想反擊得體面漂亮,一時沒找到詞。

  頓了頓說:“昌東,你知道你將來怎麼死嗎?”

  “不知道,你還會看這個?手相?”

  “對,手相,手拿過來。”

  昌東打量了她一眼,確信她沒帶刀,不會手一伸過去就挨剁。

  他伸手。

  葉流西托起來,低頭去看。

  他手掌寬大,指節修長,掌心溫熱,有薄繭,摸上去略粗糲,食指上指節處也有,大概是總拿刻刀磨的。

  難得的是乾淨。

  昌東垂眼,她頭低得有點過,腦後覆著的頭髮旁拂開,露出一小節白皙的脖頸,曲線好看極了,一路延進衣服裡。

  頸後靠發緣處,有細軟的短碎發,柔褐色,和邊上的黑髮完全不同,小時候大人說,女孩兒頭髮顏色這麼淺的,都叫黃毛丫頭……

  葉流西一抬頭:“被我弄死的。”

  意料之中,昌東問:“有什麼化解的法子嗎?”

  “有,每週請我吃三次保命飯,桌上葷菜不能少於三個,每個月交保命錢給我,見我面就鞠躬,逢年過節磕頭,不磕響不行……”

  昌東抽回手:“那早點弄死我吧,反正活著也是受罪。”

  他把她撂在當地。

  葉流西鼻子裡哼一聲,原地站了會,百無聊賴看周圍——

  Simon他們在往車下搬攝影器具,“末日樓蘭”的大片大概要上演了。

  灰八把手下分成四組,每組兩三個人,正大聲訓話:“四個方向,路上作記號,別摸錯了回不來,眼要毒,看見什麼都別放過,想發財就要膽肥,別像有些人……”

  說到這,他嫌棄似的回頭去看。

  肥唐的車,正慢慢駛離這個大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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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灰八的人早走得不見影了,除了鐵鍁鎬頭,每組都帶了麻袋,怕不是以為有多少金銀財寶等他們撿呢。

  Simon那邊也器材就位,光反光板就用了兩塊,兩個模特的妝濃得看不出五官,葉流西已經分不出哪個是喬美娜了——孟今古還睜眼說瞎話,拍馬屁說:“太漂亮了。”

  有個模特嬌嗔,回:“你這人壞死了。”

  看來有色金屬會再添光澤。

  昌東檢修完車子,把工具包扔進後車廂,隨手拉下廂門,招呼葉流西:“可以上車了,我們……”

  葉流西忽然歎氣。

  順著她的目光,昌東看到:肥唐的車又回來了——在遠處歪斜著急剎停住,人幾乎是從車門裡撲跌出來的,踉踉蹌蹌朝這頭跑。

  昌東站到葉流西身邊,有點奇怪肥唐怎麼連走個回頭路都會出狀況。

  葉流西說:“想撇撇不掉,這都第幾次了?我跟你說,三次撇不掉,那就是一輩子都撇不掉了,你還是試試能不能愛上他吧。”

  說話間,肥唐已經到了面前,臉色蒼白,嘴唇都是青的:“東,東哥……我找不到路,旗……旗標都沒了。”

  昌東猜到了:“昨晚風那麼大,可能是被風拔了。”

  肥唐嘴唇囁嚅著:“不,不止,車轍子……車轍子也好怪。”

  ***

  肥唐記得清楚,昨晚進來時,雖然也彎彎折折,但是沒回頭路——今天開車出去,好多大折向的拐彎,明明該往前,車轍印一扭,轉過一個土台,又往回開了。

  幾次之後,肥唐激靈靈打了個寒噤,發現自己好像在繞圈子。

  更恐怖的是,開到末了,那兩道車印子在一處雅丹土台前沒了。

  肥唐壯著膽子下車看,忽然發現一件事:一般的車,看到前方有土台,開得再逼近,轍印和土台邊緣也會留點距離,但這兩道車印,平直無礙,似乎是壓在土台下面的,又或者說,車子開著開著,驀地被土台給吞了。

  四下無人,死一樣寂靜,土霧飄在身周,仰頭看土台,心理作祟,覺得這怪形怪狀的玩意兒,會突然一俯身,張嘴把他給叼了。

  肥唐腦袋轟一聲,掉頭就跑。

  ***

  深夜被拖拽、喬美娜的車門莫名其妙打開,到怪異的車轍印,第三件事了。

  肥唐都有點神經質了,絮絮叨叨地重複:“東哥,我們是不是出不去了?真出不去了,困在這了……”

  昌東雖然煩他,又覺得他確實懦弱可憐:“你先歇著吧,要麼看他們拍照片……我開車出去看看。”

  又轉身招呼葉流西:“過來,說點事。”

  葉流西跟著他走到車子另一邊。

  昌東斟酌了一下,覺得也不用怕她心慌:“早上我看過GPS和衛星電話,都搜不了星。”

  葉流西嗯了一聲:“這算正常,還是不正常?”

  “不正常。待會我去看一下車轍印,順便搜找孔央的線索,你留在營地吧,這裡這麼多人,得有個能鎮場子的。”

  葉流西說:“行啊。”

  昌東沒什麼要交代的了,轉身想走,她又補充了句:“那你小心點,你要死在外頭了,我想找個靠譜的人商量事情都沒有。”

  ***

  昌東把車開走了,除了肥唐蹲縮在一邊像個瑟瑟發抖抱窩的雞,營地的氣氛一片祥和:模特漸入佳境,攝影師一迭聲的“好”、“對了”、“就這樣”,然後快門一起,哢嚓。

  葉流西躺在帆布椅上,刀插在一邊,手裡翻一本剛從那頭借來的時尚雜誌。

  肥唐忽然起身朝她走過來,到了跟前,蹲跪下身子,手哆嗦著扒住帆布椅的邊沿:“西姐。”

  葉流西漫不經心:“有事?”

  “我上次偷進你的車,其實是想偷東西。我早知道你有獸首瑪瑙,監控裡看到的……進羅布之後,我還想下手,就是沒機會……”

  他狠狠摑自己的臉:“我腦子抽,不該生壞心。”

  葉流西把雜誌扔到一邊:“有話直說。”

  “西姐你能不能幫我?我不想死,這個地方……這個地方……”他畏縮了一下,聲音都小下去了,“有問題,處處都邪乎,肯定要出事……”

  葉流西打斷他:“就是要我罩著你唄……那你能給我什麼?”

  肥唐咽了口唾沫:“隨便你說,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你就當我是個跟班,有什麼都讓我做。”

  “為什麼找我啊,這裡這麼多人,論關係,你跟昌東更熟吧。”

  “我都看過了,灰八人最多,但就是抖抖威風,空架子;孟今古是個老粗,沒什麼腦子。靠得住的,就你和東哥,但東哥,我知道他的能耐,你的我不知道……押一個,我就押你。”

  葉流西盯著肥唐看: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又冷汗津津,嚇得都快尿褲子了,居然也沒耽誤心機謀算。

  她笑起來:“這樣,肥唐,我點撥你一下。”

  說著,伸手示意了一下幾個營地:“這裡這麼多人,萬一出事,只能選一個帶出去,我會選昌東,不是因為我跟他多有情分,而是因為他最有用。”

  “我有七成活命機會的話,再加上他,可能會提到九成。”

  “你說情願當我的跟班,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啊,不是侮辱你——如果現在安全太平,養條聽話的寵物狗當然挺好,處處順你心意;但如果危機四伏,你也希望自己腳邊跟著的,是滿嘴獠牙的狼狗吧?”

