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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水際]篆香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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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8 00:38:1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霜打菊落

  靈芝垂著頭,在念祖堂走了一圈,又默默回到松雪堂。

  祖母在歇午覺,安懷玉帶著廷雅也在西廂房休息。靈芝獨自坐在廊前,一陣秋風帶著涼意掃過,廊下候著的幾個丫環身上的氣息,都隨著風息來到鼻尖。

  她又在松雪堂前院後院轉了一圈,一個人走進佛堂去了。

  「三姑娘怕是傷心得魔怔了。」有幾個松雪堂的丫環湊一起竊竊私語道。

  「真可憐見的,眼都哭腫了。」

  「這王姨娘也是個可憐人,人走了,也就三姑娘為她哭一場。」

  正說得熱鬧,一個穿著撒花緙絲杏黃比甲的丫環進來道︰「二老爺說了,大伙兒先把手頭的活兒放一放,到佛堂去一趟。」

  眾婢一愣,其中一個和她相熟點的,攀著她青衣長袖問道︰「雲裳姐姐,可知是何事?」

  雲裳是安二老爺的通房大丫鬟,身量高挑,長眼秀眉,此時肅著一張鵝蛋臉道︰「按老爺的吩咐過去就知道了。」

  眾人心裡都不免有些忐忑,那攀著她袖子的也繼續問道︰「姐姐能不能先透個信兒,一會兒若老夫人問起來什麼事,我們也好回話。」

  餘下幾人紛紛附和。

  雲裳猶豫幾分,方壓低嗓門道︰「你們知道嗎?仵作查出來了,王姨娘是被人用蜂毒給害死的!那害人的人,一定就在老夫人院裡!」

  那幾個丫環唬地臉色都白了,一個喃喃道︰「不是要把我們都送官吧?」

  雲裳搖搖頭,神神秘秘道︰「不用,二老爺自有辦法。你們可知,他日日與香打交道,對香的味道最熟悉不過,那害人之人,沾了那蜂毒,卻不知蜂毒的香味最是纏綿,洗都洗不掉!只要讓二老爺近身聞聞,便能知道誰踫過了!」

  幾個丫環方鬆了一口氣。

  有人訝道︰「二老爺這般厲害!」

  「怪不得能任調香院院使!」

  有人拍拍胸口︰「反正不是我,隨便怎麼聞。」

  有人揣了心思,微微紅了臉︰「會,湊多近聞?」

  「呸!」這丫頭被另一人啐了一臉。

  「你個小浪蹄子,恨不得二老爺把頭湊到你身上是吧!」

  雲裳見她們越說越過分,忙道︰「好了好了,都正經些!妹妹們都是老夫人知心的人兒,我才把這事兒悄悄告訴你們的,可千萬別說出去。萬一被那害人的人知道,刻意用別的香蓋住味兒就不好辦了。我還得尋別人去,所有今日來過松雪堂的人都得來。你們先過去。」

  說完匆匆走了。

  雖說她叮囑過此事要保密,但安二老爺要靠聞香抓兇手的消息,還是轉眼間傳遍了整個安府。

  靈芝跪在觀音前,佛堂內已收拾過,一切都回復原狀。

  只那二層香爐最下頭的溫炭還閃著火星,燻著上頭一層的香灰,散發著清新的松香味。

  靈芝在觀音前磕了三個頭,希望菩薩能保佑姨娘,下輩子投好胎,嫁個好人過好日子。

  她緩緩起身,以她的身高,那案上的香爐正好湊在鼻前。

  果然,那香爐前的蜂毒香味最濃,她又湊近了些,細細嗅著。

  針眼。

  那蜂毒是由針扎送入姨娘體內的。

  姨娘又是怎麼會被針扎到咽喉的呢?

  等等,除了那松香和蜂毒香味,還有一小絲若有若無的燃蠟的味道,是怎麼回事?

  她伸手朝那香灰扒去,卻被燙得手往後一縮。

  這才想起來拿起旁邊一隻線香,往香灰中探去。

  上午進出過松雪堂的丫環婆子都來了,五人一組,進到佛堂中,由安二老爺帶著靈芝從她們身前身後走一圈。

  都出去之後,靈芝附在安二老爺耳邊,說出幾個字。

  安二老爺驚疑地看著她,靈芝點點頭︰「在父親派人散布要聞香識兇手的消息之前,我已將這些人的氣息記在心裡,而在她們進佛堂的時候,只有她身上的氣息變了,加了相當厚重的桂香,這不是心虛是什麼?」

  安二老爺一拍大腿,朝身旁小廝道︰「把菊芳帶進來,其他人散了。」

  菊芳在聽聞自己留下的那一刻,後背就冒出了絲絲涼氣,不過還是撐著一口氣,提起步子進到佛堂來,她故作鎮定看著安二老爺道︰「老爺,叫菊芳還有何吩咐?」

  安二老爺閒閒地在圈椅上坐下,翹起二郎腿,雙手十指交扣,下巴往觀音像前一努,道︰「敢當著觀音的面殺人,看不出來,膽兒夠肥啊。」

  菊芳雙手緊緊絞住帕子︰「老爺說什麼,菊芳不太明白。菊芳今兒陪姨娘過來,就一直在院外……」

  安二老爺打斷她的話︰「你選吧,是現在招,還是受刑之後再招。」

  菊芳再撐不住,「撲通」跪在地上,一面磕頭一面道︰「老爺,冤枉啊!奴婢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靈芝冷眼看著她,她怎麼都沒想到,會是菊芳!

  雖說她對她們娘兒倆也是不冷不熱的樣子,但好歹日日伺候照顧她們梳洗更衣,相處好幾年,感情也不是沒有。

  可她竟然要了姨娘性命!這是為何?

  靈芝冷冷道︰「菊芳姐姐,你說冤枉。早上出門的時候,你身上還只是香囊中的薄荷艾草香,午時在院中的時候,多了一層皂角的味道,而現在,你不僅換了一身衣裳,還全身都是濃濃桂花香。你以為這樣,就能遮住你身上的蜂毒味道了嗎?」

  菊芳聽著她的話,漸漸渾身開始打顫,待她問出最後一句,如遭雷擊,跌坐在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還有味道,這不可能!」

  安二老爺大喝一聲︰「菩薩都看著呢!老實交待吧,為何要殺王氏?誰是幫手?又是誰遣你來的?」

  菊芳眼珠子亂轉,忽想起什麼一般,仍勉力 聲道︰「冤枉啊老爺!冤枉啊!就算奴婢身上有什麼味道,也是搬動姨娘的時候沾上的,奴婢跟姨娘沒怨沒仇,為何要害她?姨娘一個人進佛堂的時候,奴婢就在院裡跟銀桂聊天,好半天看姨娘沒出來,才進去看看,結果,結果就發現姨娘吊死在房梁上!」

  「奴婢怎麼可能害姨娘呢?老爺,真的冤枉啊!」

  安二老爺微微皺眉,他也想不通,菊芳當時沒進佛堂,松雪堂的好幾個丫環都可以作證,那王氏到底是怎麼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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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8 00:38:3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抽絲剝繭

  菊芳還一個勁兒的哭喊冤枉,安二老爺的強脾氣上來了,一揮手︰「拉下去,用刑,看她招不招。」

  幾個小廝拖著菊芳出去了,安二老爺還在沉思。

  靈芝站起身,站到觀音像前。

  安二老爺抬眼看著她,問道︰「你做什麼呢?」

  靈芝看著香爐道︰「父親,姨娘進了佛堂,是不是就是站在這裡進香?」

  「當然,進佛堂不進香還做什麼?」

  「女兒在想,若是站在這裡,要被針扎進咽喉,那帶著蜂毒的針,倒像是從香爐裡自己飛出去的一般。」

  安二老爺心頭一震,站起身子,也來到觀音像前。

  沒錯!

  若是王氏站在這裡,二層香爐正好到她咽喉處!

  可針怎麼會自己飛出來?

  他盯著那香爐看著。

  靈芝接著道︰「剛剛女兒在香灰裡發現一點東西。」

  「什麼?」安二老爺越來越對靈芝感到驚異,這個十歲的女娃,很多事情想得比他都周到細緻。

  「一小撮殘蠟。」靈芝抬眼往安二老爺看去。

  安二老爺張大了嘴︰「蠟?」

  「正是。」

  「蠟在香灰中,炭氣燻香的時候,蠟會融化!」

  靈芝點點頭,這個父親看來還不是很笨。

  她看到蠟的時候,就已經猜到幾分。

  空無一人的佛堂,針眼,蜂毒,以及香灰中的小撮凝蠟。

  這些事物瞬間在她腦中串聯起來,環環相扣,結成一個早早擺好的圈套。

  王氏死於蜂毒,蜂毒來自細針,既沒有人,那細針便是自己飛向王氏咽喉。

  怎麼能自動飛出來?蠟就成了關鍵。

  她想到在前往樓鄯時,見過的邊境軍隊裡,能飛石射箭的弩機。若是有這樣類似的機關,用蠟將針固定,待蠟融化之後,針便能飛出來!

  但她不敢直接將想法告訴安二老爺,他會真把自己當作妖吧,一個十歲的深閨女娃,怎會知道弩機這種東西!

  她滿懷希望地看著安二老爺,盼著藉他之口,找到真相。

  安二老爺一撓頭,又看向靈芝道︰「蠟融化,和針有什麼關係?」

  靈芝無奈垂下頭,還是高估這個父親了,她嘆口氣︰「問菊芳吧。」

  菊芳又被拖了上來,十指血跡斑斑,衣裳也污爛不堪。

  「招了嗎?」安二老爺問。

  「嘴硬得很,只喊冤枉。」一個小廝答。

  安二老爺踹了癱倒在地的菊芳一腳︰「你不招,也沒關係,你以為我們就不知道你怎麼殺死姨娘的?你將針藏到香爐中,讓針自己飛出來!你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是麼?告訴你,香灰裡的蠟就是證據!」

  安二老爺雖然不知道蠟到底有什麼用,但既然不是應該出現在香灰裡的東西出現了,就必有妖異。

  菊芳果然慌亂地抬起眼,但仍斷斷續續堅持道︰「奴婢,不懂老爺,說什麼。」

  靈芝忍不住插嘴︰「姨娘在佛堂中的時候,你確實沒進來。那姨娘在進佛堂之前呢,你去了何處?便是在那時偷偷將毒針放入香灰中的吧?」

  菊芳腦子嗡的一聲,靈芝這話便像是親眼看見的一般。她確實是在那時候偷偷去佛堂的,還在院門口和端茶的竹青擦身而過。

  她覺得身子漸漸冷下來,可是不能招,不招的話,才能保住娘和妹妹的性命!

