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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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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溪畔茶]王女韶華(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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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8:58:23 |只看該作者
第130章

  「這不是意外。世上沒有這樣的巧合。」

  「兩個可能。其一,有人一直在暗中監視梅家,發現梅少誠被抓之後,立刻對梅家下手;其二,如同朝中的梅祭酒一般,錦衣衛裡,也摻進了對方的沙子,洩露了信息。」

  梅少誠就是梅家的小公子。

  跪在金磚上的郝連英手掌握起,抬起頭來想要說話:「皇爺——」

  皇帝表情漠然地打斷了他:「聽二郎說完。」

  郝連英牙關微緊,重新低下了頭。

  皇帝這是很不高興了,他知道。

  龍顏發怒是當然的,朗朗青天下,有去職官員被滅去滿門,幾無倖免,還是在這麼關鍵敏感的時候,皇帝怎麼能不生氣。

  郝連英心下焦躁。

  無論如何,這是在他指揮之下的失利。找千百個理由,他就是沒有把梅祭酒帶到皇帝跟前來,他這件差事就是辦砸了。

  而更糟的是,錦衣衛查朝中與那樂工有勾連的高級官員查了兩年多,一無所獲,最終線索是由外人直接呈報給了皇帝,留給錦衣衛的事只有抓人,而就這一件,錦衣衛還沒有做好。

  這讓他就算想找理由都很難找。

  「梅祭酒與前朝餘孽的牽涉究竟有多深,世上恐怕很難有人能回答了。妾室多年前已故,樂工兩年前自殺,而他自己,如今舉家溺亡,這一條線幾乎斷了個乾乾淨淨,留下的一個小兒子,天真無知,從他嘴裡能問出來的話——」

  朱謹深清冷的聲音在大殿裡響著,忽然一頓,他躬身道,「皇爺,請立即封存梅祭酒為官以來所歷衙門留下的所有文書。」

  皇帝一愣,揉了揉眉心,道:「你說的不錯,朕氣急了,一時竟忘了。」

  對方卡在這個關口滅了梅祭酒,就算成功,也在相當一部分程度上暴露了自己的存在,而即使如此,也不惜一定要伸出這只黑手,可見梅祭酒一定是捏著了餘孽的什麼秘密,這秘密很可能還關乎命門,所以餘孽才做出這個選擇。

  翻船這一招太毒,連梅祭酒所攜的全部行李都一併沉入了浩蕩的運河裡,就算梅祭酒還算警醒,有給自己留下一點線索作為退路,但這多半是密信字紙一類,往河水裡一浸,哪怕不惜人力撈針般撈了上來,也只是一團廢紙了。

  梅祭酒與這個世上最後的聯繫,只有他做官時留下的各類文書,這類公文存檔在各衙門的稿房裡,餘孽的手一時還伸不進去。

  但動作也必須得快,如果餘孽喪心病狂,一把火去燒了,那後續的斷案真的只能靠猜了。

  皇帝就看汪懷忠:「去內閣,讓沈卿立即安排。」

  汪懷忠答應一聲,連忙去了。

  「朕年紀大了,」皇帝歎了口氣,按著額角,「一生起氣來,這腦子裡就有些糊塗。二郎,你還想到什麼,都說說。不必怕說錯。」

  朱謹深沒什麼表情地道:「皇爺無需動怒,梅祭酒能殺妾室,能在國子監裡庸碌十年,可見他其實沒有背叛朝廷。他應當是被餘孽誘騙,為餘孽做了一件或者一些事,留下把柄,導致不敢揭穿餘孽。但他也不甘心從此屈服,所以壓下自己的前程,與餘孽拉鋸抗爭。」

  其實梅祭酒到底是出於什麼心態這麼做,現在已然不可考了,可能是不敢被餘孽越拉越深,有朝一日暴露時禍及滿門;可能是捨不得自己唯一的子嗣,所以殺了妾室,卻留下了小兒子;也可能是他本人性情不夠果敢,種種緣由交錯,最終讓他選擇了這種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

  他不揭發餘孽,但也壓制自己的前程不讓餘孽有更大的機會利用脅迫他。

  皇帝眉頭動了動。

  梅祭酒只是為餘孽所蒙騙或脅迫,跟他投靠了餘孽或者本身就是餘孽的一員打入朝廷,對皇帝的打擊當然是不一樣的。

  後者要難以接受得多。對朝廷所做的破壞,也可能要大得多。

  二兒子這是在安慰他。

  皇帝有點奇異地想,他此刻確實氣得有些腦袋發疼,但還不至於真氣昏了頭。

  朱謹深從這個角度切入進來敘說,他一張臉再似塊木板,也掩不住這層似乎是很隱晦的意思。

  他頭疼得忽然就好些了,手指在桌上點點:「還有什麼,繼續說。」

  「兒臣原來以為,梅祭酒的把柄可能是樂工案,但現在看,他跟樂工即便有關係,這關係也不甚大,否則樂工失手被抓,餘孽有勢力能做到滅口,當時就該滅他,當時沒滅,現在也沒有必要為舊事出手。」

  「梅祭酒為餘孽做的事,一定是發生在他納妾跟殺妾之間的這段時日裡,他在做的當時不一定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是其後才發現了不對。而他選擇殺妾,應當是認為殺掉妾室就消除了自己的把柄。但隨後,餘孽找上了他,他才發現裡面的水比他以為的深得多。」

  朱謹深在殿裡走了兩步,他要從當事人已經死光、留下的這些有限的信息裡反覆分析測算,找出一條可行的後續查探方案來,所要耗費的腦力也很驚人,一直站著有點腿酸。

  「但梅祭酒不是無能之輩,他庸碌十年不配合,餘孽不敢動他,直到梅少誠暴露,餘孽才被迫臨時冒險去滅了他的口。這漫長的十年間,雙方應該是處於一個互相要挾的平衡點上。」

  「所以,查探梅祭酒留下公文的重點,應該放在他任職國子監祭酒期間及之前的那個衙門。」

  這一句其實是情理之中,朱謹深的最終結論,是下一句。

  「所有梅祭酒主辦過的公務,都該留有記錄,包括他為餘孽做的事——餘孽盯上他,只可能是看上他官員的身份。如果能找出來,很有可能,也就找到了他捏著餘孽的那個秘密。」

  他停下說話後,大殿裡鴉雀無聲了片刻。

  皇帝緩緩點了頭:「好。二郎,追查梅祭酒身後文書之事,朕就交予你。朕會交待沈卿,期間需要任何衙門配合,你皆可提出要求。」

  朱謹深靜立片刻,躬身:「是。」

  「郝連英。」

  一直跪著膝蓋都發麻了的郝連英連忙應聲:「是,臣也會全力配合二殿下——」

  「二郎這邊的事,不用你管。」皇帝道,「梅家的船還沉在運河裡,你去盯著,打撈上來。」

  梅家的船當然不至於沉了就沒下文了,皇帝聞訊的第一刻,已經下令從附近的河關巡檢司裡調了好手前去打撈,但這個時節,河水冰涼刺骨,再晚一晚都要結冰了,下去撈人撈物哪裡是什麼好差事,都不知順著川流不息的河水飄哪兒去了,能不能撈,又能撈上來多少,都實在是個未知數。

  郝連英的面色就有點滯住,但也不可能跟皇帝討價還價,只能道:「——是。」

  領了差事,各自出來。

  朱謹深直接去內閣找沈首輔,郝連英的腳步就有點慢。

  順著夾道拐出內左門時,在此候著的韋啟峰跟了上來,稱呼道:「郝連大人。」

  郝連英心情很壞,不過韋啟峰已經升級成了三皇子的大舅子,他對這個下屬的臉色便還是好了點,「嗯」了一聲。

  韋啟峰的品級沒有升,仍是個百戶,但他畢竟勉強蹭上了皇親國戚的尊號,在錦衣衛裡的份量便也不同起來,有什麼露臉的差事,他爭取一下,一般人不會不給他這個面子。

  去抓梅祭酒就有他的份,不過這樣的大事,是郝連英親自帶了隊去,他只是跟著湊了個人頭而已。

  「大人怎麼了,心裡不痛快?」韋啟峰跟在旁邊走,「可是挨了皇爺的訓斥?」

  若是別的百戶敢問出這麼蠢的話戳他的心,郝連英早已轉頭,一記窩心腳踹上去了。

  饒是如此,他的步子也重了:「辦砸了事,自然該挨訓了!」

  「這事怎麼能怪大人呢。」韋啟峰聽了抱怨,「船在河中央,說翻就翻了,我們又沒長翅膀,能提前飛過去。」

  郝連英垂著眼睛:「不單是這一件事,梅祭酒在樂工事後仍潛藏了兩年多之久,本官忝為天子耳目,不曾有絲毫察覺,差一點就讓他成功返鄉。如今皇爺要訓,本官也只好受著。」

  「這也不能怨大人啊!」韋啟峰不假思索地道,「皇上不許大動干戈,一味壓著大人暗查,暗查,這能查得出什麼來?唉,我以為錦衣衛多麼威風,才想盡了法子捐了個缺額進來,沒想到進來以後才發現,這過的還不如那些到處亂噴亂參人的言官呢。太祖那會兒錦衣衛多威風啊,我聽說,有一天晚上,有個官員在家裡打馬吊,打著打著發現有一張牌不見了,只好散了。隔天太祖在朝上問這個官員,昨晚在家幹什麼,這個官員如實說了,太祖從龍案上拿起一張牌來,笑著問他,是不是這張?官員又驚嚇又佩服,連連磕頭。」

  「這才是我們錦衣衛應當有的威風啊!」

  韋啟峰多年浪蕩,胸中沒有多少墨水,說起話來也淺薄得很,但他這一番話,卻正正擊中了郝連英的心事。

  錦衣衛當年如何,現今又如何。

  作為錦衣衛的主官,他胸中不能不為此激起一腔悶氣。

  只知道叫他查,卻不給相應的權限,他能查得出什麼來。

  若如當年一般,內閣又如何,六部又如何,刑木之下,想要什麼口供沒有。

  就有十個梅祭酒,也早被揪出來了。哪至於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他堂堂一個指揮使,居然被發配去運河上看人撈屍體——

  郝連英一語不發,只是腳步忽然加快,悶頭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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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8:58:37 |只看該作者
第131章

  朱謹深辦前一樁國子監李司業的案子時,那是寫意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但攤上了一根線頭上被扯出來的梅祭酒,因為當事人已經無法開口,他縱然分析出了從何處入手,也沒有捷徑可走,只能老老實實地去翻那些塵封的如山舊檔。

  有點湊巧的是,梅祭酒的上一份官職正在朱謹深才打過交道的一個衙門裡——都察院。

  十一到十七年前的這段期間,梅祭酒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

  這個職位與國子監祭酒一般是正四品。

  看上去似乎是平級調遷,其實不然。

  國子監祭酒是一方主官,而僉都御史頭上還壓著副都御使和都御史,不太熟悉國朝官制的人,又可能以為這樣的調任是陞遷,其實也不然。

  國子監是教育機構,哪怕是官辦的最高等級,也仍然是個學校。而都察院是法司三巨頭之一,在三法司裡,它論辦案權重比不上刑部,論最終定案權比不上大理寺,但它卻起到一個極重要的監督作用。

  就是說,不論是刑部立案,還是大理寺覆核,都察院有疑問,都可以去插一嘴,刑部與大理寺必須予以解釋。

  不止於此,都察院本身一樣擁有辦案權,一般電視劇裡演的常會被百姓攔轎告狀口呼「青天大老爺」的欽差巡按,實際上就多是由都察院裡派出去各地巡視的監察御史。

  所以,這樣一個實權部門裡的四品官職,當然要比一個學校的校長來的值錢——祭酒的前程更多的是在將來,能轉內閣大學士這份前程才算遠大,不能,那當下的權柄是比較邊緣的。

  那麼答案出來了,梅祭酒由僉都御史轉遷祭酒,實際上是暗降。

  這個狀況推翻了朱謹深原有的猜測,他以為梅祭酒四十來歲能任四品已算前程不錯,不想梅祭酒能力更強,他的上一份官職居然是更好的。

  但這不是壞事,因為某種程度上,這為他指出了更明確的查探方向。

  梅祭酒從都察院被擠去了國子監,可能是得罪了主官,可能是任滿了而後台關係不到位,可能是犯了點小錯。

  ——而也可能是,如同他「被」李司業從祭酒位子上搞到丟官一樣,他因為某些原因,把自己降到了國子監這個邊緣部門去。

  想陞官難,想遭貶,那辦法多得是了。

  其中原因,則不妨推算一下小妾亡故的時間,梅小公子的確切年紀朱謹深是已經知道了,他今年和沐元瑜同歲,也是十六,而他生母亡於他四歲時,也就是說,妾亡於十二年前。

  梅祭酒降遷入國子監的準確年份在十一年前。

  時間隔得如今之近,幾乎就是前後腳的事。

  結合朱謹深先前推測的梅祭酒為餘孽做事應該發生在他納妾與殺妾之間,這個情況的出現是讓方向變得更明確了。

  想像一下,梅祭酒殺妾之後,以為解除了隱患,結果忽然發現危險遠超乎自己的想像,而非常糟糕的是,他如果不殺妾,也許還能把妾作為證據交給朝廷,但他殺了,他沒法洗清自己了,他惹不起妾背後的人,但又不想為他們賣命,他只能躲——