  “你看看你自己,像只沒爪子的雞,對我有什麼用?排個序的話,昌東之後,我選灰八,他夠狠,灰八之後,我選孟今古,他至少有力氣,你呢?”

  她伸出手,拍拍肥唐被摑得微腫的臉:“我也覺得這個地方會出事……也許第一個死的就是你……”

  肥唐喉結滾了一下,身子都僵了。

  “不過也不是沒希望,想突破狼群,得比狼更狠,不想死的話,就拼命把牙長出來——到那個時候,你不用投靠我,也許我還要挖空心思去拉攏你呢。”

  ***

  近傍晚的時候,Simon團隊的拍攝告一段落,灰八的四組人也先後返回。

  看灰八的人歸來如同看戲,麻袋癟著出去,又癟著回,回來一組垂頭喪氣,再回來一組罵罵咧咧。

  唯有往西去、豁牙領隊的那組,雖然麻袋也是空的,但幾個人的表情都有點微妙,人也成了鋸嘴葫蘆,不聲不響就進了帳篷。

  昌東回來得最晚,車子開進來,正是飯點:灰八的營地大鍋燒灶熱氣騰騰,孟今古那頭則是城裡人式的氣罐小灶……

  至於葉流西,她根本沒做飯的打算,裹著棉衣坐在帆布椅上,邊上亮著營地燈。

  下車一問,才知道灰八來過了,還是照例,待會會差人送飯過來。

  昌東的這一天,兩三句話就向她交代了:“沒什麼收穫,肥唐說的車轍印我也去看了,他沒撒謊。另外,有件很怪的事他沒看出來……”

  之前,昌東覺得自己進來時的車轍印是天然的路線,只要循著走,就不會出錯——然而事實是,往外開了一公里多,他的車轍印就已經沒了。

  “肥唐大概沒細看,覺得車輪胎印都一樣,但我的胎是定制改裝的,胎紋不同——開出沒多遠就斷了,斷得很突然,一點痕跡都找不出,剩下那些繞彎的車印,我感覺……不屬於這個營地任何一輛車。”

  暗影裡,有個人忽然顫了一下,昌東細看才發現是肥唐,團頭抱腦地縮在營地燈的背光面——昌東起初還以為是塊石頭。

  他沒好氣:“你縮那幹什麼,不會坐到亮點的地方嗎?萬一再被拽走了,都沒人看到。”

  肥唐也不吭聲,一副任人呵斥的樣子。

  葉流西權當肥唐不存在,她示意了一下灰八的營地:“他們今天應該有大收穫。”

  “灰八告訴你的?”

  葉流西搖頭。

  她問過灰八,他回答說:這一天白忙,一枚古錢都沒撿到。

  但葉流西多少瞭解灰八的脾氣,如果真的一無所獲,早就罵娘罵得全營地都聽到了,現在非但沒罵,心情還挺好,這會是沒收穫?

  更何況,她問灰八今天吃什麼,他回答,開葷,煮胡蘿蔔羊湯。

  開葷呢。

  昌東沉吟了一下:“如果他們找到的是錢也就算了,就怕是什麼奇怪的東西……”

  “他不承認,我也沒辦法。要不然晚上把他揪出來,我打到他說。”

  昌東苦笑,到葉流西這,好像沒什麼是“打”解決不了的,他說:“這樣也不太好……”

  但怎麼樣才好,他也沒具體的想法。

  倒是肥唐,幹坐了一會之後,不聲不響起來,拎了行李,又往灰八的帳篷去了。

  剛到門口就被灰八的人攔下了,豁牙的聲音最響:“呦,你還在啊,我以為你回家找你媽抱抱去了呢,就你他娘的蚊子膽,滾遠點吧。”

  眾人一陣哄笑。

  昌東聽見了,猶豫了一下,想把肥唐叫回來,葉流西沒讓:“別,隨他,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就聽肥唐扯著嗓子吼:“怎麼了啊,是不是我給你們指的道讓你們來的,啊?膽兒小怎麼了?我一個倒騰古玩的,我他媽會看就行了,就這雙眼,隨便一個東西拿過來,我認得出是哪朝的、值多少錢,你能嗎?”

  豁牙居然沒話說了,過了會,不知道裡頭的人說了什麼,帳門掀起,肥唐居然被放進去了。

  ***

  跟前一晚一樣,吃完飯不久就起風,風一起,所有營地立馬不見人,進帳的進帳,上車的上車。

  車裡空間逼仄,不適合刻皮子,昌東拿冊子墊了紙,用描線筆細細起稿。

  葉流西悶壞了,離慣常的入睡時間還早,她又沒消遣,除了間或打擊昌東。

  ——你整天刻、刻、刻,有這功夫,不能鍛煉身體嗎?

  ——昌東你沒什麼朋友吧?也是,人孤僻,愛好也古怪。

  ——一個皮影3000多刀,你已經近視了吧?等你老了,你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昌東任她說,偶爾從後視鏡裡看她,她真是無聊至極,一會盤腿,一會躺下,後來終於安靜下來,自己拿個眼線筆在那描眼線。

  描好了,湊到昌東面前,手撥開頭髮,頭往邊上一側,說:“你看。”

  她居然在眼角處畫了只蠍子,行筆纖細,螯足高舉,整只蠍子隨著她眼睫的輕眨微顫,簡直像是真的。

  習慣使然,昌東下意識說了句:“蠍尾有勾針,再勾長點,會更好看。”

  “是嗎?”葉流西順手把眼線筆遞給他,“勾。”

  昌東接過筆,眼線筆是液體的,刷尖吸飽了墨色,勾畫不能手抖,否則痕跡會歪拖。

  他低下頭,看到她長睫根根翹起,睫根水潤。

  車窗上忽然傳來篤篤敲聲。

  撳下窗,居然是肥唐。

  他凍得哆嗦,衣領豎起,一張臉恨不得埋進去:“東哥,灰八他們今天,挖到個棺材……”

  也不是挖,據說是豁牙和同伴一語不合打起來,拿鐵鍁互砍,一個失手,鐵鍁把灰白色的雅丹土台硬生生豁下一塊,裡頭黑黝黝的,居然露出棺材的一個角!

  “說是人手少,挖得進展太慢,回來合計了下,連夜又去了……還給我看了手機拍的棺材上的畫,問我是什麼年代的,我偷偷拿藍牙轉過來了,風格看,有點像漢代的畫像磚……”

  他從兜裡把手機摸出來,遞給昌東看。

  圖片一放大,圖元就嫌渣,這種畫法,人都是輪廓古樸的墨塊,沒有細節勾勒表情,一切情態只能用肢體表達。

  昌東依稀辨出,畫的是行路圖,上頭的人個個身披枷鎖,有人艱難前行,也有人……扭曲著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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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00:33:39 |只看該作者
第26章

  白龍堆的怪事,一定不是無關緊要的,昌東問肥唐:“灰八他們都去了?”

  “都去了,悄悄走的,不想讓人知道,大帳裡留了兩三個人看家,我說我撒尿,溜出來的……東哥我回去了。”

  昌東叮囑了句:“晚上要小心點,這裡不是很太平。”

  肥唐嗯了一聲,縮著脖子走了,沒敢看葉流西,被她教訓了之後,他總有點怕她。

  昌東轉頭看葉流西:“看看去?腳好走嗎?”