  正在這時,門口小廝道︰「二老爺,老夫人傳話問審得怎樣了。」

  安二老爺聞言皺皺眉,大手一揮︰「走,帶去母親那裡審,把人都給我叫來,看看在安家作亂是個什麼下場!」

  松雪堂寬闊的前院中,一溜木凳排開,劉嬤嬤扶著嚴氏坐在抬出來的湘竹貴妃榻上,兩邊依次坐著應氏、柳氏、尉氏,並其他幾個姨娘。

  安懷玉畢竟是蘇家的人,帶著廷雅避了嫌,在西廂房中未出面。

  後面站了兩大排丫環婆子,有膽小的,捂了眼,不敢看癱倒在地的菊芳。

  秋日暮陽似血,紅霞罩天,斜斜灑在院中雕琢蕃草紋的青石地磚上。

  讓人分不清上頭的紅,究竟是殘陽的影,還是菊芳的血。

  安二老爺拿了條皮鞭揮在手裡,已經抽了十幾下了,菊芳此刻就如啞巴了一般,連冤都不喊,只偶爾抽搐一下,任憑血肉在皮鞭下亂綻。

  嚴氏皺著眉︰「可別屈打成招,確定是她嗎?確定就打死給王氏賠命就行了,別折騰了。」

  應氏勸道︰「娘,您可別心軟,讓其他人都好好看看,這種賤婢,竟敢害到主子頭上,可不能讓她死得痛快!」

  柳氏也在一旁道︰「她區區一個奴婢,怎敢做這種大事,必是身後還有主使,就算,為了活命,也定會招的。」

  這一句,倒是提醒了安二老爺,大聲道︰「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招出來是何人所使,便放你一條生路!」

  趴著的菊芳抬起頭來,透過披散地亂髮看著安二老爺,氣若游絲問道︰「真的?」

  安二老爺拍拍胸脯︰「君子一言九鼎!」

  菊芳似溺水的人看到浮木一般,捏緊了拳頭,顫巍巍伸出一個手指頭。

  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到那帶血痕的手指尖上,只見那手指不停顫抖著,忽停下來,指著一個方向。

  所有人都朝那個方向看去。

  尉氏!

  尉氏呆愣在地。

  安二老爺首先一鞭子向菊芳抽過去︰「胡鬧!」

  菊芳哽咽著,掙扎著朝尉氏的方向爬去︰「姨娘奶奶,救救我,姨娘奶奶,救救我啊!」

  所有人都看著尉氏。

  嚴氏狐疑,應氏有些驚詫有些掩不住的歡喜,其他人也都訝然萬分。

  尉氏只愕然抬起眼看著安二老爺,道︰「老爺,我。」

  安二老爺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又一鞭子抽向菊芳︰「再亂指,將你手指頭一根根剁下來!」

  應氏看著安二老爺當眾維護尉氏,頗有些不爽︰「老爺不是審出來了嗎?怎的審出來又不相信了?」

  安二老爺也沒想到審出來這個結果,瞪了應氏一眼,向小廝道︰「拖下去,好好伺候著,一日不說實話,一日不讓她死!」

  一排小廝過來,拉了菊芳拖出去。

  嚴氏嘆口氣,指著院子道︰「洗洗地吧。」

  待丫環婆子紛紛散去,又看了看尉氏,這種戲子,誰也不知道安的什麼心,她皺著眉︰「尉氏,你可得罪過她?」

  尉氏忙站起來,坦然道︰「不曾。」

  「那她為何會指認你?」

  「娘!妾身也不知道,妾身根本不認識她。」

  安二老爺道︰「娘,肯定和敬娘沒關係,敬娘和王氏又沒仇。」

  嚴氏冷冷的聲音壓過來︰「可若是和我有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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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8 00:38:4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疑雲再生

  這話說得院中眾人都是一愣。

  嚴氏本沒把這當回事,王氏是自殺還是他殺,她不曾放在心上,既然已經抓到人,依她的性子,當下發落了就了結了。

  可萬萬沒想到,招出來個尉氏,讓她心中一顫。

  她當初為了阻撓安二老爺抬尉氏進門,是用了不少陰招,包括暗中買通一個當地屠戶,強搶尉氏準備生米煮成熟飯。

  可惜後來被尉氏那賤人識破,提前跑了!

  難道尉氏知道背後主使的人是自己?還是說她嫉恨自己冷落於她?

  「你方才說,菊芳是在王氏進佛堂之前,去放置毒針的吧。」

  這是靈芝的說法,安二老爺照搬了過來,他點點頭。

  嚴氏雖在病中,腦子卻還清醒。

  「菊芳怎知王氏要去上香,怕是她本來要害的人,是我!」

  嚴氏的語氣瞬間轉厲!

  安二老爺並應氏等人都撲通跪下來,黑鴉鴉跪了一院。

  「母親這是何話?怎會害您呢?」

  靈芝也跟著跪在地,心中卻也將這最後一環想通了。

  她本也不明白,菊芳害王氏做什麼,原來,她本來的目標是祖母嚴氏!

  只不過王氏突然提議去上香,點燃了香爐下的炭盆,將蠟融化,成了替死鬼。

  可憐的姨娘!

  嚴氏的眼神似冰一樣,早年間豐腴的臉已凹陷進去,乾癟的病容上添了幾分森寒,肅然的臉色掃過院內眾人,用似詛咒的怨毒聲調道︰「想我死是嗎?瞧著吧,想我死的人,都會比我先死。」

  她說完,便顫巍巍站起身,讓劉嬤嬤扶進屋裡去了。

  廷雅陪著靈芝回到晚庭,一日之隔,菊芳與王氏都不在了。

  靈芝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庭院,想起早上與王氏重逢時的欣喜,幾息功夫,卻又再度天人永隔,眼眶又忍不住發酸。

  早知道,就一直賴在她懷裡,說什麼也不起來。

  這便是命運嗎?

  雖然重來,她還是失去了她想要守護的人。

  廷雅輕輕拉著她的手︰「我和娘說了,晚上就在這兒陪你。」

  出了這樣的事,安懷玉放心不下母親,便帶著廷信廷雅留宿在安府。

  靈芝卻搖搖頭︰「我沒事,我想去陪著姨娘。雅姐姐。」

  廷雅看著她︰「嗯?」

  「是不是我做什麼事,你都會支持我?」

  廷雅有些詫異︰「當然。不過,你想做什麼事情?」

  靈芝微微一笑,她比什麼時候都活得明白。

  離開這裡!早就該這麼想了!

  前一世,她不知道,這天地間,原來可以如此廣大,如此自由!

  上天憐惜,讓她回到小時,從現在開始準備,還來得及。

  離開這裡,離開這個金玉牢籠,去西疆大漠、雪山草原,踏滄海明月,追碧野千里,還要去尋找那個,前世從刀山血海中救出自己的人。

  她不要再被圈禁一世!絕不要!

  但是在那之前,她必須完成兩件事,一是找出自己的身世,二是找到能靠自己活下去的辦法。

  她看著廷雅︰「我想,活得更好一點。」

  「靈芝!」廷雅心疼地抱住她,喃喃念著︰「會的,一定會更好的!」

  這一日,像一世那麼漫長。

  靈芝穿上素服,紮起白絹,跪在王氏靈前的時候,心內安寧。

  屋內念經的和尚偷懶閉了口,燒紙錢的兩個小丫鬟不知躲到了何處,小令倚靠在牆角打起了盹。

  四下寂然,初涼的晚風嘯嘯而過,素白喪幡翻飛如練,雪色燈籠搖曳著燭影,讓周遭的明暗都隨之晃動起來,只有香灰盆上的浮屑,不知疲累地在空中打著圈兒,似九天幽冥之下採魂吸魄的墨蝶。

  銀漢迢迢,星河漫漫,夜色中的人間,如虛似幻。

  一人獨對一夜,一心靜面一世。

  有腳步聲從身後傳來,靈芝嗅到了一絲墨香。

  「靈妹妹,去睡會兒吧。」蘇廷信道。

  這是他第三次來看自己了。

  靈芝依然搖搖頭︰「信哥哥回去吧,我沒事。」

  蘇廷信執著地在她身旁跪下︰「你不走,我也不走。」

  靈芝冰涼的心中湧起些微暖意,這個人,不管前世還是這一世,都這麼真心地護著自己。

  她誠懇道︰「信哥哥,你若真想幫靈芝,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件事。」

  蘇廷信一愣︰「什麼事,你盡管說。」

  「安家的婢婦中,有哪些是在安家待了十年以上的。」

  王氏的死已經明了︰無辜替死。

  現在,她最想知道的,是自己的身世。

  那日應氏說到宮中賀禮,是什麼意思?安家既然不喜歡自己,又為何要當成嫡女寫入族譜養著?