  朱謹深至此鬆了口氣,他之前所有都是靠猜,如今一步步出現的事實佐證了,他在大方向上是應當沒有猜錯。

  而問題出在都察院裡的可能,比國子監更大。

  朱謹深由沈首輔親自陪著去了都察院。

  都察院的大佬宋總憲迎接了他們,知道朱謹深的來意後,很配合地將他帶去了都察院的後院,其中有一排房屋,是專門封存案檔的地方。

  然後派了丁御史全程陪同他,另還撥了四個司務跟他一起翻閱案檔。

  再然後,宋總憲就領著沈首輔去喝茶去了。

  「閣老一向辛苦了,您嘗嘗我這茶。」

  沈首輔端起茶盅來,熱氣繚繞,茶香悠然,他喝了一小口點頭:「好茶。這時節了,難為你還弄得到這樣的好貨色。」

  宋總憲哈哈笑了:「哪是我弄來的,前陣皇上賞的。就辦國子監李某人那事,我這裡出了兩個人去協辦,出了點彩,皇上心情不錯,就賞了兩包下來。」

  沈首輔點頭不語,專心品茶。

  宋總憲閒不住嘴,又道:「皇上這一陣挺看重二殿下,一件差才完,又給派上第二件了,幸虧二殿下如今身子骨好了,若是從前,恐怕還禁不住這麼連番用。」

  外頭北風漸起,旋起一地落葉,宋總憲邀著沈首輔進來的是他官署旁邊隔出來的一小間暖閣,角落裡火盆熏籠俱有,十分暖和。

  這樣的溫暖裡品著茶,看著窗外亂擺的枝葉,沈首輔很為閒適,道:「這算是一條線上扯出來的,來來回回都是二殿下跟總同他在一起的沐世子發現,交給他去查,是情理之中。皇子們漸漸大了,也該歷練一二了。」

  「二殿下從前不大理事,但是如今做起來,我瞧著倒是一點都不含糊。」

  沈首輔笑了笑:「有些人,聰明出於天成,不用教。有些人,愚鈍出於天成,教也教不出來。」

  宋總憲湊近了點:「閣老,您輔奉皇上左右,可知皇上如今這心裡,到底是怎麼想呢?」

  沈首輔瞥他一眼:「聖心莫測,我一般是做臣子的,怎麼知道。」

  「閣老,您這話就見外了。」宋總憲笑嘻嘻地道,「您知道下官問的是什麼。為著立儲鬧了這麼多年,多多少少,總該見點分曉了吧?皇上若想不起來,閣老也該提醒提醒了。」

  「你以為本官不著急嗎?」沈首輔也換了自稱,道,「如你這樣的探問,本官哪一日不曾聽聞,只是皇上不吐口,本官有什麼法子。」

  「唉,下官這裡也是,底下這些御史大爺們盯著來問,」宋總憲大倒苦水,「不是下官要追問閣老,這哪一日下官不壓下兩封請立儲的奏章,這還是聽下官話的,不聽的,下官也沒有辦法,只能由著他去上書,上了皇上又多是留中不理,這些大爺們得不到答覆,又要來煩下官。」

  「這一陣上了當然沒用,朝廷多事起來,皇上煩得很,哪裡有空理會。」

  「閣老的意思是——」宋總憲的眼神炯炯亮起來。

  「也還早著。」沈首輔乾脆地打破了他的幻想,「就是這事完了,二殿下還有個五年不能有子嗣的限制在,且有的等。」

  宋總憲眼中的亮光沒有熄滅:「閣老的意思是——」

  他又重複了一遍。

  沈首輔氣笑了擱下茶盅:「老夫喝你一杯茶,可真是不容易,變著花樣地叫你套話來了!」

  宋總憲笑道:「閣老言重了,下官不敢,不敢。不過閣老有個話音出來,下官等總是有點底嘛,這一日日往後拖,大家的心也定不下來。」

  「皇上都沒有給老夫交底,老夫又能跟你們說什麼?」

  宋總憲不死心地道:「就一點都沒有說?」

  沈首輔沒好氣道:「原說了,等幾位殿下辦過幾樣差事,差不多能定就定下來——這話老夫不是都傳給你們了?可不想二殿下身上還有岔子,這往後如何,還得走著看罷。」

  宋總憲想起之前的事,扼腕:「這二殿下也太實在了,他就不能瞞一瞞,那樣的話都往外倒,他都不要面子的。」

  「瞞倒容易,選了妃來,生出的孩子若有問題,那時怎麼收拾?才有的大笑話給人看。」沈首輔公允地道,「老夫當時也覺訝異,不過過後回想,二殿下此舉倒是穩妥,他實話說出來,也就如此罷了,不能再怎樣了。」

  而且這種話都能明說,還有什麼不可對人言的,潛意識裡,其實是能牽引人對他多一層信任——事實怎樣另說,起碼看上去,這位殿下實在是個傲骨錚錚光風霽月的人。

  宋總憲明白他的意思,他們這樣身份的人,看問題的高度本來就不一樣。

  「聽閣老的意思,似乎對二殿下較為看好?」

  「哦?難道不是你嗎?」沈首輔撩了下深皺的眼皮,反問。

  宋總憲訝異地道:「下官說什麼了嗎?下官可什麼也沒說。」

  兩個人對視片刻,沈首輔扶著桌子站起來:「老夫可沒有功夫再跟你閒扯,事還多著,走了。」

  宋總憲笑著送他出去。

  **

  忙的不只是沈首輔一個人。

  這個秋冬,確實多事。

  朱謹深坐在都察院的浩蕩陳年舊檔中,一份份翻看其中涉及到梅祭酒的案卷。

  這些案卷裡,有梅祭酒主辦的,有他協辦的,也有他只是掛名的,所有有他印章簽名的案檔都要找出來,逐份分析琢磨。

  倖存的梅小公子入了刑部,被壓著鉅細靡遺地回顧他有限的十六年生平。

  從國子監裡抓出來的刺客關在詔獄裡,由錦衣衛細心看守著,等候著南疆的回信。

  錦衣衛的主官郝連英去往通州,上了碼頭,站在凜冽寒風中,守著打撈隊。

  他旁邊,除了韋啟峰之外,還有朱謹淵,裹著厚厚的皮裘,一陣風吹來,他凍得發著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嗯,朱謹淵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他向皇帝討了差事。

  知道朱謹深入都察院之後,他再也坐不住了,都不要賢妃出面,自己主動去找著皇帝,說不能見父兄都這樣忙碌,而他悠閒自得,他強烈要求為君分憂。

  皇帝見他才新婚,就這樣有心,大方地答應了他,給他派了差事。

  叫他到運河上一起看撈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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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8:58:56 |只看該作者
第132章

  韋啟峰見妹婿打了噴嚏,忙慇勤地道:「殿下,這裡風太大了,我們還是進那邊的屋裡罷,火盆熱乎乎地燒著,一直都沒熄過,就預備著給殿下取暖。」

  這碼頭上四面沒有遮擋,因為錦衣衛在此公幹,這幾日把來討生活的腳夫小販等也都趕走了,空曠曠的一片,風從河面上吹過來,若不留神站穩了,能將人刮個跟頭。

  碼頭邊上有漁家搭的能避風的小屋子,但非常簡陋,還有一股陳年累積下來的說不出來的怪味,朱謹淵在裡面呆了一刻就實在呆不住了,寧可出來吹風。

  韋啟峰邀他去的是好一些的屋舍,不過就是離碼頭比較遠了,不能這樣近距離地關注到河面上的情況。朱謹深磨了這個差事來,開始很不滿意,跟賢妃去抱怨,賢妃勸他,好歹都是份差,做好了,皇帝滿意了,才會給他接著派差。

  朱謹淵一想也是,也就雄心勃勃地來了,為了顯得自己上心,錦衣衛給他備好歇腳的屋子他都不去,就跟著郝連英。

  但這個風實在是——

  朱謹淵抱著個聊勝於無的手爐,感覺牙關都開始打戰了,凍得想要罵髒話。

  再撐不住,被韋啟峰再一勸時,就望向郝連英:「我看這人一時半會回不來,不如我們去喝杯茶,潤潤喉再過來?」

  梅家沉船並不在這碼頭邊上,錦衣衛及巡檢司的人要駕船到事發地點去才能開始打撈,他們在這裡守著,就是等候打撈船的回音。

  韋啟峰幫了句腔:「大人,走罷,在這裡緊著傻站也看不出什麼來——」

  一陣猛烈的北風迎面襲來,他踉蹌了一下,底下的話都沒說得出口,直吹了個透心寒,待這一陣過去,才爆了句粗口:「這賊風!」

  郝連英的身體素質自然比紈褲混混和養尊處優的皇子都強些,但也抗不過天地自然的威力,一般從頭到腳凍得冰柱一般,沉默片刻,點了個頭。

  他轉頭吩咐下屬繼續在此好好守候,而後一行三人下了碼頭,去到備好的屋子裡歇腳。

  「梅家這些死鬼死的也算是值了,撈個屍,皇上叫我們大人還親自看著還不夠,還把殿下派來了!」

  喝過一杯熱茶,韋啟峰身上回了些暖,就開始按捺不住地抱怨。

  郝連英沒說話,但也沒阻止。屋外有人守著,都是他心腹的手下。

  朱謹淵心裡很看不上這個大舅子,他挺奇怪,韋家算是書香和勳貴的結合,怎麼生下來的長子是這副秉性,起初時很不愛搭理他,但他漸漸發現了,韋啟峰這個人粗雖粗,沒什麼城府,也因為如此,他很敢說別人不敢說的話,這些話還往往合上了他的心事。

  倒是他起先比較看好的二舅子韋啟瑞,是個愣頭青,說話時常噎人,他漸漸就不愛理他了。

  此時聽韋啟峰抱怨,他就道:「不要這麼說,皇爺不管派給我什麼差事,都是要用我,做兒臣的,豈有挑肥揀瘦的。」

  「殿下一片孝心,不覺得什麼,我們這些人,卻是替殿下不平。」韋啟峰道,「如今朝廷多事,刑部裡也忙著,派殿下去審那姓梅的小子也比在這裡喝西北風強。像二殿下,不就舒舒服服地呆在都察院裡。」

  當著郝連英的面,朱謹淵溫和地笑了笑:「二哥去查閱舊檔,一般繁忙,並不是享福去了。你這個話,可不要出去說,不然引起別人誤會。」

  韋啟峰忙道:「我向著殿下,才在殿下面前說,當然不會說到外人那裡,給殿下招禍。」

  他說著看一眼郝連英,「——我們指揮使不算外人,一向都極照顧我的,哈哈。」

  郝連英坐在下首端著茶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韋啟峰想了想又道:「不過二殿下那身子,紙紮的一樣,這一年來才漸漸結實了點,但也挨不住這風吹,只能呆在屋子裡了。哪裡有三殿下康健,這種差事,也就只有派給三殿下才能做了。」

  這就是朱謹淵喜歡這個混混大舅子的原因了,別的人哪敢在他面前直接說朱謹深是紙紮的,怎麼也得含蓄點,就不如這種聽著痛快。

  他心裡痛快了,嘴上越發放的溫煦:「二哥那裡的差事,只怕比我還重些,十來年前的舊檔,哪裡是那麼好查的。唉,也不知道二哥能不能撐得住,差事是小,別累得他舊病復發,那就得不償失了。」

  韋啟峰道:「二殿下要幹不下來,等三殿下這裡完了事,正好回去接手,顯得殿下又能幹,又尊愛兄長。」

  他看上去是隨口一說,不過朱謹淵心中一動,發現這還真是個不錯的主意。

  要真能辦成,可是妥妥壓他的病秧子兄長一頭了。

  哦——錯了,是前病秧子。

  朱謹深怎麼就好了呢。

  朱謹淵現在想到這件事,都還覺得心裡油煎的一般。朱謹深被封門的那兩年,他風光得幾乎是一枝獨秀,若是他聚攏到的勢力足夠,恐怕都能推他上位東宮了。

  然而,朱謹深一出來,立即把他的優勢粉碎了一大半。

  若不是隨後朱謹深自己犯蠢,他借此良機提前娶親娶到了韋瑤,他已然要喪氣認命了。

  朱謹淵想著,就問韋啟峰道:「你跟建安侯府那邊和解了沒有?一家人沒有隔夜仇,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算了罷。」

  韋啟峰的母親韋太太出身建安侯府,只是建安侯府庶子承爵,跟文國公夫人及韋太太兩個嫡姐鬧得非常僵,平日裡幾乎是沒有來往。

  朱謹淵問這個話,當然不是好心純為勸和,京裡這些勳貴人家,除外戚外,大半都是因軍功而來,建安侯府也不例外。

  歷代建安侯的主戰場在漠北,常年與瓦剌作戰,韋太太上面其實有個嫡親的兄長,正因為戰死在了漠北,爵位才落到庶子頭上了。

  「沒呢。」提到這件事,韋啟峰匪氣頗重地撇了下嘴,「如今可不是我求著他們了,前兩天我那舅舅說要過壽,才給我送了帖子,去不去,可要看我的心情。」

  朱謹淵勸了他一句:「你這架子,擺得差不多就該收了,也別太大了。」

  「好,好,我聽殿下的,」韋啟峰立即就笑道,「他們從前都嫌我沒個正形,如今掉轉來找我,還不是看殿下的面子。殿下說什麼,我就聽什麼。」

  一時歇得差不多了,朱謹淵要表現,雖然很留戀這溫暖的屋子,還是站起身來道:「走罷。」

  韋啟峰老大不願意地跟著起身,喋喋著道:「那一家人撈上來也不知是個什麼模樣了,我見過落水死的人,可不成個人樣,真是——二殿下那邊要是倒下了就好了,殿下就能過去了,我們指揮使也跟著去,論起查案,那可是錦衣衛的強項,也不知皇上怎麼想的,二殿下門都不大出的一個人,能查得出什麼來!」

  韋啟峰和郝連英走在前面,沒人阻止他。

  朱謹淵倒是轉頭瞥了一眼郝連英,只見這位鷹犬頭目面色平平,看不出他心底想的什麼。

  **

  韋啟峰的祈願差點成真。

  朱謹深看上去確實快倒下了。

  連著幾日,他吃住都在都察院裡,日夜與佈滿塵灰的案檔為伴,林安貼身服侍他,看著他臉色一點點白下去,急得不得了,勸又勸不動,朱謹深只給了他三個字:「我有數。」

  這他哪裡能放心,看那些案檔,泛黃泛灰還是小事,有的塞在太裡面的架子上,都察院十年不見得有人去動一動,被鼠蟲啃了邊都不知道,這些玩意兒摸在他高潔得連衣衫都不會出現一個褶子的殿下手裡——他心都痛死了好嘛!

