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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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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36:5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章 出題

  中秋燈會之後,整個江南的局勢都穩了下來。

  揚州最富乃是鹽商,沈恙剛剛插足這一行當,就遭遇刺殺,當中因由更多由當日漕河之事起。在眾人皆以為沈恙十死無生之時,這人卻一下蹦了出來,驚落一地的眼珠子。

  只是大的清洗也開始了,八月的整個下半月,僅以顧懷袖所見而言,真可謂是半城商舖都空了。

  不是蕭條,而是換了人。

  沈恙無法容忍自己身邊存在的不穩定,所以辣手從頭到尾地梳理了一遍。

  上至沈恙身邊的主簿和會館的掌事,下至各個店舖分號之中的賬房和掌櫃,裡裡外外全部理了一遍,等到事情結束,也便差不多是九月半了。

  秋日裡落葉已滿江,天霜河白,又是九月初三鉤月涼甚。

  忙完了的沈恙跟一直不怎麼忙的廖逢源終於碰了頭,兩個人坐到一起,聽聞張廷玉夫婦九月底便打算回桐城,索性請了兩人過來坐坐。

  顧懷袖跟張廷玉,對那羅玄聞之事皆絕口不談。

  這一位背叛過沈恙,可謂是個有野心的人,就是本事上差了一點,眼力上差了一些。如今沈恙還在江寧,羅玄聞根本不出去,整日裡只待在小院兒裡,曾問張廷玉借過幾本書看,倒也安生。

  咬人的狗不叫喚,顧懷袖平白對羅玄聞的存在產生了一種奇異的預感。

  他也不是沒有過飛黃騰達的時候,曾在沈恙手下做事的羅玄聞,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底下每天過去的是成千上萬白花花的銀子;如今他沒了一指,雖只是左手,可畢竟不再是個全人了,還一無所有,是報應也是代價。

  張廷玉肯救羅玄聞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一則,羅玄聞多年跟隨在沈恙的身邊,對他的事情幾乎是瞭如指掌,包括對沈恙整個人;二則,此人能在沈恙手下爬到二把手的位置,代他管著那麼多的事情,並且處理得井井有條,可知此人頗有能耐;三則,此人沉不住氣,正如顧懷袖此前之斷言——不堪大用,他會在不合適的時機背叛沈恙,固然是沈恙技高一籌,可若是他自己夠聰明便能沉住氣,另謀時機。

  這樣一個很有本事,也算是聰明,可有一點點致命缺陷的人,最好掌握了。

  張廷玉看中的便是這種有瑕疵的人,更容易拿捏。

  蠢人太蠢不能辦事,真聰明的人不會真心為你辦事,只有這樣有本事又不算頂頂聰明的人,用起來才放心。

  所以張廷玉且養著羅玄聞,也不擔心他是不是要跑。

  張廷玉的身份,就是他的護身符,到底是張英兒子,一點也不擔心。

  顧懷袖曾譏諷他官二代,張廷玉也不喜歡旁人提到他的時候只說他是張英的兒子,可真正要到可以動用這身份的時候,他卻毫不猶豫,從不會覺得有什麼羞恥。

  厚黑厚黑,精髓便在此處。

  顧懷袖與張廷玉,皆算是精通此道之人,彼此心照不宣,所以基本對羅玄聞的存在隻字不提。

  沈恙那邊一大堆的事情忙,似乎也終於沒繼續找羅玄聞了。

  而今,那邊發了請帖來,卻是到了秋天賞花的時候了。

  廖逢源作為巨賈,在江寧揚州等地都有幾處園子。

  沈恙這樣的人就不必說了,聽聞平日裡熬粥用的是珍珠粉,泡茶的水來自虎跑泉,喝湯只喝第二碗,水晶蒸糕只吃皮兒……

  你要問喝湯的第一碗哪兒去了?倒門口祭財神爺了;你要問那水晶蒸糕餡兒怎麼辦?沈爺吃剩的東西一律往江裡倒,斷不給人吃……

  總之這一位沈爺每天吃穿用度都要花出去千兒八百的銀子,好歹用的是他自己的錢,顧懷袖聽了只當是個敗家爺們兒罷了。

  沈恙在江寧統共有三座園子,一座在郊外,依山靠水;一座在外城,半園子的花草,半園子的女人;一座在內城,這倒是清淨,全仿著蘇州園林的精緻細巧走。

  假山湖石,紅楓黃菊,綠池青瓦,雕花窗,圓洞門……

  顧懷袖與張廷玉一道走著,走到一半便道:「光是一個沈鐵算盤便如此奢侈,我看皇宮裡都未必有這精緻氣。」

  張廷玉跟她搖了搖手指,「這話可說不得。」

  可這偏偏是實話。

  真論精緻婉約,北方園林可沒法兒與南方相比。

  他們往前走了一路,過了迴廊竟然看見一片小湖,一條長道延伸出去,最中心有一座兩層的湖心亭,可那長道卻沒接到湖心亭上。

  木板鋪的棧道前面繫著幾隻小船,船邊擺著幾根槳櫓,兩名小廝跟兩名丫鬟請了張廷玉與顧懷袖上船,然後搖著船,這才到了湖心亭。

  顧懷袖皺著眉,一副嫌棄表情,扶著張廷玉的手上了樓梯,這才瞧見兩位正主兒。

  今兒都是帶著後園女眷來的,沈恙有幾名妾室,都生得弱柳扶風,韻味兒十足;一旁的卻是顧懷袖認識的廖逢源夫人劉氏。

  她二人先相互廝認了,這才見沈恙那幾名妾室。

  顧懷袖一看便知,沈恙這幾名妾室,都是瘦馬出身。

  揚州的瘦馬分三等,一等瘦馬學琴棋書畫,歌舞詩詞,舞文弄墨妝容點綴,無所不通,床上功夫也是一流;二等瘦馬則略通文采,多學管賬記賬打算盤,可謂富商巨賈操持家務;三等瘦馬廚藝女紅,亦是相當出色。

  這些人每每從貧苦人家挑選出來,姿容艷麗,養上幾年,由弱柳扶風而成傾國傾城之態,便由牙婆和養瘦馬的人貨與商賈。以揚州鹽商養瘦馬之風最盛,因而謂之「揚州瘦馬」。

  傳聞第一等的瘦馬往往要上千兩銀子,便是千五也不為多。

  如今站在顧懷袖面前的,可不就是一溜兒的瘦馬?

  人太多,顧懷袖也記不住名兒,只依稀記了個姓氏,知道給沈恙管內宅賬本的一個姓陸,可若問她到底是哪個,又說不清了。

  前面幾位爺開始敘舊喝酒,湖上卻過來兩條畫舫,下面站了個身段窈窕的姑娘,便在樂聲之中起舞。

  顧懷袖看得一皺眉,倒是劉氏彷彿習慣了,旁邊那幾名瘦馬更是習以為常,根本見怪不怪。

  沈恙只隔了一道屏簾,一手搭著酒壺,抬了小指指著下面那起舞的:「這是前兒有人送上來的瘦馬,廖老闆看看怎樣?張二爺?」

  廖逢源咂咂嘴,「下面人送給沈爺的,必定是最好的,哪裡用得著老頭子我來品評。倒是張二爺,往日不怎麼來江南,怕還沒見過吧?」

  見是沒見過,可聽過的就多了。

  張廷玉只笑道:「張某不懂。」

  「料想你們二位也不懂這裡頭的意趣。」

  沈恙搖了搖手指,卻起了身,走到欄杆旁,將手中一壺酒的酒蓋給擰緊了,裡頭有機關,一扭便不能出酒。他抬手便將這一壺酒扔下去,「聽爺的話,跳支絕活兒,爺賞你酒喝。」

  顧懷袖這邊已然好奇,只問沈恙那幾名小妾:「絕活兒?」

  一身穿大紅水袖衣裳的杏眼女子道:「張二少奶奶有所不知,那是前一陣下面人送上來的新人,似是姓蘇,叫什麼不清楚。下面人調教過,能在活的算珠上頭起舞,以雙足撥動算珠衍算,厲害著呢。」

  這算是什麼怪癖?

  顧懷袖是不能明白。

  一旁又有個人拈酸道:「還不是看著沈爺對算數癡迷,所以投了這機?」

  她這一說,杏眼女子便不說話了。

  杏眼女子便是沈恙小妾陸氏,原是二等瘦馬出來的,可因著能打一把好算盤,還頗通算學,很快得了沈恙的喜歡,一路到了今天這位置。她原是因著算數而起來,今天也有人能在算盤上起舞,大出風頭,引沈爺喜歡,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沈恙園子裡的女人太多,她們勾心鬥角她們的,沈恙只作壁上觀,一點也不阻攔。

  現在,他只看著下頭蘇姓瘦馬在特製的算盤上起舞,姿態柔弱不勝風,冰肌玉骨,隨著樂聲輕輕打節拍,沉醉其中。

  「啪、啪、啪啪……」

  這是玉足輕點著算珠,使其碰擊出來的聲音。

  蘇姓瘦馬體態輕柔,頗有當年趙飛燕鼓上起舞的輕盈弱態……

  然而,沈恙的眼底其實沒有美人,只有那算盤的聲音。

  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五去五進一,六上一去五進一,七上二去五進一,八……

  啪。

  沈恙瞬間皺眉,「錯了!」

  樂聲戛然而止,那蘇姓瘦馬嚇住了,站在下頭畫舫裡抬眼看沈恙,卻只見到這傳說之中的沈鐵算盤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半晌,沈恙掃興地轉身回了席間,卻道:「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

  連個算數都跳不好,也沒意思了。

  下頭那瘦馬已然不知如何是好,周圍人沒得指示,也不敢做什麼。

  可沈恙這話不該說,至少不該當著顧懷袖的面說出來。

  她就在後頭聽著呢,這時候一下便火大起來。

  沈恙也就是一個好色之徒,坐在這裡她都嫌噁心,登徒子……

  顧懷袖冷哼了一聲,立時隔著長長的曲屏反唇相譏:「敢情你們男人頭髮不長,個個都是廟裡賊和尚!」

  「噗……」

  這樓上不知多少人噴了出來,愕然至極。

  張廷玉一按自己眉心,便知道今兒不能善了了,他還沒來得及出聲兒,也不敢出聲兒。要是現在他開口說話,那就是幫了沈恙的腔,回頭不定會被顧懷袖給削成什麼模樣呢。

  他忍了,沈恙卻憋了。

  廖逢源愣愣不知錯措,一邊一直裝糊塗的鄔思道繼續裝糊塗。

  張二少奶奶可跟火藥桶一樣,一點就著,誰敢找死地嗆聲兒啊?

  唯有被顧懷袖頂了一句的沈恙,面子下不來台。

  顧懷袖說錯了嗎?沒說錯啊。

  顧懷袖說對了嗎?怎麼想都不對呀。

  錯也不是,對也不是。

  沈恙鬱結了,張樂半天嘴,只道:「張二少奶奶嘴皮子利索,沈某人說不過。」

  呸!

  顧懷袖將酒杯一扔,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卻道:「既然諸位對算學這樣感興趣,不如我來出個題,給大家助助興。」

  她可憋著壞呢。

  前面男人們也感興趣了,這上頭可有不少的丫鬟僕人,都豎著耳朵聽。

  顧懷袖道:「這裡有一根時而粗時而細的不規則長繩,從頭燒到尾要半個時辰。現在我手裡呢,有許多條這樣的繩子。那麼,請問諸位,或者說請問沈老闆,如何才能用燒繩子的法子,計五刻鐘呢?」

  這刁鑽的題目一出完,顧懷袖便高興了,她起身拍拍手,便招呼青黛:「青黛,走,同我下去划船遊湖,這上頭太悶了。」

  前面的爺們都皺了眉,有些反應不過來。

  如何才能用燒繩子的辦法,計出五刻鐘?

  繩子粗細不一,無法均勻計時,不能知道每燒一刻鐘是多長。這問題也太偏,不是半個時辰,偏偏是五刻鐘?

  沈恙一下就愣住了,他偏愛這些奇巧之術,平日裡沒少鑽研,卻很少接觸此類。

  一時之間,樓上眾人都被顧懷袖給問住了。

  沈恙那小妾陸氏,也是凝眉沉思,她心知自己無法,眼珠子一轉,便瞧見顧懷袖已經要下去。她心念微微一動,便跟上去:「張二少奶奶,我送送您吧……下頭遊湖的船,可還得換一條的。」

  顧懷袖沒多想,也沒怎麼在意,一直等到下去了,重新到了湖岸邊,準備著上遊船,陸氏才小聲道:「不想二少奶奶竟然也是頗好此中之道之人,方纔那一題,妾身苦思冥想許久,不得其法而解……不知,二少奶奶可否明示一二?」

  原本聽著還好好的,可顧懷袖一扭頭,卻見陸氏神情閃爍。

  她頓時明白過來,當沈恙的小妾可真不容易。

  顧懷袖似笑非笑地看著陸氏,「這題解法可簡單著呢,如夫人果真想知道?」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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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37:0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一章 筵席散

  顧懷袖不是愛管閒事的人,平日裡就是有人貼上來,她也未必搭理。

  這一個沈恙的小妾有什麼本事?

  自家少奶奶竟然幫了她……

  青黛給顧懷袖剝著橘子,「二少奶奶,我看那陸姨娘沒懷著好心思,這分明是她們後院裡要鬥起來啊……」

  顧懷袖手裡捏了一根蘆葦,只在水面上打著漂,後面有兩名侍女搖著櫓,遊船便在湖面上化開一道波紋,朝著另一邊去遠了。

  「我不過是想著,讓他知道什麼叫做頭髮長見識短……人家虛心向你家奶奶我求教,我便指點她一回,你沒見她千恩萬謝地去了嗎?」

  陸氏看著不如別的小妾厲害,方才在席間話也不多,可是出口的話是句句得體。

  想來,這追過來說話的心機,也是難得的。

  爭寵爭到這個份兒上,也是很認真了。

  顧懷袖心裡想著的卻是還好張廷玉沒這麼多的小妾,不過……若有一日,他有了小妾,又該是什麼情形?

  說不準。

  顧懷袖得給她們預備一個漂亮的死法。

  天下死法諸多,卻不知會來多少個給顧懷袖試驗。

  她微微一笑,眼底透了幾分涼氣兒,卻將茶水往湖面上倒:「但凡這天下太不知收斂的能耐人,都早早地去見了閻王。」

  沈恙這樣不知收斂的,卻不知何時去閻羅殿?

  明前龍井何其難得?一直都是送進宮裡的貢品,皇帝才有多少喝?現在隨隨便便拿出來給自己沏茶的,竟然就是這樣的好茶……

  顧懷袖可沒膽子喝,她將茶水倒掉了。

  湖心樓上,沈恙乾坐著想不出來,只覺得腦仁疼。

  得,讓你說女人頭髮長見識短,現在知道錯了吧?

  晚了!

  來解一解這題啊。

  沒辦法了吧?

  沒辦法就對了。

  你們若要有了辦法,顧懷袖面子往哪兒放?

  其實在場的都是聰明人,不一定想不到辦法,只是有時候就缺那臨門的一腳,困死在原來的思維之中不得出。

  一直等到今日的宴會結束,都沒人能想出答案來。

  顧懷袖遊湖游得差不多了,便優哉游哉地上來,拍了拍手,「看著天色也晚了,二爺還不走嗎?」

  張廷玉今天全用來看戲了,樂得看沈恙吃癟。

  他聽見顧懷袖叫自己,連忙將酒杯一放,溫文一笑:「我夫人有喚,想必也是乏了。沈爺,來日再聚,張某先告辭了。」

  說完,他起身。

  廖逢源也坐不住了,連忙道:「天色的確不早,我也跟著二爺一起去吧。」

  說完,廖逢源起來走了。

  一下子,連著鄔思道也要走。

  沈恙也知道時間差不多,不過想想,這一次筵席基本可以算是被顧懷袖給攪和了,他道:「我送送你們幾位吧。」

  眾人一起下了樓,臨走的時候看見畫舫上那蘇姓瘦馬還戰戰兢兢地站著。

  顧懷袖多看了一眼,旁邊得管家有些遲疑,上前來對沈恙道:「沈爺,紅袖姑娘……這……」

  紅袖?