  蘇廷信不太懂,茫然看了靈芝一眼,見她眼神殷切,不由自主先答應下來︰「好,我想辦法打聽。」

  「不要讓姑姑知道。」靈芝又補充一句。

  蘇廷信覺得自己和靈芝之間多了某種奇妙的聯系,那種感覺讓他打消了追問緣由的念頭,只要她想,他就會去做,遂點點頭︰「放心。」

  三日很快過去,寅時三刻,王氏的靈柩便已從安府西北的小角門抬了出去。

  靈芝不能再跟去扶靈,送走姨娘最後一程,帶著小令回到晚庭。

  廷雅早命秋歌端著熱菜熱粥在屋裡候著,見她小臉又瘦了一圈,下頜尖尖如纖,心疼地拉她到桌前坐下,以命令的語氣道︰「快都吃了,這是加了老山參的五珍藥膳煲,這是八寶素粥。」

  靈芝也不客氣,雖沒什麼胃口,但要吃飽了才有力氣,遂乖乖拿起小巧精致的蓮柄銀勺。

  見她吃得差不多了,廷雅方道︰「菊芳死了。」

  靈芝一愣,探詢地看過去。

  「喝了鶴頂紅,死在關她的柴房裡。」

  「哪兒來的鶴頂紅?」靈芝不解道。

  廷雅搖搖頭。

  王氏的事既已了,安家其他的事情,靈芝便事不關己了。

  前一世,王氏的死,只怕也沒那麼簡單,但那時候那件事就這麼悄無聲息下去,菊芳後來也離開了晚庭。

  日日被困於晚庭中的靈芝,根本不知道安家在發生些什麼事,只知道她被送出和親之時,安家已陷入麻煩之中。

  這次的事情實在蹊蹺,靈芝有種感覺,王氏的死,只是剛剛開頭而已。

  用過早膳,還未到卯時,廷雅催著她補了一覺,方帶著去給祖母請安。

  嚴氏依舊那副淡淡的樣子,讓靈芝暫還在晚庭住著,除了小令,再指派了一個婆子一個小丫鬟去晚庭。

  也沒提打理院子歸置屋子,便不耐煩地讓靈芝退下了。

  廷雅又陪著靈芝待了半日,午後隨著安懷玉回了蘇府。

  靈芝獨自躺在王氏房中寬大的梨木架子床上,冰涼的白瓷孩兒枕和繡著百鳥鬧春的錦衾薄被,還留有王氏的餘香,她閉上眼,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驚醒。

  隔扇半開,燭盞半明,窗外是沉如深水的夜。

  那夜息中,竟傳來隱約可聞的咿咿呀呀聲。

  聽仔細了,是徽州時下最流行的黃梅調,句句殘詞如敲金擊玉,在寂靜的夜中分外清晰︰

  ……

  舊時多喜慶,今日多悲傷?

  命運作弄人,沉沉夜未央。

  腰若流紈素,著上繡裙裝。

  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

  口如含朱丹,耳垂明月。

  ……

  一詠三嘆,如戚戚碎簫之聲,在夜色中如泣如訴,聽得人身冷心寒。

  忽又安靜下來,那聲音消沒得和乍起時一般突然。

  靈芝豁然坐起身︰「小令!」

  小令就歇在外間簡榻上,也驚醒過來,忙應道︰「姑娘!」

  靈芝下了地︰「是月桂苑,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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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多事之秋

  月桂苑就在晚庭南面,穿過一段長長的抄手游廊,再過一扇飛檐彩繪的月洞門,便到了月桂苑的大門口。

  大門洞開,內中火把燈籠明明一片,讓內院亮如白晝,縴毫畢現。

  桂香撲面而來,濃了夜,馥郁醉人。

  成群的丫環婆子侯在院中,竊竊私語,面色凝重。

  還有好幾個婢婦僕從匆匆從靈芝身邊跑過,對她視而不見。

  靈芝還想往前走,一個護衛模樣的隨從攔住她︰「三姑娘,二老爺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還請三姑娘回去休息。」

  「出什麼事了?」靈芝問道。

  那隨從猶豫一下,方答道︰「尉姨娘投井了。」

  剛說完,一個婆子帶著個挎藥箱的郎中擠過來︰「快讓讓,大夫來了。」

  靈芝向小令使了個眼色,小令點點頭,便向院內扎堆的丫環群中擠過去。

  原來自菊芳死之後,內院便開始了一波清查,後來竟查到尉氏院中的一個小丫鬟,買過鶴頂紅。

  那小丫鬟受刑之後,招認了買通廚娘,將鶴頂紅混到茶中,毒死了菊芳。

  又招出是攸哥兒的奶嬤嬤派她去買的鶴頂紅。

  昨日下午,嚴氏派人搜查月桂苑,竟在尉氏的狀奩匣子底下,找到了菊芳家人的身契!

  嚴氏大怒,打死了攸哥兒奶嬤嬤,要將尉氏抓起來拷問,安二老爺左右為難。

  最後安大老爺親自出面,才暫熄了嚴氏的怒火。

  哪知尉氏剛烈如此,竟不惜一死以證清白。

  「人怎麼樣了?」回到晚庭的靈芝,聽小令說了打聽出來的事之後,問道。

  小令搖搖頭︰「沒了。」

  靈芝長嘆一口氣,她不記得前世尉氏是時候死的,怎麼死的,反正攸哥兒後來是養在了應氏屋裡。

  又一個可憐的孩子。

  秋漸漸深了,晚庭院內的蒿草已變衰黃,成群的螞蚱蟋蟀歡快地在其間鳴奏跳躍,和安府的人們一樣,快活著自己的快活。早忘了那兩個消失的姨娘,也忘了角落裡這個無人看顧的三姑娘。

  靈芝卻並不孤單。

  受了刺激的安二老爺,選擇日日盤桓在書房與香坊,療治情傷。這期間,還特意叫靈芝去過兩次書房,讓她去嗅品幾種新出的和香,見靈芝頗有天分,又拿了幾本香理香方的書冊,給她看閱。

  此正中靈芝下懷,自是日夜不分,如饑似渴地勤讀起來。

  轉眼到了十月。

  這日靈芝正窩在窗前大炕上細讀著《百家香源》,院門外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笑鬧聲,緊接著,環佩叮當並著翹頭履沙沙踏地的聲音,一疊兒撲進院來。

  「靈芝!」一個黃鶯般清脆歡快的聲音響起。

  靈芝鞋都來不及穿,踩著裹腿長襪就衝出門來︰「雲霜!」

  應氏從來不曾讓靈芝到前院見客,因此,要見靈芝的人,都得自己到晚庭來。

  兩個許久不見的老友緊緊抱在一起,又抬起頭相互打量著。

  程雲霜以前還跟男孩子差不多,如今女大十八變,也出落成個美人兒。

  身形玲瓏,小圓臉,尖下巴,深眼皮,眉毛帶些英氣,又粗又黑攏在鬢邊,更襯得膚如象牙,一張粉嘟嘟櫻桃小嘴,講起話來爆豆子一般,劈哩啪啦利索乾淨。

  和蘇廷雅的秀美不同,顯得嬌俏可人。

  程雲霜一進這院子便知道靈芝過的什麼樣的日子了,也不由簌簌落下淚來。

  廷雅在一旁打趣著︰「剛剛還有人說,見了面絕對不會抹眼淚的。」

  靈芝也笑了,拿起帕子替雲霜沾眼角,雲霜自己接過抹了兩下,憤憤道︰「伯母越來越過分了!」

  她一面說,一面拖著靈芝的手,反客為主進了屋,四下打量著毫不客氣道︰「破床、破櫃子、連個花瓶都沒有!你看你看,都下霜好幾日了,地籠也不燒,炭盆子也不供!靈芝,你嫁給我哥吧,明兒個就搬我家去。」

  靈芝一想到程逸風那總是郁郁沉沉地一張臉,慌忙搖頭。

  廷雅急了︰「不行,我哥怎麼辦?」

  靈芝作勢要揪她倆的嘴︰「你們兩個,可還是閨閣大小姐呢,被人聽到光天化日說嫁這個嫁那個這種話,自己還嫁不嫁?」

  兩人異口同聲道︰「你不也說嗎?」

  三人又同時大笑起來。

  小令給眾人上了茶,帶著小丫鬟扣兒到檐廊下燒爐子去了。

  雲霜喝了一口茶,撩起袖子一拍桌子,就開始絮絮說起自個兒這兩年的經歷。

  講到當今皇上入京,程老爺帶頭寫了絕筆書,帶著一眾護軍直入京城。

  臨走時,還留了厚厚白綾並好幾大瓶見血封喉的毒藥,命程家女眷,若事不成,當自戕,不可留人辱程家血脈。

  聽得廷雅和靈芝入了迷,從龍之功,當真是走攀天索,若不能登天,便是跌淵。

  只見雲霜口沫橫飛,手舞足蹈,頭上插的花鈿絲帶跟著亂顫,直喝了三杯茶,方才講個盡興。

  又正了臉色,看著靈芝道︰「該說你啦,你就願意這麼熬下去嗎?」

  靈芝歪著頭看著她,神秘一笑︰「當然不。」

  「那你有什麼打算?」雲霜講累了,將下巴擱到炕上烏木案幾上,撐著頭道︰「和你娘打擂台?」

  靈芝定定看著她︰「我要自己掙銀子。」

  雲霜撇過頭,和廷雅面面相覷。

  「掙銀子?」二人同時道。

  靈芝點點頭︰「反正沒人管我,挺好,我就自己管自己。這些下人都是銀錢開路,只要有銀子,不怕她們不給熱湯熱茶。再說,還有你們幫忙,那時候,我便能自己在外置衣被,打頭面、置田莊、買宅子。」

  她越想越興奮,握著拳頭總結道︰「所以,我只缺銀子。」

  聽的兩人卻覺得這也太過異想天開。

  廷雅悶悶道︰「可你要怎麼掙銀子?那都是外頭的事兒。我那裡還有些私房,先給你用著。」

  雲霜也點頭︰「是,只要有銀子就行的話,我的也都給你。」

  靈芝堅定搖搖頭︰「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們與其給我銀子,不然想辦法幫我掙銀子,才是長久之計。」

  雲霜噘著嘴︰「話雖如此,可要怎麼掙呢?」

  靈芝豎起兩個手指頭︰「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我想辦法讓父親教我和香,我自個兒找鋪子賣;第二個是,匯豐錢莊。你們聽說過嗎?」

  二人對看一眼,都點點頭,廷雅道︰「當然聽說過,這是京城最大的錢莊鋪子了。」

  雲霜補充道︰「何止京城,整個大周朝的錢莊加起來,怕都沒匯豐厲害。聽我爹說,當今朝官,至少有八成和匯豐有銀錢賬。」

  「是了!」靈芝興沖沖道︰「聽說匯豐有一種生錢的法子,你們可知道?」

  二人均不解地搖搖頭。

  這也是上一世靈芝後來無意中聽應氏說過,說早知在匯豐多存銀子,多生銀子。她不太懂生銀子是怎麼個生法,倒是把這句話給記住了。

  雲霜廷雅二人畢竟都是閨閣女子,與外頭銀錢沒打過交道,不知道想來也是正常。

  雲霜又興奮起來︰「那咱們一塊兒上街,上匯豐去問問唄!可是,你能出門嗎?」

  靈芝狡猾一笑︰「現在不能,不過很快就可以了。」

  廷雅又想起一事,道︰「對了,我哥說有幾個人,讓你留意。」

  靈芝想起托他的事,定定神聽著。

  「針線坊的余嬤嬤,二老爺身邊的秦護衛,膳廚房的柳嬤嬤,老夫人身邊的劉嬤嬤,你娘身邊的黃嬤嬤。這都是什麼人?為何要你留意?」

  靈芝暫時還不打算告訴她們自己的身世之秘,只追問道︰「就這五個嗎?」

  廷雅道︰「哥哥只說了這五個。他們怎麼了?」

  靈芝鄭重道︰「他們都是安府的老人,我想打聽一些以前的事。」

  廷雅雲霜只當是安府家事,也沒在意。

  三人約定了出門的日子,又閑聊一陣,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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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毓蘭靈秀