  葉流西已經提了刀在手上:“不好走又怎麼樣?你又不會背我,我自己克服吧。”

  昌東想笑,又覺得她說得也對:誰大半夜的跟蹤別人,背上還背一個啊。

  ***

  晚上不比白天,不好查看地上的痕跡腳印,灰八他們走了有一陣子了,出了營地,一時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追,昌東說:“你等我一下。”

  他環視了一下身周,幾步沖到一個土台邊,長臂上攀,腳下借力,身子輕得很,幾個縱竄,就站到了土台頂。

  葉流西仰頭,看到他往各個方向查看,然後放低重心,很快滑竄下來:“這邊。”

  灰八他們走得並不快,一路晃晃悠悠,沒幾分鐘,兩人就吊上了尾,並不靠近,只遠遠跟著。

  葉流西這才問他:“練過?”

  昌東沒立刻反應過來:“什麼?”

  葉流西伸出手指,比劃了個往上的動作,說:“咻……”

  “玩過一陣子跑酷,說到打架的功夫,只是二流,比不上全國三屆武術冠軍。”

  全國三屆武術冠軍……

  葉流西覺得挺耳熟的,她肯定在哪聽過。

  灰八他們停停走走,偶爾在土台邊找記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這裡的風更猛,雅丹群間穿梭回流的怪聲也更詭異,葉流西幾次回頭去看,冒出個想法,心裡毛毛的,覺得光嚇自己不好。

  “我給你講個恐怖故事啊。”

  昌東緊盯著前頭的人,隨口應了聲:“嗯。”

  “有一男一女,深夜去跟蹤一隊人,男的速度快,女的落在後面,跟著跟著,女的突然被什麼東西拖走了!但男的不知道,還一直往前跟……”

  昌東猝然停步,葉流西沒留意,險些撞上他後背。

  她嘖嘖:“是不是怪嚇人的?還有更嚇人的,就是男的身後一直有人跟著,他還以為是那個女人,但其實不是……”

  “手。”

  “哈?”

  昌東伸手出去,和她掌心對覆,然後握住:“我膽小,我怕待會身後跟的真是亂七八糟的東西。”

  葉流西的目光從兩人交握的手上掠過:“說到手,我又想到一個,就是男的一直拉著女人的手,其實……”

  昌東狠攥了一下她的手。

  她終於不講故事了。

  ……

  走了約莫半個來小時,到達目的地。

  風大,昌東帶葉流西避在臨近的土台後,探頭去看,大致數了數,連灰八在內,九個人。

  土台群裡燈光亂晃,一切都粗糙,但井井有條:幾柄鐵鍁頂上綁了撳開的手電筒,挨靠在不同位置,把場子照得雪亮,灰八是監工,安排了兩個人爬到高處放哨,剩下的三人一組,分了兩組,輪流幹活。

  一時間,除了風聲,只剩下鐵鍁劈砍土台的聲音,以及灰八時不時的呵斥:“慢!慢點,別把棺材面劃拉壞了,沒看到有小畫兒嗎?有畫就是藝術品,值錢!”

  昌東看得分明:那個所謂的棺材,位置在土台半腰,深嵌進去,得一點點往外鑿挖。

  葉流西有點奇怪:“這不叫棺材吧,棺材應該是埋在地底下的,這算是地上了吧?”

  沒錯,離地差不多半人高,都算不上“入土為安”。

  昌東低聲說:“還有,這個棺材面真的就是木板,這跟當地的墓葬習慣不太一樣……”

  就拿小河墓地來說,棺木大多裹牛皮,專家解釋說,是現場宰殺活牛,然後剝皮包裹棺木,下葬之後,牛皮因為乾燥,會不斷收縮,而沙子又會把血以及所有水分吸幹,這樣可以儘量完好地保存屍體——古人迫于惡劣的環境想出這個法子,但的確實用,後來發掘墓地的西方探險家都對此頗為讚歎。

  這棺材沒有做類似的保護措施,是否說明下葬者並不十分上心呢。

  昌東覺得灰八可能會空歡喜一場。

  挖棺的進展不太樂觀,都換了三四組人了,連灰八都操鍁上陣,忙到夜半,也只把土台半腰處挖出一個狹長的凹口,露出約莫三分之二的棺身——那棺材插在土台裡,像嘴裡橫亙的舌頭。

  豁牙拎著繩圈過來:“八爺,拉纖吧。”

  灰八也顧不上藝術品的棺材面了,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套上,人呢,都過來,拉!”

  電池蓄力不足,電筒光有些暗下去了,一通忙活之後,棺材被五花大綁,兩邊各站四個人,圈繩上肩,拉纖一樣,悶吼著:“一、二、三,走起!”

  灰八則繼續鏟挖以作輔助:看哪頭有鬆動,就往哪頭加兩鏟。

  也不知道算是他運氣好還是不好:過了幾分鐘,棺材嵌在土台裡的末端突然鬆動,又加上被大力拽拉,幾乎是滑脫出來——站在最前頭的兩個人避之不及,被重重撞飛出去,腦袋正撞上斜對面的土台。

  棺材轟一聲落地,沙塵四起,旋即被大風吹散。

  一時間亂了套,嚷嚷什麼的都有,混亂中,有人說了句:“八爺,人不行了,頭都撞這樣了……”

  剛還活生生的,忽然間連折兩個,昌東心裡有點不忍,葉流西說了句:“這可不是好兆頭,還沒開棺呢。”

  灰八大吼:“都別嚷嚷,先把人抬到邊上去。”

  他的話向來有威懾力,頓了頓,豁牙領頭,帶人把兩個同伴抬到一邊,其它人在旁看著,想到不久前還同吃同住,臉色都有些複雜。

  灰八說:“我這人,講義氣,沒說的!陳三和馬蜂為咱開了路,這棺材裡的東西,他們分一半!”

  大家默立了會,豁牙領頭炸鍋:“八爺,這不合適吧,多給點就行了,他們分這麼多,兄弟們只能嚼渣子啦。”

  其它人也紛紛不滿:

  ——是啊是啊,人都不行了,給再多他們也享受不到了……

  ——便宜了家裡的婆娘,最後還不是便宜別的漢子了?那還不如兄弟們分多點。

  灰八看手下的情緒從剛剛的恐慌複又昂揚,滿意地和豁牙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怎麼分回頭再說吧,先開棺。”

  幾個人呼啦一下子,又圍到了棺材邊,剩下那兩具被撂在一邊還沒死透的屍體,在大風裡慢慢變涼。

  雖然早知道灰八不是什麼好貨,但這種赤-裸裸的翻臉無情在眼前上演,昌東還是止不住心寒。

  豁牙忽然大叫:“八……八爺!這不是棺材吧,根本沒上釘啊。”

  其它人也陸續吵嚷開了。

  “看這邊!有合頁!我爺家有個舊箱子就是這種的,一掀就開了。”

  “是像箱子,但這形狀,是個棺材啊……”

  ……

  灰八罵:“這麼多屁話,掀開看看就知道了。”

  他手搭到棺材蓋上。

  就在這個時候,風忽然大起來,那些聽慣了的怪聲裡,隱隱好像有聲音傳來,仔細聽,是低低的哼唱。

  灰八皺眉:“你們聽到沒有?”