  林安急得想回去把李百草拉來看一看,又不敢,這老神醫脾氣和醫術一樣厲害,萬一他覺得朱謹深在糟踐身體,氣頭上能撂挑子不幹。

  再然後,糾結了兩天,實在憋不住了,他直奔向了沐家老宅。

  他說話殿下當是耳旁風,但有人能把這股風吹進殿下耳朵裡——這一點他從前還不是那麼肯定,打那個晚上過後,他是透徹得不能再透徹了。

  當時他幾乎要把自己嚇死。

  那一個晚上他都沒有睡著,而隔天他鼓足了全部勇氣,想要去問一問時,朱謹深進宮找皇帝報信,隨後就忙起來了。

  一忙到如今,他也沒找著機會跟他家殿下聊一聊。

  林安無奈,只好努力自己說服自己,把那股炸裂般的惶恐壓下去。

  身在皇家,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沒經過聽過。

  他家殿下沒殺人沒放火,只是和一個少年發展出了超越友誼的關係,不值得他這樣大驚小怪。

  李百草都很淡定,提都沒再提過,跟沒這回事一樣。他難道還不如一個鄉野老大夫不成。

  雖然這麼想,林安此刻決定去見沐元瑜,還是十分心虛。

  這兩個人誰勾引了誰,太明顯了,沐家世子爺身邊那八個狐狸精一般的大丫頭他是親眼見過的,而反觀他家殿下呢,身邊連只母蚊子都稀罕,這年紀漸長,憋不住了,又不能選妃,錯亂之下拿長相秀氣的世子爺解個火太合理了。

  都不知道他家殿下怎麼哄騙了人家。

  唉。

  林安一路心虛著,一路頂著寒風到了老宅。

  他等了一刻,才等到了沐元瑜下學。

  「世子爺——」

  林安懦懦著把請求一說,只見沐元瑜的臉色當場就變了。

  朱謹深在都察院裡是公務,沐元瑜平時和他形影不離,逢著這種時候,很懂分寸地知道不能去打攪,就只是自己無聊地上學下學,等著朱謹深完事的消息。

  沒等來,先等來了這個信。

  「上來,我們去都察院。」

  林安怔愣著進到車裡才反應過來,世子爺這是家門都不進就跟著他走了?

  真是個好人啊。

  他又心虛又眼淚汪汪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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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8:59:09 |只看該作者
第133章

  沐元瑜趕到的時候,官員們已差不多到了下衙的時辰,三三兩兩地從大門裡出來。

  有林安引著,沒人攔她,馬車停在門旁道上,她一路順利地走到了後院那一排存放案檔的屋舍。

  冬日天色暗得早,申末時分,屋裡已燃起了燈來。

  與外面閒散下衙的景況不同,屋裡仍是十分忙碌,五六個人或坐或立,各有職司,還有人走來走去地搬運著文卷。

  朱謹深坐在裡間書案後,書案兩側皆堆著高聳的案卷,連他的臉面都遮擋住了,沐元瑜一眼沒尋得見他,還是林安從她身邊直竄出去,才為她指引了目標。

  「哎呦,我的殿下,這個時辰了,人都走光了,您還不歇歇!」

  朱謹深頭也不抬:「閉嘴,別吵。」

  一隻素白手掌按在了他攤開在面前正看著的案捲上。

  朱謹深眼神閃了下,抬頭。

  「殿下,」沐元瑜站在書案後,笑瞇瞇地和他道,「張弛有度。」

  朱謹深的嘴角不由就勾了起來,卻先刮了林安一眼:「你出息了。」

  自己拖他的後腿煩他還不夠,發現煩不動,居然還去搬救兵了。

  林安只是嘿嘿賠笑。

  「我沒怎麼樣,不要聽他胡說。」

  沐元瑜打量著他,唇色都有些發白了,還說沒有怎麼樣?她哪裡肯相信,道:「我知道殿下勤勉向公,可殿下熬得臉色都不對了,莫非真要等倒下了才罷?那時才真的耽誤工夫呢。」

  屋裡還有別人在,朱謹深不能做什麼,只是敲了下她按在案捲上的手背,示意她:「你看一下你的掌心。」

  沐元瑜略帶疑惑地把手翻過來——只見掌心已然一片灰撲撲。

  她瞠目地望一眼她才摸過的案卷,這什麼玩意,也太髒了吧?

  朱謹深皺著眉:「你說,我能有什麼臉色。」

  沐元瑜噗一聲笑了。

  潔癖其實不是個可樂的毛病,換個人她也許會覺得很麻煩,但這個毛病體現在朱謹深身上,她一直就只覺得很有意思。

  可能是他從頭到尾就是個雅致的人,跟這個毛病很相配,也可能是,她濾鏡太厚,以致把他的毛病都看成萌點。

  沐元瑜轉頭問林安:「你們殿下天天摸這些東西,你怎麼不知道給先擦一下?」

  林安委屈地道:「開始擦的,但是後來殿下嫌我礙事,不要我在旁邊了。」

  朱謹深不是單純地在一份份閱讀案卷,他需要前後比照對應,聚精會神地分析,林安一直在旁邊窸窸窣窣的,多少會對他造成干擾,幾次之後,他就把人攆開了。

  沐元瑜想了想,毛遂自薦道:「那我給殿下來擦?我手腳放得輕些,保證不礙殿下的事。」

  朱謹深微有心動,但旋即道:「不要了,你只有更礙事。」

  沐元瑜一怔,然後意會了過來。她把手背到身後,若無其事地望了望屋頂。

  林安略心塞——他感覺到了森森地差別待遇,一樣是「礙事」,他家殿下說話的口氣怎麼可以差這麼多?

  那個餘韻悠長的,他一個沒了根不通情事的小內侍都被迫懂了。

  「那殿下也該歇歇了,都快晚飯時辰了,再怎麼說,也得先去吃個飯,填一填肚子吧?」沐元瑜轉而道。

  她不提這茬朱謹深還沒有覺得,一提,他就覺得確是有些餓了,低頭看看手裡的案卷,道:「等我這卷看完。」

  沐元瑜點頭:「好,我到外面等殿下。」

  她就出去,她倒是想幫忙朱謹深一起看案卷,但不奉皇命,以她的身份不適合插手朝廷部院的公文,瓜田李下,還是避出去這個嫌疑比較好。

  「叫林安給你找點水,把手洗了。」

  朱謹深的聲音追出來。

  「——好。」

  世子爺說話就是管用,一來就勸得殿下提前去用飯了,擱前兩日,怎麼也得再耗一個時辰才去。

  林安又開心起來,很慇勤地把沐元瑜帶到西側的一間廂房裡,這裡搬了個小爐子來,臨時被辟成了茶水房。

  沐元瑜洗了手,找了張椅子安穩坐著等候。

  過一會,察覺到林安在悄悄打量她。

  她一轉頭,逮到林安迴避不及的視線,笑道:「看什麼,忽然不認得我了?」

  林安吞了吞口水:「沒、沒。」

  他堵了滿肚子話,也憋了好一段時間,過來的路上時擔憂著朱謹深的身體,還沒有空想那些,此時就又全部回籠了。

  世子爺這——怎麼就會跟他家殿下那樣了啊?

  他看上去好正常好自然的。

  就算是現在也一樣。

  連同他家殿下也是,都坦然得不行,倒好像被撞破窺見的人是他了一般。

  沐元瑜當然知道他為什麼會這個形容,笑著點了他一句:「你家殿下有數。」

  林安嗆了一下:「我我知道。」

  這看上去起碼世子爺不像被強迫的,他的心虛總算好了點,他家殿下那個模樣,京裡數一數二的,也、也不算怎麼虧待世子爺罷——

  就是不知道這兩個人怎麼算的,他家殿下是肯定不可能屈居人下,那就是——空等著反正無聊,林安就很費心思地琢磨著,可世子爺這看上去也不像啊。

  他家殿下打小就弱,這小半年來才開始練練騎射,也不過是練著玩兒,不是正經習學,相比之下,世子爺可是打小的童子功,若論武力,又難說得很了。

  但假如是殿下在下面——

  林安臉色猛然發白,差點自己把自己嚇出一身白毛汗。

  好在主屋那邊起了一陣動靜,打斷了他可怕的臆想。

  朱謹深的公務暫告一段落,領著丁御史並幾個司務走出來。

  朱謹深一個皇子這幾日都吃住在都察院裡,底下跟他辦事的人自然更不好回去,跟著一併煎熬。

  但眾人心裡並無怨言,一個人是花架子還是實心做事,處幾天就顯出來了。同朱謹深的冷面與他過往的風評不太一樣,真做起事來,他出乎眾人意料地並不太訓人,也沒有架子,只是埋首專注他自己的那一塊,除了吃睡之類基本的需求之外,不見他休息,話都不見他多說,不知疲倦般沒有止歇。

  頂頭上司的作風很能影響到底下人的士氣,眾人欽服之餘,也都跟著一併認真起來。

  此時提前出來,沐元瑜跟林安從廂房出來了會齊一起往外走,丁御史漸漸發現見走的方向不一樣,笑道:「難道今日殿下要做東嗎?」

  都察院這樣光有品級的官員就有百十號人的大衙門,內裡是備有廚房的,一應供給果蔬從光祿寺走賬,他們這幾天在裡面吃的就都是小廚房的飯菜。

  朱謹深「嗯」了一聲,道:「我聽你昨日念叨,說離此不遠的鴻宴樓名菜薈萃,大家辛苦到現在,也累了,去嘗個鮮罷。」

  「我不過隨口一說,不想殿下記下了。」丁御史樂得合不攏嘴,「這可要殿下破費了。」

  自家衙門廚房的飯菜,填個肚子還行,別的就休提了。那鴻宴樓名氣大,價錢便也不菲,丁御史入職沒幾年,御史職位清貴,俸祿也很清,等閒不會往那裡去,幾個司務職位更低,更別說了,當下人人都笑逐顏開起來。

  鴻宴樓就在都察院斜對面,車都不必坐,走路過去半柱香的功夫。

  進到寬敞明亮的大堂裡,便有搭著白布巾的小二忙迎上來,見這一撥人大多都著官服,態度間更添了兩分小心。

  朱謹深要了兩個雅間,把丁御史跟司務們安排過去,然後領著沐元瑜進了另外一間。

  沒了外人,坐下來後,才有空說起話來。

  林安很沒眼看地守到門邊去了——別以為手放在桌子底下他就不知道,殿下把人拉著進來就沒放開好嘛!

