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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都市言情] [凝隴]鹿門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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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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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5 00:14:26 |顯示全部樓層
第10章

       “至於後來你跟屬下在樓下飲酒,佯裝酒醉,無非是為了讓他們誤以為你色厲內荏、手腕拙劣,好進一步打消他們的疑慮。”

       說話時,她眸光不經意掃過平煜的皂靴上,忽然瞥見他原本潔白的靴緣上粘著幾片被碾碎的花瓣,色若金黃,看著有幾分眼熟。

       她目光凝了一凝,隨後又若無其事移開,接著道:“如此一來,你不但在歹人面前清楚交代了我的客房所在,更暗示他們完全不必顧忌錦衣衛之勢,大可大大方方前來索命。我猜,在方才那人潛入房中時,平大人早已聽到響動,然而卻遲遲未見舉動,想來是想等歹人同夥全數到齊,好一網捕盡。至於我們主僕的死活,你並不在意。

       她抬眸看向平煜,“平大人,我說的可對?”

       她說話時,平煜一直在一旁靜靜看著她,目光如同深井,情緒莫辨。

      他原以為會從她的語氣中捕捉到惱怒或譏諷之意,誰知她語氣平緩,表情沉靜,不見半點怨懟,想起她不過豆蔻年華,已然如此深諳人心,心底的訝異不由更甚幾分。

       說起來,自他兩年前得返京城以來,因著存了心思,沒少有意無意跟傅冰打交道,照他看來,這位肱骨之臣雖然頗有才幹,行事時卻過於矯枉過正,少與人留餘地。

      後來王令出手對付傅冰,傅冰因在朝中積怨已深,不少朝臣明裡暗裡對他不滿,短短時間內,傅冰便眾叛親離,嘗透了人間百態。

       他當時在一旁冷眼旁觀,眼見傅冰丟官削職,淪為階下囚,真是說不出的痛快。

       要知道當年全托賴這位首輔大人聲色俱厲的率眾彈劾,他們西平侯府才被虢奪爵位,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他身為家中幼子,跟隨父兄在宣府大營中充軍,期間,瓦剌屢生滋擾,他身為低等兵士,每日苦守在第一線。

       兩年間他刀尖舔血,搖旌列陣,心性早已被錘煉得堅硬無比。

       卻也因戰事不斷,履生波折,幾次差點丟了性命。

       若不是後來他處心積慮救了先皇,得先皇下旨赦免父親罪名,這輩子他恐怕都是宣府大營的一名低等兵士,永遠沒有翻身的機會……

       想到記憶裡的浮光掠影,他神色轉為寡淡,走到桌旁,一撩衣擺坐下,淡淡道:“傅小姐恐怕已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奉旨押你回京,卻沒有義務替你消災解難,你該知道雲南境內如今並不太平,就算你途中丟了性命,我亦有千般理由向朝廷交差。我該如何行事,還輪不到你來指點。”

       他語氣雖隨意,卻透著股冰冷鄙薄之意,林嬤嬤聽得臉上有些掛不住,暗自擔憂地看向傅蘭芽,唯恐小姐受不住這份冷待,說出激憤之語。

       可是出乎意料,傅蘭芽絲毫不惱,只轉眸看向桌上油燈,任火苗在她烏黑的瞳仁上跳躍,少頃,含笑啟唇道:“平大人說得極是。我一介罪眷,自然沒有立場要求平大人如何行事,只是平大人莫要忘了,若我主僕當真遭了毒手,你想知道的東西,恐怕……永遠都無法知道了。”

        此話一出,平煜眸光終於難以察覺地動了一下,須臾,又恢復如常,嗤笑道:“傅小姐太高看自己了,我對你們主僕之事沒有半分興趣。”

       傅蘭芽微歎口氣,目光卻幽幽落在平煜的皂靴上,“平大人,要是我沒看錯,你靴上所粘花瓣可是金雀花?”

       平煜瞥了一眼自己的皂靴,心底猶如劃過電光石火。

       不過一瞬間,他便明白傅蘭芽話中的含義,詫異至極地看向傅蘭芽,這女子步步為營,當真是九轉玲瓏心腸,竟比他見過的不少男子還難對付。

       傅蘭芽坦蕩蕩回視平煜,“金雀花既可做藥用,又因味道甘美,常被當地人用來果腹。如今雲南境內流民遍野,路旁的金雀花多半早已被人採擷乾淨,唯有人跡罕至的野林中方可見到一二。傍晚入住客棧時,我曾順著來時官道打量四周景致,如果我沒記錯,這客棧方圓數裡都並無樹林,也就是說,平大人剛才為了追襲那位暗害的「流民」,竟不惜追到了有野林之地。”

       說至此處,她嘴角浮現一抹極淡的笑容,“平大人,如果依你所說,你既對害我主僕之人毫無興趣,又怎會如此窮追不捨?”

       平煜在短暫的震驚後,已然恢復常態,聞言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笑了笑,身子懶洋洋往椅背上一靠,看著傅蘭芽道:“傅小姐此言差矣,我這人霸道慣了,對這等膽敢跟錦衣衛叫板的賊子,從來不肯輕易放過,委實跟你主僕沒有半點關係。”

       “是嘛。”傅蘭芽秀眉微挑,“難道那晚周總管猝死一事,平大人選擇草草結案,也是為著這個緣故?”

        她清楚地知道,那晚平煜分明已猜到了她的餵毒手法,卻仍放過了她,不會是因為善心發作,明明白白是另有所圖。

        如今周總管屍首已然移交曲靖衙門,她指甲內的毒粉更是無處覓蹤,算得上死無對證,哪怕平煜有心追究,她亦不怕再翻舊案。

       之所以此時提起,是因為她隱約有個猜測,平煜似乎已猜到了收買周總管的幕後之人是誰,甚至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起了用她主僕作餌的心思。

       平煜聽了此話,沉默地看向傅蘭芽,目光裡湧動著意味不明的波瀾。

       誠如她所言,他那晚的確是在猜到是王令派人收買周總管之後,才起了放過傅蘭芽的念頭,因為比起對付一個罪臣之女,他顯然對王令收買周總管背後的深意更感興趣。

      據他對王令的瞭解,他行事縝密,從不做無謂之舉,為何會對千里之外的傅蘭芽如此費心籌謀,委實讓他好奇。

       傅蘭芽注視著他,捕捉著他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變化,低聲道:“平大人也好奇,對嘛?”

       是的,他好奇,他承認。

       正因為他好奇,他故意用她們主僕作餌,好引對方出手。也因為這個緣故,他對傅蘭芽主僕的安危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因為在他看來,既然蛇已出洞,何必再去費心保護「誘餌」的安危。

       在那人出手之後,他一路追襲,唯恐那人逃走。

       原以為今夜既然已有準備,定能一舉擒獲王令手下之人,繼而查出王令此舉的目的。

       誰知夜襲傅蘭芽之人並非東廠之人,而是夷人。

       更讓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眼看遍要捉住那侏儒之時,那人不知習了什麼秘術,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傅蘭芽見他並不接話,只顧凝眉看著自己不語,忽道:“平大人,如你所見,要對付我的人藏得極深,平大人想要找出幕後之人,絕非一夕一朝之功。一來,需要費心部署,二來,需得我們主僕耐心配合,二者缺一不可。倘若平大人講我們主僕撇到一旁,自顧自去尋找答案,恐怕就算找到些許線索,也會如指間沙一般,怎麼也拼湊不出真相。”

       她恰到好處地頓住,等著平煜說出那句承諾。

       林嬤嬤聽到此處,終於明白小姐為何要彎彎繞繞跟這位平大人說這許多話。

       傅家遭難,小姐本就已經毫無依傍,經過今夜之事,更得知身旁有惡人窺伺,主僕二人隨時可能慘遭毒手。

       小姐無路可退之下,只得將主意打到了平大人身上,明知他跟老爺有宿怨,又太過聰明自負,不肯輕易就範,竟是在變著法地引著這位平大人心甘情願護她周全。

       她心裡酸澀得在哭,她的小姐,為何這般不易?明明幾日前還是個千嬌萬寵的貴小姐,轉眼間,就如花朵般落入塵埃。眼下為了活命,還不得不挖空心思為她主僕二人的安危做打算。

       傅蘭芽仍注目著平煜,見他雖然並未接話,可分明已有鬆動之意,便笑道:“平大人是聰明人。言盡如此。時辰已不早了,我們主僕就不打擾平大人歇息了,就此告辭。”

       說完,起身看一眼林嬤嬤,往門口走去。

       剛要拉開門,忽聽身後平煜道:“剛才暗算你的那人,暗器功夫頗為了得,你此時回房,若是他去而複返,我就算有心護你周全,恐怕也有心無力——”

       林嬤嬤面露悚然,是啊,剛才那怪人那般厲害,要是再來一回,她們主僕恐怕就沒那個好運氣,多半會被那人所害。

       “事到如今,只好委屈我自己跟你們共住一室了。”平煜目光從傅蘭芽身上移開,神情有少許不自在,起身道,“當然,如果傅小姐自矜身份,寧死也不肯名節有損,就當我沒說過這話。”

       林嬤嬤瞠目結舌了好一會,等反應過來,猛的回頭看向傅蘭芽,要在往常,她怎容得男子敢在小姐面前做此言語,可今時不同往日,那怪人那般可怕,她怎敢再讓小姐以身涉險。

       見傅蘭芽半晌無語,她暗暗攥起傅蘭芽的手,既心疼不已又萬般糾結,低低道:“小、小姐,眼下,可是活命要緊吶。”

       ————————————————————————————

       主僕二人在原本該是平煜躺著的床上躺下時,平煜剛從淨房沐浴出來。

       他動作俐落,也不管淨房中的水放得久了已然涼透,三下五除二沖幾下澡,便告完事,出來時,夜風送來一陣清涼的皂香。

       床上簾帳早已放下,林嬤嬤躺在床上外側,將裡側的傅蘭芽護得嚴嚴實實,聽得淨房門打開,忙微睜雙目,膽戰心驚地留意著平煜的一舉一動。

       隔著薄薄的簾幔,眼見他走到床前地上,一言不發地躺到早已鋪好的厚厚衾被上,躺好後,忽然屈起一指,只聽噗的一聲,依稀看見一物直直飛出,將油燈的火苗撲滅。

       屋子登時陷入黑暗。

       傅蘭芽閉著眼睛靜靜躺了一會,察覺林嬤嬤身子繃得緊緊的,一味攥著自己的手,知道她防備平煜,心底微歎口氣,何苦如此,既然已經求了平煜護著她們,又作出此等防備之態做甚。

       別說平煜顯然沒那份心思,便是起了心思,一牆之隔,以他的身手,又能防得住什麼。

       她將林嬤嬤的手反握住,低聲安撫她道:“嬤嬤,睡吧,明日還要上路呢。”

       林嬤嬤聽傅蘭芽聲音平靜,有著令人心定的力量,遲疑地應了一聲,一直繃著的那根弦總算鬆弛了下來。

       窗外蟲鳴啾啾,月光如銀霜般灑在窗前地上。

       平煜聽著床上的細微動靜,忽然覺得屋子裡的空氣有些粘滯,猛的翻了個身,將背對向床榻,這才覺得氣息舒爽了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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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5 00:14:38 |顯示全部樓層
第11章