  那哼唱聲斷斷續續,時有時無,灰八聽了好大一會,才依稀辨出幾個字來:“玉門關……進關……”

  昌東也凝神去聽,但那聲音被風攪得太散,他只模糊聽到句“你金屋藏嬌”……

  葉流西笑起來:“我看這事,跟我有點關係。”

  她越過昌東,大大方方走了出去。

  ***

  灰八冷不丁見到土台背後有人出現,嚇得渾身汗毛倒豎,再看清來的是葉流西和昌東,一顆心頓時跳如擂鼓。

  他不知道葉流西為什麼會上冊子,但看她做派,覺得確實不是好惹的人,所以一直本著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原則——她現在深夜裡突然出現,眼角處還畫著那麼鬼魅的一隻蠍子,似笑非笑,像是變了身。

  灰八乾笑:“西姐……不帶你這麼唱歌嚇人的……”

  葉流西說:“聽清楚了,是我在唱嗎?”

  不消她提醒,灰八剛說完,就發現是自己想錯了:那聲音起初幽咽,後來就如同天邊蕩蕩疊疊的海潮——

  “玉門關,鬼門關,出關一步血流幹,你金屋藏嬌自快活,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灰八的人漸漸都聽明白了,個個面色煞白,連豁牙都雙腿發抖,灰八咽了口唾沫,忽然發怒,吼著:“什麼玩意兒裝神弄鬼!”

  說著,揮起手裡的鐵鍁,向著黑暗處狠狠扔了過去,鐵鍁頭鋒利,加上他使的力大,鍁頭居然有寸許斜插-進鹽鹼土裡,但站不住,顫巍巍地要倒。

  灰八臉上戾氣橫生:“西姐,我一路對你客氣,可不是怕你,給個明白話吧,你是不是來截貨的?凡事有先來後到,我這裡見了血死了人,叫我讓給你,我心裡可不痛快。”

  葉流西笑笑:“想多了,我就是看看熱鬧。”

  灰八有點不相信,但既然她作態,他也就絕不翻臉:“那感情好,不過我也不是不上道的人,萬一真是滿箱的好東西,西姐,見者有份,你多挑兩件都行……”

  他俯下身,伸手將棺蓋用力掀起……

  葉流西還沒來得及看清棺材裡有什麼,忽然聽到有人驚呼,又聽到破空有聲,她迅速回頭——

  有什麼東西橫舞而來,末了咣啷一聲,砸在不遠處的土臺上。

  是那柄灰八丟出去的鐵鍁。

  豁牙頭一個跳起來:“誰!誰在那?弟兄們抄傢伙,別他媽被人算計了……”

  一聲悶響,是剛剛被掀起的棺蓋又落下去了。

  這一聲響,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灰八還保持著剛剛俯身的姿勢,一動不動,衣服灌滿了風,頭頂的一撮頭髮被吹得搖擺不定。

  豁牙壯著膽子過去,半蹲下身子去看他:“八……八爺?”

  微弱的光照下,灰八圓睜著眼睛,脖頸上有血線絲絲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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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 18:38:36 |只看該作者
第27章

  豁牙嚇地一屁股坐倒在地,手腳並用著往後騰挪,又一陣風過,灰八的屍體終於倒下去。

  片刻的死寂之後,一干人完全亂了套,有人打擺子一樣哆嗦,也有人突然崩潰,沒命般往外跑,豁牙這才反應過來,大吼:“別跑,回來!大家得待在一起!”

  喊破了嗓子,還是跑掉了兩個。

  昌東手足發涼,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有人死在眼前——山茶那次,雖然慘重,到底是天災,瞬間失去意識,沒有見到鮮血淋漓。

  他有點反胃,下意識退開兩步,聽到葉流西對豁牙他們說話:“你,還有你,過來把人抬走。”

  豁牙愣了下,居然照辦了。

  葉流西朝昌東要了強力手電筒,先過去看那柄飛過來的鐵鍁:因為用得勤,鐵鍁的月牙弧尖鋒利到發亮,想想也是,連鹽鹼地都能插,斷喉確實也就是分秒之間。

  但怪的是,鐵鍁又不是飛刀,以灰八剛剛俯身的那個角度,想從幾米外揮過來一把鐵鍁,還要準確割喉……這他媽誰能做得到?

  是那個夜半拖拽肥唐的東西嗎?它似乎不想讓人開棺,現在它去哪了,是一擊而退呢,還是窺伺著準備再次出手?

  葉流西站起身,一時有點怔忪,直到昌東招呼她過去看棺材上的畫。

  這畫比肥唐轉的那張照片要完整多了,畫上是長長的行進佇列,大多數人都披枷,騎在馬上的士兵兇悍地揮舞長鞭,似乎是嫌隊伍行進得太慢。

  所有人,都向著一個高大的關門而去。

  這就是玉門關嗎?

  昌東的注意力不全在畫上,他忍不住問葉流西:“你對死人這種事,一點都不在意嗎?”

  “在意有什麼用,他已經死了啊。”

  昌東說:“我說的不是這個……你這種反應,以前應該不止一次見過死人的場面。”

  可能吧,但眼下,她更關心棺材上的畫:“這畫的……是玉門關嗎?”

  昌東說:“有很大可能是,剛剛那首歌謠,提到‘金屋藏嬌’,這是關於漢武帝的典故,而且玉門關本身也是漢武帝通西域、建河西四郡的時候設立的,肥唐又說這畫是漢代畫像磚風格——感覺畫的是漢朝的時候,流放了一批罪犯的事。”

  再具體的,昌東也說不出了:“可以去問肥唐,他對古玩相關的歷史,還都挺瞭解的。”

  葉流西屈起手指叩了叩棺蓋,板材挺厚實,不像瓜那樣,敲敲皮就能知道內裡虛實。

  她沉吟了一下:“那首歌謠,我之前也哼過,這棺蓋,我應該能打開。”

  昌東下意識瞥了一眼灰八的屍體:已經被放在前兩具屍體旁邊了,片刻之前氣焰還各有高低,現在一樣長短,一樣披天枕地。

  葉流西像是看出他的心思:“沒事,我吊在繩套裡都沒死,將來真要死,也會死得很特別——被鐵鍁削喉這種事,我不大能接受。”

  她站起身,一隻手掰住棺蓋邊緣。

  風又大了,眼角邊的那只蠍子在她的亂髮裡呼之欲出,昌東的心跳得厲害,直覺她不該出事,又害怕會再有狀況。

  葉流西反而不在意:“昌東,猜猜看,這棺材裡,到底是金銀財寶呢,還是孔央的屍體呢,還是一掀開……躺著另一個我呢?我比較喜歡最後一個,那樣會很刺激。”

  她用力,一手掀開棺蓋。

  觸目所及,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很好,我果然能開棺。

  第二個念頭是:這灰八,死得也太不值了。

  ***

  昌東也沒想到,棺材裡疊放的,居然會是皮影人。

  穿著真正衣服鞋帽的皮影人。

  說是皮影人又不太確切,為了方便耍線,皮影人一般都不大,常見的30公分大小,他見過最大的是青海的牛皮娃娃,那也沒到一米。

  但眼前的皮影人,幾乎和人等高,眉眼是陝西東路皮影風格,面目各有差異,軀幹和四肢卻簡單到粗糙,只有個大致的胚子形狀,關節處有綴結,可以搖擺活動,不過身後並沒有挑線用的皮影杆。

  昌東翻檢了下,一共九個,都是男性,穿的是袍衫,頭上或戴帽或裹巾,腳上蹬皂靴——但因為身體是薄薄的“片”,衣服鞋帽卻是正常形制,所以塞穿進去,極其怪異。

  葉流西都瘮得皺起了眉頭:“這是什麼?衣冠塚嗎?”