  蘇姓,紅袖。

  一般聽見人跟自己名字有重合之處,都要多注意一些的。

  只是跟這麼個在算盤上起舞的瘦馬,疊了個「袖」字,顧懷袖心裡就有些奇怪的不舒服。

  她情知這是狹隘,一笑便過去了,也不說什麼。

  走在她旁邊的陸氏瞧見這表情,隱約明白了一點。

  後面沈恙有些不耐地擺擺手:「先回園子去,我先送客人走。」

  說著,他便上了船,與眾人一起回了岸上,又領著眾人遊覽者了園子一番。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今日與諸君別過,卻不知再相見是哪一日,聞說張二爺要離開江寧,明年若張二爺趕考再來,沈某定然掃榻相迎。」

  沈恙獨獨與張廷玉套近乎。

  張廷玉心下卻厭惡,只因著沈恙這目的一點也不掩飾,甚至根本不在他面前掩飾對顧懷袖的企圖。

  對著這樣一條毒蛇,張廷玉在江寧真是吃不好也睡不好的。

  他一拱手:「沈爺客氣,若有機會,定然再聚。」

  話是能多簡短,就有多簡短,說完張廷玉便帶著人走了。

  顧懷袖也與眾人告辭,而後拽了張廷玉的袖子,一同上了車駕,回了園子,準備收拾收拾過兩天回桐城。

  沈恙只在後面看著馬車漸漸遠去,待到回了湖心亭樓,看著滿堂的冷清,竟然生出一種奇異的孤獨寂寥來。

  他想起顧懷袖出的題,「燒繩子……」

  別的姨娘都走得差不多了,因著陸姨娘管著園子裡的事情,所以回來收拾,竟然瞧見沈恙在這裡,也不知是真驚還是假驚地連忙行禮:「妾給爺請安,爺怎的還在這裡坐著,快入夜了,天晚風大……」

  「起來吧。」

  沈恙記得這陸姨娘,算賬的本事是有的,管著府裡。

  也不記得是誰送上來的瘦馬了,這幾年都挺得力。

  陸姨娘想起之前自己送張二少奶奶遊船去的時候,聽見的答案……

  「爺,方才妾身聽見您說繩子,可是還在為張二少奶奶出的那一題煩惱?」

  沈恙眼神一閃,忽地看向陸氏。

  他的女人太多,以至於少有人能讓他記清楚樣貌,每個女人似乎都長得差不多,尤其是瘦馬,一副弱質模樣,惹人疼愛,在床上更是嬌喘連連的。

  沈恙一按自己的眉心,勾唇道:「爺的事,與你有什麼相關?」

  陸姨娘自然不敢反駁什麼,輕聲細語道:「妾……妾只是無意之中想到一法,卻不知對是不對……」

  沈恙抬眉,「哦?你說。」

  陸姨娘有些忐忑,只學著顧懷袖當時的神情語氣:「同樣的繩子,準備得三條。第一條從兩頭開始燒,同時點燃第二條繩子從一頭燒。待到第一條繩子燒盡之時,立時掐滅第二條繩子,此刻便是恰好的兩刻。而後點燃第三條繩子,也從兩頭燒,燒完也是兩刻,便有了四刻。隨即將第二條僅燒了一半的繩子從兩頭點著,又是一刻。合起來,便該是五刻。」

  整個題其實很簡單,端看能不能想到兩條繩子一起燒這一個點上去。

  沈恙眉頭一緊,又輕輕地舒展開,笑了一聲:「是個好法子……」

  只是這法子卻不是陸姨娘能想出來的。

  沈恙心底明鏡一樣,瞧著陸氏那閃爍的眼神便清楚了。

  只是他不拆穿,便招手叫陸姨娘:「來,到爺這裡來,爺疼你。」

  陸姨娘已有好幾日沒沾過雨露了,乍一聽這話有些嬌羞。

  她一步三停地走了過來,卻一把被沈恙撈來了腿上坐著,整個人立刻被擁進了他懷裡。

  沈恙嗅著她身上的香味兒,只道:「我竟不知你也這樣聰明,想要爺賞你什麼?」

  「妾什麼也不想要,只願爺您平平安安……」陸姨娘有些動情地說著,眼底都含了一片水霧。

  戲子無情,納進門的妾卻似乎對他死心塌地。

  奈何,沈恙是個鐵石心腸的,但凡他看對眼的,怎麼都喜歡,縱使那人厭他、惡他、嗔他、怒他、算計他、嘲諷他,他也敬她、重她、喜歡著她。

  天生便有人喜歡犯賤,沈恙也覺得自己執拗。

  他手指輕輕地撫著陸姨娘的臉,「你這樣喜歡爺,爺更要賞你了……」

  沈恙將桌面上的東西全部掃落,而後將陸姨娘放在上面,叫她脫了全部衣衫,顫顫地仰著,這才不緊不慢地揉她弄她,「你叫什麼名兒來著?」

  陸姨娘聲音裡帶著哭腔:「妾名清歡,是爺當年取的名兒……」

  「清歡……」沈恙揚了唇角,微微瞇著眼,手撫著陸姨娘一雙玉般的腿,「滋味雖不比紅袖,可到底聰明,比那等蠢貨好多了……好歹,能得了張二少奶奶的答案……」

  末了一句後面有些模糊,陸姨娘卻聽見了「紅袖」的名字。

  蘇紅袖是新進園子的,近日很得沈恙的喜歡。

  陸姨娘聽沈恙提起「張二少奶奶」的時候,似乎帶了幾分咬牙切齒,似是極為不喜,遂動了心思。

  她在沈恙的動作下嗚咽了一聲,卻也不敢多動作。

  沈爺在房事上規矩極嚴,不讓碰的地方誰也不敢碰,一般她們只跟著沈爺的意思做變成。「爺、唔……爺……妾今兒送張二少奶奶的時候,瞧著張二少奶奶似乎……」

  「似乎怎麼?」

  沈恙在她身體之中衝撞,聽見「張二少奶奶」這幾個字,不由得用力了幾分。

  陸姨娘喘得厲害,只勉強找見自己的聲音:「管家先生叫紅袖名字的時候,妾、啊……妾觀張二少奶奶似乎有些異樣,也不知是怎地了……」

  異樣?

  紅袖?

  沈恙動作一頓,伸手摸撫摸著陸姨娘脖頸上滑膩的肌膚,卻不說話了。

  他就在這一張長案之上,將光溜溜的陸姨娘弄得死去活來,又極盡歡愉,天都黑了一個時辰,才被丫鬟們勉強扶了下去修養。

  沈恙自己卻轉身,繞過了擋在中間的曲屏,見到了後面人走茶冷時候殘席滿桌。

  一張雕漆大圓桌上擺著幾碗茶,盡皆是白瓷,都是女人們用過的……

  沈恙還記得,當時顧懷袖是從這個位子上起身的,聽著那聲音,應當是這個位置……

  桌面上,靜靜地立著裝了半杯殘茶的茶碗,靠裡的一面染上幾許胭脂紅,乃是女子口唇的顏色,艷麗又綺麗。

  沈恙伸手過去,將那一隻茶碗端起來,便聞見了混在茶香之中的幾許甜香味道……

  想來,那張二少奶奶的味道也是如此吧?

  紅,還是袖?

  手指輕輕往內壁上一抹,淺淡的一抹胭脂紅便到了沈恙的指腹,他微一瞇眼,卻呢喃道:「袖……袖……」

  顧懷袖。

  閨名如此。

  她跟張廷玉一起,回了江寧的院落,準備過幾日回桐城。

  顧懷袖問他:「二爺,咱們走了,跨院裡那一位可怎麼辦?」

  難不成,還要一起帶回桐城去?

  可若是不帶回去,這人留在江寧,怕是凶多吉少。

  沈恙當初就是從圍殺之中出來的,怎麼可能不懂得斬草要除根的道理?所以不必指望沈恙覺得羅玄聞必死無疑。

  待他們一走,沈恙說不定還要來找茬的。

  那時候,怕是遮掩不住。

  張廷玉豈能不明白這道理?

  他一捏扇子,卻道:「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回桐城的話,你能指望他做什麼?」

  在這邊,興許還能有一番作為,能起死回生,反敗為勝也不一樣。

  只是白手起家,畢竟太難。

  張廷玉看著顧懷袖,顧懷袖則道:「你已經定下主意了?」

  張廷玉點點頭。

  顧懷袖皺著眉:「你倒是大方……」

  只是誰沒個花錢的地方呢?

  顧懷袖也知道投資的道理,這羅玄聞的本事還是有的,只是要謹防著再被咬一口。

  不過她也一直覺得,張廷玉手段比沈恙還狠辣得多,若是羅玄聞敢成三姓家奴,再來一遭沈恙那樣得事情,便怕是救不得了。

  「咱們手裡現在也就還剩八千多兩銀子。」自然,顧懷袖的嫁妝是不算的。

  她道:「頂多給他三千兩,愛怎麼玩怎麼玩,虧本了算咱們的,賺了錢自然還是咱們的。」

  兩個人說著,便進了屋去。

  張廷玉拉她坐下,又一起商量之後的事情。

  今年將錢給羅玄聞,表面上羅玄聞與他們沒關係,背地裡賺來的錢都是張廷玉的,只是不知道他有多大的本事。

  顧懷袖已經做好了羅玄聞被沈恙再算計死的準備,所以也沒怎麼在意。

  倒是明年的事情要好生安排一下了。

  明年張廷玉還要來江寧參加鄉試,雖說鄉試主考官乃是跟張英有仇的趙子芳,可張廷玉未必不能中。得看看運氣……

  這邊的東西都留著,甚至還要多置辦一些。

  商量到半夜,顧懷袖困得不行,便與張廷玉一道歇了。

  次日起來,又去江寧大街小巷地轉了轉,買了些土宜,張廷玉甚至往烏衣巷去了一趟,認識了不少江南本地的文人雅士。

  如此折騰幾日,提前派人回桐城送信,臨走之前還去拜訪了廖逢源。

  只是顧懷袖與張廷玉都不曾想到,那鄔思道是個怪人,自打幫著廖逢源處理完了事情之後,竟然去私塾裡當了個教書先生,也喊「鄔先生」。

  鄔思道說,算來算去地累得慌,幫著商人算計也沒意思,索性去教孩子們唸書,還有些天然的意趣。

  不消說,鄔思道也是個有野心的人。

  張廷玉倒是沒管他許多,見過了鄔思道之後,隔日便踏上歸途。

  他們的船離開江寧的時候,沈恙園子裡也收拾妥當,準備去揚州見一些人。

  這一次要整他的人都來自官府,沈恙雖解決了一些後患,可畢竟只依靠著漕運總督這邊不是長遠之計,還是要找個厲害的靠山來靠,才比較穩妥。

  至於這一座靠山怎麼找,可就難說了。

  一路順江而上,顧懷袖興趣來了便教李衛下棋,可李衛怎麼也不會。

  張廷玉也曾想要人讓阿德教李衛寫字,可李衛這小子不學無術,大字不識一個,總是偷懶。

  顧懷袖索性懶得搭理他,沒過得幾日便已經到了安徽地界,取道銅陵回桐城。

  馬車剛剛進了張家大宅所在的那一條街,顧懷袖便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張府隔壁的的葉府門外頭,竟然掛滿了縞素白布……

  張廷玉下車來先看見,扶了顧懷袖下來,顧懷袖一看也愣住了。

  這是……

  死人了?

  「阿德,打聽打聽去。」

  張廷玉皺著眉,吩咐了一句,覺得有些晦氣,正想要扶著顧懷袖進府,沒料想那邊的門裡走出來幾個身披縞素之人。

  「勞諸位掛心了,舍妹在天之靈定然……」

  聲音戛然而止,葉家大公子葉朝成一下看見了張廷玉,頓時一雙眼都紅了起來:「好哇!你竟然還敢回來!還我小妹命來!」

  他一下撲上來就要與張廷玉拚命,瞧著面目猙獰,真如瘋子。

  顧懷袖眉頭一鎖,正待要叫阿德攔住他。張廷玉卻已經腿一伸,一腳點中葉朝成膝蓋,將人踹翻在地,結結實實地摔下來!

  張廷玉冷笑一聲:「平白無故找張某人納甚命?葉大公子端怕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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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狠毒二爺

  張廷玉夫妻二人當初直接去了江寧,可葉家這裡,還有個對張二爺癡心一片的葉姑娘。她每日每日地在葉家鬧,偏偏又被告知張二爺已經離開桐城了。

  於是,葉芳華的病一下就好了,也不再復發了。

  她只是每日每日地在屋裡謾罵顧懷袖,連丫鬟們都聽不下去。

  那謾罵聲越過牆去,聽得張家丫鬟各個火冒三丈,都說葉家姑娘不要臉。

  誰料,就在三天前,張二爺他們要回來的消息才剛剛傳回家不久,那葉芳華竟然不知怎地半夜偷偷從自家後門出來,不見了影蹤。

  第二天早上,看門的下人去開門的時候,便瞧見倒在地面上的屍體。

  人都已經冷了,鮮血順著後門台階流了一地。

  葉芳華,就這樣沒了。

  衙門的仵作只過來看了一眼,素知這葉姑娘惡名,說葉姑娘是用手中捏著的那一枚金簪劃破自己頸部血管和咽喉,自盡了。

  甭管怎麼說,好歹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竟然半夜跑出去死在自家後門口,如何不離奇?

  只是張廷玉他們剛剛回來,不曾聽過這件事而已。

  葉家姑娘今日剛剛到發喪的日子,整個桐城裡風言風語不知傳了多少,葉家人都憋屈得很。

  想想葉家姑娘竟然死在外面,還驚動了縣衙仵作,真是丟臉丟完了!

  可葉芳華怎麼會平白無故跑到外面去?

  她近日來作天作地,還不是因為那什麼張二公子?若沒個這樣的人,葉家姑娘即便是瘋瘋癲癲也不會出事啊。

  所以葉大公子悲痛之中,立刻就恨上了張廷玉。

  如今見著張廷玉竟然這時候回來,立刻就要上去找茬兒。

  只是葉朝成沒想到,張廷玉下腳挺黑,竟然一下將他踹得趴伏在地上,丟盡了臉面。

  如今看著葉府門外那一片縞素,顧懷袖便知道是出事了。

  剛才葉朝成說「還我小妹命來」,聽著竟然像是葉芳華沒了?

  她一揮袖,卻道:「阿德把門看住,別叫什麼人都進來,他們葉家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去。咱們走。」

  說罷,她看了一眼張廷玉。

  張廷玉則斜斜地掃了葉朝成一眼,而後波瀾不驚地與顧懷袖進了門,回屋裡坐著,隔壁卻還吵吵鬧鬧個沒完,竟然有人專門到門口折騰。

  他夫妻二人倒是不急,找了一直在桐城鄭伯來問情況,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顧懷袖聽到葉芳華被仵作說是自己抹脖子的時候,便輕輕地一皺眉:「跑出去只是為了自己抹脖子,未免也太離奇了吧?」

  鄭伯道:「可仵作說了,凶器就是尖尖的刃形,恰好就是葉姑娘手裡那一把金簪。誰都不曾察覺到,葉姑娘是什麼時候將金簪給磨得那樣尖的,聞說只輕輕往脖子上一割,便能沒了命。」

  死得也太蹊蹺了。

  可是顧懷袖跟張廷玉又不在府中,哪裡能知道這裡又什麼貓膩?

  再說了,事發當晚,張廷玉與顧懷袖都不在,這件事怎麼攀扯也不可能牽連到他們,顧懷袖索性不去想,只道:「去前面看看,葉家在鬧什麼。」

  葉家人認為張廷玉導致了這一切,顧懷袖也脫不開關係,所以竟然將紙錢燒到了張家門口,氣得門房破口大罵。

  鄭伯驚魂未定地跑回來,嚇得腳下打跌,來通傳了這事,張廷玉眼底一寒,顧懷袖也是咬牙道:「這一家子都是瘋了。」

  張廷玉淡淡道:「我張家門楣也是他們敢辱沒的不成?阿德過來。」

  他只叫阿德附耳過來,說了幾句話,阿德大駭,張廷玉眼皮子都不帶掀半點的,只涼涼道:「還不快去?」

  阿德嚇得腿打顫:「爺……這、這也可有損陰德啊。」

  張廷玉從不信命,那些都是吳氏信的東西。

  他這小半輩子,為「命」之一字所累已然頗多,對這種事尤其厭惡,做事向來不尋章法,他愛怎麼幹就怎麼幹,誰還敢說了他去?

  張廷玉見阿德還不肯走,只道:「又沒叫你親自動手,你怕個什麼勁兒?再不滾,爺讓人幫著你滾。」

  幫著滾?

  阿德打了個哆嗦,再也不敢有什麼異議,捏著一把汗出去了。

  他戰戰兢兢地走到了外頭,根本沒看見前面李衛。

  李衛剛剛在大門外圍觀了熱鬧起來,只大聲喊著:「出事兒了出事兒了!外頭有一家人竟然在咱府門口燒紙錢,不得了了!」

  「哎喲!」

  阿德迎頭撞上李衛,卻將李衛撞了個趔趄,一下坐在地上。

  阿德直道晦氣:「臭小子別瞎嚷嚷,當心一會兒爺跟奶奶割了你舌頭!」

  李衛頓時閉嘴,「我我……」

  「別瞎我了,哎,這事兒你小子肯定熟,跟你德叔走一趟。」

  阿德本來想自己去,可一見到李衛頓時眼前一亮,也不告訴他到底是去幹什麼,就拉著李衛走了。

  天下還沒見過這樣的事情,將紙錢燒到活人家大門口來,豈止是晦氣能說?

  若是張廷玉告到官府去,還有的葉家吃上一壺。

  好歹葉家那邊也知道事情出格,早早地便將人追回去了。

  可這仇怨已經是擱下了,張廷玉自認不是什麼寬厚之輩,有那膽子惹他,也得要想好後果。

  即便面對著這等堆上門來的侮辱,他也是波瀾不驚,只慢慢地喝茶。

  顧懷袖好奇:「你跟阿德說什麼,竟將他嚇成這個樣子?」

  張廷玉搖搖頭,道:「不曾有什麼大事,回頭你便知道了。」

  又賣關子。

  不過她看張廷玉臉色不大好,便道:「你也別多想,那葉家已經將葉朝成訓斥回去了,這人莽撞成不了大事,叫人報官了再收拾……」

  說著,顧懷袖也沒了聲兒。

  家裡沒個什麼白事,誰在院門口燒東西?

  一口惡氣憋住,顧懷袖也是有些坐不住了,可難道還要他們家跑去人家屋裡燒?現在葉家剛好是白事,他們要過去燒,那不是自己打臉嗎?