  「你這幾日在學裡還好?我不在,老三沒尋你事罷?」

  沐元瑜捏著他的手指玩:「沒有,三殿下也有了差事,到通州去了,學裡只剩了我和四殿下,無聊得很。」

  朱謹深有些意外,他進了都察院後,朱謹淵才得了差事,他晝夜不出,並不知道這件事。

  但也不去多想,點頭道:「這就對了。皇爺這件事倒是安排得極好。」

  沐元瑜忍不住又笑了。她感覺跟朱謹深在一塊,多無聊的事經他一弄都變得有意思了,雖然他本意絕不是如此。

  「四殿下不太開心,我聽許兄偷偷說,有人上書叫他從宮裡搬出來,說當年殿下就是這個年紀出來的,他應該效仿兄長。」

  朱謹深對這個消息挺無所謂:「哦。」

  他對朱謹淵的事還有意外,對這一件卻這樣淡定,沐元瑜心中忽然一動,低聲道:「殿下的手筆?」

  會上書囉嗦這種事的十有八九是御史,朱謹深這陣又一直在都察院裡——

  「不算。」朱謹深否認,跟著悠悠道,「不過我日日在這裡,有人看見我,聯想到了別的什麼,那不是我管得了的。」

  沐元瑜眨著眼:「殿下就沒提醒過人?」

  看,宮裡還有個好參奏的題材什麼的——不怕惹事的御史可多著,只愁找不到新鮮的素材參。

  朱謹深但笑不語,過片刻才道:「我如今忙著正事,不想要人給我拖後腿,尋點事給那邊忙一忙,省得閒了,再動歪腦筋來煩我。」

  沐元瑜不得不服,朱謹深這是順手也是料敵先機,他一直被派差,朱謹淵坐不住,沈皇后看到眼裡又如何安心?趕在她出手之前,朱謹深先戳中了她的七寸,這一招從前還不好使,只有如今才行,趕在朱謹洵恰恰也是這個年紀,他是一點沒有浪費功夫了。

  「殿下——」

  「世子爺,」是刀三的聲音,忽然從門外響起來,「您在裡面嗎?家裡來信了。」

  沐元瑜一怔,忙站起來轉身應道:「在,刀三哥,你進來罷。」

  刀三說的信是老宅裡的人送來的,他送沐元瑜上學,沐元瑜來都察院又到這裡,他一路都跟著,不過沒進雅間,坐在樓下大堂裡叫了愛吃的菜自己吃著,老宅裡的人一路找了來,見著他就交給他了。

  「世子前陣寫了信回去問事,如今來了回信,怕是不是裡面有什麼要緊的話,耽擱了不好,所以家裡找到這裡來了。」刀三解釋著,把信遞出去。

  沐元瑜接到手裡,坐回了桌邊,挨在燭燈旁拆開了火漆印,抽出箋紙看著。

  片刻後。

  她手一抖,箋紙差點落到燭燈上去。

  朱謹深看過來:「怎麼了?」

  「我——」沐元瑜喉嚨乾澀,其實信裡還寫了別的,但她一時之間只說得出這一句重點,「我庶弟,沒了。」

  「還有他生母,柳夫人也一起病亡了。」

  怎麼個頭緒?

  她好暈啊,簡直好像看了一篇黑色幽默。

  她父王的心肝寶貝蛋,還在娘胎裡的時候就把她逼到了京城來,現在就忽然這樣——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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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朱謹深也怔住了:「沒了?」

  他腦中忽然閃過些思緒,但是面上沒有顯出來。

  沐元瑜表情空白:「啊。」

  她連個「是」都說不出來,太意外了,腦子都直接停擺,自己茫然地又低頭看了眼箋紙,沒有錯,滇寧王的筆跡,白紙黑字地寫著。

  她遇刺後很快就寫信回去詢問了,但一直沒有回信過來,她以為滇寧王應該是在雲南徹查,便壓下心情耐心等著。萬沒有想到,滇寧王的回信不及時是因為王府裡同時出了事。

  朱謹深沒有要她的家信,只是問:「怎麼會同時病亡?你那庶弟不是養在你母妃膝下嗎?」

  「是。」沐元瑜掐了一把掌心,強迫自己定下神來。這不是發愣的時候,再料想不到的事,已經發生了,那就只有接受。

  「但上個月的時候,柳夫人的父親年老病危,柳夫人去求我父王,說孩子自生下來,她父親還沒有看過,如今人要沒了,閉眼前想見外孫一眼。柳夫人畢竟是生母,她父親人之將死,提出這個請求來也是合理。父王聽了,就答應了她,誰知柳夫人帶著孩子回了家,用了外面的飲食,結果吃到一味有毒的菌菇——急著把人抬回來已經晚了,費了一夜功夫還是不治。」

  雲南的菌菇品種非常豐富,即便是住了幾十年的當地人也不能全然分辨,每年都少不了一些因為誤食有毒菌菇而身亡的莽撞吃貨。但柳夫人這個級別的貴人會是這種死法,是很有些不可思議的。

  這一對母子說是病亡,事實上是中毒,只是後者聽起來太不體面,滇寧王大約是不願接受,才修飾了一下。

  沐元瑜怔怔地發著呆,她這回的呆與先又不同,她已經回過神來,思緒重新在運轉起來了,只是心裡的滋味太過複雜,無法釐清。

  這一個平常的冬日夜晚,她接到了最不平常的消息。

  滇寧王已是天命開外,這個年紀,再受此重擊——字裡行間都看得出他泣血般的痛心,他再有子嗣且還那麼巧是個男丁的可能性真的不大了。

  未來——她的世子位,好像是保住了?

  究她本心,其實沒有多麼大的野心,也沒想過要做出多了不起的作為,如果不是滇寧王當年斬斷她的後路,她不會奮起走到這一步。如今障礙不戰自潰,她似乎應該為此開心激動。

  但她一時笑不出來,也許是因為這個勝利來得太輕易,也許也有一點是因為沐元瑱,她只見過那個奶娃娃一面,她不喜歡他,但沒想過把怒氣發到一張白紙上,要他去死。

  「人有旦夕禍福。」朱謹深淡然地道,「你不必太過感傷。」

  「我沒有——唉。」

  沐元瑜歎了口氣,她不至於難過,只是有一點悶,更多的還是腳踏不到實地的飄忽感。

  朱謹深像是隨口問道:「柳夫人的父親呢?也死了嗎?」

  「說是受了驚嚇,當時就斷氣了。」

  要看外孫最後一眼,不想雙雙都是最後一眼,他的死是太正常了,沒什麼可追究的。

  「他本來是做什麼的?」

  以朱謹深的身份,他所知再多,也還不至於去關注一個郡王小妾的父親出身,這跟他的層次差太遠。

  沐元瑜是清楚的,滇寧王本就是個多疑多慮的人,當年那種情況下納的妾室,更不可能不把來歷查清楚,所以她可以一口報出來:「是個犯官,本來在江南做個縣令,刮地皮刮得太狠了,被人到京裡告了狀參了,貶到了雲南去。」

  朱謹深沉吟片刻,抬了頭,眼神掃過左右,道:「你們暫且出去。」

  刀三直挺挺站著不動,林安牙酸地上前拉他:「哎呦,兵大爺,沒聽見我們殿下吩咐嗎?」

  他酸不是害怕刀三,是以他內侍的心胸,立刻知道主子們這是有私話要說了,他家殿下保不準還得安慰安慰世子爺——怎麼個安慰法,那畫面,想一想他都頭皮發麻。

  這樣他還立刻聽令了,真是很值得為自己的忠心感慨一下。

  沐元瑜擺擺手:「刀三哥,你飯還沒吃完罷?去吃飯吧,我這裡沒事。」

  刀三這才轉了身,蹬蹬走開了。

  林安守到外面去,防著小二進來。

  人都出去了,雅間裡的畫面,其實並不如林安想的那樣。

  朱謹深只是低聲道:「你在擔心?可是覺得這事有些蹊蹺?」

  沐元瑜皺著臉點頭:「但我父王應該也不會拿這種事騙我——」

  再不可思議,這件事都應當是真的了,她寄去雲南的信裡可還暗示了朱謹深知道她是女兒身的事,滇寧王不會敢再騙她回去,那就沒必要扯這種謊。而且信裡也沒有提要她回去的事。

  朱謹深安撫地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覺得不對在何處?」

  沐元瑜說不上來,她只覺得柳夫人母子病亡得太容易,但這不是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

  而撇開這一點不說,從她和滇寧王妃的利益論,這是一個最好的結果了。

  沐元瑱一死,王位將無可爭議地傳到她的手裡——

  「嘶。」

  她輕呼一聲,因為手背忽然一痛。

  朱謹深擰了她手背上不多的細肉一把,瞇起眼,長長的眼睫投下陰影:「你想跑?」

  他警覺性怎麼這麼高啊,就騙他一回,難道給他留下的心理陰影就這樣重。沐元瑜哭笑不得,她還沒想到那一塊呢,只剛起了個頭而已。

  「殿下誤會了,我沒有。」

  「最好是。」朱謹深並不很信任地斜睨她,「你不要想的太好了,你父王今年多大?沒到六十罷?八十老翁尚能納十八妙女,往後如何,難說得很。」

  沐元瑜有點心虛,同時也不大服氣:「殿下都不向著我說話。」

  還想她父王老梅再開,這樣壞。

  「你老實些,我就向著你。」朱謹深把這當撒嬌聽了,心下平復下來,又安撫地摸摸他擰過的那一塊。

  「殿下單叫我老實,自己呢?八十老翁,可還能納十八妙女呢。」

  朱謹深的唇角又勾起了:「你都替我操上耄耋之年的心了?你若管我到那時候,我自然只有服你的管了。」

  跟他過到八十歲——沐元瑜略傻,她說那句不過是順口,也有點想轉移話題的意思,那麼久遠以後的事,她哪裡會真的去想。

  「你不願意?」朱謹深的聲音冷了。

  沐元瑜有點招架不住,又有點想笑,這幾乎可以當做不二色的承諾聽了,是她從沒有跟他索取過的承諾,而他要硬塞給她。

  「——哪有殿下這樣的,這是逼著我管你不成?」

  朱謹深放開了她的手,高冷道:「你想多了,你愛管不管。」

  沐元瑜服軟:「我管我管,我這樣喜歡殿下,只愁殿下不理會我。」

  這話當然是真的,不過沐元瑜摸著良心想了想,在她內心深處,比起給別人做妻子,她應該是對滇寧王的位置要更嚮往那麼一些。

  她甚是遺憾地想,要是朱謹深的身份沒這麼高貴就好了,將來把他拐回雲南去,才是兩全其美。

  朱謹深這回沒有看出來她的小心思,因為被那句「喜歡」忽悠暈了。沐元瑜慣常就是很能給他灌迷湯的,但這樣直白而毫無掩飾地說出這個詞語來,還是頭一回。

  以至於以他的敏銳,也想不了更多了。

  他低聲道:「我也是。」

  說完了奇異地有些羞澀,明明更親密的事都做過了,但這三個字的表白好像更有魔力一樣。

  說完了兩個人面面相覷,沐元瑜原來沒覺得怎樣,莫名也被他帶了張大紅臉。

  她忍不住都想抓一抓臉了——這位殿下的臉皮好迷啊,壓著她吻的時候都不見這樣,還是男人都這樣?

  剖白心意比實際行動更讓他有一種袒露真心的赤裸感。

  咕嚕。

  不知是誰的肚子先發出了一聲微響。

  「殿下,先吃飯吧?」沐元瑜問,因為她忽然發現自己是真的餓了,人一餓起來,那這個感受就勢必後來居上佔據到第一,別的都想不了了。

  朱謹深重新垂下了眼睛:「——嗯。」

  **

  用過晚飯後,沐元瑜揣著信回家,朱謹深重新回到了都察院。

  他大方地讓丁御史等人去休息,然後自己獨自又到了放案檔的大屋裡。

  他在自己書案上的兩摞高高的案檔裡找尋著什麼。

  小半刻後,找到了他想要的,緩緩展開。

  ——南直隸蘇州府吳縣縣令柳長輝,貪贓枉法,強奪民財,引百姓公憤,負朝廷聖恩,奪官去職,流徙雲南府。

  發黃黯淡的案捲上,大致是這麼個意思。

  末尾處的印章因時日久遠,已經看得不那麼清楚,但配合旁邊的簽名,仍可明確認出這份案卷當時的主判者是誰。

  朱謹深長久地凝視著那個印章,目中閃過非常複雜的光芒。

  他記得很清楚,兩千多前樂工案後,皇帝是把餘孽在南疆的殘餘勢力交給了滇寧王去查。

  查到現在,他的小妾跟獨子忽然都死了。

  而小妾的娘家跟梅祭酒掛上了鉤。

  沐氏在雲南經營了幾代人,想給滇寧王塞個女人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最起碼,這個女人的來歷必須有證可考。

  柳夫人是不是犯官之後不要緊,柳長輝已經被流徙雲南,那麼就是已經為曾經的罪行付出代價,而由此,得到的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官方身份。

  一個官員,想被貶不難,準確地貶到雲南府去,就要花費一番心思了。

  蘇州府歸屬南直隸,南京刑部其實就可以做到這件事,但那一方的人卻不怕麻煩地尋到了京城了,借了梅祭酒的手,最大限度地拉長了空間,讓這件事看上去更具有自然和偶然性。

  時間漸漸流逝,被嫌礙事一直打發在外間的林安忍不住探進了頭來:「殿下,都這個時辰了,該休息了吧?」他忍不住多嘮叨了一句,「丁御史他們都該夢周公了,哪有您這個主官還在這裡操勞的。」

  朱謹深垂下了眼睛,掩去了其中的諸多情緒:「知道了。」

  他站起來,把那份案卷揣到了懷裡。

  林安見他聽勸,十分高興,但見他又揣了案卷,不由道:「殿下還打算帶一份回房去看?給我拿著就是了,這些紙髒得很,別把您衣裳弄髒了。」

  朱謹深道:「閉嘴。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林安:「……」

  他有點惶恐,但還是把嘴捂著,點頭如搗蒜。

  「我們回府。」

  「殿下今晚不在這裡住呀——」林安習慣性多嘴,話出口見朱謹深臉色不好,識趣地閉了嘴,「哦哦,好的。」

  真怪,難道是世子爺死了弟弟,把他家殿下的心情也帶的不好了?