  昌東搖頭:“衣冠塚裡,沒聽說過還要放皮影人的,而且還疊放了九個……再說了,這個真不像是棺材。”

  如果不是外形和尺寸實在和棺材太像,他會覺得是個皮影戲箱。

  風頭小下去了,詭異的哼唱聲漸漸消歇,豁牙大著膽子朝棺內張望了一下:忙活了這麼久,還死了人,不看一眼不死心。

  大失所望。

  他囁嚅著說了句:“那個……咱們是不是該回去?萬一再出事……”

  這一下提醒了昌東,棺材這麼重,搬走不現實,放回原處又沒那個人力,而且這種穿衣戴帽的詭異皮影人,他也不想沾惹——他請葉流西幫他打手電照亮,自己掏出手機,把棺材內外以及皮影人都拍了下來。

  拍完照片,昌東合上棺蓋。

  豁牙長舒一口氣,呵斥剩下的幾個人:“還不走?等死呢?”

  那幾個人早沒了主心骨,哆嗦著拔腿想跟上他,昌東厲聲喝了句:“給我站住!”

  他指灰八幾個人的屍體:“這屍體就不管了?”

  豁牙僵了一下,看手下幾個人的面色,覺得話說得不周全,自己很難服眾:“不是不管,現在人手不夠,讓弟兄們背死人回去,三更半夜的,誰有這個膽兒啊,留守的人還不知道出事了,總得回去合計一下,明兒再來收吧?”

  馬上就有人回應:“是,是,明天車開進來再收吧。”

  “趕緊回吧,這裡太他媽邪乎了。”

  昌東冷笑:“那還有人呢?你們跑了兩個人,準備怎麼辦?”

  “也天亮了再找,白龍堆的路跟迷宮似的,這麼黑咕隆冬的,弟兄們路也不熟,我總不能硬逼他們去。”

  昌東走到豁牙身邊,手拍壓到他肩上,看似無意地說了句:“希望說到做到啊。”

  豁牙甩脫他的手,齒縫裡迸出字來:“走!”

  昌東冷眼看他離開,葉流西跟過來:“有必要這麼好心嗎,死了的要管,跑丟的也要管,人家是自家兄弟,都沒當回事呢。”

  昌東回答:“動動嘴皮子,又累不著。”

  他回頭,看向那三具並排的屍體,然後撿起地上的麻袋張開,蓋在他們的頭臉。

  在葉流西和孔央的那張照片出現以前,他一直覺得“黑色山茶”是天災,孔央他們的屍體,已經被黃沙深埋,但說不準哪一次沙暴,又會被翻出來,暴屍荒野。

  他希望那時,如果有人路過,即便嫌麻煩不想收屍,也至少給死者些許尊嚴,就像他現在做的這樣。

  ***

  營地倒還安穩,沒什麼狀況發生,豁牙他們先到,沒立刻提灰八出事,只說工程太大,要趕夜工,他們先回來休息,明早再去換班。

  昌東把肥唐叫出來。

  肥唐心裡頭總覺得不太對,低聲問:“東哥,是不是出事了啊?”

  昌東看了他一眼:“怎麼說?”

  “豁牙帶回來那幾個人,跟我昨晚上一樣一樣的,眼神飄,冷不丁還會打擺子。”

  昌東說:“是出事了,沒回來的,一半死了,一半失蹤。”

  肥唐腦殼一涼,硬生生僵在了原地,昌東也不等他,過了會肥唐小跑著跟上來,上了車之後坐定,才發現小腿一直發抖。

  葉流西正一張張翻看手機裡的圖片,見肥唐過來,把手機遞給他:“能看出什麼,給我們講講。”

  肥唐嗯了一聲,強自鎮定著點開第一張照片:“這個,是漢代畫像磚風格,這種風格的畫,墓室裡見得多,跟祭祀的關係很大……”

  翻了幾張,看到棺內的皮影人。

  昌東問他:“這些人穿的衣服,也是漢朝的?”

  肥唐仔細看了看,非常肯定:“不是,唐朝的。”

  葉流西奇怪:“等會,我捋一下,你這意思是:我在現代無人區的雅丹土台裡,發現了一個漢代畫像磚繪製風格的棺材箱子,然後裡頭的皮影人,穿的是唐朝的衣服?”

  肥唐急於在她面前表現自己:“西姐,這個我絕沒看錯,我來自西安,名字都叫肥唐——你看啊,這個袍子,圓領窄袖,長度到膝蓋下,不拖地,方便行走,這是受胡服影響,再看這張,這個人還把它穿成翻領,唐朝人愛趕時髦,常這麼穿,還有這個是戴渾脫帽,這個裹襆頭……朝代肯定沒錯。”

  葉流西看向昌東:“我以為那歌唱的是漢朝的事,鬧半天是唐朝?”

  也不對啊,唐朝盛行漢代畫像磚風格的繪畫嗎?

  肥唐沒聽明白:“什麼歌?”

  昌東猶豫了一下,還是大致把事情講了一下:這種情勢下,隱瞞真相,讓人以為一切太平,無異于幫兇。

  肥唐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他拿手死掐自己腰側的肉,逼著自己冷靜:不能慫,他要讓他們覺得自己有用,有價值才會被看重。

  他一遍遍想著那首歌謠,電光石火間,有個念頭閃過。

  “西姐,這個歌,有點奇怪啊。”

  葉流西看他:“怪在哪?”

  “如果說罪犯是流放到玉門關外的,這不符合史實。漢武帝的時候置郡,玉門關外叫西域,皇帝對關外一無所知,才會派張騫出使。”

  “流放罪犯,是流放到邊疆做苦工受罪的,想起來了再召回來,怎麼可能趕出關呢?關外當時都是匈奴,漢武帝又不傻,白白把這麼多人趕出去給匈奴使喚,不是給對方增加勞動力嗎?”

  有點道理,葉流西點頭:“你繼續說。”

  得她認可,肥唐振奮:“‘出關一步血流幹’,這可以理解,漢代認為玉門關外是兇險之地,出去了就沒命了,但後頭又說,‘哪管我進關淚潸潸’,說明他也不想進關……”

  讓肥唐這麼一說,昌東也反應過來。

  ——玉門關,鬼門關,出關一步血流幹,你金屋藏嬌自快活,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這首歌謠,初聽順溜,細琢磨自相矛盾:出關沒命,進關又淚如雨下,“哪管”兩個字,憤慨之情溢於言表,說明絕不是感動落的淚。

  不想出關,也不想進關,到底在恨什麼呢?這是想上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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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肥唐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但只要是自己想到的,而眼前這兩位沒想到,他就覺得很有成就感。

  沒別的事了,肥唐想回大帳,昌東說:“還回去幹什麼?豁牙群人,你還是離他們遠點吧。”

  肥唐巴不得聽到這樣的話,可昌東只說“離他們遠點”,沒明確說“過來和我們一起吧”。

  他當然可以順勢再粘上昌東,但那只是將就,為長遠計,被人請回來才有價值。

  “沒事,萬一他們有什麼別的想法,我人在那,也好打聽消息。”

  他下車走了。

  昌東問葉流西:“覺不覺得,肥唐這兩天有點怪?”