  更何況,跟葉家這樣計較,只跟置氣一樣,也沒殺雞儆猴的效果。

  顧懷袖干坐了一會兒,便鬱結不已,她皺著眉,「二爺歇會兒,我去後頭看看小石方,江寧一行放了不少的菜譜,我回頭給他去,還有二爺愛吃的糟鵝。」

  說完,顧懷袖轉頭便去了。

  到底葉芳華的死有蹊蹺,可也不該葉家這樣瞎折騰啊……

  她一路想著,已經到了後廚房。

  小石方正提著刀,盯著案板上一隻已經拔光羽毛處理乾淨的肉鴿子,似乎在想怎麼做。

  顧懷袖一來便瞧見這一幕,數月不見,小石方又長高了一節,她手裡捏著叫人搜集來的菜譜,敲了敲手掌,叫道:「小石方,今兒吃什麼呢?」

  「二少奶奶!」

  小石方抬頭就瞧見顧懷袖,一雙眼立刻笑得瞇了起來,將刀一放,便在身前的圍腰上擦了擦手。

  顧懷袖許久不曾見他,倒是想得慌,叫他出來說話。

  小石方解了圍腰,從廚房裡出來,便站到了走廊上,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來,有些靦腆:「今兒聽說您要回來,準備著做乳鴿湯,您若是有什麼別的想吃的,石方立刻給您做。」

  「但凡你做的都是合我胃口的,乳鴿湯也好啊,正好在江寧吃膩了那些東西……走到哪兒的廚子都比不得自家的……」顧懷袖咂咂嘴,將手裡的菜譜遞給小石方,「都是我在江寧吃到過的,不過味道上有些欠缺。我想著,別人做不出的味道,你總是能做出來的,所以叫人抄錄了一份來。你收著,回頭做給我吃。」

  「哎。」

  小石方應了聲,接過菜譜來仔細地瞧了瞧,便道:「回頭定然做給少奶奶您吃。」

  「看見你豪沃便放心了。倒是又長高了不少,都要比我高了……」

  顧懷袖想著一年多之前,他還不過是個瘦小子,現在已經是個翩翩少年模樣了。

  微微一笑,顧懷袖收回了思緒:「近日外頭有些亂,你當心著別往外面跑,免得惹一身晦氣。」

  小石方點點頭,知道這件事。

  他摸了摸自己的頭,笑了一聲:「您不提我也知道的。」

  葉家的事情,太出名了。

  顧懷袖搖頭苦笑了一聲:「還不知是個什麼光景呢……」

  外頭鬧騰得慌,張葉兩家現在是水火不容,事情若是鬧大,不知又要出社呢麼簍子。

  她站在這邊跟小石方說了一會兒話,又道:「你去做菜吧,我就坐在外頭看一會兒,歇得一兩刻還要去前院處理事情。」

  小石方「嗯」了一聲,重新進了廚房,便將那一隻乳鴿給擺開了。

  這鴿子是今早才殺的,沿著脖子輕輕用尖刃劃上一道,將血給放干了,熱水燙過拔了外面的鴿子毛,又收拾了更多的內臟之類,看著才如此乾淨。

  小石方將早就準備好的配料一點一點地塞了進去,認真又仔細,眼神專注。

  顧懷袖一直沒出聲,看著小石方一如既往綁著著袖的左手又暗歎了一聲。

  如今右手雖然恢復不少……可受影響總歸是有的……

  她只安靜看著,約莫過去了有一刻鐘,便聽隔壁葉家已經鬧翻天了。

  「天殺的!」

  「誰,到底是誰幹的!」

  「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誰幹的!」

  「我的老天爺啊……」

  「老爺老爺!」

  「夫人您……」

  「哎喲,快請大夫!暈倒了,老爺氣暈了!」

  「快啊!」

  ……

  亂了,亂了,全亂了。

  小石方剛剛塞好第一隻乳鴿,抬眼便看見顧懷袖一下站起來了,院牆那邊鬧騰極了,什麼聲音都有。

  哭聲喊聲叫聲罵聲,交織成一片。

  顧懷袖有些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可一想到之前阿德嚇成那個模樣,便直接回身往前院走了。

  小石方怔然了一下,望著顧懷袖的背影,卻沒料想到她竟然忘記同自己打招呼。

  他垂下頭,看著案板上填好的一隻乳鴿,將之放進了盤子裡,只低聲自語道:「不自量力,便是這下場了……」

  卻說顧懷袖一路回了前頭,還沒進屋呢,便聽有個婆子尖聲叫著:「哎喲不得了了!葉家出了大事!出了大事了!」

  顧懷袖走過去便喝止了她:「出什麼事兒了,這樣大驚小怪的!」

  那婆子哆哆嗦嗦,一張臉上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指了指個院牆,示意了一下,道:「葉家姑娘剛剛下葬,墓碑竟然倒了……還有,還有……還有葉家的祖墳……」

  她伸出手來,做了個刨土的姿勢。

  「被、被不知哪裡來的一群花子,給刨了!現在人也找不見,墳頭都垮了,這、這……這難不成就是傳說之中的報應?」

  婆子神神叨叨地說著話,彷彿怕驚動了什麼。

  外面已經傳瘋了,葉家姑娘今日下葬,哪裡想到剛剛下葬沒半個時辰,墓碑就倒了,更可怕是葉家祖墳被人全數刨了出來,有的棺材都被人撬開了!

  也不知是哪裡來的盜墓賊如此膽大妄為。

  葉家人盡皆氣得三魂七魄都離散了,大公子跟老爺都背過氣去了,半天沒緩過來。

  府裡哭天搶地的一片,只當是天降其禍,祖墳被挖,自己一家要大難臨頭了。

  這樣凶狠歹毒的事情,那一夥兒人竟然也敢做,做完了還找不見人,真真是狠毒至極!

  顧懷袖想著,心頭一凜。

  方纔過來的時候,還心說葉家膽敢放縱葉朝成將紙錢燒到張家大宅門口來,出了什麼事情也不稀罕的,可沒料想竟然這樣可怕。

  刨人祖墳可是大忌!

  張……

  顧懷袖已經愕然得說不出話來,張廷玉剛剛……

  她有些恍惚起來,一擺手叫婆子下去,也不知自己是怎麼進的屋,撩了簾子進去,便見張廷玉還有閒心練字。

  想來,這件事是沒能打擾到他的。

  顧懷袖進來,有些猶豫地開口:「葉家祖墳……」

  張廷玉提筆蘸墨,悠閒道:「幾個貪財的土夫子罷了。」

  還真是他幹的!

  顧懷袖還沒見過狠到這地步的人,她差點氣暈過去,「你不知道挖人祖墳是損陰德的事兒嗎?」

  「噓——」

  張廷玉筆頭一豎,點在她唇邊,示意她噤聲,卻一點沒個緊張的樣子來:「敢在我家門前燒紙,也得看看他們是不是能受得住這現世報。至於什麼祖墳陰德……沒什麼大不了,若有一日叫我挖了自家祖墳,我也幹得出來的。」

  顧懷袖今日受的驚嚇真是一件比一件可怕。

  她都心寒了那麼一剎,為著張二爺這太過平淡的冷漠。

  葉家,自家的……

  他怎……

  張廷玉渾然不在意:「人死不過黃土一抔,生前及時行樂便罷,死後還講什麼享受?說什麼先人祖宗,不過騙騙自己,騙騙子孫,敬著它們是該的,奉它們若神明卻是不該。到底,哪個死人的墳若擋了我的路,推了便是。廷玉一直以為,二少奶奶與我一般想法的。」

  他在畫上添了兩筆,似乎覺得好了,這才擱下筆,抬眼看顧懷袖。

  顧懷袖今日才算明白,這一位爺到底心狠到什麼地界。

  無毒不丈夫,她的張二爺,哪裡不比那沈恙狠毒?

  沈恙狠在外,看得出來;張二爺毒在內,不知不覺地滲透人骨髓,乃是剔骨不去。

  如此一個溫文之人,竟說得出這樣一番話來,還叫阿德好生招人「伺候」了葉家祖宗們一回,真是……

  顧懷袖也不知該作何表情,她只瞧著他,容色淺淡:「若有一日,懷袖也擋了二爺的路,二爺當如何?」

  張廷玉沒料到她問這問題,只伸手捏了她耳垂,摟她在懷裡,親暱道:「我把你挫了骨,找個小瓷瓶裝起來掛在脖子上,帶你一起走可好?」

  「好哇!二爺好毒的心!」

  顧懷袖氣得擰他耳朵去,「不過要聽你一句甜言蜜語,平日看你嘴巴跟抹了蜜一樣,今兒你多說一句能死嗎?」

  張廷玉忙道:「疼疼疼疼,別擰了仔細手疼!回頭我把自己挫骨磨成灰,給二奶奶做成道大補湯喝下去,保準養顏,青春永駐……」

  她是真真被他給氣笑了:「貧死你得了!」

  手一鬆,放過了他,顧懷袖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張廷玉開過了玩笑,卻一下埋頭吻她,熱切得厲害,喘著氣道:「若有一日二少奶奶擋在我路上,我便將二少奶奶撿了回去,當壓寨夫人……」

  全是諢話。

  顧懷袖身子抖得厲害,呼吸交纏了熱氣,眼波流轉時卻媚態橫生,斜他道:「我問的是真的。」

  張廷玉唇邊的笑意,終於一點一點地消減了下去,像是瀉入地縫之中的水銀,無孔不入,不見半分影蹤。

  他眼底帶著幾分幽暗的冷意,卻道:「定不會有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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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京城消息

  葉家平白沒了姑娘,還是死在自家後門口,本來就不是什麼值得宣揚的事情。

  草草打了一副棺材將人葬了,哪裡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的禍事?

  現在整個桐城都被這件事給震驚了,一天之內連遭數場變故。

  自然也有人將之前葉朝成在張家大宅燒紙錢的事情宣揚出去,也不知是誰先罵了一句「活該」,現世報種種話便都跟著出去了。

  就算人家張家跟你們有再大的過節,也不能在人家沒任何白事的家門口燒紙錢啊,這不是自己找罵嗎?

  人家張二爺沒搭理你,那是人家大度!

  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張家這一位爺也真是能忍。

  好歹人賤自有天收,大抵是因為葉家姑娘今天下葬,讓盜墓賊們動了心思,沒盜得了葉家姑娘的墓,卻直接扒了葉家的祖墳,給葉家一大家子氣得七竅生煙。

  葉家老爺剛剛把葉朝成打了一頓,驟聞祖墳被扒的消息,竟然氣得病倒了。

  人人都在看葉家的笑話,相反卻相當同情張家。

  想想這張家也真是夠慘的,葉家姑娘嫁不出去,想要把人往張家扔,結果人家張二爺不收破爛貨。小夫妻兩個往江寧一去就是兩三個月,葉家姑娘是前幾天才出事的,根本跟人家半毛錢關係也沒有。

  本身腦子就有毛病,出了事兒能怪得了誰?

  仵作都說了,葉姑娘是自殺。

  怕是這天底下有一句話叫做「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現在葉家就是報應來了,誰都擋不住、攔不了。

  至於張家,書香官宦之家,誰能想到這件事竟然是張二爺在背後作怪?

  他當時便吩咐了阿德,直接找幾個幹活兒去,前腳聽了前院裡被人燒紙錢的事情,後腳就出了決定,前後根本沒有一會兒。

  葉家人雖也覺得這時間太過巧合,可左思右想又覺得這時間上是對不上的,張二公子能這麼快決定叫人整他們?再說了,人家張家書香世家,怎麼敢做這樣損陰德的事兒?

  天底下,也只有那一夥兒盜墓賊敢這樣了。

  現在葉家人是鬱結了一口氣在心頭,吐都吐不出去。

  只有張廷玉,優哉游哉地與顧懷袖一起喝著乳鴿湯,聽著從市井上傳來的種種消息,可謂是樂不可支。

  人人都道他張二爺面善心軟,從來不曾有人懷疑到他的身上,他繼續扮演著自己假惺惺的仁義道德,還是做著那心狠手辣的缺德事兒。

  顧懷袖想想簡直替那張家憋屈,被明晃晃地擺了這麼一道兒,卻根本想不到最明顯的仇家身上去。

  張廷玉就這麼大喇喇坐在這兒不躲不藏,可就是沒人懷疑他。

  做人虛偽到這種人人信以為真的地步,真是……

  看見顧懷袖吃飯時候少見不專心,一雙眼珠子骨碌碌地亂轉,張廷玉夾了一筷子的芥菜就扔進她碗裡:「用個飯而已,二少奶奶待要看我幾遍?若是再看得一會兒,二少奶奶便不必再吃飯了。」

  張廷玉這話有意思。

  顧懷袖撇嘴:「你還當自己長得好看不成?秀色可餐說的也不是你,你頂多是下酒的茴香豆……」

  張廷玉嘴一張就想說「這還不是下酒菜嗎」,結果顧懷袖及時補了一句堵他:「爛的。」

  你頂多是下酒的茴香豆,爛的。

  張廷玉噎得半天沒說出話來,咬牙道:「算你狠。」

  顧懷袖笑了一聲:「能狠得過你?坐在這兒都沒人懷疑你,陽謀……小女子甘拜下風。」

  還真不是陽謀。

  張廷玉自己夾了片裡脊肉,卻不給顧懷袖夾,只道:「知道拜下風便好。」

  「……」

  不要臉。

  忒不要臉。

  這豈止是厚臉皮?分明是沒皮沒臉啊!

  論厚黑之學何人最通?非張二爺莫屬。

  顧懷袖憋了半天,直接將筷子一拍,皮笑肉不笑道:「我看著您吃。」

  剛剛張廷玉只給她夾了芥菜,自己卻吃裡脊肉,顧懷袖能忍?

  能忍他嬸嬸!

  她就看著他吃,吃啊,吃啊!有本事你繼續吃……

  張廷玉面不改色,全將席面上的肉給吃了,單給顧懷袖留了一碗湯喝。

  「乳鴿湯,補補身子。」

  親手端給顧懷袖,讓顧懷袖看著那白亮的湯色,張廷玉真是要多體貼有多體貼。

  ——若是他之前沒將那一桌的肉都吃了,興許……

  顧懷袖會感動得抹淚。

  可現在……

  她餓得眼前發花,有些崩潰,面前竟然只有一碗湯了……

  只有一碗湯了……

  喝不喝?

  當然要喝。

  不然,怕是一會兒連這一碗湯都沒了。

  顧懷袖端了湯碗,兩隻手捧著,抬了起來,朱唇含著湯碗邊沿,卻在微微仰著頭的時候垂眸看張廷玉。

  這喝湯的姿勢,極其不雅,可張廷玉看得有趣,只覺得她那嘴唇含著湯碗,說不出地勾人。

  顧懷袖察覺到他火辣辣地目光,喝完了最後一碗湯,卻道:「沒了。」

  席面叫人撤下去,今兒吃得最飽的也就張廷玉一個了,顧懷袖半饑不飽,跟吊在半空中一樣難受。

  剛剛用過了晚飯,想要去院子裡走走,前面鄭伯便遞了封信過來。

  阿德呈上來,張廷玉拆了信封看。

  信是京城張府來的,眼看著已經九月,距離過年的日子也近了,那邊來問他們要不要回家過年。

  張廷瓚的信也附在其中,只說了前幾個月他的小妾馮氏生了一個女兒,還未起名;三弟張廷璐那邊,也是小陳氏身懷有孕,府裡喜事最近倒是多了不少。還有四弟廷瑑,幾個月之前寫了一首詩,得到了不少老先生的誇獎云云。

  信末,張廷瓚又說,明年八月張廷璐多半也會參加鄉試,會回桐城老家。

  他隱晦地點了一下趙子芳的事情,卻沒把話說得太死。

  張廷玉看完了信,都是零零碎碎的東西,又給了顧懷袖看。

  顧懷袖卻一笑,原來是個女兒。

  陳氏倒是一下安穩了。

  可……

  大房那邊,便是後繼困難了。

  倒是沒想到,小陳氏的肚子挺爭氣,一下就有了消息,如今掌家三少奶奶的位置怕是坐得更穩了。

  旁的事情倒沒有什麼了,即便是有,顧懷袖也不關心。

  她盯著最末的幾行字,又將信紙塞回信封之中,道:「看樣子大哥對趙子芳之事還有瞭解……」

  明明是號稱以才取士的科舉,如今竟然要因為某個主考官的問題而畏首畏尾,顧懷袖不由得憋了口氣。

  張廷玉卻理智得可怕:「即便明年參加了鄉試,不中卻也在意料之中。只是大哥特意點了這件事,必定不是這麼簡單。」

  他太瞭解張廷瓚了。

  背著手,一如既往地將信紙燒了,張廷玉叫顧懷袖為自己研墨,卻提筆寫了兩封回信。

  「分開給,一封給大哥,一封給父親便是,旁人不必管他。」

  「是。」

  阿德接了信便出去了。

  顧懷袖沒明白:「你之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張廷玉搖搖頭,只說:「趙子凡乃是我父親死對頭……至於事情,到明年你便明白了。」

  只可惜,又要再等一個三年了。

  到底,他已經習慣了等待,竟然也不覺得有什麼。

  張廷玉握著她的手,拉著她一起往旁邊走,過了珠簾,回了屋,便坐下來。

  張廷玉問她:「可吃飽了?」

  顧懷袖白眼:「你試試只喝一碗湯。」

  「那下次我喝湯,你吃肉?」張廷玉吻她耳垂。

  她推開他,一臉的嫌棄模樣:「看你遲早吃成頭豬,看你怎麼有臉來親近我,叫自己妻子餓肚子這種事兒也就你能幹出來。」

  張廷玉手從她小衣下面伸上去,溫溫的一片貼在她腹部,輕輕按壓:「我怎的做不出來?我是看我的少奶奶身子苗條清疏,怕你吃胖了。」

  好大的借口,好冠冕堂皇的理由!