       不知是不是多了平煜這尊門神守著的緣故,那怪人未再前來滋擾,一夜相安無事。

       早上起來時,平煜已不在房中。

       傅蘭芽透過簾幔看著床前空蕩蕩的地面,鬆了口氣。

       林嬤嬤唯恐平煜回房撞見小姐穿衣洗漱的模樣,顧不上鋪床便忙碌起來,恨不得用最快速度伺候傅蘭芽妝扮。

       期間,外頭走廊上不時傳來走動聲和住客的說話聲,一派晨起的熱鬧景象。昨夜的詭異之事仿佛從未發生過。

       收拾妥當,林嬤嬤遮遮掩掩地護著傅蘭芽回到鄰房。

       誰知剛一進門,昨天那名送晚膳的夥計便前來送早膳。

       他分明看見傅蘭芽主僕從平煜房間出來,卻並未流露出絲毫的詫異之色,不知是早已知曉什麼,還是不忍當面叫傅蘭芽這樣的美人難堪。

       林嬤嬤老臉火辣辣的,傅蘭芽卻面色無改,看著那夥計將膳具擺放到桌上,低聲道了句謝。

       夥計頗有些受寵若驚,撓著頭一笑,也不敢藉故逗留,連忙退了出去。

       傅蘭芽坐到桌旁,安靜地用早膳。

       就她眼下的境況而言,「名節」已然太過奢侈,如何能活著進京見到父兄,才是最讓她關心的事。

       剛吃完,外頭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到了門前,那人停下。

       林嬤嬤開了門,卻是昨夜那位年紀甚輕的錦衣衛,似乎叫李瑉。原來平煜耐心有限,見傅蘭芽主僕遲遲未下樓,特派他前來催促。

       傅蘭芽應了,起身由著林嬤嬤替她戴上幃帽,便跟隨李瑉下樓。

       店堂裡食客比昨夜多了不少,飄蕩著飯黍香味,各處的流民之亂,似乎對店裡這些走南闖北的旅客毫無影響。

       出了客棧,卻見平煜早已上了馬,手執韁繩,聽馬旁圍著的幾名下屬說著什麼。

       見傅蘭芽主僕出來,淡淡瞥她一眼,一夾馬腹,抖了韁繩道:“時辰不早了,走。”

       眾人應了,各自散去,紛紛上馬。

       傅蘭芽上車時,察覺身旁有道陰沉沉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自己,回頭一看,卻是王世釗。他臉色很差,似乎昨夜並未睡好。見傅蘭芽轉頭看他,並無回避之意。

       林嬤嬤順著傅蘭芽的視線看向王世釗,見他面色不善,想起昨夜之事,嚇得手一抖,忙放下車簾,將那道目光徹底隔絕在外。

       傅蘭芽見平煜依然令走官道,知道下一站多半是曲陀,昨日路程已走了一小半,今日只要不出意外,最多傍晚時分便能趕到。

       靠著車壁閉目養神了一會,她想起昨夜夷人之事,忍不住取出那本一直藏在小衣裡的舊書,小心地翻看起來。

       這本書僅有二十多頁,薄得很,上面的文字古老而質樸,是她平生所未見,不像任何一個朝代的漢字,卻也不似夷文。

       唯一能看懂的,是其中畫著圖案的那頁,上面畫著一枚圖騰樣的物事,置於一座山峰頂端,雲遮霧障,高高在上。

       山底下有無數小人在叩拜。

       這麼古怪的一本書,母親到底是從何處得的呢?

       她困惑地蹙了一回眉,一時無解,又怕被平煜等人發覺,只得依舊將書妥當收好。

       林嬤嬤在一旁看著傅蘭芽,忍不住道:“小姐,昨夜那怪人到底什麼來歷?為何要害咱們?”

       想起一個可能,身子一直道:“會不會是當年老爺在雲南鎮壓夷民時結下的樑子?”

       傅蘭芽並非沒想過這個可能,但自從父親被外調,她已跟隨父親在雲南住了半年之久,期間無論父親還是她,從未遇到夷人夜襲之事,怎麼返京途中,這些人便冒了出來?

       “嬤嬤。”她將夷人之事暫且擱置到一旁,思緒依舊回到那本書上,低聲問,“你來咱們家這些年,有沒有見到父親或者母親跟什麼古怪的人來往過?”

       “古怪的人?”林嬤嬤不知傅蘭芽為何有此一問,絞盡腦汁想了一通,搖搖頭道,“嬤嬤來小姐家時,夫人剛生下小姐,因奶水不足,招了幾名奶娘來幫著哺育小姐。老爺成日裡很忙,但對夫人和小姐極好,只是……”

       她忽然想起一事,“嬤嬤初剛進府時,見夫人產褥期間,連一個前來探望的娘家人都沒有,還曾納悶過。後來才知道夫人雖也是官宦小姐,但家中雙親早已亡故,又無兄弟姐妹,算得上孤苦伶仃。這事下人多多少少都知道,老爺疼惜夫人,從不准許下人背地裡議論,可日子久了,仍免不了有些風言風語……”

       她覷著傅蘭芽,神情猶豫。

       傅蘭芽心裡咯噔一聲,雖未接話,但目光卻分明起了微瀾,定定看著林嬤嬤,示意她接著往下說。

       林嬤嬤正後悔自己一時嘴快帶出這樁往事,見小姐顯然沒有放過她的打算,只得硬著頭皮往下道:“當時府中有下人傳言,說夫人來歷不明,另還有好些不乾不淨的汙糟話,入不得耳。老爺知道後,大發雷霆,親自查究一番,揪出那個饒舌之人,卻是當初老太太在世時給老爺配的一位大丫鬟,聽說原本打算給老爺開臉做通房的。”

       說到這,她喉嚨卡了一下,尷尬地看著傅蘭芽,深覺此話上不得檯面,怎能跟未出閣的小姐說。踟躕了一番,猶猶豫豫道:“嬤嬤進府晚,好些事也是聽府裡的老人說的。聽說老爺三元及第後,先是去渭水治水,其後又到雲南鎮夷,也就是在那時,遇到了前來雲南投奔親戚的夫人。聽說這件親事是由當時在雲南鎮守的穆王爺保的媒,穆王爺當時正是老爺的上官,一句話便可以決定老爺日後的仕途,老太爺和老太太雖然對夫人的家世不甚滿意,卻也不敢拂穆王爺的美意,只好鬆了口。
   
       “老爺娶了夫人之後,夫人肚子爭氣,很快便有了大公子,老太太得知此事,更加放下了芥蒂。三年之後,老爺升遷回京。那大丫鬟見老爺和夫人夫妻恩愛,根本沒有再將她收房的打算,便漸生妒意,四處敗壞夫人。”

       傅蘭芽聽得半晌無言,記憶中的母親明媚開朗,似乎沒有什麼事能讓母親感到愁煩,不曾想母親竟被下人如此中傷過。

       “當時老爺要處置那名大丫鬟時,有不少老太太留下來的老人替她求情,說她只是一時糊塗,往後斷不會再犯,求老爺高抬貴手,饒她一回。誰知老爺卻道,此等刁奴,若輕易饒過,傅家還有何家規可言?到底將那丫鬟給活活拔了舌頭。連那幾位求情的老家人,都一併狠狠打了板子。行刑的時候,闔府的下人都被老爺拘著在一旁觀看,有些年紀大的,見到活人拔舌頭的場面,都嚇得暈了過去。”

       林嬤嬤說的時候,臉色發白,似乎還心有餘悸,“經此一遭,再也沒人敢私底下胡亂議論夫人。”

       傅蘭芽不語,懲治刁奴當然需用雷霆手段,父親如此作為,無可厚非。可是……

       她想起懷中的舊書,心底掠過一絲疑惑,定了定神,開口道:“嬤嬤,你可還記得母親留給我那個匣子,是你進府之時就有的呢,還是之後才有的?”

       林嬤嬤啞然,極力思索了一番,遲疑地搖搖頭道:“記不清了。夫人雖然和善,卻從不喜歡下人進內室,只梳頭更衣時,會讓人進去伺候,這匣子夫人到底什麼時候得的,嬤嬤也不知。”

       傅蘭芽仍要說話,外頭忽然傳來李瑉的聲音,掀開簾,他丟進來一壺水囊,多餘的話卻一句未說。想是平煜見天氣暑熱,怕她主僕二人路上渴死,叫他送水。

       主僕二人飲完,卻沒了繼續方才話題的興致。

       到了傍晚,果然聽得路旁人聲鼎沸,似乎到了繁華之地。林嬤嬤挪到車前,悄悄掀簾一看,便見巍巍一座城牆,城門旁有士兵把守,關卡處有不少行人過關通行。

       她不敢多看,忙又放下簾子,對傅蘭芽道:“小姐,像是已到曲陀了。”

       傅蘭芽嗯了一聲,看這個架勢,今晚要宿在此處了。

       曲陀自北元以來,一直是雲南的軍事要塞,歷朝都有重兵把守。如今曲陀城暫由穆王爺的世子率軍在此駐紮,穆王爺兵強馬壯,素有威名,夷人懼於穆王爺之勢,不敢前來滋擾,這些年曲陀倒也養得人煙阜盛。

       馬車剛一停下,卻聽迎面傳來一行馬蹄聲,聽聲音正是奔這個方向而來,正自狐疑,聽到一名年輕男子朗笑道:“則熠,前幾日便得知你已來雲南,我想著你差事辦完,必定路過曲陀,早已候你多時了。”

       傅蘭芽素來記性一流,聽這聲音甚為耳熟,轉念一想,憶起是穆王爺世子穆承彬。父親年初外放雲南時,曾帶她去過穆王府,當時她在府外馬車中,聽到過他和父親寒暄。

       可是他口中的「則熠」又是誰。

       下一刻,她便知道答案了,就聽平煜訝道:“仲衡,許久不見,不曾想你會迎到城外來。”

       傅蘭芽垂下眸子,聽這二人的語氣,似乎是舊相識,只不知穆承彬如此熱絡,是不是還有一份忌諱錦衣衛的成分在內。

       正思忖間,忽然又有一人的聲音響起:“則熠。”這男子的聲音低沉柔和,說話時似乎含著幾分拘謹。

       外面陡然一默,隔了許久之後,才聽平煜淡淡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鄧公子。”口吻極是疏離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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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5 00:14:49 |顯示全部樓層
第12章

       眼看天色漸暮,幾人只寒暄幾句,便吩咐手下啟程進城。

       到穆府門前,平煜卻不欲入府,只笑著告辭道:“仲衡,今日我有要務在身,實在不便叨擾,等下回閑了定與你痛飲一回。”

       傅蘭芽在車中聽得真切,暗猜平煜並不願意與穆王爺這樣的戍邊重臣有任何瓜葛,免得日後瓜田李下,惹來上位者的猜忌。

       穆承彬聽了,不以為忤,反笑道:“你這等大忙人,等到能閑下來到雲南跟我飲酒,都不知哪年哪月了。另有一事,我需得告知你,曲陀城中只有一處大客棧,前些日子遭了大火,如今尚在修葺中,今晚你就算想不叨擾我都不行了——”

       他還未說完,忽然大笑道:“你別那樣看我,這客棧可不是我放火燒的,起火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你來了雲南。”

       傅蘭芽睫毛顫了顫,想起穆承彬素有豪放不羈之名,剛才那番話,看著隨意,卻也因毫不避忌,反倒極其漂亮地摘淨了嫌疑,當真聰明至極。

       可是,怎會有如此湊巧之事?