  葉流西蜷躺進後座,把睡袋蓋在身上,她不喜歡鑽進睡袋裡,覺得人進去了像蠶被繭裹住,束手束腳,萬一出狀況,逃跑都不方便。

  “誰不怪?你不怪嗎?還不讓他有點怪?”

  昌東失笑,順手關掉車內燈。

  前座的空間比後座局促,他身長腿長,蜷著不太舒服,眼前黑成一片,很多事反而走馬燈一樣在腦子裡轉:穿著怪異的皮影人,流了那麼多血的灰八,還有葉流西那句“過來把人抬走”。

  “流西?”

  葉流西頓了一會兒才說話:“我跟你很熟嗎?”

  昌東說:“叫你葉流西的話,每次都要說三個字,太累了。”

  葉流西居然覺得這個理由並不牽強,就像“昌東”這名字,叫起來是比“孟今古”要方便。

  “有事?”

  “有些話,想說給你參考一下……我覺得你不像是長在正常社會環境裡的。”

  葉流西翻了個身,朝向他的方向,儘管並不能看到他。

  車裡很靜,兩個人的呼吸聲,沉穩的和輕柔的,在看不見的地方觸碰,又歸於沉寂。

  “我從小到大,接觸過性格不同的異性,有文靜溫柔的,也有大方潑辣的,彪悍的也有,不止一次把老公打哭……”

  “但所有這些人,不管個性多獨特,一舉一動,都還是在一個框架裡,不會出格。”

  “拿那旗鎮那件事來說,整治下藥的嫖客,把對方脫光了受凍,我不少異性朋友也做得出來,甚至會拳打腳踢——但沒有人會窗戶大敞一走了之,因為這樣很可能導致對方喪命,法律意識就是一個框架,但你沒有,或者說,你有,但你無所謂。”

  “你習慣用暴力解決問題,敦煌那次,我付錢請你幫我解決麻煩,你直接要跟對方打;灰八隱瞞真相,你說要‘打到他說’,這同樣不是我熟悉的準則框架——還記得喬美娜跟豁牙起衝突嗎,一開始罵得不可開交,然後要報警,我不敢說這流程規範,但至少正常。”

  “現代社會,解決問題有很多種方式,動手最直接,也最後患無窮,但對你來說,這甚至不是選擇,而是第一反應。”

  葉流西靜靜聽著。

  “還有今天晚上,灰八暴死,所有人都嚇傻了,只有你若無其事說了句‘把人抬走’。普通人再大膽,也不能對死人無動於衷。”

  正常社會環境裡長大的人,不會有她那樣的性格,但又不能說她和社會脫節。

  ……

  昌東漸漸睡去,頓入黑甜的那一刻,腦子還縈繞著那首歌謠。

  ——出關一步血流幹……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到底是要出關還是進關呢?

  ……

  黎明時分,他陡然睜開眼睛。

  車窗外平靜極了,沒有風,晨曦漸漸泛起,少有的好天氣。

  ***

  葉流西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是筆尖劃抹紙面。

  她艱難地睜開眼,勉力撐起身子:昌東低著頭,正拿筆在冊子上畫畫。

  葉流西躺回去,有點不耐煩:“你不困嗎?一大早的,畫什麼皮影啊。”

  只要他是那個姿勢,她就總覺得他在刻皮影,抑或在做和皮影相關的事。

  昌東把冊子遞給她。

  葉流西歎氣:早知道不吭聲了,不吭聲,還能多睡會。

  她懶懶接過來,只睜開一隻眼睛看畫:“什麼?”

  依稀看明白了,是手繪的極簡疆域圖,細細幾筆迤邐開的線條是分界輪廓線,東邊寫“西漢”,“幾”字形的黃河邊角處,同心圓標出長安,亦即今天的西安,西邊寫“西域”,交界線上,矗立一座高大的關城。

  葉流西喃喃:“又不是沒去過玉門關遺址,就是個黃土檯子,畫這麼認真幹嘛?”

  昌東俯身過來,在冊子上畫了條箭頭線,從“西漢”打向“西域”,說:“這是出關。”

  是啊。

  他又畫了個反向的箭頭,從“西域”打向“西漢”:“這是進關。”

  葉流西斜乜他:“有問題嗎?”

  “我們都有點先入為主,一直以來,我們生活在內地,想當然地覺得,出關是往外走,進關是往裡來——但是,如果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已經以關外為盤距地,那麼,以自我為參照,他們口中的出關和進關,跟我們是正好反過來的。”

  葉流西消化了一會,心裡驀地一動。

  她坐起來,細看冊子上的圖。

  昌東說:“這樣的話,那首歌謠就沒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和棺材上的畫,也能匹配了。”

  那歌謠,是以那群人的口吻唱的,追憶畫上那段往事。

  他們不知道因為何種原因,被逼迫著披枷出了玉門關,東返無望,久而久之,只能把異域當家。

  出關一步血流幹:我再也不能出關回到大漢了,回去就沒命了。

  哪管我進關淚潸潸:我不是這裡的人,我不想進來,但皇帝只顧自己風流快活,根本不管我淚流滿面。

  這樣一想,玉門關好像是個牢獄啊。

  但肥唐不是說了嗎,流放犯人,沒有流放到邊界之外的,而且漢武帝治下,疆域不可謂不廣,他幹嘛巴巴的,在玉門關外建一個牢獄呢?

  ***

  走了灰八,來了豁牙,風格果然不同:太陽都老高了,還沒有開灶的意思。

  倒是孟今古營地一片歡騰:今天天氣太好了,這種光線,絕對能出大片。

  連今天這一輯的主題都想好了,盛世樓蘭。

  他催孟今古去找昌東取經:“你不是說你那朋友對白龍堆很瞭解嗎?問問他哪裡景觀最好,我們過去取景。”

  孟今古滿心不情願,又不好回絕,磨磨蹭蹭到昌東面前,還沒來得及說話,營地那頭忽然有人暴跳如雷。

  昌東覺得奇怪,這倒正好給了孟今古開口的機會:“那個攝影師老錢,脾氣可暴躁了,動不動就罵助理,打光不對也罵,機子沒調好也罵,藝術家都這樣,難伺候。”

  但今天這難伺候的程度似乎尤其高,連摔鍋的聲音都出來了。

  昌東說:“過去看看吧。”

  他知道孟今古只是聽差,真正拿主意的是:正好過去勸勸他,營地外不安全,不適合外拍。

  剛到跟前,就看到拼命拉住老錢,跟他對峙的居然是喬美娜,手臂張著,護住身後的攝影助理,那助理二十出頭,個子不高,長得老實巴交的,一臉苦相。

  另一個模特和化妝師站在邊上左右為難,這不比和豁牙吵架立場明確,自家營地,不好站隊。

  喬美娜很不客氣:“有事沖我來,別怪小馮。我讓他幫忙的。”

  老錢吼:“你懂個屁!長臉不長腦子,你知道那機器多少錢嗎?”

  昌東看老錢長得粗壯,卻跟喬美娜一個姑娘家赤眉白眼,覺得有點好笑,對說:“別攔著他,你鬆開,他不敢打人。”

  又看喬美娜:“怎麼了啊?”