  顧懷袖往後仰靠在他懷裡,哼了一聲:「你若覺得我胖了,我往後便餓成一具骷髏,硌不死你!」

  「你也知道自己硌?」張廷玉詫異

  顧懷袖差點氣得咬他:「你說誰呢!」

  「我倒想把你喂胖一些,不管是抱著還是壓著,都軟和一點。女人家,便該水一樣的肌骨,柔柔的摸著才舒服。」

  張廷玉臉不紅心不跳,也不脫她衣服,只將她抱著,手伸進她衣服裡亂摸亂動。

  顧懷袖背對著他,看不到他表情,心裡有些奇異的緊張,只道:「你別放肆,我還餓著呢。」

  「你餓著,二爺我來餵飽你,可好?」

  他咬著她耳朵,笑得曖昧極了。

  顧懷袖不依,想跑,卻被他按住胸前,他寬大的手掌輪廓在她胸前的衣服上被勒了出來,看著叫人羞憤。

  「急色鬼!」

  「只對少奶奶急色……」

  換了人,他還不願意呢。

  張廷玉拉她顛鸞倒鳳,久久不停歇,雲雨一番,卻不退出她身體,而是堵著,看她累得癱軟在床上,只用手輕輕按著她腹部,又道:「大哥三弟,都有子息了,我們也該耕耘耕耘了……」

  顧懷袖下面給他堵得難受,「你出去。」

  張廷玉搖搖頭,竟然又輕輕動起來,「一會兒叫廚房給你端夜宵來可好?」

  「你出去!唔……」顧懷袖推不動他,軟爛成一灘泥。

  他笑:「一說吃的,少奶奶便如此配合,真叫廷玉嫉妒了……」

  顧懷袖哪裡是聽見吃的才妥協?她分明是……

  分明是……

  該!

  這張廷玉,別有一日叫自己抓住了把柄,否則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好煩……別了……慢、慢點……」

  她唇邊細碎地吐出些字句來,已然不記得自己之前想過什麼歹毒的話了。

  張廷玉細細耕作,把玩她胸前玉潤。

  瞧她已然表情昏昏,分不清自己身處何時何地,也不知自己口吐何等嬌言艷語,臉紅暗染胭脂汗,面白誤污粉黛油……

  張廷玉促狹一笑,入則更深,使她臉上表情也跟著深了一回。他卻不言語,眼神暗暗地,滿是暖意。

  「懷袖……」

  顧懷袖恨不能投了水溺死,每每到邊緣便被他拉回來,又繼續如此這般如此那般。

  她不由罵他:「衣冠禽獸,斯文敗類……瞧著是個善心腸,皮厚心——」

  忽然說不出一句話來,張廷玉手指壓在她唇上,只提醒她:「我待為你備夜宵,你若多言兩句,我把持不住,這夜宵還是省了。」

  為何夫妻之事可跟夜宵扯上關係?

  顧懷袖欲哭無淚,雙手捂了自己的嘴,只低聲吟喘,可憐兮兮地看他。

  張廷玉被她看得火燒火燎,心裡卻無奈起來,床笫之間她做什麼不是撩撥?

  「爺真想餓死你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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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新年節禮

  葉家的事情折騰了許久,報了官也沒查清個前因後果,祖墳也不能就那樣晾著。只能聚集了族老們,商量著請了城外天河觀的道士來,做了幾場道事,請了和尚來唸經超度,左右繁雜了約莫有一個月,才逐漸停下來。

  葉家祖墳還在原來的位置,因為這一件事的發生,他家姑娘出事的消息反而被淡化了下去。

  平白沒了個糟心的人在旁邊,顧懷袖竟然覺得有些不習慣起來。

  張廷玉說她就是閒不住,沒了葉姑娘吵鬧的日子,顧懷袖在屋裡要不就是看書,要不就是下棋,簡直跟修身養性了一樣。

  她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只問他:「過年當真不回去了?」

  「你若想要回去,咱們現在上路,還來得及。」張廷玉是不想回去的,心裡不急,手上也不慌。

  羅玄聞那邊用他給的那一筆銀子開始活動,只是羅玄聞自己不露面,沈恙已經離開了江寧,繼續大江南北地跑,羅玄聞其實也不是很危險,重要的是那個拿著刀比在他脖子上的人已經走了,他也就輕鬆了下來。

  現在鋪面已經開始了盈利,賬面太好看,張廷玉覺得有那麼一點小問題。

  他翻著賬本,皺著眉頭,有些想不明白。

  「來來回回奔波勞累,我也不想回去。」

  顧懷袖懶人,想著回去也就是見見那幾個人,倒也沒什麼意思。

  不過她看張廷玉翻著賬本,表情奇怪,便上去道:「這不是羅玄聞那邊送回來的賬本嗎?出了什麼問題?」

  張廷玉看賬本看得眼暈,只道:「賬目倒是沒什麼問題,可未免來錢太快。」

  這倒是奇了,來錢快有什麼不好?

  顧懷袖拿過賬本來看,一邊看一邊道:「你都不問問他做什麼生意的嗎?」

  張廷玉道:「他做什麼生意與我有什麼相關?」

  顧懷袖愕然:「敢情你只管收錢, 別的什麼都不管?若是他殺人放火去?」

  「那也是他自己做的事,自然只能他自己被抓。」張廷玉早就跟羅玄聞說好了,他愛怎麼經營就怎麼經營。

  這人真是好沒道理!

  「你既不想跟他種種事情扯上關係,他殺人放火都跟你不相關,那你幹什麼要好奇人家做什麼生意去了?」

  顧懷袖沒忍住諷刺了他一句。

  敲了敲桌子,張廷玉斜她:「你真仔細看了賬本?」

  這……

  顧懷袖還真沒仔細看。

  她低頭一看,前面還好,似乎是正常的支出,可是沒想到僅僅往後面翻了三頁,開始有了利潤,而後便是……

  大筆大筆的銀子進賬……

  顧懷袖也被嚇住了。

  張廷玉這才慢悠悠道:「萬兩雪花銀一下子到手,二少奶奶感覺如何?」

  「……他到底做什麼生意去了?」

  顧懷袖終於還是問出來了,她不該問,也不想問,可是……不得不問啊!

  這傢伙別是去劫了府衙銀庫吧?

  這麼多錢,平白從天上掉下來不成?

  剛剛張廷玉還在說自己好奇羅玄聞做的什麼生意,顧懷袖還跑來諷刺,這會兒輪到自己,倒是一下就理解他了。

  不是張二爺穩不住,是這銀子太戳瞎人眼了。

  她往後面又翻了幾頁,支出的成本是最少的,後面還是持續的支出,並且幾乎超過了成本支出。等到後面忽然之間有了盈利……

  盈利,僅有一筆,數額一萬三千兩。

  這個是毛利,出去前面的大筆赫赤顏色標記的支出,約莫有純利白銀五千兩。

  她怎麼覺得這生意運作的模式,有些熟悉呢?

  顧懷袖不由得看了張廷玉一眼,張廷玉問她:「想到什麼了?」

  「成本低,中間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支出,高於成本,最後獲得一筆暴利……這生意,還是漕河上的生意吧?」

  聰明。

  張廷玉想的跟她差不多,他手中撫弄著一管洞簫,只道:「南來北往的生意,最能賺錢,一般從南到北帶了東西去,還要帶東西回來,可是賬本上幾乎沒有另一筆支出和收入。也就是說……他只賺這一筆。」

  「這又說明什麼?」顧懷袖也覺得沒道理,可還沒想到張廷玉那裡去。

  張廷玉道:「整個江南,只有一種生意的利潤,大到能無視別的生意。而沈恙,不也是削尖了腦袋,準備進去分一杯羹嗎?」

  「你是說……」

  顧懷袖明白了,鹽商。

  可羅玄聞哪裡來的本事當鹽商?

  現在鹽商們相互之間已經劃出了地盤,誰也不能伸手,就是沈恙這樣成名的大商人,也很難他們的肉給割下來,區區一個羅玄聞……

  「羅玄聞比起沈恙,唯有一點好。」張廷玉起身,在屋裡踱著步,「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因其大,沈恙吸引四方目光,人人對其嚴防死守,沈恙不得其門而入;因其小,羅玄聞可以蚊蚋之微而混入其中……一個在外,一個在內……你說這二人,往後會如何?」

  說著,他竟然笑了起來,頗有些興味。

  沈恙肯定是不會讓人先打入鹽商內部的,他要不就是直接搶人家的地盤幹活,要不就是自己另起爐灶。至於羅玄聞,因為實力不濟,只能從中間慢慢地蠶食……

  要說誰快,還真很難斷定。

  顧懷袖笑了笑:「我看還沒那麼簡單,若是半路上羅玄聞被沈恙給抓住,必定是你死我活。而且這賬本……不是官鹽,只能是私鹽了。」

  抓住了是要砍頭的。

  想想羅玄聞膽子也大,一面是沈恙架在他脖子上的刀,一面是朝堂擱在他腰上的鍘,這人竟然還能這樣淡定地做生意。

  人人都說富貴險中求,「險」到他這個地步的,倒是少見了。

  賬本遞回去,顧懷袖不大想看了,太危險。

  她終究還是惜命啊。

  張廷玉卻渾然不在意,這火燒不到他的身上就成。

  正想著事情,外面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嘩。

  阿德進來說:「葉員外拎著葉家大公子來找您了。」

  拎?

  顧懷袖剛剛想著這一個詞,之後便明白了。

  還當真是拎。

  原來自打解決了祖墳的事情之後,葉員外心知自己兒子把張廷玉給得罪狠了,哪裡有在人家門口燒紙錢的道理?

  最近張家的丫鬟對著葉家,那真是能吵得多厲害就有多厲害。

  葉員外心裡想著,若葉家的祖墳真跟張二爺有一星半點的關係,他家的僕人也不該這樣囂張。

  原本葉員外就覺得不可能是張廷玉,這一回就更確信了自己的判斷。

  明年葉朝成還要趕考,張英萬一又被點為主考官,到時候不是得罪人了嗎?

  左思右想,為了自己兒子的前途,葉員外還是拎著葉朝成做戲道歉來了。

  張廷玉一副大度模樣,直接扶起了葉朝成,「都是朋友,何必這樣苛刻?葉員外真是言重了。」

  葉員外沒想到張廷玉這樣好說話,看樣子往年似乎還真的誤會了張家。

  不過要他們葉家拉下面子來求好,那是不可能的,現在不過是未雨綢繆。

  等到葉朝成這邊高中,葉員外自然揚眉吐氣了,到時候張英還要看他的臉色的。

  想著,葉員外便笑了出來。

  張廷玉卻很坦然地告訴也葉朝成,他再有本事,也得要先過了鄉試才好。鄉試主考官趙子芳跟張英的關係很不好,所以想靠張英也沒用,況且明年後年張英不一定能變成會試的主考官。即便張英是,那也得葉朝成能熬過會試。

  他這樣一說,葉員外跟葉朝成都愣住了。

  幾個人說了一會兒話,葉員外跟自己兒子試探了張廷玉一番,竟然發現張廷玉已經做好了不中的準備,頓時愕然。

  一直等到他們離開,回了葉府,都覺得張廷玉是在開他們玩笑呢。

  到底是不是玩笑,明年八月九月就清楚了。

  現在張廷玉也不多辯駁,回來跟顧懷袖收拾著用飯,後面的日子便開始忙碌著過年的事情了。

  桐城這邊過年很熱鬧,張廷玉帶著她出去逛描繪,一起放河燈……

  京城的親族也都寄來了東西,就是江寧那邊的廖逢源跟鄔思道都有東西送來,只是更出人意料的還是沈恙的那一份。

  過年時候收到這一位爺的禮物,張廷玉夫妻兩個沒覺得驚喜,都覺得驚嚇。

  張廷玉只道:「拿出去給丫鬟婆子僕人們分了吧。」

  顧懷袖看著那一大堆的東西:「吃的拿出去餵豬狗,或者是喂小石方養的那一隻畫眉鳥,用的都拿出去當了吧,不妨事的,有一筆銀子入賬也好。」

  張廷玉又道:「給他回禮嗎?」

  顧懷袖想了想,「回禮啊。」

  「……」他皺眉,有些不悅。

  顧懷袖卻不解釋,只一笑,道:「青黛,把咱年前不要了的陳茶給包起來,叫人寄給江南沈爺。」

  青黛愕然,裡裡外外丫鬟們都沒想到。

  「二少奶奶,那……那茶餅都有些開始發霉了呀……」

  「哦,那給沈爺寄二兩銀子,叫他自己買著喝吧。」

  顧懷袖渾不在意,吩咐了人,便叫他們走了。

  聽著顧懷袖這一系列的吩咐,張廷玉樂不可支:「他倒是個倒霉鬼,不知怎地招惹了你,大過年收到這樣的回禮,真不知得悶多久。」

  口中為沈恙惋惜著,張廷玉那表情卻是全然的幸災樂禍。

  顧懷袖笑罵他「虛偽」,自己也樂呵,「他活該就是了。倒是給廖掌櫃的和鄔先生等人的禮物已經備好了,一會兒也讓人送出去。」

  她想著,準備出去張羅,「我出去看看給下人們準備紅包,還有外頭的事情,一會兒回來。」

  張廷玉看她出去,想著康熙三十一年又要這麼過去了……

  年復一年……

  年復一年。

  顧懷袖今年又給小石方準備了個大紅包,這一回裡面封了一張銀票。

  小石方捏著只覺得紅包薄薄的,有些愕然。

  「二少奶奶……」

  顧懷袖逗弄著他廊前掛著的那一隻畫眉鳥兒,笑道:「我忽然想起京城張府裡,還有個叫畫眉的丫鬟,回頭你畫眉鳥兒給她瞧瞧,也不知那妮子怎麼想……」

  說到底,還是忽然之間想到京城了。

  顧懷袖回過頭,看見小石方穿著舊襖子,有些心疼他:「賬房那邊沒給你支月錢嗎?怎的這樣虧待自己,連身新衣裳也不穿?過年就得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回頭來才好說新一年的事情。眼看著你這樣大的人了,回頭看看哪家姑娘要你。」

  前面還好,一說到這個,小石方就搖頭:「姑娘家嫌棄我,我還不喜歡她們呢。」

  「什麼小氣話?」顧懷袖笑了一聲,「年紀差不多也該婚配……」

  她忽然頓住,看見有個傢伙嘴裡叼著個大鴨腿從廚房裡偷偷摸摸出來,眉頭一皺:「好小子!你偷吃的這是我的八寶鴨吧!」

  李衛脖子一縮,嚇得叼著鴨腿撒腿就跑:「二少奶奶饒命!小的就是餓了啊!」

  小石方在後頭一皺眉,只覺得李衛屢教不改,回頭得拾掇拾掇他。

  不過……

  「您也別動氣,我預備著怕他偷吃,已經在外頭隔著的那一盤八寶鴨裡灑了辣椒水……」小石方平靜地說著。

  顧懷袖一怔,有些沒想到。

  小石方這邊話音剛落,已經跑到圓洞門前面的李衛就慘叫了一聲:「辣辣辣辣死了!」

  阿德抬著東西從前面路過,一腳就給李衛踹了過去:「大過年的說什麼呢?趕緊自己呸三聲!」

  「呸呸呸!」

  李衛一手拿著鴨腿,一手使勁兒給自己舌頭扇氣,模樣頗為滑稽。

  遠遠地,顧懷袖看著,差點笑彎了腰。

  她抹了一把笑出來得眼淚,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小石方想上去扶她一把,終究忍住了:「二少奶奶,不要緊吧?」

  顧懷袖擺擺手,一手扶著圓柱,只道:「不妨事,我就笑上一會兒……」

  李衛這傢伙,到底是不是那個李衛,顧懷袖也不怎麼關心了。

  現在他在內宅之中,每天都要鬧出點什麼笑料來,倒是解了許多人的煩悶。

  顧懷袖笑夠了,伸了個懶腰,卻看見多喜從園子那邊跑過來,手裡端了個紫檀木匣子。

  「多喜?」

  「二少奶奶,外頭家丁說有人轉交給二少奶奶您的,說是新年的節禮。」多喜將外頭說的消息說了,也不知道是誰。

  顧懷袖心說也許是哪個街坊鄰居送的,可看見那小葉紫檀的匣子的時候,便有些遲疑。

  「光是這匣子便要值好些銀子了,沒問到是誰送的嗎?」

  她問了一句。

  多喜也不解,方才外頭婆子將匣子轉交過來的時候便有些含糊不清。

  她只說自己聽見的:「方纔婆子說,外頭門房和家丁們本要追問,不過送禮人騎馬來,說東西只要送到您手裡便成,您一看便知道是誰送的。那人說完便走,聞說看方向是出城了。」

  「這倒是奇了……」

  說著,顧懷袖上前來將前面的鎖牌拉開,輕輕一掀,匣子開了。

  開了。

  顧懷袖笑容僵住,渾身的血都冷了那麼一剎。

  ——匣中鋪著茶白的錦緞,只放著枚翡翠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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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落第投河

  小石方從沒見過顧懷袖這般表情。

  他沒動,站著看顧懷袖。

  顧懷袖卻沒有再說話,她看見這一枚扳指之後,直接將匣蓋合上了,道:「眼見著都過年了,自己忙自己的吧。」

  說完,便直接回了屋。

  張廷玉還在書房,他知道顧瑤芳跟太子那邊的事情,可是這東西顧懷袖不會讓他看見。

  將那匣子放下,檢查了一遍,顧懷袖什麼異樣都沒發現。

  她皺著眉,最後還是取出了那一枚翡翠扳指。

  這扳指,跟之前的那一枚一模一樣,也看不出到底是原來的那一枚,還是新仿的。

  試著用手輕輕這麼一扭,顧懷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想它能扭開還是不能扭開。

  時間太短,還沒來得及想清楚,手中的扳指便已經被扭開了。

  裡面躺著一張紙條,顧懷袖用指甲將紙條摳了出來,捏在手裡有一會兒,才慢慢展開。

  一張二寸長、三寸寬的紙條,上頭僅有三個字。

  拜個年。

  拜個年?

  顧懷袖真是病都要被嚇出來!