  靈芝將那五人在心頭捋過一遍,父親母親以及祖母身邊的人,無法下手,那就只剩下一個余嬤嬤和一個劉嬤嬤。

  她叫來小令,吩咐她悄悄去打聽打聽,看與哪位嬤嬤能說得上話。

  小令是個乖巧性子,在安府中一沒地位二沒關係,這樣的人反而受最下頭丫環婆子們歡迎,因為好不容易逮著個比自己還好欺負的,偶爾還能憐憫憐憫她,享受一下施舍的快意。

  因此小令在府中也有許多個乾姐姐乾嬸嬸乾娘。

  很快小令就帶回來消息,她的乾姐姐小鵲的小姐妹的乾娘,是針線坊余嬤嬤手下的婆子,聽說余嬤嬤好吃酒,吃了酒就喜歡講話。

  靈芝翻出王氏的妝奩匣子,裡頭是她所有的財產,也是王氏留下來的,八個銀錁子,加一把碎銀子。還有前幾日姑姑給的那雙鐲子。

  王氏的頭面首飾,她都收到棺中讓王氏帶走了。

  靈芝掏出那把碎銀子,遞到小令手中︰「去廚房端幾個趁酒的菜,再盛一壺徽州甲酒。」

  既然是徽州府的老人,應當愛喝老酒。

  又小心翼翼從裡間拿出一個六角纏枝葡萄銅盒,打開盒蓋,蛋青色的粉末細細密密,鋪滿盒底。

  待小令辦好,已是掌燈時分,靈芝帶著小令,拎著食盒,往安府西北角上的針線坊而去。

  晚庭在安府的中路偏南,要去西北角,要麼穿過北面的一片楓樹林,要麼就要穿過西路的園子。

  小令以為她們要從楓樹林過去,結果姑娘竟然選擇走西路的園子,那兒臨著的可是,蕙若閣。

  那是大姑娘毓芝住的院子,而現在又是晚膳的時間……

  果然,剛沿著蕙若閣外的鵝卵石小路走幾步,一轉彎,一叢石竹邊,迎面便出現一隊人影,領頭兩個拎著青花風燈的丫環,中間簇擁著一位如眾星捧月的少女,往她們緩緩行來。

  這便是安家的嫡長女,靈芝的大姐,十四歲的毓芝了。

  只見她杏仁目銀盤臉,眉峰略凸,翹鼻闊嘴,長相甚為明艷,圓鼓鼓的臉頰,比王氏少了幾分兇色,卻添了幾分嬌橫。

  頭梳寶髻,簪著粉寶石櫻花盤成花枝模樣的白玉釵,花枝纏住髮髻,婉妍秀麗,髻間嵌著幾顆珍珠,耳上各一顆同色的明月珠耳,粒粒滾圓,熠熠發亮。

  上著寶藍掐金纏枝牡丹交領短襦,下繫一條金線刺繡花鳥紋拼綴的鳳尾裙,在風燈映照中,粼粼生光,炫彩奪目。

  她也同時看見了靈芝二人,先是微怔,隨即眼楮一亮。

  故意大聲道︰「這是哪裡來的丫環,這麼不懂規矩,看見主家來了,還不給讓道?」

  靈芝前世對這個長姐,又嫉又怕,嫉她備受安家眾人寵愛,怕她時時以羞辱嘲諷自己為樂。

  可長幼尊卑有序,她又無人相護,只得默默避讓。

  而這一世,再見到她這般囂張的模樣,她只覺好笑和鄙夷。

  她再不是自己的長姐,無需尊她,更無需怕她嫉她。

  何苦上一世的毓芝,並不快樂,嫁給了她並不喜歡的武定侯府二房的應二爺。

  武定侯府,那是五代同堂的大院世家,這樣嬌蠻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氣,如何能討得了好?

  據說受了不少髒氣,連著落胎兩次,傷了身不說,還被婆婆嫌沒有養兒之福,給應二抬了一房又一房的妾。

  靈芝只在和親離京之前,見過她一次,剛剛二十的毓芝,已像是一個久病的怨婦,圓鼓鼓的蘋果臉早凹陷下去,神采飛揚的眼楮也變得呆板渾濁,看著金玉滿身的靈芝,卻還不忘挖苦詛咒,附在她耳邊譏笑著說︰「聽說那西疆可是會父子兄弟共妻的蠻荒之地。」

  靈芝一直想不通,對毓芝來說,自己好歹是她的親妹妹。自己過得淒慘,於她也沒什麼好處,何苦這般厭棄自己。

  後來才明白,應氏的言傳身教,對毓芝的影響是多麼的大,以至於那時的毓芝,已經活脫脫一個新的小應氏。

  毓芝也呆了呆,她以為自己說了那話,靈芝便會乖乖避讓到一旁,沒想到這個妹妹靜靜站在那裡,寸步不讓地看著自己。

  許久不見,她已出落成婷婷少女的模樣。

  雖只著月白暗錦紋半舊褙子,素色襦裙,頭上烏溜溜兩個髫,一朵珠花也無,卻身姿挺拔,在銀月下清秀如風竹,妍麗似初荷。

  尤其那雙流波盈盈如黑寶石的雙瞳,亮比星子,閃著她捉摸不清的意味,沒有慌張,沒有恐懼,反而有一絲,憐憫?

  這眼神激怒了毓芝。

  她是安家嫡長女,人人都讚她長相貌美,又出身富貴,再無可挑剔之處,無論走到哪裡,都是有求必應,處處得意。她也自覺備受上天寵愛,可是,又來了個妹妹靈芝。

  雖然靈芝不受母親待見,可見到她們的人,那眼神中,分明給出了評語,原來妹妹更美麗!

  尤其是那件事,那個人竟忽略主動獻好的自己,卻對當年僅八歲的靈芝另眼相看!讓她想起來就恨得牙癢癢。

  這樣的災星,就不應該生在安家!

  毓芝又大喝一聲︰「還不退開?」

  她身畔的大丫鬟名望桃的,故意大聲道︰「大姑娘,這不是丫環,是三姑娘呢!」

  毓芝暗喜,故作驚訝往前邁了兩步,來到靈芝跟前,一邊打量一邊道︰「是三妹呀?許久不見,怎的看起來跟丫環似的?就不能穿件好點的衣裳麼?要讓別人看見你這模樣,豈不是給咱們安府丟臉?」

  靈芝微微一笑,端莊鎮定回道︰「是,大姐說的沒錯。將安府嫡出的姑娘養成丫環模樣,這件事傳出去,確實丟臉。」

  毓芝哪還聽不出她話中的意思。

  她說的是她丟臉,靈芝藉她的話,罵的卻是養她的母親丟臉!

  可她卻無法反駁,像丫環是她自己說的,這模樣丟臉,也是她自己說的。

  一時氣不過,噎在原地,瞪著大眼看著靈芝,這個三妹,今天是吃了豹子膽麼,連個婆子都能欺負的人,竟然敢跟自己嗆聲!

  一把柔柔的聲音這時傳來︰「毓芝姐姐,靈芝妹妹也怪可憐的,不如回頭你與二伯母說說,看她身上穿的,還是秋日的薄衫呢。」

  一面說,一面也走過來,笑著望向靈芝。

  是安三爺家的姑娘,安秀芝。

  她身著蛋青色柿蒂紋妝花褙子,秋湘色月華水紋裙,比之毓芝的華貴,顯得低調很多,故而靈芝方才竟沒在一眾丫環裡認出她來。

  因安三爺那支,早在上一輩時就已分家分了出去,是以秀芝的排行,未與毓芝等人排在一起,只互相稱姐姐妹妹。

  靈芝也笑著回道︰「多謝秀芝姐姐。」

  她面上客氣,心頭暗笑,這秀芝表面嬌怯乖巧,特別來京之後,似毓芝的影子般,跟隨左右。卻暗地裡不知多少次挑撥自己與毓芝關係,明著暗著讓自己去害毓芝。

  就比如這句話,表面看起來是做中調和,實則更句句指出,自己是多受應氏苛待。

  毓芝倒是越聽別人說靈芝淒慘,她越高興,聞言心情稍好了一點,揚著頭道︰「娘那麼忙,我怎麼能拿這些小事煩她。要怪就怪某些人自己命帶災星,專生禍害。對了,三妹妹不在晚庭好好住著,大晚上是要去哪裡?」

  她看靈芝拎著食盒,往這條路走,很是奇怪。

  靈芝好整以暇道︰「正如秀芝姐姐所見,靈芝還沒冬衣,只好自己上針線坊催催去。」

  毓芝笑得幾乎絕倒,把著秀芝胳膊,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喘著氣,覷著靈芝道︰「是該去催催,不過三妹也別急,實在不行,我屋裡幾個大丫鬟往年的冬衣都還在,借你拿去穿穿。」

  靈芝面對她的譏嘲,並不退讓,反而針鋒相對︰「大姐最好在母親父親跟前都這麼提提,讓大夥兒都知道,安家的姑娘只能穿丫環舊衣過冬。」

  毓芝果然又怒了︰「少拿父親嚇我,不要以為父親叫你去了書房幾次,就要抬舉你了!」

  說完又回頭對丫環道︰「去跟望月門的婆子說,今兒個蕙若閣遭了賊,要盤查,先把門鎖給落了,誰也不能放過去。」

  望月門正是從蕙若閣通往後院的大門。

  然後再斜睨著靈芝,一挑眉道︰「真不好意思,蕙若閣要搜賊,三妹妹要去針線坊,還是從北邊繞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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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8 00:39: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舊情老酒

  靈芝見她故意刁難,不怒反喜,淡淡道︰「怎的這麼巧,我一來,大姐就要搜賊。也是,大姐是丟了不少東西,第一樁怕就要好好找一找,魚戲蓮葉香囊之類。」

  「你住嘴!」毓芝忙喝道。

  她們二人都明白靈芝什麼意思,魚戲蓮葉香囊,是當年毓芝暗送給那人的信物!