  喬美娜眼圈一紅。

  事情得從昨兒跟豁牙吵架說起,她雖然被葉流西說得不吭聲了,但是心裡頭憤恨難平,老錢脾氣不好,所以她臨睡前去找小馮,問他有沒有什麼設備可以夜拍——萬一豁牙狗改不了吃屎,拍下來也是個證據,現在治不了他,出了白龍堆也不遲啊。

  小馮是公司這一趟配給老錢的助理,多的是機會開老錢的幾箱器材,他想在美女面前討表現,答應找找看。

  一番倒騰,夜拍的設備沒有,倒是讓他翻出一台形狀挺新奇的攝像機,小馮沒操作過,心裡好奇,玩了兩把又放回去了。

  還以為是小事,沒想到早上老錢檢查器材時發現了,立馬炸鍋。

  有昌東這個外人在,老錢脾氣已經壓下去不少:“要是普通機子也就算了,我也不是小氣的人,這種超高速攝像機,價錢海了去了,能拍子彈穿牆,懂嗎?我留著是拿來拍特效大片的,你用來拍沙子!這種沙暴天,機子壞了怎麼辦?卡沙怎麼辦?”

  小馮差點哭出來:“錢老師,對不起,我就是抬起來試了下機子,很快就關了,我以為沒拍到東西……前後最多幾秒鐘。”

  老錢冷笑:“你不知道什麼叫超高速攝像機啊,哪怕一秒鐘,轉換成標準視頻都要好幾分鐘。”

  昌東心裡一動:“錢老師,一秒鐘能轉成這麼久?”

  老錢見他剛還對自己不屑,現在態度有轉變,心裡有幾分自得:“要不能叫超高速嗎,說白了就是拿速度換時間,一秒鐘,你可能什麼都沒看見,但是人家相機已經噠噠噠拍了幾千上萬張了,轉換出來,那就是一段長視頻——只要是鏡頭裡的,蛛絲馬跡,一丁點都不放過。”

  “我能看看嗎?”

  老錢愣了一下:“看機子?”

  “不是,小馮拍的,可以轉成標準視頻讓我看一下嗎,麻煩您了。”

  ***

  轉視頻倒不麻煩,老錢器材都有,軟體畢備,就是小馮明明是胡拍,轉換出來真是有損他超高速攝像機的威名。

  把電腦螢幕讓出來給昌東的時候,老錢還忍不住絮絮叨叨:“他都是胡拍,晚上光也不好,你看全是糊的,要是技術好光照好,你都能看到沙粒在空中怎麼個飛法……”

  確實是糊的,畫質也渣,昌東只能看到明暗的轉移,深色從兩邊慢慢往中間合攏,聚成濃重的一道之後,又從中間往兩邊緩緩發散,末了定格成一片模糊的黑。

  整個過程時長3分多鐘,期間,孟今古他們都來看過,瞥了幾眼就放棄了——黑乎乎的一片,到處都是噪點,想不通昌東為什麼能這麼無聊,堅持著從頭坐到尾。

  昌東心頭發冷。

  如果一切都是幾秒鐘內發生的,那麼就很容易解釋了:

  ——肥唐躺在地上撒著潑,什麼都沒看見,忽然被拽飛出去十幾米遠;

  ——喬美娜的車門莫名其妙被打開;

  ——鐵鍁忽然從遠處橫舞而來,割斷了灰八的喉嚨……

  他和葉流西提起時,總說“那個東西”,覺得它像只看不見但活動自如的手。

  這手,就是白龍堆隨處可見的風和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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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昌東顧不上和說什麼,直接回來找葉流西。

  她果然對什麼都是一副“我可以接受”的態度:“就是風沙作怪?”

  昌東從車上拿了個風瓶下來,是個細頸的空啤酒瓶子。

  他把它正放在葉流西面前,然後隨手推倒:“颳風,倒了瓶子,很正常。”

  再來一次,正放,然後掉了個頭,瓶口朝下,顫巍巍倒立起來:“颳風,把瓶子吹成這樣,你覺得是見了鬼。”

  葉流西嗯了一聲,昌東沒說最後那句話時,她確實是想說:見了鬼了。

  “其實都是風,只不過跟我們常規的認知有差異,我們覺得風就是把大掃帚,嘩一下掃過來。等風過去了,樹都該往一個方向折腰。”

  “但這兩天在白龍堆,起的風極不正常,大風裡有卷風、小股風、以及快速出沒的亂流,沙粒沒有自行運動的能力,它們只能被風卷帶,迅速聚合成類似觸手,就像……”

  昌東想起關於玉門關的那個傳說:

  ——有那麼大一個城,玉門關,都被風吹化了,成了沙子。

  ——整個沙城都被吹上了天,在沙暴裡,重新集結成城。

  ——有人說,你在深夜沙暴裡隱約看到的黃土方城,其實是玉門關的鬼魂……

  和這兩天一再遭遇的“觸手”一樣,如果被吹上天的黃沙要重新集結成城,一定要有各個方向的作用力,這樣才能相抵相依、達成平衡,塑出飛翹的簷角、弧形的門洞、平直的城牆……

  否則那些沙子,就只是隨著大風向而動的沙子。

  葉流西催他:“就像什麼?”

  昌東回過神來,正想說話,忽然聽到遠處傳來車聲。

  他下意識掃了一眼營地。

  所有的車子都在。

  ***

  再過了會,車聲越來越清晰,來路騰起煙塵,確實是有車來了。

  孟今古樂了:“呦,這兩天白龍堆可真熱鬧啊。”

  話音剛落,一輛大切諾基狂飆進來,開車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他探出半個身子,激動地一直朝營地揮手,聲音洪亮:“哎呀媽,可找著友軍了。”

  豁牙他們聽到動靜也出來了,看見有新人進來,心叫糟糕,灰八他們的屍體還沒收拾呢。

  肥唐是知道端倪的,心裡有點懵,不明白這輛吉普什麼來路,看昌東時,昌東略點了點頭,示意看看再說。

  只有孟今古心無旁騖,大笑著迎上去:“歡迎歡迎,打哪來啊?”

  “東北的。”

  那人話匣子開了就住不了:“我們自駕遊,三輛大切,跟gps走的,也沒請嚮導……本來都不敢進白龍堆,後來看到車轍子,我心說跟著走走看唄,所以開進來探路……感謝兄弟啊,旗標都插上了,老貼心了……”

  車轍子?旗標?

  昌東的心忽然猛跳,抬眼看,豁牙正悄無聲息往帳篷後溜,邊走邊打手勢示意幾個手下趕緊跟上。

  ***

  沒過多久,另兩輛切諾基就跟進來了,豁牙的大帳幾乎沒人,昌東這頭又不熱情——孟今古的營地儼然成了外聯中心,新來的女驢友已經拉著喬美娜她們探討起乾燥環境裡的護膚心得了。

  昌東試了gps和衛星電話,搜星都已經恢復正常,他留葉流西和肥唐在原地,自己開車出去了一趟。

  沒有走很遠,就看見了自己進來時沿路插的最後一根旗標,依然抵死在一處土台的凹處,杆身略彎,但上下都牢靠。

  又在周圍找了找,前一天看到的那些彎折的車轍、兩道碾入土台下的詭異胎印,都沒了。

  回到營地,豁牙那群人已經回來了,居然正在拔營,動作粗暴,大掀大翻,揚起的土塵甚至波及孟今古營地。

  東北驢友加入之後,喬美娜覺得己方人多,氣焰明顯高漲:“喂!能不能小點動靜?有點素質行嗎?”

  豁牙跟沒聽見一樣,只是嘶啞著嗓子吼:“快!快點!”