  她差點手一抖,將這一枚扳指給摔在地上!

  四阿哥此人當真有病!

  整日裡沒事兒幹什麼?拜個年需要用這麼凶殘的方式?

  她差點咆哮起來,兀自站在屋裡抖了半天,才勉強平復了心境。

  紙條上只有這三個字,簡簡單單,似乎就是一個念頭來了,順手寫下的。

  現在四阿哥的日子指不定怎麼無聊呢,沒事兒了就撩個閒,也不嫌路途遙遠……

  顧懷袖身子有些虛軟,方纔如臨大敵一般,現在放鬆下來只覺得整個人都被戲弄了。

  可是仔細想想,真是拜個年那麼簡單嗎?

  都說是伴君如伴虎,這一位爺往後是要當皇帝的,誰知道他說是不是拜年?

  也許是藉著這個機會來敲打敲打她,也許是覺得自己曾經給他辦過事兒,順便來犒勞……這一枚翡翠扳指,可值不少錢呢。

  就是不知道,這扳指到底是不是原來的一枚。

  若這扳指是原來的一枚,事情可更有意思了,四阿哥要說給她的事情可可怕得很。

  不過現在顧懷袖也沒什麼利用價值,那一位爺就跟養貓一樣養著,時不時想起來戳上一把,也不管你下面人是怎麼想。

  她若有機會,必得要親自問問,這「拜個年」到底是什麼意思?

  拜年也就拜了,寫些吉祥話你能死?

  好吧……

  顧懷袖承認,若是這位爺寫了吉祥話來,她估計今年都睡不好覺。

  說到底,就是發愁。

  拜年,拜年,拜個年。

  有這麼一「個」字,太隨意了。

  四爺壓根兒就是打發阿貓阿狗的態度。

  這時候的顧懷袖並不知道,京城裡四阿哥正忙碌著呢。

  現今太子氣焰正盛,他也就縮在太子背後安安靜靜的,什麼也不做。眼見著說要過年,明年各地就要開始鄉試,再一年二月則是會試。

  不知道顧三那一家的爺,今年是個什麼模樣。

  四阿哥端了碗毛尖,喝了這麼一口,看向坐在一旁還在修書的張廷瓚。

  原本也在這邊的太子,被康熙爺召去了,所以暖閣裡只有他兩個。

  張廷瓚道:「四爺,我弟媳如今不過是想相夫教子,您何必還要寫個條子去嚇她?」

  胤禛一抬眼,面容淡靜得很:「拜了個年而已,有什麼嚇唬不嚇唬的?」

  他還真沒動什麼壞心思,也不過就是興致來了寫寫罷了,今年練字時候還給小盛子寫過一張,倒也沒覺得有什麼。

  只是……

  畢竟他身份不同,做什麼都要讓人揣測其中是不是有什麼真意。

  想想他不過是一名阿哥,都讓人這樣忌憚了,坐到皇帝那個位置上,又有多少人沒日沒夜地去猜測他所想呢?

  難怪,皇帝厭惡被人猜度來猜度去。

  二人不過說了兩句話,前面太子便已經進來了,於是二人不再說話。

  遠在桐城的顧懷袖著實被嚇住了。

  她琢磨了半天,還是將扳指給放進了首飾匣子裡,再也不準備拿出來。

  至於說什麼給胤禛的回禮?

  呵呵,他一個爺也好意思伸手問下面的人回禮?做夢!

  好生一個年,竟然被他搞得這樣提心吊膽,顧懷袖背地裡詛咒他。

  幸得只是一張字條,雖不明白四爺是個什麼意思,也懶得去猜。

  她懶懶散散地過完這一個年,也沒跟張廷玉提到說京裡送來東西的事情。

  今年預備著趕考,雖然橫著個趙子芳,也不能不去考,所以張廷玉還是忙碌了起來。

  一日一日,顧懷袖總看見張廷玉書桌上擺滿了的紙,偶爾進去收拾,發現寫的都不是什麼行書草書,而是一手漂亮的恭楷書。

  那一瞬,顧懷袖也不知心底是個什麼滋味。

  這字,又稱之為「館閣體」。

  館閣者,翰林院也。翰林院之中處理公務之時批在公文上的字,便是通用的館閣體。

  而今,它卻成為了科舉時候通行的字體。

  她從桌上撿了一張紙起來,只覺得這一手字字體端正整齊,大小一律……

  顧懷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還是幫他將東西收撿好。

  過不了幾日,京城那邊張廷璐也要回來趕考,小陳氏接近臨盆的日子,不能跟來,更不敢阻斷張廷璐去參加鄉試,端怕是等張廷璐考完,這邊鄉試放榜,小陳氏的孩子便該落地了。

  想著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顧懷袖收拾好了書房,便出去張羅著給張廷璐的院子打掃。

  張廷璐是七月中旬乘船下來的,帶了一箱書來,張廷玉帶人去銅陵接人,過了幾日才回來。

  這兄弟兩個看似和和氣氣,倒是沒有任何的異樣。

  有一兩年沒見面,張廷璐倒是沉穩多了,也是快要做父親的人,在京城算是交遊頗為廣泛。

  他盡力忘記了當年顧三姑娘的事情,同張廷玉敘舊。

  信上的事情總是說不清楚,兩兄弟一個在京城,一個在江南,相隔千里,這些年遇見的事情也不一樣。

  張廷璐在京城自然事情多一些,張廷玉這邊卻道:「二哥這近兩年也沒什麼事情,不過就是看看書,下下棋,游遊湖罷了……」

  大事肯定是有的,不管是對漕運過河錢,還是幫著沈恙等人對付別人,或者是最後反過來幫了羅玄聞,唆使著一夥掃墓賊掘了人祖墳……件件都驚世駭俗呢。

  只可惜,一件不能說。

  張廷玉口中的生活,悠閒又無聊。

  張廷璐給他帶來了一些熟人的消息,比如周道新,終究還是抱得美人歸,運氣極好地娶了那一位李臻兒小姐,走時候也聽說其夫人有喜了。

  「今年江寧鄉試的主考官果然還是趙子芳,端怕是今年鄉試凶多吉少。」

  張廷璐還算是比較理智,並沒有抱著太大的希望來。

  走的時候,張英還讓他給張廷玉帶了話,「父親說,成敗暫且不論,二哥只去便成。」

  只去便成。

  這話說得有意思得厲害,只是張廷瓚給自己的信更厲害,不過張廷璐似乎並不知情,張廷玉也不準備多說。

  他引著張廷璐回來,張廷璐第一眼就瞧見了那高出來六尺的院牆,有些疑惑。

  張廷玉歎口氣,解釋道:「你二嫂跟隔壁置氣呢。現在倒是好。」

  人都沒了,還能置什麼氣?

  張廷璐並不知道原委,只是聽見張廷玉很自然地說「你二嫂」三個字,終於又一下將往昔種種想起來了而已。

  不過,還好表情正常,並未露出什麼異樣。

  府裡早就準備好了一應的吃食,等張廷玉與張廷璐一回來,便給擺上,丫鬟們趕緊忙活了起來,卻獨獨見不到顧懷袖。

  她自個兒待在屋裡,也不想出來。

  到底跟張廷璐,還是避嫌一些的好,免得張廷玉回來亂吃飛醋。

  她一個人坐在屋裡用飯,吩咐了兩個得力的丫鬟去前面伺候,「勸著兩位爺,別叫喝多了。且記著,給二爺那邊備著醒酒湯……」

  「是,奴婢們這就去準備。」多福如今也幹練了起來,跟著青黛這幾個月倒是沉穩許多。

  顧懷袖忽然又叫住她:「挑幾個模樣清秀的,在三爺房裡伺候。」

  這意思很明顯了,多福微微一怔,領命去了。

  青黛看顧懷袖似乎有些頭疼,笑著給她打扇子:「說您是先吃蘿蔔淡操心,您還說是我貧。若是叫三少奶奶那邊知道您這樣安排,回頭來能噎死您呢。」

  小陳氏那脾氣,她們不都清楚的嗎?

  顧懷袖手裡摸著一隻銀點翠的簪子,只道:「若是挑幾個醜的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把三爺怎麼的呢……」

  反正也就是這一陣,這一回若不中,顧懷袖估摸著他們還要在桐城待上兩年。

  好在江南的風水養人,桐城不好玩了,還能去江寧,去揚州。

  顧懷袖微微閉著眼,手擱在自己腹部,卻忽然想起了小陳氏的肚子……

  她忽地一笑,這種事兒,急也急不來,有孩子是緣分,暫時不來也是緣分。

  眼睛徹底閉上,也懶得去想前院裡的爺們怎麼怎麼樣了,她自己慢慢就睡著了。

  張廷玉身上帶著酒氣回來,便瞧見她竟然已經睡下,安靜得很。

  他滿身的酒氣,倒不忍心吵醒了她,去後頭沐浴乾淨,醒了醒酒,竟然有些睡不著。

  側躺到床邊,他半摟著顧懷袖,張廷璐來,過不得半個月,就要再去江寧。

  他三弟也只能這樣來來回回折騰,明日還要去龍眠山那邊祭掃,要忙的事情還很多。

  轉眼便是七月底,暑氣未消。

  張廷玉、張廷璐兄弟二人是與隔壁葉家大公子葉朝成一起去江寧的。

  八月鄉試,九月放榜,兄弟二人還要在江寧待上一段時間。

  原本顧懷袖是一點也不擔心的,可不知道怎麼,竟然覺得這一月餘太過難熬。

  孤枕難眠,日夜裡想起來,都是江寧鄉試和放榜。

  八月初九鄉試,共有三場,每場考三日日。

  初九日乃是一場正場,十二日為第二場正場,十五日則為第三場正場。每一場先一日,亦即初八、十一、十四點名發捲入場,後一日亦即初十、十三、十六交卷出場。

  中秋之夜都要在考場裡過,她是將心都等焦了。

  江寧大省,放榜日是九月十五以內,顧懷袖原打算著一天一天掰著手指頭數日子,可沒料想八月底就有人來送消息,說張廷玉兄弟二人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八月二十五,船抵了銅陵,不出兩日,張廷玉與張廷璐便回來了。

  他們根本沒有等江寧鄉試放榜,到底發生了什麼,顧懷袖也不清楚,只看著跨進屋來的張廷玉,有些怔忡。

  這就回來了?

  張廷玉舒服地吐了一口氣,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坐下來便笑了:「要出大事。」

  顧懷袖還沒來得及驚喜,便被他嚇住:「怎的了?」

  張廷璐打外頭走進來,卻道:「與我們同行的葉朝成,方出了考場便投河自盡了,沒能救起來。」

  顧懷袖顧不得避嫌,已愕然不已:「投河自盡?!」

  葉員外家,徹底亂了。

  葉朝成投河自盡的消息一出,便亂了。

  只有張廷玉老神在在:「咱哥倆考不中,總有人倒霉的,不急不急。」

  這話是對張廷璐說的,張廷璐一笑,卻轉身對顧懷袖作了個長揖:「廷璐見過二嫂,問二嫂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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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藏鋒二爺

  事情得從張廷玉等人下江寧說起。

  葉朝成有葉員外那邊派來的人跟著,也在江寧置辦了一處宅院。

  張廷玉張廷璐兄弟二人則在顧懷袖當初置辦的宅院之中。

  大家都在跟江寧的士子們結識,葉朝成自然也跟張廷玉他們一起。

  可誰也沒想到,葉朝成此人自大妄為,三年前也來過這裡,所以還算是很熟悉,竟然在去秦淮游花船的時候,這次鄉試主考官撞在一起。

  那個時候葉朝成根本不認識趙子芳,只來得及去拜會過幾位同考官。

  當場二人便發生口角,原來是趙子芳看上了秦淮名妓蘇婉婉,而葉朝成風流年少,也看上了蘇婉婉。相比起來,葉朝成自然要順眼那麼一些。蘇婉婉不缺入幕之賓,竟然挑了自己更喜歡的葉朝成。

  二人沒管趙子芳,竟然直接暗度春宵去了。

  這件事,當時葉朝成還回來同張廷玉吹噓,張廷玉張廷璐二人也沒有多想。

  怎料,到了考場上,葉朝成一見主考官,駭然色變。

  後來葉朝成是怎麼答完卷的,張廷玉等人自然是不得而知。

  一出了考場,葉朝成就強笑著說,自己今年肯定落榜。

  張廷玉與張廷璐兄弟兩個早知道他們會落榜,卻沒料想葉朝成竟然也這樣沒信心,每年剛出了考場就哀嚎不已的人不知道多少,所以對葉朝成的異樣,他們並沒有在意。

  太稀鬆平常了,以至於葉朝成投河自盡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張廷玉等人完全沒想到。

  回頭仔細地想想,問了他家僕,才明白事情是怎麼回事。

  現在鄉試還沒放榜,人先死了,事情可要鬧大了。

  而今是八月底,等到放榜怕還要等九月過了,不過不知道趙子芳是不是撐得住了……

  顧懷袖聽了他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了,卻還有一些疑惑:「這件事會牽連到趙子芳的身上嗎?」

  「逛秦淮不算是什麼大事,招妓也不是什麼大事,要緊的是現在人沒了,葉朝成當時在江寧也小有些名氣,葉員外知道這件事肯定不能善罷甘休。趙子芳也是自作孽不可活,等鄉試放榜結果出來,還有一場好戲看。」

  張廷玉隨口說了,一瞥見還在旁邊的張廷璐,頓時意識到自己不該分析這麼多。

  他朝著張廷璐笑了一聲:「三弟等到放榜,便早日回去吧,想來三弟妹腹中的孩子也應該出世了,你可是要當爹的人了。」

  算算日子,怕是已經臨盆了。

  張廷璐點點頭,也笑了一聲:「二哥,廷璐等不得放榜了,略歇一回,等回龍眠山再拜了祖宗便回去。」

  來回折騰,張廷璐也是累得慌。

  畢竟他的孩子將要出世,現在心裡著急也是正常。

  眼看著原來一個青澀的小子,跟沒長大一樣,現在竟然也是要做父親了……

  顧懷袖回頭看了他一眼,只覺得頗為感慨。

  張廷玉從後面攬了她一把:「羨慕別人,不如自己生一個……」

  說到底,顧懷袖的肚子還沒消息,也不是沒找過大夫,看了都說沒問題,張廷玉甚至也看了看自己,大夫還是那句話:沒問題,您二位都好好的。

  可孩子就是不來。

  顧懷袖常說,生孩子就是看緣分的事情。

  怎麼他們跟孩子的緣分,這麼晚呢?

  張廷玉道:「人都說命硬之人,克妻剋子……我現在還沒孩子,是因為天煞之命,所以天不垂憐嗎?」

  「……又說胡話了。」

  張廷璐都走了,顧懷袖只伸手去掩他唇:「整日你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你娘說出來的糊塗話,道士們的胡言亂語你也聽?」

  每每張廷玉提到「命硬」二字的時候,顧懷袖就厭極了吳氏。

  天底下從沒有這樣貶損自己親生兒子的,打小張廷玉聽著這兩個字長大,一直若無其事,誰知道心底是怎樣的?

  顧懷袖心疼,抿著唇不知說什麼。

  張廷玉握了她手指輕吻:「我不過就是說上一說,別當了真了。」

  玉堂金門,臥狼當道。

  他都沒怯步,所謂命硬,不過是一時的玩笑感慨罷了。

  看顧懷袖一副淒惶表情,他倒是樂了:「你膽子也太小,一下就被我嚇住了。」

  「誰跟你嚇住不嚇住的?」

  顧懷袖差點啐他一口,末了卻變成親他一口。

  夫妻兩個有一陣沒見,在屋裡說了會兒話,黏糊了一陣,這才忙活著給張廷玉他們準備晚飯。

  次日送走了張廷璐,日子一下悠閒了下來,

  葉員外家已經鬧翻了天,葉員外雇了好幾條大船,安置好了家裡人,連夜來給張廷玉叩了三個響頭。

  雖鄰里多年,不怎麼走動,可畢竟是兩家這麼多年的鄰居了,還請他看在同考的葉朝成的份上,照顧一下他家裡。

  如今葉員外僅有了一個幼子葉遠成,才十三歲,家裡僅有一個婦人和老大家留下的孤孀。

  長子平白無故去了,還要去江寧給收屍。

  他叩別了張廷玉,便連夜走了。

  葉員外,將一場大戲拉到了江寧的大幕上。

  張廷玉只在後頭看戲,推波助瀾。

  在那邊,而今只有一個鄔思道堪用,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個羅玄聞。

  但張廷玉還不敢用得太厲害,靜觀其變罷了。

  平白死了個秀才,可不是什麼小事,尤其是這秀才去年也過了鄉試。

  葉員外去那邊之後,便開始告官,告的就是趙子芳。

  現在趙子芳還是鄉試的主考官,哪裡受得住這樣的壓力?

  趙子芳辯稱他從未遇見過什麼葉朝成,葉朝成投河自盡完全與他沒有關係。

  現在江寧也沒人查趙子芳,只有滿城流言如風雨。

  事情一直鬧到了放榜的那一天,於是有意思的一幕便出現了。

  誰都沒想到,鄉試放榜,葉朝成竟然在第六十三名,整個江寧都震驚了!

  作為鄉試主考官,趙子芳若真跟葉朝成有仇,怎麼可能評了葉朝成的答卷為第六十三名?

  要知道,這一放榜,葉朝成可就不是一個秀才了,而是舉人!

  清朝的舉人多金貴?

  趕會試時候,順著水道上京城,不管是過什麼閘,朝廷大員都不能開,但凡是船上有舉人,一叫必須開閘放人過去。

  事情轉瞬之間嚴重起來,死了的不是個秀才,死後成了舉人,也是奇譚了!