        平煜默了一瞬,順水推舟地笑了笑,道:“看來咱們來的真叫不巧,連個落腳的地都沒有,也罷,今晚穆王府這場酒是躲不過了。”

       穆承彬聞言,笑得更開懷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兩人說話時,那位之前跟平煜打招呼的鄧公子始終未發一言。

       既然已決定留宿穆府,眾人便在大門前下馬。

       過不一會,便聽李瑉在外低聲道:“傅小姐,請下車吧。”

       傅蘭芽應了一聲,由著林嬤嬤扶著下車。剛一立定,便察覺周遭聲音一默,幾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她恍若未覺,只緩緩跟著穆府的下人往內走。

       照理說,她們主僕二人需得安置在內院,但因是罪眷,為便於看押,到底在平煜的授意下,跟錦衣衛的下榻處安置在了一處。

       平煜和王世釗一進府就被穆承彬拉去飲酒,剩下的李瑉等人跟在傅蘭芽主僕後面一道往側院走。

       穆府雖大,府中格局卻頗為玲瓏精巧,在往下榻處去的途中,沿路花木蔥蘢,不時有暗香浮動,頗為幽靜雅致,跟穆王爺殺伐決斷的名聲似乎並不怎麼相宜。

       轉過一條抄手遊廊,再繞過一道影壁,便是她們今夜要歇寢的院落。

       哪知下人引著她們剛一轉身,前方便傳來女子的說話聲,那聲音含著勸誡:“世子眼下雖然寵您,到底前頭還有夫人,就算世子不說什麼,讓夫人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頓排揎。”

       另一女子道:“我不過是來外院看看我弟弟,世子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聲因清脆如鶯囀,說不出的嬌媚悅耳,不只最前面的傅蘭芽主僕聽到了,後面的李瑉等人也都面露訝色,怔在原地。

       誰能想到,竟會在此處撞見穆承彬的內眷。

       正猶豫要不要回避一二,影壁後已轉來一行女子,前頭那名麗人妝扮瑰麗,髮髻高挽層疊,明眸善睞,長相雖算不上讓人驚豔,卻自有一股風流媚態。

       她本來還欲說話,一轉頭看到傅蘭芽等人,聲音戛然而止。

       林嬤嬤抬眼看清這麗人的容貌,面色微微一變,仿佛不敢置信似的,盯著她的臉龐瞧了又瞧,全忘了掩飾。

       所幸這女子反應極快,只怔了一下,很快便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笑容,靈巧地一轉身,身影消失在影壁後。

       等到下人再領著傅蘭芽等人前行時,就見影壁後的回廊空空蕩蕩,也不知方才那名麗人繞到何處去了。

       林嬤嬤臉上的訝色卻久久未能恢復。

       到了那處側院,除了平煜和傅蘭芽主僕各自一間廂房外,餘人皆是兩人一間。

       傅蘭芽由著下人領進院中最裡側的那間房,轉頭欲跟林嬤嬤說話,卻見林嬤嬤面露疑惑,杵在門旁,似乎思忖著什麼。

       “怎麼了,嬤嬤?”傅蘭芽忍不住問。

       林嬤嬤抬頭看一眼傅蘭芽,滿臉惶惑道:“小姐,你說這世上有生得一模一樣的人麼?”

       “為何這麼問?”傅蘭芽陡生疑惑。

       林嬤嬤回身將門掩上,快走幾步,拉著傅蘭芽在桌旁坐下,“剛才那女子,嬤嬤以前曾經見過。但嬤嬤見到她的時候是在京城,而且,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她吞了吞唾沫,眸子裡閃過一絲懼色:“小姐你說,十年過去了,她的容貌怎麼一點都不見改變呢。”

       傅蘭芽靜了片刻,壓低嗓音道:“會不會……是您記錯了。”

       林嬤嬤白著臉想了想,好一會,才遲疑著道:“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事,想想都覺得不可能,許是……許是嬤嬤記錯了罷。”

       ————————————————————————————————————

       王世釗一邊飲酒,一邊冷眼看著正在席上把酒言歡的幾人。

       穆承彬雖然將他奉為座上賓,待人接物處處妥帖,半點挑不出毛病。但他知道,穆承彬這種出身的人,就算不肯得罪他,骨子裡卻不見得瞧得起他。

       譬如眼下,穆成彬跟平煜說小時候騎馬玩樂的趣事,他就無論如何都插不進嘴去。

       他面上勉強維持著笑意,心底卻已在暗啐不已,不過是出身膏粱,還真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要知道王侯將相淪為芻狗,不過是瞬息之事。且看當年的西平侯府、如今的傅冰,可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悶悶地抿了口熱辣的瓊花酒,瞥向席上那位神情落寞的鄧安宜,讓他沒想到的是,永安侯府的鄧公子此刻竟也在穆府。

       想起穆承彬的世子妃跟鄧安宜是表親,他心中一動,不知鄧安宜那位癡情妹妹是不是也來了雲南?

       想到此處,他睨一眼平煜,見平煜依然只顧跟穆承彬談笑風生,對鄧安宜絲毫不予理睬,暗鬆了口氣,看樣子,平煜對鄧家的那份芥蒂怕是一時半會都解不開了。

       聽說當年在西平侯府未犯事之前,鄧家跟平家走得極熱絡,到了平煜這一輩,兩位老侯爺有一回在一處喝酒,喝得痛快了,一拍大腿,給平煜和鄧安宜的妹妹訂了娃娃親。

       風平浪靜過了十餘年,兩位老侯爺先後故去,兩家關係依舊維持著表面上的和睦。

       誰知在西平侯府遭難前小兩月,也不知永安侯府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竟以鄧小姐出水痘為由,硬給退了親事。這理由牽強至極,出現的時機卻著實微妙。不久之後,西平侯府便出了事。

       在那之後,不少跟西平侯府關係不怎麼近的勳貴人家都曾幫著奔走,唯有永安侯府一片死寂,連半個屁都未出來放過。

       西平侯府一家發配去宣府後的第二年,鄧小姐便又訂了親。可惜鄧小姐的親事註定多舛,訂親之後沒多久,那位未婚夫便生病死了。

       饒是如此,鄧小姐運氣卻委實不差,在新帝登基後,她那位苦熬了好幾年的太子妃姐姐搖身一變成了皇后,永安侯府一夕之間變得炙手可熱,鄧小姐也一度成為滿京城攀親的對象。

       可鄧小姐的親事卻一拖再拖,遲遲未能訂下。

       後來他打聽才知,原來皇后早年在閨中時,跟平家幾位姐妹關係走得極近,平家出事時,她愛莫能助,卻對父親當年選擇明哲保身的作法很是不虞。

       眼下既然西平侯府已經恢復爵位,皇后顧念舊情,便想借著再度聯姻,讓兩家化干戈為玉帛。

       之前西平侯府聽聞此事,自然是一口回絕,可經不住皇后背地裡派人來勸說,漸漸也有了鬆動之意。

       唯獨到了平煜這,卻仿佛碰到了一塊又冷又硬的冰山,無論多少人在他面前說項,他都誓死不肯點頭。

       聽說那位鄧小姐,也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有一回,他曾跟平煜出城去辦案,在京郊玉佛寺,不小心撞見了那位鄧小姐。

       當時那位鄧小姐似是出門燒香,身旁只有兩名丫鬟,在後花園等家人。

       她雖戴著幃帽,但身形氣度俱是出眾,在他看來,不比傅蘭芽差多少。

       那位鄧小姐跟平煜擦身而過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袖中的絹帕忽然掉出,剛好落到平煜的腳前。

       他在後頭見了,唯恐平煜一時心軟,順水推舟呈了鄧小姐的美意。

       畢竟平煜若真跟鄧家聯姻,兩強聯手,他往後想要上位,更添幾分難度。

       誰知平煜半點也不憐香惜玉,走過時,對那帕子視若無睹,一腳踩過,面無表情地揚長而去。

       等他好不容易將錯愕的目光從那方被踩得又髒又皺的帕子上移開,回頭一看,就見那位鄧小姐身子微微顫慄,哪怕隔著幃帽,他仿佛都能見到鄧小姐已經臉色蒼白,泫然若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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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側院廂房裡,傅蘭芽仍想細問林嬤嬤那位麗人之事,可林嬤嬤卻覺得此事太過匪夷所思,疑心自己記岔了,怕再說下去會引得傅蘭芽胡思亂想,怎麼也不肯再往下說了。

       傅蘭芽起先還不肯甘休,但見林嬤嬤態度堅決,又想著十年光陰並不算短,記憶出現差錯不足為奇,故也就作了罷。

       主僕二人剛淨了手面,便有穆家下人前來送晚膳。

       林嬤嬤應聲開門,越過家僕的肩膀,不經意間瞥見廊下站著兩個黑影,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認出是李瑉和另一位叫陳爾升的錦衣衛。

       他二人一左一右立在臺階上,看著像在閒聊,實則將傅蘭芽主僕的廂房給圍了個密不透風,旁人若想進來,勢必得先繞過他二人。

       林嬤嬤看得心中一定,昨夜小姐那番話果然起了作用,平大人雖然人在外頭喝酒,倒不忘安排旁的錦衣衛護她們周全。

       等穆家下人將膳具在桌上布好退下,林嬤嬤便將剛才所見悄聲告訴了傅蘭芽。

       傅蘭芽執箸的動作一頓,若有所思道地看一眼窗外。

      這座小院坐北朝南,約有十餘間廂房,除去被拉去飲酒的平煜和王世釗,其餘錦衣衛一個不少,全都在此處。依照這些人的身手,這座小院已然算得上銅牆鐵壁。

      再加上穆家在雲南盤踞多年,穆王爺素有鐵腕之名,穆王府守備森嚴的程度可想而知。

      在這等重重防衛下,平煜卻仍不敢掉以輕心,特讓李瑉和陳爾升守在廂房門外……

      她心中浮現一絲不安,昨夜在房中時,平煜對跟那位夷人交手的經過閉口不談,可照眼下平煜戒備重重的情形看,那怪人似乎有什麼地方讓平煜格外忌憚。

      她努力回想那晚怪人的形貌,沉吟不語,她雖然跟平煜只打了幾回交道,但心知他並非畏手畏腳之人,不知那夷人有什麼了得之處,要讓平煜這般慎重。

       林嬤嬤卻不似傅蘭芽那般多思多慮,眼見外頭有錦衣衛守衛,一頓飯竟吃得前所未有的踏實。

       見小姐吃飯時只顧著出神,怕她有損脾胃,忙替她夾菜盛湯,將她的注意力拽回來。

       飯畢沒多久,穆家下人給每間廂房送來熱水,傅蘭芽所在的廂房也沒落下。主僕二人也沾光好好洗了一回身。

       換上寢衣,傅蘭芽瞥瞥窗外,院中已然掌起了燈,門前依稀可聽到李瑉等人低聲說話的聲音,看樣子,在未得平煜准許前,他們不會自行回房歇息。

       她不由得微微鬆了口氣,不管平煜出於什麼考慮做此安排,她都不想再親歷一遭那晚的情形。有人在外守護,總比毫無防備來得好。

       她躺到床上,默默將薄薄的衾被拉高到胸前,收買周總管之人,她始終沒有頭緒。有心從平煜嘴裡打聽一二,可此人太過精明,根本不可能給她機會旁敲側擊。

       她想了一番無果,索性換個思路。

       那晚從殺人到平煜搜身,時間算短。他之所能在那麼快猜到幕後之人,會不會是當晚的情形給了他某種啟示?