  昌東看向葉流西,她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昌東下了車,大踏步向豁牙走去,豁牙跟沒看到他一樣,血紅了眼,脖子上條條青筋梗起:“快點,別他媽磨嘰!”

  昌東攥住他胳膊,大力把他拖到一邊:“是不是沒找到灰八的屍體?”

  豁牙僵了一下。

  “是不是?”

  豁牙抬眼看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頓了頓嘿嘿乾笑起來:“是,沒找到,三個人,都沒找到,昨晚留下的記號也沒了,血也沒有,棺材也沒有,也沒有那個挖開的土台,都沒有。”

  “看在大家一個鍋裡撈過湯的份上,我勸你一句,趕緊走吧,再不走,下一個稀裡糊塗沒的,就是咱們了……”

  他搡開昌東,一揚臉,面色重又兇悍:“收不完就算了!帶上命就行!”

  昌東退開幾步,看之前人氣最旺的大帳癱成一片狼藉,東西迅速裝車,四輛車,來時滿座,現在人數少了近一半。

  車子緩緩駛離,豁牙坐頭車,臨出營地時又剎住,撳下車窗,狠狠沖著營地吼了句:“老子這次做件好事,提醒各位,趕緊走,別他媽以為這兒是度假村!不然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說完了一揮手,車子絕塵而去,沒再回頭。

  因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出,營地裡有片刻安靜,過了會,孟今古納悶地看:“哎,老闆,是我看錯了嗎?他們人是不是少了好多啊?”

  昌東心裡有了打算,他大步回到車邊,讓葉流西上車,又吩咐肥唐:“馬上收拾東西,開車跟我走。”

  肥唐毫不遲疑,小跑著奔向自己的車。

  眼見第二撥人緊跟著拔營,孟今古真慌了,也顧不上和昌東一直不大對路,小跑著過來,硬扒住半開的車窗:“怎麼回事啊?前兩天又颳風又刮沙的,現在難得遇上個好天,怎麼都走了?”

  昌東說:“豁牙剛不是說的很清楚嗎,你有那個膽子,你留。”

  說著踩下油門,孟今古見車要加速,趕緊撤手,呆呆站在一邊,在車後視鏡裡越去越遠。

  昌東舒了口氣。

  葉流西有點奇怪:“怎麼了?”

  “灰八他們的屍體不見了,棺材也不見了,或者說,昨晚我們到過的那個地方,整個兒不見了。”

  葉流西明白了:“你想讓人離開那個地方……他們會跟出來嗎?”

  “會,孟今古不喜歡擔責任,習慣搭夥做事,又好跟風,兩撥人都突然走了,他會走的。”

  ***

  不知道豁牙他們是往哪走的,昌東出了白龍堆之後,直接續上哈羅公路,走了一段搓板路之後,路面漸漸平穩。

  肥唐一路大氣都不敢喘,死盯前車,生怕一個走岔就和昌東失散——

  直到他突然發現,路邊出現了s235省道的里程碑。

  到省道了!

  肥唐激動地差點哭出來,暗色的省道路面在戈壁鹽鹼灘間延伸而去,白龍堆雅丹還在,但漸成一抹越來越淡的背景,肥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在那待了兩天,而且囫圇著走出來了。

  他眼睛都有點濕,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又擤鼻涕,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近中午時,昌東停車,肥唐從手台裡聽到他的聲音:“要撿戈壁玉嗎?這趟不能讓你空跑。”

  很多人把羅布之旅稱為“探險探寶集於一體”,說探寶是找古城遺跡,那其實是開玩笑,更確切的,是指去戈壁灘上撿玉石。

  近些年戈壁玉熱銷,不少人專門開車進戈壁灘撿寶石,譬如寶石光、金絲玉、蛋白石,光網上總結出來的撿石路線就有十六七條之多,甚至還有口訣,什麼“xx村往南17公里,左拐3公里有瑪瑙,右拐2公里有化石”。

  昌東既然說了不讓他“空跑”,必然是把他帶到了好地方,肥唐喜出望外,連連點頭:“撿!撿!”

  他手忙腳亂倒空了一個手提包,挎在肩上就沖下了路基。

  ***

  昌東下了車。

  天尤其藍,大朵的白雲壓得很低,遠處黑褐色的戈壁山色澤分明,像視覺衝擊力極強的油畫,橫亙于一片無人的死寂之中。

  昌東倚住車身,指遠處肥唐歡欣雀躍的身影:“肥唐夠貪的啊,我心說他能撿個一兩塊,賺個萬八千就可以了,結果他背了那麼大一個包。”

  葉流西坐到地上,舒展了一下腿和手臂,在車上窩得時間太久,渾身不舒服。

  昌東看到她腳上的白色紗布:“傷口怎麼樣了?”

  “還行吧,早上我又換了一次,沒再流血了,但也沒好的跡象,傷口還是濕漉漉的。”

  “正常,養著吧。”

  葉流西抬頭看他:“現在出來了——我就問你,你還回去嗎?”

  昌東不動聲色:“你呢,你回去嗎?”

  葉流西笑:“當然回,別忘了,我哼過那首歌,也開過那口消失的棺材,白龍堆不管發生多麼可怕的事,在我看來,都是在引我回家,倒是你,連孔央的影子都沒找到……”

  她忽然想到什麼,糾正自己的說法:“也不對,你只搜找了一小片區域,也許繼續找,會有收穫的。”

  昌東搖頭:“未必。”

  葉流西奇怪:“為什麼?”

  昌東在她身邊坐下,車側有影子,恰罩住上身,腿卻伸在外頭,太陽直曬——兩個人都是一半陰涼,一半燙熱,一半晦暗,一半明亮。

  “一直以來,羅布泊盛行很多恐怖故事,但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個套路:神秘的失蹤,夜晚行車時忽然發現多了一輛,在絕不該有人的地方發現了村子,下次再去,再也找不到了……網上一搜,到處都是。也有人給出各種解釋,說得最多的是平行世界,那時候我不信。”

  “現在信了?”

  昌東斟酌著該怎麼切入。

  “你覺不覺得,我們進入白龍堆之後,兩天風沙、兩天和外界失聯,又發生了很多解釋不了的怪事,其實是因為,我們進入了另一個白龍堆,姑且把它稱為2號。”

  他用手在地上畫了個圈:“這是我們的營地及周邊就近,它沒有發生改變,1號和2號白龍堆,都是可以和它完美銜接的週邊環境。”

  說完美銜接也不確切,應該叫粗暴銜接,他第一次查看車轍時,曾經發現自己的胎印在距離營地一公里處忽然斷掉——那裡或許就是接縫處。

  “我們進白龍堆的當晚,起了沙暴,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所有人、整個營地,已經身處2號白龍堆。”

  “但今天早上,天氣晴好,不知道因為什麼,我們又回到了1號。所以2號環境中發生的一切:被挖開的雅丹、裝著皮影人的棺材、灰八的屍體以及地上的血……都不見了。”

  “孔央被嵌進黃土壟堆裡的屍體如果真實存在,那一定也是在詭異的2號環境裡,但我想不通的是,那個2號白龍堆,為什麼會出現?”

  葉流西沉吟了一會:“你忽略了一件事,詭異的並不是白龍堆。”

  “為什麼?”

  “你太把自己局限在白龍堆裡了,怪事不是在白龍堆才出現的。你還記得嗎,我們在灰八營地住的第一晚,見到了鬼火和大帳上的皮影人,那時候,我們距離白龍堆……還遠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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