  這一下,人人都說這趙子芳必定沒有撒謊,桐城這邊的張廷玉卻直接寫了一封信,叫人投給了還在江寧的鄔思道。

  那時候,他只摟著顧懷袖,說:「趙子芳弄巧成拙,這一回是必定要栽了。」

  每年鄉試,所有舉人的答卷都要刻成《新科諱墨》,傳於鄉里,原本還沒什麼問題,可這回一傳就傳出問題了。

  科舉時候,主考官要給每一張答卷評定等級,圈點後寫批語,而每一名考生的答卷都是可以領回去的。

  葉朝成的答卷領回去了,別人的答卷也領回去了。

  可趙子芳在葉朝成的答卷之上做的批語,句句都是誇讚,實則葉朝成此文平平無奇,只能說是中規中矩,無甚出彩之處。

  緊接著,更有意思的一幕出現了。

  街頭巷尾不知何時開始傳閱一份手抄的張家三公子的答卷,八股作得是絕妙,引經據典,文采風流,比之葉朝成不知高超多少。

  人人都問,這是誰人的答卷呀?

  有人說,當朝張英大人家三公子的答卷。

  又一問:那在今年江寧鄉試的第幾名啊?

  又有人答了,百名以後啊!

  嘿,百名以後?

  這位看官您可別開玩笑了,這麼漂亮出色的一份答卷,竟然說是百名以後?這不就是落第的意思嗎?逗我們呢!

  有人不信邪,往榜上一個個地對名字,還真沒找見「張廷璐」三個字。

  這可出了大事了,這樣一份答卷,竟然被處處批點,這裡不好那裡不好,那你趙子芳覺得什麼是好啊?覺得葉朝成那樣的答捲好?

  你答應,咱們考生也不答應啊!

  由此便直接鬧起來了。

  你說說你,逼死人家一個考生也就罷了,左右逼死的不是咱們,葉朝成有眼無珠招妓跟你一起也就算了,咱們不管。各人自掃門前雪,可你把這葉朝成的答卷評成第六十三,人三公子如此漂亮一份答卷,招你惹你了竟然落第?

  葉員外也趁勢折騰開了,四處喊冤。

  兒子都已經死了,拿個舉人的功名又有什麼用?

  更何況,葉朝成分明就是用舉人的功名來誆騙人的啊!

  葉朝成的答卷有這個水平被選出來中舉嗎?顯然沒有呀。

  那趙子芳這樣做,便是他心虛!

  事情發展到九月底,張英便已經牽扯進來了。

  在京城做官的張英一家,有兩個兒子都是今年參加了江寧鄉試,結果兩個兒子齊齊落榜。又有人將張英與趙子芳的矛盾一捅,整個江南士林都炸開了鍋。

  本來能擔任主考官之人的,都堪稱是當朝大儒,趙子芳本人也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奈何陰溝裡翻船,由一個小小的葉朝成牽扯,繼而一點一點走向崩潰。

  葉朝成,鄉試放榜,隨即出現張家三公子的答卷,而後葉員外喊冤,有人捅出他與張英的恩怨……

  一件一件事接踵而來,就跟算計好了一樣。

  朝中的張英終於出本彈劾趙子芳,絕口不提自己兩個兒子的事情,只說趙子芳秦淮招妓逼死葉秀才,胡亂斷卷致使江南士林混亂,罪不可恕。

  張英此人一向忠厚老實,誰都不會覺得是張英在打擊政敵,只能說是趙子芳倒霉,適逢其會罷了。

  江寧鄉試葉朝成案,於是成為今年江南鄉試第一大案。

  張英死敵趙子芳收監,留待秋後處斬,葉朝成保留舉人之功名不論。

  至於張家兩兄弟,康熙老爺子問了:「張英,那你倆兒子怎麼處理?」

  張英答:「三年後再考便是。」

  他倒是老神在在一句話,三年之後再考。

  人生又有幾個三年?

  事情一過,人人都知道張家三公子是個有才華之人。

  可也有人傳抄了那一份答卷問了張廷璐,只得張廷璐搖頭:「此答卷並非出自我手。」

  也就是說,當初鬧出大事的答卷,竟然不是張家三公子的?

  這不是鬧了個大烏龍嗎?

  人們好奇地四處打聽,終究不知答卷為何人所作,遍對江寧鄉試數百答卷,一無所得,這一張答卷似是憑空冒出來一般。

  話說回來,張家不是有兩位公子參加鄉試嗎?

  怎的只聽說了一個,還有一個呢?

  還有一個啊……

  坐在桐城家中,看著張廷瓚從京中寄來的信,上頭轉述了張英當時與皇帝所言。

  他捏著信箋的邊角,久久不言語。

  顧懷袖端了茶來:「也虧得你才思敏捷,又作了一張答卷,又栽贓給你三弟,叫他平白揚名一回,聞說京城那邊老夫人高興得合不攏嘴……倒是你,籍籍無名,何必為他人做嫁衣?」

  那試卷是張廷玉寫的,也不是在考場所作,不過是事後偽造罷了。

  張廷玉接了茶,笑著掀了茶蓋,只道:「做人不可不露鋒芒,亦不可鋒芒畢露。不該露時不露,該露之時亦不可露全。學問尚大……再琢磨三年吧。」

  而今康熙三十二年,三年後又是什麼光景?

  張廷玉不知,顧懷袖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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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葵夏園

  朝中的老大人只給了自己兩個兒子一句話,再等三年。

  於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春夏秋冬,寒來暑往……

  三年彈指,漫長無聊。

  康熙三十二年,張家兄弟雙雙不中。

  三十三年會試,張廷玉故友周道新,卻直達會試,又成甲戌科殿試金榜二甲第十一名,一時之間光耀門楣,以至於一直與其關係不和的李臻兒也瞠目結舌。

  周道新修書至桐城,寄了一壇狀元紅。

  他雖未高中狀元,卻言金榜題名人生樂事,張廷玉不中,卻也借他幾分光。

  信中之言頗不客氣,顧懷袖看了只罵他得意忘形,倒是張廷玉與周道新關係不差,只說他好心一片,卻將那狀元紅開了封與顧懷袖喝掉。

  在桐城的日子頗為清苦,外面雖然有消息傳來,顧懷袖卻漸漸不大想看。

  無非就是太子大婚,太子妃石氏如何如何;林佳氏瑤芳,去歲終於有了身孕,四阿哥胤禛也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又送了一枚扳指過來,將消息藏在扳指裡告訴了她。小陳氏生了張家這玉字一輩的第一個兒子,起名張若霆,而今倒是活蹦亂跳。

  吳氏那邊雖說不喜顧懷袖,可這兩年畢竟沒怎麼見著面,有時候書信往來也提過要給張廷玉納妾,畢竟顧懷袖久無所出。她一向不喜顧懷袖,如今有小陳氏在身邊,又多了長孫自然是高興得很。便是四公子張廷瑑,也快到了婚娶的年紀……

  人人都有了個好歸宿,偏生她與張廷玉困囿桐城。

  桐城這一方小小的天,框著他們大大的野心。

  這一種野心,從不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減。

  相反,水滴石穿,刀削斧鑿……

  一日一日地深了下來。

  這種日子,比當年顧懷袖苦熬算計著顧瑤芳的時候,更加難耐。

  三年時光,從張廷玉洗筆染黑了的墨池之中流淌而過,從顧懷袖逐漸磨平的棋子之中點過去,從小石方一天一天凹下去的磨刀石上刻過去,也從丫鬟們一季一季換著的新奇首飾上跳著過去……

  桐城茶農新採了今年最後一批茶,卻把前一陣炒好的明前茶給張家二爺帶來。

  茶農到了門口,卻被告知張二爺與二少奶奶去江寧了,眼看著又要到趕考的日子,這一回卻是早早就去了。

  康熙三十五年的夏天,倒是比別的時候更為炎熱。

  張廷玉與顧懷袖從水路走,已經不是頭一回,都算是輕車熟路。

  兩個人照常坐在一起下棋。

  張廷玉道:「前日羅玄聞的賬本回來,本已經有十六萬三,不過末頁有一筆赤字有三萬,端怕是河上出什麼事了。」

  「那也有十三萬三,想想這些錢要怎麼花……」顧懷袖摸著棋子,順手拈了顆解渴生津的酸梅來吃。

  旁人不知道,如今這夫妻倆其實已經腰纏萬貫。

  在江南富商巨賈之中,十餘萬兩白銀算不得什麼,揚州鹽商腰上拔一根汗毛都比他們這個粗。

  可畢竟張廷玉與顧懷袖不關門第相差如何,都是官宦出身,還算是清流,一家子上下都未必能拿出這麼多的銀錢來。

  如今有這麼多,都是羅玄聞賺來的。

  這幾年,張廷玉也沒問過他到底怎麼得來的這些錢。

  反正累死累活的是羅玄聞,坐在後面當翹腳老闆的是張廷玉,就算哪天羅玄聞死了,錢也還是張廷玉的。

  為此,顧懷袖多次罵他是「黑心老闆」,可張廷玉說他救了羅玄聞,如今對方相報乃是理所當然的。

  根據賬本,夫妻二人推測過了,羅玄聞的生意應當已經打入了鹽幫內部,前一陣忽然出了一大筆赤字,相當嚇人,可能出了些問題。

  不過羅玄聞生意上的事情,從來不往張廷玉他們這裡報,頂多是過年過節送些問候。

  這兩年,羅玄聞沒娶妻,也就養了兩房小妾。

  相對的,他的死仇沈恙,這兩年也是如魚得水,前幾年被卡在鹽幫的門口,近日似乎忽然打開了個缺口。怪的是,這一位沈爺如今也沒娶妻,只在各處的園子裡養了姬妾無數。

  顧懷袖想著江南的這些人和事,忽然道:「給廖掌櫃的禮,你可備好了?」

  廖掌櫃的老來得子,這一回可要好好慶賀一番。

  這一回張廷玉這麼早去江寧,一半是為了趕考,一半是為了參加廖掌櫃的麟兒的百日。

  今日方才七月初八,已經在江上行船有三日,順流而下,不日便到江寧。

  廖逢源是廣發請帖,百日是在七月二十,他們到了之後還有時間好好收拾一下宅院。

  三年不到江寧,這裡還是老樣子。

  他們的船,進碼頭靠了岸,這裡曾經泊過沈恙那條死了很多人的船,顧懷袖也在這裡遇到過搶了她玉珮一直沒有歸還的李衛。

  如今李衛跟在她身邊,還是大字不識一個,整日裡喊著阿德「阿德叔」,或者跟在小石方後面討好地喊「石方哥」,小石方是懶得搭理他的,還跟往日一樣。

  這一回李衛也跟著來江寧了,他想看看自己的娘。

  一到了這裡,李衛就想起自己這幾年衣食無憂的日子。

  二少奶奶逢年過節也會給紅包,他還小攢了一筆錢。

  「二爺,二少奶奶,上岸了,你們看,江寧城到了!」

  剛剛到了地方,李衛就像是尋回了記憶,活蹦亂跳跟條鄉間小泥鰍一樣。

  再過一個月,這裡又是鄉試的地方了。

  上一回,顧懷袖不在,這一回她陪著張廷玉。

  不管是成是敗,至少共同進退。

  馬車在李衛一路的叫聲之中抵達了江寧別院,剛剛到了沒一個下午,廖逢源那邊就來了帖子,說給他們夫妻二人接風洗塵,請他們在葵夏園見。

  友人之間的宴請,張廷玉答應得也很乾脆。

  顧懷袖帶了青黛跟多福,張廷玉則帶了李衛跟阿德。

  半路上李衛就看個不停,路上來來往往有不少的文人儒生。

  李衛忽然道:「二爺,二少奶奶,小的常常聽他們說『時文』,時文是什麼東西?」

  張廷玉閒閒倚在馬車裡,笑了一聲:「時文便是八股文。」

  「……八股文又是什麼東西?」李衛又問。

  這又要怎麼解釋?

  張廷玉與顧懷袖都無言了。

  馬車的行進速度很慢,也不知道是誰在大街上接了一句:「八股文便是沒用東西?」

  張廷玉一聽,笑著搖搖頭,掀了簾子去看,竟然是一個沿街賣字的書生。

  阿德在前頭趕馬呢,聞說這話可覺得不合適了:「八股取士,沒有八股,閣下又以何科考?」

  那人輕蔑一笑:「無知鼠輩!」

  眼見著葵夏園就在前面,半路上竟然遇見這樣一個人,張廷玉忽然道:「一會兒去打聽打聽這一位的身份。」

  「莫非二爺覺得此人有才?」顧懷袖皺了眉。

  張廷玉卻出乎其意料地搖了搖頭:「大錯特錯。」

  時文名之為「八股」,乃是從「四書五經」之中挑一句話為題,使應考諸人以此來做文章,有一定之格律,其形式古板教條又腐朽。

  他道:「我本人是極為不喜,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試想,若沒了八股,大清當如何取士選才?本朝初年也曾取消過八股,改試策論,一敗塗地,不能再糟。不以八股為題,不以館閣為題,答卷千奇百怪……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如何能斷?」

  這一番論調,立足點卻與旁人不同。

  張廷玉已然站在朝廷選人的角度來看,自然與旁人不一樣。

  舉子們恨透了八股,可此番會試的確給予了所有人機會,若不查名姓,幾乎不存在作弊之可能。

  「我曾聽十二年的狀元韓菼有言,除浸淫四書五經之外,歷朝歷代之史聞學問,亦多涉獵……因而,但凡能從科舉一途脫穎而出者,皆高學之輩。」

  更何況,十年寒窗,隱忍數載,有此等驚人毅力之人,豈是池中之物?

  顧懷袖只覺得張廷玉興許是想到別的地方去了,所以她沒接話了。

  過了一會兒,張廷玉才回頭:「怎麼?」

  搖搖頭,顧懷袖道:「若是原來你說,我定然不信,而今卻知八股之為文亦是不易。」

  她曾見過張廷玉作的八股,雖與旁人一樣格律,甚至在固定的地方用上鄉試時候規定的虛詞,可區區六七百字的文章之中,卻要引經據典,盡展自己生平所學。前後邏輯嚴絲合縫,稍有不慎便是全篇盡毀。考官閱卷之時,但凡答捲上有超過三處塗改,若遇見脾氣不好的,甚至能直接將答卷扯了扔掉,再無高中的機會……

  凡此種種,如何能一言道盡?

  顧懷袖是知道後世評價八股如何如何的,雖其有萬般不好,可如今找不出更好的方法來代替,更何況也並非一無是處。

  不親眼見識過,又如何知道?

  她握著張廷玉的手,看著他右手手指上厚厚的繭皮,忽地輕笑:「若論今科江寧鄉試,何人臉皮最厚,當屬張二爺莫屬;再問何人指上筆繭最厚,眾人皆曰:固張二公子也。」

  張廷玉失笑,戳她一指頭,「就會耍貧嘴。」

  「二爺,二少奶奶,到了。」

  阿德下車,搬了個小凳子,便請二人下車來。

  廖逢源與張廷玉夫妻二人有兩年不見,竟然富態了許多,此刻早已經站在園門口迎接了。

  一見到二人下來,廖逢源便開懷大笑起來:「哎呀,真是多年不見了,兩三年不見張二爺,還是風采翩然。」

  「廖掌櫃的只顧著誇他,莫不是沒見著我?」

  顧懷袖從後面下來,將自己的手遞給了張廷玉,被他扶著下來,打趣了一句。

  廖逢源瞧見顧懷袖,又是一喜:「張二少奶奶也來了,我家小子這一回百日,來的人可真是非富即貴,往後我得好好跟他說道說道。」

  他往旁邊一讓,便領著張廷玉與顧懷袖進去了。

  兒子是他正室夫人劉氏所出,再過十來日便是孩子百日,他們去見的時候只瞧見小娃娃一張臉剛剛開了些,不是剛剛出生時候那般皺著臉。

  劉氏笑得幸福安然:「這麼多年,總算有了個孩子,瞧他多可愛……二少奶奶,您也來抱一抱他?」

  顧懷袖現在還沒身孕,而今看了這孩子,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她望了望張廷玉,又看了看劉氏,最後看看那小娃娃,終於還是走過去,學著將孩子放在自己懷中。

  奶娘糾正著她的姿勢,那娃娃在她懷裡咯咯笑著,似乎沒見過生人,竟然也不怕。

  一旁的丫鬟似乎知道這兩位是葵夏園的貴客,忙甜笑了一聲,恭維道:「二少奶奶一看就是個有福相的,往日裡小公子見了奴婢們都是要哭鬧的,而今被您一抱,竟然笑起來,可不一般。」

  心情好的時候,聽見什麼都是好的。

  顧懷袖也笑得合不攏嘴,只道:「劉夫人教出來的丫鬟,就是嘴甜……不過小公子這笑容更甜呢……」

  女人們圍著這小孩子說笑著,中年得子的廖逢源也高興,忽然瞥見張廷玉。

  他正看著抱著孩子的顧懷袖,眼神明暗不定。

  廖逢源看出點意味兒來,請他借一步說話。

  「二爺似乎也喜歡孩子啊。」

  張廷玉背著手,與廖逢源一道在走廊上走著,背後歡聲笑語遠了,便能感覺出葵夏園的清淨來。

  他道:「自然是喜歡的,我看她也喜歡,不過約莫是沒福氣。」

  廖逢源只說:「這事情急不得……二少奶奶還年輕嘛……」

  「您找我出來,該不會就是談這些的吧?」張廷玉在魚池前面停下,瞧見欄杆上擺了一盤魚食,便悠閒地捻起一顆來,往下頭扔。

  還真讓張廷玉給說中了,廖逢源看了看頭頂陰沉的天幕,只道一句:「今年江南的雨水特別豐,瞧著上游河道又開始搶修堤壩,今年江上翻了不少船,甭管是運鹽的還是運茶的,損失頗大……」