       她忍不住細細回想當夜院中的景象,可許是連日舟車勞頓的緣故,沒等她找到答案,睡意便如高高的海浪席捲而來。

       她強撐了一會,久等林嬤嬤不來,不耐地翻了個身,到底沒能抵擋住睡意,睡了過去。

       一覺深沉,直到一股刺鼻的焦味直衝鼻端,將她從夢中驚醒。

       “小姐,著火了!”林嬤嬤滿臉驚惶,慌手慌腳推著她的肩膀。

       她愣住,心跳停頓片刻,抬目一看,就見窗外紅光沖天,巨大的嗶啵聲不絕於耳,白厚的濃煙如同浮浪,正不斷地從門窗的縫隙中滾滾而入。

    ————————————————————————————————————————

       王世釗無聊地打了個呵欠,不滿地睨一眼已有三分醉意的穆承彬。

       不知是不是府中世子妃正在臥病的緣故,穆承彬跟他們乾巴巴地喝了一晚上酒,席間連個唱曲作樂的妞都沒叫,真叫無趣。

       他倒也不一定是要女子作陪,畢竟有傅蘭芽那樣的美人珠玉在前,什麼樣的女子能叫他提得起精神?

       只是他白白被晾在旁邊一整個晚上,連個說話解悶的物件都沒有,委實有些不耐。

       想到傅蘭芽,他心中一堵。

       未幾,懊喪地抿了口酒,抬眼一瞧,便見穆承彬在平煜和鄧安宜之間左右逢源,時不時地用話題引著二人搭話。

       他看得再明白不過,穆承彬如此作為,無非是想做和事佬。

       平煜眼下自是不理不睬,可架不住這幫人輪番上陣,如果有朝一日,平煜真被說動,平鄧兩家關係就此緩和下來,日後平煜有了鄧家這樣的妻族,於他可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念頭轉過,他有些坐不住了,鄧家對這樁親事一直未肯放手,除了有皇后在當中轉圜以外,恐怕也少不了鄧小姐自己鐘意的緣故。

       忽然想起,要是將平煜跟傅蘭芽的事添油加醋傳出去,讓鄧小姐知道平煜跟一個罪臣之女不清不楚,不知可還願意?

       他有些舉棋不定,這個法子一使出,對平煜的名聲自然會起到重創的作用,說不定還能將平鄧兩家的親事徹底攪黃。

       可是要讓他將傅蘭芽的名字和平煜的聯繫在一起,又怎麼都不願意。

       正暗忖要找個穩妥的法子,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嚷聲,“走水啦!走水啦!”

       平煜等人面色一變,倏的站起身來。

       只聽一陣紛雜的腳步聲,穆府下人氣喘吁吁過來報信道:“世子,是西跨院!西跨院走水了!”

       穆承彬臉色一沉,喝道:“先救火,餘事再說。”

       話音未落,平煜早已持刀在手,消失在門外。

       穆承彬和鄧安宜忙也一撩衣袍,緊跟其後,一道往西跨院而去。

       等平煜趕到院門外,早見院子上空火光直沖而起,將原本幽暗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晝,院門口滿是川流不息的穆府下人,火光夾雜著雜亂的腳步聲,濃煙滾滾,混亂不堪。

       人影憧憧中,有人朝他急奔而來,“平大人!”

       平煜收住腳步,皺眉一看,見是李瑉,忙喝問:“其他人呢?可還安好?”

       “都在此處,一個未少。”李瑉面色有些發白,氣喘吁吁,“連傅小姐主僕都安然無恙逃出來了。”

       平煜聽得傅蘭芽暫且無事,先前的狐疑頓時減輕,目光轉向火勢已然見緩的院落上方,眉頭緊蹙,“怎麼會突然起火?可有什麼可疑之處?”

       李瑉怔了一下,搖搖頭,剛要說話,忽然聽到身後有人驚聲大嚷起來:“小姐!快來人吶,我家小姐被擄走了!”

       兩人詫異地轉頭一看,便見林嬤嬤對著院落旁邊一條甬道急喊,喊幾聲,又急得拔步直追,聲音因驚恐而撕裂得扭曲斷續。

       平煜順著林嬤嬤的目光往甬道深處一看,幽暗樹影中,有身影如白鷂般一閃而過。

       平煜看得真切,眸中戾氣陡生,冷笑道:“混帳東西,一而再再而三,真將錦衣衛當成吃白飯的了。”一個起縱,急追那身影而去。

       李瑉等人見機極快,忙也拔刀,提氣跟在平煜身後。

       可不知是不是慢了半拍的緣故,等他們追到穆府的院牆之外,只見月光下的街道上空蕩蕭瑟,哪還有平煜和那歹人的影子。

    ——————————————————————————

       平煜一路急追不捨,但那人輕功甚為了得,始終隔他一段距離。

       直追到城北,那人閃身鑽進了一座野林,借著樹影的遮擋,一路左閃右避,很快便消失不見。

       雲南這等野林,最是繁茂,若無本地人指引,極易迷路。

       平煜不得不停步,正要辨認方向,聽得樹林深處忽然傳來一聲悶哼,面色一沉,單腳踩上一旁的樹幹,一躍而起,立到樹梢上,極目往前看去。

       就見不遠處波光粼粼,一條溪流在月光下潺潺奔流。

       剛才那聲音正是從溪邊傳來。

       他辨清方向,從樹梢上躍下,趕到溪流邊,還未來得及看清溪邊情形,便聽到半昏半暗中傳來一陣沉重的喘息聲。

       他心中一凜,順著那聲音疾奔兩步,便見不遠處躺著一個人,一動不動,但胸膛卻仍劇烈起伏,顯然還未斷氣。

       從身上衣裳看來,儼然是位夷人。

       他目光再一移,便見那人身旁不遠處,跌坐著一人,面色蒼白,喘息不止,卻是傅蘭芽。

       她身上還穿著寢衣,一頭烏髮散落在肩膀上,腳上連鞋也未穿,露出一雙光溜溜的腳丫子,模樣好不狼狽。

       他喉嚨忽然卡了一下,戒備地用刀指著地上那人,緩步朝傅蘭芽走去,低聲道:“你……沒事吧。”

       話音未落,忽然目光一滯,就見傅蘭芽仍半舉著的右手指間緊緊攥著一枚銀針,想是因緊張,她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

       走得近了,清楚可見那銀針針尖極銳,上面粘著幾滴污血,正在月光下發著詭異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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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只一眼,他便認出那銀針正是那晚夷人所用的暗器。

       他面上閃過一絲詫色,看向傅蘭芽,想起她的機變之能,倒也未震驚多久,轉眼就恢復了平靜。

      為防生變,他走到夷人身旁,戒備地蹲下身子查看。

      這夷人身段健壯,手長腳長,顯見得不是那晚的侏儒。

      眼見平煜靠近,那人面色頓時圓睜怒目,喉間不住發出怪聲,看樣子,若不是動彈不得,多半會暴起出手。可惜無論他如何掙扎,身子都僵直得渾似一根木頭樁子。

      平煜嗤笑一聲,暗道那銀針毒藥好生了得,沉吟了片刻,也不囉嗦,從懷中掏出一根常年隨身攜帶的繩索,將夷人捆了個結實,預備帶回去細審。

       做完這一切,平煜這才起身,走到傅蘭芽身前,蹲下身看她。

       這回離得近,看得仔細,這才發現她似乎仍未從驚駭中回過神,身子微微抖瑟,眸中淚光點點。

       他啞然,沒料到她會哭,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又淡著臉將視線移開。

       默了片刻,見她依然毫無反應,瞥向她手上的銀針上,冷聲道:“膽子不小,竟敢在錦衣衛眼皮子底下藏東西。”

       說畢,看一眼她周遭,不出所料,她腳腕旁落著一塊絹帕,絹帕上七零八落散落著幾根銀針。想來都是那晚他追那怪人去之後,她背地裡藏的。

       他冷哼一聲,起身將那幾根銀針連帶那塊絹帕一併收起,毫不客氣地收到懷裡。

       傅蘭芽這才有了反應,原本僵硬的身子動了動,抬眼看向平煜,烏黑的眸子雖然仍依稀可見水光,卻漸漸開始恢復平靜。

       “平大人。”她開口,聲音沙啞,面色勉強維持著鎮定,“這夷人——”

       平煜卻仿佛突然聽到了什麼,神色微變,用眼神示意傅蘭芽噤聲。

       只聽樹林中傳來一陣可疑的窸窣聲,回首一望,一道黑影一縱而過。

       他看得真切,目光一冷,握著刀柄緩緩起身,凝神靜聽周遭的動靜。

       風聲掠過林間,枝葉發出簌簌的聲響,但卻掩蓋不住那越來越悚人的怪響。

       那聲音先只局限於林中某處,漸至四面八方,直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他面色愈加難看,眉頭漸漸緊擰在一處,

       傅蘭芽雖然不明所以,卻也聽得心跳如鼓,這聲音太過離奇古怪,無端帶著股死亡的氣息,讓人膽戰心驚,惶然抬頭一看,便見林中躥出一團團黑影,行動速度快如閃電,有愈逼愈近之勢。

       待看清最前方那探出之物的熒熒紅瞳,她忍不住駭然低呼一聲:“蛇——”

       平煜習武多年,夜視能力比傅蘭芽強不知多少,早已看清前方有無數條怪蛇朝二人逼來,來勢洶洶,蛇頭亂舞,怕有數百之眾,很快便要將他和傅蘭芽圍在當中。

       他冷冷看向林間,這群蛇身軀碧綠,雙目如炬,一望而知是身有劇毒的白唇竹葉青,也不知那林中之人是何來歷,竟能在短短時間召來這許多毒蛇。

       以這些蛇的數量而言,對付數十個身手一流的武士都綽綽有餘,繼續留在原地,無異於等死。

       “走!”他一刀將已撲到身前的一條蛇一砍兩段,轉頭對傅蘭芽喝道。她身後那條溪流只有數尺寬,對岸暫無蛇禍,只要趟過溪流,不怕不能將蛇群甩在身後。

       傅蘭芽生平最怕蛇蟲之流,哪敢拖延,忙白著臉從地上爬起。

       可剛一邁步,腳上一陣鑽心的痛傳來,悶哼一聲,失足跌到地上。

       平煜聽得身後動靜,頓時火起,怒道:“磨蹭什麼!快走!”說話時,又手起刀落砍死幾條差點咬到他腰上的毒蛇。

       傅蘭芽咬緊牙關,掙扎著爬起,拼著命快跑兩步,又痛得倒抽冷氣,強忍著眼淚,顫聲道:“我腳扭傷了。”

       平煜一哽,瞥見身旁飛來一條黑影,眼看要咬住傅蘭芽的胳膊。

       傅蘭芽嚇得低叫一聲,忙要躲開,可那蛇來勢快得出奇,根本無從閃躲。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斜刺裡閃過一道刀光,刀鋒銳利,將那蛇在離她胳膊只有寸許之隔時,硬生生砍成兩半。

       隨後便覺身子一輕,一雙堅實的臂膀將她從地上撈起,沒等她反應過來,平煜便已將她丟到背上,一聲不吭,一口氣跨過溪流,朝對岸狂奔而去。

       傅蘭芽驚魂未定,聽得身後蛇鳴嘶嘶,也不知那操縱蛇之人用的什麼法子,竟引了群蛇渡河,一路在身後緊追不捨。

       她唯恐被蛇咬到後背,再顧不上其他,沒命地摟著平煜的脖子,恨不能貼在他身上。

       混亂中狂奔一段,身後動靜越來越小,她一直懸在半空的心總算落了地,可讓她奇怪的是,平煜的身子卻越繃越緊。

       正暗自納悶,忽覺胳膊一涼,微訝地抬眸一看,就見平煜鬢邊早已汗濕,豆大的汗珠正順著他蒼白的側臉滾滾而落。

       她以為平煜是太過疲乏所致,眼見蛇群已然追趕不上,便要從他身上下來,誰知剛要動彈,平煜低低咬牙道:“你能不能別亂動?”