  他在心裡胡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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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都察院的查檔陷入僵局,遲遲不曾有進展。

  對這一點,最高興的是朱謹淵。

  他在運河邊上吹了三四天寒風,把臉都吹皴了之後,打撈船終於出了一點成果,雖然撈到的只是一具家丁服色的屍體,且因為臉面已經泡得不太像樣,不好辨認了,終究也是成果不是。

  更重要的是,經過驗屍,發現了該家丁腋下的一道刀傷,從斜後方入,直刺入心肺,證實了梅祭酒一家遇難絕非意外。

  皇子與錦衣衛指揮使兩尊大佛在岸上站著,打撈船不敢有絲毫懈怠,有了這個開始後,陸陸續續地打撈出更多的成果來。

  朱謹淵開始覺得這是個好差事了,雖然看撈屍冷了點也噁心了點,但是只要撈上來就算數,人在河裡喝泡了水,漸漸自然會浮上來。那案檔沉睡在都察院裡就不一樣了,看著都好好地擺著,卻要靠人力從浩瀚的數據中分析查辨,一個也不會自己跳出來。

  他使人暗暗在都察院那邊打聽著,知道那邊毫無進展之後,連寒風吹在臉上都不覺得刺痛了。

  韋啟峰還慫恿他:「殿下,叫我說准了,二殿下那裡真查不出東西來,我們這裡再耗兩天,該撈的都撈上來,撈不上來的也沉底下去沒指望了,殿下不如就去找皇爺,把都察院的差事奪過來。」

  朱謹淵有點躍躍欲試,但真要去這麼幹,他也有點擔心:「不瞞你說,二哥還是有那麼些聰明的,他都查不出來,我恐怕也——」

  「那也不丟人。」韋啟峰大咧咧地道,「二殿下是兄長,兄長辦不到的事,弟弟辦不到又怎麼了?您把這差事搶過來,就夠給他難看了,過後的事,再說。」

  朱謹淵一想也是,他從前總被朱謹深毒舌打擊,幾乎沒從朱謹深那裡討過好,雖然總想力壓他一頭,真對上他卻不自禁要發楚。

  韋啟峰這主意顧頭不顧尾,不算好點子,但卻讓朱謹淵心動,他就默下了決心。

  一邊吹著冷風一邊祈禱,最好再過兩天都察院還是什麼都查不出來。

  按下都察院先不提,刑部裡,梅小公子的供述也出來了。

  審他本身不費多大勁,主要是梅家只剩了他一個活口,那舊事只能寄望於從他嘴裡盡可能多地說出來,所以才多審了一陣子。

  但所得也不多。

  首先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梅小公子何以會誤會他的生母是暹羅人,是因為那個樂工來找過梅祭酒——當然,他不知道那個人是樂工,是刑部費盡力氣逼他回想出那個人的形貌,然後跟樂工生前對照了一下,才對照出來的。

  當時樂工和梅祭酒起初說的是漢話,忽然梅祭酒就冒出一句暹羅語來,然後樂工臉色就變了,梅祭酒轉回了漢話,威脅那樂工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來歷」,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偷聽的梅小公子被發現了。

  梅祭酒趕走樂工後,回來哄兒子閉好嘴,說那是個壞人,剛才的事,千萬不要告訴別人,也不要再提起。梅小公子好奇,問父親那句他聽不懂的話是哪裡的,梅祭酒只哄他說是罵人的。梅小公子當時年紀不大,只有九歲,本來是聽了,只是在心裡存下這一段疑惑。

  但事情過去兩三年以後,那個樂工尋到機會悄悄來找了他。

  樂工居然自稱他的舅舅。

  樂工告訴他,他的生母祖輩是從中原遷居過去的暹羅人,到上一輩才又遷居回來,因為暹羅是邊陲小邦,不如中華正統,所以一般都不對外提起。樂工告訴他,因為懷疑他的生母死因有疑,而梅祭酒一直不肯承認,所以才會和梅祭酒發生了爭執。

  梅小公子當時聽見的話不多,無法分辨父親和樂工誰的話是真的,但樂工的話將他心裡留下的那一點疑惑擴大,他在家裡偷偷調查了起來。

  他的段數跟梅祭酒還是差遠了,很快被梅祭酒發現,痛打了他一頓。梅祭酒暴怒非常,幾乎將他打死,但對於他說的他生母是暹羅人這一點,卻沒有怎麼回應,只是冷冷地和他道:「你若想把一家人害死,就出去說去吧。」

  梅小公子打出生沒有受過這麼大的罪,被嚇住了,不敢再追問梅祭酒什麼。

  但他對生母的疑惑更深,且因為覺得生母可能確實為人害死,卻不能為她報仇,而孺慕之心更切,他再長大一些,考取了秀才,出門不再受限制之後,就想法設法去學了幾句暹羅語。

  對於梅祭酒何以也會暹羅語這個緣由,他則說不上來。

  不過這其實不需多問。

  從梅小公子聽到的那句話來看,梅祭酒此前應該不知道小妾的暹羅出身,不會是從小妾處學來,而他說出那句話,樂工臉色大變,那麼很有可能,梅祭酒只是學來震駭住樂工,以表明已查出他們的跟腳。

  梅祭酒作為一個官員想不為人所知地學暹羅語是有些難度的,但非常湊巧,他當時任職的是國子監祭酒,國子監全盛時期,萬邦來朝,許多小國番邦都遣使來習學上國文化,暹羅自然也包括在內,至今國子監裡還存有一些相關書籍,真要細扒,恐怕現在從國子監裡扒出兩個暹羅人也不是難事,梅祭酒作無意般去學幾句,最容易不過了。

  同時很重要的一點是,暹羅本身是合法鄰邦,暹羅語是不會嚇到人的,樂工會變色,只可能是梅祭酒同時追究出了他們的餘孽身份。梅小公子聽見的那句暹羅語就是在警告他們。

  至於樂工是梅小公子舅舅這一點,則恐怕只是樂工的隨口胡謅,若是真的,梅祭酒跟他牽扯這麼深,他混進宮被抓當時梅祭酒就該舉家逃跑了,不會有膽量留到如今,借李司業的手搞個罷官。

  刑部再審,就審不出來了,梅小公子也是盡力了,他知道全家亡沒於運河上之後,人都快瘋了,在牢裡連著幾天不吃不喝,還要撞牆,被勸說攔下之後死命回想,把頭髮都快抓完了,就想多回想一點事情出來,只是沒有辦法。

  兒子如今也不過才十來歲,年幼而天真,梅祭酒怕他壞事,揣著絕大秘密一點也不敢告訴他,導致被滅口之後,倖存的梅小公子難以派得上多少用場。

  為了方便朱謹深從浩瀚案檔裡鎖定目標,梅小公子有限的這份供述皇帝閱過之後,批示進了都察院,交到了朱謹深手上。

  丁御史等也一同看了,看完很失望:「這對我們沒什麼幫助啊,連個方向都確定不下來。」

  各自搖頭歎氣,回位子上繼續忙。

  只有朱謹深坐在書案後,他變得灰撲撲的手捏著供狀,垂眼注視著,彷彿仍試圖想從這份供狀裡看出些什麼來。

  過了好一會之後,他閉了閉眼,像是下了決定。

  **

  運河上的打撈漸入尾聲。

  朱瑾淵終於按捺不住了,想進宮去邀個功,順便也探聽一下皇帝的口風,看能不能把朱謹深的差事奪過來。

  他去打聽皇帝有沒有下朝,結果卻聽說,皇帝今日就沒上朝。

  「怎麼了?今日不是有大朝嗎?」

  汪懷忠出來見他,歎著氣道:「那些餘孽一直沒有下文,皇爺不知他們的勢力到底有多大,又在朝裡攪和了哪些風雨,煩得了不得,犯了頭疼,這兩日就都罷了朝。」

  皇帝向來勤政,罷朝這事是很少發生的,可見是真的不舒服了。朱瑾淵忙道:「我進去看看皇爺。」

  汪懷忠攔道:「三殿下,皇爺不適,不願意見人——您那邊的差事辦得怎麼樣了?若是好,我替三殿下回個話,皇爺一聽,高興起來,您再進去就有綵頭了。」

  他含著句話沒說——若是一般沒進展,就不要進去觸霉頭了。

  朱瑾淵挺有把握地道:「撈上來五六個了,包括梅祭酒在內!」

  汪懷忠誇了一句「殿下辦差真是用心」,跟著就問:「可驗出什麼線索來了嗎?」

  朱瑾淵就一怔:「這,倒還沒有。」

  汪懷忠無奈了,打撈船的進展是每日都在向皇帝稟報的,梅祭酒被撈上來這事,皇帝昨天就知道了,關鍵在有沒有什麼證據線索,不然光是一個死人有什麼好看的?

  「殿下還是再加把勁,有了線索,皇爺的龍體就指定康泰起來了。」

  朱瑾淵聽出來了,這就是不要他進去,他不是死纏爛打的人設,不給進,他也不好勉強,只好撐著笑意道:「好罷,我一定努力為皇爺分憂。」

  汪懷忠笑道:「老奴等著殿下的好消息,皇爺知道殿下這樣肯用心,也要欣慰的。」

  朱瑾淵點著頭,不大甘心地去了。

  汪懷忠重新進去殿裡,見皇帝歪在炕上,一個宮女在旁立著,替他捏著頭,但他的眉頭仍是緊皺著,顯得很不安適。

  他上前輕聲勸道:「皇爺,不如老奴還是去把李百草叫來吧?」

  皇帝閉著眼:「不用。朕這頭疼純是氣惱出來的,朕自登基以來,從不懈怠,為此家事都疏忽了,弄得一團亂。不想耗力至此,居然也是無用之功,這前朝,一般不清淨,這些餘孽,在朕眼皮子底下禍亂朝綱,朕都沒有察覺。梅祭酒背後的這個根沒有揪出來,什麼神醫來都治不好朕的頭疼。」

  「皇爺對自己太求全責備了,」汪懷忠勸道,「哪一朝哪一代,能太平得一點亂子都沒有呢?如今這餘孽雖不消停,然而天下百姓仍然安居樂業,皇爺已算少有的明君了。」

  皇帝只是道:「你不必說好話糊弄朕——」

  他臉色變了一下,一陣猛烈起來的抽疼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語。

  汪懷忠嚇到了,忙道:「太醫院的這些廢物!老奴這就去叫李百草!皇爺若生氣,老奴回來領罰!」

  他說著忙退出去叫人,皇帝年紀漸漸上來,從前疲累起來時偶爾犯過,但都沒有這回這麼嚴重,他揮開了按捏的宮女,捂著額頭,疼得受不了,就終究還是沒有出言阻止汪懷忠。

  事實證明,皇帝所言錯了,神醫跟一般名醫,那還是有區別的。

  李百草臭著臉從二皇子府被叫進了宮,唰唰幾針下去,皇帝的頭疼就好多了。

  李百草是個極不藏私的人,替皇帝把過脈,說了沒有大礙後,還主動讓把太醫院正和他師弟王太醫都叫了來,用了個小內侍做例子,手把手地教了皇帝頭疼再犯時,應該針灸哪些穴位。

  有鑒於此,皇帝連他看上去不太想來診治聖病的臭臉都忍了。

  教完後,李百草就提出要出宮。

  汪懷忠還想再扣他幾天,好好給皇帝診治一下,不過二皇子府離皇宮也沒多遠,皇帝頭疼好了許多,人也大方,就還是把他放行了。

  李百草回去時已經傍晚,他不休息,仍打算去都察院找朱謹深,但倒是省了他一遭麻煩,因為朱謹深這晚自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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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8:59:48 |只看該作者
第136章

  李百草是要找朱謹深算賬的。

  「二殿下,你說年底就放老頭子走的話,還作數不作數?」

  朱謹深才進門就叫他堵著,一邊由林安服侍著脫下大氅,一邊道:「作數。」

  他用字十分簡潔,吐音低沉,可見心情不佳。

  但李百草敢給皇帝看臭臉,更無懼於看皇帝的兒子臉色,仍舊照直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可是今天宮裡來人,拉老頭子去給皇帝看病——」

  朱謹深脫了大氅,正理衣袖的手一頓,幽深的目光望向他:「皇爺怎麼了?」

  「沒大事。這個年紀了,又操勞多了,難免有點小毛病。」李百草見慣百病,不以為頭疼症發生在皇帝身上就需要如臨大敵地對待,口氣尋常地道,「我下了兩針,現在已經好了。但是,恐怕宮裡的貴人不這麼想,不是老頭子往自己臉上貼金,這要從此就扣住老頭子不許走了,殿下可違背了當初的承諾。」

  朱謹深皺了眉,先沒理他的話,跟他確認了一句:「皇爺真的沒事?」

  李百草瞪了眼:「殿下在想什麼,難道天下就剩了老頭子一個大夫嗎?若真有大礙,豈是老頭子瞞得住的!」

  李百草這個人有再多不遜的毛病,他從來對得起自己大夫的身份,朱謹深與他在府裡關過兩年,十分親近地接觸過,對這點,還是並不懷疑的。

  便道:「離年底還有大約一個月的時間,到時候了我會放先生走,先生不需擔憂。」

  李百草這才點了點頭:「殿下有這話,老頭子就放心了。」

  他說完了事,乾脆利落地就走了。

  候他腳步聲遠去了,林安叨咕道:「這老爺子,都七十好幾了,還不在這裡養養老算了,殿下怎麼也不能虧待了他。還要滿天下去跑,萬一倒在哪過去了都沒人知道——」

  「人各有志。」

  朱謹深打斷了他。

  他自己的性情就與世人不同,多年飽受異樣眼光,雖然他並不在乎,但他因此而能理解那些同樣不為世俗贊同的奇人異士。

  「你讓人,去把沐元瑜叫來。」

  林安微愣:「這個時辰?」

  朱謹深加重了一點語氣:「去叫。」

  林安就不敢多說什麼了,抓著頭出去,心裡有一點唏噓地想著,他家殿下女色見得少,真是素慘了,逮著個清秀少年當了寶,這幾日沒見,天都黑了還要讓把人叫過來——這算怎麼一回事嘛。

  想是這麼想,他還是不敢耽誤地傳話去了。

  小半個時辰後,沐元瑜來了。

  她進了屋,歪著頭取下兜帽,露出被風吹得微紅的臉龐來,呼出口白氣,笑道:「殿下找我有事?」

  朱謹深先向林安:「你出去,把周圍的人也全遣走,一個不許停留。」

  林安的心肝頓時就顫悠了——哎呦,這這是打算幹什麼?!