  兩年前,程家還在徽州府時,一日到安家作客玩耍,隨同而來的,還有一位貴人,當時的河間王二子,宋琰。

  現在回想起來,程家在那時就與河間王關係十分密切了。

  彼時毓芝剛十二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猛的見著這人,眉眼凌厲,峻意軒昂,在一眾少年中風流出挑,便暗暗上了心。

  也不知宋琰對她說了什麼,讓她滿心小鹿亂撞,巴巴地跑去見他,特意贈送了自己親手繡出的魚戲蓮葉香囊,為免被人看見,還帶上當時年僅八歲的靈芝。

  尚懵懂的靈芝不知道他們二人是否約定了什麼,香囊宋琰倒是收下了。

  那日回來之後,毓芝和應氏問起與應家的口頭婚約,應氏奇怪,刨根究底地問下去,毓芝便明說,要等宋琰提親。

  把個應氏氣得七竅生煙,差點吐血!要不是柳姨娘相勸,她當時就要把毓芝鎖到祠堂去。

  她深知長女任性,卻不知任性到如此地步!

  男女私相授受不說,還有婚約在前!

  這些也都撇開不論,那時的河間王,只是一個被棄於封地的落魄王爺,據說最艱難時,王妃還要親自下地播種栽苗。

  應氏怎麼可能放著武定侯府不讓毓芝嫁,反而選一個落魄王爺的兒子,還不是嫡長子!

  而最後,不知怎的,應氏又想起了靈芝這個出氣筒,憎怪靈芝拉著毓芝去見宋琰,罰她跪了三日祠堂,抄女誡二百遍,足足抄了一個月。

  沒想到,當年應氏根本看不上的河間王,轉眼間成了天下至尊之君,他的二子宋琰,也成了尊貴無匹的平遠王。

  應氏不知作何想,自是將這段事封於塵中不再提。而對毓芝來說,更是一段心病。

  後來她曾問過程雲霜,宋琰有沒有說過關於安府的事情,雲霜是這麼答她的︰「有啊,他經常說,安家三姑娘很不錯。」

  三姑娘很不錯!

  毓芝又恨又氣,怪道他收了香囊,後來卻遲遲不見提親,原來自己那日不該帶靈芝,讓他生了別的心思!

  此刻靈芝提起這話,便如揭了她的傷疤,冷冷看著靈芝,聲音幾乎顫抖︰「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如果大姐要搜賊,那我就不妨告訴父親,你丟了這個香囊。」

  「你威脅我?」毓芝惡狠狠往前跨一步,幾乎抵著靈芝鼻尖,這個妹妹長個兒了,已經快和她一般高。

  可她的脾氣似乎比她的個頭長得更快!

  自己不過是要戲耍戲耍她,她卻明晃晃一把刀子砍過來!

  靈芝怡然不懼,這事鬧大了誰沒好處,一目了然,她把著毓芝的死穴,還怕她作甚?

  淡淡一笑︰「大姐要搜賊,妹妹自然要幫忙。」

  毓芝捏緊了拳頭,看著眼前笑意盈盈的珠玉小臉,恨不得一把撓破!

  但她卻也真怕靈芝將這件事情宣揚出去,且別說父親的責罰,若被外人知道,那自己一輩子就完了!

  別提什麼武定侯府,怕是嫁出去都難!

  只覺心口憋悶,又不得不硬生生吞下這口惡氣,低聲道︰「我們走著瞧!」

  說完也不喊秀芝,甩著袖子往前衝去。

  「大姑娘!」一行人呼啦啦跟上,轉眼燈籠搖曳的光影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下小令手中的風燈,晃晃悠悠。

  靈芝又才抬腳,繼續往北而去。

  卻不見小令跟上,一回頭,小令正微張著嘴,一臉被雷劈了的模樣,楞在原地。

  「怎麼了?」靈芝笑著問。

  小令聞聲,忙往前跟上,收不住驚愕之色,嘆道︰「姑娘好厲害!大姑娘竟會怕你!」

  靈芝也嘆了口氣,小令見慣了前一世的她,那懦弱卑怯的自己,自然不習慣敢頂敢撞的自己。

  果然,小令又納悶道︰「姑娘今兒怎麼,像是故意要氣著大姑娘似的。」

  三姑娘平日裡見著大姑娘,唯恐避之不及,今日怎麼還主動挑這條路,還故意頂撞,似湊上去惹她一般。

  靈芝微抬起頭,看著夜空將滿的一輪秋月,月華如洗,襯得園中山石草木影影憧憧,越發幽深。

  她不想再隱忍。激怒毓芝,讓她鬧到母親跟前去,她才好進行下一步計劃,讓她們一點一點看清楚,她再不是那個任她們捏在手中把玩的安靈芝!

  她的目光迷蒙起來,似穿透到另一個世界,喃喃念道︰「我聽人說過這樣一句話︰對付對手,不過兩種方式,一種是置若罔聞,讓她拳打空氣;一種是讓她怕你,她兇你更兇,她強你更強,她奸你更奸,針尖對麥芒,奉陪到底。」

  小令不太懂,她日日跟著姑娘,出入內宅,在哪裡聽到過這樣離經叛道的話?

  靈芝確實聽到過,那是上一世,當時她已住進皇宮西苑,準備隨使團出京,那晚使團突然遭遇刺客,她在亂中暈了過去。

  醒來之時,已身在玉鸞殿碧紗帳中,聽得落地罩外有女子這般說道。

  不知她是何人,在與何人對話,語聲嚦嚦,語氣明快,格外灑脫,鏗鏘有力。

  她還說了一句,靈芝沒說出來,她說︰所以,除非你能將敵人斃命,否則不要舉起你的劍。

  那幾句話,給靈芝的印象格外深刻,卻沒想到,自己會有用上的時候。

  現在的她,誰也不怕,要來便來,奉陪到底。

  小令還在琢磨,或許是雲霜姑娘說的?想著大姑娘的怒氣,又不免憂心忡忡道︰「姑娘,大姑娘怕是要去太太跟前告狀了。」

  靈芝倒是一臉平靜︰「我就怕她不去。」

  小令也不問為何不怕,姑娘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便點點頭︰「那就好。」

  乖乖地領著往針線坊去。

  針線坊是一個小小的兩進院落,倒座房是值班房,前院東西廂房做了倉庫,正面三間廳房連著耳房,做了針線間。

  後院六間房,住著幾個婆子。

  靈芝與小令從管事錢嬤嬤的房間出來,假裝告辭,待她關了門,一轉身,隨引路的婆子進了余嬤嬤的房間。

  那引路的婆子退了下去,小令守在門口,樹影婆娑,擋住了糊窗高麗紙透出來的朦朧燈光,後院東廂內,只餘靈芝和余嬤嬤。

  余嬤嬤穿著海藍粗布褙子,纏著絳色刺繡眉勒,臉上皺紋叢生,一雙眼卻還清亮,對靈芝見過禮後道︰「三姑娘要問冬衣的事兒,該找管事錢嬤嬤才是,找我這個半殘的婆子做什麼?」

  靈芝這才看見她走路有些奇怪,左腿行動不便,全靠右腿出力,一瘸一拐地退回方桌旁長凳前坐下。

  靈芝不答話,打開食盒,端出一碟酥香魚塊,一碟辣子田螺,一碟炸五色團子,一碟涼拌三絲。

  再拿出兩盞小小的彩漆繪月桂羽杯,打開酒壺蓋,將琥珀色的甲酒斟滿杯中,一股濃濃的米香味兒撲鼻而來,蜜香清雅,餘香悠長。

  余嬤嬤兩眼一亮,讚道︰「好酒!」

  靈芝端起一盞酒杯,置到余嬤嬤跟前︰「嬤嬤請。」

  余嬤嬤抬起頭,意味深長看她一眼︰「老奴不敢受這一請,三姑娘屈尊前來,該不是想請老婆子品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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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如煙往事

  靈芝並不直接回答,閑閑道︰「嬤嬤在安府多少年了?」

  「回三姑娘,有二十三年了。」她並沒有因為靈芝年紀小,就輕慢了規矩,依舊畢恭畢敬。

  「那嬤嬤,是看著我出生的老人了。」靈芝定定看向她。

  余嬤嬤心中咯噔一響,一雙眼瞇起來,似是回避靈芝眼神,又似是在回味往事︰「老婆子常年在外院幹著粗活,可惜沒那個福分。」

  靈芝將酒杯端到嘴邊,徑直問道︰「嬤嬤可願陪我喝上一杯。」

  余嬤嬤慌得要跪地︰「姑娘可折煞老奴了!」

  靈芝扶住她,兩人僵在半空。

  「我不會為難嬤嬤,嬤嬤有不願意說的,盡管不說便是。」

  余嬤嬤左右為難,心中對三姑娘的來意已猜得了七八分。

  不過她心中並無不安,對於這位安府嫡女的身份,她是真不知曉,只隱約聽說這三姑娘來得詭異。

  不知便無慮,就算她如何威逼自己,自己也可安全。想及此,便坦然坐下。

  靈芝端起酒杯送到她胸前,余嬤嬤只好接住。

  靈芝纖握袖籠住嘴,頭一仰,將整杯酒傾口倒下,美酒帶著醇甜的甘冽之味,沖喉而入,漫過肺腑。

  「果然好酒!」這酒比起她飲過的爽辣青稞酒、醇厚葡萄酒來說,更為綿軟清香,後勁悠長,回味甘甜。

  余嬤嬤終是好酒之人,道一聲︰「那老奴放肆了!」

  也一仰脖,一咂嘴,那清雅甘甜之味,彌散在喉頭胸口,剩下一絲餘味,飄於腦際,似混著時間的味道,將她帶回曾經的徽州山水間,不知是酒帶鄉愁,還是鄉懷酒憂,思鄉之情澎湃而出,酒意上湧,竟讓她模糊了眼。