  張廷玉一下想起了羅玄聞。

  廖逢源又道:「您還記得沈恙吧?」

  「他怎麼了?」

  張廷玉自然記得,一直是心腹大患,只是一直沒能解決罷了。

  「此人目前已經進入了鹽幫,佔有一席之地,如今揚州幫已經被他打散,眼瞧著就是一盤散沙,我這心裡老不安定……他越是坐大,我就越是害怕……」

  富可敵國,也是罪啊。

  廖逢源跟沈恙是一條船上的,若是沈恙最後真成了「沈萬三第二」,廖逢源不受牽連是不可能的。

  「您行得端,做得正,僅他去折騰吧,回頭來是廖掌櫃的漁翁得利。」張廷玉似乎沒將此事當一回事。

  廖逢源苦笑,只問了張廷玉一句話:「二爺,有句話廖某憋了三年,一直沒問您,可如今憋不住了。」

  「廖掌櫃的,禍從口出啊。」

  張廷玉拍了拍手,回頭看他。

  廖逢源歎氣:「二爺何等聰明之人物,您就給我句實話吧,那羅玄聞到底死沒死?」

  「死了。」

  張廷玉說謊不眨眼。

  廖逢源一下笑了:「人都知道他是失蹤了,沈恙那邊找了他無數次,現在沒找到……二爺如此肯定地告訴廖某答案,廖某這裡謝過。」

  他是明白了,可張廷玉還不明白:「他跟沈恙又出什麼事了?」

  「最近沈恙忽然將鹽幫那邊的鹽商們打散了,鹽幫內部出了事,我懷疑……」

  懷疑據說已死的羅玄聞成了他的內應。

  可若是廖逢源推測得不錯,羅玄聞應當已經是張廷玉的人了。

  張廷玉只說:「今歲我再參加鄉試,別的事不管。」

  廖逢源終於無奈了,張廷玉就是頭老謀深算的狐狸,斷斷不會對他吐露一個字的。

  知道羅玄聞相關消息,雖只有兩個字,卻也足夠了。

  「那便祝二爺今歲節節高。」

  「借您吉言。」

  張廷玉笑出聲來,抬頭看天。

  烏雲蓋頂,悶雷滾動,夏日裡頭驟然落了一場雨,打在滿池碧荷之上,卻已經是藕蓬輕輕,不見芙蓉了。

  江南今年的雨水,特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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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碗中魚

  廖逢源的兒子起名叫廖思勉,是請當地的大儒改的名兒。

  廖逢源說,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張廷玉不在,不然請張廷玉來起名,指不定更好。

  這些都是客氣話了,顧懷袖聽著劉氏說話,只逗弄著孩子。

  這孩子,園子裡都叫廖大公子,生在廖逢源這樣的富商家庭,便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

  走的時候,顧懷袖有些沉默。

  她抱著張廷玉的手臂,閉著眼睛,坐在車裡,「他家大公子看著真可愛……你說你三弟的孩子如今怎麼樣……該有兩歲多了吧……」

  果然開始巴望著要孩子了。

  都在張廷玉意料之中,他掐著她粉嫩臉蛋:「那咱們回去努力?」

  顧懷袖臉頰紅了一片,卻有一會兒沒說話。

  她牽著張廷玉的袖子,只道:「八月十五之後再說吧。」

  到底還是鄉試在前,不敢鬆懈的。

  顧懷袖如今到成為賢妻了,這兩年修身養性,也沒什麼人在她面前蹦躂,脾氣收斂了不少,看著也沒往日那麼大的戾氣,整個人溫婉賢淑如一隻剛出水的裊裊芙蓉,清麗之中帶著幾分成熟穩重,已經不是往日不著意便開始猖狂的顧三了。

  現在該叫她一聲……

  張二少奶奶。

  他們馬車剛走,葵夏園這邊邊停了一頂青色的大轎,簾子一掀,沈恙從裡頭走出來。

  他眼底風霜之色更甚,走起路來卻還是當年那個感覺。

  別人怎麼變,沈恙也不會變。

  他手裡捏著一把扇子,看了看葵夏園外頭的匾額,扒拉著手指算了算:「得,今兒來看他兒子,我得損失多少錢……等我有了兒子,回頭得叫廖逢源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給我吐出來。」

  忽然覺得這麼多年就該生個兒子,不然若是往後再遇見這樣的場合,豈不虧本?

  沈恙這麼多年,內宅裡都空著,如今倒是想給填上了。

  守園子的家僕一見到沈恙來,便有一個迎上來,另一個去稟告廖逢源去。

  「小的見過沈爺,給沈爺問安,您這邊請。」

  沈恙直接擺了擺手,跟在他身後的年輕男子取出袖中一封拜帖連著禮單,便遞給了旁邊的人。

  來都是帶著厚禮的,所以沈恙才心疼。

  他一面朝著裡面走,一面道:「方纔瞧見走了輛車,可是你家老闆剛剛送了客人走?」

  「可不是嗎?剛剛走的是桐城張二爺跟張二少奶奶,才來看過咱家大公子呢……回頭百日還要來的……」僕人笑著說話,卻發覺身邊引著的人一下不見了。

  跟著沈恙的年輕男子也愣住了,「沈爺?」

  沈恙手裡捏著扇子站在原地,似乎一下想起了什麼。

  太久太久沒聽見這名字了……

  沈恙現在還記得當初年節收到的回禮,幾包發霉的茶餅,二兩碎銀子,還叫人帶了口信兒——沈爺您缺什麼,自己拿錢買去。

  二兩銀子能買什麼?

  沈恙頓了一會兒,又邁開腳步,卻忽然改了主意,道:「讓將賬本都送到江寧來,我九月之前都不回揚州了。」

  「您不是說過了廖掌櫃的百日就走嗎?」這一個跟著沈恙的青年,有些疑惑。

  沈恙皺眉,冷哼一聲:「爺說什麼就是什麼,你哪兒來的什麼廢話?回頭叫人收拾收拾我在城內的園子……走吧,看看廖大公子去。」

  葵夏園的僕人是聽不懂這二位爺在說什麼,只領著人去找廖逢源。

  轉眼之間,七月二十便到了。

  顧懷袖在之前陪著李衛又去了城郊一趟,讓李衛自己進去,他們卻都在外面不跟上去。

  最後,倒是又看見這小子哭哭啼啼地出來了。

  顧懷袖沒好氣地賞了他一巴掌:「你長進一些,你娘泉下有知,也該高興了。」

  李衛擦著自己臉,還是帶著哭腔,又看看顧懷袖,竟然沒忍住「哇」地一聲撲進顧懷袖懷裡:「乾娘疼我……」

  阿德氣笑了:「說你小子怎麼又亂喊人呢?!」

  李衛偷偷扯了顧懷袖那昂貴的蘇繡緞子的衣裳擦眼淚,「我不就這時候才想喊喊嗎……」

  顧懷袖這兩天張羅著他的吃穿用度,府裡婆子丫鬟們也關照著他,還不都是因為顧懷袖?這一份恩情,即便是叫一聲乾娘也未必不可的。

  只是顧懷袖這樣的身份,收他當乾兒子那是抬舉他。

  李衛也不敢多想,他心裡把顧懷袖當乾娘就是了。

  顧懷袖也無言了,皺眉看著自己的袖子,心道回去又要洗洗了。

  她扯了自己的手帕,嫌棄地看著他:「下次若在扯我袖子,仔細你的皮。」

  聽了這話,李衛嚇得肩膀一抖,連忙拽著綢緞帕子退了三步,一臉信誓旦旦道:「小的再也不敢了!」

  眾人都樂了,又帶著李衛回去。

  這些年顧懷袖其實真把他當乾兒子來養的,算他半個娘,所以李衛對她親近。

  青黛也習慣了逢年過節就賽點東西給這小子,到底還算是嘴甜。

  唯獨小石方,一直保持著對李衛的距離,每次李衛不知天高地厚地喊顧懷袖乾娘了,他就要冷笑一聲,提刀剁菜。

  李衛也知道石方師傅不喜歡自己,乾脆不去招惹他,頂多隔幾天摸個雞腿,過半月端個大湯……

  這幾年小石方的手藝也長進許多,顧懷袖越是往外面走,越是覺得家裡好。

  這一回,還是沒帶小石方出來,她想著,若是這一次沒差錯,距離回京的日子也近了。

  帶了李衛去的次日,顧懷袖便跟著張廷玉一起又去了葵夏園。

  這一日的葵夏園,賓客盈門,處處歡聲笑語,雖是淫雨霏霏,可園子裡撐傘的丫鬟們來來去去,看著倒是別與一番趣態。

  張廷玉撐著一把青色的油紙傘,與顧懷袖站在同一面傘下,二人緊貼著,時不時說笑一句,郎才女貌又情投意合,有一種歲月靜好的意味兒透出來。

  轉過拐角的時候,沈恙便瞧見他們了,原是想立刻走上去的,不過看著那邊人的背影又少見地停下了腳步。

  「鍾恆啊,你說我怎麼就喜歡這一口呢?」

  他身板的青年咳嗽了一聲,笑道:「指不定沈爺您也喜歡被戴綠帽子。」

  「啪。」

  沈恙一扇子打到他頭上,冷聲道:「說什麼呢!」

  那青年也不介意,只是竊笑:「沈爺口味與眾不同,我等凡人不及而已。」

  這話倒是順耳多了。

  沈恙看著人家前面兩個人打傘,自己就一個,顯得空空蕩蕩地,有些後悔:「早知便是小妾也該帶一個,不……帶兩個來……」

  說著,他下了台階,卻直接將手中的傘往池塘裡扔,淋著雨穿過了假山石亭,這才進了專門招待來客的三江樓。

  張廷玉已經落座,女客們在後面的四海樓,中間隔著一個頗為寬大的私戶,約莫相距有十幾丈,兩樓相對坐落在石湖兩邊,只能隱隱約約瞧見影子。

  四海樓牽頭掛著稀疏的珠簾就外頭男客們的視線遮擋,裡頭倒是熱鬧非凡。

  劉氏跟廖大公子都在這裡,女客們有的是有子息的,有的是沒有的,這會兒都上來湊熱鬧。

  顧懷袖這時候只在一邊看著,待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坐過去:「瞧著招呼來招呼去,也是挺累。」

  劉氏年紀大了,眼角都有了皺紋,而今看著卻是一副慈母模樣:「等你有了孩子,便知道再累也是高興的。」

  顧懷袖莞爾:「看您是甘之如飴了,我倒是盼著有那一天,不過天公不作美罷了。」

  劉氏跟她也算是熟識,廖逢源跟張廷玉要好,兩家女眷便該時時走動著,只是張家一直在桐城,相隔太遠,根本沒辦法聯繫。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機會聚聚,劉氏自然不敢怠慢顧懷袖。

  她拍著顧懷袖的手,笑得帶了幾分過來人的曖昧:「我這邊有幾個補身子的方子,你回頭來我屋裡拿。上回就想給你,可你們走得急,這回多待一些時辰,我叫人取給你。」

  這種事還能有什麼方子嗎?

  顧懷袖調養身子的東西也吃了不少,不過她還年輕,雖沒孩子也沒怎麼多想,只是張府那邊時不時有些什麼閒言碎語地傳,即便不在意,聽了也煩。

  「那可多謝夫人好意,我便卻之不恭。」

  正說著話,前面忽然熱鬧了起來,原來竟然是有一條大船下了水,竟然在湖面上開了個戲檯子,請了江寧有名的寒昭班來唱戲。

  掌事丫鬟捧了戲折子上來,請諸位奶奶點戲,輪到顧懷袖,她瞧著都不是什麼新奇細目,偶見了一出《青梅煮酒論英雄》,本想要點,回頭一想又覺得不大合適,想著今日應景,點無可點,隨手指了一出《梧桐葉》。

  本子遞了出去,顧懷袖也就繼續看著了。

  對面三江樓的爺們也點著戲。

  頭一個遞到沈恙的手裡,他翻著戲折子,笑說道:「廖老闆,你這生的可是個大胖小子,我若是點個打打殺殺的戲,可也不會嚇到他?」

  廖逢源大笑:「沈爺您儘管點,我家小子膽子大著呢!」

  沈恙笑瞇瞇地點了一出《武松打虎》,接著又點了一出《火燒赤壁》,才把本子遞下去。

  有人愛聽戲,有人不愛,點著點著,很快到了張廷玉手裡,他隨手一翻,便點了《青梅煮酒論英雄》,也不看別的,便將本子遞走了。

  沈恙就坐在張廷玉不遠處,聽見這一齣戲名,便是眉頭一皺。

  曹操劉備煮酒論英雄,彼時劉備還是無名小卒,卻不知張廷玉幹什麼點這戲?瞧著他也不像是劉備。

  沈恙甩開了扇子,翹著腳開始聽戲。

  他心神也沒在戲上,只在對面某個看不見的美人身上。

  下頭開始唱戲,顧懷袖點的一出《梧桐葉》竟然排在了前面,講的是西蜀人任繼圖同妻子李雲英分離,好幾年之中杳無音信,後來李雲英思君心切,將詩題在梧桐葉上,被任繼圖撿得,最終團圓的一個故事。

  到底還是這一齣戲平時聽的人少,甫一出來,便吸引了眾人目光。

  下頭青衣花旦扮相極好,想必戲班子在這江南也算得上是一流。

  故事情節倒還算是曲折離奇了,不過就是題詩在梧桐葉上這說法太扯,以至於看到後面,沈恙竟然笑出了聲:「真是荒謬……」

  張廷玉只道:「看個戲罷了。」

  看個戲罷了。

  顧懷袖也不過就是看個戲,她看完了自己點的戲,回頭來也困了,索性跑去逗弄廖思勉。

  這邊來的商賈妻妾都不少,不過都沒見過顧懷袖,有些好奇她身份。

  劉氏只對人說是秀才娘子,稱張二少奶奶,也沒提顧懷袖那張英家兒媳的身份。

  秀才也是難得了,這裡讀書識字的沒幾個,能讀書會寫字並且寫得漂亮的都是妾室,多半是瘦馬,也不敢上來在這種場合跟顧懷袖等人攀談。

  戲沒到一半,顧懷袖就有些發困。

  劉氏叫人將大公子抱了,卻自己下樓引著她往後園去,給她安排了客院,「看你困得厲害,這才什麼時辰啊。這裡是客院,專給賓客們安排的,二少奶奶您往這邊走。」

  這院落距離唱戲的地方比較遠,也聽不見外頭的聲音了,丫鬟上來焚香,顧懷袖打量了一眼:「倒是個好地方。」

  外頭荷風送爽,裡面清香陣陣,佈置也是賞心悅目至極。

  劉氏又叫人去取了她壓在枕頭底下的方子,塞給了顧懷袖,只說用了這方子,不出三個月必定能有消息。

  顧懷袖不置可否,道謝過了,才看劉氏又出去張羅。

  她打了個呵欠,只道:「我困得厲害,睡上一會兒,若是二爺問起來,就說我過來睡了。」

  「是。」青黛扶她躺下,又將鉤帳鬆了,在外頭守了一陣。

  顧懷袖躺著很快就睡著了,她做了個夢。

  她還是躺在這裡,外頭就是荷花池塘,睜開眼,便感覺魚兒在荷葉周圍游動,倏然間一條金色的小魚兒就游到了窗前,奮力朝著窗前蹦躍。

  那感覺,像是鯉魚跳龍門。

  顧懷袖在夢裡頭笑了,看那金色小鯉魚跳得艱難,便取了一隻百子迎福掐絲琺琅的淺底廣口盤子,盛了水給放在窗台上。

  那鯉魚再一跳,一下就跳進了她的盤子裡,輕輕一陣游動,竟然又在水裡消失不見。

  她正訝異,這魚兒哪兒去了,便聽見旁邊不知哪兒來的丫鬟喊道:「金魚到您肚子裡去了!」

  而後,她低頭一看,果然瞧見一隻金魚的影子在她腰前一塊荷花繡案的緞子上游動,彷彿把這裡當做了荷塘,頓時掩唇輕笑了一聲:「原是條糊塗魚兒,莫是投錯了地兒……」

  四周忽然模模糊糊地,她聽見了水聲,又看見了潑天的烏雲和雷電。

  沒一會兒,眼前就完全模糊了。

  有人從窗前經過,說著什麼話。

  顧懷袖努力聽著,卻是別人在談笑。

  「這荷塘裡竟然還有魚兒,有意思……端個大碗來……」

  她忽然嗅到了清香味道,睜開眼睛,卻將夢境裡的東西都忘了,只隱約記得有個什麼鯉魚跳龍門,約莫是好兆頭。

  張廷玉過幾日便要進考場了。

  她微微一笑,看著屋裡那一爐香都快燃盡了,料定時間不早,便伸了個懶腰起來。

  青黛靠在榻邊睡著了,顧懷袖也沒叫醒她,只是走到了窗前,外頭一池碧荷,荷花已經開過,只零星見得到幾朵,大半碧色一時全在眼底,賞心悅目。

  她睡了一覺起來,卻是不大困了,正想要轉身走,沒料想遠遠的亭子裡,一個人忽然笑出聲來:「哈哈,看,我說它鑽到我碗裡來了吧?哈哈哈……」

  沈恙手裡端著一隻大的細瓷白碗,一條金色的鯉魚在碗裡游著,渾然不知自己已然出不去了。

  後面沈恙下屬鍾恆卻是無奈一笑:「您還是這般小孩子心性。」

  沈恙將那鯉魚端到石桌上去,伸出手指去逗它,「看這小傢伙多有意思?別人家的魚都比我園子裡的好……」

  又來了。

  鍾恆頭疼,在沈恙的眼底,別人家的東西都是好東西。

  他無奈極了:「您別這樣說,您園子裡那是太湖抓來的……」

  「喲,它還敢咬我!」沈恙一下縮回了手指,半晌大笑起來,「本想今日吃了它,這麼有脾氣,還是養起來的好。」

  他回頭跟鍾恆說話,眼角餘光卻忽然瞥見遠處一扇窗後面閃過一道人影,透著熟悉。

  是她?