       “我以為……”她見他語氣不好,噎了一下。

       “你以為什麼?”他冷冷打斷她,她身上只著了寢衣,裸露的胳膊緊緊摟著他的脖頸,肌膚清涼無汗。她說話時吐氣如蘭,氣息拂在他耳畔,如同輕羽,讓他喉間發澀。她身子柔若無骨,纖細的小腿正握在他掌中,饒是隔了薄薄一層衣料,仍燙手得厲害。最要命的是,她的頭髮太滑太長,不時滑落一縷到他頸側,那感覺仿佛柳葉拂過,竟讓他無端生出一種酥麻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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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5 00:15:25 |顯示全部樓層
第15章

       他覺得這滋味萬般難耐,簡直身在煉獄,一刻都熬不下去了。

       咬牙閉了閉目,他恨不能拿出當年在宣府被坦佈施鞭刑時的意志力,告訴自己,最多再忍耐一小段路,一旦再聽不到異響,就將她從背上丟下去。

       這樣想著,身體那股莫名而來的躁動總算平復了少許。

       正胡思亂想間,忽聽傅蘭芽驚叫一聲:“蛇!”

       他一凜,猛的收住腳步,就見一條普通的翠青蛇剛好從腳邊遊過,這蛇的蛇身雖然也翠碧熒熒,卻跟剛才的白唇竹葉青並非同類,最是溫和無毒。

       被傅蘭芽這一叫,那蛇迅速躥進了草叢中,眨眼便消失不見。

       他眉頭一皺,正要斥她草木皆兵,可傅蘭芽不知是不是被今夜的連環變故嚇破了膽,完全忘了矜持,一雙胳膊死命地摟著他的脖子,怎麼也不肯起來。

       他脊背上頓時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兩團玲瓏綿軟的東西,因貼得太過緊密,輪廓甚至比之前來得更清晰。

       他腦中白光一閃,忽然憶起幾年前那噁心至極的一幕,胃裡一陣翻騰,再熬不住,猛的將傅蘭芽從背上放下來。

       傅蘭芽瞥見那蛇遁走,剛悄悄鬆了口氣,誰知還未定神,就被平煜一把撇到了地上。

       她毫無防備,結結實實摔了一跤,慌亂中,險些再一次扭到傷腳。

       她又驚又怒,吃痛地握住腳踝,抬頭瞪向平煜。這人什麼毛病?之前她要下來他不肯,此刻竟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將她摜下來。

       定睛一看,卻又怔住,就見平煜臉色極難看,額頭上全是汗,看得出一點也不比她好過。

       她訝道:“平大人,你是不是被蛇給咬傷了?”艱難地起了身,欲要近前察看。

       誰知平煜眼看她一瘸一拐地靠近,竟又退開兩步,狼狽道:“我無事!”

       傅蘭芽聽他說話聲音明顯中氣十足,並不像是中了蛇毒之相,對他的陰晴不定再沒耐性忍耐,在原地立了一回,又冷冷坐回地上。

       少頃,想起剛才被平煜背了一路,雖是權宜之計,仍忍不住羞惱難言,只因眼下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默了一晌,又強行將胸膛那股澀意壓下,低聲提醒他道:“平大人,多謝你出手相救。只是,此地恐怕不宜久留,萬一那引蛇人再追襲過來……”

       平煜這時神色已經恢復如常,但不知為何仍心煩意亂,聞言,瞥瞥傅蘭芽,沒好氣道:“我自會引我的手下過來。”

       說話時,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的腳丫和小半截胳膊上,見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都瑩白如玉,分外奪目,滯了片刻,忽然指了指她身後不遠處的一塊林石,用不容商量的語氣道:“我屬下很快就會趕來,你先藏到那塊石頭後面去。”

       傅蘭芽求之不得,忙小心翼翼從地上爬起,一步一頓往林石後頭走。

       可越離得近,腦中越止不住回想剛才那群毒蛇的場景,怵意絲絲縷縷從心底滲出,腳步不由自主慢了下來。

       停在原地,觀望了片刻,見那塊林石後面悄無聲息,不像有蛇蟲毒蟻的模樣,稍放了心,硬著頭皮便要往內走。

       剛要邁步,平煜忽然也跟著走了過來,到了跟前,卻並不看她,只從懷中掏出一根錦衣衛特製的煙火棒,用火折點燃,揚臂往半空中一擲,就聽尖銳的一聲哨響,煙火直飛沖天,在半空中炸開的同時,也將那塊黑黝黝的林石照得一清二楚。

       傅蘭芽借著光亮看清石頭後面,見是塊光溜溜的平地,連只螞蟻都不見,徹底放了心,往前走了幾步,雙手扶著山石慢慢坐下。

       平煜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害怕,雖放完煙火,卻仍留在原地,並未走開。

       兩個人一坐一站,相隔不遠,但因各懷心思,都沒有開口的打算。

       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似乎有不少人朝這邊走來。

       見到平煜,來人中有人低喚道:“平大人!”腳步聲驟然加快,一行人很快便奔到了跟前,各人手中所持火把瞬間將周遭照亮。

       平煜一眼掃去,見王世釗也在其中,到了自己跟前,不住往自己身後看,心知他在找傅蘭芽,暗哧一聲,不動聲色將那塊林石擋在身後,對李瑉道:“罪眷腳受了傷,現下多有不便之處,你速去穆府將她那位僕人接來照看。”

       李瑉沒想到平煜一開口便是吩咐此事,怔了一下,應聲而去。

       平煜又轉過頭,對陳爾升等人將剛才之事大致說了一遍,道:“我估計那驅蛇人多半是那夷人的同夥,你們幾個去密林看看,記得萬事當心,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夷人多半已被劫走了。若還在原地,不論是死是活,一律帶回來。”

       說完,將具體位置交代清楚。

       陳爾升領命,正要退下,王世釗目光閃了閃,忽然破天荒道:“慢著,我跟你們一道去。”

       陳爾升聽得此話,暗暗覷平煜一眼,見平煜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便垂眸應了是,一行人退去。

       李瑉動作極快,不僅很快便將林嬤嬤帶來,連穆承彬和鄧安宜也一併趕來了。

       除此之外,幾人後頭還跟著一輛軟轎。

       林嬤嬤來時路上已聽說小姐腳受了傷,手中抱著件傅蘭芽的披風,哭得肝腸寸斷,一邊趔趔趄趄往前跑,一邊急切地用目光到處找尋傅蘭芽的身影,口中哭道:“小姐!小姐!你在哪!”

       傅蘭芽在林石後頭聽得真切,鼻根一酸,忙扶著石壁起了身,依舊藏在石頭後面,應道:“嬤嬤,我在這。”

       林嬤嬤聽得一愣,忙三步並作兩步奔到林石後頭,借著火光,上下迅速打量她一番,一把將傅蘭芽摟到懷裡,含淚顫聲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若有個三長兩短,嬤嬤我……”

       又低頭心痛不已地察看她的傷腳。

       傅蘭芽喉頭堵著,忍著淚柔聲細語地寬慰林嬤嬤,等她平靜下來,伸指替她拭淚。

       平煜不耐煩聽她主僕二人絮叨,見穆承彬來了,大步迎上前去。

       傅蘭芽哽咽著安慰了林嬤嬤一回,餘光瞥見平煜走了,不敢再浪費時間,忙對林嬤嬤使了個眼色。

       林嬤嬤會意,收了眼淚,借著手中披風的掩蓋,神色緊張地將那本舊書和那包解毒丸遞到小姐手中。

       剛才從火海中跑出時,主僕二人什麼都沒來得及帶出,除了臨睡前藏在枕下的這幾件寶貝。萬幸都安然無恙。

       傅蘭芽默默將舊書藏在小衣中,又任由林嬤嬤給她裹上披風,心底怎麼也不踏實,暗暗有個猜疑,夷人之所以如此執著的對付她,不僅是衝著她這個人而來,更像是為了她身上的某樣東西。

       可她身遭家變,身無長物,到底有什麼東西值得這些人惦記呢?

       她想了一回,思緒漸漸轉到懷中那本書上。

       正想得脊背發涼,忽聽平煜半玩笑半認真對穆承彬道:“今夜之事跟你穆家脫不了關係,我勢必要查個明白,若你一味地推三阻四,遮遮掩掩,別怪我們連兄弟都做不成。”

       穆承彬笑起來,痛快道:“查!必須查!這場火是在我穆府起的,人是在我穆府被擄的,我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就算你不查,我也斷不會甘休的,非得自證清白不可。”

       平煜這才笑了笑,走回林石,見傅蘭芽身上已然著了披風,語氣淡淡道:“走吧。”

       傅蘭芽垂下眸子,在林嬤嬤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往軟轎走去,路上,始終感覺到兩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意味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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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到了穆府門前,傅蘭芽由著林嬤嬤攙扶著下了轎,跟在眾人身後,一瘸一拐往府內走。

       穆府一片肅靜,先前那份因著火引起的喧鬧恐慌已徹底平息下來。

       穆承彬雷厲風行,早在西跨院那場火被控制之後,便下令封閉府中所有出口,在揪出內奸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如今闔府中所有下人都被拘在前院,靜候審問。

       西跨院已然損毀大半,周遭房舍也多多少少有所波及,穆承彬為免慢怠平煜等人,另於于府中東北角辟了一處小院,暫做安置之用。

       因事出突然,這處院落的格局自然跟之前的西跨院沒法比,但依然算得上寬敞幽靜。

       進到院中之後,平煜看了看周遭格局,對穆承彬道:“仲衡,今夜之事,擺明瞭是衝著罪眷而來,若去前院審人,少不得又得分撥人手留在此處看守罪眷,不如就將此院當作審訊之處,也免得再生事端。”

       穆承彬不知是不是為了撇清嫌疑的緣故,聞言連眉毛都沒皺一下,極贊此言有理。吩咐身邊護衛,令將府中下人一併帶來。

       兩人說話時,傅蘭芽因暫無去處,只得跟林嬤嬤立在廊下陰暗角落,等候平煜做安排。

       經過林中那一遭,她腳上落了傷,身體也已疲乏到了極致,全憑一股意志力在強撐。

       為了分散注意力,她開始試圖理清今晚的線索。

       起火之時,她和林嬤嬤在房中睡覺,其餘錦衣衛亦都在各自房中休息,門外,是那兩位叫李瑉和陳爾升的錦衣衛。

       也就是說,整座院落都密不透風,夷人想要潛進院中擄她,需得越過重重防衛。

       為了將她從房中逼出來,放火自然是個極見效的法子,順便還可製造府中的混亂,放鬆錦衣衛的戒備,幾乎算得上百試百靈。

       然而穆府並非尋常百姓家,要想縱火,頭一件需得對府中格局極為熟悉,此外,還需把握好時機,每一步都得計算得恰到好處。

       由此可見,除了今晚擄走她那位夷人,府中一定還另有內應。

       只不知平煜打算用什麼法子找出藏在穆府中的那人,而那人又為何要如此處心積慮對付她?