  靈芝見她模樣,試探道︰「當年和嬤嬤共事的人,安府可沒剩下幾個了。」

  余嬤嬤只覺那聲音似從九天外飄來,恍恍惚惚,似真似幻,她眼前閃過一些熟悉的人影,那些人青春依舊,笑語晏晏,打著轉兒從她面前走過,笑著道︰「九娘,給你找了個針線坊的活兒,你願不願意去?」

  「九娘,這獺皮褂子是太太賞的,這口子你可一定得幫我補好!」

  「九娘,別琢磨花樣了,快來吃酒!」

  那些人話可真多,吵吵得她頭疼,她揮揮手︰「去,去,吃酒去!」

  那些人影又都飄遠了。

  「她們都去哪兒了?」

  有個聲音在問。

  「都散了,早都散了,有的回家了,有的回土地裡去了。」余嬤嬤眯縫著眼,喃喃道。

  「誰回土地裡去了?」

  「多了,阿金,小英,芳姐姐,大柳……」

  「為什麼安府的老奴那麼少?」

  「為什麼?不知道,說沒就沒了。」

  「是因為要隱瞞三姑娘的身世嗎?」

  「三姑娘?三姑娘說不得。」余嬤嬤仍有一線清醒,眼神往靈芝處一飄,笑著伸出一根手指頭,指向自己︰「知道我為什麼還在嗎?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不知道三姑娘是不是親生,還是不知道三姑娘的親生父母是誰?」

  余嬤嬤聽見一連串的問題,有些發暈,口頭還在喃喃念叨︰「說不得。」

  靈芝知道自己問得有些急了,不過由此看來,可以確定,自己的身世,在安家不但是個秘密,還是個忌諱。

  可看來余嬤嬤是真不知道,就如她所說,知道的都死了。

  靈芝忽想起什麼,又換個問題︰「接生二少爺和三姑娘的穩婆是誰?」

  「死了。」

  「產房的丫鬟婆子呢?」

  「都死了。」

  「她們怎麼死的?」

  「被三姑娘嚇死的。」

  靈芝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個說法,和說她出生時母親受到驚嚇何其相似!

  她追問道︰「三姑娘還那麼小,如何嚇人?」

  余嬤嬤臉上現出一絲詭異的神色,神神秘秘道︰「這個我知道。」

  靈芝捂住要跳出嗓子眼的一顆心,屏氣聽著。

  「太太不喜歡三姑娘,剛生出來,就叫人弄死她。」

  靈芝後背發寒,攥緊了拳頭,緊緊咬住下唇。

  「她收買了穩婆,穩婆就準備將那女嬰溺死在隔壁水桶裡。誰知,穩婆過去許久沒再過來,太太就派小英去看,小英見那女嬰乖乖睡在案上,穩婆卻倒在地上,眉心一點紅,已然沒了氣兒。小英抱著女嬰去見太太,太太聽說穩婆死了,驚詫不已,又一眼掃過去,那女嬰剛好醒來,睜開眼楮不哭不鬧地盯著她,太太便嚇暈了過去。」

  「是小英告訴你的?」

  「是,小英是我同鄉,她見事情不妙,連夜回屋,把攢下的銀錢都給了我,托我交給她弟弟。果然第二日,她再沒從太太院中回來。」

  靈芝嗅到鼻尖一絲血腥,才發覺,自己已將下唇咬出血來。她強壓著嗓子,努力讓聲音不顫抖,繼續問道︰「太太為何要三姑娘死?」

  余嬤嬤搖搖頭︰「不知道。」

  「那宮中的賀禮是什麼?誰送的?」

  余嬤嬤又搖搖頭,聲音漸漸低下去,似乎異常疲憊︰「不知道。」

  靈芝知再問不出什麼,站起身來,扶住桌沿,才勉力站穩,定了定神,方道︰「今晚,你沒見過任何人,自己買了酒,喝醉了。記住了嗎?」

  余嬤嬤點點頭。

  靈芝走出院門,月已上中天,深秋的夜風挾帶著露氣襲來,寒涼浸骨,她裹緊了衣衫,一手扶著小令,緊緊抓著她胳膊,一步一步走回晚庭。

  「那酒有用嗎?」小令關了房門,替靈芝擰了熱帕子過來,悄聲問道。

  她擦到靈芝唇邊,發現一抹紅,輕輕拭去那血痕,也沒多說什麼。

  姑娘害怕的時候,緊張的時候,難過的時候,都會拼命咬自己下唇。

  靈芝則木訥地點點頭。

  她看香本之時,將書上所說的自己能找到的原料都一一找來試過香理藥性。

  取小毒的一品紅睫汁,加炮制後去處苦味的苦艾草,和以散味的藿香、芸香、排草,再用米酒燻蒸,碾成末。

  這兩種植物都能讓人致幻失覺,而又對身體無大害,特別是苦艾,還會讓人既失意識,又覺得自己異常清醒。

  今日余嬤嬤,算是她的試煉品。

  至少目前看來,這兩種東西是有效果的。

  若安二知道靈芝能只看香理,便配出迷藥,定會驚詫得舌頭都掉下來。要知道,炮制、配比,如何去除其他藥性又保證毒性,如何去除異味,如何確定用量,不管哪一步,都要經過數十上百次調試。

  而靈芝,只憑自己對香料的把控,就能獨自完成這些步驟,當真是制香奇才!

  靈芝卻不知道,她只覺這些東西都再簡單不過。

  套余嬤嬤的話,她本來只想確認,自己的身世在安家是個忌諱,知道了這一點,下一步就好辦多了。

  不料,卻意外知道了應氏憎惡自己的原因,讓她心頭多了幾分放不下的恨。

  她本來還想,雖安家待自己略苛,好歹有養恩,讓自己好好活了下來,怨懟之情漸消。誰知,應氏本打算殺了自己。

  她對她唯一的一點恩情也沒了。

  可她為何要殺自己,那穩婆到底怎麼死的?

  小令替靈芝散了頭髮,再脫去外衫,換上夾棉素色中衣。

  屋中清冷,她跳了跳腳,抱著肩道︰「姑娘早些去歇息吧,床上能暖和點。」

  靈芝看著桌上銅盆發呆,忽對小令道︰「將我那簪子拿來。」

  靈芝只有一柄簪子,一柄修長簡潔的素荷絞絲銅簪,黃亮亮,連二兩銀子都不值。

  卻是靈芝極心愛之物,因為那是無跡哥哥送的。

  無跡哥哥並不是安家的親戚朋友,也不是下人奴僕。

  他是曾在慈安寺講佛的行空大師的弟子,無跡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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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素荷銀針

  靈芝兩歲那年,曾被奶嬤嬤遺落在慈安寺後山中,後來,便是被行空師徒二人撿到,送回了安家。

  據無跡哥哥說,當時他和師傅住在山中禪房內,忽聽得佛堂中哢吱哢吱響。

  他還以為進了黃鼠狼,躡手躡腳過去,掀開香案下的帷布一看,卻是個渾身沾滿泥水的小女娃,髒污得看不清臉,只露出一雙琉璃貓兒眼,捧著一個供奉在佛前的豬腳啃得正歡。

  她已記不清小時的事,當時聽他講來,笑得直打跌。想來自己是憑著靈敏的鼻子,循著滷豬腳香味去的。

  後來祖母請行空大師在安府住了一段日子,長她三歲的無跡哥哥便成了她最好的玩伴。

  住了一年,他又隨師父回了山裡,此後,在逢年過節時,二人又才會遇見。

  直到她五歲那年,無跡哥哥隨行空大師雲遊遠去,二人再沒見過。

  臨走時,他送了她這柄簪子。

  她記得他鄭重地將簪子放在她面前,輕輕點了那花蕊一下,簪子前端,出現一個小孔,再按一下,瞬間,一枚銀針快似閃電,疾飛而出。

  無跡哥哥輕輕一探,便將那銀針捏在手指中。

  「看見了嗎?遇到危險,就拔下簪子,對準壞人,按下花中間的這個銅點。」

  那時她還不太懂,只將這簪子看作一個有趣的玩具,異常喜歡,便好好收了起來。

  可惜在去樓鄯的路上,那簪子遺失在滄海之中。

  只是現在,她才明白,怕是那時候,無跡哥哥就已看出了自己在安家的境況,所以才送了自己這樣一個可保命見血的兇器。

  小令取來銅簪。

  簪身黃亮依舊,靈芝小心翼翼將簪頭對準桌上香囊,按兩下機關。

  「嗤!」一聲極細微的破空聲,一枚小小的銀針穿香囊而過,扎進梨花方桌上。

  小令倒吸一口涼氣,她還是頭次知道,這貌不起眼的簪子,有這樣厲害的機關。

  在知道應氏曾對自己起殺意之後,靈芝便覺得安家,並不是那麼安全。

  她決心保護自己,用自己的方式。

  她小心翼翼將銀針又放了回去,再將桌上銅盆中剩餘的粉末,用香勺盡數灌進了銅簪中。

  她做完這些,看著一旁目瞪口呆的小令,玩心忽起,笑著道︰「可不要不小心踫到了哦。」

  小令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眼神躊躇,幾次張口又閉上,猶豫好久,才道︰「姑娘,你可是要去殺余嬤嬤?」

  「啊?」靈芝笑得幾乎絕倒,對於真正十歲的小令來說,殺人真的是件太可怕的事。

  她捂著肚子,笑著安撫道︰「只是怕遇到壞人而已,現在姨娘不在了,我們只能靠自己了。」

  小令這才舒了一口氣,姑娘是越來越厲害了,先是嚇退了大姑娘,後又用迷藥套話了余嬤嬤,現在還拿出這殺器!

  不過,她真心佩服姑娘,和自己一般大,卻這麼有本事!