  「殿、殿下,」他結巴了,「時辰還早呢,您還沒用飯呢,世子爺應該也沒呢,您要不緩緩——」

  有這麼急嘛!

  他家殿下不是這樣的人啊!

  他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忍不住又去瞄沐元瑜,真不像個狐狸精啊,怎麼就把殿下迷昏了頭?

  朱謹深知道他誤會了,但沒心情跟他解釋,冷道:「你需要我重複一遍?」

  「——不,不。」

  林安慫慫地收了嗓門,出去安排去了。

  周圍的人都要遣走,裡面那二位爺這可是要——天哪,遣走,必須遠遠地遣走,不然這聽到點動靜要怎麼給人解釋!

  外面各處一陣腳步聲響過,重新安靜下來。

  只聽得見隱隱的風聲。

  沐元瑜很不見外地落了座,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捂手,然後等待朱謹深發話。

  她感覺出來了,朱謹深的情緒有點壓抑。

  難道是都察院那邊的查檔很不順利?她胡亂猜想了一下。

  「你回雲南去吧。」

  沐元瑜:「……」

  她手一抖,茶水濺出來一兩滴,潑在她手上,她一邊被燙得甩手不迭,一邊忙道:「我才不回去!我陪著殿下。」

  幾天前才懷疑她想跑,這會就主動要她回去?哪有這種好事,她才不會上當,一定是想考驗她,她要禁住組織的考驗。

  輪到朱謹深:「……」

  他無語片刻,感覺心裡灼燒了一下,又想——想不知道拿她怎麼辦好,只能道:「我說真的。」

  沐元瑜的態度可堅決:「真的我也不回去,殿下攆不走我。」

  她雖然挺嚮往做滇寧王,不過這會兒半截當央的,形勢都還沒明朗,她回去做什麼呀。

  朱謹深凝視著她,低低地道:「留在京裡有性命之憂,也不回去嗎?」

  「啊?」沐元瑜睜大了眼,「這——」

  這她就得考慮考慮了。

  不過,為什麼這麼說?

  她的表情謹慎起來:「殿下,出什麼事了?」

  她第一時刻想到是不是她的女兒身露餡了,但看朱謹深的表現,似乎又不像。

  朱謹深沒有說話,只是轉身,從靠著炕尾牆邊放著的紫檀立櫃最底下一格裡取出一份文捲來。

  這文卷放得應該是很小心,因為沐元瑜留意到他拿出來前還有個開鎖的動作。

  發黃的文卷放到了她面前。

  沐元瑜打開來,發現其實是一份案檔。

  她起先納悶地往下看著,但很快,她的表情變作了驚懼。

  怎麼——會!

  巨大的惶然如屋外呼呼作響的北風從她心裡席捲而過,讓她才被茶盞捂熱的手變得冰涼。

  這涼意幾乎徹骨。

  兩年多前無意間聽見的一句話,絲絲縷縷地牽拖了這麼久,最終的落劍點,居然到了她自己身上。

  哪怕是她第二次聽到梅小公子口裡冒出來的暹羅語,都絕沒想到能和她有多大關係。

  不需要朱謹深註解,她已經知道他為何這麼說。

  柳夫人與沐元瑱突如其來的病亡,忽然就有了最充足的理由。

  滇寧王的手腳不可謂不快,動作不可謂不狠,但這不夠。沐氏居然被餘孽滲透到了這個地步,她這個世子,又可靠不可靠?

  朱謹深這份案檔一交上去,下一刻她就要迎來錦衣衛毫不留情的訊問。

  而她都不用審,她本身就是個巨大的漏洞。

  性命之憂?——呵呵,能給她一個痛快一點的死法,已算皇帝的仁慈。

  「餘孽埋線之深,已危及社稷,你明白嗎?」

  沐元瑜摸著案檔,怔怔點頭。

  明白,她怎麼不明白?埋在滇寧王府的這步棋,都能生下她父王的獨子了,不論其間有多少陰錯陽差,這一點已成事實,若不是滇寧王下手快,下一步,餘孽就該透過滇寧王府掌控南疆,連縱暹羅了。

  朝廷對南疆的控制本來就只是勉強,南疆一旦落入敵手,或者只是被亂政弄到糜爛,都足夠將朝廷拖入泥潭。

  朝廷去管,那就要砸兵砸糧,花費不可計數,那地方地勢人文都特殊,當年立國收復時就有過很大犧牲;朝廷不管,那就等於將南疆拱手讓與餘孽發展勢力,做大威脅中央是指日可待的事。

  「所以,我不能不稟報皇爺。」朱謹深的聲音聽上去冷靜得沒有什麼感情。

  沐元瑜的眼圈忽然紅了。

  以天下之大,似乎卻沒有她的容身之處,雲南,呆不住,京城,還是不行。

  然而這冷漠不仁的世情中,卻終究還有人始終在向她伸出一隻護佑的手。

  能瞞的事,他都替她瞞了,不能瞞的事,他叫她先走。

  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在保護她。

  朱謹深看見她通紅的眼圈了,微微別過了眼,道:「你要罵我幾句就罵吧,但這件事,我真的不能瞞。我只能提前告訴你一聲,梅少誠的供詞已經出來,他沒供出什麼來,皇爺暫時不知道有你家的事。你乘著安全,明日就去跟皇爺辭行,這案檔,我會過幾日再去跟皇爺稟報。你路上務必要快,不要拖延,也不要亂走,你就回去雲南——」

  他停住了,因為沐元瑜忽然擠過來衝到了他懷裡,緊緊地抱著他,還把腦袋一個勁往他懷裡蹭。

  因為被沖得太急,他往後踉蹌了一下,靠到了身後的立櫃上。

  「殿下,你不用說,我都懂的。」

  這種事情怎麼可以瞞,瞞下來,皇帝不知道餘孽暗地裡已經做大到了什麼地步,錯誤估計形勢,可能禍延的是天下蒼生。

  朱謹深再喜歡她,她不敢要他做出這種決定,一著不慎,他們都將成為罪人。

  「嗚——」她哭抽了一聲,不管不顧地把眼淚全抹到他整潔的衣襟上去,「殿下對我很好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朱謹深不說話了,他低垂著的眼睛中,忽然也出現了一點血絲。

  這是個超出他人生歷練的姑娘,他怕她跑,再情熱的時候,也總有點覺得抓不住她的心,所以時不時忍不住要敲打一下她。比如幾日之前的那次,他當時已經預感留不下她,正為如此,格外地要她許諾不許走。

  但是現在,他要親手送她走。

  他沒有足夠的力量,不能在京中護住她。

  只能放手。

  就算是暫時,他也是痛不可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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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9:00:02 |只看該作者
第137章

  朱謹深慢慢抬了手,撫摸著她的頭髮,她看上去偽裝得再好,然而真的近距離接觸到這個地步,全是破綻,她的髮絲這樣細軟,身段這樣嬌柔,脖頸間有淡淡天成的少女馨芳。

  這一切只有他知道。

  他心頭劃過隱秘的滿足與銳痛,這樣的沐元瑜,他怎麼放心讓她去到暗無天日的詔獄裡,面對殘戾的錦衣衛。

  「你不要耽擱了,現在就回去收拾行裝。」朱謹深壓制著心裡翻湧的情緒,挖出她埋在他胸口的臉龐,對著道,「你父王給你寫了信,你能拿給皇爺看,最好,若有些話不便拿出來,那就只去和皇爺說,你父王老來喪子,悲痛過度,病倒在了雲南。你為人子的放心不下,要回去侍疾,這是人倫孝道,皇爺不會阻攔你的。」

  沐元瑱一死,沐元瑜又成了獨苗苗,如果滇寧王真的病到不治的地步,那沐元瑜必須隨侍在旁,以保證能完整接收到滇寧王府遺留下的龐大權勢,出於這一點考慮,皇帝也不會不放她回去看看。

  沐元瑜知道這不是哭的時候,她本來也不是愛哭的人,情緒發洩過一輪,很快逼著自己冷靜下來。但她沒有點頭應下,而是通紅著眼,一針見血地道:「我走容易,殿下呢?殿下隨後就會把案檔遞上去,我走得這樣巧,皇爺不傻,如果疑心是殿下故意放走了我,殿下要怎麼辦?」

  「這不要你操心。」朱謹深只是道。

  沐元瑜急了:「我怎麼能不管!倘若因我的緣故害了殿下,我怎麼能安心!」

  她大半眼淚都蹭在了朱謹深衣襟上,不過臉上仍殘餘著淚痕,看上去有點狼狽,朱謹深忽而心平氣和了,從袖子裡掏出一方素白帕子,替她擦著臉,嘴上道:「至於這樣發急,最壞,皇爺不過再關我幾年。」

  「你聽話,回雲南去。現在你庶弟沒了,至少幾年之內,雲南對你是安全的。你只要能回去,為了南疆著想,皇爺也不會強行動你。」

  朱謹深放人是擔了風險的,但從沐元瑜的角度說,皇帝剛發現了餘孽在滇寧王府裡搞的事,這時候的南疆形勢已經算是不穩,沐元瑜若在京,皇帝命人對她進行訊問是順理成章,可一旦她回到雲南,那裡是沐家的地盤,作為一個頭腦清醒的天子,維持穩定是第一要素,即便知道她跑的蹊蹺,也不會在不確定的情況下再動她。

  那樣自亂陣腳,很可能反而幫了餘孽一把。

  這說來有些荒謬,不過三年功夫,險地與避難地,就掉了個個兒。

  也許真正的黑色幽默,是這件事才對。

  沐元瑜陷入緊張專注的思索中,她在想能不能想個法子把朱謹深摘出來,不讓他因為放走她而受牽連。

  朱謹深捏了她臉頰一把:「不要瞎琢磨了,你能平安回到雲南去,就是對我最好的事了。」

  沐元瑜不肯放棄,皺著眉頭只是冥思苦想。

  想了好一段功夫,想不出來。

  她很不甘心,甚而把自己又想的心浮氣躁起來,她很想為朱謹深也做點什麼,然而卻無能為力。

  朱謹深再催了她一次:「你走吧。」

  但雖然這麼說,他的手也一直沒有放開。

  雙方都明白,這一別,再相見不知要到何時了。

  「殿下——」沐元瑜心裡鼓漲著,叫了他一聲。

  「嗯。」

  朱謹深應著,與她漸漸又起了薄霧的眼神對視著,心頭也生出了離別的感傷。

  但是——

  等一等。

  這個眼神好像有點熟悉?

  「殿下,」沐元瑜很緊張,為自己才生出的念頭,繃緊了臉,掐著他的手道,「大恩無以為報,我、我——」

  「我以身相許吧!」

  她有一點點尷尬,然而更有十分勇敢地,把下文說了出來。

  朱謹深頓時頭腦一嗡。

  他臉一下子都熱了,胡亂斥了一句:「胡說什麼。」

  他想起來了,她頭回親他時就是這個樣子,莽莽撞撞地把他臉都撞痛了,那回也罷了,可現在這種話——她怎麼什麼都敢!

  他頭都疼起來了,感覺很需要李百草來也給他扎兩針。

  「我沒胡說,我認真的,不然殿下許給我也行。」

  沐元瑜一張臉也是紅的不像樣了,她自己都感覺要瘋,但又奇異地從瘋狂裡拽出一絲冷靜與堅持:「我這一走,不知道哪天才能再與殿下相見,也許十年八年都算好的估計。我不會再喜歡別的人了,因為不會有人比殿下更好,可是殿下也許會遇到別的更好的姑娘。我想一想都很生氣。我要先跟殿下在一起,不然我可虧了。」

  這連篇歪理——!