       她想得出神,渾然不覺對面正有人在打量她。

       林嬤嬤卻因時刻留意平煜那邊的動靜,早已有所察覺,見那人是位年輕公子,一身青袍玉帶,立於穆承彬身旁,半邊頎長的身影掩映在廊燈下。

       她想起路上曾聽李瑉喚他鄧公子。這些時日,她們主僕已然經歷太多,對周圍的一切風吹草動都十足防備,忍不住戒備地細看那鄧公子兩眼,見他跟平大人年紀相仿,都是二十出頭,從氣度和衣著來看,多半是穆王府的座上賓。

       她暗暗品度此人形貌,平心而論,平大人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但平大人的那種好看帶著股淩厲飛揚的意味。而眼前這位鄧公子,卻十分斯文儒雅,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看著小姐的目光裡……似乎還透著幾分同情。

       她不免有些疑惑,莫非此人跟傅家有些淵源不成?

       這時平煜跟穆承彬諸事商議已定,瞥向傅蘭芽,見她雖然面容沉靜,腰背挺直,但臉色極差,看得出已十分疲累。

       他撇過頭,對穆承彬道:“一會審訊時,罪眷不宜在場,不知你打算將她們主僕安置在哪處廂房?”

       穆承彬這才想起傅蘭芽主僕,說起來,無論是他還是他父親穆王爺,都跟傅冰算得熟識,在傅冰倒臺之初,他們也曾背地裡幫著奔走。

       可惜雲南離京城太遠,他們穆家又已遠離朝廷紛爭多年,再加上王令一黨如今勢大,他們就算有心插手,亦無能為力。

       眼下聽平煜如此說,歉意地看一眼傅蘭芽,對身旁總管模樣的人吩咐幾句。

       過不一會,便有僕人引著傅蘭芽主僕去院中最靠內的那間廂房。

       推門入內,房中早就掌好了燈,屋中除了床及桌椅,窗下還有一榻。

       一進屋,林嬤嬤便忙不迭扶著傅蘭芽在榻上坐下,好讓她的傷腳得到歇息。

       因屋中燈光明亮,她一眼便瞧見小姐衣裳上沾染了不少黑塵,腳丫子光溜溜的,連雙襪子都無,可惜二人隨身衣物都已在火中付之一炬,如今想找套換洗衣裳都沒處找。

       傅蘭芽見林嬤嬤犯愁,微歎口氣,正要寬慰她幾句,忽聽外頭有人敲門,打開門,見是穆府下人,說是奉世子妃之命,來送些衣裳鞋襪。

       林嬤嬤滿臉錯愕地接過,見果是一疊乾淨素雅的女子衣裳,就聽那下人低聲道:“剛才已讓錦衣衛的大人們查驗過,嬤嬤可放心收下,咱們世子妃說,她如今在病中,諸事無力,但只要傅小姐在府中,她總會想方設法關照傅小姐。”

       傅蘭芽意想不到,怪不得傍晚入住穆府時,下人待她主僕二人十分周到,雖無多餘言語,但熱水粥飯一應俱全。

       忙扶著榻起身,請那人轉達謝意。

       那人笑笑,退下後不久,又領人送了水及幾樣熱菜來。

       林嬤嬤如獲至寶,忙千恩萬謝,等穆家下人走後,怕傅蘭芽行動不便,又小心翼翼伺候傅蘭芽沐浴。

       傅蘭芽沐完浴用完膳,精神總算恢復不少,靠在榻上,思緒不由得又飄到穆承彬那位世子妃身上。

       她雖然半年前跟隨父親來了雲南,但過去十餘年都居於京城,加上父親近年在朝中不易,處世較前審慎,一直有意跟穆王爺父子維持距離。

       因此她雖身在雲南,但跟穆王世子妃交往不過寥寥幾回,只知道她是鎮遠侯的長女,性情嫻雅,待人十分寬和,跟京城不少勳貴之家都沾親帶故。

       又聽聞,自她嫁入穆家,夫妻十分恩愛,成親數年,二人育有一子一女。

       不過,照傍晚入府時撞見的那名女子來看,那人多半是穆承彬近日所納的姬妾,言談間似乎頗得穆承彬的寵愛,也不知世子妃患病,跟此事有無關係。

       正出神,院中忽然喧鬧起來,片刻之後,複又變得安靜,她扶著靠背直起身,凝神聽著院中的動靜。

       就聽穆承彬含著怒意道:“今夜府中走水,有夷人潛入府中,我懷疑府中早已混入了細作,故而將爾等招來詳問——”

       此話一出,院中一陣嗡嗡低語聲。

       穆承彬冷笑道:“我穆家在雲南戍邊多年,威震遐荒,禦下甚嚴,今夜之事,勢必要嚴查。稍後問話,爾等務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膽敢推脫扯謊者,一律拖出去杖責。”

       這時林嬤嬤已將桌上膳具收拾妥當,剛走到榻邊挨著傅蘭芽坐下,聽得此話,咂舌道:“怪倒是穆王爺的世子,看著和氣,發起火來真叫雷霆萬鈞,小姐你說,這位世子已經如此厲害,那位在昆明鎮守的穆王爺,還不知是怎樣三頭六臂的人物呢。”

       傅蘭芽不語,只好奇他二人預備用什麼法子揪出細作,便聽平煜氣定神閑道:“雲南如今大大小小的土司足有上百個,其中不乏身懷秘術之人。沒來曲陀前,曾有另一位夷人夜來偷襲,那人武功路數極怪,會用竹笛放暗器。傍晚來穆王府時,我曾跟世子打聽過此事,他雖對當地夷人的門道知之甚詳,但單就會暗器這一條,亦毫無頭緒。

       外頭一片寂靜,傅蘭芽卻越聽越奇怪,既然毫無頭緒,何必宣之於眾,若細作混在其中,聽了此話,豈不咬死了不會承認?

       便聽平煜又道:“可今晚闖入穆府的這位夷人,好不容易擄了人,卻不慎反遭了暗算。想來那針上毒藥極為了得,這夷人同夥為了將他從我等手中救出,竟不惜使出了引蛇術,可惜如此霸道的引蛇術,即便是在雲南,亦屬罕見,虧得穆王府駐守雲南多年,對此術多少有所耳聞,如今雲南境內,作亂夷民大多歸順,不少邪術亦已銷聲匿跡,放眼整個雲南,如今僅有一個宗派會此邪術,便是鎮摩教,此教由大理傳來,自北元至今,已有上百年淵源。”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似笑非笑道:“但凡入此教,需得在心口處刺下圖騰,平常時看不出端倪,但若以蛇血澆灌,便會顯出痕跡——”

       此話猶如平靜湖面丟入一塊巨石,終於掀起了陣陣波瀾,眾人都相顧駭然。

       傅蘭芽也跟著愣住,圖騰?她壓著越跳越快的心跳,探手到懷中,將那本舊書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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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她悄悄將窗戶推開一條縫,往外看去。

       諾大一座院落站了不少人,從衣著上看,都是穆府家丁。

       可惜因著窗屜的遮擋,最多只能看到這些人的胸腹處,無法看到頭面。

       她調整視線,轉頭一看,瞥見廊下亦站著幾人。

       臺階上那人,身形修長,著飛魚服,負手而立,一望而知是平煜。

       他說完那番辨識教徒圖騰的話,便有人捧著一罐黑沉沉的釉壺呈到他和穆承彬面前。

       穆承彬啟開壺蓋,確認一番壺內的東西,點點頭道:“照我說的法子給人驗身,切記別有漏網之魚。”

       傅蘭芽恍悟,壺中之物多半是蛇血。

      很快,穆府的護衛及錦衣衛便將眾人帶下去一一查驗。

       因蛇血是唯一能辨識鎮摩教教徒的法子,轉眼間,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便在院中彌漫開來。

       大半個時辰過去,不止男丁,連各屋的婢女們都未落下,依次由府中幾位資格老的老嬤嬤帶到偏房查驗。

       然而查驗了一輪下來,從在場諸人的反應來看,顯然一無所獲。

       平煜似是有些不耐了,從臺階上下來,走到庭前最前面那排下人面前,踱了兩步,轉頭問穆承彬道:“府中下人全都在此處?”

       穆承彬沉吟了片刻,問身旁管事道:“可有落下的?”

       那管事彎腰道:“回世子的話,府中下人一個不少,全在此處。”

       傅承彬一陣啞默,像是開始懷疑用那法子找出內應是否真的可行。

       這時,庭前忽然有位老婦人審慎地開口道:“世子事忙,想是已忘了,容老身斗膽提醒一句,前幾日蘭姨娘家弟來曲陀辦事,因城中客棧著了火,無處落腳,如今也暫居府中。”

        說話這婦人立在臺階下,傅蘭芽剛好能看見她的模樣,覺得面熟,為了看得更真切些,扶著窗欄探身細辨一晌,認出是世子妃身邊的嬤嬤。

       傅蘭芽微訝,她以往雖與穆家來往不多,但幾乎每回都能在世子妃身邊見到這位嬤嬤,印象算得深刻。

       也不知這嬤嬤口中的蘭姨娘,是否就是傍晚他們撞見的那位穆承斌的姬妾。

       穆承彬像是錯愕了一下,再開口說話時,就有些不自在,呵斥那總管道:“既說了闔府人都需查驗,為何獨漏了蘭姨娘的內弟?”

       總管似乎很為難,想來剛才穆承彬只說要查驗府中下人,並未提到府中客居之人。

       見穆承彬臉色不虞,不敢辯解,忙去請那位蘭小爺。

       不一會,人來了,卻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年,身材高壯,衣飾普通,遠遠看著,五官不知為何竟有幾分陰狠之相,跟傍晚時所見那嫵媚少婦並不相似。

       進來後,這人在總管的引領下一路走到傅承彬身前,行了個禮,不鹹不淡道:“不知世子叫小人前來所為何事?”

       傅蘭芽打量那人側影,從府中下人的態度來看,此人的姐姐蘭姨娘似乎很討穆承彬的歡心,難得這人還算懂分寸,知道在穆承彬面前以「小人」自稱。

       穆承彬像是有些拿捏不好說辭,一時未開口,平煜卻反客為主,走到那人跟前,笑了笑道:“蘭公子,今夜府中走水之時,你在何處?”

       這人回答得很乾脆:“起火的時候,我所憩院落就在鄰旁,見火燒得太旺,也曾趕著過來幫忙救火。”

       “哦?”平煜默了下,點點頭,聲音辨不出情緒,“當時火燒得那般兇猛,人人逃之不及,你倒主動跑來救火,不怕被火灼傷?”