  她想著,挺了挺胸,拍拍瘦弱的胸脯道︰「姑娘放心,萬一遇到壞人,還有我!」

  靈芝看著她瘦骨伶仃的模樣,摸了摸她的肩,眼眶有些濕潤︰「是的,我還有小令呢。」

  小令這麼說,也確實是這麼做的。

  上一世,在樓鄯叛軍衝進王宮時,小令便義無反顧擋在她身前,替她承受了破空而來的亂箭。長高的小令仍然很瘦,瘦長的身子倒下時,卻變得只有一點點,蜷在地上,背上扎滿羽箭,似一隻小小的冬眠的刺蝟。

  這一世,再不會讓你擋箭。靈芝在心裡暗下決心。

  第二日一早,瑯玉院迎來了不速之客。

  應氏正由雲裳梳著烏髮,對著紫檀妝台上一面金瓖玉如意花枝八稜銅鏡,尋思今兒個要去蘇府作客,畫什麼眉型好。

  她五官明朗,當下流行的遠山眉、涵煙眉蜿蜒清淺,顯得太過柔弱。

  「拂雲眉太太覺得如何?」雲裳一面將應氏頭髮攏好,帶上髮髻,一面問道。

  拂雲眉橫平粗糲,倒是和她五官相配,

  「會不會看上去很粗鄙?」應氏擔心道。

  雲裳替她挑了一套翡翠瓖金頭面,比劃著討好笑道︰「太太眉眼亮堂,五官艷麗,若是配上這碧色老坑翡翠,大氣富貴,怎會粗野。」

  應氏滿意地點點頭,讓她取出螺子黛,先給自己描眉。

  正打扮著,大丫鬟花容邁著小碎步急急進屋來,忐忑地看向應氏,小聲道︰「太太,三姑娘來給您請安了。」

  「嗯,讓她……」應氏正應著,忽心頭一驚,誰?三姑娘!

  她猛地一轉頭︰「她來做什麼?」

  雲裳正替她帶上水滴翡翠耳墜,剛把鉤子穿過耳洞,應氏一甩頭,正好拉到肉,嚇得她慌忙鬆手。

  「哎喲哎喲!」應氏捂著耳朵叫起來,又一轉頭甩了雲裳一巴掌︰「笨手笨腳,只會在爺們兒身上下功夫的浪蹄子!」

  雲裳和花容一並跪下來,連聲告饒。

  應氏捂著耳朵呲著牙問花容道︰「你來了多少年?規矩還不懂嗎?不打發回去,還巴巴地跑來告訴我,存心想氣死我?」

  花容忙告罪道︰「太太息怒!奴婢原是擋著的,可三姑娘說,孝乃德之本,百善孝為先。奴婢阻她給母親請安,便是阻她行孝,於家國禮法所不容。奴婢,奴婢不敢,只好……」

  應氏左耳仍生疼,暗暗嘟囔︰「這孽障,一來就沒好事!」

  她也狐疑,昨晚毓芝氣沖沖來把靈芝告了一狀,說她如何囂張,如何自個兒跑針線坊去催冬衣。

  她還當毓芝又去招人生事。如今看起來,這靈芝果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招惹毓芝不說,還自個兒往自己槍口上撞。

  她來找自己做什麼?自己什麼時候給過她好臉了?連孝道都搬出來了,莫非一個人在晚庭裡面關得快失心瘋了嗎?

  她瞪一眼跪在地上的雲裳,喝道︰「還不繼續給我梳妝?」

  又向花容道︰「帶去偏廳,讓她等著。」

  靈芝還是頭一遭來到瑯玉院的偏廳,這是前院廂房隔出來的一個小花廳,想來是日常婆子僕婦回話之處。

  陳設卻也比晚庭強太多。

  兩尊一人多高的鈞窯彩繪花鳥青瓷白釉瓶放置牆角,北牆與西牆各兩把紅木太師椅並浮雕暗八仙的紅木高腳案,南牆一條長案,兩盆開得正茂的金皇後繡球菊,一樽美人捧月青花梅瓶,一盞鎏金浮雕火焰紋蹄足銅香爐,正裊裊吐著青煙。

  煙氣散開來,靈芝細細辨著,應是以沉香為君,輔以白芷、檀香、乳香、馬牙硝,浸過薔薇水,應還加了蜜炮制,只不知是什麼蜜。

  正想著,門楹處環佩叮當,一個婆子打起簾子,恭敬道︰「太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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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8 00:40: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庭院深深

  幾個丫環先進得屋來,然後是盛裝打扮的應氏。

  她身著松花綠地百子圖對襟寬袖褙子,靛藍蕃草紋織錦馬面裙,一塊松鹿團紋翡翠禁步,一頭綠汪汪金燦燦的翡翠頭面,兩串雨滴翡翠耳墜,脖子上一串同色小指頭大小個的翡翠佛珠,手上還兩個綠得發幽的碧玉扳指。

  挑高著下巴,目不斜視進來,看也不看靈芝一眼,自顧自走到北面太師椅上坐下。

  一身綠看得靈芝掩嘴想笑,這可不是一隻油亮亮的大螞蚱嗎。

  當下便笑著起身,恭恭敬敬行了禮︰「母親安好!」

  前世她被封為靈心郡主入宮前,宮中曾派來兩個教養嬤嬤教導她各種禮儀,坐、行、姿、語、神無一不受過調教,因而如今雖十歲,那已養成習慣的儀容姿態卻分外端正大氣。

  丫環這才上了茶。

  應氏見她身著月白半舊薄衫,頭上只插了把銅簪,寒酸模樣讓她心頭微微爽快。

  又見她舉手投足落落大方,帶著幾分骨子裡的貴氣,言語間又畢恭畢敬,又浮上來一層無名火。

  不知哪裡來的野丫頭,卻佔著安家嫡女的位置,休想分了毓芝一分好處去!

  想到此,沒好氣道︰「不在晚庭好好待著,跑來這裡做什麼?」

  靈芝不待她吩咐,便自己在西牆太師椅上坐下,似聊家常般︰「母親忙於家務,怕是忘了,晚庭至今還未供炭,也未燒上地籠。」

  應氏心頭窩火,一大早,這是給自己找茬來了。

  「你知道母親忙,還拿這些事情來煩我?年紀輕輕,火力旺盛,凍個一日兩日又如何?再說,這還沒下雪呢,就嚷嚷冷了?」應氏捻著木葉紋建盞茶盅蓋,小心翼翼將浮在紅亮茶湯上的碎沫蕩開,

  靈芝面色平靜,還帶微笑︰「蕙若閣可是半個月前就供炭了。」

  應氏剛畫好的兩道眉簇成八字,酸著聲音道︰「長幼有序,不要凡事都想著和你大姐比。再說,毓姐兒身體弱,我看你氣色倒是好得很,還能北院南院到處竄呢。」

  靈芝依舊不氣不惱,小小背脊端正挺拔,不像是被訓話,倒像是受賞一般,言語間卻字字針鋒相對︰「母親怕是看錯了,靈芝日日都覺得冷,被單衣薄,若再凍下去,恐怕只好求父親去尋醫問藥了。」

  應氏一早看出靈芝不對頭,可這麼句句頂著自己,半句不肯服輸的模樣,可真是讓她捉摸不透。

  心中對她又是厭惡又是憎恨,這丫頭什麼時候長成了這般刁鑽無禮的性子!還敢搬出安二老爺來壓人!

  想到此,一聲冷笑︰「既如此,你就回晚庭好好養病去吧!」

  這是下了軟禁之令!

  靈芝假裝不懂,一欠身︰「靈芝不敢只想著自己,還是要日日來給母親請安的。」

  「你!」應氏被她堵得心口發慌,抓著茶盞的手微微打顫,這傢伙,軟硬不吃!

  正想著要怎麼打磨她。

  花容進來在耳邊輕聲道︰「太太,出發的時辰要到了。大小姐已經在房中侯著了。」

  應氏被靈芝纏得心浮氣躁,一時又不知如何打發她,只想眼不見為淨,遂冷哼一聲道︰「你的孝心我受不起,要炭要火還是要飯,自個兒找婆子去,別來煩我!」

  說完起身,扔下靈芝,匆匆去了。

  靈芝好整以暇地端起案上茶盞,茶湯紅潤亮澤,茶氣醇香甘爽,是上好的古樹龍珠。

  輕抿一口,甘醇入脾,香後回甜,溫熱適中,剛剛好。

  「姑娘,咱們真要自個兒去找婆子要炭嗎?」小令略忐忑道。

  「當然,這可是母親的吩咐。」靈芝說著,嘴角露出一絲不著痕跡的輕笑。

  四輛蓋著寶藍繡米珠垂帷的梨木清油馬車,載著安大太太與安二太太、毓芝並一眾僕婦,緩緩駛出了南城琉璃井胡同。

  毓芝自然聽說了一大早靈芝上瑯玉院要炭的事情,憤憤道︰「娘,你說她是不是真窮瘋了?跟要飯的一般不要臉,昨兒個要冬衣,今兒個要銀炭,明兒還指不定要什麼呢?」

  應氏脫口而出︰「能要什麼,還能把她的東西都要回去不成?」

  毓芝奇道︰「什麼東西?她有什麼東西?」

  應氏忙道︰「就是說她的月例銀子吃穿用度什麼的。」

  她怕毓芝再纏問下去,揮揮手,裝作厭煩的樣子道︰「算了算了,不說那個災星了,只要她別來煩我,該給的給她又怎樣,反正安家將來是你跟敄哥兒的。」

  靈芝帶著小令,從偏廳出來,只見前院中已空落無人,秋陽明而無力,懶懶伏在蠍子尾檐頭,葡萄架子上還掛著幾顆晚熟的紫玉珠子,晃晃悠悠,在深秋的颯風裡打著轉。

  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抄手游廊雕花方柱後,手指塞在嘴裡,吧唧吧唧吮著,眼巴巴望著那幾顆紫得發紅的葡萄。

  「攸哥兒?」靈芝試探著喊了一聲。

  那小娃挪著短腿,往前走了兩步,又有些害怕地看著靈芝。

  靈芝指指葡萄︰「想吃嗎?」

  安攸頭點得似小雞啄米。

  靈芝心頭一酸,想到應氏的性子,這個孩子,怕是又一個安靈芝,吃不飽穿不暖。

  遂偏頭招呼他到跟前來︰「姐姐摘給你?」

  安攸一雙眼楮渴望地看著她,又有些害怕,不敢再往前。

  靈芝直接踏上石凳石桌,將能夠著的幾粒葡萄統統摘下來。

  小令唬得直跳︰「姑娘,小心!」

  靈芝暗笑,這便是中原女子與西疆女子的差別,西疆女子別說踩高爬架摘葡萄,騎馬射箭、獵獸殺狼,個個英姿颯爽。

  若是無跡哥哥還在,她定要跟他學武,再不做手無縛雞之力的閨閣嬌花。

  她將一捧葡萄遞到安攸跟前︰「拿著。」

  安攸抿著唇,看了看靈芝,又看了看葡萄,還是沒忍住,伸出手來,抓起一顆就往嘴裡塞。

  紫色的葡萄漿汁兒濺開來,糊得他小手下巴到處都是,靈芝掏出絹帕,笑著替他擦拭,一面道︰「慢點吃,別著急,都給你。」

  忽的從廊下竄出一個婆子,一把拉過安攸,將他手中葡萄打落在地,凶道︰「又亂跑哪兒去了?」

  安攸憋著小嘴,哇地一聲哭出來,婆子朝他瞪眼一橫,那哭聲又小聲小聲地被憋了回去。

  想是因為哭而吃過虧的。

  婆子又看了看靈芝,也不打招呼,像躲瘟疫一般,拉著安攸就往內院走去︰「說了不能亂跑,是聾的麼?整日裡就知道吃吃,人小嘴還刁,真是個上不得台面的村貨!」

  小令在一旁氣得不行︰「這還是奴?欺侮少主,早該發配出去,就這麼對小少爺?」

  靈芝面無表情,這樣的話,更難聽的話,她從丫環婆子口中聽到過的不知凡幾,淡淡道︰「她們不是一向這樣嗎?」

  小令想想自家姑娘的遭遇,點點頭︰「也對。」

  又道︰「姑娘怎麼不罵這婆子一頓?」

  她覺得現在自家姑娘可厲害了,大姑娘,太太,她都不怕。姑娘可是有老爺撐腰!