  沈恙皺了眉,心思一活泛,只將大碗遞給鍾恆:「你把魚兒給爺收著,爺有事先去了。」

  鍾恆哭笑不得,手裡捧著只裝魚的大碗,狠狠歎氣。

  沈爺呀……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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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38:5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九章 天煞孤星

  顧懷袖見著沈恙,像是見著瘟神一樣,唯恐他發現自己。

  倒也不是怕,而是煩。

  她直接退離開窗邊,推醒了青黛,看時辰差不多了,直接朝四海樓走。

  腳步很快,顧懷袖直接從假山之間抄了近路,一眼便瞧見四海樓了。

  「張二少奶奶回來了。」

  劉氏一看,趕緊過來招待。

  顧懷袖腳步緩下來,斂衽一禮:「方纔在客房睡一陣,卻不知如今已經唱到哪一出了?」

  「正唱到《火燒赤壁》呢。」劉氏一指下面戲檯子,便叫又叫顧懷袖上座,商賈家的奶奶們都已經打成一片,見顧懷袖又回來,也拉她來推牌九。

  顧懷袖葉子牌會一點,牌九卻不大通,跟著學了一陣,忽然聽見一名唇下有一顆朱紅色小痣的婦人罵道:「哼,老東西又買了瘦馬!」

  眾人都在推牌呢,猛一聽見這話,都愣住了。

  顧懷袖手裡握了一副好牌,正起興兒,隨口便問道:「周家奶奶這是又怎麼了?」

  這一位是揚州大鹽商周亦得的夫人,人都喊「周大奶奶」,她嘴皮子特利索,興許是因為唇下長了顆紅痣的緣由,能說會道。

  這會兒一聽顧懷袖問,她一面將手裡的牌扔下去,「啪」地一聲響,一面尖刻道:「前兒一陣揚州那個駝背三,拉了一溜兒瘦馬下來,我家老爺相中了一個特狐媚的。你們看那邊,正在上樓梯呢。」

  這些瘦馬,買來就是給爺們消遣的,也不遵循什麼禮法。

  爺們高興,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這裡遠遠瞧著那姑娘,果真是身段窈窕,一張臉被團扇輕輕遮掩著,雖看不清楚,不過一看那身子便覺得自己渾身骨頭都酥了。

  四海樓這邊眾人一瞧,酸氣頓時就開始冒。

  三個女人一台戲,如今這邊一群女人,那邊也是一群女人,好戲就要上台了。

  劉氏笑呵呵地逗弄著廖大公子,似是隨口問道:「瞧著倒是個伶俐的,怕是要一千好幾百兩吧?」

  「可不是,您猜我家那老東西花了多少銀子?」周大奶奶一笑,譏諷道,「一千九百兩,他能買著呢!」

  「我倒是也聽說過,駝背三那兒的瘦馬,唯有一匹值得起這個價。」又有一個人來說話了。

  顧懷袖對這些竟然都不知,索性坐在這裡聽她們說,也好長長見識。

  有人接話,「是個叫潘折梅的吧?據說不准改名兒,就要叫這個名字,還說不做妾,當外室才行。你家周老爺買她……」

  這話就有點意思了。

  說句難聽點的,不過就是出來賣的,瘦馬罷了,還有不准改名只當外室的說法?

  潘折梅,又是什麼來頭?

  顧懷袖想著,看著那邊,但見那一道麗影竟然巡場敬酒,頓時瞇了眼。

  張廷玉就坐在旁邊,跟鄔思道說話,打這潘折梅進來,鄔思道便在一直看:「二爺,這姑娘真是冰肌玉骨,非同凡響啊,瞧這一舉一動,跟官家大小姐一樣啊。」

  張廷玉看了一眼,暗道橫禍要上身了。

  對面四海樓這時候似乎很安靜,顧懷袖可是個亂吃飛醋的主兒,回頭她要知道,可不能善了了。

  正說著,那潘折梅已經到了眼前,端了一杯酒:「折梅第六十三杯酒,敬張二爺與鄔先生。」

  鄔思道端了酒杯起來,張廷玉卻擺擺手:「在下不勝酒力。」

  鄔思道頓時無語,周圍不少人剛剛還見識了張廷玉千杯不醉,如今竟然說「不勝酒力」,這分明就是敷衍啊!

  張廷玉是敷衍,他也不否認,笑吟吟地請潘折梅去敬鄔思道,瞬間把自己撇開了。

  周亦得乃是揚州的大鹽商,只跟廖逢源認識,這才來一趟的,沒想到這裡竟然還有人不給他這新買的瘦馬面子。

  周亦得也沒立刻甩臉子,只伸手朝旁邊的小廝一招,壓低了聲音問道:「那一位誰啊?」

  「回周老闆的話,桐城張二爺?」

  「張?哪個張?」周亦得心頭一跳。

  小廝搖搖頭:「這個小的不知。」

  張廷玉成功避過了潘折梅,想想還是下去的比較好,下頭要是再出什麼事兒,可不一定能解釋清楚了。

  借口出去醒酒更衣,張廷玉起身便出去了。

  那邊的沈恙才循著路過來,一路沒遇見顧懷袖,有些鬱悶,正埋頭朝前面走呢,沒想到斜剌裡衝出來個小鬼頭,一下就撞上沈恙了。

  沈恙退了兩步,小鬼頭卻倒著一骨碌跟個葫蘆一樣滾了幾圈。

  「哎喲……」

  李衛頭碰到了台階,疼得叫了起來。

  沈恙隱約記得在張廷玉身邊看到過這小子,似乎是個跑腿兒的,便問道:「你家二爺跟二少奶奶呢?」

  誰人有這樣的問法?

  李衛覺得奇怪了:「小的知道您,您是沈鐵算盤沈爺,您找二爺就二爺,怎的還問我家二少奶奶?」

  沈恙一窒,萬沒想到藏著的那點隱秘心思竟然被看破。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李衛:「你倒是個機靈鬼,你二爺教調出來的?」

  「胡說八道……」李衛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裳,哼聲道,「我生來就這麼機靈,要教調也是我乾娘教調的。」

  「你乾娘又是誰?」沈恙好了奇。

  「二少奶奶呀。」李衛眨著眼睛,覺得這一位話特別多,他咕噥了一句,「雖然大家都不覺得吧……但是我覺得二少奶奶把我當乾兒子看的……」

  他說完,就準備上樓去聽張廷玉使喚,沒料想沈恙對他感了興趣。

  「哎,你站住。」

  「幹什麼?」

  「看你這麼伶俐,不如到爺身邊來,我肯定能比你家二爺更能提拔你。」

  沈恙笑瞇瞇地看著他。

  張廷玉剛走下來就聽見這句,真是要搖頭失笑了。

  他一步一步踏著樓梯,「沈爺您挖人牆腳還真是毫不留情啊,李衛年紀還小,你都能看得上。」

  沈恙沒想到張廷玉這時候下來,頓時悻悻,不過他臉皮厚,不在乎,反而光明正大道:「小小年紀就有這樣伶俐的談吐,回頭來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衛聽得似懂非懂的,他只縮回了張廷玉的身邊。

  「二爺,李衛從沒想過投靠別人的,有您跟二少奶奶在一天,李衛就不走。」

  小臉堅定,看得張廷玉發笑。

  他摸了摸李衛的頭,卻轉臉對沈恙抱歉地笑笑:「沒辦法了,即便是我想把這小鬼頭送到沈爺您這裡調教,他不願意,我也沒法勉強。畢竟他算是二少奶奶的人,我可沒辦法。」

  說白了,咱這就是拒絕你!

  沈恙哪兒能聽不明白?

  他也不再說什麼,只看著張廷玉一拱手跟自己道別,那鬼機靈的李衛回頭來看了看他,又跟著張二走了。

  收了折扇,沈恙聳肩,踩著樓梯上去,便瞧見了潘折梅。

  他剛剛打入揚州鹽商之中,這周亦得算是跟沈恙關係比較好的,潘折梅是他買的瘦馬,倒也認得沈恙。

  今日潘折梅給眾人表演的,乃是千杯不醉的本事,美人喝酒微醺,男人們大飽眼福,這才是所謂表演「千杯不醉」本事的來由。

  一見沈恙上來,潘折梅便知道端酒上去敬沈恙,平日裡沈恙一見到美人,幾乎是兩眼珠子一下就掉出來了。

  只可惜,最近兩年也不知道是不是轉了性兒,每次他見著美人都只有一時的興趣,秦淮河上每年選出來的花魁娘子,都要被沈恙的貶損給氣哭。

  在花娘和瘦馬們的眼底,沈恙可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

  果然,今日的沈恙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下潘折梅。

  「腰不夠細,臉不夠白,眼睛漂亮是漂亮,可眸子不夠清亮,胸乳也不夠……唉,最要緊的還是氣質……氣質跟不上啊……」

  他歎了口氣,坐了下來,還是很給周亦得面子,端了酒喝了。

  然而周亦得的臉,卻漸漸黑了。

  「聽著沈爺這話,倒像是把折梅跟誰對比一樣。」

  「周老闆您還真猜對了。」沈恙頗不要臉,眼看著周亦得生氣了,還火上澆油,「那興許是我畢生求而不得的瑤台仙子呢。哈哈哈……」

  呵呵,瑤台仙子都搬出來了。

  誰都知道他現在是在說謊呢。

  到底也沒人將他的話給當真。

  眾人該吃吃,該喝喝,還是一片樂呵。

  鄔思道跟那邊尋思上了,要臉比潘折梅漂亮,腰夠細,胸夠大,眸子還要清亮,氣質還要好……

  這樣的人哪裡找去?

  也不知道沈恙所謂的「瑤台仙子」是哪家姑娘了,觀沈恙這兩年,可真像是要吊死在某棵樹上的情勢啊……

  咳,左右與自己不相關,想那麼多幹什麼呢。

  鄔思道剛剛端起酒來,就瞥見那邊張廷玉已經與顧懷袖碰見了。

  本來是在笑,可遠遠瞧著張二少奶奶,鄔思道不知怎地心頭一跳……

  這……

  平湖側面的園徑上,顧懷袖亭亭立著,一身雪青色杏林春燕紋梅花的女褂下頭是顏色更深的青蓮色百褶裙,綰著驚鴻髻,越覺得人漂亮通透。

  張廷玉見著她,便朝她走過來,小倆口手握在一起。

  她道:「你怎的下來了?莫不是樓上美人手兒不酥,竟叫你走脫了。」

  「哪兒有你的手酥呀……」

  張廷玉可不正經著呢,他拉著顧懷袖就往園子裡逛。

  原本著葵夏園也逛過不少回了,兩個人還算是熟悉。

  過了今天,怕就要想著科舉的事情了。

  「今年總該有個盼頭了。」張廷玉想到三年前一樁事兒,現在還堵心呢。

  顧懷袖道:「能在三年前憑借一張答卷傳揚江寧,今年若是那主考官敢不點你為頭名,你便將那答卷再作個三五份出來,好叫今年的主考官也當趙子芳。」

  「噓……」

  張廷玉謹慎得很,「這話可說不得,什麼三年前的答卷,我可是全然不知。」

  裝。

  張二又開始裝了。

  顧懷袖斜他一眼,剛剛過了石亭,便瞧見雨一下下到了,不由歎一句:「雨真大。」

  「雨大可不是什麼好事兒……」

  張廷玉背著手,只道,「今年秋雨連綿,上游出險,衝垮了不少河堤。前日出去,也瞧見秦淮河這邊有河堤在修,只怕是今年還要漲一回水,若是出了事,不知多少人要倒霉呢。」

  「總而言之,怎麼也淹不到江寧城來的。」

  顧懷袖聳肩,她又跟張廷玉說起自己做的夢:「我夢見有只金色的鯉魚兒朝我窗裡跳,你說是什麼兆頭?」

  「好兆頭,證明你夫君我今年肯定能中。」

  鯉魚躍龍門,可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顧懷袖也覺得是好兆頭,她還想說什麼,不過廖逢源那邊的人又來請,也沒能逍遙太久,兩個人相攜回了宴席。

  湖裡唱戲的一直到天擦黑了才回去。

  顧懷袖累了一天,馬車裡睡了一會兒,醒來還差一截路。

  張廷玉說了李衛的事情,「那沈恙倒是能挖角。」

  顧懷袖道:「挖他的去,人不走,能奈我何?」

  一回別院,張廷玉便扶她下來。

  二人進了院子,顧懷袖一眼就看見了活蹦亂跳的李衛,便跟青黛說了一聲:「他愛吃雞腿,回頭叫廚房給他多做上一些,正長身體的年紀,別虧待了。」

  青黛偷笑:「哪兒能呢?這小子進出廚房最勤快的。」

  這倒也是。

  顧懷袖想想,倒覺得是自己多慮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轉眼天就冷了下來,張廷玉穿得少,也沒在意,才從葵夏園回來,便咳嗽了兩聲,也沒怎麼在意。

  眼看著就要臨近科考的日子,他跑去睡了書房,顧懷袖也不攔他,知道他要靜心。

  只是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

  那一日受了寒,張廷玉不曾在意,沒過兩日竟然就病了。

  阿德急急忙忙地跑來,「二少奶奶,二爺病了!」

  顧懷袖嚇得丟了手裡得碗,「請大夫呀!」

  她沒敢問太多,連忙去看張廷玉,卻見這身子骨一貫硬朗的二爺已經躺床上去了。

  見顧懷袖來,他倒沒好氣地橫了阿德一眼,「不懂事的東西,淨知道讓你二少奶奶擔心。」

  「快別說了,你看看你!」昨天夜裡見著都是好好的,怎麼一下就病了?

  顧懷袖已經叫人去請大夫,又憂心了起來,過兩日邊要進場科考,若是病嚴重了,怕不一定能進去。

  張廷玉何嘗不知道這理兒?

  他不願讓顧懷袖擔心,連她伸手出來握他的手,都被他給避開了。

  「一會子大夫來了便成。」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今早起來,人便開始發昏了,不用人說,他都知道身上燙得厲害。

  顧懷袖那眼淚頓時下來,強捉他手一摸,真要燙進她心裡去。

  「老天爺不長眼,竟叫你這節骨眼兒上病了……」

  她強笑了一聲,看著不怎麼擔心,只道:「叫你今年考不成,三年後再來,便真是個大器晚成了。」

  張廷玉忽然想起納蘭明珠同自己說過的話,卻一搖頭:「我就是病成個癆鬼,也要進考場的。」

  這人還真是執拗。

  顧懷袖明白他,並不勸著,只等著大夫來。

  誰料,大夫找了一個接一個,藥方子開了不少,竟然沒一貼奏效。

  當晚張廷玉便燒暈了過去,急得院裡院外忙碌一片。

  「大夫,大夫,咱家爺明兒可還要上考場啊,您這趕緊救人啊!」

  「我哪兒有什麼好辦法啊?今兒這一貼藥服下去,若能醒了,就是萬幸了,還上什麼考場?!」

  阿德求爺爺告奶奶的,叫得那郎中心煩。

  顧懷袖呆愣愣在床邊坐了一天,想起自己做的那個夢,難道不是吉兆,而是凶兆?

  張廷玉病逝兇猛,短短半天就已經人事不省,興許是因為人在病中,瞧著竟然一下瘦削起來。

  她被阿德吵得頭疼,回頭沙啞著嗓子道:「都滾出去鬧吧,二爺還在歇著呢。今年考不成,再等三年便罷,而今人要緊。」

  聲音平靜,甚至是死寂。

  屋裡屋外丫鬟們都嚇住了,青黛抖了一下:「二少奶奶,您沒事兒吧?」

  「二爺都沒事兒,我能有什麼事兒?」

  她揮了揮手,「讓我靜一靜。」

  屋裡人對望了一眼,終於還是出去了。

  顧懷袖知道張廷玉不會有事,這一位爺該是長命百歲,她想的只是他命跡到底有多艱辛。

  今年若是不成,又得再等。

  等……

  哪裡又有那麼多個三年給人等呢?

  她原是不想哭的,可等人都走了,屋裡只有她跟一個昏迷的張廷玉,她便知道她心裡終究還是有他。

  在她心底,最要緊的人早不是小石方了。

  人無口腹之慾可活,若沒了心間痣,眉間砂,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仔細回想,她來這裡也有十來個年頭了,算算顧貞觀,不足道;旁人就更不消說。方今唯有一個張二能叫她牽腸掛肚。

  若離了張廷玉,回頭想想,似乎也沒意思。

  情之一字,著實惱人,來得無知無覺,悄無聲息……

  情根深種,又道他此刻一無所知。

  顧懷袖將臉湊到他手邊,只微微地歎了口氣:「但怕是你過兩日再醒,又要抱憾三年了……」

  張廷玉也不知是否聽見她這話,擰緊了眉頭躺著,眉心一道深痕,卻是噩夢重回。

  「你命硬,克著你長兄。二人之中,只能存一。但有一人飛黃騰達,另一人定然不得好死!我怎生了你這樣的歹命兒子!」

  「若沒了你,廷瓚又怎會落水?你說啊!」

  「若沒了你……」

  「天煞孤星。」

  什麼又是天煞孤星?

  張廷玉想著,那便是逆天改命。

  天不許我活,我必活;

  天不許我成,我必成;

  天不許者,我必奪之。

  天煞孤星又如何?

  被放棄了太久,困囿過去終不得出……

  被放棄之人,又憑何是他?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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