       蘭公子四平八穩答道:“蘭某不知輕重,的確被火灼傷了幾處,叫大人見笑了。”

       平煜聲音漸轉冰冷:“別告訴我,蘭公子前胸剛好被灼傷了。”

       “不巧得很,正是。”

       平煜怒極反笑,不再廢話,對身後李瑉等人揮揮手。

       穆承彬見平煜已有劍拔弩張之勢,忙幾步下了臺階,對那少年道:“蘭正,今夜之事事關重大,人人需得驗身,勿要相惱,不過例行公事,看一眼也就罷了。”

       蘭正起先站著不動,只淡淡看著平煜,眼中浮動著戾氣,後來不知想通了什麼,未再說話,轉過身跟在李瑉等人身後下去。

       過不一刻,李瑉便匆匆出來,面色不虞道:“大人,那人身上燙傷了好幾處,前胸更是燎出了好些水泡,根本無法用蛇血驗身。”

       院中頓時靜得針落可聞。

       事情再明擺不過,穆承彬頓時臉如鍋底,對身邊護衛頭領道:“還愣著做什麼,速將他拿下。”

       又道:“去內院將蘭姨娘叫來問話!”

       眾人得令。少頃,那間用來驗身的廂房便傳來掙扎扭打聲。

       然而畢竟寡不敵眾,片刻之後,蘭正便被捆得五花大綁帶了出來,推搡間仍拼命掙扎,一雙厲目死死盯著平煜。

       只因被卸了下巴,口不能言,否則只怕早已破口大駡。

       穆承彬剛要問話,忽然傳來一陣濃烈的焦灼味,有人抬頭一看,頓時驚叫起來:“那邊著火了!”

       眾人一驚,回身仰頭一看。

       “好像是正房!”

       “正房著火?不好了,世子妃還在病中,這可如何是好!”

       蘭正抬眼看著那騰躍而起的濃煙,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穆承彬額頭青筋突突跳了兩下,咬牙厲斥道:“還愣著幹做什麼,快去救火!“

       一邊說一邊大步流星往外奔去,喝道:“將府門前後看好了,如此無論如何不能讓蘭姨娘這賤人逃了!”

       傅蘭芽主僕在房中看得心驚肉跳,又擔心世子妃的安危,再在房中待不住了,推開門從房中出來,立在廊下觀看火勢。

       穆承彬剛跑出院門,忽然半空中飛來一道淩厲的物事,擦過他的衣袖,直飛過院中,釘在廊柱上。

       平煜和穆承彬看得真切,心頭一震,這暗器破空而至,淩厲至極,背後之人內力實屬罕見。

       傅蘭芽主僕也嚇得不輕,虧得離那廊柱甚遠,萬幸未受到波及。

       李瑉離得最近,忙奔上前將那物事從廊柱上拔下,隨後快步下了臺階,將東西呈給平煜,卻是一柄短劍釘著一張紙箋。

       穆承彬驚疑不定,擔心有變,本已跨出院門,又收回腳,快步走到平煜身邊,就著他手中看那紙箋,卻見上面寫道:“穆承彬,不用費心去救你的世子妃,她此刻安然無恙,就在我手中。做為交換,半個時辰後,你將蘭正完好無損帶到城外北山腳下來,過時不候。平大人,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且看你能護住傅小姐幾時。後會有期。”

       傅蘭芽雖離得遠,不知信上寫的什麼,但從平煜和穆承彬鐵青的臉色來看,絕不會是什麼讓人愉悅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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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穆家當夜的狀況史無前例的糟糕。

       府中混入內奸,先後著火兩回,小妾失蹤,當家主母被擄。最離奇的是,擄走主母的竟就是那位失蹤的小妾。

       一片混亂中,火勢很快就得到了控制,然而穆承彬和平煜自出府之後,卻久久未能歸府。

       留在穆府看守傅蘭芽主僕的李瑉等人口風極嚴,傅蘭芽就算有心聽聽牆角,也無法聽到隻言片語。

       到後半夜時,傅蘭芽已疲乏到了極點,雖然仍掛懷世子妃的安危,依然沒能抵擋住困意,窩在林嬤嬤懷裡睡了過去。

       她睡得不踏實,迷矇中聽到院中傳來說話聲和腳步聲,驀地驚醒。

       “好像是平大人回來了。”林嬤嬤替她緊了緊身上的薄被,扶她從榻上坐起。

       果然聽外頭李瑉道:“平大人,人救回來了嗎?那位蘭姨娘呢?剛才交換人質時,可曾將她當場抓獲?”

       平煜聲音透著濃濃的疲憊,“進去再說。”

       傅蘭芽睡意頓時消散得一乾二淨,聽這話的意思,莫非方才正院著火時,世子妃並不像她想的那樣困在正院的火海中,而是被那位蘭姨娘給擄走了?

       她極力回想今晚發生的一連串事件,試著一點一點推測真相。

       傍晚抵達曲陀後,穆承彬告知平煜城中客棧前幾日失火,他們一行人無處落腳,只能暫住穆府。

       巧的是,那位叫蘭正的男子也是因這個理由堂而皇之住了進來。

       此事太過巧合,她除了認為他們是早有預謀,得不出別的結論。

       接下來,西跨院失火,她被夷人擄走,為求自保,用毒針暗算夷人。

       再之後,便是那夷人同夥為將那人救出,不惜使出了引蛇術。

       平煜帶著她從毒蛇陣中逃出後,便以此為契機,在穆府用蛇血找出了蘭正。

       縱觀整晚,引蛇術算是鎮摩教徒露出的唯一一個破綻,原因無他,只因連他們都未想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之女竟會懂得用毒針回擊。

       找出蘭正後,鎮摩教本已是功敗垂成之相。要知道錦衣衛折磨人的功夫向來一流,一旦開始拷問,勢必不眠不休,不怕不能從蘭正口裡問出鎮摩教此番作為的企圖。

       可出乎意料的是,沒等平煜等人從蘭正身上順藤摸瓜查到蘭姨娘,蘭姨娘竟搶先一步做出了反應。

       先是縱火正院,其後出其不意地擄走了世子妃,最後甚至以世子妃做人質將蘭正從平煜手中交換出來。

       她的每一步行動都恰好踩在了穆承彬的前面,根本讓人防不勝防……

       傅蘭芽微微沉吟,她大約能明白當時平煜和穆承彬為何臉色那麼差了。

       可是……蘭姨娘到底是什麼人?如此霹靂手腕,絕不可能是尋常人。穆承彬雖納了她做姬妾,可又是否知道她的真實來歷?

       她心噗噗碰著心房,想起傍晚林嬤嬤說起十年前曾經在京城見過蘭姨娘,乍聽此事時,只覺得荒誕無比,可照今夜的情形來看,有沒有可能根本不是林嬤嬤記憶出現差錯,而是真有其事……

       “嬤嬤,傍晚撞見那位蘭姨娘時,你說你十年前曾見過她?”她看向林嬤嬤。

       林嬤嬤本來就覺得那名叫蘭正的古怪男子讓人發怵,聽得傅蘭芽這麼問,更激起了心底的懼意,聲音都有些發飄:“是啊,嬤嬤從未見過那麼相像的兩個人,所以傍晚撞見蘭姨娘時,一眼就認出她來了,可這世上怎會有人十年都容顏不變?”

       傅蘭芽扶著榻上的扶手往外挪了挪,坐得離林嬤嬤更近一些,“當時你在哪見到她的?為何對她印象那麼深?”

       林嬤嬤遲疑了下,道:“就是……就是夫人的一位故人,十年前在京城時,夫人曾跟這女子在琳琅閣喝過幾回茶,因這女子生得妖妖嬈嬈,一副煙視媚行之相,所以嬤嬤印象很深。”

       “故人?”傅蘭芽更奇怪了,十年前母親就已經跟蘭姨娘是故人,那她們相識的淵源豈不能追溯到十幾年前?

       她細觀林嬤嬤神情,見她目光閃躲,心知她有所隱瞞,也不明言,垂眸抿了口茶,眸光一轉,便要旁敲側擊。

       誰知林嬤嬤卻打打呵欠,起身到床上去鋪被,道:“眼看都要天亮了,外頭院子裡都是錦衣衛,那賊人多半不敢再來了,姑娘,好歹眯一會,明日一大早說不定還要起來趕路呢。”

       傅蘭芽早已疲憊到不行,聽著外面不時有李瑉等人的說話聲,語調已不復之前的緊張凝重,想著他們既能安然守在府中,世子妃多半已被救回,略鬆了口氣,扶著榻困難地起身。

      林嬤嬤見狀,忙三步並作兩步過來將她扶住,歎氣道:“好好的又扭傷了腳,若是在家中,還能叫個大夫上門瞧瞧,眼下……”

       傅蘭芽卻無暇顧影自憐,摸到床上躺下,摟著衾被,轉眼便睡了過去。

       主僕倆這一睡下去,一直到天光大亮才醒來。看著外頭刺目的陽光,主僕倆在床上相顧訝然,也不知這一覺睡了多久,竟沒人叫她們起床趕路。

       急急忙忙起床梳洗完畢,林嬤嬤扶著傅蘭芽推門出去,剛一出門,便碰見了李瑉。

       沒有平煜在一旁,李瑉顯見得隨意許多,對傅蘭芽笑了笑道:“平大人有事出府了,傅小姐若無事,可暫且在房中歇息,咱們下午才走,”

       傅蘭芽想起世子妃之事,扶著林嬤嬤的手,近前兩步,含笑低聲問李瑉道:“李大人,世子妃可平安回府了?”

       李瑉被她的笑靨晃了神,耳根一熱,忘了奇怪她怎會知道世子妃被擄出府之事,忙點點頭,正要回答,平煜和王世釗等人一道回來了。

       平煜顯然沒料到一進門便能看到傅蘭芽跟李瑉說話,瞥她一眼,見她身上穿件藕荷色的羅裙,烏髮半墜,膚光勝雪,立於昭昭日光下,不知為何很有些刺目。

       想起昨夜信上那句話,心中嗤之以鼻,再懶得看她,快步穿過庭院,往廂房走去。

       李瑉見平煜面色不虞,忽然意識自己到實在不該跟一介罪眷多嘴,撓了撓頭,忙跟在平煜身後回了房。

       王世釗留在原地,恨不得一雙眼睛盯在傅蘭芽身上,好半天忘了邁步。

       傅蘭芽素來深惡此人,察覺他目光肆意,冷冷轉過身,扶著林嬤嬤回了房,將房門關上。

       王世釗目光追隨著傅蘭芽的背影,見她雖然嫺靜端莊,但舉手投足間仍不經意流露少女情態,忽然有些疑惑,平煜跟她,會不會根本沒有成事?他自詡閱女無數,對自己這份眼力極有信心,想了一回,漸漸露出喜色,只覺近日來的鬱氣一掃而光,哼著小曲,不緊不慢回了房。

       平煜給自己斟了碗茶一口飲盡,站在桌旁沉吟片刻,不經意看李瑉一眼,淡淡道:“你剛才跟罪眷在院中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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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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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5 00:16:13 |顯示全部樓層
第19章

       李瑉沒料到平煜有此一問,怔了一下。

       他雖是平煜的下屬,但私底下一直都很佩服平煜。

       在還未入職錦衣衛時,他就沒少聽到長兄誇讚平煜。

       彼時長兄任五軍營任中軍,因本朝五軍營向來收編步兵及騎兵,營中軍士多為精兵強將,能在五軍營出類拔萃者,無一不是人中龍鳳。

       故而在長兄提起過平煜幾回後,他就記住了這個名字。

       再到後來,先皇為選拔武將人才,參照祖制,恢復了三年一度的武舉。他家中二哥本就不齒於受祖蔭襲職,聽到這消息,二話不說就報了名。

       照理說二哥通讀兵書,酷愛習武,從小打遍京城鮮有敵手,原以為定能拔得頭籌,頗為志得意滿。

       不料通過層層選拔後,在第三輪的馬弓比試時,二哥不慎輸給了平煜,最後只得了二甲。

       二哥回來後很不服氣,說平煜在宣府大營蹉磨了幾年,整日跟蒙古騎兵廝殺,馬弓之術怎能不好?