  靈芝無奈一笑︰「有什麼用?罵了她,回頭她只會出氣到攸哥兒身上,攸哥兒會更可憐。」

  小令想一想︰「也對。」

  靈芝臉上的苦笑轉為真切的笑,揪了揪小令的丫髻︰「我說什麼你都覺得對。」

  小令認真點點頭︰「對。」

  說完,二人相視一看,都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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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雞毛令箭

  晚間的瑯玉院又熱鬧起來。

  除了前來請安回話的柳姨娘,還有一眾婆子。

  本來應氏回來的時候,心情是極好的。

  安家在新安郡時,尚算是扎根幾代的鐘鳴鼎食之家。

  可在京城,即便家中一個二品大員一個五品院使,到底是商賈出身,又是初來乍到,門檻便低了幾分。

  這可是京師,不管走在正陽門大街,還是棋盤街,隨便一指,便興許能點到個五品官,隨便一撞,興許就能撞到個公侯伯爵,沒有幾代盤根錯節的姻親故交網,沒有出上幾個權臣軍將,就不敢說自己是京師貴人。

  應氏雖然是武定侯府不起眼的四房所出,但畢竟是侯府小姐,小時也出席過若干京中金貴人家的宴席聚會,知道這些人,勢如火眼,個個人精。

  武定侯府這些年後繼無人,除了老侯爺曾蕩平靖南立下軍功以外,其子孫竟是文不成武不就,再無一人出挑,全靠祖先的封蔭度日,在京中的名聲日漸衰微。

  蘇家雖也才來京中兩年,卻是金陵書香門第的大家,在京中門生故第舊友也不少,因此,對她來說,這是結交新貴的好時機。

  好歹結果還不錯。

  雖說她不是什麼誥命,也不是世家太太,但一來,安大太太內閣大臣夫人的身份,給她添了幾分臉,二來,安家有錢。

  當初安大老爺為二弟上侯府求親,她還覺得自個兒低嫁。不料安家是那般潑天的富貴,她再不埋怨安家的商戶身份。

  後又飛來那樣一筆橫財,這些年,銀錢這些東西在她眼中已是流水一般,竟不知安家已富貴到這種地步。

  她今兒個的打扮還不是最華貴炫麗的,那一頭一身綠瑩瑩透著亮的極品碧玉翡翠,卻也招來了不少艷羨的目光。

  文景帝在位時,官場風氣浮誇,窮奢極欲,侈靡成災。因先太子謀反一案,先皇後對一眾皇子趕盡殺絕,除了親生獨子之外,只有兩個皇子活了下來,一個是病怏怏的潁川王,一個就是差點被逼死的當今皇上河間王。

  因此,今上宣德帝算是貧寒出身,對富貴人家的奢侈之風最是深惡痛絕。

  登基後,為打擊先皇後勢力,查抄了朝中幾乎一半王侯臣子的家,當即詔獄人滿為患,罪奴成群結隊,多少人家九族俱滅,血流成河,京中大族無不惶惶不可終日,最後,抄出的銀兩可抵四個國庫。

  皇上大怒,下旨所有官吏士族,一律減俸少祿,若有貪墨受賄者,一律嚴處。

  在嚴律酷刑下,那些世代簪纓的官宦之家,財源頓減,安家這樣的官商一體之家,反而成了她們眼紅的對象。

  應氏想著一干婦人太太,圍著毓芝誇讚的時候,心情就美得能飛上天,甚至想著,若是有更好的對象出現,不履應家的口頭婚約是不是也可以。

  可惜,這樣的好心情,在眾婆子的回話中,漸漸消彌殆盡。

  「三姑娘要了二十斤銀霜炭,四個炭盆子,三個手爐,還有兩個博山爐一個宣德爐。說是二太太您的吩咐。」

  「三姑娘吩咐廚房每餐必送四素一湯,湯要熱的,不能涼。」

  「三姑娘讓三日內趕制至少一身冬衣出來。還訂了狐狸毛披風,貂毛袖籠,貂毛大氅各兩件。」

  「三姑娘要了冬日的妝花緞面棉被並夾綢帷帳兩幅,炕上榻上灰鼠毛氈各兩套。」

  「三姑娘.....」

  應氏不耐煩她們一一再說下去,一面讓雲裳將她頭面卸下去,一面揮著手道︰「行了,知道了,你們都應了?」

  眾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低下頭,細聲道︰「應了。」

  應氏甩手便將端在手中的哥窯白瓷南瓜紋茶盞砸了出去,碎瓷片並茶水茶葉潑灑一地,她猶不解恨,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咬著一口牙道︰「我不在一日,便翻了天了!誰許你們應的!」

  眾婆子慌得忙跪下,領頭的庫房管事馬嬤嬤欠身道︰「三姑娘說,是二太太您應下的,讓她只管開口要,奴婢們這才.....」

  應氏才想起自己早間說過的那句話︰要炭要火還是要飯,自個兒找婆子去。

  心頭更是窩起一團火,這孽障小小年紀,竟然學會撿根雞毛當令箭了!

  馬嬤嬤看著她起伏的胸膛,小心翼翼道︰「要不,明兒個咱們再去把東西搬回來?」

  應氏氣得腦仁生疼,跺著腳道︰「怎麼搬?上姑娘屋裡搶東西去?」

  一回身,氣鼓鼓坐到圈椅上,腦中卻思量著︰這丫頭怎的這般膽肥了,難道真是安二許了她什麼?要給她撐腰了?

  口中仍半點不服氣道︰「都退下吧,就當家中遭賊了,以後若沒我吩咐,誰也不能許她半錢東西!」

  她鼓著氣輾轉半宿,方才睡著。

  第二日一大早,應氏正端坐炕上,閉著眼由雲裳揉著酸疼的太陽穴,花容來報,三姑娘又來請安了。

  這一次,應氏不再讓她等了,趿上鞋就往偏廳氣沖沖趕去。

  一進門就氣洶洶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靈芝早料到她這副模樣,仍好整以暇道︰「給母親請安。母親忙碌,無暇分身照顧女兒,女兒只好自己照顧自己了。」

  應氏一聲冷哼︰「你以為自己翅膀硬了?休想!我當家一天,你便乖乖聽話一天,否則,將你配到田莊莊戶上去!」

  靈芝眼神轉冷,漠漠看著她︰「母親的意思,是想按照祖母的吩咐,將我接到瑯玉院,親自照顧我嗎?」

  應氏頓時啞口,後脊生出一絲寒意,甕著聲音道︰「你都聽到了?」

  靈芝不回答,自顧自端起身旁茶盞,輕啜一口。

  應氏往前一步︰「你還聽見了什麼?」

  靈芝輕輕放下茶盞,抬著眼看著面前的應氏,她好像還從沒這樣近距離看過她,大眼下有小片的青色,皮膚略鬆弛,顯出了眼袋的輪廓。

  嘴角兩旁的法令紋像淺淺的括號,更顯出幾分苦相。

  「母親還說了什麼?」

  應氏盯著她,像盯著鬼一般。

  心中迅速盤算,這丫頭是來真的,當真是自己把她逼急了?

  若鬧大了,讓安二和母親插手進來,真讓她住到瑯玉院來,可如何是好?

  還不如就在自己手裡把她壓下去,反正,將來她的出路,都握在自己手裡。

  母親說得對,她能吃多少用多少,都從她嫁妝裡扣就行了。

  想到此,臉色漸漸和緩下來,還努力擠出一絲笑,卻不知那乾澀的笑落在靈芝眼中,愈加可怖。

  「沒什麼,本來就打算給你好好添置點東西的,不想你這麼著急。」

  靈芝聽出了她話中的退讓之意,知道祖母的威勢還在,趁機道︰「多謝母親,母親日夜操勞,晚庭的事情,就不麻煩母親了。」

  說著,站起身來告辭︰「若母親太過忙碌,靈芝以後不來請安便是。」

  應氏長舒一口氣,沒想到這麼好打發,聽說她不來,心中已是萬幸,想來,自己的決定是對的,花點銀子,少受點氣,多值!

  只沒想到靈芝的要求比她想像的繁瑣得多。

  只一天功夫,門檻又快被婆子踏破。

  「三姑娘要花木圃的人今日將晚庭院子打掃出來。」

  「應了!」

  「三姑娘要了四個花架四個鈞窯花瓶,一個博古架。」

  「應了!」

  「三姑娘要了兩盒胭脂一瓶玫瑰露一瓶薔薇露,一盒螺子黛,一盒青雀頭黛。」

  「應了!」

  「三姑娘要.....」

  應氏終於受不了,這一點點瑣碎得要命,是故意折磨她的吧!

  氣沖沖沖著一地丫鬟婆子吼道︰「以後三姑娘的事情,再不許來煩我!她要什麼隨她要去,要翻天都行!記住了嗎?」

  靈芝聽到小令轉述的這句話時,拿著剛送來的玫瑰露,笑得花枝亂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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