  朱謹深頭更痛了,她要繼續說為了報恩他還知道回應,可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他費盡力氣用自己的自制力道:「你我尚未成親,我不能壞你的清白。」

  「我願意的,怎麼叫壞。」沐元瑜十分不以為然,「再說,我跟殿下好了,我就不清白了?我可不覺得。」

  朱謹深頭疼欲裂地道:「你還小,又是當男孩子養大,有些事你不懂——」

  他想讓她不要衝動,想告訴她姑娘家的貞潔十分重要,可是他說不出來。

  他拒絕到現在,已經覺得自己是個聖人。

  可以上神台受供奉香火的那種。

  「我懂。」沐元瑜心臟亂跳,飛快地道,「殿下不要誤會我是不珍重自己,正因為珍重,我才只願意跟殿下。」

  她語速一直很快,不快的話,她恐怕自己的勇氣也就飛逝了,那等她回去雲南了一定會後悔。

  她站起來,索性悶著頭直接去拉朱謹深。

  朱謹深是可以掙扎的,但他只是昏頭昏腦地叫她拉進了裡間的臥房。

  裡面只點了一盞燈,不如外間明亮,孤燈擱在桌角上,昏昏地亮著。

  沐元瑜已經憑一股不管不顧的悍勇把他拉到了床鋪面前,然後就,有點頓住了。

  下一步怎麼辦好?

  想像是一回事,實際程序走起來,好像不太對味,她感覺自己怎麼像個強搶民女的惡霸。

  ——沒什麼不對的,她就是搶了。

  這麼一想,她又豪氣並坦然起來,把朱謹深往帳子裡推。

  冬日裡,床上墊著厚厚柔軟的墊褥,「民女」倒下去,很受不了地啞聲道:「你——等一等。」

  「我不。」

  沐元瑜毫不猶豫地拒絕他,她知道自己這麼干是胡作非為,但是她偏偏敢,大概是因為,她同時知道自己不管幹什麼,都可以從他那裡得到豁免和容忍。

  他不能拿她怎麼樣。

  所以,她就很敢拿他怎麼樣了。

  「——至少讓我把鞋脫了。」朱謹深悶悶地說了一句,「外面走了一天,踩到被子上像什麼樣子。」

  沐元瑜卡殼了一下:「哦——哦。」

  朱謹深坐起來,低下頭去脫靴。

  他非常言不由衷地又說道:「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然而他沸騰的血脈同時在告訴他:來不及了。

  他怎麼會不想。

  再裝,他就是個偽君子了。

  「有什麼可後悔的。」沐元瑜嘀咕,「殿下這樣的,到底算誰占誰的便宜還不一定呢。」

  反正她看一眼朱謹深的臉,就很肯定自己是賺了。

  朱謹深已經懶得再說她「胡說」了,她就是有自己那套歪理,他與其反駁,不如直接堵住她的嘴叫她再也說不出來。

  兩個人倒在床鋪上的姿態很是歪七八扭,朱謹深顧不得再修正,他能記得脫個鞋,已經是作為潔癖的最後倔強。

  兩層帳幕落下來,床鋪裡自成了一個小空間。

  私密地。

  灼熱地。

  彼此的氣息交融著,沐元瑜不是不感覺羞澀,但她一想到她天一亮就要走,勇氣就立即壓過了別的所有情緒,她不能帶走他,那帶走點回憶也好。

  他們的進度並不順利。因為很快就遇到了障礙。

  「你——怎麼會這麼多層。」

  朱謹深出了一層薄汗,低聲抱怨。

  沐元瑜推他:「你轉過去不要看,我自己來。」

  「我為什麼不能看。」

  朱謹深這回可不會再由她擺佈,不要他看?他一眼也不捨得錯過。

  沐元瑜無法再堅持,她手腳都是軟的,感覺自己癱在柔軟的被褥上快成一灘水了,她不知道是不是男女生理構造上的不同,進入這個階段後,朱謹深從起初的全然被動,變得越來越強硬。

  他英挺的面容懸在上方,完全接過了主導權。

  沐元瑜不時跟他對上一眼,見到他的眼睛亮得出奇,也好看得出奇,好像裡面落進了星星。

  ——她真的是賺了啊。

  她滿足而肯定地想。

  後悔?

  傻子才後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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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林安把正院的人都找理由遣走之後,去向李百草討教。

  李百草正吃著飯,喝兩口自己炮製的藥酒,咂咂嘴:「補腎?」

  林安連連點頭。

  「瞎胡鬧。」李百草一口拒絕了他的要求,道,「老頭子這個年紀才要補一補,二殿下正當青壯,火氣壯得牛犢一樣,洩一洩還差不多,補個什麼。」

  林安賠笑道:「我們殿下從前那不是身子一直弱嘛。」

  「那是從前。」李百草翻了個驕傲的白眼,「你當老頭子這兩年在這裡是干吃白飯的?」

  雖然被拿眼白懟了,林安卻反而高興起來了:「老神醫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又追問著確定道:「就算洩了點——也不用?」

  李百草的白眼翻得更大了:「陰陽調和是天地造人的至理,沒事亂補才是沒病找病,你什麼都不懂,瞎操心什麼!」

  他為了方便給朱謹深診治,一直是住在正院的東廂房裡,現在被一併請到了別處,就算原還不知為什麼,但林安跑來問他這種問題,他還有什麼猜不出的。

  林安點著頭:「哦,哦。」

  這陰陽調和都不用補,陽陽調和陽氣更重,應該更不用了?

  他認真地揣摩著,嘿嘿笑著道:「老神醫,那你喝著,我不打擾了。」

  出了門一溜小跑回正院,專心守門去了。

  **

  臥房昏黃。

  皺巴巴的素白布條被人隨手拋卻,委屈地團在枕頭旁的角落裡。

  少女的曲線纖穠如世間最美的盛景,初夏亭亭新發的嫩荷尖上那一點柔粉,是再妙的聖手都調染不出的絕色。

  能在瞬間摧毀他的全部理智,卻又奇跡般撫平他所有由此而生的焦躁,似乎直接柔軟進他的靈魂。

  而她還像個小獸一樣,不停地往他身上拱。

  朱謹深覺得自己快要被磨死了,吐息裡帶出的熱意幾乎要灼燒起來:「別鬧,你就這麼想自討苦吃。」

  他的自制力再強,畢竟也是有盡頭。

  沐元瑜不聽,堅持著把自己貼到他身上,才抱著他不肯動了:「我沒鬧,是殿下一直看我。」

  此時已經經過了一番糾纏,沐元瑜在實戰上畢竟要慫些,朱謹深身上便還余了一件中衣,是柔軟的松江細布裁製而成,這薄薄一層貼膚的布料抵得什麼用,叫她一貼,他所有的反應都頓時停擺了好一下,心跳則快得他懷疑自己舊病復發。

  而後他才理會了她的話中意思,忍不住失笑:「——所以你拿我來擋?被子就在旁邊,你為什麼不去拿?」

  沐元瑜的心跳跟他呼應著,也快把自己跳出心臟病來了,但堅持賴著不動:「我拿被子遮,殿下一定不許,我拿也白拿。」

  她居然說得出道理。

  但朱謹深被她黏著,很費解地低頭看了一眼兩人的姿勢,而後捏了捏她的耳朵——她埋在他肩裡,他捏不到臉,只能捏捏耳朵。「所以,這樣可以,我看看不行?」

  他當然知道她是害羞,就是這害羞的點,未免有點古怪。

  沐元瑜下巴戳在他肩上點頭:「對。」

  她腦子裡其實已是一片漿糊,做事全憑本能,所以才理直氣壯地嬌蠻。

  朱謹深熱燙的手掌安撫地撫摸了一下她光潔的脊背,似乎十分體諒而合作地道:「好吧。」

  然後——

  他往下滑了滑。

  沐元瑜的背脊瞬間繃緊又蜷縮起,她常年習武,身形比一般嬌柔的姑娘更有柔韌及力度,這一縮便如一張優美的弓,就是她慫得不怎麼優美:「不要……」

  朱謹深倒也沒有勉強,只是抬起了頭,表情很正經地問她:「不給看,也不給親,難道是我會錯了意?」

  沐元瑜:「……」

  朱謹深重新上來親她的唇。

  他改變了節奏,好像很溫柔,很從容,唇舌間都是慢條斯理地,一點點舔吻她。

  但沐元瑜漸漸抱不住他,一方面是因為她更發軟了,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咳,她被硌到了。

  這種感覺她之前就有了,但都沒有現在這麼鮮明,以至於再也忽視不了。

  她下意識地,悄悄往後縮了縮。

  但朱謹深這次不許了,捏著她的腰把她拖回來,逼她重新貼緊,咬著她的耳朵道:「還要躲——想躲到哪裡去。」

  沐元瑜嘴上是絕不會服輸,她也是發自內心地覺得這個指控冤枉,哼道:「我哪裡有躲?都是我主動的。」

  她又勇敢又威風好嗎。

  她不承認,朱謹深也不逼迫她,因為他現在不太有興趣也不太有空跟她分辯什麼道理。

  要做的事情那麼多。

  ……

  「不,你停,停,出去,我不要了……」

  威風又勇敢的少女終於連嘴上的硬挺都保持不住了,嗚嗚嗚哭。

  太疼了,她快被劈成了兩半,怎麼會這麼疼啊他太壞了嗚嗚嗚。

  青年壓抑到極致的歎息從帳子裡傳出。

  過一刻後。

  「……你真停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你快把我淹了,我不停能怎麼辦。」

  沐元瑜小口小口地倒抽著冷氣——因為真的疼,感覺呼吸大一點都會增加這痛楚,但她別過臉,捂著眼睛,小聲哼唧著道:「我疼我的,殿下不一定要理我嘛。」

  她出了一層汗,烏髮盡散,揉在枕間,有幾縷被汗濕黏在了白膩的脖頸間。

  朱謹深深鎖眉頭,一隻修長光裸的手臂撐在枕邊,另一手去將她的髮絲勾開,而後向上堅持著扯開她的手,望著她的眼神跟她確認:「真的不用我管?」

  他沒有見她這麼哭過,好像真的成了水做的姑娘,難得契合了她江南水鄉的相貌,他覺得自己心裡住了一頭猛獸,很想叫她哭得更凶。但是又怕真的下重了手,弄壞了她。

  沐元瑜很有覺悟地抽噎著道:「長痛不如短痛……」

  她就是疼,他動不動都疼,那還不如快點了。

  朱謹深:「……」

  不能說她沒有道理,但是他很想咬她一口。

  他這麼想,也就這麼做了。

  就是咬的地方不那麼對。

  沐元瑜又弓起身子來了,她一動,自己又痛,嗚嗚嗚又哭了。

  朱謹深叫她治得一點辦法也沒有,心疼又好笑地去吻她。

  而他的忍耐也用盡了最後一點額度。

  孤燈在桌角默默地燃著,燭淚無聲地滴落下來,燭火偶爾飄搖一下,爆出一個燈花。

  又一個燈花爆開之際,一直晃動著的床帳終於安靜下來。

  ……

  「殿下,你為什麼不說話啊?」

  沉默。

  沐元瑜閉著眼睛躺著,她很疲累,但是嘴角抽動,時不時漏出一點偷笑。

  朱謹深忍不了了,翻身威脅她:「不許笑。」

  「我沒想笑哈哈哈——哎呦。」沐元瑜扯到了痛楚,但她身殘志堅地堅持著解釋道,「我真的沒想笑,哈——咳,是殿下你先這樣,我才笑的。」

  不知道朱謹深是哄她哄太長還是第一次過於激動的原因,沒多久就結束了,她覺得是挺正常的,也很為此鬆了口氣,但他自己好像很接受不了這個打擊,在她身上愣了好一會,然後默默翻到了一旁,一個字也不說了。

  如果不是要強撐著最後的體面,她覺得他能扯被子把自己埋進去。

  她還有理!

  朱謹深簡直想擰她一把,轉頭見她癱在那裡,又下不了手,只好很凶地親她臉頰一下:「不許說了。」

  「殿下,這事怪我,都怪我。」沐元瑜很寬容地跟他做檢討,「都是我跟殿下胡攪蠻纏,殿下心疼我,才耽誤了。」

  這不能安慰到朱謹深,他仍然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打擊,又不甘心,悶了一會後道:「你把剛才忘了,我明天會找李先生看看。」

  他不是諱疾忌醫的人,尤其事關終身幸福,更加不能馬虎。

  沐元瑜愣了:「看什麼?殿下不會是覺得自己——」

  她沒敢把下面的詞說出來,因為覺得朱謹深好像是認真地覺得自己不行,小心地問道,「殿下,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朱謹深不說話,悶悶地。

  沐元瑜匪夷所思了,他可是個男人,她都知道的知識,他難道會對自身有誤解?

  「殿下,你在想什麼啊,剛才那樣真的正常。」她挨過去貼著他的手臂安慰他,又納悶,「殿下起初那些——也不是不會,那些是聽誰說的?許兄?」

  朱謹深雖然握著主導權,但他並不粗魯,他控制中帶著溫柔,步驟雖然生澀,但也是有步驟的,不是沒頭沒腦地只憑本能亂來一氣。

  「許兄後面是不是瞎吹牛誤導殿下了——?」

  朱謹深終於說話了:「不是許泰嘉,我不至於全信他。是你。」

  沐元瑜更吃驚了——她夢遊也不可能跟朱謹深聊這個啊!

  她的疑問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因為朱謹深忽然坐起來,披衣下床去轉悠了一下,然後拿著本書重新回來。

  沐元瑜起不來,就把書放在枕頭上,歪著頭翻開看。

  非常勁爆。

  圖文並茂,帳子裡光線不好,她只看得見圖,第一眼就是不可描述,關鍵道具鞦韆架。

  她眼都睜圓了:「……」

  「你給我的。」

  沐元瑜驚呆了,反駁:「殿下說什麼,我可是個正經人!」

  怎麼可能送他這種書——呃,等等,書?