       又說武舉第三輪還該添上刀劍之術,這樣比起來才公平。

       正所謂不打不相識,雖如此說,二哥後來還是跟平煜成了莫逆之交,也因為這個緣故,他一直頗得平煜的關照,入職錦衣衛後沒多久,就得著了跟隨平煜出門歷練的機會……

       正想得出神,抬眼見平煜仍在看著他,像是認真在等著他的回答,便笑道:“傅小姐問屬下:世子妃可平安回來了?不過屬下還未來得及告訴她,大人便回來了。”

       平煜臉上詫色閃過,昨晚那封信上內容只有少數幾人知道,府中大部分下人對世子妃被擄走不知情,沒想到她竟一下就猜出了真相。

       默了片刻,見李瑉提起傅蘭芽時口吻輕鬆,顯見得心情不錯,只覺胸口那股煩悶之氣又加重幾分,看著李瑉,面無表情道:“傅小姐聰明過人,又甚知韜略,你無事時少跟她說話,免得被她引得說些不該說的,惹來禍端。”

       李瑉聽出平煜口吻裡遠遠不止是告誡,更像是生氣,不由得有些納悶。

       須臾,點頭應道:“是,平大人。”

       平煜眉頭仍未鬆開,手握著茶盅,回想昨夜之事。

       也不知傅家背後到底有什麼秘密,鎮摩教為了對付傅蘭芽,竟連教中的大護法都出動了。虧得昨夜交換人質時蘭正一時失言,否則他們恐怕怎麼也想不到,那位不顯山不露水的蘭姨娘竟會是鎮摩教的左護法。

       當時穆承彬聽了後,既驚且怒,恨不得手刃蘭姨娘,想來穆承彬一向謹言慎行,從未行差踏錯,誰知到頭來,竟會在女色上吃了大虧。

       要不是忌憚世子妃在蘭姨娘手裡,穆承彬差點沒一時衝動出動兵符,連夜招來曲陀關左右的精兵強將對付鎮摩教。

       後來雖然如願將世子妃平安救出,卻也因投鼠忌器,未能抓住蘭姨娘和蘭正,白白被鎮摩教擺了一道。

       想到此處,他不由得開始懷疑起早前的猜測來,鎮摩教是滇南出了名的異教,教中能人異士頗眾,且離京城甚遠,王令手下的東廠人馬哪怕再手段百出,恐怕也無法擺佈鎮摩教為他們效命。

       也就是說,鎮摩教之所以要對付傅蘭芽,全是出於自己的考慮。

       難道他之前的猜測竟是錯的,此事根本與東廠無關?

       他猛然想起那晚王世釗急於刺殺周總管的景象,不對,要說王令與此事無關,如何解釋他千里迢迢在傅家安插內奸之事?

       而且照那晚周總管遇害的情形來看,王令對此事的參與恐怕還遠遠早於鎮摩教之前,昨日在密林中,王世釗又一反常態要去找尋那中了毒針的夷人,這當中種種,由不得人不深想。

       他眯了眯眼,也不知傅蘭芽身上到底有什麼秘密,能引得這些人如此煞費苦心。這才剛走到曲陀,已然有東廠和鎮摩教虎視眈眈,再往前走,不知還會引來什麼樣的妖魔鬼怪。

       沉吟半晌,他眼前驀然浮現昨夜在溪畔時她那雙含著淚的眼睛,烏黑的瞳仁覆著一層水膜,那麼透亮,莫名讓他想起當年在韃靼草原上見過的熠熠星光。

       他冷哼一聲,重重放下茶盅,邁開步往裡屋走去。

       李瑉被他放茶盅發出的動靜嚇了一跳,滿臉錯愕地看著平煜的背影,平大人這是又怎麼了?

     ————————————————————————————————————

       傅蘭芽正跟林嬤嬤吃飯,李瑉在外敲門,進來後,遞給林嬤嬤一罐小瓷罐,道:“這是治扭傷的膏藥,藥效不錯,早晚一次塗於傷處,不出幾日,扭傷的地方就會消腫了。”

       林嬤嬤意想不到,忙千恩萬謝地接過,傅蘭芽若有所思地看一眼林嬤嬤手裡的藥罐,微微一笑,起身道了謝。

       李瑉倉促回以一笑,不敢多話,連忙退了出來。

       下臺階時,回頭看一眼,鬆了口氣,其實平大人還有一句話要他轉達給傅小姐,就是“我等公務在身,傅小姐最好記得抹得勤些,免得一味的拖人後腿。”

       他覺得這句話太刻薄,面對著傅蘭芽,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便擅作主張給昧下了。

       用完午膳沒多久,穆家下人又送來一些衣裳鞋襪,卻不似昨日全是夏日衣裳,多了些極厚的棉裳及小襖。

       那人道:“世子妃讓小的轉告傅小姐,此去京城路途遙遠,出了雲南之後,天氣便要見冷了,這些衣裳留著給傅小姐及這位嬤嬤路上禦寒之用。世子妃還說,她諸事纏身,照管不周,望傅小姐莫要怪罪。”

       傅蘭芽萬沒想到世子妃經過昨夜之事,還能這般為她著想,接過衣裳,鄭重道謝。

       林嬤嬤感激涕零地送那人出門,回屋跟傅蘭芽收拾了簡單的行囊,主僕二人便欲出發。

       誰知剛推開門,門前投來一道陰影,將她二人攔在裡頭。

       主僕二人一驚,抬頭一看,便見王世釗立在門前。

       “傅小姐。”他似笑非笑地掃一眼傅蘭芽的裙角,從身後拿出一個小瓷罐,遞過來,“傅小姐的腳可是傷著了?這是我常年帶在身上的藥膏,對跌打損傷素有奇效。”

       林嬤嬤向來怕他,忙將傅蘭芽攔到身後,強笑道:“不勞煩王大人,剛才李大人已送了藥來了。“

       “李大人?”王世釗眉頭一皺,李瑉竟已送了藥來?他一個小屁孩,能知道什麼?不用想,定是平煜讓他送來的。

       他笑了笑道:“他那罐藥太尋常,我這罐才是難得一見的好寶貝,最是對症,傅小姐一會抹到腳上,保管藥到病除。”

       傅蘭芽扯了扯嘴角,不緊不慢道:“王大人的美意我心領了,只是李大人交代了,他那罐藥的藥性與旁藥不相容,我才剛已抹過一回,想來此時已開始發揮效力。若是再胡亂混用旁藥,怕是不太妥當。還請王大人收回吧。”

       王世釗難得見傅蘭芽對自己和顏悅色,怎肯甘休,還要強著她收下,忽然身後幾處房門打開,李瑉等人出來了,似是聽到這邊動靜,幾道目光齊齊掃來,王世釗一時無法,只好作了罷。

       ———————————————————————————————————

       一路出了府,傅蘭芽站定,透過幃帽靜靜打量四周,卻見門前除了錦衣衛的車馬外,另有一行車隊。

       車隊當中兩輛馬車,雖然並不奢靡奪目,但從車轅及烏沉沉的木料來看,絕非尋常人家能用配備。

      馬車周圍前呼後擁,俱是身著常服的護衛,好不氣派。

       她不免有些訝然,難道穆府中也有人要出門遠行?看這架勢,難道是世子妃。

       可她轉眼便看到了跟穆承彬和平煜站在一起的那人,文質彬彬,長身玉立,若沒記錯,似是姓鄧。

       他昨夜本也在院中,可自從開始用蛇血驗身開始,就似乎頗覺不適,跟穆承彬打了聲招呼,便匆匆而去。

       此刻他臉上含笑,拱手告別道:“表姐夫,我和舍妹在府中叨擾了這許久,給你和姐姐添了不少麻煩,現下離荊州外祖母壽辰日近,姐姐病情又已見好,我等不便再叨擾,這便要取道去荊州了。”

       表姐夫?看來這位鄧公子果然是穆家的親戚。

       傅蘭芽大約知道些跟穆王府沾親帶故的勳貴人家,放眼京城,姓鄧又如此顯赫者,除了永安侯府,再無別家。

       剛才聽他提到妹妹,莫非永安侯府的小姐也在穆府。

       穆承彬臉上笑意有幾分勉強,不知是不是為了昨夜之事,仍覺臉上無光的緣故,叮囑鄧安宜寒暄一回,看著他上了馬。

       這才轉頭對平煜懇切道:“內人正在患病,我不便遠送,想要你來雲南,怕是機會不多,還是下回我跟父王回京述職時,再跟你好好痛飲罷。”

       平煜笑道:“你和我何須說這許多,只要有機會相聚,有酒直須醉便是!”拱手回禮,翻身上馬,

       穆承彬大笑起來,豪邁道:“好!”

       傅蘭芽主僕這邊剛要上馬,忽然從府內出來一行人。

       當先那女子頭戴幃帽,衣飾極打眼,雖處處考究,卻貴而不俗,被僕婦們擁著,行走時環佩叮噹,步步生蓮,姿態極為清麗。

       走到穆承彬身邊時,屈膝行了一禮。

       穆承彬點頭,囑咐道:“你們兄妹二人路上彼此照應,到了荊州,令人快馬加鞭給我們報個平安,你姐姐雖然病著,心裡惦記著你們呢。”

       又道:“前些日子流民作亂,你困在雲南,無法回京,眼下有你哥哥同行,你姐姐總該放心了。”

       麗人點點頭,隨著她的動作,幃帽的簾幔被風吹開一角,露出白皙小巧的下巴。

       傅蘭芽心知這便是永安侯府的鄧小姐了,不免有些疑惑,若他們也去荊州,不知會不會會跟他們一路。

       正思忖,平煜已然掉轉馬頭,揚鞭一甩,道:“時辰不早了,仲衡,我等公務在身,先走一步。”

       話音未落,便已絕塵而去,顯然沒有跟鄧家車隊同行的打算。

       其餘錦衣衛忙一夾馬腹,跟在平煜後頭。

       傅蘭芽聽著馬車軲轆滾動的聲音,身子往後挪了挪,調整了個舒服的位置,背靠到車壁上。暗忖,剛才穆承彬跟平煜說話時,言語間並未提起讓兩路人馬同行之事,想來在見識過昨夜鎮摩教的手段後,誰也不願沾惹上麻煩。

       一路北行,兩個時辰後,到得一處驛站。

       平煜不知是不是察覺了什麼,突然勒馬,吩咐眾人下馬,在驛站稍事休息。

       傅蘭芽主僕只好下了馬車,進了驛站,正欲取水來飲,忽聽外面傳來車馬喧騰聲,李瑉等人抬頭往外一看,訝道:“好像是永安侯府的車馬。”

       過不一會,那群人下馬進來,果然是鄧公子及其隨從,見到平煜,鄧公子怔了怔:“則熠?”

       平煜皺了皺眉。

       鄧公子不以為忤,反笑道:“原以為你們已經走了,沒想到竟也在此處歇腳。既如此,不如一道隨行,等到了荊州再分道揚鑣,也好彼此有個照應。”

       “不方便,”平煜起身,拿了馬鞭在手,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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