  「還有起碼十本,都是你那兩年間隔著丟進來的,要不要我都去找來給你看?」朱謹深淡定地垂著眼睛問她。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受書本毒害,可能真的產生了某種認知偏差,所以此刻鎮定多了。

  沐元瑜張口結舌,擺著手:「書不是我選的,是我的護衛——我是清白的!」

  她只叫護衛盡量去挑新書,萬沒想到裡面還摻了這種類型!

  「殿下瞞得好,一直都不說。」她脫口抱怨。

  「我怎麼說,你別給我送艷書了?」朱謹深哼笑著,但到底是鬆了口,「我知道不是你選的。」

  所以他才閉口不言。這是一點他自以為的曖昧,他從中收穫一點隱秘歡喜,好像她給他送這種書,就真的和他產生了一點友情之外的情愫,所以他怎樣也不會挑破。

  當時的情境下,說穿了,也就沒了。

  沐元瑜無語了,自己人的鍋,只好自己背,把書丟到旁邊,努力解釋道:「殿下別信這個,都是書生誇張亂寫的,沒那麼神。」

  她不用看都知道這種書裡是怎麼寫的。

  朱謹深的表情不大相信:「可是每本都這麼說。」

  「那也全是假的。」

  「真的?」

  沐元瑜嚴肅點頭。

  他真誤以為他應該跟小黃書裡那麼猛——她以後的日子還怎麼過!

  朱謹深好像總算放心了,表情舒緩下來,趴下來問她:「你好像好一點了?」

  他才鬧了這麼大個笑話,沐元瑜覺得他實在可愛得不得了,又意思極了,毫無防備心地道:「嗯。」

  「那你陪我再驗證一次。」

  沐元瑜:「……」

  哪有這麼套路人的!

  「不,不,殿下我還疼得厲害——」

  朱謹深溫柔地吻她:「那你哭吧。」

  「哭了我不用理你。」

  「你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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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23 09:00:28 |只看該作者
第139章

  朱謹深嘴上說得厲害,實際顧慮著沐元瑜就要遠走,怕鬧凶了耽誤她的行程,還是留了情面。

  五更三點宵禁開,晨鐘響後,沐元瑜揉著眼睛,還能掙扎著爬起來趕回去。

  朱謹深一起起來送她,見她還不大睜得開眼,繫個衣帶結系半天,自覺地過來幫忙,不過他也不是慣做這樣事的人,加上沐元瑜腦袋一點一點的,頹在那裡一動不動由著他擺佈,模樣可憐又可愛,他免不了再捏捏她的臉親兩口,導致最終動作沒比沐元瑜快到哪裡去。

  林安在外面等著要收拾戰場,浮想聯翩著——這二位爺晚膳都沒出來用,從傍晚到現在一直呆在屋裡,這戰況得激烈成什麼樣啊?

  他這麼想著,誰知過了好一會了,把自己都從激動想到了平靜,裡面還是沒多大動靜,也沒人叫他,只聽到一點窸窸窣窣的,他豎直了耳朵,總算聽見他家殿下低聲說了一句:「袖子,手抬起來。」

  ——什麼意思啊?

  不、不會又來一次吧?

  他眼睛騰騰放光,但不敢進去,只是把耳朵豎得更尖了。

  但沒有傳來什麼他想像之中的曖昧聲響,再過得一會,倒是聽見朱謹深出聲了:「林安,去要點吃的來。」

  「哦哦,都是備好了的,馬上就送來。」

  林安答應著,忙出去指使了個小內侍到廚房傳話,他自己又回來,這回見到朱謹深拉著沐元瑜一起掀簾走了出來。

  就算知道可能要挨罵,他也是實在控制不住好奇心地,大膽往兩個人臉上打量了一下。

  好像——看不出什麼來?

  就是被拉著的世子爺形容有一點憔悴,而他家一向冷清的殿下則忽然變得慇勤了一百倍,一路手沒鬆開不說,到了次間裡待客坐臥的炕前還把人扶著坐下,見人睡眼惺忪地似乎不太舒服地挪動了一下,用手撐了下腰,又主動抱了個大迎枕來讓靠著。

  林安大逆不道地想:他家殿下這好像也挺有服侍人的天分嘛,看這設想周到的,事事不用世子爺吭聲就全做了——

  「去打水。」朱謹深微蹙眉,掃了他一眼, 「你是算盤珠子?撥一下才知道動。」

  「——是。」

  林安吐了吐舌頭,他腦補了不知多少個小劇場,只是不敢說出來,忙跑走了。

  一時捧了盥洗的青鹽熱水布巾等物來,朱謹深倒是不需要他手把手伺候洗漱,用過青鹽後,自己把毛巾浸得半濕,往沐元瑜臉上擦去。

  沐元瑜剛漱了口,正排著等待洗臉呢,一下被熱乎乎的布巾糊到臉上,被糊愣了,甚是不好意思,含糊地道:「殿下,我自己來就好了。」

  她也沒殘到這個地步。

  朱謹深沒理她,把布巾擰乾了,又給她仔仔細細重擦了一遍。

  端著盆的林安眼都瞪直了——他不覺得自己大逆不道了,他覺得自己想的一點都沒錯,殿下就是很能伺候人嘛!

  外面堂屋有內侍稟報道:「殿下,飯食送來了。」

  林安代為答道:「知道了,先放在外面。」

  裡面這個情景,直他一個人的眼就算了。

  而他更瞠目的還在後面,沐元瑜洗過了,他打算去換水,朱謹深聽說了飯食已經送來,就道:「別動。」

  就著同一盆水把自己的臉洗了。

  當然沐元瑜這樣的貴族少年絕對不髒,她也不用脂粉,跟她同洗一盆水完全沒有什麼,但發生在朱謹深身上,就極是不可思議了。

  這好潔的毛病居然還能挑人發作?

  林安腳步飄著出去潑水了,因為精神太過恍惚,還差點把水潑到了自己腳面上。

  他定了定神,才放下盆,重新走回屋裡,把擱在堂屋的食盒拎到裡間去,一樣樣取出來。

  朱謹深和沐元瑜對坐著用膳。

  廚房下的雞湯細面,臥了蛋,飄著青綠的細蒜葉,還配了筍絲等幾樣小菜,一放到炕桌上,熱氣合著香氣繚繞撲鼻而來,頓時把沐元瑜的困意都趕走了。

  她是真餓了,把一碗麵吃得乾乾淨淨才覺得飽了。

  朱謹深也是一般,這膳便都用得很快。

  膳罷,撤下去,重換了清茶來,兩個人才開始說話,就著天亮之後進宮的說辭商議了一下。

  朱謹深認真囑咐道:「你不要拖,回去就先叫人把東西收拾起來,萬一皇爺沒有允准,你就直接走。」

  沐元瑜點頭,這當然冒險,但她懂他的意思,現在她要緊的就是打個時間差,柳夫人和沐元瑱「病亡」可以告訴給皇帝,但不能與梅祭酒案同時出現,朱謹深這裡替她暫時按下了案檔,可不能保證別人無法從別的渠道將這兩件事聯繫起來——梅小公子是說不出個什麼來,郝連英和朱謹淵可還在運河邊上撈著呢,萬一撈上點什麼,她想走也走不掉了。

  又商議過幾句,朱謹深沉默了一會,站起來,低聲道:「——走罷,我送你。」

  沐元瑜昨晚發了回瘋,做了她人生中最大膽的一次決定,此刻雖然累,但心中少了不少掛礙,爽快地跟著起身。

  快走到門邊時,朱謹深想起來,補充道:「你跟皇爺說一聲,把李百草一起帶回去,既是以你父王病重為由,明知京裡有神醫,當年還是你找尋來的,那皇爺允不允是一回事,你不提一聲,不合情理。」

  這一提醒,沐元瑜也想起了一事,下意識道:「對了,我得找老先生去開個方子。」

  她說著要走,朱謹深拉住了她:「你哪裡不舒服?怎麼不早點說?」

  「不是,那個——」沐元瑜眼神飄了一下,踮了腳尖湊到他耳邊道,「殿下不是還養著嘛,五年以後才能——我怕不好。」

  她時間緊,現在外面天還黑乎乎的,店舖都沒有開門,這時候到外面找藥堂,然後咚咚咚敲門把大夫敲起來讓開藥就太折騰了,府裡現成一個,不如就近用了。

  朱謹深拉著她手臂的手剎時一緊。

  他第一時間領悟到的重點是——

  「李百草知道你是——?!」

  沐元瑜:「……」

  她瞬間也是一張震驚臉。

  完了。

  掉智商了。

  還覺得自己考慮周全補漏及時呢,這下好,把另一件事漏出去了。

  她待要想說辭糊弄,朱謹深根本不給她機會,直接捏著她的手臂又把她拉回了西次間裡,逼問道:「他什麼時候知道的?早就知道是不是?」

  沐元瑜可憐兮兮地快被逼得貼到了牆壁上:「也、也沒有多早——」

  「那是什麼時候?!」朱謹深毫不放鬆,沉聲道,「他到我身邊之前,是不是就知道了?」

  「差、差不多吧——」

  沐元瑜好心虛,朱謹深問過她,知道她秘密的有哪些人,她當時沒有說李百草,沒想到走都要走了,卻穿了幫。

  「你當時跟我怎麼說的?」朱謹深比她記性好,果然立刻就跟她翻起舊賬來,「你說再不會騙我,還是騙了——你這個騙子!」

  他惱得額角青筋都跳起來,原來顧慮她今日要面聖,他幾乎沒在她臉面上留什麼痕跡,此時心裡激盪得幾乎要滿出來,卻是再也忍耐不住,咬她的唇,「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當時說了,我自然就消氣了,你不說,假如我氣急了,真報復你傷了你,你說你是不是自找!」

  「是,是,」沐元瑜在間隙裡討饒,「殿下消消氣,都是我的錯。」

  朱謹深深吸了口氣,壓制住情緒,才讓開了點,再度問她:「為什麼不說?」

  「我說了,怕殿下就不放老先生走了。」已經瞞不住,沐元瑜也就老實道,「我答應過老先生,等他治好了殿下就仍舊放他雲遊天下去,倘若殿下為我著想,扣下了他,我就失信於人了。」

  神醫誰都想在家裡養一個,然而李百草是個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意志與自由,生死各有天命,不應太過強求。

  說句不好聽的,不放李百草走,他這種級別的神醫能救人就能殺人,實在沒必要把事搞到這個地步,這不符合她的為人。

  朱謹深握著她的手臂,不知該說什麼好。他訓她「自找」,是情緒一下激動過頭之後的應激反應,實則他怎麼可能是對她生氣,她沒道理把自己的秘密主動告知李百草,只可能是李百草自己窺知,李百草知道了這件事,等於捏住了她的命門,而她沒有選擇滅李百草的口,仍是把這線生機帶給了他。

  她早已把自己的命門暴露給他,而他還埋怨她騙他。

  她寧肯受他的埋怨,乃至可能來自他的威脅,也沒有把李百草說出來,和他談判。

  只因她要守諾。

  他早已意識到,但此刻再一次更深刻地想:這樣的姑娘,不會有第二個了。

  愛上她很麻煩,但同時,也很驕傲。

  「你倒是會想,」他終於冷靜了下來,而後就有點好氣又好笑起來,「我當時還生著氣,你就知道我還會為了你扣人?」

  「殿下當時已經說了不會告訴人,」沐元瑜乾咳一聲道,「我覺得以殿下的睿智,明白我的苦衷也是遲早的事,應該不會和我計較的。」

  朱謹深忍不住敲她的額頭:「你就是覺得拿定了我。」

  沐元瑜傻笑一下——她是不敢怎麼覺得,不過她面對他的時候,確實不知怎麼就是比對別人多了一份勇氣跟任性。

  「不要去亂開什麼方子,那種藥也是隨便吃的。」雖然這是個很震動他的新發現,但卡在這個關口,沒時間聊多了,朱謹深只能接起之前的話題道,「我聽說,多少都有些傷身。你不要吃,不至於就這麼巧。」

  「萬一呢——?」沐元瑜表示懷疑,她傷一次身,總比真孕育出一個不健康的孩子來讓他(她)遭罪好吧。

  對於她這麼看得起他,朱謹深還是欣然受之的,微微笑了一下:「那也沒事。」

  沐元瑜睜大了眼,她領悟到了什麼,只是有點不敢置信,又一下飄得好像踩在雲端。

  「殿下先前——是為了我?」

  朱謹深笑了笑:「你不是對自己很有自信?又懷疑什麼。」

  天哪——

  要不是此刻的身體狀況不允許,沐元瑜簡直想出去翻兩個跟頭!

  朱謹深重新拉起了她的手:「走罷。」

  沐元瑜暈暈地跟他出去,撲面而來的凌晨夜風都沒把她吹清醒。

  朱謹深一直把她送到了大門口。

  門前道旁已經有早起的下人們在刷刷地掃著地。

  當著人,不能再親近,也不好多說什麼,朱謹深只能深深地凝視著她,將這張獨一無二的面容鐫刻收藏入心底。

  他只最後說了一句:「你在雲南等著我。」

  總有一日——

  總有一日,他會正大光明地接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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